《魍魎人间》 楔子 古韵之斋 农历七月十五,盂兰节又称中元节,也就是俗称的鬼节。传说每到这一天,地狱的大门就会打开,让所有的亡者能够回到人间,去见见那些他们曾经爱过或是恨过的人。 此时正值子夜,街道上的店家多已关闭,仅剩三三两两晚归的行人快速走过,空盪的马路上静悄悄地,除了燃烧的元宝蜡烛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整个城市犹如被纸灰的烟雾瀰漫,笼罩在一片诡譎的氤氳之中。 角落幽暗的小巷里,一个瘦小的阴影正蛰伏在黑暗中,脏兮兮的脸上镶着充斥绝望与怨懟的双眸,目光牢牢锁定前方醉得连脚步都混乱的中年男人。 对方毫无所觉得走着,手上握着最新的iphone8,身上西装笔挺,乍看之下儼然是一副商业菁英的模样,正和另一头某人吹嘘着他的「丰功伟业」,每说一个字,暗处那双眼中的杀意就添上一分,似乎恨不能即刻将他挫骨扬灰。 就是这个人,他的声音、他身上的味道,那怕再过十年、二十年,都噁心的让他无法忘记。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他的灼热的视线,男人转头往身后扫了一眼,驀然冷风森森刮过,像是一隻看不见的手在男人颈项上狠狠地挠了一下,他瑟瑟地抖了抖,莫名的一阵颤慄。 生物的危机本能,让男人脚下步伐不由自主加快,明明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却有一种死亡如影随形的感觉。 「嗬—嗬—嗬你想跑到哪去?」突然,话筒另一端正在通话的人声猛然拔高,变成阴森稚嫩的孩童嬉笑声,「我找了你很久很久,这次你跑不掉了。」 男人脸色倏地惨白,失声尖叫着,将还在通话中的手机拋了出去,机壳撞在冷硬的柏油上顿时四分五裂,内部零件飞散而出,萤幕也变成一片漆黑。可那骇人的声音并没有停止,依旧仍在持续着。 「鬼,有鬼呀!」男人的酒在这一刻彻底清醒了过来,连滚带爬的往前衝,可早已被酒气侵蚀的双腿笨拙地违背大脑意志,他才跑了几步,整个人就狼狈的摔进了一旁的水沟。 见状,暗处的影子有了动作,一个跳跃朝着男人扑了过来,夜色中凛冽的寒光闪动,满满的恶意对准薄弱的天灵。 就这个时间,巷口处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那是女子特有纤细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 逆光下,一个纤细的身影由远而近,那面容不算绝美,却有种独特的味道,身上禪纱素白旗袍在昏黄的街灯下摇曳,衬的头上那朵緋色海棠格外艷丽,半綰的发露出一节白皙颈项。修长指尖,撑着一把孟宗竹的油纸伞,彷彿一路从江南水乡走来。 突兀的诡异,可违和中却又让人捨不得移开视线,好像她本就该是这样的存在。 这一刻,空气像是瞬间凝滞了,男人神情呆滞愣愣地看着她,而她则看着他身后,慈蔼的目光宛若母亲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孩子。 「收手吧,就算你杀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女子朱唇轻啟带着悠悠叹息,空灵的声音透出几分虚无飘渺,「这一点你应该知道才对。」 黑影弯着身子,对她发出一声低吼,有如受伤野兽的悲鸣。 「一百年,你已经等了一百年,很快就会再见你主人,为了这种人沾血,不值得。想要他的命,方法多的是。」 「你、你说什么,你在和谁说话,要谁的命?」男人错乱的质问,面容混沌而惊恐,空气中刺骨的寒意,让他几乎以为自己不在人间。 女子淡淡瞥了他一眼,微扬的嘴角妖艷媚人,她越过男人朝黑暗中走进,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摊开掌心。 「到我店里来如何?」女子的音调看似冰冷,却极尽蛊惑,「所有未了因果的生灵,最终都会来到我的店,阴间已经知道你的存在,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随着她的话语,四周气流为之一震,明明是空荡的黑暗,男人却有种诡异的错觉,似乎有什么正蠢蠢欲动。 而女子的耐性显然是好的,就这样伸着手佇立原地一动也不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当男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时,黑暗中慢慢浮现了一隻虎形的异兽。 那兽全身沾满污渍,看起来很是狼狈的模样,偶尔露出少许赤色的毛,金色的双眸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额头上写着几个符文状地篆字。 牠探出舌头,示好地舔了下女子的手掌,然后身子慢慢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末了变成一块伏虎形状的令牌。 男人瞪直了眼,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那是什么东西,你又是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女子转身,屈指他身上轻轻一弹,一隻米粒大小的虫子往他额头飞去,「反正你迟早也会来的。」 男人感觉额头一麻,随即强烈的卷意上涌,意识剎那间模糊了起来。 迷茫间,他嗅到了股腐朽而陈旧的气息,一条陌生的青石板小路在女子脚下蔓延开来,前方两盏朱红的牡丹灯笼在半空中飘盪,如引路一般。 尽头处,是间染满岁月风华的老舖子,砖瓦製成的墙壁早已斑驳,唯有那牌匾上的大字隔着老远依旧异常清晰。 那是三个镀金的大字—古韵斋。 第一章 博山美人炉—双姝魅(一)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硃砂痣。—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奸相妖妃祸国殃民。」 「处死他们、处死他们。」 「贵妃不可留!」 「妖妃不死,六军不发。请陛下清君侧!」 鼎沸人声将小屋团团包围,他们已经在这地方困了一天一夜,后头追兵将至,可军队却丝毫没有出发的意愿,领兵的将领更是不见人影,颇有放任的趋势。 内中,温润如珠的女人蜷缩在男人怀里瑟瑟发抖,雪貌花容依旧艳如牡丹。只是曾经如水的眸子满意失措与惊惶,不时用眼角偷瞄他鬓发斑白,威严不再的面庞。外头的那些人在逼他,她比谁都清楚。 为什么?他们明明是相爱的,为什么不能得到认同? 外头的声喊越来越疯狂,整栋房子似乎也跟着晃动了起来,她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身上许久许久,彷彿这样就可以烙进灵魂深处。 「你逃走吧!」 终于,他推开她站了起来,眼中尽是显然易见的疲倦。 「三……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动着,像风中的落叶。她寧可死也不想走,天下之大,可离了三郎她还能去哪?贵妃,听着尊贵无比,说穿了不过是隻关在笼中的金丝雀,早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活着,就有希望。」他转身背对她,眸底掠过一片黯沉的乌云,「跑,待会儿出了这房子你就一直跑,千万别停下来知道吗?」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暗道被打了开,她的侍女阿蛮穿着和她相同的服饰走进屋内,耳濡目染下刻意模仿的言行难分真偽,乍看之下宛若孪生姊妹。 「你们……」她忽然懂了什么,然后……她被推了出去,任凭怎么敲打,门再也没有打开。 跑,她想起男人说得话。 于是,奋力不停地跑,直到周围一片寂静,再也没有半个人,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孤独和黑暗。 「三郎……三郎,你在哪,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跪在地上嚶嚶的哭了起来,梨花带雨的悲泣,泪水一滴一滴,从透明变成刺眼的红。 下一秒,天旋地转,画面转到了一处荒凉的楼阁,哀怨凄婉的女声幽幽传来: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綃。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那声音轻盈灵动却隐隐含着说不出口的幽怨与哀绝,令闻者忍不住一阵鼻酸。顺着来源处望去,只见已过了花季的梅树下,一抹素白纤影飘逸绝美,宛若謫仙。 驀然那纤影脚下踉蹌摔倒在地,一阵猛咳之后,从喉中呕出一口鲜血。 「娘娘,该回去了。再跳,陛下也不会来了。」一旁低眉顺眼的侍女轻言规劝。可真相她们都很清楚,陛下不是不会来,而是来不了。 几日前安禄山大军叛乱,陛下带着所有人逃走,却唯独漏下了她,他曾经的梅精。 上阳东宫,仅仅数道宫墙,却是恩爱两绝。原来爱与不爱,差别竟是如此之大。 「娘娘,」侍女抬起头,大着胆子看着她,「现在四周一片紊乱人人自顾不暇,不如我们逃走如何?」 宫中内外侍卫都已撤走,只剩下一些衰老失宠的妃嬪,想走便是最好的时候。 「我不走,」她咬唇,秀美的容顏透出不容妥协的坚毅。「青儿,你不懂,这是我的家。」 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对多数人来说是冰冷无情的牢笼,可之于她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年华。这是她的家,她能去哪里? 「娘娘……」唤作青儿的侍女还想开口,却被那青葱鬱指抵在了唇上,那眼中沉沉的愁,淹没了她所有未出口的言语。 她就这么静静地佇立在树下,目光穿透层层楼阁望向宫门的方向,好似这样就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那人。 她站了好久好久,久到几乎连呼吸都忘了,「青儿,他不爱我了,为什么他不爱我?」 她扶住她,入手却是一片溼黏,她脚色的雪地不知何时红了一地,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腰侧,那曾是他赠与她防身的武器, 「三郎、三郎,你好……」 她仰天发出最后的哀嚎,梅树突然落下了花雨,赫然是粉色的…… 第一章 博山美人炉—双姝魅(二) 「不!」 李曄惊呼一声,霍得坐了起来,那声音吸引了火车上大半人的目光,他红了脸尷尬地垂下头,恨不能就地挖坑把自己埋了。 「曄,你还好吗?」身旁传来柔柔的低语,那是他的日本女友山口惠子,刚刚交往一年,面似满月肤如凝脂,宛若水做的,他从不知日本女人也可以胖的很好看。 「没事,做梦而已。」李曄摀着胸膛大口大口的喘气,手下意识的握住他颈上的护身玉珮。 从小到大他一直做着同样的梦,那两个女人总是接力似轮番在他的梦里,以往不过是一些香艳画面,因此他从不曾放在心上。可这次的梦,却让他头皮阵阵发麻。 而且,他不着痕跡的打量惠子,总觉梦中第一个女人和她有着说不出的神似。不只如此,彷彿是从她出现开始,梦里的内容慢慢的產生了变化…… 「怎么一直看我,我脸上有什么吗?」感觉到他的注视,惠子好笑的开口询问。 「你爱我吗?」不知怎的,他突然想问人人口中最愚蠢的问题。 「当然,」惠子仰面睨着他娇娇地笑,「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只要你还要我,我就爱你。」 「还无绝期呢,」李曄掐了下她的鼻尖,「你当自己是杨贵妃不成?」 「若我是杨贵妃,你就是李隆基了,这我可不要。」她嘟着嘴摆明了不依,「我才不要一辈子和一群女人抢男人,最后还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老师明明说了,杨贵妃是因六军不发被縊死的。」李曄解释着,他们的老师周清,是研究唐史的权威。他们俩都是学考古的,北京大学学生。 惠子瞇着一双媚眼反驳,「那是错的,死的是她的侍女小蛮,杨贵妃当时逃了,是李隆基做主放走的。他以为这是为了她好,岂知她死前有多害怕和无助。」 她这段话说得又急又快,中日语交互参杂足可见她心情的焦躁,李曄当下聪明的闭口不言,暗怪自己怎么就忘了惠子的脾气。 惠子是个好相与的,唯独对这件事怎么都不肯妥协,哪怕面对的是周清也一样,他还记得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她差点被赶出了研究室,儘管后来压了下来也再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杨贵妃的死因。 是同情吗?他猜想,女人总是有用不完的同情心。 这时火车停了下来,已然到了他们的目的地—古北水镇,正好打破这僵持的气氛。 只是他们可不是来玩,而是来这里寻宝的。他们系上一个学长,偶然误进了此地一间老旧的骨董店,竟看到传说中疑似玄宗晚年特请工匠製作的博山美人炉。 传说,这炉的底座雕着一个传说中的美人,长久以来备受质疑的梅妃江采苹。稗官野史纪载,她是唐玄宗一生最爱的女人之一,可正史却对她讳言莫深,如果这炉是真的古物,那就证实了歷史上确有其人,可以说是一项飞耀性的研究。 当下那学长无比兴奋,允诺不管多少钱都要把那香炉买下,可惜那个女老闆说什么都不愿卖给他,甚至表示想要买她那个炉需得是一男一女,而且还必须是情侣。 于是秉着为学术而牺牲的精神,做为系上唯一的情侣,他们理所当然被委以重任,幸好这地方是美的,宛若人间仙境。 第一章 博山美人炉—双姝魅(三) 两人下了车,依照学长所给的地址踏上陈旧的青石板路,整条街上安安静静,两旁店铺也是死气沉沉,有种夕阳迟暮的沧桑,唯有鞋跟踩在石板上的声音,透着几分清亮的回响。 「这种地方真的会有什么骨董店吗?」惠子皱着眉,口吻掺杂几分嫌恶,这地方散发出一种颓废的荒芜,她并不喜欢。 应该说一开始这行程她就是不喜欢的,江采苹、梅妃每每听到这几个字,总让她没来由的心绪不寧。 「乖,我们再走走,就当散步。」李曄好脾气的哄着她,虽然已经走到尽头仍什么都没瞧见,但学长犯不着拿这么种事撒谎,肯定是什么地方遗漏了。 惠子有些不悦的拉住他,「为什么,你就这么想要找到那个炉吗?」 不知怎的,一走进这条青石板路,她心底就莫名疙得慌,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离目的地越进,感觉就越发明显,那是恐惧,由心底里泛出来的恐惧。 「当然,」李曄没有察觉到她的反常,眼底闪着耀眼光芒,「你要知道,江采苹的存在歷史上始终是个谜,我要是能够提出她存在过的证据,那绝对一大发现,肯定可以震惊国际。」 「震惊国际呀!」惠子嘘了口气,声音细如蚊蚋的低语,「果然男人的选择永远都一样,要权、要名、要利。」 「宝贝,嘀咕啥呢?」 李曄竖起耳朵,想要听得更仔细一些,可惠子却不再开口,而是抬手往前方转角一指。 「那店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李曄纳闷挑眉,眼前的人儿似乎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惠子轻轻弯了弯唇,似笑非笑,「以前来过,只是不太愉快所以忘了,现在又想起来了。」 来过你怎不早说呢?李曄有几分不高兴,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惠子此刻看起来很不对劲,灯光下的脸色苍白带青,竟有些毛骨悚然的味道,像极了灵异故事中的女鬼。 李曄心头发怵,越过她快步转角处走去,背影看着有些许落荒而逃的味道,惠子神色复杂的站了一会儿,再次掛起笑容跟上。 那路的尽头,果然矗立着间老旧的店铺,孤立的过时建筑笼罩在柔和暗红色下,似是与世隔绝一般,没有喧哗,没有人群,只有两人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李曄抬起既兴奋且期待的手颤抖地推开门,黑暗瞬间涌上,似要将他拖入其中。 店内,很暗,没有一丝光亮,感觉不出半点生气,就像废弃的荒屋。唯有空气中回盪着的奇特香味,宣告着有人存在的事实,甜甜香香,惑人心魂。 忽然,暗中探出一隻白玉般晶莹的手臂,面前的雕花木桌上红烛被点燃,烛火摇曳着微弱的柔色光芒点亮了黑暗,室内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人间。 一女子立于案旁,一袭桃红的仿古唐装,笑意盈盈,清丽中透出勾魂的嫵媚。 「欢迎光临,我等你们很久了,我是这间店的负责人,苏菡。」 「你知道我们会来?」李曄不自觉的吞着口水,女子浑身散发出神秘的气息,惊心动魄。 「我承诺过某个人,」苏菡微微浅笑,话中意有所指,「言语自有其灵力。」 「所以我来了,带着他回来了。」惠子回予她一抹相似的笑,像在和熟识已久的友人交谈。她刻意的加重了「回」字,两个女人目光交会,一眨已过千言万语,可惜李曄的目光早被角落的香炉所吸引,没有听出丝毫异样。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那炉,热切的有如要烧出火来,「博山美人炉,我以为是传说,想不到真的存在。」 学长说起时,他还抱着几分侥倖,可现场一看,绝对是实打实的真品,半点做不得假。 「那当然,」苏菡唇边隐含几分狡詰,「若不是真的,你怎么会来呢?」 李曄压根没关注她说了什么,只一个劲的点头叫好,那炉就像罌粟,让他深深着迷无法自拔。 「开个价,」他说,「不管多钱我都要得到它。」 苏菡嘴角的弧度如月牙般弯起,抬起的手缓缓数起三根手指头。 「三?百?万?」李曄粗喘着气,声音有些颤抖。他父母过世的早,留了一笔可观的遗產给他,但也远远不足这个数。 苏菡摇摇头,口气淡漠的似乎他们讨论的根本不是钱,又似乎她根本不在乎钱,「三十万,附上一个条件。」 「是什么?」 「很简单,永远不要有第四个人知道你是在我这里买的。」 「可以。」 李曄毫不犹豫的点头,当场签下支票,将炉紧紧的抱在怀里。不知是不是错觉,香气似乎一下子更加浓郁了起来,黏腻中带了点销魂蚀骨的迷离。 第一章 博山美人炉—双姝魅(四) 回去的路上,李曄兴高彩烈一路把玩着怀中的薰炉,像个得到新鲜玩具的孩子,而惠子始终一言不发幽幽地看着他,温润的眼中满是欲语还休的愁思。 可他只是将人送回了宿舍便匆匆离去,连往日的话别都没有,仅留她独自一人站在门口的街灯下,便头也不回的赶回家,一股脑扎进了书房,研究起了那个宝贝薰炉。 炉里本来就放了香,一块白棋,是苏菡送的。据说当初和这炉一起被发现,算算估计至少有百来年的歷史。 李曄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是懂行的,古人说「三世修得棋楠缘」,可见棋楠香之珍贵,哪怕是新制的,那也是真正的好东西。 他捻了一小角扔入炉中,火光舞动,香气如一朵含苞的花在空气中绽放开来,香韵浓醇典雅,沁人心脾,初为绵软的草木清香,其次略带微甜味的蜜香,再次为乳香、花香和果香。只是那花香不似文献所言静雅宜人的兰,而傲骨嶙嶙的凛冽宛若冬日寒梅。 好香啊! 李曄深深吸了一口,眼前飘起淡淡白雾,朦胧间似有一窈窕秀丽的身影若隐若现,衣袂飘飘、云袖轻摆,流盼之际双目犹如一湾碧水,自有番清妍高雅之态,冷傲灵动中却又不失娇媚,一顰一笑勾得人心跳如鼓。 「三郎,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她朝他伸出了手,眉目中隐隐透着颤动的喜悦。 「我不是什么三郎,我……我叫李曄。」李曄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这人分明是他梦中自刎的女子,但他现在可没在作梦,这香难不成有迷幻药的成分。 「三郎,你忘了我吗?」女子泪眼迷濛,含痴带怨地瞅着他,「我是采苹,你的梅妃江采苹呀!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少了你这上阳东宫,就像是另一座冷宫,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度。」 「什么上阳东宫,我明明……」明明是在自己的书房,他想这么说,声音却生生地卡住了。 周围景緻不知何时起了变化,雕花烛,琉璃瓦,白玉屏,金碧厅柱,锦缎御榻。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红色的纱幔翻飞,几分朦胧、几分神秘,一群身着金色盛装的舞伎正随着声翩翩起舞,婀娜的多姿的身影,如殿内展翅欲飞的凤凰。 帘幕之后,是一床艷緋的朱红,上头用各色丝绣着对对交颈鸳鸯,丝丝裊裊缠绵无期的氤氳曖昧着层层縈绕,肆意舒展如大雨般倾泻而下的无边春色。 江采苹无声无息贴了上来,抬手揽住他的脖子,柔若无骨的身子窝在他怀里,红唇轻啟,似低语,又似呢喃,「冷,三郎,我冷。」 红蜡陡然爆裂出一朵瀲灩橙花,忽明忽暗间,倏然朦胧了整个世界。 李曄猛吞着口水,身子剧烈颤动,只觉口乾舌燥,体内彷彿有把火在燃烧,不自觉往后连退了几步,脑中出现惠子的脸,虽然只得一瞬。 然而江采苹对他看似无力的抗拒并不在意,随即又挨了过来,外衣不知何时落了地,娇躯如灵蛇般缠上,晶莹肌肤透出一股轻凉,从毛孔鑽入五内沁人心脾,他只觉说不出的舒爽,本欲推开的手顿时稍滞。 感受到李曄的动摇,她格格娇笑在他耳边轻轻一吹,吹的人骨魂俱酥。 「三郎,」她媚声低吟,又是一声轻呼,「抱我,我想你了。」 简单几个字,狠狠斩断仅存的理智,李曄懵了眼。他忘了惠子、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今夕是何夕,手上使力,两人顺势往后翻倒在榻上,床脚掛着的银铃一阵轻响,红浪翻飞,织就一室旖旎风流如画。 第一章 博山美人炉—双姝魅(五) 翌日醒来,香已经熄了,他躺在书房地板上,周身一片冰凉,身子沉得几乎无法动弹,唯独颈上的玉珮热得烫人。 是梦吗? 他将手覆盖在脸上呢喃,指尖依稀还残留着滑过肌肤的触感。 真累啊,李曄挣扎着从地上坐起,全身皆是难以言喻的酸楚,他想起昨晚梦中的美人,望向薰炉的眼说不出的复杂。 难道……是自己太久没开荤了吗? 他甩甩头苦笑着走进浴室,胡乱的洗把脸拎着背包就出了门,沿途不少人望着他窃窃私语,但李曄全副心情都沉浸着在那似梦非梦的经歷中,对于周遭的一切浑然未觉,整个人给人一种行尸走肉的感觉,彷彿他人在眼前,魂却早不知飘到了哪处。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个上午,最终他人被向来好脾气的周清客气地请出了研究室。 「这位同学,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估计是昨晚劳动过度,要知道身体是奋斗的本钱,教授建议你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一天。」 满脸莫名其妙的李曄抓住路旁一个经过的同学问,「兄弟,我的脸色很差吗?」 那人从怀里挑出一面镜子递了过去,同时阴阳怪气的道:「朋友,我知道食色性也,可你这样子……,嘖嘖,未免也太拚了吧!」 李曄皱了皱眉,想警告对方别胡言乱语,再怎么说他也是有女朋友的人,这话要是传到惠子耳里肯定是个麻烦。 可在下一刻看到镜子里的倒影,他顿时僵在了原地,只见镜中的自己脸色憔悴、两眼发虚,凹陷的眼窝下围着一圈黑青,怎么看都是一副纵慾过度模样。最关键的是,在他锁骨处有道鲜红的印子,怎么看都像是指甲挠的。 李曄的头皮霎时就麻了,作为一个性观念开放的现代青年,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激情时留下的抓痕,问题是昨天晚上…… 他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耳边清楚浮现那秀丽女子的自称—梅妃江采苹。他的身子不由打了个冷颤,脑中剩下一片空白。 等恢復意识,他已经回到家中,站在那燻炉的前方,那炉在阳光照射下,看上去晶莹剔透、光亮温润,竟有几分似玉。 李曄的神情一下子就痴了,心底的恐惧消散的无影无踪,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薰炉看呀看……看呀看。 然后,他挑出火柴一划,点亮了棋楠。 香味很快地蔓延开来,燻出一片朦胧的白,所有感官的知觉,似乎都在这因迷濛中化了开来,恍惚间,他听见了笛声幽幽传来,曲折婉转,引人神驰。乐音中,一袭素白的江采苹娉婷而来,姿态轻盈宛若凌波。 「三郎你果然回来了,」她笑语盈盈,弯起的双眉宛若新月,「我就知道,你不会捨得扔下我。」 「我……」 李曄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她伸出手指抵住了唇,「嘘,别说话,在这里就把外头那些俗事忘了,春宵苦短。」 他别过头艰难地道:「昨晚是一场意外,我已经有心爱的人。」 「无妨,我不介意,我只要你的现在。」她的身子柔若无骨,偏偏强而有力的困住了他,他拚尽力气挣脱不得,只觉惠子的面容在纠缠间一寸寸模糊了起来。 空气中霍地冒出一声轻响,李曄掛在颈上从不离身的玉珮出现了如蛛网般的裂痕。 暗处,似有双看不见的手,拖着他步步往下沉沦,如飞蛾扑火。 仅存的念头唯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第一章 博山美人炉—双姝魅(六) 之后……李曄彷彿就这么人间蒸发,整整三天时间再没有人见过他。 最终是惠子在不知连续几次听见语音冰冷的机械女声后,联合几名同学叫来锁匠强行破门,他才再次出现在眾人的视线之中。 只是那时的他已经不似他了,原本还算壮硕的身材缩水般足足瘦了一圈,整个人乾瘤到只剩皮包骨,脸色白的看不出半分血色,若不带点善意去看,简直像极了重度吸毒患者,又像纵慾过度的衰朽。 同学们彼此互望,惊愕地表情赤裸裸地写在脸色,总觉得好似窥看了他人不为人知的阴私,一时间氛围很是尷尬,领头人方想说点话来圆场,李曄泛红的眼已狠毒的射了过来,锋利如刀,儼然失去了常性。 于是他们匆匆的走了,灰头土脸的透着几分困窘与狼狈。毕竟本来就是点头之交而已,谁也不想去得罪一个疯子,除了惠子。 那是她的男人,别人捨得,她捨不得。 她挽住他的臂膀,如平日般娇娇地想说几句话,没想被李曄躲了开来。 「你也回去,」他淡淡地全没对朝她瞧上一眼,语气里没有半点温度「我屋里还有事要忙。」 「你忙什么,」惠子扯住他的衣袖,略带埋怨的指责,「你一个硕士生,倒是比教授还忙了。」 「年底要交论文,我得抓紧时间研究博山美人炉。」李曄解释着,听来理由充分。 惠子闻言驀地笑了,声嘶力竭中透着嘲讽与悲凉,「是该好好研究研究,只不过我想知道你是研究炉,还是研究美人。」 「看来你都知道了,」李曄垂下眼,半张脸埋在的阴影里,「回去吧,我们分手。」 「什么。」 惠子瞪圆了眼,无法接受自己的耳朵收到的讯息,她的中文造诣不差,此刻却每一字的感到陌生,淌血的陌生。 李曄深吸一口气,手握成拳头,「苹儿她不喜欢你,我们到此为止,以后你都别来了。」 「你疯了吗?她不是人呀!」惠子紧咬着唇,忍不住的阵阵晕眩。他不要她,他居然不要她了。 「我知道。」出乎意料的,李曄平静的点头,「可是我爱她。」 惠子的面庞青得可怕,表情难看的很是吓人,「你爱她什么!你可晓得她是鬼,復仇的鬼。她会要了你的命呀!」 李曄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可就这一眼浇了她个透心凉,那是一种认命,心甘情愿的无惧。 她一下子就慌了,伸手想搂住他,没想竟被推了出去,大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任她怎么呼喊敲打,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寒意从脚底窜了上来,明明是六月天,她却冷得直打哆嗦,彷彿直直冻入骨髓深处。 惠子抵着墙,身子顺势滑落颓然瘫坐在地上,眼泪一滴滴的落下,孤独、寂寞,一无所有的苍茫。 忽然,一声轻响在她身后响起。 「瞧瞧,真是副可怜的模样,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 惠子僵硬的转头,对上了张清冷脱俗的面容,那是她最痛恨也最厌恶的一张脸。 「不过你也别恨我,」江采苹贴近她的耳边细语,「这不过是我当初所受苦楚的万分之一而已,还请贵妃娘娘务必笑纳。」 「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采苹露出一抹阴森瑰艷的绝美,「你不是说了吗?我是来报仇的。我要他的命。」 「他爱你呀,」惠子颤声道:「你不能放过他吗?」 「爱,」她愣了愣,随即仰头大笑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冤鬼吗?就是因为他的爱。你可知那燻炉里头掺杂了我的骨灰。」 安史之乱结束后,回到宫里的男人重金悬赏梅妃芳踪,熟料找回的仅有梅树下的一具枯骨。 哪想他不知从哪处得来的谬思,竟相信以人骨为材制炉焚香可见亡魂,竟命人将她的骨头磨成粉融入铜中,製成了博山美人炉。 可怜她生前因他受尽孤独,死后又被囚在那阴暗中不见天日,甚至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全是为了他那该死、廉价的爱。既然这么爱她,那就赔给她,用他的命来抚平她那无边无际的荒芜。 「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惠子固执地,摆出护雏的姿态。 「就凭你,」她扫向惠子的眼神多了点怜悯,「杨玉环呀杨玉环,玉珮已碎,你还能护得了他多久,怕是连维持人形都颇为吃力了。」 她与她,其实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差别只在于一个报恩一个报仇罢了。 十九年前李曄的母亲买下杨玉环栖身的玉珮,十九年后李曄亲自带回了她寄宿的博山炉,这就是命,他们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宿命。 只是不知,这次命运的转轮,会走向何方? 第一章 博山美人炉—双姝魅(七) 「所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黑暗中,烛光摇曳,柔和的红在苏菡脸上投射下一片微醺的迷离,她斜椅在紫檀的雕花木柜旁,未经束起的青丝恣意披垂而下,双眸含笑却透着着淡淡的冰冷,似乎已然看透一切。 「我求你救救他,」惠子捏紧衣角,唇瓣有深深的牙印,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他就快要死了。」 「我办不到。」苏菡姣好多情的唇轻啟,可吐出的是最残酷无情的言语,「他的生死,与我毫无关係。」 她说,「我只是个买卖人。一开始就说好了,银货两讫。当初如何,现在就如何,你是从我店里出去的,该懂规矩不能坏。」 「总会有办法的,」惠子哀哀地道:「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愿他此生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护他十二年,有多大的债也该还清了。」 苏菡一眼就看出,惠子的人形正濒临涣散,这是她栖身玉珮受损的徵兆,若是她坚持继续为李曄挡劫,一旦玉珮破碎轻则灵体受创重则灰飞烟灭。 惠子嘴角扬起一抹美丽的弧度,然而看起来有些悲伤,彷彿带着无尽的凄迷,「我护他从来不是为了还债,而是因为爱。」 哪怕六军不发无奈何,他依旧选择了她,就衝着这一点,含情凝睇谢君王,她要还他。 「为了一个变心的男人,值得吗?大唐早已不復存在,李曄也不是李隆基。」 「是啊,李曄也不是李隆基。」惠子轻声叹息,「但江采苹不也一样恨他,恨得刻骨铭心。」 其实,还是爱呀,恨的有多深,爱的就有多深。只是截然不同的个性,造就两个女子截然不同的选择。她要他死,而她要他活。 也许,越是淡薄的人一旦有了爱恨才越是深刻。 「真是两个痴儿……」苏菡眉宇间尽是无奈,可她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解铃还须系铃人,而她不过是个局外人。 观棋不语真君子,感情亦何尝不是。 忽然,从窗簷传来一阵奇异的芬芳,甜腻的掺杂着死亡与腐朽的气息,同时若有似无的啜泣声响起,仿佛有无数的男女在呼喊,哭泣,哀求。两人同时往声音来源处看去,夜色中数朵鲜红的花傲然挺立,妖艳如血。 「这是……」惠子看着那花,心头莫名发颤,隐隐有些似曾相识。 「曼珠沙华,彼岸花,」苏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折下了其中一朵,「你应该见过,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註定生死。我种了五百年,就开了这么一次,怕是与你有缘。」 「什么意思?」 苏菡将花放她掌心,白皙的肌肤托得那花更加娇媚,「经典有云,佛收彼岸花为引,立于三途之畔,其色若光耀之火,故又称引魂。能引亡者之魂……」 后头的话,苏菡再没有多说,惠子已有了想法,她激动得握住那朵花,行了个大礼匆匆离去,离开时连耳根都是红的。 而苏菡,仅仅微笑地佇立门边,妖嬈的,勾魂摄魄的媚。她不晓得惠子知道了什么,她从不多说什么,也什么都没说。如案上的佛,慈悲低眉,日復一日的沉默,在信徒眼里却读出千言万语。 第一章 博山美人炉—双姝魅(八) 是夜,惠子再次来到李曄的住所,却已不再是那日本女郎的模样,一袭湘红色霏缎拖尾长裙,外罩一层紫色束腰薄纱,纱面上细细银线勾勒出朵朵金红色牡丹,雍容华贵,裙角边几点透明的珠花散散的装点着,迤地清脆有声。肩上一件白色狐裘大氅,将丰润的身子包裹在其中,衬托白皙胜雪的肌肤吹弹可破。 她是惠子,也不是惠子。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从不曾离开过。 而大门依旧深锁,走廊上的灯光比先前更加晦暗不明,一股微酸的异味从门缝下鑽出,像是食物发酵腐朽的味道,还隐隐夹杂着,男女情爱的呻吟声。 嘲讽突兀地溢出嘴角,她想到了过往被强加在身上的罪,「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只是这次君王不早朝的原因,不再是因为她了。 她抬起手,如过去的每一次,礼貌地按下门铃。她太习惯做人,以至于总忘了自己已不是人。 门铃规律而续地响着,一声接着一声,可屋内一片死寂像没人在似地,门始终没有打开,可惠子感觉的到,门后李曄微弱的气息。 挑了下眉,她握紧手上的曼珠沙华,狠狠地掐了一下花瓣,剎时从花中发出凄厉的呼喊哀鸣,尖锐地刺耳。 那声音活人是听不见的,但对于鬼魂,尤其是心怀怨恨的厉鬼,格外的难以忍受,彷彿有锥子直往人的耳膜里鑽。 「杨玉环你真是个疯子。」 一抹纤影穿墙而来,依旧一身的白,是江采苹。 只是此刻的她,少了那份淡漠的清冷,苍白的脸上泛着青光,头上的簪釵步摇都已滚落,一头青丝混乱的披散。腰间插着把匕首,血,滴答、滴答而下,凝成一窟血溪。 这是她真实的模样,含恨而死的怨鬼。 「你为什么非要妨碍我?」她细白的牙狠咬住唇,印下一痕失血的青。「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他欠我的,他该还我。」 「但我也欠他。」惠子长长的裙襬在半空中飘扬,像团燃烧的火,「当年他倾尽天下仍要想办法救了我一命,今生我要还给他。」 帝王江山无以为报,唯有以命相陪。 「你这是想和我抢人,就凭现在的你?不自量力。」江采苹笑得极冷,眸底尽是狰狞寒意。 多少年了,从大唐争到民国,思想、制度、生活方式什么都变了,可笑的是她们仍旧争夺着同一个男人,从生到死。 「不,」出乎意料的,惠子摇了摇头,「放手吧,我和你,我们一起放手!你并不恨他,你只是太爱他,爱到无法忍受那种刺痛的孤独。但是,若是两个人共同分担,那孤独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无论是她还是她,她们两人都是属于旧时代的亡魂,而李曄是属于现代的。他不是李隆基,不是她或她的三郎,即使同样的灵魂也不再是曾经用尽生命爱过的那个人。 她一度以为他们可以再续前缘,事实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不过是诗人在作品中过于美丽的幻想。 所以不如她俩一起走,有人相伴,哪怕思念再沉,哪怕黄泉路上再暗,至少不会太过寂寞。 江采苹神色驀然有些发怔,前尘如梦似幻,悠悠渺渺掠过— 她自幼聪慧灵秀,双亲待她如珠如宝,九岁时就能诵读《诗经》中《周南》、《召南》等诗篇,年方十五更以绝世姿容与才艺名动一方。 本来凭她的条件应该足以嫁入一户好人家,偏偏在高力士的牵引下遇上了李隆基,她的劫,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那时的她,满心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整整十九年,后宫三千那尊贵的人眼中只见她一人,他用行动让自己以为她收获了无价的珍宝。 直到杨玉环的出现,粉碎了她建筑在沙滩之上的美梦。 冰冷寂寥的上阳东宫,让她豁然明白她爱的是皇帝,全天下最多情也最无情的人。当他爱你,你就是天上灿烂的星辰;当他不爱你,你不过是地上卑微的砂砾。 最终所有的回忆停格在一个苍白的画面,她憔悴地躺在上阳东宫的床上,素色被褥被血染得通红,旁边木製的盆子里,放着个初具雏形的婴儿,那是个甫成形的男胎,太医说约一个月有馀。 「那天晚上,我抱着孩子坐在宫门前,坐了一天一夜。求他来看我们母子一眼,只要一眼就好,可那话连朝阳殿的宫墙都传不进。」 「我,」惠子愕然,「……并不知道。」 「你当时正得宠,自然是有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哪会让这种事传进你耳中。可他是皇帝,宫中有何事能逃得过他的耳目,他却连见那孩子一面都不愿意,现在你居然要我放下,杨玉环呀杨玉环,是你太天真还是世人将我想得太过清高。」她仰头,两行血泪滑落,「若不是他,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纵不能得一心人,至少也能夫妻相敬举案齐眉。一见君王误终身,要我如何甘心,如何能甘心。」 第一章 博山美人炉—双姝魅(九) 大量鲜血随着嘶声力竭的哀鸣从江采苹魂身汩汩向外涌出,使得她整个身子有如浸泡在血水之中,同时惊人黑气在血中翻滚着,一层一层包覆住她,竟将那身白慢慢染上了闇。 惠子的神色骤然间凝重起来,作为一隻鬼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同类的变化,而江采苹此刻的情况并不乐观。 她往后退了一步,高举手上的曼珠沙华,勘勘地挡在门前。即使她并不需要呼吸,仍能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甚至,她内心罩上一层苍白的无力和恐惧,那是哪怕昔日两人如何争宠斗法,都未曾有过的情绪。 江采苹的悲泣已经停止,再次绽开的眼除了森冷再无其他,一身纯粹的黑几乎与幽暗融为一体,勾起的嘴角邪魅而妖异,颤慄的宛若死亡。 「让开。」她木然地开口,朝惠子飘来,她不怕惠子但畏惧她手上的花。引魂,顾名思义以亡者之魂,而她不愿被引。 「不可能。」惠子强撑着不愿退开,双手张开红色的水袖舞动,那丈长的水袖似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画出优美流畅的弧度,绣在她衣服上的牡丹也飞了出来,嫣红落英化作满天花雨,圈圈围绕着江采苹。 「别傻了,你困不住我。」 如梦囈似一声轻叹,黑影闪动,所有的花瓣顷刻间燃烧了起来,惠子胸口出现一个血洞,然后有什么东西被掐在掌心,随意的扔在地上—那是一颗灰色的心脏。 严格来说,惠子和江采苹是不同的,她并不是完全的鬼,而是半人半鬼,或许更接近于活尸。她的三魂七魄一部份藏在李曄的玉珮中,一部份留在这具身体里,将近一千两百年。 可现在,她生命之源被毁,全身的力量都在一点一点的消失,她知道自己又一次面临死亡,这次是真正完全的死亡。 那李曄呢,他该怎么办?如果没有遇上她,李隆基至死仍会是一代明君,江山美人的风流佳话,却成了她永世无法抹灭的罪。 「三郎、三郎,我再护不了你,以后你要好好的。」 她猛然窜起身,用尽力气缠住江采苹的小腿,同时反手一掌将那朵依旧艷丽的曼珠沙华塞入自己胸口。 彼岸花的茎很快地鑽入惠子体内,吸允着她的鲜血迅速生根发芽,在她身上开出更多的花,可那藤蔓并不满足,贪婪地向上攀延。它们以亡者的血肉为食,以鬼魂的精气为养,惠子和江采苹对它们而言并无须别,不过是肥料罢了。 「放开我,你想做什么?」江采苹又惊又怒的挣扎着,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花根的倒勾扎入她体内,椎心刺骨的疼。 惠子也疼,疼得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但脸上是笑的,「我说过要带你一起走,我向来说到做到。」 她想,自己其实是很小气的人,她不杀李曄,也不愿让别人杀他。 你是个疯子。 江采苹的眼神里,透出这样的讯息,可是她开不了口,彼岸花开得太快,已爬入了她的喉咙,而她可以感觉的到,那狡猾的根还在蔓延、渗透着,进入她体内的每个角落。 那花越开越旺,越开越鲜艳,终于像个红色的蛹将她们包覆在其中,浓烈的深色雾气从花蕊上幻化而出,形成一团诡异的阴风,在地面上盘旋出一个望不见底的大洞,那洞中遍地的红,像火一样。跟着从洞内传出强大的吸力,将两鬼生生吸入其中。 末了,风停雾散,那洞很快地消失不见,走廊上再次恢復了安静,一切如此平和,彷彿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那空气依旧鲜明的血腥味,独自縈绕在森冷的夜色中。 第一章 博山美人炉—双姝魅(完) 李曄恢復意识的时候,头胀得难受,肌肤火热火热的疼,全身骨头似乎都是酸的。 他这一觉睡得有些长,迷迷濛濛间梦里出现了许多画面,有古代也有现代,他记不清梦中的内容,可心底隐隐感觉每一幕都那样真实,真实的让他有身歷其境的恍惚。 不远处的地板上,落了数块碎片,是之前被他视若珍宝的博山美人炉,炉的旁边掉着他从不离身的玉珮,那玉珮中间有条缝,边缘掺着些许嫣红,看着竟有几分像血。 胸口猝然一阵撕心裂肺的难受,几张脸一一出现脑海中…… 圆润丰满、雍容嫵媚的杨玉环,冰肌玉骨、清丽脱俗的江采苹,最后是一张年逾半百、护花无力的老脸。 他颓坐着,直勾勾望着那一地残骸,丢魂失魄地又哭又笑,灰白的僵硬着,写满万念俱灰的苍茫。 许久许久,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这才颤额额收拾毁损的博山美人炉和玉珮出了趟远门,目的地仍是古北水镇。 苏菡似乎早知道他会来,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抽着水烟,一袭水色的纱质长裙,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乌黑长发上斜插一隻白玉木兰簪。眼瞳中充斥着婴儿般的纯净,嘴角的笑容却是妖嬈冶艳。 她一句也没问,静静从他手上接过包袱,神态自然的彷彿早知道里头是什么。 「你似乎并不惊讶。」李曄问。他这才惊觉,眼前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惊心动魄的违和感,虽美却令人发毛。尤其是那双淡漠到近乎无情的,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触,彷彿他们所有人都置身局中,唯有她是局外执棋之人。 「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苏菡话中暗藏玄机,「这里对它们而言是起点也是终点,如你这般的客人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不怕我将这间店的事告诉别人。」一间卖鬼的骨董舖,想想这在新时代的中国该有多轰动。 「你不会。」苏菡摇头,语气肯定掷地有声,伸手指了指脑袋,「因为你脑中多了点不属于你的东西。」 李曄或许糊涂,但李隆基绝对是个明白人。谁也没想到,曼珠沙华的香气竟会勾起李曄关于前世的记忆。 李曄卡在嘴边的疑问,终于按捺不住,「你……到底是谁?」 苏菡像猫般慵懒地瞇起眼,「我是苏菡,一个普通的买卖人。不过若是你需要,我倒是可以提供免费的售后服务,毕竟有些早该遗忘东西硬要重新揹着一世,太沉了。」 「不用,就让我揹着吧!」李曄转身一步步踱回铺满青石子的小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月光下,他的身影微微颤抖着,看似不堪重负,可他的背脊却挺得异常笔直,远胜过以往的任何一次。 苏菡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缓缓走回屋内,目光落在屏风后一幅泛黄的古画,画上是个绝色倾城的美人,气质清冷而不失娇媚,艷丽中又透着雍容华贵的气息,宛若九天仙子。落款处题字:唐开元李隆基。 「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 驀地,一阵风从门外灌入,吹得画微微晃动了几下,苏菡吸了一口烟,云雾繚绕间,画中美人嘴角的度似乎加深了。 遽闻安史之乱后,李隆基退位太上皇,终日对着一幅美人图以泪洗面,当时人纷纷猜测,画中美人是杨玉环还是江采苹。直到李隆基辞世后,人们才发现那画中美人既不姓杨也不姓江,她姓武。 武氏落蘅,她是寿王李瑁的??母亲。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一) 新将入阵谱弦歌,共识兰陵贾舆多。制得舞胡工欢酒,当宴宛转客顏酡。—《兰陵王入阵曲》 暮靄沉沉,冬日、雨季、水乡,腊月飘雨的古北水镇氤氳迷濛,浪漫中透着深邃优美的古韵。 细雨打在陈旧的青石板路上,却洗不去那千年沉淀的风霜,两旁略显斑驳的老屋,在凛风中依旧挺立。河道上,一艘艘小船如一缕缕悠长的剪影载着时光的沧桑在桥间穿梭,明明不是江南,却胜似江南。 苏菡有些懒散的趴在窗边,面上脂粉早已褪去,如墨的发散了开来随意的用一根青色丝带扎起,整个人缩在宝蓝色羽纱面白狐皮鹤氅中,乍看之下竟是比平日要小上许多,少了成熟嫵媚多了点稚嫩青涩。 她打着哈欠,神情带着几分恍惚,瞇起的眼有意无意扫过街上偶尔经过的行人,这季节旅人向来是少的,腊月的北方素来严寒不期而遇的雨水更使小镇添上几分湿冷。 可古韵斋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惹眼,像黑暗中燃烧的火。 「别闹,」她软软地嘟囔,「今天我不想做生意。」 她讨厌雨天,阴湿的天气总会勾起人不愉快的忧思。宋朝那叫秦观的人不是写过吗?无边丝雨细如愁。满天愁思,哪能让人有分毫动力,还不如休憩。 然而她话音方落,本是熏红的灯笼立刻比先前又亮了几分,彷彿刻意一般。 「一堆坏东西。」 苏菡不悦地跺脚,身子更往那鹤氅中缩去,只露出半张小脸,像极了受委屈的孩子。 突兀地,门外传来一阵轻响,打破屋内宛如与世隔绝的静謐。 苏菡微微一愣,时间在此刻似乎也跟着凝滞了。这样的雨夜,谁也没想过真会有客人上班,无论是她,或「它们」。 「我不想开门,」她喃喃地低语,「或许我们听错了,说不定是风吹打门板的声音。」 但门已经开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古韵斋里从来不锁门。 来人的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孩,两颊被风吹得发红,上身穿着鹅黄色羽绒衣下搭一条紧身牛仔裤,俐落的短发看起来相当有精神,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不好意思,」她搓着手笑容有些靦腆,「我是来自助旅行的,刚下车还没找到旅店就遇到下雨,可以先在你这借坐一会儿吗?我可以付钱的。」 苏菡摆了摆手道:「钱就不用了,能来到这里就是有缘,不过我店里都是些老东西,希望你不要介意才好。」 「老东西?」女孩挑了下眉,一时有些听不明白。 「骨董,」苏菡解释着,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戏謔,「死人用过的东西。譬如你手边的那个铜鎏金珐瑯珠宝音乐盒,曾经属于民初军阀孙传芳最宠爱的一位姨太太。」 女孩缩了缩身子,下意识往旁移了两步,但还是忍不住偷瞄了几眼,「这真的是骨董吗?看起来好美呀!」 在她所识不多的认知里,一直以为只有那些乌黑佈满脏污和尘土的旧物,才算是骨董。 苏菡乌亮的眼透着几分笑意,彷彿魔术似地端出了一壶茶,醇厚的芬芳很快地瀰漫开来—上好的雨前龙井。 她说,「在我们这一行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唯有岁月能沉淀出真正的绝代风华。」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二) 这场雨下得比想像中更久,几乎持续了整个晚上。 苏菡出乎意料的没有逐客,女孩也没有主动离开,可能北国的雨夜总是特别冷,冷得格外的让人感到寂寞。 「我叫郑琬妤,是渤海艺术大学舞蹈系的学生,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作为一个八零后的年轻人,郑琬妤显然不习惯太过安静的气氛,主动向苏菡释出善意。 「苏菡,这是我的店。」苏菡将发丝缠在指尖,一下一下绕着圈,「所以你是来这里寻找灵感的吗?」 郑琬妤长长吐了口气,神色有些萎靡,「勉强算是,我最近遇到了瓶颈,老师建议我出门走走。」 她出生在舞蹈世家,从小就梦想成为一个顶尖的舞蹈家。为了这个目标,她很小的时候就进入了舞蹈训练班,承受着比普通孩子大上数倍甚至数十倍的痛苦。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她十五岁时,果然以杰出的表现,被评为当代最年轻优异的舞者之一,更获得校方特别推荐参加中日大专生友谊舞蹈大赛的资格。 可谁也没想到,这个纯粹友好性质的舞蹈比赛,竟让她面临了职业生崖最大的挑战。 「中日友谊舞蹈比赛啊,」苏菡若有所思的微微蹙起,「几时起小日本也敢挑战我泱泱中华了。」 「什么?」郑琬妤清澄的眸底透着困惑,苏菡的声音很轻,她听得并不清楚。 苏菡眼波盈盈,满脸皆是温柔笑意,「我是说这比赛听起来很有趣,不知道比赛的项目是什么?」 郑琬妤停顿了一会儿,面色勉强中带着几分苍白,「……兰陵王入阵曲。」 兰陵王入阵曲也叫大面,为中国古代着名的歌舞戏。起源于北齐,是为歌颂兰陵王的战功和美德而做的独舞,舞者须表现兰陵王「指麾击刺」的英姿。然而这并不是她所挑战得舞蹈中最艰难,顶多是中上而已,可问题是每每曲目进入中场时,她不仅抓不到那种磅礡大气的感觉,反而感到莫名的慌乱与徬徨,以至于总是跟不上节奏。 「如果……」她破碎的语调中透着无助的脆弱,「二月中旬以前我还抓不到应有的感觉,就会失去参赛的资格,还有首席舞者的位置。」 学生舞团的首集舞者乍听之下似乎无足轻重,但却关係到她日后能不能争取进入国家舞蹈团。 「其实—倒也不难。」 「莫非你会跳,」郑琬妤黯淡的眼中迸出光采,「请你教我,我愿意拜你为师。」 「我不会。」她摇头,看见女孩眼底似乎有一朵花瞬间枯萎,「但我可以帮你。」 她轻笑,娇媚如妖,打开一旁层层锁起的多宝格,取出了个沉重的紫杉木盒,「我想,这是你需要的。」 郑琬妤接过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古老尘封的气息彷彿穿过歷史的长河迎面扑来,她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因为害怕而失手将盒子摔落在地。 那是一个极为恐怖的面具,足以勾起任何直视者内心最深层的恐惧。 面具入手不重,是用木头雕刻而成的,从材质上看来有些像是槐树,做工精緻透着古意。「脸」分成两层,一层是木头,木头外则包裹了约有半毫米厚的泥塑,上头用重彩勾勒,顏色大胆鲜艳,刻意强调轮廓的狰狞恐怖,鼻子下方是一张血盆大口,露出两颗骇人的獠牙,宛若夜叉恶鬼。 可奇怪的是,她看着看着,渐渐地心底的惧意消失,反而对那面具升起难以言述的亲暱,好像那是她的亲密爱人,是她的血肉或灵魂的一部分。 她嚥了嚥口水,声音因极度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这是—兰陵王面具吗?」 「是也不是,」苏菡露出一副不可说的表情,「但想要让你跳出兰陵王入阵曲,足够了。」 「可惜我没钱。」郑琬妤将面具放回盒中,往后退了一步,克制着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真正的古物动輒上万,她一个大学生,哪有钱买? 「我不收你的钱,」苏菡的指尖在面具上滑过,细緻如无暇的白瓷,「戴上面具为我跳一回兰陵王入阵曲吧。艺术是无价的,这才是最适合它的价码。」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三) 「我,不……」 苏菡的提议,让郑琬妤秀气的眉揪成了一团,儘管这条件听着非常诱人,可她并不想跳。 在她十多年的生命里,舞蹈就是最崇高的信仰,做为一个忠诚的信徒,她无法忍受自己在瑕疵的情况下做出任何演出,那是一种褻瀆—无论舞蹈还是舞者本身。 但她的身体却彷彿有意识般戴上面具自己动了起来,先前还有几分迟缓的舞步,此刻竟如行云流水般优雅中不失霸气,隐隐更透出几分指点江山的英雄气概。 现在跳舞的人是她吗? 黑暗在郑琬妤瞳孔中放大,她轻轻颤抖着,眼底最深处蕴藏着复杂的心思,像是恐惧又像是兴奋。她—在期待什么?这个问题或许连郑琬妤自己都不晓得。只知道身体在颤抖,止不住地。 耳边,若有似无的低吟传来,她好似听见年轻男性浑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回盪,「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恍惚间,她竟有种宛如置身战场的错觉,而在她身旁站着另一个人。。 一个瀟洒英挺的年轻男子,他脸上带着副和郑琬妤相似的面具,每一个步伐、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与美,像是不属于世间的完美艺术品。 郑琬妤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冥冥中受到了他的牵引,情不自禁模仿着他的神韵,那人的身上好像有股看不见的魔力,令她不得移开目光。 这种情愫陌生中又透着些许熟悉,很怀念,似乎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而且不仅一次。 「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我眼前?我曾经见过你吗?」 她开口想问,口中却发不出声音,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谜样的男人十分适合这支舞。又或者该这么说,兰陵王入阵曲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 莫名地,她脑中冒出了这几句话,随即胸口涌上尖锐的苦涩,跟着一滴晶莹从眼角滑落。 滴答—— 那不过是一颗水珠落地声音,小到几乎令人察觉不到,却让她脑中泛起阵阵晕眩。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试图缓解那异样的不适感,然而等她再睁开眼,那如海市蜃楼的幻梦已回归于无,她依旧立身在那小小的骨董店中,脸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泪水。 而苏菡,作为唯一的观眾,正用力鼓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讚叹,只是郑琬妤分辨不出这讚叹是对她还是那个面具。 但没给她鑽牛角尖的时间,郑琬妤感到手上一沉,苏菡已经将那用来装置面具的木盒放到她的手上,「美,真是太美了。」 「我……成功了吗?」郑琬妤双霞染上两抹绚丽的红云,双唇像朵绽开的花,久久合不拢。 「当然,」苏菡微瞇的眼带着张扬的嫵媚,「一个出色的表演者,要能融入或爱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这一点我觉得你很有天分。在我看来,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面具。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调带上几分严肃,「若是有一天你不需要它了,一定要把面具带来还给我。」 「这是条件吗?」郑琬妤问。 「要这么说也可以,但我是为了你好。」苏菡伸展着肢体,从鹤氅中鑽了出来,拉开窗台边的纱帘,「我是一个买卖人,就当是我提供的售后服务。」 郑琬妤最终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她的视线很快就被转移了,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无数晶莹从天空飘落而下,像柳絮、像芦花、像坠落人间的星子,将大地染成一片银白。 是雪,是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四) 回去后,郑琬妤并没有将自己这晚如梦般的经歷告诉任何人,而是要求将原本跳舞的面具,换成了那望之毛骨悚然的鬼面。 知道这件事,她的指导老师挑了下眉什么也没说,不过是一个面具罢了,只要她的舞蹈够出色,这都不是问题。 事实上她也没有让指导老师失望,自从旅行回来后她整个人彷彿脱胎换骨一般,不再如过去那样一味刻意而浮夸的展现强悍的力量,而是巧妙地将自己女性的阴柔与男性的阳刚结合,创造出一种属于她的中性美,惊艳的令人屏息。 每个看过她最新表演的人一至认定,郑琬妤的舞蹈生崖再度攀上了一个新的巔峰,他们系主任更是半开玩笑的说,自己儼然看见了兰陵王再世。 当然,郑琬妤不会完全相信这样的恭维,但这也足以让她开心许久。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气氛一片大好的时候,竟发生了一个诡譎血腥的插曲— 那是某个週六的午后,她的指导老师为了让她能够更加体会兰陵王入镇曲的精髓,特地邀请李教授—国内研究兰陵王歷史颇具盛名的权威,来与她交流。 一开始双方的交谈相当愉快,郑琬妤透过对方渊博学识和独到见解,从中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刻板印象,有血有肉、会生病受伤、会悲伤痛苦的兰陵王。 那是种将英雄拉下神坛的全新思维,却带给她豁然不同的视线,她内心本就澎湃的情感,在此刻越发的炽热。 「您把他说太好了,」她说,「我都快因此而爱上他了。」 「这并没有什么亲爱的,」李教授幽默地回应,「不管是为臣为将为子为兄为夫,他都是个相当优秀的男人。若我是个女人,我大概也会爱上他。」 他们互望一眼,彼此露出了然的微笑,随即她拿出面具,准备用最完美的舞姿为这次的会谈画下句点。 谁知李教授一看到那面具,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两眼直勾勾盯着她神情惊恐至极,接着猛然拔高音量连呼了三次「不可能」,转身夺门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 郑琬妤和他的指导老师皆是一愣,呆滞了几秒才回过神,迅速地追了上去。 只见李教授貌似失心疯般一路往校门口的跑去,口中直嚷嚷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话语,门口的警卫见状试图拦阻,却被他使劲挣了开来,眾目睽睽之下眼睁睁看着他衝向马路上一辆高速急驶的小货车。 货车司机显然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意外,慌乱中急忙将方向盘往旁扭转,可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车头虽及时转向了对向车道,车身仍然撞上了李教授。 李教授的身子顿时成拋物线弹了出去,却不是掉在地上,而是摔进了前方正在施空中的工地。 剎时周遭响起尖锐到近乎凄厉的叫声,现场鲜血淋漓,数根直立的钢筋同时无情地贯穿了他急坠而下的身躯。然而李教授并没有立刻断气,而是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在地面上画了一个腥红的o。 所有人都在猜测,李教授留下的这个o,究竟代表什么意思,有人猜是圆也有人猜是英文字母,除了郑琬妤。 她看着那个圆,联想到李教授先前惊恐的表情,背脊驀地涌上阵阵凉意,直觉反应地低下头,看向了手上的面具。 那面具依旧是那狰狞骇人的模样,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哪鬼怪嘴边的红色顏料,好像变得更加鲜艳了。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五) 当晚,她做了生平第一个噩梦。 在此之前她没有做过噩梦,甚至是鲜少作梦的。 梦中,那面具化为真实的恶鬼,李教授满脸鲜血站在它旁边神情呆滞而茫然,他身上佈满一个个窟窿,两条胳膊早已经被咬得血肉糢糊,恶鬼正扯出他一截小肠放在嘴里咀嚼着,口中还不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真是匪夷所思。 醒来后的她大口大口的喘气,窗外的狗声叫得极其凄厉,令人寒毛直竖。 郑琬妤想,难道这是在暗示她面具杀了人,未免太可笑了。 应该是心魔才对,金刚经里说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面具不会杀人,是人杀了人,恐怕是李教授心里有鬼。 可是她又想到了苏菡的话,「若是有一天你不需要它了,一定要把面具带来还给我。」说不定这面具,真的有什么古怪。 但那又如何,比赛就快要到了,她只想跳舞,戴着这个面具,一直一直的跳下去。 她回到舞蹈教室内,继续着被打断的练习,澎湃的乐声中她步伐愈发流畅,气霸山河、壮志凌云,雄浑、古朴、苍劲,那是属于英雄的淋漓尽致。 这样的精彩,在外人眼中无疑已臻完美。遗憾,不是她要的— 还少了点什么,有个声音在脑子里低语,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答案,却又说不上来。 幻象中英姿勃发的男子仍在舞动,那样坚毅、那样的义无反顾,带着一股苍茫天地之间的昂扬,凄绝、艷绝、美绝。 「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太苛责自己。」她的指导老师如是说,慧极必伤,完美不见得是件好事。 郑琬妤摇头,眸中是说不清到不明的迷茫,不够,远远还不够。 她主动延长了练习时间,从六点增加到七点、八点,最后是晚上十一点。入夜后校园里那样的空荡,似乎只剩下五楼角落的舞蹈教室兀自亮着,在冷风中透着一种悲凉的执着。 幸好她并不是真的独自一人,每天晚上她到舞蹈教室时,屋内都已经有人,是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子。 那人从不开口,只是静静地跳着自己的舞,更多时候是坐在那里,像是发呆又像是沉思,偶尔抬头给她几个打量的目光,再继续陷入更深的寂然。 郑琬妤以为,这是种奇特的关係,在同一个空间里,最接近的陌生人,听起来多么的浪漫。 她不由忆起了张爱玲,「在这城市里,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想着同样的事情,怀着相似的频率,在某站寂寞的出口,安排好瞭与我相遇。」 然而他们俩人之间,到底无关浪漫,在数不清地几次的观望后,那人终于打破了缄默。 「停下来吧!这支舞不该这样跳,很丑。」他的声音意外的好听,内容却十分刺耳,「你忘了它的精神,只是在模仿而已。再好,也不过是个高级的贗品,最终的结果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郑琬妤双手不自觉握成拳状,胸口如同有把火在烧。你懂什么,她抿唇不发一语,可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大声咆啸,太野蛮了,多么无理的人呀! 那人弯起眼微笑,彷彿郑琬妤的反应大大取悦了她,「你想得没错,我确实不懂。唯有一点,我和你同样是舞者,不过我只会跳一支舞—兰陵王入阵曲。」 他顿了顿接着道;「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哪?你太依赖面具了,无论你透过它看到了什么,那都不属于你。」 「你……知道我看见的东西。」郑琬微微颤抖,无比得震惊和讶异。 那人轻轻点头,上扬的嘴角漾出几许神秘,「当然,也许比你还多。那间店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面具,仅仅是其中之一。」 他说着举起手,轻轻地抚上了面具边缘,那一剎那间郑琬妤好似听见空气中有声音回盪,像是野兽面临威吓时的低吼。 面具在害怕,不知怎的她脑海中接收到这样的讯息。但她并不讨厌那人,或许是因为他说中了她一直困惑的答案,又或者他的侧脸让她联想到幻象中的神秘男人。 「你很有趣,」郑琬妤朝他伸出了手,「我叫郑琬妤,很高兴认识你。也许,我们可以一起练舞—兰陵王入阵曲。」 「高孝瓘。」那人大方的回握住她的手,手部肌肤相触一秒,她感到刺骨的寒意顺着掌心传遍全身,他的身体很冰,恰似……冰块那样。 不过,更让她在意的是,高孝瓘这个名字,有种奇异的亲切,彷彿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以前曾经听过。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六) 那夜,她又做了梦。 梦中,自己依旧在跳着兰陵王入阵曲,那幻象中男子仍是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一如往昔。 她着魔地凝视着他的舞姿,目光近似贪婪的滑过他健壮有力的体魄,如情人间的眷恋。 突然,他停下了动作,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唇边弧度勾起意味不明的森冷。 下一秒,面具被摘了下来,隐藏在底下的面容一点点露了出来—那是张血肉毕现的脸,上面没有皮,黑洞的眼死死盯着郑琬妤,血管和肌肉红艳艳的裸露在空气中,像无数条爬行的蚯蚓。 郑琬妤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无法呼吸,高亢尖叫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有那么一瞬她希望自己能够晕过去,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有谁能在自己的梦中晕厥? 更何况,那有如鬼魅的男子也没打算给她这样的机会,他身形一动,五指已然化作利爪朝她扑来,指甲划过她的长发,青丝霎时散落一地。 岌岌可危之际,有人拉住了她,那人的身材、衣着都和男子一般无二,可脸却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有迷雾遮住了他真实的样貌。 「走。」那人从背后用力推了她一把,她感觉身子猛的一震,一时间若从高空坠落而下般霍然惊醒。 她摀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感到浑身黏腻难受,竟是全身的衣物都已被汗水浸湿。更令她胆寒的是,她的枕头上掉落了大量头发,而她原本齐腰的长发却出现许多参差的断面,像是什么利器削断的! 那是梦,却不仅仅是梦。 这样的认知,让郑琬妤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忽然她感觉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不怀好意的盯着她,似伺机而动的兽。 就在这时候,窗外突然其来掠过一道闪电,虽然只有几秒鐘的时间,可她看见了本应收在书柜里的面具,居然出现在梳妆台上。 它被立了起来,正对着她床头的方向,露出眼睛的孔洞诡异的透出青绿色的光芒,有如一双深邃的眼。 它……在看着她! 郑琬妤连忙跳了起来打开床头灯,这才长长吁了口气,梳妆台上乾乾净净啥也没有。 莫非是连日太疲劳產生了幻觉? 她这么想着,起身往浴室走去,打算洗把脸让脑袋好好清醒一下,偏偏浴室的灯管不知是不是因为受潮的缘故完全不亮,她只好凭着平时的记忆摸黑打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流急洩而出,在郑琬妤纤细的手指上溅出水花。她指尖搓揉了一下,驀然僵硬的停下动作。 此时闪电再一次照亮夜空,些微光线从半开的气窗照入,她一阵哆嗦,两眼骇然的瞪着水流,身体瑟瑟颤抖—水龙头里流出的不是透明的清水,而是鲜红的「血」水。 巨大的衝击让她再也承受不住的衝出了房门,彷彿溺水的人寻找浮板般又哭又叫的敲打走廊上每一间她认识的房间。 没想到平日吵得要命的室友们,却有如人间蒸发毫无半点回应,那一扇扇紧闭的房门,让她涌上被世界独立在外的强烈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遇到这种事? 郑琬妤坐在地上,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突然喀擦一声轻响,转角处先前始终没有租出的空房幽幽打了开来,跟着响起不甚清晰的抱怨。 「谁啊,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郑琬妤哪敢出声,用力摀住嘴往角落缩去,她对于那间房间的情况并不瞭解,天晓得现在出来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幸好,下一刻地上黑色的影子解除了她的恐惧,她没有见过鬼,但还是知道鬼是没有影子的。 对方咦了一声,似乎注意到墙边的异状,纳闷地朝着她躲藏的方向走来,打量的眼神透出几分犀利,宛若炽人的火。 郑琬瑜不自在的抬起头来,试图给新邻居一个不太苍白的微笑,再如何她也不想被当成精神病患。 然而一对眼她就愣住了,那是个穿着睡衣的年轻男性,揉着眼睛顶着一头乱发,模糊的表情显然还没睡醒,但她认识他,那张脸她见过,几个小时之前!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七) 「你是……高孝瓘!」 「你不是郑琬妤吗?」 他们认出了对方,彼此都是一阵错愕,随后郑婉瑜似是终于见到认识的人心头一松,泪腺瞬间发达了起来,扯住他的衣袖「哇」得嚎啕大哭起来。 「姑娘,我们应该没有这么熟吧!」高孝瓘困窘地看着几乎半个人掛在他身上的郑琬妤,感觉这场景瞧着有些引人遐思。 但还没等他将人推开,大门口走进三个夜归的女学生,几人看了看他又看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郑琬妤,眼底不约而同透出了浓浓的鄙视。 高孝瓘的脸登时就青了,内心简直比竇娥还冤,更惨的是他除了乾笑着哄人外还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不管在哪个时代,女人一旦八卦起来,威力比任何毁灭性武器都来的可怕,他毫不怀疑此刻她们已经脑补了足以媲美一部连续剧的情节。 他半哄半劝的试着想让郑琬妤回到屋内,没想后者拼命的摇头一副抵死不从的架式,不得已他只好硬着头皮将人带到自己房间,已逃避外头那些过度关心的目光。 约莫十来分鐘后,好不容易郑琬妤的情绪总算慢慢平復下来,抽抽噎噎地诉说自己的惊悚遭遇。 高孝瓘一声不吭,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双眼随着她的话语若有所思的瞇起,眸底似有异样波光流转。 郑琬妤却有种奇特的感觉,他信她,她知道。没有任何原因,她就是知道,如此的理所当然。 「果然,与那个面具脱不了关係吧!」高孝瓘说,口吻中带了三分猜测和七分肯定,「所以我说了,要你别太依赖那个面具。」 「难不成……面具有鬼?」 高孝瓘摇头,「这到没有。只是这面具本就带有阴蛰之气,再加上你身为女子天生阴气较重,引起的反应自然也就更为明显。」 「你说得太玄了。」郑琬妤脑袋有些发晕。 新时代的年轻人,多是不信也不懂鬼神的。 「人有灵物有性,」高孝瓘好性子的解释,「据我所知这面具的主人虽不是兰陵王本人,却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係。当年兰陵王受屈枉死,面具主人心底有恨怨气残留在面具之上,对于每个拥有者多少都会造成些许影响。」 「照你这么说,」郑琬妤神色间带着几分困惑,「李教授与面具并无瓜葛,他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咦,你不知道吗?」高孝瓘语气中透出讶异,「李教授学生时代曾经跳过舞,当时他跳得最好也是兰陵王入阵曲,我曾经看过他以前的照片,他所戴的面具似乎……和你是同一个。后来好像出了点意外,他从此不再跳舞,面具也失踪了。」 不是似乎,是根本就是同一个面具。 高孝瓘口里说的含蓄,隐晦的意思郑琬妤还是听出来了,小脸一下子没了血色。 她忆起雨夜中奇特的小店,奇特的老闆娘,心头泛起迟来的诡譎与后怕。怎么偏偏就忘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该怎么办?」她害怕得毛骨悚然,所有的思绪揪成一团,像紊乱的毛线寻不到头。 「不如把面具送回去吧,」高孝瓘提议,「我想老闆娘不会拒绝。」 郑琬妤愣了下,神态踌躇,「但没有面具,我怕跳不出来。」 「你要名还是要命?」 这话说得颇重,室内气氛顿时凝滞,猛地轰隆声响一道惊雷劈落而下,紧接着哗啦啦的暴雨重重击在屋顶,像是入阵曲伴奏的鼓声,一下一下狠狠震在胸口,令人心神欲裂。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八) ……最终,面具还是被留了下来。 对此,高孝瓘选择沉默,反正本来就与他无关。 不过感慨。 人总是这样奇怪,寧可像蜡烛那样疯狂地燃烧短暂的灿烂,也不愿沦落一刻的平庸。 郑琬妤只是笑,于她来说,舞蹈本就是一种飞蛾扑火的执着。 她算着日子,一天、两天、三天……还剩下大半个月,她想赢,贪婪的渴望几近着魔。 但,便如高孝瓘所言,她越依赖面具,面具对她的影响也越发强烈,不止一次郑琬妤感到暗处那双眼睛带着满满地恶意盯着她。每当她利用眼尾馀光瞥去总会看见疑似那面具的残影一闪而过,可一旦转头却又什么都没有。 同时郑琬妤发现自己开始出现了幻觉,有许多次她经过镜子或玻璃前时,见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戴着面具的古装女子。起初只有一个,后来越来越多,所有倒影中的人像,似乎都不再是她。 「我是不是就快消失了?」她问。 「这只是刚刚开始,」高孝瓘叹息,「真正的恐怖还在后头。我真心希望你放弃,你就不怕成为第二个李教授?」 郑琬妤唇边泛着苦意,「我当然怕死,但我更怕失败的活着。」 高孝瓘皱眉,「这只是一支舞罢了,你在执着什么?」 「你不懂,」她摇头,「那对我来说不仅是一支舞而已,是、是……」 是什么,她没有说出口,神色中却留露出一种自己都困惑的迷濛,脑中好像不知不觉多了点陌生的记忆,可是又那样清晰,清晰的有如她曾亲身参与。 她无法把自己真实的感受用言语呈现出现,只能掩耳盗铃的用胶布贴起了身边所有能倒映出影像的器物,彷彿这样就可以逃避那挥之不去的梦靨。 而这般鸵鸟似的心态,竟也奇蹟似的有些效果,两方倒也勉强「相安无事」了一小段时间。 没想老天爷却在关键时刻对她开了个大玩笑,学校说早不早说挽不晚偏偏在比赛前三天翻修舞蹈教室,将所有的练习迁到了大礼堂的表演厅。 本来,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问题是他们学校大礼堂的表演厅当初设计时刻意模仿了「镜宫」的理念,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全部镶满了镜子! 简直是一场灾闹。 郑琬妤走进去时,脸上几乎看不见丝毫生气,憔悴的比擦了粉还要更苍白几分,她看着她们,她们也看着她,姿态张扬而猖狂。 蜷在胸口的脏器急速收缩,恐惧像一隻小虫不住窜动着,郑琬妤想逃走,但仍是努力保持镇静,她不愿被人视为疯子。 她们显然也不愿意,儘管她不明白原因。 她们只是欣赏着她的恐惧,安安静静地,没有太多于的动作,彷彿她们不过是她脑中製造出来的幻觉。 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她心底隐隐有种预感,如此平静的假象,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假象罢了,正如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格外的平静。 或许,她猜测,她们有不能让人发现存在的理由。 中国太古老了,五千多年的歷史,无论信与不信,总是潜藏着一些秘密。 偏偏秘密,往往都是致命的,如她所遭遇这般。 郑琬妤揉揉眉心,喟然吐出叹息,赫然意识到周围的人群不知几时已经散去,大的过于宽敞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镜中一个个倒影,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阴森的让她头皮寸寸发麻。 郑琬妤驀然一悚,转身便想要离开,动作却在下一刻僵住—门,竟打不开! 她头发一根根竖起,灰白的面庞如寒月下荒寺的石灯,丢魂失魄。 全校师生都知道,表演厅的门,明明是没有锁的!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九) 耳边掠过一阵寒意,忽地有隻半透明的手从门板上穿出,锋利指尖猛地朝她手腕探去。 郑琬妤低声惊呼,抽回手往后跌坐在地上,这才见到那玻璃门板上也映着个人像,那人像的右手正拉在门把的位置上。 她脑中灵光一闪剎时明白过来,不是她出不去,而是「她们」不让她出去。 怎么会这样? 凉颼颼地,她莫名发冷,身子颤抖的像筛子一样。 就在这一瞬间,门底下流入大量带着铁銹味的红色液体,如洪水般朝郑琬妤双腿涌去,稍一接触立刻发出嘶嘶声响,甚至冒出阵阵白烟。 与此同时,镜中那些倒影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拉开了弧度,她们咧开嘴露出近乎微笑的表情,狰狞而扭曲。 随之响起诡异尖锐的笑声回盪在室内,凄厉犹如百鬼哭嚎,且那声频一声高过一声,竟震得周围玻璃嘎嘎作响,平滑表面上逐渐出现宛若蜘蛛网般的细痕。 不!郑琬妤打了个寒噤,脑中浮出一幕不怎么美丽的画面,灭顶的惧意让人几乎窒息。那是生物面对危险的本能,她要离开,必须尽快离开。 但是……她的身子不能动! —谁能想到,就在这个关头,她的双脚却如生根似地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玻璃上的裂痕一点一点的扩大。 郑琬妤又惊又惧,双眼乌溜溜的转了数圈,最终对上镜中和她做出相同动作的人像,心头骤然醒悟。 不是她的身体不能动,是她们又如法炮製的从镜中限制了她的行动。 她总算了解高孝瓘口中真正的恐怖,遗憾的是这领悟来得似乎太迟了。 玻璃破碎的过程在她面前宛若慢动作电影般呈现,那清脆的龟裂声在这一刻听着格外震耳欲聋,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彷彿弹指间全部都清晰了起来,縈绕周遭的狞笑更显狠戾,如来自地狱深处的叫唤生生要将她拽了去。 可怨不得人,一切是她自己的选择。 没有人逼她留下这个面具,从来没有。正如歌剧中的浮士德,哪怕魔鬼的诱惑再迷人,也必须有人动心。 郑琬妤长长吐了口气,绝望地闭上眼,她只希望玻璃扎在身上不要太疼才好。 然而,预期中的疼痛没有如其降临,只闻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被重物砸了开来,跟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扑在她的身上,严严实实将她护在怀中,挡住所有迎面而来的锋利。 她愣了愣,半晌后才感觉有温热液体缓缓落在脸上,往上一看,尽是怵目惊心。 只见高孝瓘弓起身撑在她上方,背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玻璃碎片,鲜血不断汩汩流出,将他整个人都染成了红色。 「为什么要救我?」莫名地,她眼眶疼的难受,「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一不小心会死人的。」 他唇畔扬起的苍白泛着些许苦涩,「我当然知道,只是身体本能的就做出了反应。」 她不会明白,她的安危之于他,从来就是一种本能。 「傻子我见多了,就没见过你这样没脑子的。你……你等着,我找人帮忙,马上替你叫救护车。」郑琬妤手足无措地想替他止血,却发现伤口实在太多根本不知如何处理,赶紧要去找人帮忙,在走近门口时脚下一阵踉蹌差点摔倒在地。 她堪堪扶住门槛,拔腿就继续往外跑,完全没注意到一直被她当成宝贝的面具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十) 好不容易郑琬妤终于找着人回到表演厅,里头却是空荡荡的。 她完完全全傻住了,没有面具、没有伤者、没有鲜血,除了满地的碎片,什么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她错愕地瞪大了眼,那人明明就为保护她受了重伤,她的肌肤上此刻还残留着血液微热的温度。 「我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產生了幻觉?」警卫嘖了一声口气有些同情,「最近常常看你一个人晚上在舞蹈室里,没事早点回家,女孩子一个人黑黝黝的小心出问题。」 「我没有產生幻觉,我……」她频频摇头,内心因警卫的话掀起惊滔骇浪,这几个晚上她都是跟高孝瓘在一起的,怎么就变成一个人了。 可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因为大门完全没有从外被撞开的痕跡,现场的一切就像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令她百口莫辩。 郑琬妤的神色明显不对了,后头其他人再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呆呆地坐在床头整整一夜都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她衝到了学校,向学务处询问高孝瓘的联络方式,她的指导老师翻看了所有的学籍资料却告诉她,学校并没有高孝瓘这个学生。 她哪里能接受这个答案,拒绝相信地道:「老师你再看一次,他确实跟我说他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们还一起练过舞。」 「关于这件事,」指导老师压低音量,表情透着几分古怪,「我曾经在晚上去过舞蹈教室,除了你之外教室里没有别人,警卫室那边登记的留校资料也是一样的。」 她难以置信的又衝回宿舍,从房东那里得到的仍是相同的答案,她不死心地硬闯角落的房间,屋子里铺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床、地面、墙角也结满了蜘蛛网,一看就是久无人居的模样,唯有床边的椅子上是乾净的,似乎近期有人坐过的痕跡。 我疯了吗? 郑琬妤跪倒在地上,茫然的沉默了,她以为自己会崩溃,偏生比任何时候都来的清醒。 如果这人是个骗子,她想,那定是世界上功力最高深的骗子。 可他为何要骗她,为了什么,一个面具吗? 她笑了,站起身回到学校继续跳舞,她会证明就算没有面具,她也能跳出最美的兰陵王入镇曲。 其他什么的,比赛结束后再说,她就不相信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还能就这么人间蒸发。只要有心,升天入地求之遍,总会有答案的。 而且他不是说了,作为一个舞者他仅会的一支舞,就是兰陵王入镇曲,那么也许比赛会场会是他们重逢的地点,到时候一切都会得到解答。 这么思考着,她下意识地忽略了近日来所发生的种种怪异和不合理的现象,就连那诡譎的倒影都被她刻意的遗忘了。 毕竟,对此时的她而言,来自他校的竞争对手,远比虚无飘渺的鬼神之说来的更要让人信服。 人总是这样的,只要能够说服自己,无论多么的不合理,都会变得合理,这就是所谓的人性。 第二章 兰陵王面具—故人(完) 祇不过,郑琬妤终究是失望了。 直到最后一个表演者下台,她仍没有见到想找的人。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像是无声的讥讽。 于是,她衝上了开往古北水镇的火车,带着一种执拗的坚持。她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兴许仅仅是想证明一切并非是黄粱一梦。 幸好,古韵斋是确确实实存在地。 青石板路尽头,记忆中那神秘女子穿着一身宛若初芽的翠绿,坐在门边竹桌上泡着茶,阳光从雕花的木窗透进,别有番清幽雅韵。 苏菡垂首露出小截纤细的颈项,青瓷的勺舀起些许茶叶放进碗内,待旁边壶中烧煮的水滚沸顺势淋入,只见热气绕碗边转了一圈,随后裊裊升起,自碗中心开出一朵白色的花。反覆几次过后,茶叶在清澄的液体中舒展开来,洁白如玉的碗中,片片嫩茶色泽墨绿,透出阵阵幽香。 「你来了。」她将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另一碗放在对面,正朝着郑琬妤的方向,口吻亲暱的像久别重逢的友人。 「我本来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作梦,」郑婉妤眸底的迷濛在水气中喧染开来,「可见到你,我却更迷惘了。」 苏菡莞尔,「中国人说,「庄周晓梦迷蝴蝶。」印度人说,「世界不过是梵天一梦。」既然如此,梦又怎么不能是真实。」 郑琬妤苦笑,「你这话太深了,我估计一辈子都不弄明白。但我好奇两件事,那面具去了哪里,还有高孝瓘到底是谁?」 「那面具,已经不存在了。至于高孝瓘……」 苏菡取出一本书,往她面前推去,页面上印着北齐书高长恭本传,上头第一句话赫然写着:兰陵武王长恭,一名孝瓘,文襄王第四子也。 高长恭,高孝瓘,原来是同一个人,原来是兰陵王。 难怪他对面具如此在意,难怪他说自己唯一会的舞蹈就是兰陵王入阵曲,只是这千年前的魂魄究竟如何来到了现代?又为何偏偏独遇上了她? 郑琬妤困惑良久,最终在野史一隅寻到这样的纪载:兰陵王妃,名门滎阳郑氏,夫妻情深,王身死后入佛门。念旧情,仿代面以思故人,人称兰陵鬼面。 第三章 承影剑—昔年旧梦(一)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闕,今夕是何年。 苏菡很少喝酒,这晚却罕有地喝了许多。 陈年的桂花酒,带着馨雅的甜香,看着不怎么样,后劲却是大得出奇,几杯下肚,双颊已染上緋红。 她打了个酒嗝,转着旋迎风舞动起来,衣袂飘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月出云飞扬。气衝牛斗暗,影动蛟龙翔。悲风转萧颯,壮志弥慨慷。……」 月光下,清亮的吟咏声在屋樑间繚绕、回盪,古韵斋的墙壁亦随之震动,声声微弱的低鸣,如泣如诉,源自墙上一块暗色的残铁。 然,细看后才会发现那是一把剑,一把断裂的残剑。 有人说:剑可以创造时代、剑可以改变时代、剑也可以终结时代。它们既是杀人的武器,也是救人的利器,但苏菡并不喜欢剑,对她来说剑仅仅就是被诅咒的凶器。 「我的店里不放剑,杀戮太重。」在久到记不清的岁月之前,她曾经这么说过。 可独独这把剑,成了唯一的例外。 她见过它曾经美丽的模样,「蛟分承影,雁落忘归。」那是一把精緻优雅之剑,与含光、宵练并称殷天子三剑。同时也是一把苍生之剑,每当天下紊乱,便是承影入世之时。 那剑的断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每一道痕跡,都是一次乱世的奋战。 苏菡抚着剑身,目光迷茫了起来,灼热的液体在喉中,像火一样的燃烧着,她记得这把剑主人每次转世的模样,那不仅是刻在剑上的痕跡,也是刻在她心口的疤。 但每一次,她还是把剑送了出去,她没有办法抗拒那样哀鸣的剑灵,也没办法拒绝那明亮的眼。 那双眼很乾净,乾净的太过纯粹,彷彿任何拒绝的言语,都是一种褻瀆。 饶是如此,她却不知晓他的名,哪怕他们已相遇千百次,她不问他也从不提起,宛若无声的默契。 「史册上记载的名字太多了,」他眼中闪烁着苏菡不懂的光芒,「这个世界需要英雄,无名的那一种。」 无名的……英雄? 当时,对于他的想法,苏菡是迷惘的,这世上岂有不想扬名的人。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人的价值不在于名字,所谓名字也不过是竹简上一个代称而已。 酒意慢慢上涌,像潮水般瀰漫一点一点淹没了理智,她斜倚在美人靠上,放任醺然的醉意酝染,整个人氲得白底透红,端的是「秀靨艷比花娇,玉顏艷春红」。 那眼却是清明已极,彷彿透过斑驳银辉穿过层层的沧桑,看向恍若隔世的过去,模糊的,某个年久月深的春日清晨…… 剑鸣,在这一刻更加高昂,彷彿同她一般想起了他的主人,那剑鸣很哀伤却也很温柔,非常的温柔,一如他的主人。 朦胧中,她似又看到了那双眼睛,依旧那样的清亮,上善若水。 苏菡突兀地笑了,思绪在颤慄的迷离中缓缓飘远,时间一点一点倒退,彷彿回到了遥远的最初,那时候的她还不是她…… 第三章 承影剑—昔年旧梦(二) 凡事都有开始,那个人就是她的开始…… 确切的时间已经无法分明,只隐隐记得似是战国时代。 那个男人猝然闯入了她的世界,明明是一身白衣却沾满了血,手中握着剑,可身上偏又没有半点杀气。 矛盾。 这是她脑中瞬间跃出的评语。 于是出于好奇,她救了他,苏菡想了解他身上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一柄没有杀气的剑,怎能不叫人惊奇。 更令她困惑的,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姑娘与在下非亲非故,为何要救我?」 「为何要救你?想救就救呀!」当时苏菡的心智尚未成熟,外貌也不过是人类少女十三、四岁的模样,圆润的眼纳闷地眨了眨,「你不想活吗?」 「我想活,但是我更想死。」他的眼神带着沉重的悲哀,像暴风雨前灰濛的天,压抑而滞闷。 「为什么?」她无法理解,「因为你的剑没有杀气吗?」 「是啊,」他苦笑,流下两行清泪,「我杀不了他,所以我的朋友都死了。」 「那个人该死吗?」苏菡问,天真而懵懂。 他思绪一滞,心中百转千回。 人人都说他是最好的刺客,因为他身上无法让人感到杀气,可是他却失败了,在秦宫之中面对那独一无二的帝王,败得一塌涂地。 当时他站在阶下,而那强悍的帝王屹立殿堂之上,如黑曜石的双眼灼灼生辉。 「你要杀我!」帝王昂首,霸气的俯视,「为什么?」 他垂下头,脸隐藏在阴影中忽明忽暗,「因为你残虐不仁视百姓为芻狗,因为你暴行无道以致长城底下尸骨成河,因为你焚书坑儒罔顾圣人教化,所以我要杀你。」 帝王大笑,唇角透出不屑,「可我也结束了长达百年的乱世,我统一文字、度量衡,我健全了至今为止的律法。我让妻子停止哭泣、母亲停止哀戚、兄弟停止杀戮。我没有坑卒、屠城,更没有人殉,你觉得我该杀吗?」 帝王的反问让他沉默了,长久以来的信念似乎在那一刻陷入了摇摆,杀或不杀,他无法回答。 但,身体却忠实地做出了抉择,又或者是剑的意识传达到了他的手上。 承影,他的剑,也是曾经的天子之剑,在最后一刻背离了他,以最不可思议的弧度,掠过了帝王的脑袋。 他听见了剑鸣,不能死……帝王……现在还不能死…… 「那……你后悔了吗?」 「不,」他摇头,以一种痛楚的坚毅,「我知道承影是对的,现今的情势,帝王必须活着!」 人们已经承受了太久的乱世,他们需要好好的喘口气,帝王给他们这样的希望,只是……杀生的剑想要救世,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所选择的是一条最为艰苦之路。 「既然如此,苏菡歪着头,浅浅地笑了,「我想你的朋友会懂得。因此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毕竟他们用自身的死证明了你存在的价值。然后,等到有一天,你发现这个君王不再值得活着,你再杀了他吧!在那之前,请务必好好活着。」 「真是个奇怪的丫头,」那人注视着苏菡,眼神说不出是称讚还是戏謔,「那可是天下最尊贵的帝王,你该知道把我交出去意味着什么?」 「可我高兴,」苏菡美丽的眼闪过近似恶作剧的光芒,「因为只要你活着,就会是悬在帝王头顶上的一把剑。」 悬在帝王头顶上的一把剑,听起来真是不错呢! 那双苍茫的眼,忽地再次锐利了起来,彷彿穿越重重山岳凝向遥远北方,与帝王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谈: 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杀你,那一定是我。 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杀我,那一定是你。 第三章 承影剑—昔年旧梦(三) 这一夜之后,两人一起度过了段不算短的时间。 她没有再问过关于那人的任何一件事,他也是一样,或许因为他们看出彼此都是同类—人活着总有故事,却不是每个故事都适合摊在阳光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的让人几乎忘了曾经的乱世,可不是所有人都忘了——剑……没有忘。 某个黑暗的看不见月光的晚上,一直静静墙上的剑响了,「鐺」的一声,震撼云霄。 「时间到,我该走了。」本在喝酒的他双眼暗了暗,放下杯子缓缓地起身,仍是那身颯爽的白衣,抬手握住墙上的剑,承影在他掌中嗡嗡震动,是即将出窍的骄傲却也是被迫染血的无奈。 「真快啊,」苏菡的声音轻的宛若叹息,「一个帝王由升起到坠落,原来如此短暂。」 「因为人心是善变的,哪怕是千古一帝。」 时间很容易会抹灭某些初衷,所以才会有我这样的人,才会有承影这样的一把剑。 「那么,我在此祝先生您一路顺风,也替天下苍生愿您一剑成功。」她微笑着深深作揖。 苏菡很清楚这人会死,无论成功或失败,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她没有说过……自己看得见死气。 「我会成功的,你不是说过吗?我是悬在帝王头上的一把剑。」他神色平静,透着胸有成竹的淡然,不同于初遇时那种颓废的无声,现在的他是内敛的,「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是啊,一把最锋利的剑。」苏菡驀地觉得眼眶有些乾涩,彷彿有什么即将决堤而出。 她活过很多很多的时代、看过很多很多的人,她的真实年龄远本外表还要来的古老。苏菡以为她应该早已淡看生死,可这一刻她却莫名的想阻止他,阻止即将到来的死亡。 「别露出这种表情,」他屈指在她额间轻弹了一下,姿态浑然不像准备要赴一场死亡约会。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这是属于我的荣耀。而且我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喝酒。 「好,」苏菡点头,「在那之前,我会替你保管这把剑,确认它会准确悬在每一任帝王的头顶上。」 「听起来真是辛苦的工作,不过我会期待的,我知道你做得到,谢谢。再见了,朋友。」 感谢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让我还有朋友,感谢你让我知道我的理念会流传下去,感谢你给了我再次走上战场的勇气。 承影,天子之剑,救世之剑,一柄天底下最沉的剑,那是苍生的重量。 他给了她一个拥抱从容转身,脚步悠间的彷彿只是一场饭后的漫步。 身后,苏菡看着他挺立的背影同样温柔低语,「再见了,朋友。」 再见,再也不见,他们都很清楚,在这个年代,他们不会再见了。 但是,在另一个地点,另一个时间,我们还会再重逢的,到时候我等你,等你再回来领你的剑,等你再和我好好喝上一杯。 第三章 承影剑—昔年旧梦(四) 西元前201年,史上第一位称霸天下的帝王,崩。 他的名字在史上留下极为辉煌灿烂的一笔—秦始皇。 他的死亦如他的生,同样都充满了传奇色彩,有传言说他死于疾病、有纪载他死于旧创、更有稗官野史怀疑他死于暗害。 只有苏菡知道,他的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行刺,一场没有被史册纪录的最悲壮的刺客篇章。 她没有亲眼见证暗杀的过程,但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秦皇入殮当日,她一身张扬的红,在光天化日之下踩着他曾经走过的路,踏着他未乾的血跡,穿透重重人墙走入了阿房宫。 没有人拦得住她,她就像是一道影、一抹飘渺、一隻不属于人间的鬼魅。眾目睽睽之下,她轻盈地越过千军万马如至无人之地,最终来到帝王的灵柩之前。 那柄卡在帝王胸口没有人能拔起的剑,似有灵性般发出一声长鸣,被她握在了手中。 剑身上,多了几道很深的刻痕,那是奋力战斗后的痕跡。 苏菡略显苍白的指尖颤抖的抚过,就这么一瞬,她看见那人经歷了什么。 她看见他镇静的走入,神色泰然的没有半点波涛,殿里是空的,除了帝王没有任何人。 「你果然来了,我等你很久。」帝王大笑,一如当年。 「我说过,我会再来。」有朝一日你成了暴君,我必杀你。 「那就来吧!」帝王举剑主动迎了上来,他也是懂武功的,为了这终有一日会到来的未来,帝王同样准备了多年。 两个身影缠斗着,谁也不肯让谁,帝王很强真的很强,他身上很快就佈满了伤痕,苏菡知道哪怕有承影剑,他也不是帝王的对手,能够终结乱世的人不会是弱者。 但是这一次,天道不站在帝王那头,承影是天子之剑,而它此回判断帝王无道。 最后一剑奋力掷出,拚尽全力贯穿了帝王的胸口,帝王错愕地张大了眼,血如泉涌。 然而他也没能走出去,因为被声响引来的侍卫们蜂拥上前,一刀一刀,将失去武器的他砍成了肉泥。 可他脸上是微笑的,就像那天晚上说再见时一样,苏菡的耳彷彿自剑鸣的记忆中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等我,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喝酒。」 「走,我带你回去等他,我们一起等。」她喃喃说着,眼中里有水落了下来。 固若金汤的军队,依旧档不住她,飞舞的红裙飘扬空中好似燃烧的红莲。 「站住,」就在她踏出殿门的最后一步,有人喊住了她,那人长相并不突出,下唇单薄是无情无义的面相,略显懦弱的眼中掺杂嗜血地贪婪和狡诈,「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 若是平时,苏菡不会理会他,可承影的震动中,她鬼使神差的开了口,「剑,告诉以后所有的帝王,他是剑,悬在你们头上的一把剑。」 有朝一日帝王失德,他定会再来。 「始」,是开始,如帝王之名,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 承影剑—昔年旧梦(五) 岁月一点一点流逝,之于苏菡却彷彿没有留下半点痕跡。 她,又见过他很多次。 君侯将相、贩夫走卒,不管怎样的身分面容,他都有同样的一双眼睛、同样的一份执念。 有时是她找到他,也有时是他主动寻上门来,他们总是坐下来喝上一夜的酒,接着在天明时分道扬鑣。 她比谁都明白,每一次的分别意味着什么,但她仍将剑交到他手上,目睹他走向死亡,然后在守着那把剑,等待他下一次的出现。 「这样其实很蠢。」 他问,「你还是我。」 「我想……两者都有。」一个不断走向死亡,一个不断目送另一人走向死亡,这还不蠢吗? 「但即使知道会死,我还是会继续这么做。」他端起酒杯缓缓喝了一口,目光肯定而执着,「你也一样。」 我们都一样,因为我们是同类的人。 「但这一次。」苏菡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我不会再替你取回这把剑。」 「为什么?」 「因为承影已经伤痕累累。而且……现在已经没有皇帝了。」她目光纠结地落在他身上,崭新的白色西服和俐落的平头,无一不昭告着帝制时代的结束。 「没错,不过还是会有强权、暴政,还有哭泣的人。」他的表情凝重,字字鏗鏘有力,「时代在变,承影也不再仅是监督帝王的天子之剑,现在的它该是悬在天下恶人头上的一把剑。」 「……包括外族吗?」她笑,带着几分冷意。 「你果然了解我。」 「我倒寧愿自己不瞭解,」苏菡忿忿地咬牙,藏在袖子里的手掌紧握成拳,「这场神州浩劫,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到底知不知道,一旦承影断裂,到底意味着什么!」 「死,我会死,真正、永远的死去。」他淡然的开口,平静地面庞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是,我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早在秦皇驾崩当日,他也死了。 后来的每个他,说穿了也不过是剑中残存的一点执念。 不过那又如何,本来,他其实就是想死的。 「所以,我不等你了。」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回来,因为这一次你是真的回不来了。 那晚苏菡醉得很彻底,恨不能将自己埋入酒瓮之中,而他滴酒未沾,神智清醒的陪了她一个晚上,像是一种弔謁,一种对于往日情份的弔謁。 翌日,待她酒醒之后,屋子已经空了,没有人也没有剑,就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不同的是这次桌面上多了一张纸,上头写着寥寥的几句话: 前夜离开前,我的妻子有了身孕,我告诉她如果是个男孩,给孩子取名为莫暘明。 莫暘明,莫扬名。他妈的真是个浑蛋, 苏菡捏着纸的关节泛白,嘴里涌上酸涩的苦味,「就是这样,我才讨厌英雄。要是世界上永远都没有英雄,那该有多好。」 因为英雄总是毫不犹豫地奔向死亡,总是如此…… 如此,让人又爱又恨的存在啊—— 第三章 承影剑—昔年旧梦(六) 最终,她还是去了,因为他的结局,实在是太惨了。 苏菡找到他时,他还残存着一口气,被垂吊在城墙上展示着,血肉模糊的面容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两颗眼珠子已然不知去向,空馀两个偌大的窟窿,鼻子和耳朵被削了下来,微张的嘴仅剩半截舌头,手和脚也被截去,露出森森白骨。 而承影,经尊贵无比的天子之剑,则不知遭何种武器绞成了两段,苍白的丢弃在角落与垃圾为伍。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张嘴奋力地想说点什么,却只能吐出嘶嘶的气音,让苏菡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添晦暗。 人彘……苏菡瞳孔收缩,浑身不住打着哆嗦,指甲狠狠掐进肉里,沁出丝丝血珠。 她只在很久以前见过一次,这是歷史上曾经出现在后宫争宠中极为残酷的恶刑,哪怕最暴虐的帝王也望之怯步,却被用在了……他的身上。 过,太过了! 一个剑客,不该承受这样的侮辱。 尖锐地凛冽掠过她眼底,随即如汹涌的波涛蔓延开来,剎时间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整个城镇上空灰尘颯颯一片混沌,原本碧蓝的天瞬间黯淡无光。 「你是谁,怎么上来的……」 没有人看见苏菡是怎么移动的,驻守的敌军发现时一抹纤影已飘然落在墙垛之上,手上把玩着银色的金属碎片—是承影的残骸。 她转头朝着开口之人勾起极尽妖嬈的笑,接着手腕轻轻转动,瞬间血光冲天,几颗人头飞上半空。 死者满脸诧异,瞪大的眼中满载无法置信的光芒,鲜血溅上她的脸庞,艷丽而诡譎,邪媚的令人毛骨悚然。 「杀,快杀了她……」 「这女人是那傢伙的同伙,千万别放过她。」 短暂的静默过后,不知是谁率先疾呼一声,士兵们顿时蜂拥而上将她团团包围,然而苏菡从他们眸中读到了愤怒以及……恐惧。 这些人怕她,正确来说他们怕的是……他。 他确实成功了,她想。他真的成为了悬在这些人头上的一把剑。 苏菡笑了,莲足轻点,姿态优雅宛若凌波仙子,身形却快如鬼魅,眨眼间无数寒光闪动,包围者只觉眼前一花,尚未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便已失去了意识。 这是一场杀戮,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所有挡在苏菡面前的敌人全部都死了,整个城墙上横满了尸体,鲜血自砖瓦间蜿蜒而下,落日下整座城彷彿成了一座血城,触目所及尽是刺眼的腥红,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间。 她继续往前走,一步一个血印直到他被悬掛之处才停下,他身上的血几乎流乾了,却在听见脚步声时抬起头,露出了笑容。 那笑苏菡并不陌生,很久以前她曾经见过,在他出发去秦宫的那个晚上。 我知道你会来的……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放不下我……放不下承影…… 他从口中发出微弱的、气流颤动的咿呀声,明明只是颤音,可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託剑,託一把悬在天下恶人头顶上的剑 这一刻,她感觉手上的承影的碎片那样的沉,沉得几乎无法举起。 那是,天下的重量! 第三章 承影剑—昔年旧梦(七) 往后,她真的再也没有见到他。 如同出现时那般,他消失的一样沉默,无声无息,一如他从不扬名的习惯。 除了她,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一个生命从此殞落。 而承影,那曾经辉煌无比的天子之剑,竟彷彿陷入死亡似的寂静,久久不动、不鸣,宛若废铁。 她不止一次试着想找人将他的理念传递下去,但都没有成功—承影不愿配合。 剑,可以无锋,但不能无心。 失去灵魂的它,只是一块残铁。 「你……这又是何苦?」 对此,她频频叹息,却又无可奈何。偏偏它的心情,她懂。 他们,都不是他。即使再伟大的英雄豪杰,也不是他。 在承影低低的呜咽中,她听见了这样的答案。 任性地,孩子气的倔强,那是承影的骄傲与坚持。 就像它过去坚定地悬掛在每任帝王的头上,它也坚定地选择了自己的主人。 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他真正了解这把天子之剑。 剑,的存在不仅仅是杀生,更是为了守护。 于承影而言,无论过去抑或未来,能真正詮释这点的人只有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那是场意念之争,也是一场人与剑的拔河,末了苏菡败了。 承影成了古韵斋中唯一的非卖品,高高悬掛于墙上,一如遥远的从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人间的兴衰胜败。 不同的是,它在年復一年的岑寂渐渐蒙尘,像一个迟暮老人,无可逃避地迎接着即将来临的死亡;但可更多的时候,苏菡以为它更像是在等待,等待一个虚无飘渺的希望,等待一个注定永远无法回来的人。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剑,每每让苏菡感到心疼。 虽然,她几乎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 偶尔,她也会让在酒醉后,情不自禁產生这样的错觉: 如水的月光下,会有一名白袍男子推门而入,手上提着一壶酒,沉静如水的眸中透着盈盈笑意。 「好久不见,我来取我的剑。」 她想,或许在她心里,藏着一份和承影相同的渴望,渴望那人会再一次回来、再一次推门而入,哪怕她将面临又一次的分别与死亡。 可错觉终究只是错觉而已,待她清醒剩下的依旧是满室的空旷与寂寥。 第三章 承影剑—昔年旧梦(完) 时间,慢慢拉回现代。场景回到了古韵斋,回到惛涩的灯光下。 不知何时翻倒的酒瓮撒落一地微醺,满室縈绕着醉人的芬芳,而剑鸣依旧轻响着,在拂晓的静謐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菡瞇着眼,姿态慵懒而随兴,看不出是清醒还是迷茫,眼瞼下两湾墨般的深曈却如秋水波光瀅瀅,似酒,陈年的好酒。 她指尖轻敲两下,音乐声自茶几上的点唱机传出,黑胶唱片缓慢旋转,独特的音调带着几分京剧唱腔的味道,那是她很喜欢的一首歌—北京一夜。 「……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 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 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 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歷史的尘埃……」 这里当然不是北京,但在中国其实每个地方都是相同的,一样的苍老、一样充满着故事、一样有着藏有故事的人……像是她,像是古韵斋,谁叫这个国家本身,就是个有故事的灵魂。 冷不防,门外骤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在这大多数人都尚未醒来的时候,透着那么几分的不合时宜。 苏菡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就想开口赶人,一大清天都还没亮全,她可没有开工的打算。再说了,这披头散发的模样,岂是能见人的。 孰料原本转弱的剑鸣,竟在此刻莫名激动了起来,就好像从前他每次出现时一样,她心动一动,回过神时已打开了门。 门外,是个约莫十八岁的少年,身上充满着乾净阳光的气息,尤其是那双眼睛,乾净的让她几乎移不开目光。 「请问,」她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平静而淡然,「您有什么想找的东西吗?」 「剑,」少年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想买一把剑。」 苏菡愣了愣,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客人您是在开玩笑吗?我这可是古董店,怎么会卖剑哪?就算是有,」她侧过身,让少年见到墙上残破的剑身,「也不过是一快废铁了,您要块废铁有什么用。」 少年抓了抓头,表情多了几分不自然的靦腆,「其实,我的外曾祖父曾经是民国时期的剑客,我小时候不只一次听母亲说日军侵华时他用剑暗杀那些残虐百姓日本军人的事蹟。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去从军了,我想带着一把剑,时时提醒我自己要延续他的理念。」 「要是拿了那把剑,可能……会死喔!」苏菡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鬼使神差的冒出了这样的话,只是声音越说越低,直至最后如蚊蚋般细不可闻。 「什么?」 「没事,」苏菡回过神来,脸上再次绽放出招牌的神祕笑容,「如果客人想要,我就送给您好了,就当是交个朋友,反正这把剑我已经用不到了。」 既然承影的主人已经不在,那她留着这把剑也没有意义了。 「那真是谢谢你了。」少年接过剑,眼中闪过一抹耀眼的神采,熟悉的让她感到刺眼。 这时,她听见外头有人的呼喊声,「莫暘明、莫暘明,你这死小子跑哪去了?」 苏菡放在门上的手,触电似地抖了一下,然后再次轻轻地笑了,这次是真正的笑了…… 莫暘明、莫扬名,她没来得及对他说,不过真是个好名字,是个承载了期望的好名字呀! 第四章 油纸伞—西湖一夜(一)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戴望舒《雨巷》 白墙黛瓦,烟雨迷离。朦胧中穿着凤仙装的女子踏着轻灵的步伐款款而来,偶一回眸,浪漫无数风花雪月,醉了整个江南。 这样的女子该是美丽的,可她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深深的愁,宛若一抹浓的化不开的墨,浑身散发出孤寂而生人勿近的冷意。 「你来了?」她没有转头,目光凝望着桥下粼粼波光,漫天花雨中,唯有她一身的红,像瑰丽至极的丹砂惊艷人眼。 「白姊,你懂,我从不食言。」苏菡穿着一袭鹅黄绢丝秀禾服,手上的油纸伞在瀟瀟氤氳中盛开,如一把转动的流云,编织数不清的旖旎綺丽。 「我知道,」被唤作白姊的女子点头,温润的笑容带着苦涩,「所以我一直都很感谢你。」 每年清明前后,苏菡总会抽空来一趟江南,可只有她知道,苏菡并不喜欢江南,特别是清明雨季的江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断魂雨,乱人心智,总是容易勾起过去的记忆,无论是喜是悲。 「客套话就省下来,」远处,传来清悠杳杳的鐘声,不知是来自北山的灵隐寺,抑或南山的净慈寺,衬得苏菡声音更显飘渺,「东西我已如约带来,这回你打算怎么做?」 白姊弯了弯嘴角,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放心,这次一定会成功的。一百三十九年,别说你,我也累了。」 苏菡挑了下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欢这种阴雨绵绵的天气。」 那样的阴沉、那样的压抑,让人难以喘息,特别……是此地离西冷桥格外的近。近乡情怯,近人亦是同样。 「无妨,总是要有个了断的。」白姊转身,美丽的容顏透着苍白的麻木,冷冰冰的若不带点感情去看,似乎没有半点温度。 她伸手接过苏菡手上的伞,温柔地抚着碧色伞柄,缓缓吐出细不可闻的轻叹,岸旁柳枝跟着微微颤动,彷彿回应一般。 此时,桥的另一头有名白发老翁推着推车朝两人走来,香浓的甜味随着双方距离的缩近鑽入鼻尖,五脏六腑瞬间涌上一股暖意。 他扯开喉咙大声叫喊着,「汤圆,好吃的汤圆,快来买喔!一碗三十元,好吃的汤圆。」 白姊身子猛然一震,看向老者的目光迷离中隐隐有几簇火苗燃烧,但只几秒就消失面上依旧是平静无波,情绪的波动快得像是苏菡的错觉。 「你知道吗?」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很轻,语调里却有些许咬牙切齿的味道,「当年我就是在这个地方,误食了淳阳真人的汤圆。有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那时我没有吃下那颗汤圆,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种种的痛苦、悲伤、无奈,还有身不由己……」 苏菡没有说话,仅仅静静的听着,做为古韵斋的主人,她向来是善于倾听的,儘管有些话她早已听了上百次。 毕竟……在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无奈,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第四章 油纸伞—西湖一夜(二) 白姊说话的同时,周围慢慢地陷入阴暗,两人附近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漆黑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黑。 而前方,出现了扇黑色雕花大门,门上绘着一个古老的圆型图腾,内中可见黑白双鱼相互纠缠,门匾则刻着「无极」二字。 苏菡见状深吸口气往前迈上几步,指尖不知何时多出了隻沾着朱砂的白毫,但见她笔尖凌空舞动,原本上头的「无极」竟成了「许府」。 跟着两人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约莫半炷香时功夫后,再睁眼已然置身在一处宅院的庭园之中,但见小桥流水、垂柳依依,亭台水榭不时飘来缕缕荷香,像是搬来了整个缩小的西湖。 「是不是很美,」白姊讚叹着,恍如梦囈,「这是青儿的手笔。」 她一直都知道,小青是想回到西湖的,若不是为了陪她…… 「我不明白,」她永远都记得,初化成人形那几日,小青曾这么说过,「当蛇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苦一定要当人,搞得日子一点都不快活。」 「灵隐寺的老住持不是说「人身难得」,想来当人自然是极好的。」 那时的她,不过比小青多了五百年道行而已,所知所闻大都是不经意听来的隻言片语,可等到真正体悟何谓人身难得,她却后悔来到这滚滚红尘走上一遭。 世人都传言白娘子对许仙情根深重,可唯有她清楚明白,过境千帆之后,她爱上的原来是爱情本身,可能是张仙、王仙、李仙……任何一个在雨中撑伞而过的……有缘人。 其实,相遇时许仙是个什么模样,她早就记不清了,想来不外是如坊间小说所写,眉清目秀、脣红齿白的美少年罢了。几番思量,她曾经所贪所恋,原不过是牡丹亭中的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偶尔她是感谢法海的,感谢他粗暴的闯入他们之间,用最残酷的方式,提前终止这场错误而荒谬的闹剧。 双眼瞇起,迷迷濛濛间,她似乎又见到了一青一白的身影有些狼狈地佇立雨中,持伞的年轻书生从桥上疾行而来,两者目光不经意交错,双双剎间红了脸庞。 「我要他,我看中他了,好妹妹你帮帮我!」 「傻姊姊,你只是一条蛇。瞧瞧那些凡人,一朝比一朝冷情,一代比一代狡诈,早没有情义可言,一朝不慎等着你的将是万劫深渊——但我会陪着你,就我们俩和过去一样,不好吗?」 「那自然是不同的,我喜欢你,可那不是爱。」 「呵,你怎知他就会爱你。莫忘了男人,是世界上最差劲低劣的生物。」 「他,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我的好姊姊,人心隔肚皮呀!况且你根本不认识他,能够看出什么?露水姻缘也就罢了,你怎能动了真情。」 小青气急败坏的声音犹在耳际,可她像是中了蛊,那样的骄傲、任性、目光一切,满心以为他就是三生石上注定的姻缘。 谁能料到这自以为是的缠绵,竟甫开始就错了因果,乱一池春水凭增无数恩与怨。 临了仅落得三个字,错、错、错。 第四章 油纸伞—西湖一夜(三) 骤然,刺目红光灼眼而来,晃得人睁不开眼,不知何时,整个天空的云彩都变成了赤色,殷红如血。 驀然,白姊手上的伞似乎受到异相吸引,绽放出青绿色幽光,随即奋力从她手上挣脱,化作流光朝宅外飞去。 「时辰将近,我们快跟上。」 苏菡轻喊了声,白姊豁然从百年的回忆中惊醒,两人快步朝流光落下的方向追去。那位置在孤山的尽头,是西湖十景中闻名天下的断桥,也是当年白娘子与许仙初见及最后一次相见之处。 然他们所见的断桥,不是真正的断桥。 本该斑驳的桥身復旧如新,青石铺成的路面少了岁月的痕跡与沧桑,是白娘子记忆中百年前的断桥。 此时流光隐去的桥面上,站着一抹翠绿的影,那是个面容秀丽中不失英气的年轻女子,掌中三尺青锋泛着阵阵寒光,可不知为何眸中竟露着几分迷惑和茫然。 听见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在看清白姊的面容时,眼底透着矛盾的迷惘和眷恋。 「姊姊,我们……怎么这里?」 青衣人说得是「我们」,在她眼中并没有苏菡的存在,仅这么一句话,苏菡便知晓,戏——该开锣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将白姊——主角向前推去。这场百年大戏,她只是个旁观的局外人。 白姊怔了会儿,很快回过神来,螓首低垂,再抬起已是泪流满面,「青儿你忘了吗?我们是来等相公的呀!他会回来的,我就要生了,他答应我不会让孩子没了父亲。」 「姐姐你傻呀!」小青忿忿地跺脚,感到脑中晕眩不止,似乎遗忘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男人说的话怎么能信。他不会来的,不可能回来的。」 「你又在胡说了。我是他的妻,肚子里是他的孩子,他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因为……因为……」因为对那个人来说,有不想回来的理由。小青咬着唇,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是见过的呀! 那人与法海对话的模样,一心一意,心无旁鶩,颊边染上淡淡的緋红。——彷彿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意中人……许仙被囚金山寺的真相,细细分忖实在是耐人寻味。 可她能说吗?不,她不能,也不忍。这事要是揭穿,姊姊心底会有多么难受。 她所知道的白素贞,该是恣意瀟洒的,而不是困在男女情爱间,日益憔悴。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白姊皱了皱眉不悦地道:「因为什么,你说清楚呀!难不成我们姊妹俩间,也与那些凡人同样有了秘密。」 小青颤着身子连连摇头,「姐姐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怎么会瞒你。忘了许仙吧,不过是个「父亲」,区区凡人,你要多少有多少,何必非他不可。总之,他是不会回来的。」 她低声下气地,卑微的恳求,越说越觉脑中晕眩感加深,头疼的好似要裂开来。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只是心底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不断低语;许仙不会回来,他不会回来的…… 第四章 油纸伞—西湖一夜(四) 「小青,」白姊终于正眼严肃地看着她,小青几乎忘了有多少年她没有好好的看过她,「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小青脸色青白交接,胸口火辣辣的疼像有千万隻蚂蚁在嚙咬般,说是错,不说亦是错。 就在她陷入思想挣扎间,突然白姊看向桥另一头,眼中出现了异样的光采。 「相公……回来了!」 这句话里,白姊口中的惊讶并不是假的。 这早已是过去发生的事,不只小青一人,苏菡和白姊其实也清楚,当日许仙根本就没有回来。 可远处蓝衣人眉目清朗、温润如玉,生得一副秀气惑人的好皮囊,不是许仙又是谁? 「娘子、娘子,我回来了娘子。」许仙奔得极快,眨眼已到了眼前,伸手便朝她探去,白姊也不知是过度错愕或其他,竟愣愣地站在原地。 反倒是小青,倏地变了脸色,长剑一刺,衝上前将两人分开。 「你不是许仙,你是谁?」 「我怎么不是许仙,分明是你要我回来的。」许仙狼狈一闪,慌忙地为自己辩解。「你说无论如何,白素贞的是我的妻子,我要是拋妻弃子,就是天下第一薄倖背义之人。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就趁着那些和尚早课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 不,不是这样…… 小青闻言,眉仅仅锁成一团,她确实偷偷去见过许仙,可印象却是一片模糊,只隐约记得他拒绝了她! 太阳穴猛然涌上尖锐地刺痛,如水般的噁心感铺天盖地袭来,脑中似乎有一小段影像闪过,那画面快的抓不住。 这个当下,许仙以又朝白姊靠过去,那深情又后悔的姿态,儼然一副浪子回头的架式,小青转头忿忿地啐了一口,「冤孽。」 可叹,世间怎就没有一把利器,能斩断纠缠这些痴男怨女的孽债情丝。 冷眼瞧着那两人的亲暱貌,她整个人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酸楚中,依白素贞的性子必定会原谅他,到头来唯有她枉作小人。 突然,她嗅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腥甜味从许仙的身上飘来,像是血的味道。 怎么会有血? 她有些狐疑,瞇起眼上下打量着许仙,发现他后心处的上衫顏色格外暗沉,像是沾染了什么东西,同时衣物上有个小小的开口,那是剑锋的痕跡,似是她的剑锋…… 无独有偶的,许仙的目光越过白素贞往她的方向望了望,嘴角缓缓的弯起,宛若挑衅。 小青的心喀了一下,手中剑再次奋力挥出,斩下了他半截衣袖。 「妹妹,你疯了。」白姊失声惊叫,扑上前恆更在中央,他与她、她与她、她与他,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峙。 「姊姊,你信我,他真不是许仙。」小青闭起眼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里闪着决心,「因为许仙……已经死了。」 就在刚刚,那影像再次自她脑中闪过,而这回她看清楚了。 许仙早就死了……,是她杀了许仙。 第四章 油纸伞—西湖一夜(五) 「是我,是我杀了许仙。」 脑中被压抑的记忆,在这一刻破茧而出,她终于想起自己刻意遗忘了什么。 许仙随法海离开后,她不想姊姊知道难过,瞒着白素贞悄悄潜入了趟金山寺。 金山寺底下有个小洞,那是她从前修行时听水族说起过的,也多亏了她的原型是条青鱼,要是白素贞那样的巨蛇,是万万溜不进来的。 可一进去小青就后悔了,那两人明明啥都没有做,气氛却骗不了人,她不懂爱,但也知道许仙从没这样看过她的姐姐。 滑天下之大稽,白素贞修行千年的美丽皮相,竟比不过一个凡间男人,还是一个捨了七情六慾的和尚。 「你跟我回去,姊姊她在等你呀!」 她记得记忆中的自己,一等法海离开便匆匆的闯入了厢房,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带他回去,若失去了许仙白素贞不知会有多难过。 我相信他会回来,他是我孩子的丈夫。 一想起白素贞说这话时的表情,再对比许仙方才与法海对话的模样,她就觉得心痛如绞。 「我不回去,」许仙背对着她,清冷的语气真有了忘情的味道,「我现在才知道,我要什么。」 「一个和尚!你无耻。」她气白了脸,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过去那些恩爱与时光难不成全没了意义。 许仙目光低垂,淡然中带着嘲讽,「可他是人。回去告诉她,小青,人妖有别,我们情尽于此。」 他是人,三个字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冻得她浑身发抖。 「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她怀了你的孩子呀!」小青尖叫着,一双满目满怀恶意,像燃烧的火,恨不能将男人挫骨扬灰。 「那又如何,」他的声音木然的不起波涛,「那是她自个儿愿意的,从头到尾都是你姊妹俩主动缠上我,没有人问过我的心底是否愿意、是否欢喜。现在我已经给了她一个孩子,这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远远不够!姐姐要的是一个家,一个属于她的丈夫,一个属于她孩子的父亲。 许仙啊许仙,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也把姐姐看得太低,爱情哪能当作施捨的怜悯。你要无心,甫开始就不该入这个局,既已入局能那轻易抽身。 她还想再分解几句,他已盘腿闭上了眼端坐在蒲团之上,面无表情,像庙堂上一尊尊没有感情的木雕。 小青僵硬的直视他,这冷心冷情的人,就是姐姐花费了无数心血的良人?分明就是个祸害。 耳中,听着规律而稳定的呼吸。 如果,这人不在了呢? 她想,只要剑轻轻刺去,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姐姐可能会气愤、会恨她。但也不过是十来年,悲伤很快就会过去,而她们还有千年。 本不过是想想而已,谁叫他偏生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给了她一种鄙夷而复杂的目光,「小青,我这是在成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的想法,你真把白素贞当成姊姊吗?」 后面的话,他再也没有机会出口,小青的剑准确贯穿他背心,鲜血飞溅而出,绝望的凄艷。 「原来这就是你心里的结,原来这就是你一直藏着的秘密。」 白姊幽幽地开口,小青目光怯怯地迎上,却发现那夫妻二人已分了开来,神情竟如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第四章 油纸伞—西湖一夜(六) 「对不起,原来是我拖累了你。」 出乎意料的,预期中的责难并没有来临,倒是白姊满脸的自责惊愕了她。 「姐姐,这是怎么了?」 「不懂吗?你早就死了,现在的你是一隻鬼。」第四个声音,回答了她的问题,一名灰衣男子自暗处走出,如刀削般的严峻面容令人望而生畏,像极了佛前护法的金刚。 「你有一个好姊姊。」他说,「你以为她在断桥上等的是许仙吗?错,是你。她在等你醒来。」 苏菡见到白姊因来人的出现松了口气,她忽然明白她篤定成功的原因,谁能想她居然请来了昔日的宿敌—法海。 「胡言乱语,我明明好好地站在这。」小青瞪圆了眼。又是这个秃驴,当年骗了许仙,现在又来骗她姐姐。 法海笑了,神态一如往昔的轻蔑,「妖孽,你真以为在我金山寺杀了人,还能有机会全身而退吗?」 感应到许仙的死,他就立刻衝回了屋内,禪杖毫不容情地重击在小青身上,那样的力道该是当场断了气的,哪想她凭一点执念竟存了这么多年。 「你胡说,我养大了许士林,我看见了雷峰塔倒,我经歷了无数人世更迭……我怎么会是鬼!」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死了。」白姊温柔解释,像极了在西湖桥底的时候,「人间有这样的说法,临死之人心中有所牵掛,魂魄不知自己已死,若无人说破将浑浑噩噩逗留人间,终成孤魂野鬼。」 「当日,」法海双手合十唸了声佛号,「我以为那个婴儿是你的执念,所以没有收你,哪想百年过去,你仍然还在。」 小青脚下一阵虚浮,险些栽倒在地,心头却是豁然开朗。 白素贞被压塔下那日,她对着法海恶言相向极尽挑衅之能事,她想当他理当也会收了她。 然而,他站在那儿,不动如山,最后长叹着走了。 她以为法海终是心虚落荒而逃,哪想真相竟是如此。 小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青绿色的衣衫上蜿蜒道道腥红,落地斑斑点点,触目崩心。 仰头,她突兀地笑了起来,往日一切一切的不解都有了答案。她总是纳闷,为何文人笔下的白蛇传,有白素贞、有许仙、有法海的去向,独独老是遗漏了她,原来是死了,在结局之前便不在了。 那么现在呢?她又该何去何从。 听说,在地府有种叫孟婆汤的东西,喝下便什么都忘掉了,所有烦恼痛苦、牵掛不捨、爱恨情仇,全都烟消云散。不如,她也去求一碗吧,洗清这七情六慾的毒,人间太苦,哪是她该沾染的。 「不如归去,」她重复着喃喃低语,「不如归去——」 来生做一条好鱼,一条生于平凡甘于平凡的鱼。 她的眼变得混浊,是灵体崩裂前兆,周围的景象受到波及,也跟着剧烈晃动了起来。 电光火石间,白姊靠了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青儿,别乎思乱想,我们回家,姐姐带你回家。」 「回家?」她重复着,如牙牙学语的幼童。 「对,回家,我们一起。」 第四章 油纸伞—西湖一夜(完) 小青又笑了,眼底多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回家——她一直都是嚮往的。 早在百年前,她就不仅一次的想回家。 只是桥底太冰太凉,孤单一条鱼,耐不住寂寞。——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你希望陪着你回家的就唯独那么一个。 「可还能回得去吗?」 她怕,怕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更怕就算回去也已不是最初的她们,这满身的风霜和仓皇,岂是一个回头就可以一笔勾销。 「怕什么,有姊姊在,天塌下来姐姐护着你。」白姊拍着胸膛,一副万事有她挺着的模样,让小青的笑意更浓。 真好,这样的白素贞,有好久不曾见过了,这才是她最初认识的她。 「好,我们回家。」 她点头,长长呼了口气,像是要吐出这么长时间的抑鬱。眼皮,变得沉重起来,彷彿所有的疲倦顷刻全部涌上,「我累了,让我歇一歇,等回到了桥底,你再叫醒我,一定要叫醒我。」 小青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终于轻不可闻,但见绿色幽光再次闪烁,眾人面前哪里还有小青,握在白姊手上的,依旧是那把有着碧色伞柄的油纸伞。 「多谢诸位相助,我们姊妹这就回到西湖,从此永不踏足这人世了。。」白姊将伞横在胸前盈盈一拜,随后瀟洒的一个旋身,那满身的红瞬间晶莹如雪,彷彿从此挣脱了这红尘俗世的毒。 许仙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嘴型似是想喊娘子,终于还是归于沉默,就这么目送她远去,渐渐隐没于山水之间。 「我以为你会拦住她们?」苏菡好奇的询问法海。她以为那两人走的太过轻易,印象中法海是忌妖如仇的。 「因为不需要,」法海淡淡一笑,刚毅的线条顿时柔合了许多,「雷峰塔下镇压的,是想做人的蛇,现在的她却是想做蛇的人。」 而且,百年过去,他早不是法海了。 白素贞、小青、法海和许仙都已经死了,死在雷峰塔倒塌的那一日,现在的他们仅仅是想追寻自己人生的普通人。 短短今生一面镜,前世多少香火缘。 这四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今日算是到头了。自此以后,这齣白蛇传真正是曲终人散,她只有她,而他也只有他。 许仙和法海走了,他们是一起的,苏菡看见他们藏在衣袖下的手十指紧扣,俩人揹着相同款式的背包,上头绣着六色的彩虹旗。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不经意在西湖畔见到的一幕,那日杏花微雨一青一白两名妙龄女子佇立雨中,撑伞的蓝衣书生从旁匆匆而过,白衣女子的视线落在书生身上,而书生看得却是她们后方闭目养神的和尚。 从唐宋到民国,从陈芝光到鲁迅,世人用种种角度传述了白蛇传,可有没有人想过,也许白蛇与青鱼才是一对,也许法海和许仙才是该在一起的那两个人。 天亮了,倒转的时间渐渐回到现在,一阵敲锣声霍然响起,「快来快来哟!梅兰芳剧团的义演—断桥即将开场囉!」 第五章 金瓶风月—字灵(一) 相传唐朝时,寺庙中有僧人日日抄写佛经,突有一日一女子来到他面前,白衣胜雪,身形婀娜,却始终用衣袖掩住面庞,僧人暗忖奇怪,但想这女子不愿以面见人,定有难处便不曾过问。可女子日日来此,掩面而立。终有一日,和尚按捺不住开询口:你是何人,为何日日在此,又为何终日掩面?那女子闻言并未答话,兀自放下袖子,露出一张美丽而年轻的面庞,只是那脸上竟少了一张口。和尚大惊,话到嘴边而无所出。正巧方丈经过,见此情景,便上前查看和尚连日所抄经文,却见凡其写到“如来”的“如”字时,皆丢弃了右边的一张“口”字,只写了左半边的“女”字,方丈见后笑曰:文有性情,笔有灵性,有女无口,如来转身,女子自来。你日夜写下的佛经都是富有灵性的,“女”字得之灵气自幻化成人。和尚听后幡然悔悟,于佛经上将缺少“口”字一一补齐,见那女子渐渐隐去,消失不见,从此便再无踪迹。此为字灵最早之始。 幕色低垂,入夜后的青石板路分外的寂静,似乎多了几分白日没有的陈旧气息,彷彿有一道看不见的帘幕,将它与另一头的喧嚣区隔开来。 苏菡托腮倚在案前,一袭的白色广袖流仙裙逶迤拖地,腰间缀着五彩流苏腰带,长发用一根碧绿簪子简单挽起,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新。偏生唇瓣上那抹瑰丽的红嫵媚而张扬,又平添了魅惑诱人的妖艳。 她白皙的指尖在七弦琴上轻滑而过,下一秒清婉的琴音如流水般汩汩而出,然而她的眼却看着窗外,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巷子口身着黑色风衣的男子。 苏菡自问并不是个多事的人,可这男子却难得的勾起了她所有不多的好奇心,因为那个人已经在那徘徊了三个鐘头,而且他周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散的晦暗,那是属于亡者的阴鬱。 「你们说我是去打招呼好,还是不去好。」她低声沉吟,似询问又似自言自语,一旁的蜡烛忽地跳动了两下,宛若回应。 苏菡见状懒懒地挑了下眉,起身往街道走去,沉浸在自身思绪中的男子感到身旁多了个人,明显地楞了一下。 「抱歉,请问小姐有什么事吗?」 出乎苏菡预料,这男子的行为虽然有些奇怪,气质却是温文儒雅,看上去颇有些书香气息。 「我是前面骨董店的老闆娘,」苏菡微笑的自我介绍,「看您独自一人在这站了许久,一时间不免有些好奇罢了。请问您是否有什么帮忙的地方呢?」 男子神态疲倦地摇头,但几秒后却突兀地问道:「你说你是骨董店的老闆娘,那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鬼?」 「当然,为什么不信。」苏菡嘴角扬起优雅的弧度,「这世界上本来就有着许多肉眼无法解释的存在,鬼魂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男子嚥了嚥口水艰难地问,「如果,我告诉你我家里就有鬼呢?」 苏菡一阵错愕,很快又恢復了笑容,「听着倒是有趣,难道这就是你整晚待在此处的原因吗?」 「因为我实在太害怕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男子声音颤抖着,在寒风中听起来无助而徬徨,竟有几分可怜。 「既然如此,要不要到我店里聊聊,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一点帮助。」苏菡伸手往前一指,门前高悬的红灯笼在黑暗中灼灼生辉,彷彿色彩淡漠的水墨画中意外落下了一笔惊艳,柔和的暗红色光芒投射着微弱的光晕,如看不见的手轻轻拂过人心。 第五章 金瓶风月—字灵(二) 那光让男子的脑袋有片刻晕眩,待回过神来人已随着苏菡走入了店里,陈旧的气息围绕四周,全身的毛孔好像都沁入岁月的沧桑。 而在他面前,放着一杯方沏好的大红袍,馥郁茶香氤氳繚绕,竟比酒更能醉人,原本尚在口中迟疑的话,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男子的名字叫骆君,是名在业界一个小有名气的二流编剧,不少网路剧播出的古装、灵异或武侠剧本,都出自他的手笔。虽然算不上主流,但几年下来也累积自己的一小眾粉丝。 半年前,他受到某知名妇女团体邀请,从现代女性观点出发,编排一部以「潘金莲」为主角的新时代舞台剧。他凭着精湛的手法和独特的心理描述,成功将她从千古第一淫妇转为敢爱敢恨却惨遭命运捉弄的悲情女子。 刚开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骆君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灵思泉涌的时刻,可随着故事逐渐进入尾声,他生活中渐渐出现了怪事,先是无人的仓库中夜夜传来女子的悲泣声,接着浴室中凭空冒出一团足足有三十公分的长发,后来他甚至数次在照镜子时眼角疑似瞄到红色的人影飘过。 「如果仅仅是这样,我还是可以忍受的。」骆君手指紧握椅背,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但是五天前的那个晚上……」 那晚,新剧本剧情进入结局也是最重要的高潮—武松怒杀潘金莲。他正沉浸的文字中,思索着如何让潘金莲在生命的终点,用血泪向她这辈子唯一也是真正爱过的男人吶喊内心的酸楚与无奈。 突然,头顶上的灯管闪烁了几下自动熄灭,整个空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围再次亮了起来,却不是熟悉的灯光,而是苍白中带了点凄凉的烛光。 再细细一看,自己竟莫名站在搭满白幡的灵堂中,前头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高悬,内中透出的清冷荧光似寒意森森渗入骨髓。左手边则是一具贴着白纸的棺木,棺木旁跪着一个正在烧纸钱的女人。 她身上罩着一件白色的孝服,底下却是瑰丽的红,矛盾的色彩中,透出悲凉的凄艳。 驀地,一阵风从门外吹入,捲起她披散的青丝,他这才看见那女人生得极美,眼角眉梢尽是无边春色,像把燃烧的火,彷彿男人稍靠近些,就化了。 潘金莲! 不知怎的,这三个字猛然越入脑中,他往前跨上一步,想瞧得更清楚些。 骤闻咆啸声响,一名面露怒容的伟岸男子门外急奔而入,女人抬起头来,狭长的凤眼中闪过惊愕、隐忍、期待还有极力淡化的恋慕。 那两人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他看到他们,那两人却对他的存在一无所觉,眼前像是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默剧。 还没等他想明白,只见寒光闪动,女人的衣服不知几时被剥了开来,男子手上明晃晃的尖刀毫不留情的剜入胸前,生生将心肝五脏全数取了出来,接着反手一刀,女人的脑袋落到地上,直直滚到他脚边。 骆君感觉气血上涌,脑中阵阵晕眩,登时就晕厥过去,再醒来天已经大亮,他好端端地趴在桌上,昨夜的一切似乎不过是场噩梦。 可当第二天、第三天晚上,同样的事情相继发生,他心底慢慢升起了恐惧。 终于,在第四天早上,他毫不犹豫地衝出了家门,因为——他看见自己的裤管上印着一个清晰的血印子。 第五章 金瓶风月—字灵(三) 「这么说来,」苏菡眉间轻蹙若有所思,「你和他们至今为止,还没有真正直接的接触囉。」 「没有。」对于这一点,骆君相当肯定。 他和那两人,就像存在不同的时间却重叠共处于同一个画面、同一个空间般一併显现。 「那你不觉得奇怪吗?」苏菡问。 「奇怪?」 「通常鬼魂的出现,都是有其目的性。」苏菡抿了一口茶淡淡解释,「他们一次又一次刻意显像给你给看,却又完全漠视你的存在,难道不奇怪吗?」 「也许,」骆君猜测,「他们是嫌我写得不好。」 三寸金莲,俏生生罗袜下,红云染就相思卦。那样媚态横生的风流人物,哪里是能轻易写出的。 「这么说有些冒昧,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剧本。」苏菡的目光,落在他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上,她以为用鬼魂来解释这次事情未免有些偏颇。 这个世界上有鬼,但鬼魂不一定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世间还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存在,如仙、如妖、如……灵。 她相信骆君家里有鬼,却未必是那两人。潘金莲和武松,就算是鬼年代似乎也太过遥远。 莫名的要求让骆君微微一愣,但还是打开了电脑,反正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东西。 苏菡接过档案飞快扫了一眼,却没有一字一字详阅,而是直接拉至底部,异象出现前他所写得片段: ……女子跪在灵堂之上,面上神色悲喜交加,眼中透着几分恍惚,似乎尚未从方才王婆的传话中回过神来。 他要娶她,他竟然愿意娶她! 武松……武松……武松 她喃喃低语,心跳得又急又快几乎无法呼吸,唯一的念想只有那个爱极恨极的人。谁能想绕了一圈,这姻缘到底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原来他到底是懂她的,了解这个时代一个女人要活有多么不容易,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如何,看出什么了吗?」骆君瞅着她纠结的眉头焦急的问。 「你,」苏菡斟酌着用词,「怎么看潘金莲这个女人。」 出于直觉,她认为一切还是与「潘金莲」脱不了关係。 「千古第一毒妇。」骆君文雅的面容骤然一变,扭曲的声音掺杂着咬牙切齿的味道,似恨不能将话中所提之人抽筋扒皮。 不是淫妇吗?拧眉,金瓶梅她也是看过的。 须臾苏菡莞尔,笑中隐隐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地意味,「我以为你是同情她的,莫非我猜错了。」 「若是她没有杀武大郎,我会同情她。」骆君深吸口气,试图收敛身上勃发的暴戾之气,「但她的心太狠,最终的惨死不过是咎由自取。」 「看来比起她的风流韵事,你更起来在意武大郎之死,还真是与眾不多。」 「推己及人罢了,」骆君沉声,「因为我也有个哥哥。」 若他是武松,下手只会更狠。 苏菡点头表示理解,指尖一下一下轻敲着桌面陷入沉思,半晌才再次开口,「我大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实际情形还是要看过才能确定。你要是同意,今天晚上我和你一起回去,把这事做个了结。不过——」 她顿了顿,郑重而严肃的叮嘱,「你得承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听我的。」 「行!」 男人应得极快,苏菡隐在光下的脸却是沉的。 我也有个哥哥。 明明是极普通的一句话,苏菡偏生打了个冷颤—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也有个嫂嫂。 嫂嫂……潘金莲…… 情况,好像比她预料的更加令人玩味。 第五章 金瓶风月—字灵(四) 日夜更迭,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苏菡按照约好的时间出现在店外,一身黑色滚边琼花暗纹刺绣雪青襦裙外罩银色霞帔比甲,烟燻的眉眼透着几分妖嬈,唇上一点艷红美得惊心,像自古画中走来出的巫美人。 骆君从车窗中探出头来,见到这样的她神情猛然一愣,惊艷之馀更多的是恐惧和纠结。 「怎么,一副见鬼的模样。」苏菡上了车,不着痕跡地将他表情尽收眼底,弯起的唇吐出戏謔,心下多了几分计较。 这个男人似乎……透过她看见另一个人,武松、潘金莲还有被刻意忽略的武大郎,事情好像越来越刺激了。 「没事,眼花而已。」骆君摇头,瞬间的失神已经淡去,油门一踩直直衝了出去。 车子沿路朝近郊的高级社区驶去,或许是有部分建筑尚在开发中的关係,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只有两旁住宅中偶尔透出些许的灯光。 约莫二十分鐘后,在一户三层的透天别墅前停了下来,门前有个很大的庭院,里头回廊小径假山,一步一景风光如画,可看出主人用了极大的心思。然而,苏菡却注意到,整个院子里只有一种花,一种白色花形如满月的小花。 「夕顏……」 「什么?」走在前头的骆君困惑回头,脸上写满茫然。 「你不知道吗?」苏菡随手一指,「这花叫夕顏,通常是女子才会种的花。只开一夜,白日就凋零了,通常用来吊念逝去的爱情。种这花的人肯定曾深爱过某人。」 「是吗?」骆君眉间掠过一抹阴鬱,目光闪烁不定,「我倒没听过,真是浪漫的说法,是女儿家间流传的耳语吧!」 苏菡不置可否的一笑,越过他步入屋内,屋内布置颇为精緻,可家具却凌乱堆放,透露着一股腐朽颓废的气息,浑然不像近几日才无人居住的模样。 更令她好奇的是悬掛在大厅中央的墙壁上的女子肖像画,那画上覆盖着一层薄布,以至于看不清女子的容貌,然而缠绕在画周围的黑气,与初见时骆君身上的相同。 苏菡心头一动往前走上几步,想揭开布幕看得更清楚些,可指尖才刚抬起,耳边就传来气急败坏的喝止声,她顿时僵在原地很是尷尬。 「有什么问题吗?」随后的骆君见她不禁神色古怪语带困惑。 「刚才,」苏菡环顾屋内,「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是你家里的人吗?」 「不可能!」骆君一口否认,歛下的眉眼闪过黯然,「这房子,就剩我一个人住了……」 「是吗?」苏菡讶异,「这房子挺大的,一个人不怕吗?」 「怕,但祖宅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骆君的话尚未说完,墙上报时的鐘噹噹响了起来,他瞳孔霍然放大,整个人瑟瑟发抖。 「来了……它又来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中透着寒意,恐惧化作冰凉的蛇沿着他脊椎往上窜延,煞白的脸如灰白的水泥墙不见一丝血色。 苏菡只觉空间狠狠震了一下,下一刻整个世界已坠入黑暗之中。 第五章 金瓶风月—字灵(五) 仅呼吸之间,黑暗中便再次出现模糊的光晕,接着周遭影像渐渐清晰。 眼前如骆君所说,已不再是原本的大厅,而是佈满白幡的灵堂。 一名妖嬈女子如他剧本中所写那般,身着孝服跪坐在棺木旁,脚边铁盆放着正在燃烧的元宝蜡烛,风吹过颳起盆中灰飞,顿时烟雾迷漫,氤氳着诡譎的气息。 不远处,巷子口飘来几声嗷嗷不休的狗囉,那叫声凄厉至极,像被人扼住咽喉,听得让人头皮发麻。 女子却彷彿全无所觉般垂着头,沉浸自己矛盾而茫然的思绪之中,葱鬱的指尖一张一张机械性地添加着纸钱,面上时而皱眉时而露出状似羞怯的笑容。鬓边,緋红的蔦萝花在满身素白中,异样的刺眼。 此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夜色中一道模糊的身影由远而近,来人身上充斥着浓烈的肃杀之气,儘管早已被风吹淡许多,仍能闻到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是他! 武松,回来了。 苏菡和骆君都知道,是武松回来了,而按照故事的推演,他回来只有一个目的—是回来杀潘金莲的。 可女子,潘金莲并不知道,灯光下她微微侧过来,微红的面庞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眼波流转间满满都是女儿家心事,哪怕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单纯天真的女子了。 相较之下,武松的愤恨是那样鲜明,幽黑的眼底分明是两团燃烧的怒火,袖口还鲜明的残留着未乾的血渍。 苏菡想,这一瞬她该是真正欢喜的,以至于心思那样灵巧剔透的人儿,竟没有看见男人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意。 剧情继续进行,虽然他们一点声音也听不见。骆君早就提过,幻象是没有声音的。不过无妨, 苏菡唯一在意的是,潘金莲是爱武松的,那武松呢?对于这个命途多揣的女子,他是否曾经有情? 若是有,她是大哥的女人,一声嫂嫂何其沉重;若是没有,他眸中隐忍的伤,未免太过。 苏菡以为自己猜不透金瓶梅,那书中的泥泞太深。 幸好,有人是懂得。 「你以为,」她问,「武松有没有爱过潘金莲?」 骆君没有回答,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呼吸急促而紊乱,通红的面孔和大张的鼻翼竟与武松有几分相仿。 苏菡感觉自己似乎读懂了什么,又回头,潘金莲已被踢倒在地,武松手上凶器高高举起,正对准那柔嫩高耸的胸脯,她半瞇着眼,细白牙齿狠狠咬在薄唇上,两条修长的腿踢瞪着,白的惊人。 明明是生死关头,仍似挑逗。 武松眼底的怒火更炽,像一头受伤的兽。 忽然,苏菡又看到了。 那不祥的阴暗气息再次出现,甚至比前两次更盛,铺天盖地的袭来,压得她几乎灭顶。 时候到了…… 「跟我来。」她低语,往前跨上一步,生生走入幻像之中。 骆君注视着她的举动惶惶然不知所措,「你要做什么?」 「揭开真相,这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所有的谜团都得到了解答,既然如此便没有必要看这个女人再死一次,非不得已她厌恶见血,哪怕是戏。 第五章 金瓶风月—字灵(六) 画面,因苏菡的介入静止了,彷彿有人悄悄按下了暂停键。 「你收服他们了!」骆君看着这奇特的画面,脸上满是又惊又喜的情绪。 「不,我不过是切断了他们的循环而已。其实,」苏菡背对着他站定在武松和潘金莲停滞的身影旁,语气轻柔的近似飘渺,「这间屋子里没有鬼,整个事件中唯一个鬼—是你!而他们,不过是你创造出来的字灵,终于自己的角色演出你所想像的故事。换句话说,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在吓自己。」 「不可能,我明明好端端站在这,怎么会是鬼。」骆君触电般尖叫着,失魂落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死了。」苏菡好脾气的解释,「你仔细想想,这些日子除了我,可有人理你、可有人和你说话?」 骆君语带颤抖,「那又如何……我本就少有朋友。」 苏菡笑了,手指向武松,「你过来,细细看这张脸,是不是很熟悉。」 骆君本不想过去,但身体却无法抗拒,之前因为恐惧,他一直无法看清武松的脸,可这次他却看得寒毛直竖。 那是一张无比熟悉,哪怕是烧成灰他都不会认错的,每日在镜子里会看见的自己的脸! 「不,这不可能。」他用力晃着脑袋,往后连退数步跌坐在地板上,正好对上「潘金莲」的脸,那是一张隐晦的、被他深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他楞了愣,突然像疯了似的跳了起来,朝棺木扑了过去,棺材里的人静静闭着眼神态宛若熟睡,不是那短命被毒死的五寸丁武大郎,是他这辈子最尊敬也是唯一的亲人—他的兄长。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苏菡走至他身旁问。 「1988年6月17日。」 「错,今天是2008年6月17日,二十年,你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她叹了口气,从怀中挑出一张拼贴剪报,上头几有个醒目的标题:本地实业家:骆明意外身故死亡,疑其妻买兇杀人;名编剧人骆君杀嫂,似为兄报仇;再见杀夫,又一人间潘金莲;妇人惨死家中,其弟称为兄报仇…… 「想起来了吗?」她幽幽地道:「那个时候,你认定你嫂嫂因出轨而害死了你哥哥,所以你模仿金瓶梅的方式杀了她……,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金瓶梅。」 苏菡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刀,血淋淋捅开他不愿面对的真相。 无数片段在骆君脑中浮现,头很疼,遗忘的记忆却一点一点的回笼,种种喜悦、讶异、痛苦、挣扎还有不能为人道的心思…… 「因为我喜欢她,而她……也喜欢我。」 骆君的眼中满是苦涩,这是长久以来他一直埋藏在心底,从未摊在阳光下的秘密,包括他的兄长从来没有人知道,除了她。 你是一个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懦夫! 这是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所以儘管他一次次见过她与人纠缠,却从来面上隻字未提,因为他给不了她要的幸福—他爱她,但更爱他的兄长,这爱的份量是不平等的。 所以他远走他乡,以为这是对三人最好的方式,直到骆明的死讯传来,让他彻底崩溃。 他坚信这是她对他的报復,既然不敢爱,那就恨吧! 恨到极致,也是一种情感的表现。 第五章 金瓶风月—字灵(七) 「只是,」骆君痛苦的闭上眼睛,两行血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我没想到我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 所有的事他全部都想起来了,苏菡说得没错,他是鬼,一隻死了二十多年的鬼。 那天晚上,杀了她之后,他也自杀了。因为—他在骆明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捲录音带。 那录音带的内容很简单,他却觉得浑身冷到了极点。原来骆明的死并非是意外,一场由他本人一手策画的意外。 「亲爱的弟弟,当你听到这捲录音带,想必我和那女人都已经死了,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可惜我却要让你失望了。现在你所经歷的一切,都是我精心策画的局……」 骆明的声音从录音机中传出,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令人毛骨悚然。 「前些日子我去医院做例行健康检查,医生告知我得了绝症时日无多,所以我决定用我的死,对你们进行报復。我知道你和她一直都彼此相爱,这却是我最无法忍受的事,我的妻子躺在我身边,心中念的却是别的男人,而那个男人还是我最信任的兄弟。也许,我曾经是个大肚的人,但当生命进入尾声,所谓的包容只是空话。如果……你在以为她买兇杀人的情况下,仍愿意和她在一起,那我认输并且祝福你们。若是你因此怀疑她,那也只能证明你们爱的不够。别怪我残忍,我不过是不甘心而已……」 听完那捲录音带后,骆君整个人都崩溃了,待回过神来,那把沾着她鲜血的刀已经插入了他的胸口。 骆君细细将那晚发生的经过娓娓道出,每一字都锥心泣血,饶是苏菡自以为见惯了人间百态,也不禁也感到一瞬的悚然。 「为什么?」骆君仰头狂呼,身上缠绕的怨与恨融入阴暗之中,冤气猛然暴涨,满目所及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 千言万语,都化作凄厉的质疑。 谁能想到从小到大最疼爱他的兄长,竟会成了他人生中最残酷的刽子手。 遗憾的是,没有人能够回答,苏菡也不能,唯一能够回应的那人,早已不在。 这时,不知打哪颳起一阵冷风,将那铁盆中兀自燃烧的冥纸捲了起来,一张一张,漫天纷飞。 落地才发现,分明是一页一页的书稿,有菱有角的方块字端端正正,偏是编就无边春色撩人。”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 文中内容苏菡并不陌生,是万历年间风行过的的《金瓶梅词话》,看刻印还是真正的古本。 这些字,宛若扭曲的符咒,疯狂地舞动着,带着点点星火,四处飘散,贴满了房屋的每个角落。 脆弱的横樑很快的烧了起来,那火越烧越大、越烧越旺,在黑暗中鲜明如血,像一路从地狱深处开往人间的妖异红莲,像潘金莲妖媚入骨的一生,凄绝、艷绝、美绝。 第五章 金瓶风月—字灵(完) 苏菡就站在那,看着火焰翻滚沸腾,以一种悲壮的方式覆盖住骆家大宅,吞噬所有的虚幻、真实、过去以及现在。她黑色的裙摆摇曳,伴随火焰纷纷,却怎么也烧不着她的衣角。 她目光一瞬也不瞬将一切收入眼底,如同长久以来所扮演的角色,一个称职的旁观者。 灰霾在空气中瀰漫开来,如轻烟似薄雾,苏菡听见里头传出幽怨的琵琶声、妖嬈的小曲声、男女的调笑声、曖昧的低吟声、愤怒的咆啸声……层层叠叠,喜、怒、忧、惧、爱、憎、欲,贪、嗔、痴、慢、疑,混做一堆,剪不断理还乱。 终是,开不尽的奼紫嫣红,关不尽的满园春色。 「烧吧,全都烧乾净了才好。」 苏菡宛若呢喃的低语,衣袖轻扬,衣袖轻扬,火势变得更盛了,似乎要连那前尘往事、爱恨情仇,一併附之祝融。 就在这个时候,从火中飞出无数隻青色蝴蝶,一隻隻交缠在一起,凝聚成一抹淡淡的人形剪影。那人形若隐若现看着并不清晰,可从曲线仍能分辨出是一个女人的形体。 「是你?」 「是我。」女人转头,朝她盈盈一笑,明明是模糊的五官,却让人感觉极美。 女人名叫崔琬,骆明的妻子也是骆君的爱人,更是苏菡这次真正的客户。 在骆君出现的前一晚,她来到苏菡的店里,恳求她收购那本《金瓶梅词话》—让骆君的灵魂自由。 「为了一个杀你的男人,值得吗?」苏菡问。 「错,」她笑得梨花带雨,「是为了一个我爱的男人。」 火光闪烁,那书还再烧,瀲灩的红舌似乎永远也无法停止,几分过分甜腻的香气传来,如女人惆悵而沉重的半生。 「谢谢你,如此我们都自由了。」她对着苏菡的方向弯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声音很轻,几乎要听不见,彷彿风一吹就会散了。 「我并没有真正做了什么,」苏菡淡淡地开口,「放了这把火的人是骆君。」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不过是个旁观者,一如从前的每一次。 「但你让他看见了真实,那是我在他身边二十年都做不到的事。现在我要去找他了,希望你也能早日找到那个人。」 那个人,她在说谁? 苏菡脑中好似要浮现出什么,但随即被一阵尖锐地剧痛盖过,待疼痛散去,那片刻的迷茫已经褪去,她嘴角噙着一抹温润,面上仍是那夺人心魄的媚。 遽然,一张未烧尽的书稿飘起,不偏不倚落在她微张的指尖,上头字跡已经被火燻得模糊,只有最后两句诗隐约可见:可怜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可不可怜,她不知道,或许谁也无法真正说清,毕竟一个女人深埋的心事,唯有她自己能明瞭。然若要公道的说句话,潘金莲不过是个女人,也仅仅是个女人而已。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一本古物,真正的老东西,以后是再也见不着了。 她吹了一口气,那纸屑化作苍白的飞灰散落,似意外落错时间的雪,荒芜而悲凉。 第六章 饕餮鼎—慾之业(一) 嗜其肉,啃其身,汝的盘中飧,汝的俎上肉,千条命,只为满足口腹之慾。 这是汝的罪,可美味,真是美味啊! 所以,闭上双眼尽情享用,如果不够的话,就把自己也吃了吧! 阴暗的地下室中,一名面黄肌瘦的男子惊恐地缩在墙角,他的身体浮肿,两颊却凹陷的恐怖,已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而在房间中央,一口庞大的青铜鼎正汩汩冒着烟,热气伴着炼白色的汤汁翻滚着,底下鲜红的肉块若隐若现,带出浓郁的香气,闻着绵长悠远,令人食指大动。 这样的香味,却令男子眼中的慌惧更盛,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那汤中所燉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肉,是他身上的肉! 苍白的月光从排气孔照入,不偏不倚落在男子腿上,清楚的见到他浅色的裤管上沾满了暗褐色的污渍……还有两截空荡荡的白骨。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问,偏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的舌头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吃了。 突然几声咕嚕声从腹中传出,那香味似乎变得更加鲜甜,鑽入他的毛孔,进入他的每一寸肌肤,五脏六腑甚至骨髓,那样深刻,那样的无法抗拒。 像毒,这世间最美味也最邪恶的毒。 他的理智并不想靠近那锅汤,但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贪婪的爬上前,抓起内中的肉块就往嘴里送,一口接着一口…… 男子一边吃眼泪一边流了下来,眼底充斥着绝望与悲凉,他想死却也知道自己死不了。 牠,或者说牠们不会轻易让他死,生不如死,这是他所犯下的罪。 「如何,自己的肉好吃吗?」室内响起带着戏謔的轻蔑笑声,不怀好意的令人毛骨悚然。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男子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哀号,却换来更残酷的恶意,那声音重重回绕,哭声与笑声交杂,像是由无数灵魂同时开口一般。 「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们,眾生平等,这是你的报应。」 幽暗中,铜鼎边缘赫然发出青光,细细一看竟是对巨大的兽眼,鼻梁凸出,头部有一双弯曲的兽角,似羊角又似牛角,巨嘴大张利齿如锯,嘴巴两边有一对如虎的利爪,头部两侧则长了一对耳朵似的肉翅。 饕餮,这兽男人是认得的,中国古代上古异兽,性贪食。 曾经他走遍大江南北,只为寻找传说能为食物带来极致美味的饕餮鼎,可现在他仅于下满心的荒凉。 谁想到他费尽心思才得来的宝物,却让他陷入万劫不復的地狱。 嘴里,咀嚼的动作还在持续,鼎里的肉却已经快吃完了,他看见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握住一旁的菜刀,慢慢伸往大腿内侧。 未乾的血渍从泛着寒光的刀尖落下,一滴接着一滴,红得触目惊心。 再一次,强烈的后悔席上他的心头,如果他不曾被贪婪蒙蔽双眼,如果他不曾买下这个鼎,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刺骨的阴冷如蛆附骨,让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男子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空茫的双眼茫然凝视着前方,意识彷彿回到了那一天…… 第六章 饕餮鼎—慾之业(二) 「这饕餮鼎我要了,你开个价,不管多少钱都无所谓。」 来人张扬跋扈的声音在空气中回盪,不是恳求而是命令,任性而猖狂,与古韵斋素来温润的气韵格格不入。 「不卖。」苏菡斜睨了他一眼,狭长眸底一片清冷,形状姣好的唇毫不犹豫吐出拒绝的话语,逕自转身往店内深处走去,翻飞的裙襬如一隻舞动的蝶。 「为什么不卖?」男子愣了几秒,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扯住她的手臂,显然没想过会遭到拒绝。 苏菡拧了下眉,微微使力抽回手,白皙的面庞因对方的举动染上几分薄怒「因为这鼎和你没有缘分,如此而已。」 更正确来说,她不喜欢这个人,非常非常的不喜欢。她很少对人有太过明显的好恶,可这个人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他身上有一种味道,在旁人闻起来似乎是终日沉浸在厨房中的气味,但在苏菡而言,那味道里还掺杂了痛苦、悲伤还有恐惧,让她联想到刑场上的刽子手。 苏菡这话说的直白,要换了其他人估计摸摸鼻子就放弃了,可偏偏男子就不是个普通人。 他咧了下嘴,不服气的道:「你又不是这口鼎,怎知我和它没有缘分?」 「你又不是我,」苏菡撇了撇嘴,脸上表情十分敷衍,「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已经说了,不卖就是不卖。在我看来,你不懂得如何驾驭这口鼎。」 苏菡难得的说了这重话,不过却也是实话。 这口饕餮鼎,是年代相当久远的古物,也是一项凶器,男人身上的戾气对上这鼎,恐怕会引来极致的疯狂。那会对她的工作造成麻烦,而她向来讨厌麻烦。 「我不懂?女人,本少爷可是易翔,被誉为中国新世代最年轻的天才厨师。」苏菡豪不妥协的态度令男子有几分恼火,「如果我配不上这个鼎,现在的中国还有谁配得上。」 男子的话说得嚣张至极,可他确实有嚣张的本钱,如果这世上真的所谓的天之骄子,他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祖父是满清最后一任御厨,父亲是中国美食协会理事长,母亲能在国宴上烹煮过满汉全席,在食艺上绝对称得上是家学渊源。更重要的是他姓易,中国古代的食神易牙,也姓易! 「你说……你叫易翔,你姓易!」 在他自报名号的瞬间,从饕餮鼎内霍地传出了一声尖锐至极的悲鸣,像兽鸣又像是婴儿的啼哭,令苏菡触电似地一愣,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可那声音易翔是听不见的,他看苏菡乍变的神色以为自己震摄了对方,挺起胸膛颇为骄傲的昂头,模样像隻孔雀,「当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呵呵,原来如此。」苏菡突然收起嫌恶的表情,轻声笑了起来,眼波宛转间说不出的媚态横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 「什么?」易翔瞧着她前后的反差,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原来是易少爷,是小女子有眼无珠。」苏菡踮起脚尖贴近他耳边呢喃,呼出的热气扑在耳垂,「既然您想要,本店自然是双手奉上,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易翔的心荡漾了一下,但仍没有忘记自己真正的目的,「你说。」 「帮我写一张同意书,同意这个鼎出店门后,发生任何事都与古韵斋无关,至于价格八十万人民币,如何?」 「好。」 易翔一口应了下来,拿起纸笔飞快照着苏菡的要求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然后当场付了钱,立刻叫来人搬走那鼎,好像深怕苏菡反悔似的。 苏菡从头到尾在一旁微笑的看着,待他离开后才拎起那叠纸,扔进后方燃烧的铁盆。 那人大概不知道,他写得那份文书可是要通达天地的,毕竟那鼎里—住着一隻真正的饕餮。 只不过……真是糟糕呀!她竟然忘了提醒客户,这饕餮鼎便是当年易牙烹儿的那一个,希望他运气不要太差才好。 第六章 饕餮鼎—慾之业(三) 苏菡的心思,易翔自然不会知道,然而他之所以如此想得到这口鼎,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两週前,他意外在易家书库翻到一本手抄的古籍,上头的字跡因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不清,可他却清楚的看到了一行字:饕餮鼎,熟食者,春秋古物,用之烹,味美,不似人间。 要在以前,他压根不将这种传说的东西放在心上,可恰巧他正好在烹飪上遇到了瓶颈,为此才会有在古韵斋发生的那一幕。 只是,等到真正将鼎搬回去,他又开始感到犹豫,在他心底有那么一丝疑惑—传说毕竟是传说,可信吗? 因着这番矛盾,那价值千金的饕餮鼎便这么被束之高阁,这一放足足就过了将近半个多月有馀。 直到某日,易翔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时,突然兴起随手用那鼎熬了一碗水煮白菜…… 照理来说,水煮白菜本来不过是道再平常不过的家常菜餚,滋味要如何可口也是有限,不曾想那从饕餮鼎中拿出的水煮白菜不仅色泽鲜艳欲滴,而且香气扑鼻沁人心脾,放进嘴里更是软得瞬间就化了开来。 美味,真是太美味了, 易翔舔着唇双眼登时就亮了,脑子飞快转动起来,他是一个厨师但同时也是一个商人,透过那鼎他似乎看见一个无限可能的未来。 他试着用那鼎做了几道新菜在自己的饭店里贩卖,那些都是相当繁琐的菜式,哪怕是像他祖父那样资深的大厨也很难完美的詮释,可他却成功了,以二十出头的年纪创造了厨艺史上的奇蹟。 那一道道色香味形意兼具的佳餚,好吃的让人差点把舌头都吞了,易翔又是个聪明人,走的是高价限量的预约模式,顿时间他饭店的生意提升数倍,每天都有食客从全国各地前来,只为品嚐这些被誉为「人间难得几回嚐」的珍饈,门口的坎几乎都要被人给踏平,当真是锋头无二。 为此,不少人都好奇他能烹飪出如此美食的秘诀,他皆只是笑而不答,毕竟饕餮鼎的存在绝不能曝光。 没想他这样神秘的行为,竟引起了许多有心人士的覬覦,他表叔的儿子陈淼就是其中之一。 陈淼是他的堂哥,两人差了将近十一岁,曾经同样是小有名气的少年厨师,却再一次比赛中输给了当时年仅九岁易翔,从此一绝不振再也无法下厨。 他听说了这件事,旁敲侧击地企图探听易翔的秘密,在连续数次的失败后,心生歹念趁着晚上其他工作人员离开之后,独自悄悄从后门潜入厨房。 没有人晓得陈淼究竟遇上了什么事,只知道次日被人发现时他浑身鲜血淋淋的躺在地板上,手上抓着一隻被残忍剥皮断头的猫,而那猫头则在旁边滚烫的锅子里载浮载沉,两颗眼睛圆鼓鼓大张着写满临死前的惊惶和恐惧。 陈淼醒来后,指着易翔的方向一个逕得尖叫,他有很多话想说偏生不知为何似有异物梗在喉咙中般一个字都吐不出口,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包括他的父母。 只有易翔嘴角缓缓地弯了起来,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稍纵即逝的微笑,却让人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第六章 饕餮鼎—慾之业(四) 那以后,易翔饭店的生意愈加火热,原本不感兴趣的人,也因这次的事情而多了几分探究。 说穿了其实不过两个字—好奇而已。 这就是人性,越是神祕的人事物,总是越能引起更多的关注。 易翔的回应却是将更多时间花在厨房里,那盘盘端上桌的成品,已不仅是单纯的食物亦是无比精緻的艺术品。 为了满足客户永无止境的口腹之慾,他甚至开发出了一套山海宴,全以产自山野和海洋的名贵珍稀食品为主,并融合自古以来参翅八珍、山水八珍、满汉全席的四八珍以及民国后的上中下八珍,包括海参、鱼翅、鱼脆、鱼肚、燕窝、鹿筋、蛤士蟆、熊掌、鹿茸、犀鼻、驼峰、果子狸、豹胎、狮乳、鲍鱼、鱼唇、裙边、干贝、猩唇、象拔、犀尾、海豹、大鯢、红燕、飞龙、鵪鶉、天鹅、鷓鴣、彩雀、斑鳩、红头鹰、猴头菇、银耳、竹蓀、驴窝菌、羊肚菌、花菇、黄花菜、云香信、果子狸、鱉裙、鰣鱼、川竹苏、银耳、冬菇、蠣黄、乌鱼蛋、猴头、龙鬚凤爪、醉虾、烤鸭掌、浇驴肉、脆鹅肠、铁板甲鱼、风乾鶏、三吱儿、炭烤乳羊、活叫驴、生醃海鲜、阴阳活鱼。 这菜谱一出,瞬间举国譁然同时震惊了整个华人饮食界,不只由于其所用的食材极尽奢华,更因为后头的十三种菜餚早因过度残忍被列为公认的禁菜,在生物保育声浪高涨的现代,厨师们不要说做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面对种种声浪,易翔笑得一派从容,残忍吗?或许,但等到吃进嘴里,谁还会在乎。有罪,那又如何?满足慾望之后,眼睛、耳朵、嘴巴就关上了,不听、不看、不问,这就是人,真是可悲。 他旁观着那些老饕们的丑态,眼底透着浓浓的不屑与轻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人。”想掌控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掌控一个人的胃”饕餮鼎带给他的除了烹飪的极致艺术,还有权利,操控他人的至高无上的权利。 他以为自己是神,食神!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被美食衝晕了头,至少易家厨房的老伙计们就是例外。 他们不少都有些年纪,过去多少见过或听说过这些禁菜的製作方式,当初年轻没什感触,可现在老了半隻脚踏入棺材,再见到易翔又将那些菜式翻了出来,心里纷纷起了疙瘩,在几经反对无果后,直接找上了易老爷子。 易老爷子听闻此事叫来易翔,祖孙俩关上门谈了许久,翌日他整个人瞧上去明显一夜间老了许多,看着曾经跟随自己的老人们频频叹息,「咱都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那些老伙计哪个不是人精,立刻听出了易老爷子的言外之意,当下不约而同的选择离开,原本闹哄哄的厨房一下子空了。 等易翔听到消息赶到现场想留人时,只剩下一个跛脚的老师傅还没走,他拍了拍易翔的肩膀道:「千百年来碗里羹,冤深似海恨难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但听屠门半夜声。年轻人杀生太过犹如杀己,我们是厨师不是屠夫呀!」 我们是厨师不是屠夫呀! 一句话如凉水灌顶而下,凉颼颼的,他大惊如梦初醒,环顾室内空荡荡的,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了。 只有那鼎立在角落,上头的兽纹与他四目对望,咧开的嘴竟似在笑一般,不怀好意的。 第六章 饕餮鼎—慾之业(五) 不过,那样的冰冷也仅仅一剎那,很快他又恢復了常态。 世人哪里知晓,罪,有时亦如罌粟,甜美而惑人,嚐了一口就再也戒不掉。 为了填埔厨房的空缺,易翔开始大量招募新人,慕名前来应徵的人不少,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每个人都做不久,且无论他如何询问,那些人对离开的原因都满脸惊骇的三缄其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最后,还是他用尽手段,才从几名大学生处得知了厨房疑似闹鬼的传闻。 据那几个年轻人说,有人曾经在独处时听见厨房传来惨烈的驴叫声、有人曾经见过只剩骨架的羊在厨房中走动,有人目睹被扔进垃圾桶的鱼头嘴巴仍不停的开闔,还有人看过没了头盖骨的猴子跳上窜下…… 「愚蠢,胡言乱语,全是无稽之谈。」 听完缘由后,易翔颇为恼怒的扔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他压根就不相信有鬼,只当他们和之前的老伙计一样,承担不了心理压力而產生了幻觉。 没用,一堆胆小无能的废物。 他浑身颤抖着,却改变不了结果,没有人愿意来应徵,明明是五星级饭店的厨房,却除了几个打杂的就剩他一个大厨。 眾叛亲离?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可不仅是为了让自己,更是要让饭店更上一层楼。 这些人未免太过无知了,他想。 燕雀安知鸿鵠之志,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他才是对的。食物就是食物,哪有什么残不残忍的。 他记得歷史上有不少次的战乱和飢荒,都发生过人吃人的惨剧,当时出现过不少词汇诸如香肉、米肉、菜人甚至还有两脚羊,就他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残忍。两相比较,动物生来就该是被吃的,天生低下,哪能和人相比。 呵呵,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人类比其他动物高级呀! 厨房内,忽然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声音,似幼童般的稚嫩嗓音却又透着几分老人的沙哑。 「谁?」易翔第一时间反射性的转头,可厨房早已被知晓内情的员工们视为禁地,除非必要根本没有人会进来,偌大的空间除了他哪里还有别人。 难道他也產生了幻觉? 易翔皱眉,很是困惑的摇头,但下一秒他感觉暗处有双眼睛虎视眈眈的瞅着他,令他背脊窜起了一股森冷的寒意,就像是一条饥饿的凶兽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他四下张望,最终目光再次落在了饕餮鼎上,不知怎的他以为那兽纹的双眼部位似乎比先前睁开了许多。 但很快他就拋弃了这样的想法,就如同他不相信世上有鬼一样,于他来说饕餮鼎也不过就是一个烹飪器材罢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很快就转过了头,以至于没有看见,在他转头的瞬间,身后一尺之遥的饕餮鼎上那兽纹双眼位置发出了莹莹的青绿幽光,阴森而凄厉,像是来自地狱最底层诡秘而恐怖的冥火,稍一不慎就有可能会让人粉身碎骨。 第六章 饕餮鼎—慾之业(六) 然而—— 无论你或者不信,报应这种事,其实是很奇妙的,你防着它时它不来,当你忘记,它就悄悄的来了。 眼看着易翔的饭店即将以霸主之姿席捲整个饮食界,一个意想不到的震撼却狠狠打击了他。 饭店原本络绎不绝的客人不知为何在几日之间急速减少,火红到发紫的业绩霎时间从顶峰跌至谷底。 「到底怎么回事?」 他将赤字报表往办公桌上一摔,怒气腾腾的质问手下员工,眾人支支吾吾了一阵,才告诉他前阵子有几个酷爱阴阳鱼的客人用餐回去后肌肤莫名硬化长出了类似鱼鳞的东西、食用烤鹅掌的妇人脚突然莫名的发肿足足比常人粗了三倍……最恐怖的是某个每来必点猴脑的老者脑袋一夜间变得巨大无比根本无法站立。 「那又怎么样,人吃五穀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问题……」负责外场的女侍小声地道:「那些人都是从我们这里离开后才发病的。」 而且,症状和他们处理食材的方式一模一样! 「是吗?不过是巧合罢了。」易翔冷笑,「若真有问题,役管局早便找上门来了!」 「但是……」 其他人彼此对望还想解释点什么,可甫触到他尖锐的眼神,顿时纷纷禁了声,一张张僵硬无比的脸孔趁着场面颇为尷尬。 想想也是,易翔无声叹息,这些人如何会懂。—懂得,不会在这里。 他挥了挥手示意眾人散去,取出顾客联络资料挨家挨户拨打着,一个,一个,又一个…… 面对他的询问,顾客显得很沉默,彷彿约好一般,如含了沙的蚌壳似地怎么也撬不开。 ——态度却是肯定的,暂时都不会来了。 民以食为天,哪有人不吃饭的。 他越问心里越是焦急,可偏又探不出个究竟。人哪,事不关己总爱八卦几句,临到自己却往往闭口不言。 幸好,还是有人愿意开口的。 对方是他父亲的朋友,平日见了不免叫一声世伯,他爱吃鱼,尤其是古法製的鱼羹。(取大隻的活河鲤倒悬于沸锅上方,至其受蒸气所逼而摇头摆尾,再将鱼首敲碎使血滴入水中,形成红丝一缕连绵不断,肉不用只取血调羹,数十鱼方可成一碗。) 记得那日,他在易翔的饭店吃了一碗鱼羹,味道是他生平罕见,非常之美味。 不成想回去他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坐在一口滚沸的大锅前,锅上掛着一条条还在滴血的活鲤鱼,那些鲤鱼在奔腾的蒸汽中痛苦地左右摆动,瞪大的眼睛咕嚕嚕地望着他,嘴唇张张闔闔异口同声的问,「好喝吗?我们的血好喝吗?」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喝过鱼羹。」世伯隔着话筒长长吐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你店里的菜式……也非常特别。但是……」 他幽幽地道:「世伯老了,我怕……。」 怕什么,他没有明说,可单单一个「怕」字,竟是徘回不去,彷彿直直鑽进易翔心底,生根、发芽。 他明明不怕的,背心却冒着汗,涔涔的浸湿了上衣。 忽然,他想起下厨的第一天,祖父教他唸过一首诗:血肉淋漓味足珍,一般痛苦怨难伸,设身处地捫心想,谁肯将刀割自身。 我错了吗? 易翔烦躁的闭上眼,有生以来首次,他对自己坚持的信念產生了质疑? 第六章 饕餮鼎—慾之业(七) 当夜,易翔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身处在一间巨大而陌生的厨房里,耳中充斥着每次下厨时痛苦凄厉的悲鸣,只是和他所熟悉的稍有不同,那不是动物的叫声,是人! 那一声声惨烈的哭嚎,是由人类的口中所发生的。而两旁,却有许多厨师打扮的动物,瞅着他们阴惻测地笑着,这样的场景让他升起违和的奇异感。 错了,不该是这样,全部都乱了。 他在心里吶喊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连动跟手指头都做不到,这才发现自己竟和那些人一样,都成了待宰的「牲口」。 他眼睁睁瞧着几个被切成块状的人横躺在长型砧板上,身体还在不住地扭动着,却被几个厨师扛起扔进一旁的石臼中,眨眼就被铁杵春捣成的血肉糢糊,製成泥酱或贡丸;屋顶的横樑上,则倒悬着一排红人,他们的皮肤如衣服般被从天灵处开了口齐齐扒去,露出底下纠结的血管和粉嫩色的肌肉,厨师就站在旁边的阶梯上,用极其锋利的小刀对应肌肉的纹理切割,每片肉不超过指甲盖大小,丢入底下翻腾的沸水中,熬成一锅浓郁香醇的肉汤;还有许多人赤着脚被赶到冒烟的铁板上,那炽烈的高温让他们不得不持续奔走跳跃,直到被烤熟为止,而铁板底下是个巨大的凹槽,内中盛满了滚烫的热油,偶有不慎落入油中者,立即就成了新鲜的炸物。 易翔不由打了个寒颤,心里一阵阵的慌,尖锐的恐惧几乎窒息。 这时一道阴影遮住了他的视线,是个穿着主厨服饰的骆驼,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他却感觉对方在笑,充满恶意的那一种。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是一连串尖锐的刺痛袭来,随即感到眼冒金星意识莫名的晕眩。 待恢復过来,他的两隻手掌都不见了,手臂、大腿、腰、鲜血淋漓分别遭人切下了数块肉,胸膛也黑洞洞的大开五脏六腑被掏了个大半。就连他的脑壳都如盖子似地掀了开来,只剩丁点头皮连着头发,松垮垮的在后脑杓晃荡。 而一旁,却摆着好几道看似美味的菜餚:凤爪龙衣、红酒烩猴脑、一掌定乾坤、水晶餚肉、麻油腰肝锅、下水滷煮……。 那味道闻着极香,可易翔只觉浑身发冷,没想那厨师却走了过来,拿起筷子一道一道餵进了他的嘴里。 他明明是想吐的,但舌尖尝到滋味竟不受控制的嚥了下去,他一边难受的乾呕着一边又无法停下进食的动作,眼中流出屈辱而痛苦的泪水。 「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你们人不是只要是美食什么都能吃吗?」暗处,有叹息伴着脚步声幽幽传来,那声音似是歷经苍桑又透出如孩童般的稚嫩,「既然如此,人也算是食物的一种吧!况且自己的肉,是不是更美味。」 怎么会一样! 易翔在心底大声的反驳,依旧固执的认为人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 「错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那种被杀害虐待的疼痛无论人或动物都是一样的喔!所以,这次换你来体会一下,那种身为盘中飧的绝望。」 不!他身心都在震慄,用尽力气挣扎的爬起。 对上一双青绿色的眼,羊角、牛身、虎爪,脑门两侧有对肉翅,长着一张人脸—孩童的脸。 饕餮……饕餮鼎。 他瞪大了眼,脑中轰然一响,耳边似乎略过当初那女老闆的话:……你不懂得如何驾驭这口鼎。 他明白了,可已经太迟了。 第六章 饕餮鼎—慾之业(八) 冷不防,忽有一股巨力从背部推来,他往前一扑前额霎时传来莫名钝痛。 他猛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在厨房的茶几边睡去,方才那顿痛便是因为他手腕一时发麻没撑住脑袋,撞上桌面所导致的意外。 原来是一场梦。 看着周遭熟悉的环境,易翔拍着胸口长长吐了口气,这时他鼻尖嗅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从饕餮鼎处溢了出来,带着令人无抗拒的吸引力。 他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见到那鼎中燉着一盅红烧蹄筋,看上去色泽金红嫩滑,令人食指大肚。 不知哪里的衝动涌上,他顾不得思考自己是曾否煮过蹄筋,拿起筷子就大口吃了起来。 这一吃就再也停不下来,一口接着一口,吃的一点渣都不剩,连汤汁都端起喝了下去…… 人间美味。 他抚着肚皮满足的打了一声饱嗝,难怪有些人为了「吃」几欲疯狂,这一刻他似乎稍稍能理解了。 猝然,椎心刺骨的疼从脚裸处袭来,易翔感觉膝盖以下瞬间痠软无力,猛得跪倒在地。 手掌下意识往疼痛探去,再抬起满满是狰狞的红,他的踝关节处多了两道伤口,不大却极深,深可见骨。 不知怎的,他脑中忽然浮现梦中血腥的烹飪场景,明明是秋老虎肆虐的九月,身上却泛起了砭骨寒意直直沁入骨髓。 作为一个厨师,从小到大他试过各式各样的食材,几乎所有的菜餚他都可以轻易的猜出它们的原料,可方才的红烧蹄筋……此刻回味起来,他竟分不出那是牛筋、羊筋、还是猪筋。 易翔瑟瑟地抖着,脸上再不见丝毫血色,像寒夜中颓圮荒芜的危墙,灰白而脆弱。 恍惚间,耳边似隐隐有笑声传来,初不甚明朗,后慢慢清晰起来,如稚子又若野兽的咆啸。 那声音陌生中着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他曈中惊骇在这一刻无限地放大。 ……饕餮,是他梦中饕餮的声音。 低垂的眼,对上正前方的青铜鼎,鼎面栩栩如生的兽形图腾与他四目相望。 易翔的头发一根根竖起,那双兽目满载嗜血的阴寒,残酷而森冷。 「好吃吗?」暗哑声中饱含戏謔,「你把自己的脚筋一口一口的吃掉,还吃的心满意足,也算是绝世美味了吧!」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的罪!」饕餮的音量驀地拔高,「你杀了这么多动物,现在该轮到你自己了。不过我比你慈悲,我会让你自己吃掉自己。」 语毕,它不再言语,周遭静得可怕。 沉默、荒芜,万籟俱寂,只剩无穷无尽的黑。 门不见了,原本一步之遥的大门消失地乾乾净净,雪白墙面瞧不出半点痕跡,彷彿从来都不曾存在。 易翔绝望的缩了缩身子,彷彿听见自己体内血液的流动声,周遭景物绕圈般打转着,入目一片朦胧…… ——他,哭了。 几天后,易翔失踪的消息传开,所有人都在找他,却谁也不知道,他根本不曾离开过。 第六章 饕餮鼎—慾之业(九) 时间,回到了当下。 凝滞中,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映入易祥眼中是双刺金线的绿色绣花鞋,再往上是一袭藏青色滚边长裙,鬓边的黑珍珠琉璃簪随着摇曳的身姿晃动,淡雅中透着自成一格的媚。 「《吕氏春秋·先识览》:「周鼎着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我早说过,这个鼎不适合你。」来人微瞇的双眸打量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口吻中带着悲天悯人的哀矜。 易翔愣怔的争着眼,好半天涣散的目光才慢慢恢復神采,奋力地伸长手臂企图抓住她的裙摆, 「是尼!纠偶……丘丘尼纠纠偶。」 「万般自作还自受,地狱受苦怨何人。」苏菡无奈摇头,眉宇间流处出一股沉重的善良,「我不是没有阻止过你,莫忘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而且……」 她端下身,视线与他齐高,「你可知饕餮到底是什么?」 是上古凶兽、是九龙子之一、是蚩尤被皇帝砍下的脑袋所变成的怪物……各种讯息同时自易翔脑中掠过,可他感觉得出这都不是苏菡想要的答案。 果不其然,苏菡弯了弯嘴角,贴近他耳边拋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震撼弹,「饕餮其实是所有被杀害以满足口腹之慾的动物灵合体,但真正创造出饕餮的人使它成型的人,却是你的祖先—易牙。」 早在上古广代,就有眾多的动物灵因死前的恐惧和不安而凝聚在一起,形成狰狞而骇人的妖兽,可当时的饕餮并没有真正的自我意识,也不会主动伤害其他生灵。直到易牙烹儿给齐桓公为食,活生生被烹死孩童的滔天怨气与含恨动物灵合而为一,终于诞生出了真正的饕餮。 因此……饕餮才会有张人貌的脸,及如幼儿般稚嫩的叫声。 「所以,你遇上这事不冤,这是你们易家欠下的债,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有因就有果,她一直都不想把饕餮鼎卖出,偏偏他却自己走进了古韵斋,此间纠葛怨得了谁? 易翔陷入沉默,仅存的手握成拳状,牙死死咬住下唇。 视线模糊了,他本以为乾涸的眼眶再次涌出泪水。 不不,他不想死,祖先犯下的罪的与他有何相干,他不服,不服啊! 「放心,你不会死。」苏菡看穿他的想法灿然一笑,可笑意并未曾达到眼底,「你会活着的,活得很久很久。」 一直活到你把自己身上的肉,全部一口一口吃光了为止,就像饕餮的传说那样。 鏮—— 身后,青铜的鼎轻轻颤动着,像回应又像企图吸引苏菡的注意。 她转身,轻抚着兽纹的图腾,指尖温柔的如安抚不听话的孩童,「明白了,就别轻易让他死去。让他活,好好的活着!」 很少人能够体会,世界上真正最残酷的惩罚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你不是喜欢美食吗? 那就尽情的享受,享受用自己的身体所製成的绝世佳餚。 忘了是谁说过,活体的动物尝起来才最是鲜甜不过。 第六章 饕餮鼎—慾之业(完) 三个月后,易家人终于找到了易翔。 当警方撞开紧闭的厨房大门时,迎面而来是一股腐烂衰败的甜腻气息,像极了尸臭味。 易翔就躺在地板上,四肢只剩下森森白骨,胸腹的脏器也已被掏光,仅存一层透明的薄膜覆在空腔表面。 可他还活着,嘴巴上下咬动,似乎在咀嚼着什么。 听见久违的人声,他奋力转头朝员警们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那笑容落在其他人眼里只觉诡异的毛骨悚然。 易翔很快被送进了医院,那悽惨的模样连有四十多年经验的老院长都被吓呆了,他们一至以为这是一种新型的传染病。 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么用药,易翔的情况都没有丝毫的改善,他身上的肉依旧一点一点的减少,最后剩下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骇人听闻的是,他仍然活着。 就像苏菡说的那样,只要他一天没吃完自己的肉,他就不会死。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產生了变化,他从莫名惨剧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怪物。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连他的家然和医护人员也躲得远远的,却始终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隔壁病房家属人带孙子来探望老人家,那五岁的女娃娃站在门口好奇地瞅着他,一双眼乌溜溜的直转。 「宝宝,你在看什么?」走在前头的母亲见女儿突然停下脚步困惑的询问。 女娃娃伸手往易翔的病房内指去,「妈咪我看见那个房间里有一个像羊又像老虎的怪物再割那个大哥哥的肉,还把肉放进他的嘴里。」 母亲愣了一下探头望去,但除了易翔什么也没看见,她想起关于该间病房的传闻,挑了下眉拉住女儿快步离开。 然而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房间角落,不知几时多了出一样明显不属于医院的器物—一个青铜製成的鼎,那鼎的表面上刻着一个羊身人面虎爪的兽纹,正张牙舞爪的狞笑。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一) 有没有这么一个人,在你很小的时候,担心你是不是生病着凉;在你出门的时候,掛心你会不会挨饿受冻;在你受挫的时候,烦恼你会不会伤心难过。她在心中揣摩你每次哭闹背后的含义,思索你每个举动下隐藏的心思?。 ——她,就是母亲。 农历三月十八,是传说中女媧娘娘的诞辰,有一部分人认为,这天同样是属于中国的母亲节。 苏菡没有母亲,打从有意识开始她就是孤单的存在,但她曾经见过一位母亲,为了守护自己的孩子不惜化为恶鬼。 那是发生在五胡乱华时期,当时战争频乃、路有饿莩,中华文化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时期,疾病与飢饿丛生,许多孩子还来不及长大就死了。 某个倾盆的雨夜,二更刚过,天空灰濛濛的,沉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名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少妇疯了似在大街上奔跑着,她赤着双脚,裸露的肌肤被刮出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痕,可她彷彿没有感觉似地,只是频频低着头焦急地注视被抱在怀中的孩子。 那孩子身上温度高的惊人,脸颊泛红粗粗喘着气,秀气的眉因难受而纠结,时不时地吐出几声细如幼猫的呜咽。 少妇见状,面上的慌乱更添几分,使出吃奶的力气挨家挨户地狂敲着门,可这样晚的时间,人们都早已经进入了梦乡,根本没有人理会她的求助,偶有回应也不过是探头,飆出几句难听至极的咒骂 「拜託,谁来……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少妇无助的跪倒在地,眼中盈满悽楚与哀伤。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帮助她,她的孩子才八个月,他还那么的小、那么的软,甚至来不及好好认识这个世界。 绝望的泪水无声滑落脸庞,伴着磅礡大雨模糊了整个世界,怀里孩子的呻吟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见了。 这时,她听见后方传来的杂沓的脚步声,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更添慌乱。 但没等她再次爬起,一个身着华服的娇嬈女子带着几名家丁围了过来,五官与她有着三分相仿的娇媚容顏透出狠戾,目光似是粹了毒一般。 「姐姐真是不听话,我说了不准这孽种看大夫,你居然敢瞒着我偷偷跑出来,莫非是将妹妹的话全当耳边风了。」 少妇抿着唇死命摇头,浑身颤抖不已,「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拜託你帮帮我,再这样下去孩子会死的。」 「死,」女子冷睨了眼她怀中的孩子,毫不掩饰的恨意昭然若揭,「死了最好,我就是想要他死,就是现在不死,一个月后我也会拿他来祭天。」 她新婚的丈夫和父亲小妾的女儿爬了床,这样的屈辱要她怎么忍受。 「不,你不能这么做,」少妇将孩子紧紧搂住,「这是擎的第一个孩子呀!他要是知道绝不会原谅你的。」 女子眸光一暗,扬手就是一个巴掌挥出,「闭嘴,你没资格喊他的名字。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这事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毕竟在他所知的信息中这孩子可是病死的,所以我的好姐姐只能委屈你了。」 不怀好意的弧度让少妇背脊阵阵发寒,下一秒她怀里的孩子已被女子硬生生抢走。 「你……你想做什么?」少妇又气又急的看着她,神情既隐忍又愤懣。 「我想,」女子轻抚着孩子稚嫩的脸颊,朝少妇贴了过去,冷不防一个回旋抽出家丁腰间的佩剑,刺入少妇的心口,「请你帮我保守秘密,可惜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才会永远沉默。」 少妇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压根没想过她竟会如此对待自己,她以为哪怕再厌恶,她们也是有一半血脉的姊妹。 身子在剑被拔出的同时摔倒在地宛若凋零的落花,可她的眸光哪怕逐渐黯淡,依旧牢牢盯着自己的孩子。 「放心,我很快就会让你们母子团聚。」女子贴在她耳边残忍的开口,「在另一个世界。」 两旁家丁面无表情的站着,彷彿方才从未目睹一条鲜活的生命殞落,他们很快如来时般离去,夜再次回归了寂静,只有她孤伶伶躺在街道上,双眼死不瞑目的张着,似是对命运无声的控诉。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二) 眾人离开后没有多久,街道开始飘起淡淡的灰雾,夹杂着腐烂的气息,缓缓包围住整个城镇。空气彷彿凝滞一般,绝望而阴冷,寒意如冰般窜入骨髓,直透心窝。 随着越来越浓的雾气,周遭景物逐渐模糊不清,幽暗中夜梟此起彼落地叫了起来宛若婴孩夜啼,听得人心惊胆跳。 驀地,寂静中响起清脆的铃鐺声,雾色中走出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斗篷上用金银丝线绣出精緻的荼蘼花,宛如绽放在末路中的璀璨。 她目沉如水,弯下腰温柔轻抚着少妇青白的面庞,口中吐出声声咒祷似的呢喃。 半晌过后,少妇已无心跳的胸膛慢慢恢復起伏,她眨了眨眼睛艰难的坐起身,四肢有些不听使唤。 我还活着?我没死? 少妇抬眼看着面前陌生的黑衣女子,微微动了下嘴角无声的询问,她明明记得那人手上的剑插进了自己的心窝,疼得完全无法呼吸。 「苏菡,我的名字。」女子语调清冷至极,似九天外的仙人不沾染半点尘世烟火,「至于你,没死,可也不算活着。」 少妇听不懂苏菡的话,茫然的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胸口,见到被捣成烂泥的暗红肉块,心下有几分瞭然。 人,无心不可活,她已非人。 「你很聪明。」苏菡凝视着她的眼淡淡地道:「你的命是借来的,有人想帮你,可只到你心事终了为止。但,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能杀人,否则将沦为恶鬼,永世不得超生。」 「我还有多少时间。」少妇垂下头,看着一地鲜红沉默良久。 苏菡粗浅估算,「大概一个月。」 少妇稍稍一顿,随即绽出一抹灿然,竟恍若与苏菡衣上茶蘼花相互辉映,「如此,足已。」 「你很特别,和我见过的人都不同。」苏菡对她升起了一丝兴趣,将死未死之人她见多了,能平静以对的人固然是有,如此态度漠然的却是头一个,「不怕吗?」 怕,怕什么? 少妇愣了愣,须臾后才听懂她说得是”死亡”。 「怕,这世上有谁不怕死。可我是个母亲呀!」 做为一个母亲,她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孩子,所谓的「我」在孩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母亲真是伟大,可惜我没有。」苏菡自嘲一笑,接着也不给人细想她话语的机会,随手状似不经意地从怀里挑出一样物品朝她扔去,「诺,这个送给你,保你一个月内肉身与常人无异。」 少妇接过一瞧,是尊通体温润、色白如脂的玉佛,只是那佛像并非中土常见的佛,而是名容貌庄严殊丽的天女,身穿天繒宝衣,头戴天冠,耳掛耳挡,白螺为釧,怀中抱着一名孩童。 「此为,訶梨帝母,又名鬼子母神,乃孩童的守护神。你且收着,一个月后待你心事了结,我会再来。记住……你的命,是借来的,切莫杀生……。」 苏菡挥了挥衣袖,身影在夜色中发出点点萤光,然后渐渐褪色如晕开的水墨般越来越淡,最终融入灰濛的雾气中。一片凋零的叶被风捲起,诡异地穿过她,向远方飘去。 少妇紧握着手中的玉佛,僵硬的迈开脚步,一步一步…… 一个月,她只有一个月……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三) 谁也没有想过她们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至少「她」从来没有想过。毕竟,死人怎么可能会回来。 因此当看见马背上与远行归来丈夫同骑的娇美面容时,女子心底又惊又怒,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夫君你看,我就说妹妹见了我们必定万分欢喜,这会儿竟是高兴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少妇朝身后男子撒娇地笑了笑,翻身下马神态亲暱的拉住女子双手,「好妹妹,你不是一直嚷嚷着想念夫君吗?姐姐这可是替你将人带回来了。」 「肖瑶你这狐狸精离我远些,没来由的让人噁心。」女子触电似的用力抽回手,反射性的将人一把推开,「而且,你明明……」明明就已经死了! 一剑穿心岂能有假,况且人是她亲自杀的,她很清楚自己当时下手有多种,肖瑶根本不可能活。 「肖雩,她是你姊姊。」男子低哑的嗓音中透出浓浓的不悦,「我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不是她。是我坚持要娶她,是我让她有了孩子,你要怨就怨我,别拿旁人撒气。」 「相公,我……」肖雩试图想解释,然而后面的话对上男子深沉的眼时内心警铃大作,瞬间硬是吞回腹中。 若自己揭穿了肖瑶已死的事实,或许会让相公离开她,但毫无疑问他也会将她视为狠毒的蛇蝎女子,从此再无半点情意。 她清楚相公宋擎的性子,姊妹不和是一回事,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可以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却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有任何污点。 肖瑶贴近她笑得阴沉,面上仍是一副姊妹情深的模样,说出的却是另外的一番话,「是不是很矛盾很挣扎呢?告诉你,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你要是不把孩子还给我,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地狱。」 「贱人,你感威胁我。」肖雩恨恨的咬牙,姣好的容顏因忌恨而扭曲。 「为什么不敢?」肖瑶凉凉反问,面上神情仍是和煦如风,「现在心里有鬼的是你不是我。奉劝你以后最好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从前我不争不是我不会,是因为你是我妹妹。但现在——」 你什么也不是了! 她用嘴型无声得开口,接着转身亲密搂住宋擎的手臂,如小鸟依人似的软语呢喃,那女儿娇态逗得后者露出满脸宠溺,哪里还记得肖雩的存在。 他们俩人相偕着走入大宅,那和谐的彷彿要融为一体的背影看上去无比刺眼,肖雩望着这画面,双眸红得像要喷出火来,她双手紧握成拳,荳蔻色的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折断出血,纤细的手指上血跡斑斑。 「夫、夫人,你的手,没事吧?」 侍候她的侍女见状担忧的靠了过来,可肖雩恍若未闻似一言不发,只是死瞠着那两人走远的身影,深深的恨印入眼底,深不见底。 指尖再次用力,断裂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鲜血顺着手掌淌下,一滴一滴,落在门口的石阶上,渲染成一地惶惶不安的红。 而她,像没感觉到疼痛一样,双唇上下开闔,承载满腔的怨毒。 「肖瑶,你这个无耻的小偷,我不会放过你和你的孽种,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第三次……」 一旁的侍女窃视她原本如花容顏变得犹如修罗恶鬼,背脊一寒慌忙垂下头,远远地避了开来。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四) 「妹妹这是做什么,又想杀我吗?」 肖瑶透过镜面瞟了下持剑闯入的人,手上疏发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瀑布的乌丝披垂而下,如上好的绸缎。她微瞇的眼带着几分不屑,才不过三日的时间,就忍不住了吗? 肖雩怒视着她质问,「你不是肖瑶,你到底哪来的妖魔鬼怪?」 短短几日的时间,就弄得她眾叛亲离几乎走投无路,她印象中的肖瑶没有这样的能耐。 「我当然是肖瑶,」肖瑶下身未动,上身一百八十度转至背后衝她阴阴扬唇,同时伸手解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血窟窿,「莫忘了我身上的伤口可是你的杰作。人死了一回,脑袋总得变得使一些,难道你以为我还会继续蠢下去吗?」 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是要护着孩子的母亲,那足以化身为夜叉。 「你就不怕我豁出去拖着你一起死吗?」 这几日肖雩算是看明白了,左右男人的心里根本没有她,那她还需要顾忌什么。乾脆鱼死网破,让所有人都知晓肖瑶已不是人,她就不信到时城里的人能容得下她。 肖瑶无所谓的耸肩,「你儘管去说,只是不知到时他们会选择信你还是信我。」 肖家庶出的大小姐胆小怕事心地善良,嫡出的二小姐则嚣张跋扈肆意妄为,这是眾所公认的事实,舆论的结果显而易见。 肖雩气得咬牙切齿,忿忿地咒骂,「你真是卑鄙。」 「我卑鄙?」肖瑶怒到极点,反而笑了起来,「好妹妹,托你的福,我可是连命都没了,到底是谁比较卑鄙!现今,我不过是复製你曾经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痛楚罢了,难道你这样就承受不住,心理素质未免太差了。」 「这不一样,」肖雩闻言状似疯癲的低吼,「我是在扫除挡在我前面的障碍,你和你那出身低微的母亲,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世上。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在她眼里,所有和肖瑶有关的人就是一连串的错误,一连串妨碍她获得幸福的错误。肖家既然已有了她这个二小姐,就不该再有肖瑶的存在。 肖瑶的母亲夺走了他父亲的爱,现在肖瑶还要来抢她的丈夫,要她如何能忍! 「要我走其实不难,只要你把我的孩子传给我……」肖瑶呵出一声叹息,她要的从来都很简单,偏偏肖雩从来不信。 「休想,有本事你自己找出来。」肖瑶越看重那个小孽种,她就越要想尽办法折磨他,让她连死都不得安寧。 「你这个疯子。」肖瑶脸上平和的笑容再也掛不住,旁人看不出可唯有她自己知晓,那深藏内心五内具焚的痛楚。 连日来她暗地里翻遍了整个宋府大宅,却怎么也找不着自己的孩子,那种焦虑和心慌逼的她几乎濒临崩溃。 若不是担心与肖雩撕破脸后她会对孩子痛下杀手,哪里还愿意如此耐着性子与她虚以委蛇。 「我是疯了,」肖雩仰头大笑,「从你上了他床那天起,我就疯了。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了。」 两人相互瞪视,彼此眼底都是波涛汹涌的恨意。 我绝不妥协,肖雩说。 我要我的孩子,肖瑶如是回应。 后方窗台上,桔红色的微光在黑暗中摇曳,一滴蜡油从烛芯溢出,缓缓低落而下,宛若垂泪。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五) 那日过后,府里突然静了下来。 姊妹俩各自收起锋芒不再互不相让,一时间宋家后院看似和乐融融,宛若娥皇、女英的佳话重现。 然而,她们彼此都很清楚,如此的和平不过是一种假象,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天空总是分外的寧静。 这是一场耐性的拔河,一场双方底线的试探。 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城里发生了一件诡案,打更的更夫在街角暗巷中发现一具女尸—那女尸衣着完整无损,尸身上找不出明显伤口,唯独脸色和皮肤异常苍白,看不出丝毫血色。 「这姑娘是失血而死,她体内的血好像被人吸乾了。」负责验尸的仵作再三观察之后做出结论。饶是他见过死人多依旧仍寒毛直竖,滴血不剩这样的死法简直闻所未闻,若认真探究怕难是人力所能为,更似是妖魔。 这起案件瞬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城中人心惶惶,只是还没等官府弄清尸体的死因,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就跳了出来直指此为妖魔作祟,甚至扬言妖魔就藏在城内的西北、名中带玉。 城内西北、名中带玉吗? 听着下人回报,肖瑶嘴角讽刺地勾了起来逸出一声轻笑,西北那不就是宋府所在的位置,而整个宅院中名中带玉,除去她肖瑶还有谁? 肖雩呀肖雩,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姨娘,您没事吧?」见她脸上突兀的神情,下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肖姨娘该不会是惊惧太过傻了?毕竟这样的命案连他一个大男人听着都有些发毛。 「无事,」肖瑶弯了下唇,随手从荷包里挑出几锭碎银,「赏你,继续给我盯着,城内或夫人那有何新消息都要立刻告诉我,明白吗?」 那下人喜孜孜地接过赏钱,应了声忙不迭地就跑出去,探探消息就能有钱赚的活,不要的就是蠢蛋。况且……府里谁不知道,姨娘可是比夫人还要得宠呢! 肖瑶端坐在房中,从窗簷望着远离的人影眸中透出一股凉意,连下人都看得清楚如今府里的形势,怎么她那自认聪明的妹妹居然瞧不清,还当自己昔日是高高在上的宋夫人。 纤细玉手从暗处伸出,指尖把玩着凝如羊脂的玉像。黑与白,形成强烈而鲜明的对比,如她与她。 廊檐下,燃着串串大红灯笼,诡异的红色光芒恣意散落而下,鲜艳刺目,让她想到那一地染血的土还有那狠绝的一剑。 那日,肖雩近乎疯癲的话再次浮现耳畔: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此次,」她轻咬下唇,面无表情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你再没有机会了。」 她曾经给过肖雩机会,遗憾的是对方却执迷不悟坚持要往绝路走去,那就别怪她心狠。 从前的自己生性胆小懦弱,受了肖雩任何委屈都只敢默默嚥在肚子里,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是个母亲,『女本弱质,为母则强。』。 肖雩,莫怪我无情,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是你教我的。 彷彿感应到她的决心,手中的訶梨帝母像在墨黑中闪烁,如一抹在夜色中绽放的烟花,短暂却光彩夺目。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六) 肖瑶的反击很快,快得让肖雩毫无招架之力。 她本是抱着看戏的姿态,想见见她受制人言百口莫辩的凄惨模样,好叫这小蹄子认清天上云和地上泥的差别。 谁知一夜间,那火居然烧到了她的身上。 清晨,天还有些朦胧,房门就传来了纷杂的人声,肖雩的神智还有些混沌不清,就见宋擎铁青着脸从外头走了进来。 「相公,你这是做什么……」肖雩虽感到纳闷,还是习惯性地露出笑容,但没等她将话说完,宋擎单手将她从床上扯起,给了她重重的一巴掌,肖雩只觉得头晕目眩,脸颊火辣辣的疼。 「肖雩,我一直以为你蠢,没想你简直蠢到愚不可及的程度。」宋擎瞪着她,赤裸的厌恶毫不掩饰,以往妻妾的小吵小闹也就罢了,岂料这女人竟差点将整个宋府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要不是…… 想到昨晚又发现了两具尸体,他背上就渗出层层冷汗,幸亏衙门里的捕头是他奶娘的儿子,否则现下他们一家子怕是要被人当成妖怪活活烧死。 「我愚不可及!」肖雩捂着脸忿忿地咬牙,并没有看清宋擎眼里山雨欲来的风暴,「是不是肖瑶在你枕边说了什么,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妻子,才是宋家明媒正娶的夫人。」 「你既然还记得自己的身分,就麻烦在害人之时收好自己的尾巴,别把自己的贵重物品遗留在犯案现场。」宋擎冷笑着将一把紫玉金蝶簪朝她砸去。 这簪是他宋府只传长媳的传家宝,却被死者牢牢握在手中,意味不言而喻。 肖雩惊愕半晌,愣愣地开口道:「犯案现场?你吃错药了不成,我不过区区一个妇道人家,城里出了案子跟我有何关係。」 「跟你无关?」宋擎音量格外放轻,浑身翻涌着诡譎的寒意,「那句城内西北、名中带玉不是你找人设计的?昨晚两具尸体身上,为何会有府中姨娘才有的衣料碎片,又为何偏偏手里握着你的金簪?」 两具尸体,什么尸体? 肖雩惊愕半晌,霍地恍然大悟,歇斯底斯的道:「是肖瑶,肯定是肖瑶做的。这隻金簪早就……」 早就不见了,在她杀了肖瑶的那个晚上。 可她不能说,因为肖瑶还活着,在其他人眼里她还是活生生的人,哪怕她心中苦涩难当,却只能哑巴吃黄莲有苦自己知。 见她骤然不语,宋擎以为她是因为心虚而无言以对,眸中寒意更甚淬得人心里发凉,不再看她一眼,直接摔门离开。 肖雩自幼得宠,几时受过这般待遇,望着那决绝的背影内心说不出得委屈,久久不能言语,禁不住趴在床头嚶嚶哭了起来。 门外的侍女们见状,未免惹祸上身一个个找藉口远远躲了开,还不忘替她将门关上,室内剎那间静了下来,沉寂而荒凉,彷彿能将人逼疯。 心底似是有隻爪子在挠,一下一下搔得肖雩无名火节节攀升,她再也忍不住顺手抄起枕头就往面前墙上砸去。 「肖瑶,你这个贱人,该死的贱人!」 她听见自己的嘶吼声在空气中回盪,蜿蜒如一条怨毒的蛇。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七) 耳边,竟响起了掌声。 「没想到妹妹到现在还念着我,真是令当姐姐的受宠若惊呀!」 肖雩大吃一惊,抬首见到那张恨之入骨的脸,她半躺在前方的贵妃椅上,神情似笑非笑。 门不曾打开,这人是如何进来的? 肖雩一阵惊愕,但很快就释然,她险些忘了,肖瑶已不是人。 眼前的是鬼,是从无间回来的怨鬼。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她自嘲地咧嘴,风水轮流转,她却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肖瑶微瞇双眼,眸中透着几分同情和鄙夷,「我阻止过你,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肖雩冷笑,「你当我不知,分明是你嫁祸于我。」 昨夜,她一步也未曾出过府,那两具新死的尸体怎会与她有关。 「确实是我嫁祸于你。」肖瑶点头坦然承认,「可若不是你先动了心思,我哪里有这样的好机会。妹妹可要知道,玩火者终将引火自焚,你的计策是很好,可却给自己挖了个坑。」 「什么意思?」肖雩联想到先前宋擎暴怒的举动,忽地感到一丝不安。 肖瑶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道:「妹妹只记得姊姊的闺名中带了玉字边,倒忘了自己的小字了吗?」 「玲瓏。」 及笄里当日母亲所取的小字倏地在脑中浮现,愿她灵活聪明,前途光明。那本是极好的兆头,偏偏恰巧两字都带了玉。 她脸色发白,登时明白宋擎的气愤所从何来,肖瑶说得没错,她这是自己把自己给坑了。 「妹妹也不用太过害怕,相公不是已经将这事给压了下来」看穿她一闪而逝的惊惶,肖瑶故做善意的安慰,「不过你最好还是把孩子还给我,否则姐姐实在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不准我一时失口,就不小心落实了妹妹妖孽的罪名。」 「你休要胡说,我分明是人。」 「可外人不知道呀!」肖瑶掩唇呵呵低笑,「哪怕是你请来的道士,怕也没见过你本尊。只要我略施手段,到时候眾人眼里你是人是鬼,那可就说不一定了。」 「肖瑶,我要杀了你。」肖雩恨呼一声,衝上前去握紧手上金簪朝她胸口处狠狠扎了下去。 肖瑶轻轻舔了下唇,微微侧身轻而一举的避了开来,肖雩摔倒在地上,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哪里还有平日里仪态万方的模样,简直与市井泼妇无异。 肖瑶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她的惨状,「妹妹莫要急着反驳我,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将孩子还给我,从此阴阳殊途各自天涯有何不好?藏着那孩子,不过是逼我让你的处境更加惨罢了。」 「我是宋家的主母,你能拿我怎么样?」 「看来你还不知道,」肖瑶故作无奈地叹息,「相公刚才已经下了令,封住房门不准夫人再踏出一步,除了递送餐食饮水谁也不得与妹妹有所接触,说不准哪天贬妻为妾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你你……」肖雩指着她感觉胸口分痛,气得喘不过气来。 肖瑶拍下她的手,面上一片温和笑意,「妹妹可要好生思量我的话,姊姊已经是个死人,那些情爱恩宠皆与我无关,但是你千万别让旁人鑽了空子,不然我会心疼呀!」 言罢,她身影越来越淡,最后慢慢消失不见。 肖雩在地板上坐了好一会儿才会过神来,起身试图推开房门,可门外果真如肖瑶所说已被人反锁了。 「放我出去,我是宋家主母啊……放我出去……」 她使劲敲打着门窗,然而侍女们因惧怕责罚纷纷装聋作哑,竟没有半个人回应她的呼喊声,待她再次见到人时间已过了整整两天。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八) 说也奇怪,不知是否因为禁足一事而受到刺激,从前性格张扬的肖雩竟一夕间突然变得极为低调,终日关在自己的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与僕从交谈时温言软语,简直和过去判若两人。 面对这样的肖雩,肖瑶隐隐感到强烈的不安,总不免升起「事有反常极为妖」的想法,然而无论她如何试探,都看不出半分端倪,偶尔她更是有几分是自己在欺负她的错觉。 如此又过了几日,正巧是十五,每月的这天宋擎都会带府里眾人去寺里祈福,以往肖雩是绝对不会放过此种宣示夫妻恩爱的机会,可这回她却反称的称病要求留在府中。 肖瑶虽感到奇怪,但人吃五穀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她倒也没有因此起疑,却不想他们刚从大门离开,两道戴着帷帽的人影就从后院角门悄悄溜了出去。 「夫人,我们这是要去哪?」 说话的是肖雩的陪嫁丫鬟佩儿,她平日谨小慎微,最得肖雩欢心。 「荧山。」肖雩面无表情的开口,脚下步伐没有因交谈而有半点停顿。 「啥!」佩儿惊呼一声,随即快速摀住嘴,压低音量惊恐地颤抖着道:「不行,那……那可是着名的不祥之地呀!」 荧山这名字听着好听,其实根本就是一处年代久远的乱葬岗,当地人由于夜晚经常可见暴露在外的白骨间繚绕粼粼鬼火,故美其名称为荧山。 除此之外,据说乱葬岗深处住着一个法力高深的巫师,年岁已不可,只知其性情古怪杀人救人全凭一己之喜怒,因此只要是本地人都不会轻易地踏足该处,那里在居民心目中就是死亡和恐怖的代名词。 肖雩没有说话,而是转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就那么一个状似不经意的眼神,却让佩儿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再说半个字。 这段时日所有人都以为夫人转了性子,唯有他们这些贴身照顾的人才知道,她变得更加冷厉而阴沉,整个人彷彿笼罩着一股极力压抑的黑暗,而这种看似淡漠的眼神,就是肖雩发怒前新的习惯动作。 佩儿记得前日有个小婢女倒茶时不小心弄脏了夫人的袖口,当时她便是如此的眼神,接着在下一瞬间顺手抄起桌上的花瓶,朝小婢女的后脑勺狠狠的砸了下去,至今她鼻间还縈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垂下头,戒慎恐惧的缩着身子,深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肖雩,半晌后听见一声轻哼及再度响起的脚步声,才长长舒了口气。 这府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呀! 一边追上肖雩的脚步,她脑中一边浑浑噩噩闪过连日来宋府发生的变故,感觉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似乎以夫人和瑶姨娘为中心捲起一个极深的漩涡,将拖着他们一起万劫不復。 而现在,夫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又或者该说她想要对瑶姨娘做什么? 很快,佩儿就知道了答案,但这答案是以她的命为代价。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九) 为什么? 佩儿瞪大的眼,空洞而绝望地看着她,逐渐黯淡的眸子满是不解,她对夫人素来是忠诚的。 不过是个卑贱的婢女,杀就杀了哪需要什么原因。 肖雩挑了下眉,面无表情的抽回手,掌心上握着颗鲜血淋淋的心脏,她看也没再看佩儿一眼,转身走向乱葬岗最高处废墟般的木屋。 「鬼巫,我来了,这是你要的代价。」 她将那脏器随手从窗户拋入,室内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虚掩的大门左右晃动,露出一张苍老而憔悴的面容。 「你来早了,距离朔月还有九天。」鬼巫佝僂着背,步履蹣跚的走出,身形消瘦的宛若枯骨,可双眼却明亮的近乎诡异,彷彿看穿人心最隐晦的秘密。 「我改变主意了,」肖雩眼底掠过一抹寒芒,阴鬱的嗓音中淬满怨毒,「我现在就要他死,我要她们母子俩永世不得超生。」 鬼巫杰杰古怪地笑了两声,语气中满含兴味,「无妨,反正代价你已经支付了。我只是好奇,听说那女人是你的姊姊吧!」 「所以她才更该死。」 明明不过是曾经被她握在手中的玩意儿,也敢肖想属于她的东西。山鸡就是山鸡,站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 鬼巫耸耸肩,不置可否的扯了扯嘴角,他并非当真想知道原因,左右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 示意她跟上自己的脚步后,鬼巫转身重新走回屋内,只见不大的空间里堆满了杂物,浓重的铁銹味和潮湿腐朽的泥土味燻得人几乎无法喘息,陈旧到看不清顏色的地板更是爬满无数诡异叫不出名字的小虫。 而那婴儿,就被弃置墙角,惨白脸庞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乍看之下简直像死了一样,不过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只见婴儿的眼、耳、口、鼻等处,竟全都残忍的被钉上了钉子,钉子上清楚可见铁銹的痕迹,黑色的纹路中仿佛流动腥红如血般的色彩。 「铁钉入颅,世世不得生;铁钉入眼,世世不得观;铁钉入耳,世世不得听,铁钉入鼻,世世不得闻;铁钉入口,世世不得言。」鬼医略带沙哑的笑声中透着不怀好意的戾气,拿起一旁铁槌和三寸长的铁钉放到肖雩手上,「连续七日七钉封魂,今天是最后一日,你既然来了天灵的位置就由你动手吧!」 肖雩握着那冰凉的铁器,感觉身子莫名地颤抖不已,竟不是恐惧而是涌上种近乎变态的激动。 这时,本来虚弱的孩子似是有所感应般,细緻、白嫩的小手吃力的往肖雩的方向抬了抬,天真而无辜,又像最后无声的哀求…… 她心头闪过一丝挣扎,然而手上的钉子还是落了下去,因为那婴儿两颊的梨涡,和肖瑶一模一样。 铁钉钉入肉中的瞬间,婴儿身体猛然一弹,从喉咙中发出细弱的哀号,宛若受伤小兽垂死的悲鸣。 同一时间,远在寺庙的肖瑶突感到胸口一阵滞闷,随即尖锐地刺痛袭来,接着耳边隐隐响起了凄厉的哭声,那声音她并不陌生,是婴儿的啼哭声!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十) 孩子,是我的孩子……他……在哭…… 肖瑶猛地哆嗦了一下,疯了般就要往外衝,有股强烈的不安攫住她的胸口,彷彿即将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瑶娘,你是怎么回事?」她反常的举动让身旁的宋擎反射性拉住她,眉宇间皱成个深深的”川”字。 「孩子,」她喃喃低语,神情透着几分恍惚,「孩子在哭,他说他很疼,全身都疼。」 「孩子,什么孩子?」宋擎按着她的肩膀,不明所以的问,忽然感到掌心传来温热而黏腻的触感,他错愕的低下头,随即倒退两步,疑惑的神情的被惊悚与诧异与所取代。 此刻的肖瑶已不再是先前的模样,虽然她依旧是同样的面孔,可面庞惨白而灰败看不出一丝血色,原本秀丽娇俏的容顏,似乎瞬间与美丽绝了缘。应该整齐柔顺披垂而下的长发,更是零散乱的散了开来,在半空中无风自动的展开,透着暗沉的不祥。 随着这些变化,血水开始从她胸口处往外涌出,初时不过一个小点,后来越来越多,最终将整件衣服都染成了红色。 「妖、妖怪呀!」 不知是谁率先叫了起来,霎时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整个庙宇中乱成一团。 事件中心点的肖瑶却恍若未闻,瞇起眼微微侧过头,听着那只有她能听见的婴儿哭声,寻找声音的来处。 倏然,她掛在颈上的訶梨帝母像散发出惊人的高温,洁白晶莹的玉身通体发红,像内中有火烧般灼烫,接着竟化作一道红光朝远处飞射而出。 肖瑶愣了愣,却见那红光竟折了回来,在头顶上团团绕着圈,瞧着竟似要引路一般。 她心中一动,迅速跟了上去,那天方圆百里内所有人都看见天空上出现两道光芒,一前一后奔驰而过,宛若流星。 只是……她依旧慢了一步。 当她赶到荧山的时候,孩子的哭声已经停止了,血水把荒地添了斑驳的红,整个空气中瀰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而在山顶的老树上,一个孩子,一个被扒了皮、开膛剖肚、七孔钉上钉子的婴儿,血肉模糊的被高高悬掛在树干上,未乾的血还在一滴滴的落下。 那面目全非的身躯,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可母子的天性还是让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孩子,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 不,不是真的。这是梦,她是在作梦,绝对不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的五脏六腑彷彿被一隻无形的手狠狠的斯扯着,明明早已失去知觉的身体疼的发抖,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神经,无一不痛不欲生。 肖瑶环抱自己肩膀,一阵剧烈的痉挛,刺骨的恨在她体内喧嚷咆啸,逼得完全无法呼吸。 不可原谅,永远都不能原谅,有任何怒火大可衝着她来,孩子有什么错? 「啊啊啊!」肖瑶仰头发出哀痛绝望的悲鸣,拔高的哭声嘶哑而残,尖锐的划破长空,周遭气流涌动若万鬼哭嚎。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十一) 「太精采了,你的表情真是好看的让我全身发抖。」 肖雩欣赏着她痛不欲生的神态,唇边噙着残酷的笑意,每每见到肖瑶如此痛苦,近乎变态的愉悦就能让她内心空虚得到巨大满足。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的孩子?」 肖瑶尖叫着质问,两行血泪从脸上滑落,顿时风起云涌,明亮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整片苍穹阴鬱如墨,层层乌云黑压压笼罩彷彿随时会坠下。 与此同时阵阵狂风也跟着席捲而来,剎时荧山上落叶、沙石漫天飞舞,视线再也看不清,肖瑶眼前只剩下无尽绝望的朦胧。 恨意,深入骨髓,直直鑽入她灵魂深处。强大的悲愤和杀意完全吞噬了她的理智,脑中仅残留復仇和杀戮的念头。 杀人,她想杀人! 既然这个世界容不下她的孩子,那她就要所有人为她的孩子陪葬。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能杀人,否则将沦为恶鬼,永世不得超生。」 恍惚中,似乎有谁曾经这么说过,但沦为恶鬼又如何,她的孩子被害死了。 死了……她的孩子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好恨……真的好恨…… 肖瑶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站立着,许久许久维持着同样的动作,久到肖雩几乎要以为她疯了时,身后的鬼巫猛然堆了她一把,力道之大让她险些摔到在地。 肖雩有些气恼的转身,下一刻骇然地瞪大了眼睛,本该在前方的肖瑶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方才所站的位置,尖长的指甲差一点就要刺进她的心脏。 然而,鲜血还是溅上了她的脸庞,因为鬼巫虽救了她自己却没有躲过,肖雩眼睁睁的看着肖瑶另一手的指尖插入鬼巫的脖子,后者喉咙处出现五个小洞,鲜血如注。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你……你身上的力量是訶梨……」鬼巫双眼暴睁,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轻易落到这样的下场。 但肖雩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苍白的嘴角勾起慑人心摄人心魄的冷笑,「死,你们都得死,我要你们给我的孩子偿命。」 说着,她手上一阵撕扯,竟生生将鬼巫的身体斯成了两半。 肖雩目瞪口呆的目睹这血腥一幕,心里终于起了几分后怕的念头,她转身想跑,这时地面上猝然冒出无数森森骨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肖瑶冷冷睇着了肖雩一眼,随手一甩把鬼巫的尸体扔出,一步一步的往她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便在地上留下一个殷红的血印。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 「害死她的是你,」肖雩虽怕,对她根柢故的恨意仍是盖过了恐惧,「她会死是因为她是你的孩子,因为他是你和宋擎的孩子!」 是耻辱,活着就代表她耻辱的孩子。 「是吗?」肖瑶侧着头,神态透着几分迷茫,「那都无所谓了。孩子死了,所以……你也去死吧!」 耳边响起喀擦一声轻响,剧痛中肖雩眼角的馀光见到自己的脖子,被扭了下来。 第七章 訶梨帝母像—三春暉(完) 血,放眼望去全部都是血,红的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活下来的人,对这一日残存的记忆。 当苏菡在宋府找到她时,她抱着孩子的尸体坐在沾满鲜血的大厅,口里喃喃哼着摇篮曲,表情慈爱而安详。 她全身的血却成了强烈的对比,那腥红的顏色不止沾在衣服上,她的眼睛、头发,每一寸肌肤,甚至连灵体都变成了红色。 「看来我终究是迟了一步。」苏菡望着这样的她,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肖瑶摇头,「错的是我,我太天真了。」 她以为她们是姊妹,她以为肖雩会顾忌血脉亲情,不想一切都错了,从开始就错了。 是她,低估了人性的忌妒与怨恨。 「今天,刚好满一个月,可我却是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了。」 肖瑶温润的笑中盈满苦涩,她可以清楚的听见铁鍊拖地的声音,是鬼差要来锁她了。 她,杀了鬼巫、肖雩还有几乎整个宋府的人,未来势必会受很久的刑罚,但她放不下她的孩子。 苏菡接过孩子已然冰冷的身体,温柔的抱在怀里,「他不会有事的,我可以预见他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那孩子的灵魂很乾净,是神佛最喜欢的,在断气的时候就被接走了! 「那就好,真的很好。」肖瑶轻浅低语,起身缓缓往门口走去,一身艳红在苍茫天地间萧瑟的张扬,尽头处站了两个人,一黑一白。 突然,她停下脚步,略带些好奇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世间上人如此之多,为何独独要送我訶梨帝母像。」 「为什么呀?」苏菡沉吟了一会儿道:「或许是有缘吧!」 佛经记载:古代王舍城有佛出世,举行庆贺会,五百人在赴会。途中遇一怀孕女子,女子随行,不料中途流產,而五百人皆舍她而去。女子发下毒誓,来生要投生王舍城,食尽城中小儿。后来她果然应誓,投生王舍城后生下五百儿女,日日捕捉城中小儿食之。释迦闻之此事,逐趁其外出之际,藏匿她其中一名儿女。鬼子母回来后遍寻不获,最后只好求助释迦。释迦劝她将心比心,果然劝化九子鬼母,令其顿悟前非,成为护法诸天之一。 然,无人知晓,该女子身亡时,曾有一人路过为其收尸,此人亦为女子。 第八章 九品莲华—转生花(一) 冬至的天是一年中最阴鬱的,不时可听几道萧瑟凛风肃杀而过,初融的凝雪从树干的枝椏上落下,延着屋簷蜿蜒成一条细小的溪流,最终没入青石板路的间缝中与泥土融为一体。 须臾,石板路上出现一双墨黑绣着青竹的布靴,那是一双鞋,一双男人的鞋,鞋面上沾满了尘土和泥印。 来人一身银紫色长袍,孤独的身影无声挺立在寒风之中,他的衣上满是风霜,看得出来已经走了很久很久的路。 「终于,又要见面了。」 男子瞇起眼看着远处柔弱的暗红光芒,迷濛的月光在他面旁罩上一层淡淡的荫翳,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同一时间,苏菡端坐在紫檀雕花案前,手里握着一隻白毫,笔触缓缓盛开,勾勒出如行云流水的线条,曾经游走在记忆中的景象,一点一点在纸上重现。 莲花,总共九朵不同顏色的莲花,艳丽如生。 这是苏菡的秘密。 她懂画,却从不作画,因为她始终分不清,画画的人究竟是她,还是这身体曾经的主人。 苏菡,这身皮囊本来不是这个名字,约莫一千五百年前她叫苏小小,是红极一时的江南名妓,善画。因缘际会,她承袭了这个身体还有“她“曾经的记忆。 半晌,她放下笔,朝画上轻轻吹了口气,那花竟似活了过来,在画纸上徐徐摇曳,绽放出满园馨香。 「果然,还是莲花呀!」 看着画卷,苏菡喟然轻叹,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古韵斋因不明原因剧烈的晃动起来,下一刻声声低语如万鬼齐唱。 「来了,那个人回来了。」 所有古韵斋内的鬼魂不约而同颤抖着发出吶喊,声音中透出无尽的惊惶,回来了,那个人竟真的回来了。 苏菡面沉如水看似波澜不兴,唯有眼底划过的那一点复杂洩漏出真实的思绪,她整了整衣襟缓缓起身,打开后方高台上乌木沉香的方格,严谨的姿态中透出一种鲜少出现在她身上的肃穆与庄严。 格中放置着一个黑陶小瓮,从上头稍显暗沉的光泽可以看出年代已经十分久远。是一瓮酒,一瓮世间上独一无二的酒。 这酒,有个很美的名字—入骨相思。那是用真正的骨灰酿成的酒,她受人之託已然保管多年。 所有人都说,这酒是送不出去的。只有她坚信那人会回来,而且一定会回来。 她将陶瓮打开,一连斟了三杯,一杯倒在地上,一杯撒向空中,另一杯竟是凭空飞起,直往大门而去,「三杯酒,一敬皇天后土,二敬万丈红尘,三敬故人远归。兄长既已来到门口,何不直接进来,难道还要小妹我去请你不成?」 墨黑中一缕烛光摇曳,将她的身影映照在墙面上,在她背后竟隐隐可见数条巨大的尾巴舞动,十尾。 其中一条,是断的。 木门自动打开,男子低沉浑厚的笑声飘然而入,「『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其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谁能想到曾经名震天下的青丘白狐,居然会隐在一家小店之中真真让人诧异。」 「往事歷歷不可追也,兄长难道不知吗?」 青丘已经不在,世上也早无九尾弧,她是苏菡,也只是苏菡而已。 第八章 九品莲华—转生花(二) 四下骤然静默无声,良久一道伟岸身影才在长叹之后出现在灯下。 来人面容有些粗旷,刀削般的五官菱角分明,目光而锐利深邃彷彿能看透一切,周身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望之生畏。 苏菡感觉到她店里的鬼魂们在男人出现的瞬间恐惧不已,因为他身上隐隐浮动的杀戮之气,那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会有的。 「好久不见,……刑天哥哥。」苏菡有些艰难的说出尘封已久的名字,她知晓他会回来,却没想到会花上这样漫长的时间,四千多年的时间,久的几乎让人不敢提起。 「你知道的,」刑天苦笑着轻抚自己颈上若隐若现的红痕,要从常羊山的封印中找回脑袋,可不见是容易的事。」 ……更别提从地狱重新走回人间,要换了旁人,就是再一个四千年也是不够的。 「其实,」她吞嚥着口水,小声的道:「就算你真的回不来,她也不会怪你。」 她,除了自己,从来没有怪过任何人一分一毫,哪怕最后…… 「她不会,我会。」刑天搓揉她的秀发,一如千年之前,「记住,一个真正男人的承诺,比金子更贵重。」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女妭姐姐她……并不愿意醒来。」 “江有窈窕,水生艶滨。彼美灵献,可以寤神。交甫丧佩,无思远人。”她曾是多么骄傲而美丽的天女,为这人世间牺牲了自己的地位、修行、容貌、爱情,到头来却无一处可供安歇,甚至连命都没了。 苏菡从未有一日忘记她最后的模样,那时失去法力尽失的女妭容顏已经衰老,曾经光华的皮肤出现一道道的皱纹宛若老妇,而她依旧带着笑容,只是眼角滑过一滴晶莹。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个普通人。」 她说这话时几乎已经没了气息,话语轻的彷彿风一吹就散,却深深印在苏菡千底,一晃千年。 世人都责难,女妭不如玄女慈悲,滞留人间导致苍生大旱,却没人知晓她只是在等,等一个难以回来的人,等一个渺茫的承诺。 苏菡不止一次以为,人间有情,唯独对她无情! 刑天眼神一闇,眉宇间闪过一丝心疼,「这话是她告诉你的?」 苏菡噗哧一声轻响,口气却添了几分沉重,「怎么可能,不过是我自己猜想。她向来都是柔顺嫻雅,哪里会说这样抱怨的话。」 「以后,有我。」 刑天的话不多,但苏菡听出她背后的涵义,他是想告诉自己,有他在断不会让女妭再受那样的委屈。 「现在我信,将来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漫长的岁月里,她看过太多善变的人性,许多美丽的爱情最终都抵不过时间的淬鍊与消磨,她不希望这两人也同样如此。 刑天与女妭,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 她与他有兄妹之义,可女妭却是给了她生命的那个人,若没有当初的女妭,就没有现在的苏菡。 第八章 九品莲华—转生花(三) 刑天微微一怔,随即反问她,「你知道从地狱到人间有多远吗?」 苏菡摇头,她虽与鬼签约,但从不涉及鬼域。 幸好他并不在意她的答案,顿了一会儿自顾自的道:「一共是九亿七千八百六十万五千三百二十四步,在那儿每走一步,都要承受火烧冰冻、刀削斧砍的痛楚,但因为有她,现在我才会站在这里。」 他目光灼热而温柔,彷彿穿越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从前、看到了赤水河畔、看到了那个总是身着青衣的女子。 他永远都忘不了,初见的第一眼,她赤足坐于赤水之畔,无髻无簪的乌丝迎风飘扬,星辰的光影落在她眼角眉梢,无端迷了人的眼。 骤然,水流翻涌捲起她青色的裙襬,露出底下润白无瑕的脚踝。但见那肌肤洁白似雪、晶莹如玉,竟令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滞留了几分。 谁能想那如水般的女子,却有更胜于火的性子,未待他回过神,一颗火球已迎面,差点将他烧成了焦炭。 这样的女妭,却意外地吸引了他,他的视线开始不由自主的围绕着她,耳中总是不经意接收着所有关于她的讯息。他像每个甫嚐情荳滋味的毛头小子一样,一边捉弄一边又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心仪的姑娘。 初时女妭常常被他气得跳脚,好几次都嚷着要灭了这个无耻的登徒子,可日復一日她的眼神慢慢变得温柔,脸上开始浮现可疑的红晕。 他们结伴而行,一起走过四海八荒,双方之间情愫渐深,虽谁也不曾明言,彼此心底却都已经有了想法。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轩辕氏与蚩尤却开战了,分处不同阵营的两人不得不各自回到自己的部落。 「你真的不和我走吗?」 临别前,女妭看着他一字一顿,认真的问。 「蚩尤与我有君臣之义,此时此刻我岂能一走了之。」刑天转头避开她哀求的面容,声音中满是难以掩饰的轻颤。 女妭修长的睫毛垂下,遮住湿润的眼瞼,她感觉整个人像是坠入冰窖之中,所有的温度似乎都在这一刻褪尽,难以言述地苦涩口中蔓延到胃部,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她还是硬逼自己努力挤出一抹浅笑。 早该知道,战神刑天……不会是儿女情长的人。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刑天叹口气,手指温柔轻抚她的脸颊,「会让我无法安心离开。」 那就别离开。 她是想如此说的,张了几次嘴后,出口的话语却只剩下「珍重」二字,为自己珍重,也为我珍重。 看她故作于外的坚强,刑天心里紧紧揪成一团,再也忍不住地将人搂进怀中,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嵌入自己体内。 他的女妭,不该有这样的表情。 「等我,」他说,「等天下太平,我要娶你为妻。」 无奈,命运从来不如人意,此一分离竟成永别。 往后,战况越演越烈,华夏与九黎几成死敌,她与他,至死再不曾见上一面。 「我这一生,从不曾后悔过,」他笑了,笑得苦涩,笑得……悲伤,「唯一遗憾的是—放开了她的手。」 千年的时间里,他终于明白,原来万顷江山比不上她嫣然一笑。 第八章 九品莲华—转生花(四) 「这话真美,有你一句遗憾,女妭姐姐的牺牲值得了。」苏菡驀然一笑,苍凉中眉眼带着几分和女妭似曾相识的神态,让刑天一时恍了神。 但刑天毕竟是刑天,很快他就抓住苏菡口中不寻常的讯息,「什么牺牲,女妭她不是衰弱而死的吗?」 「衰弱而死,」苏菡闻言发狂地笑了起来,脸庞因为过渡地激动而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原来他们是这么告诉你的,连女妭真正的死因都不敢曝光,真是一群胆小鬼。」 「真正的死因,难道女妭她……一个惊悚的想法骤然算入他的脑中,让他背后冷汗直流。 不会的……一定不会是他想得那样…… 「一命换一命,」苏菡幽幽地道:「兄长莫非真以为自己天赋异稟,可以断头而不死吗?」 女妭,哪怕法力尽失,仍依旧是不死的天女。是她,以自己的一条命,和诸神做交易,换刑天不死。若非华胥神母垂怜以及……,怕是早已神销魂散。 想起那日的场景,苏菡至今心有馀悸,幸亏她终是找到了,传说太乙真人曾经用过,能重塑肉身、起死回生的九品莲华。 刑天如遭电击似地僵在原地,苏菡说的每句话都颠覆了他的认知,他以为自己是回来救她的,却不知他才是被拯救的那一个。 巨大的身影在光影下瑟瑟的抖着,他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惨淡的面容表情有些麻木,有些失魂落魄,更多的则是胸口宛如刀绞的疼,一下一下痛彻心扉。 却见苏菡突兀地笑了,眼波流转间,又是素日蛊惑眾生的魅,「既然已经想通,就请客人跟我来,我已经准备好最适合您的商品。」 不再是兄长而是客人,这里是古韵斋,她是古韵斋的主人,这样的身分凌驾于一切之上。 语毕,苏菡转身逕自便往屋内走,刑天愣了几秒快步跟了上去,却惊讶里头空间大的诡异。明明外表看起来只是平平无奇的店舖,后头的走廊却不断往前延伸,彷彿永远到不了尽头。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长长的影子在明昧不定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尷尬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苏菡鬼使神差的转头一瞥,刑天的眉眼在昏暗中透着几分迷离,竟让她有种快哭出来的错觉。 她叹了口气,脚下步伐加紧,许久许久后,前方出现了绚丽霞光 ,那是一个露天的祭坛,中央有个小池子,池子里开着一朵巨大的莲华。 那花苞是半透明的,尚未完全绽放,上头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九种顏色交替出现,芯蕊中央飘着一团淡淡的金光,光中是一女子闭目沉睡的模样。 「这是……」刑天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我说过,女妭还在沉睡中。」苏菡语气中带着几分阴鬱,「若想她醒来,就得先让花绽放。而开花唯一的方法,是用鲜血来灌溉,你……」 她话未说完,就见刑天猛得拔出腰间匕首使劲往手腕处一划,霎间鲜血潺潺流出,滴入那水池之中。 第八章 九品莲华—转生花(五) 伤口,深可见骨,一刀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滴答、滴答,池水瞬间被染得通红,但很快又恢復清澈,隐约间花苞似乎微微绽开了些,但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血,还远远不够。 苏菡眉间轻蹙,缓缓别开了头,藏在眼瞼下的双眸纠结而复杂。她突然有些惊悸,一个人能有多少血?如此深的伤口该有多疼? 然而刑天恍若无感,匕首换了个方向朝另一手又是狠狠一划,顿时血如泉涌,不断往池中灌入。 随着血腥味越来越浓,刑天的脸色渐渐开始发白,那花却变得越来越鲜艳,慢慢地往周围伸展开来。 那过程是极为缓慢的,若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无法发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刑天的身体微微发冷,连唇都泛起了青紫,但他仍是咬着牙,死死地撑着。 伴着空气中冉冉升起的清香,他双眼爬满骇人的血丝,脸颊苍白没有半点生气宛若濒死之人,但他依旧维持同样的姿势,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此时此刻,天地间他眼里只有那朵莲华,连自身的痛楚都恍然未觉。 旁边苏菡因着这一幕,双脣死死地抿成一条线,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人做到这地步,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他们彼此有情,作为知己,她应该为感到欣慰才是,只是为何心头莫名地有些发酸。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花除了中心的部位都已完全伸展开来,只见这花高达三尺,花开九瓣,蕊露金蓬,每一瓣的顏色都不相同,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九种顏色在花瓣上争相辉映。 只差,最后一步了。 看着花中那愈发清晰的面容,刑天更加猛力的催动血水滴落,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起初不断吸食他精血的莲华却停止了动作,不管他滴入再多的血都不见丝毫变化。 「苏菡,帮我。」刑天强忍着失血过多的后遗症,目光落到她身上,他知晓她定有办法。 「心头血,」苏菡唇颤了颤道:「最后一个步骤,要的不仅是血还是心头血。」 问题是……一个人也不过就那么几滴心头血,每一滴都是珍贵无比。 哪想刑天扬手一掌竟是毫不犹豫就往自己胸口拍下,”噗”地一口逆血涌咽喉,喷入池中。 就在这刻,莲华彻底的绽放了,原本淡淡的清香瞬间变得浓烈,顷刻间瀰漫了整个空间。 同时,九种光芒在花瓣上流转开来,从赤到黑,轮番诞生、绽放、凋谢、再绽放,循环不休,连绵不断,转眼之间花开花谢,新生与死亡尽在顷刻之间。 然后,那九种顏色凝成一道刺目金光在女妭神魄周围剧烈旋转,待光芒散去,那虚幻的魂体已慢慢凝聚成型。只见容顏绝色的女子在花瓣中蜷曲着身子,纯洁无瑕的睡顏中隐隐透着一股凛然而不可侵犯的高雅。 「女妭,我……成功了。」刑天的声音因激动而带了几分沙哑,顾不得自己的手腕还在淌血,踩入水中一步步朝莲华走去。 就在他指尖即将碰触到女妭时,天地间轰然鸣动,大片乌云聚集而来,方才澄澈的天空瞬间变得阴暗,云涛涌动间竟是滚滚劫雷若隐若现。 第八章 九品莲华—转生花(六) 「不好,是九重雷劫。」 刑天惊呼一声,不假思索的纵身覆盖在莲华之上,只是他不久前才大量失血,此时竟是有些力不从心,不过第一道雷劫劈落,胸口已是气血翻腾,喉头涌上阵阵腥甜。 他不甘的瞪大了眼,坚毅的脸上露出罕有的颓然之色,要在平时这样的雷劫刑天根本不放在眼里,为何偏偏是现在! 近乎绝望的无力感灭顶而来,他抱着几分自弃的瞇起眼睛,若天道注定不仁,那他愿陪女妭一起殞落。 倏地,他感到空气中起了异样的波动,似乎有股温暖的力量将他和女妭小心翼翼的包覆在其中。 那是数条巨大的尾巴,洁白如玉的狐尾! 是苏菡。 不知何时步入池中的苏菡,走到两人身畔微微浅笑,背后浮现出巨大的狐型虚影,然而刑天愕然一愣。 「九尾,为何会是九尾?」他记得传说中天狐可得十尾,苏菡分明是最后也是唯一的青丘天狐。 疑问不自觉脱口而出,却换来苏菡眉宇间更深的笑意,「因为狐注定只会有九尾呀!」 九尾,不是因为九九归一,而是命定的必然,不懂为他人牺牲的狐永远修不到十尾,可懂得牺牲的狐一生出十尾立即就断了,所以狐最多永远仅有九尾。 但……她的眼神在女妭身上飞掠而过,值得。 这时天空再起雷鸣,轰的一声又是一道雷落下,最外围的狐尾应声而断,丝丝血红,溅上雪白的毛皮,艷得圴人。 「滚,立刻给我离开水池。」刑天登时一凛,发出严厉怒斥,「这是我和女妭的雷劫,与你无关。」 「谁说与我无关,你们两人就是我的劫。」 同样是度劫,只是他们渡的是雷劫,而她……是情劫。打从他们相识的那天起,这场雷劫她便已身在其中。 刑天神色凝重,「说什么傻话,再不走等下就走不了了。」 逆天的雷劫,岂是容易的。 「我淌了这汤混水便没想过要走。」谈话间,接连两道雷极,二、三两尾已然断裂,「兄长既然神识清醒,就听我说些话吧!」 刑天怔然看着前方染上焦黑的雪白,不明白她何以还有间聊的心思。 「兄长莫以为我傻了,只是有些话唯有这时候才能说。」苏菡瞅着他的表情扯了扯嘴角,陡然拔高音量,「刑天,我喜欢你!」 不是兄妹的喜欢,而是男女之情。 五、六、七,接连三道雷击,映得天色恍如白昼,也照出刑天呆滞的面容。 明明轰声连连,苏菡的声音却是那样清晰,清晰到他难以忽视。 半晌,他艰涩地开口,「对不起,我心里只有女妭。」 「我知道,所以没关係。」 因为是女妭,所以没有关係,因为他们俩人在她心里的重量是一样的。 又是一道雷击,苏菡的身体狠狠地晃了一下,漂亮的毛皮已沾满血渍和焦黑,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苏菡口中吐了一口血,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晕眩,然而空中的乌云还在聚集,准备那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一击。 可能会死耶! 她看着自己最后的两条尾巴,弯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人死了会有来生,那狐呢? 第八章 九品莲华—转生花(完) 天空越来越亮,强的令人几乎睁不开眼,雷光霹靂、闪电奔腾,凛然的恐怖威势,远超先前数倍。 但苏菡只是仰头直勾勾地看着,带着几分痴迷。 苍茫靄气中,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浮现。 是六军不发惨死马前的婉转峨嵋;是梨花树下一身白衣的幽怨丽人;是带着恐怖鬼煞面具的绝美青年;是心悬苍生的少年剑客;是西子湖畔交颈长眠的青鱼白蛇;是不敢面对真实自己的可怜编剧;是敢爱敢恨却受命运磨难的痴情女子;是耽于口腹之业最终仅剩一颗头颅的天才厨师;是因爱发狂残杀手足的疯狂妇人;是痛失爱子沦为恶鬼的母亲……最后,是一容顏绝色的青衣女子,她面色清冷悲悯的眼中却包含红尘眾生,而在她身旁站着名英挺男子,浑身散发出内敛而沉静的强悍气息。 轰隆的声音又开始了,不过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酝酿漫长的时间,而是乾脆俐落、既快且狠,不留一丝馀地。 眼前那雷劫离自己仅有咫尺之遥,电光火石间苏菡遽然转头,两颊荡出无尽春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艷极、魅极、美极。 「告诉我刑天哥哥,」她的声音很轻,但字字重逾千斤,「这样长久的时间里,你有没有丁点喜欢过我?如果没有女妭,你会不会对我动情。」 她知道这问题是不合宜的,时间、地点,全都乱了套,却仍忍不住想知道答案,为了心口那跃动的一点执念。 刑天呆了一瞬,随即坚定地摇头,「没有,我不想骗你。你是个好姑娘,不过我没有喜欢过你,无论有没有女妭,对我来说你只是妹妹,如此而已。」 苏菡那双似琉璃的黑色眼眸划过一抹流光,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你说的这么直接,就不怕我恼羞成怒吗?」 换了别的男子,在这般危及的关头,总是要说些好话的。 「你不会,」刑天不假思索的回应,眼中是绝对的信任,「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你。」 「谢谢你刑天哥哥,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到最后都没有骗我。」 苏菡脸上剎时迸出惊人的光华,灿若星辰,下一秒化被动为主动,飞身朝雷劫扑了过去。 巨大的白狐虚影在空中和雷劫撞在一起,一阵砰然巨响顿时在云层中爆开,无数光屑倾泻而下,匯流成耀眼的洪流,灼热而刺目,照得刑天睁不开眼。他努力的抬起头,却只见一片迷茫。 朦胧之际,又听一声尖锐震耳的狐啸破空响起,那音波透着拼命的决绝,如闹涛排空席捲而来,竟生生将劫云驱了开来。 九重天劫,破! 然而祭坛上,已没有了佳人的踪影,只有一隻浑身是血脏污不堪的小狐狸,她的九条尾巴仅剩下一条尾巴,看起来无比狼狈。 「苏菡?」他低哑的声音,呼喊着她的名字,语调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是谁?苏菡又是谁? 小狐狸歪头望了他一眼,乌亮的眸中透着困惑茫然与陌生,接着转身跑了。 她不认得他。 修为尽散的她,变成了一隻普通的狐。 前尘往事再不復记忆,从此以后天上人间,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刑天胸口不明所以的一慟,彷彿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这一刻粉碎了。他起身想追,怀里的人却突然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苏菡……苏菡她……」女妭拥着他的手语带哽咽,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滑落,难以停止。 刑天沉默无言,双手紧紧搂住她,半个身子贴在她的肩膀,从不曾动摇的身躯微微地颤抖,分明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或许,每个人生命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她对你的好,是你永远也还不清的…… 尾声 那晚子丑交替之际,古北水镇的天阴沉地诡异,大量乌云盘据上空透不出半点星光,偶尔一、两名行经冰冷街道上的夜归者只觉雪白薄霜如雾覆盖住整个小镇,放眼放去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 整夜轰隆雷鸣从未停歇,不时可见到闪电带着磅礡气势冲天而下,却是一滴雨都不曾落下。 人们在惊愕中清醒又睡下,各种猜测议论纷纷,然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翌日天亮时,一切都非常的平静,就像以往的每一日。 独独昔日古韵斋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处废弃的旧宅,荒烟漫草、断瓦残垣,望去一片清冷,半点不见过去的痕跡,更似从来未曾存在。 如佛所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镜中月、是水中花。 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间神奇的骨董店;没有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位风华绝代的老闆娘。 只是,有时候人们不经意路过街角,往往会驻足出现这样的对话: 「咦,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一间骨董店呀?」 「我没有印象,是不是你记错了。」 「不会吧,我记得明明就在这里,我还曾经来过,那老闆娘长的可美了……」 不过,谁也没有当真,因为人类的记忆从来都是不可靠的。 但如果,有一天,你在世界另一端某个古老城市的角落,看见一间神祕的骨董店,里头有位喜爱穿着古装的女老闆,或许她的名字就叫苏菡。 毕竟,她是九尾狐,青丘最后的九尾狐狐,而且是世上唯一一隻度过九重雷劫的九尾狐。 番外庄生晓梦(一)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为胡蝶也。自喻适至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这世上有许多关于九尾狐的传说,相传牠们刚落生时跟普通的狐一样,也只有一条尾巴。 但满三百年后,每经过一百年,就会多修出一条尾巴,最终达到九尾。 那时候,拥有千年道行的牠们,可以随意幻化人形,外表几与常人无异。 她便是一隻九尾狐,只是与其它狐不同,她生来九尾。 《山海经》云:「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她是青丘仅存的一隻狐,也是天地间最后的九尾天狐。 自她有意识以来,人们争相追捕她,他们相信吃了她的肉可以长生,他们相信得到她者可以得天下。 明明是不切实际的流言,却逼的她因此而惴惴不安,终日惶惶然不知所以。 若是有机会,她多想告诉这些人,她根本从未见过青丘,她出生的时候青丘就已经不在了,她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一无所知,她不过就是隻孤苦伶仃、天生天养的可怜狐。 然而,贪婪是世上最恐怖的毒,它蒙蔽人的理智、掩没人的良知,所以她只能逃,日復一日的逃。 因为无论人或是兽,都有求生的本能。能活,谁也不想死。 幸而,她运气算是极好的,百年来虽多次险象环生,却是无人能伤她分毫。 直到那天,她为了救一隻误入山凹的火狐,被流矢射中了她的后腿,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殷红了她一身洁白的毛皮,在雪地中看起来格外的显眼,竟同时引来七名猎人和四隻猎犬追捕。 她强忍着椎心剧痛艰难的奔逃,可因为受伤的缘故速度较平时缓慢了许多,走投无路下狠狠一咬牙直直衝入了当地人口中的「禁山」。 当时她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就是死也不想便宜了那些人。 没想到,她居然会在那里遇上了她—天女女妭,从此改变了她的狐生。 番外庄生晓梦(二) 她还记得初见的第一眼,女妭就高立在山巔之上,一身红衫飘飘,眉宇间恣意而张扬,像一团燃烧的火。 成群烟嵐在她脚下繚绕,雾靄穿梭于衣袂之间,整个人彷彿置身于云海之中,高高在上遗世而独立,可她的双眼澄净中却透着莫名忧思怜悯,满满尽是承载红尘眾生。 这样的女妭,和她从前所见过的人完全不同,让她懵懂的灵智不由生出亲近之心。 她缩在草丛中悄悄的往前靠近了些,想看清对方的模样,却一不小心压到了路旁的枯枝。 听见咯吱枯枝断裂的声音,她吓了好大一跳转身就想跑,不料后腿的伤势导致身子重心不稳,狼狈的在地滚成了一团,待她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就对上女妭含笑的眼。 「你就是九尾天狐,怎么看起来傻傻的。」她弯下腰,轻柔的将她抱进怀里,「我总一个人很是寂寞,以后你就跟着我,在我天女妭身边,不会有人再敢伤害你。」 那黑眸中暖暖的笑意,恰如她最爱的温润春风,让她整隻狐陷入恍惚,逃跑的念头就此顿了下来,往后再也不曾提起。 她说,人身难得,你要好好修行。 所以,她努力提升自己,不敢有丝毫倦怠。 她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要学会宽恕。 所以,她试着忘记仇恨,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 她说,眾生平等,你和人没有尊卑之分。 所以,她有了名字—苏菡。 苏,意指山苏,有生命力旺盛的涵义;菡,莲华的别称,暗示出污泥而不染。 从女妭身上,她得到前所未有的关爱和欢笑,那是她过去没有的快乐。 为此,她不愿被那些人所利用,却甘心做女妭身边的一隻小狐。 她们就这样相依为命了近千年,那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番外庄生晓梦(三) 不过,修练毕竟是件枯燥的事,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行为任谁都难免会感到厌烦。 于是,有时候她们也会偷偷地跑到人间,在赤水旁欣赏尘世繁华的景色。 这时候的女妭不同于平时,总是穿着一身淡雅的蓝。 对此,苏菡感到相当不解。 充满生命力的张扬,那才是她所知道的女妭。 「为什么是蓝,」她问,「明明红色更适合你。」 「这是为了保护我,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女妭的笑容,透出几分淡淡的哀愁。 禁山,其实禁的不是人而是神,是她旱神女妭。 女妭不同于其它天人,生来就带有暑气,只有禁山中特殊的磁场能够隐藏她身上的酷热。但她毕竟是黄帝的女儿,不可能永远不出现在人前,所以她的母亲嫘祖想尽办法终于取得千年冰蚕丝为她织成衣服,让她穿上后可以与常人无异,可惜因为冰蚕丝数量极为稀少,因此人世间独得一件。 要是旁人听见女妭这么说,估计就要起了别了心思,但苏菡是隻小狐狸,在女妭面前她也仅当自己是隻小狐狸。 她想做人,却没有想过主动化型,哪怕她早已有了化型的能力。她只想跟在女妭的身侧,因为她是她的家人,因为她们都同样……寂寞。 但是,苏菡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遇上那样的一个人。 那是唯一一次,她一个人偷偷溜出禁山,她听说人间出了一隻强大的黑色妖狐,心中好奇对方是不是她的同类。 事实证明,她仍旧是人间最后的九尾狐,那隻黑狐……只有八尾。 回程途中,苏菡因神思紊乱迷了路,误闯入早已荒废的古战场,被却浓重的血腥气息所吸引。 入眼是一个血人,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他的腹部插着一把刀,血肉模糊,看上去格外恐怖。 若在平时,苏菡恐怕转身就跑了,没想到男人在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睛,明明是没有意识的一眼,却深深触动了她的内心。 救他,一定要救他。 不怎的,一道莫名的声音在苏菡脑中不断回盪,待回过神来,她已经替男人包扎好伤口,甚至将人带回了禁山山脚。 「苏菡,终是我对不住你,」女妭看着男人又看看苏菡,眼中掠过她不明瞭的沉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该救他,或许我也不该救你。」 苏菡望着她的背影不明所以,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懂得那话中真正的意思。 番外庄生晓梦(四) 不过比起女妭莫名其妙地感叹,苏菡更在意的是被救回的那个男人,显然不是个普通人。 换做旁人几乎要致命的伤势,他居然在短短几天内就好了大半,虽然仍处于昏迷之中,但每天都去看他的苏菡仍对其身体的强健程度感到讶异不已。 「你没瞧见,那么大的一片伤口,竟两天就结痂了……」 女妭回回听到,都抿嘴淡淡的一笑,「伤口恢復快是正常的,毕竟他是属于战场的男人。」 苏菡不懂什么是属于「战场的男人」,她只知道男人长得很好看,是那种会让她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的类型。如果女妭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人,那他无疑就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本来不喜欢化型的她突然热衷了起来,单纯的因为她不想在他面前做一隻小狐。 「我要做他的朋友,我就不能只是一隻狐。」 女妭听了她的话,很轻很轻的笑了,她说,「苏菡,你长大了。」 苏菡挠了挠耳朵,忍住住腹谤:她早就长大了,都一千多岁了。 「你不懂,」女妭揉着她的脑袋叹息,「长大,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还没等苏菡想明白什么是「代价」,那个男人就醒了,那天恰好是她化形成功的第一天。 苏菡兴奋的模仿着女妭平时的表情,朝他露出自认优雅嫻静的微笑,「我是苏菡,是我救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刑天,」男子打量着她半晌皱眉道:「你是狐妖吧?你的样子真丑。」 苏菡闻言瞬间呆住了,作为一隻狐居然被嫌丑,这还让不让狐活了。要知道所有仙魔精怪中,狐绝对是绝世美女的代称呀! 只见刑天端坐起身,神色严肃的训斥,「作为一隻狐,就要有一隻狐的样子,应以狐身为荣,发挥自己的优点,而非特意去模仿人类。就算是妖,也有妖的尊严。」 我不是狐妖,我是天狐…… 苏菡弱弱的想开口,刑天却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大手往胸膛一拍,「你救了我,我刑天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妹妹,谁敢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我要你做全天下最骄傲的一隻狐妖。」 妹妹…… 苏菡愣了一下,唇边漾出一抹甜美的弧度,未出口的话一时顿住。 真好,她又多了一个家人。 只是为什么,胸口会淌过几分淡淡的酸涩? 番外庄生晓梦(五) 这样的情愫,一直到她见到刑天望向女妭的神情时,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那样的感觉,是爱。 她,爱上了刑天。 然而她的爱,注定一开始就会凋零,因为刑天的眼里只有女妭。女妭和他并肩时,画面是那样的动人,彷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 有种男人,绝不轻易说爱,一旦爱上了就是一辈子,刑天就是这样的人。 苏菡为此惆悵了几日,却没有丝毫怨懟,她在世上最喜欢的男人爱上她在世上最喜欢的女人,何尝不也是一种美好。 于是,在看着他被女妭一次一次拒绝后鬱闷的模样时,她主动开口提出恳求。 「女妭姐姐,他这么喜欢你,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她对女妭如是说。 女妭眉宇间泛着复杂的苦涩,「傻丫头,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喜欢他,爱情岂是能推让的。」 「我更希望他快乐。」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都愿意做那个为他哭、为他笑的女子,遗憾他与她的距离太过遥远,哪怕她伸长手也碰触不到。 「但是,」女妭望着远方幽幽低语,彷彿看见了某个未来,「他和我在一起,将来也未必会快乐。」 「没关係,」苏菡几不可见的轻笑,「您告诉过我人要活在当下。」 不能天长地久,至少曾经拥有。哪怕仅是如花开般短暂的一瞬,她也希望他快乐。 「愿你莫要后悔。」 那日以后,女妭不再拒绝刑天的示好,两人间的情感慢慢加温,苏菡看着他们相识、相知、相惜,一起走过南疆北国。 他们在北海幽都山上看见玄鸟降生,在南冥天池目睹大鹏展翅,他们见证天地变化,天地也见证他们的爱情。 那一刻,苏菡真的相信,他们会就这样相守直到白头。 无奈人世间的风云变幻,岂是她一隻狐能够明白的。 本安稳各据一方的黄帝和蚩尤突然开战,烽火延烧天下,早已倾心的两人面临不得不分离的局面—刑天是蚩尤的兄弟,女妭却是黄帝的女儿。而他们,都是极其骄傲的人,尤其是对于自己应有的责任。 诀别前,他对女妭许下誓言,「等我,等天下太平,我要娶你为妻。」 多美的一句话,彻底压垮了女妭最后的坚持,她含泪领下他的承诺,苏菡也深深被感动了。 她陪着女妭,等过无数的日月星辰,等着所谓天下太平的那日,不成想等来的却是刑天的死讯! 番外庄生晓梦(六) 「父亲,剑下留人!」 当女妭带着她闯入黄帝大营,看见的就是轩辕剑斩落刑天脑袋的瞬间。 苏菡亲眼见到她扑上前去,顾不得满地的血污将那兀睁着眼的脑袋牢牢抱在怀中,泪水扑簌簌地落下,那样悲愴的面容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 她以为,女妭生来冷情。 「为什么,父亲已经赢了,为何还要他的命?」女妭瞪着她英明神武的父亲掷地有声的质问,字字泣血。 「你该明白,」黄帝面无表情,情绪淡然的近乎残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刑天,是有名的战神,是蚩尤的忠臣,所以他不得不死,也只能一死。 「你不是不知道。他,是你的女婿。」 虽然没有正式的仪式,可她已经认定了他。 黄帝背过身,彷彿如此便可以避开女妭绝望的容顏,「这是为了天下。」 为了天下,委屈了她一个不算委屈。 「为了天下。」女妭微微一愣,歛起往日的恭敬一反常态地自嘲,「我小时候一个月见不到您一面,所有人都笑我像个父不详的孩子,您说是为了天下;后来我身现异端迫居于禁山之中,若非母亲寻来冰蚕丝怕是早已与世隔离,您也说是为了天下;而今我终于有心悦之人,您却要了他的命,也是为了天下。究竟天下和我这个女儿在您心里,孰轻孰重。」 一丝动容的波动掠过黄帝脸上,但很快就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疏离而无声的背影。 见状,女妭还有任何不明白的也全部都明白了,她孺慕、爱戴了一辈子的父亲,终究是捨弃了她。 她仰头大笑,像隻受伤的野兽神态狰狞而恐怖,万念俱灰的眼神交杂着空洞与疯狂,阵阵灼热的高温从女妭身上散出,形成一层赤红色的光芒,她身上的冰蚕丝衣竟被高温融成灰烬,猩红火花翻飞宛若件红色的火衣。 「烦请转告母亲,女儿不孝,此日之后便当女妭已死。」 「你要为了这个男人与父母决裂?」黄帝猛然回头,波澜不兴的眼中终于出现些微裂痕。 「他,不是别人,是我的丈夫。」 低头,吻了下那已失去温度的唇,她颤额额的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每走一步地上便是一个乾裂的印子。 没有了冰蚕衣,她身上的异象再无从掩饰,方圆之内赤地千里、滴雨不落,人们看她的眼神少了敬畏,多了厌恶和惊恐。 她却恍然未觉,只是视若珍宝地捧着刑天的头颅,缓缓地向北而行。 赤水,那里有他们最美好的回忆,刑天曾经说过,那是他的家。 家,回家,我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 苏菡尾随在后,看着她坚毅的身影,明明那么娇小却感觉无比高大。 番外庄生晓梦(七) 但,回去的路并不好走,女妭每行经一处就听到来自当地人民的哭泣。 「神请北行,莫要停留。」 「赤土焦田,寸草不生,天要亡我们呀?」 「娘天空滴雨不落,是妖怪作祟嘛?」 她虽对黄帝心中有怨,但到底是善良的,听闻人民的声声怨懟为了减低自身对百姓的影响,刻意选择绕开城镇而行,本来只需费时三年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十年。 儘管如此,她的体质仍是在人间引发了重大的灾难。 大地一片焦枯,凡是她所经过之处皆炽热难耐,土地龟裂、湖泊乾涸,导致百姓颗粒无收,民不聊生。 而最终,这一切的民怨依旧传入了黄帝耳中,他又惊又怒下凛然决定「大义灭亲」。 当苏菡将这个消息转达给女妭时,她苦涩一笑,凄楚而悲凉。 早该知道,父亲眼底最轻的便是她这个女儿。 「你走吧,」她嘴角带着几分哀苦,「现在的我自身难保,再也护不了你,继续跟着我,只会拖累了你。」 「我不怕被拖累,我想陪着你。」 苏菡的眼神很执着,于她而言,女妭是她最重要的家人。 「可我不想,我对保护你这件事,已经厌倦。现在的我没有多馀的心力应付你,请你不要再跟着我。」女妭决然转身,隐藏起自己瞬间的脆弱,语气冷硬的没有丝毫温度。 苏菡瞠圆了眼傻愣愣地瞅着她,神情有片刻的茫然,但只停留了一会儿还是又追了上去。 待在女妭身边已成了她的一种习惯,更像是某种本能。 没想女妭头也不回,扬手一道兇猛的火焰就朝她扑了过来,险险将她烧成了焦炭。 苏菡不死心的又试着靠上前去,但在连续遭受数次毫不留情地攻击后,她终于明白女妭是铁了心要赶她离开。 她不敢再接近,却也不愿就此离去,只好保持距离远远尾随。 可女妭似乎早看出她的心思,竟趁着她小憩之时悄悄离开,待她好不容易再度得知女妭的消息,竟是她被献祭于泰山之巔以解天下大旱。 番外庄生晓梦(八) 「为什么,若你不愿意他们不可能抓得住你?」 苏菡找到她时,女妭被绑在泰山顶的祭坛上,血从她两手腕切开的伤口流出,滴落在地渲染出朵朵刺目的红花。 「是你,你终究还是来了。」 乍听闻熟悉的声音,女妭奋力睁开双眸,看到来人眼角滑下几滴苍凉。 她不想她来,但苏菡终究还是来了 女妭的神力已经散去大半,曾经嫩如凝脂的肌肤如老嫗般乾燥枯萎,甚至佈满了道道狰狞的裂痕,整个身子已呈半透明的状态,虚幻出点点萤光,彷彿风一吹就会灰飞烟灭。 「这是我欠他的,」她艰难的开口,音量微弱到几乎没有,「一命换一命,用我的死交换刑天的重生,……反正这个世界也没几个人,希望我活着。」 神是不会死的,可这样活着太累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个交易,他们要解天下大旱,而她……只求刑天的一线生机。 「你是不是傻了,」苏菡气愤的哽咽,「你以为刑天知道重生的真相会高兴吗?你以为你死后那些百姓就会感激你吗?你真蠢,蠢的无药可救。」 做为青丘的最后一隻狐,她比谁都清楚孤单一个人活着有多么可怕。而最为女妭的「亲人」,她比谁都清楚她那放不下的慈悲。 值得吗? 她想问,却不知如何啟齿,女妭真是狠呀!完全不给自己留下一丝馀地。让人不由纳闷,黄帝知晓她的死讯时,是否会为这个女儿的「牺牲」露出一丝动容。 还是,这其实是她对于父亲的「报復」—惩罚他永远失去她这个女儿。 却见女妭望着逐渐灰濛的天空,毫无血色的面容掛上一抹浅笑,苍白而凄艷,竟是一副似要解脱的神情。 来生……我想做一个普通人。 未几,轰然雷动,顷刻间风云变色。 一滴、两滴…… 随着她涣散的意识,磅礴大雨夹霹靂之势落下。 雨水灌溉在乾涸的大地上,滋润了枯竭的土壤,千里之内欢声雷动,无论人兽皆喜极而泣。 唯有苏菡,发出凄厉的悲鸣,她嗅到了那雨中暗藏的铁锈味。 那不仅是雨,更是血,是女妭的血。 忽然,她感到尾椎一阵剧痛,竟长出了一条新的尾巴。 但那条尾巴很快就断了,彷彿有自主性般团团围住女妭虚化的魂魄,雪白的毛在雨中飞舞开来,宛若飞雪—六月飞雪。 驀然一道纤影伴着闪电突兀的出现,那人轻轻扬手抓住女妭的魂魄,本将要消逸的魂魄在她掌心重新凝聚出了实体。 「你是谁?」苏菡惊骇莫名,眼中充满戒备,却见女妭魂魄化成光球,从那人指尖飘回她身畔。 「吾乃九河神女,这小姑娘也算与我有缘,想救她,就去人界找九品莲华。」 那人悠悠的对她拋下这么一句话,转瞬又消逝在雷雨之中,而地面上赫然出现一个巨大而奇特的脚印。 苏菡愣了半晌,许久才豁然开朗,九河源自华阳,华阳即为华胥,来人竟是诸神之母华胥。 迷濛的泪眼中她看见了生机,渺小而微弱的光,属于女妭的一线生机。 番外庄生晓梦(九) 去人界找九品莲华…… 这几个字彷彿一种救赎,在黑暗中给苏菡带来了一丝希望。 但她早不是过去那隻天真傻愣的小狐狸,哪怕明知女妭和天下做了交易,也晓得那仅仅只是给了刑天重生的机会,并不保证他能够活着。 毕竟……以刑天的身份,世上想要他命的人,太多了。她,清楚自己护不了他。 为此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刑天的脑袋藏进了常羊山—那里黄帝亲手设下的封印。 人类总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尔后,她在人间流浪了很多年,见证歷任帝王的兴衰殞落、见证无数朝代的替换更迭。”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讌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终于明白世上所有的权势名利、恩怨情爱,末了皆脱不开「因果」二字罢了。 她忽然懂了,女妭曾说过的那句话:你不该救他,或许我也不该救你。 纵使如此,儘管理智上已经瞭然,她仍从没有一日忘记过刑天与女妭,用佛家语来说这是属于她的执着。 若执着是魔,她想她早已入魔。 而那个女子,是她除了刑天和女妭,第三个执着的人。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李贺·《苏小小墓》 六朝繁华,烟花易冷,独有一人裊裊香魂惊艷了整个江南。 那人名唤苏小小,是江南最美的风景,是文人笔下最璀璨的风华,但她勾起苏菡注意的真正原因,九品莲华的种子竟藏在她体内! 初闻这消息让苏菡一时有些无法接受,但很快就释然了。 天下想要九品莲华之人何其之多,也就只有藏在这样的地方才能让覬覦者投鼠忌器。 可苏菡并不是人,她不过是一隻狐,世间的道德价值于她而言没有丝毫意义。 她直接找上了苏小小。 「事情就是这样,」她说,「你体内有我需要的东西,我可以实现你一个心愿,只要你同意死后将那东西送给我。」 人的一生,仅仅短数十寒暑,她等了百年不在乎多等上那么几年。 「我不需要你的愿望,你想要的我也愿意给你。」苏小小淡淡的回应,长期卧病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不自然的红晕,「只要你和我做个交易。」 番外庄生晓梦(十) 交易…… 苏菡眼尾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遥远的记忆让她对两字有种根深蒂固的厌恶,但她还是深吸口气逼自己开口。 「说出你的条件,我尽力而为。」 苏小小望了她一眼,语调平静的听不出丝毫起伏,「我就快要死了,但是苏小小还不能死,我希望你能替我活下去。」 「什么意思?」苏菡听得有些莫名其妙。 「前年我在西湖边上偶遇阮家公郁郎,我为他的丰采所倾,而他也心悦于我,我们两人情投意合私下里订了鸳盟。但他父亲容不下我青楼女子的身分,硬逼着他与我分开,从那日起我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我知道我是撑不下去了,可我听闻他近日将要参加朝廷察举,我不想连累他。」 读书人最重声望,若有任何品格上的瑕疵,一生的仕途也就毁了。 「为了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你这是何苦?」苏菡纤细的眉禁不住纠结,苏小小的传闻她是听过的,可怜似水的年华就这么为了一个男人而凋零。 苏小小骤然一阵猛咳后连连摇头,「那是外面的人误会了他,阮郁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肯定有苦衷的。」 她说这话时,五官散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不知怎的和苏菡心里的另一张脸重叠了起来。 像,真像。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刻细细一瞧却是异常的相似,令她心底莫名的一慟。 「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帮你,」不知为何,苏菡感觉说不出的烦躁,似有把火在她胸口燃烧,「我只是一隻狐,做不到起死回生。」 「夺舍。」苏小小轻轻吐出来两个字,「我看过话本,传说妖狐就是夺了苏妲己的身体来迷惑紂王,你也是狐应该能做得到。」 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个聪明至极的女人将话本当真。苏小小疯了,苏菡想她也一定是疯了,才会听见如此荒谬的要求,甚至在苏小小哀求的目光下,她居然同意了。 「两年。」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比画,「我最多只在这里待两年的时间。」 「好。」 一场交易就这么达成,那夜之后苏菡和苏小小合而为一,从此她有了人身的皮囊,也多了份不属于自己的沉重。 事后每每忆起,她都不明白当时为何会同意此般的荒唐谬剧。想来是私心里,她将苏小小和女妭视为了同一个人,她渴望成全的不是苏小小,是她心里的女妭。 番外庄生晓梦(十一) 然而,她从苏小小那袭来的不仅是九品莲华和人身的皮囊,还有一份异样的因果—古韵斋。 古韵斋中所有的亡者,全都是因心思沉重而无法投胎的鬼魂,他们走不出自己的桎梏,只能在永世的黑暗中无止境地沉沦。 曾经,苏家的存在,提供了他们一个和现世沟通的桥樑,无论是缘或是孽。苏菡接续了苏小小的人生,自然也就承担了本该属于她的责任。 起初对于这样的工作,苏菡是难以适应的,作为一个新手她经常不经意地陷入对方的情绪漩涡中,后来她慢慢学会了冷眼旁观,终于明白为何多数神明眉眼间是寡情的。 因为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只是断之一字,听着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至少苏菡自己是做不到的,她总是看起来无情,却又比谁都多情。 也许,狐性本就多情,否则世人何以对狐精野谈念念不忘。不过他们却忘了,狐性也贞。 狐在感情上的执着,是远胜于人类的。 便如刑天和女妭之于苏菡,那样的情感随着岁月洗涤而愈发浓郁,终于成劫。 当刑天再次来到她面前时,鼓动如雷的心动让她豁然开朗,曾经女妭对她的声声愧歉全都有了答案。 但她并不后悔,她承诺过女妭,永不后悔。 路,是自己选的,哪怕再苦跪着也要走完。 这一点上,她和女妭两个想法出奇的相似,有些事、有些人,纵使撞了南山,也不会回头。 天雷落在身上的感觉很疼,疼得苏菡险些要掉下眼泪,她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彷彿等待千年时间,就只为这短暂的一瞬。 她曾问过许多人值不值得,至今这个答案她仍不知道,可她心甘情愿,一如过去的女妭。 她想,原来天大的事,其实也不过仅仅如此而已。 番外庄生晓梦(完) 耳边鸣声轰轰,岁月匆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 生死关头前,鬼迷心窍似始终压抑在心底的话语突然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告诉我刑天哥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字字震耳欲聋,「这样长久的时间里,你有没有丁点喜欢过我?如果没有女妭,你会不会对我动情?」 好笑的是,话一出口她个儿就后悔了,这问题怕是无解,刑天对女妭的情,她比谁都清楚。 没想到刑天居然回答了她,神态正色而无比严肃,「没有,我不想骗你。你是个好姑娘,不过我没有喜欢过你,无论有没有女妭,对我来说你只是妹妹,如此而已。」 她有些难过,却又意外的松了口气,彷彿某种长久以来的信念再度获得了支持。 雷劫,仍在继续,一下一下毫不留情。 她闻到阵阵焦味从身上传出,糊了曾经白皙如雪的毛皮,这般场景以往从来不曾有过,她本是最爱漂亮乾净的。 现在我才晓得,我比我想得还要爱你。 无声叹了口气,她转头深深望了刑天一眼,澄澈无波的眸子掺杂着眷恋、依存和不捨。 有个名为张爱玲的女文人曾经这样描述过爱情的面貌: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她以为自己是不以为然的,原来在爱情面前,所有「人」都同样卑微。 女妭说过:长大,是要付出代价的。 因为苏小小的记忆和情感,让她真真切切有了做「人」的感觉,却也沾染上了情爱的毒。。 不知怎的,她怀念起了久到模糊的过去,怀念起那个灵智未开的自己,那时的她什么都不懂,却是最快乐无忧的。 若还有机会,我想做一隻普通的狐。 思绪漂到了西湖底下,想到沉眠的白蛇与青鱼,想到法海最后的那句话;曾经,白素贞是想做人的蛇,现在的她是想做蛇的人。 她,不也是一样吗? 从前,她心心念念的想做人,可等到她真成了「人」,她却又想做回一隻「狐」。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迎向天雷的那瞬间,苏菡脑中涌上妄诞的念头,假使一切其实都是场梦,就不知是苏小小做梦变成了她,还是她做梦变成了苏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