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1981》 1 寡妇门前是非多 梁进仓今天订亲,村里人都在议论,夸奖羡慕大仓的俊媳妇。 十里八村一枝花,没想到大仓家孤儿寡母的给掐来了。 梁进仓心里肯定是甜丝丝的。 但在甜蜜之余,更多的是犯愁。 自从母亲张罗着给他说媳妇开始,梁进仓就一直处于纠结当中。 因为自家的情况,确实不允许现在就娶媳妇。 他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继父腿脚有点残疾,日子并不宽裕。 再说一大家子七口人只有这三间土坯房,娶了媳妇往哪搁? 自己才十八岁,可以再等两年,让家里多攒点钱,最好先盖起新房再说。 其实在先盖房子还是先说媳妇这个问题上,母亲有母亲的打算。 虽然现在男的二十女的十八才能登上记,但是村里跟老大差不多年龄的大多有了媳妇,要是等到二十岁再找,好闺女都让人家挑走了。 再说老二今年也十六了,要是老大变成大龄青年,万一到时候遇不上合适的,一来二去拖下去,甚至连下边的弟弟都耽搁成光棍的先例,母亲不是没见过。 这回媒婆给介绍了这么俊一个好闺女,人家也看中了老大长得出挑,即使女方要的彩礼有点多,还提出要盖了新房再过门等条件,大仓娘都一口答应下来。 订一次亲,彩礼加吃酒,花去将近六百块钱,这可是三间砖瓦房的价格。 作为家中的老大,甚至从九年前父亲去世时开始,梁进仓就把自己看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现在为自己订亲又欠下三百块钱的巨额外债,他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新房要盖,老二的彩礼现在就要开始考虑,他还想努努力让辍学的妹妹再去上学,小四儿的伙食也得改善改善,都快瘦成猴了…… 千头万绪一句话,他必须要更加拼命地干活才能改善自家的窘况。 梁进仓决定,订完亲以后自己就不再跟建筑了,他听说邻村有人去煤矿干活的,一天能挣到三块钱呢。 傍黑天的时候,未婚妻和她的家人回去了,自家这边的亲戚朋友也都散去,梁进仓用独轮架子车推上借来的缝纫机,就像推着王母娘娘的琉璃盏一样小心翼翼,给人还回去。 缝纫机是周寡妇的。 村里唯一的缝纫机。 这是第三次借来用了,第一次是女方来相亲,第二次是复相,今天订亲。 其实村里人相亲都借个大衣橱什么的装点门面,还有借崭新被褥放炕上的呢。 周寡妇迎出来,跟他合力把缝纫机小心翼翼抬进屋,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 “现如今讲究自搞对象,你还指望媒人,还得借家具骗媳妇,那都是老一套了。” 梁进仓表示很惭愧:“那都是俺娘张罗的,家里俺娘做主。” “要不是你娘做主的话,你也自搞对象咯?”周寡妇咯咯浅笑。 进了屋,小心翼翼把缝纫机在原位放好,盖好台布。 “喂!”周寡妇戳了梁进仓一下,“这都订亲了,有没有跟你媳妇——那事?” 话题太露骨,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脸上热辣辣的发烧。 “是不是不会,我教教你?” 指甲盖挠挠梁进仓的手背,童子鸡刷的一身鸡皮疙瘩,麻酥酥的。 “我先回去了婶子。”梁进仓转身就走,太慌张,绊在门槛上差点狗啃屎。 身后的周寡妇都笑岔了气。 抢步追到堂屋门口挡住梁进仓,更来劲了,直接开始解扣子:“没看过女人身子吧——” 梁进仓脑袋嗡的一声,赶紧闭眼,往外就闯,咚一下子撞门框上。 睁开眼看路,眼珠子也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骨碌。 没头苍蝇似的一头冲到院里,撒腿就跑。 “你跑,往哪跑,”周寡妇追出来,直接变成哭腔,“快来人啊截住他,截住大仓,这坏小子脱我衣裳——” 梁进仓跑出院门,忘了自己的架子车堵在门口,扑通绊倒,刚爬起来,被周寡妇随后一把薅住后襟,更是扯着嗓子大声哭喊起来。 衣服凌乱,头发也被她自己给抓散了,还真像被蹂躏了一般。 正是炊烟袅袅的点儿,左邻右舍被惊动,瞬间围满了人。 爬墙头、赶夜脚这事,从女娲造人就开始有了,但老少爷们都知道大仓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他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正在议论纷纷当中,一阵很大声的喧嚷传来,接着就见一群人旋风般冲过来,有男有女。 是周寡妇的三个大伯哥和大伯嫂子,俱都手持棍棒,扫帚,笤帚疙瘩,锅铲子。 梁进仓直接吓呆了。 周寡妇的大伯哥嫂怎么出现得这么巧,早商量好了吧? 只是刚刚冒出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仔细思量,头上就挨了一棍,脑袋轰的一声。 随之棍棒齐下,扫帚,笤帚,锅铲子,各种没头没脑,扑头盖脸就打。 伴随着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骂。 梁进仓不再思考。 懵了! 脸上一热,眼前的世界蒙上一层血红,流经嘴上时他舔了口,一股咸腥味儿。 本能的,扭头就跑。 他觉得再不跑就要被打死了。 那群男女随后紧紧追来。 转过两个胡同,不防被脚下一根棍子绊倒了。 滚落尘埃的过程中瞥见墙角埋伏着一人,居然是村长的小儿子宋其果,嘴角还挂着得意的坏笑。 这根棍子就是他故意伸出来绊倒自己的。 后边的男男女女随后赶上,继续乱打。 梁进仓疼得在地上翻滚惨嚎。 混乱中又瞥见宋其果了,咬着牙一脸凶狠的加入混乱的暴打,而且棍棍不离他的要害。 梁进仓残余的一丝清醒很想质问宋其果,自己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打自己? 突然,意识开始模糊的梁进仓瞥见了一道老年人的虚影。 虚影很淡,若有若无,像透明的气泡一样飘过来。 正好搅进混乱的棍棒当中,随着棍棒被砸进梁进仓的身体里。 轰,梁进仓脑袋里面就像炸响一个闷雷,瞬间有无数个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脑海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个体户,严打,企业承包,股票,国企改制,下岗,商品房,互联网经济,元宇宙…… 各种他闻所未闻的新名词、新技术、新知识在他脑海里翻腾。 看着梁进仓停止挣扎,四肢痉挛的样子,这群人终于停手了。 “他是不是死了?” 周寡妇的二大伯用手探探梁进仓鼻息:“还有气,就是晕了。” “那就算了,咱回吧。” “便宜他了,呸……” 人群散去。 躺在地上的梁进仓意识十分混乱。 虽然脑海中没有别人的自我意识,但是刚才那老人七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却牢牢刻印在脑子里,变成了自己的记忆。 刚刚那道虚影的前世算是社会精英,六十年代的工科大学生,三十来岁时在本县工作过,死去之后想故地重游,没想到把记忆丢到梁进仓的脑海里了。 把那段记忆渐渐理顺之后,梁进仓就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宋其果棍棍不离自己要害,分明就是铁了心要弄死自己。 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脑海里,浮现宋其果那凶狠的嘴脸,恶狠狠打下来的棍子…… 一股不可遏止的仇恨涌上来。 【作者题外话】:新书上传,大佬们多多支持…… 2 童养媳 梁进仓很想不顾一切找上门去,把宋其果一棍子撂倒,快意恩仇。 然后他就想到了母亲,妹妹,弟弟,还有腿脚不便的继父! 打死宋其果很容易,可是痛快之后呢? 杀人偿命,家里的顶梁柱被拉去枪毙了,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活? 那么就吃这个哑巴亏,忍了? 也不行。 那混蛋既然对自己下死手,要是发现自己没死,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梁进仓知道,村长家大业大,自己家惹不起,要是回家的话会连累家人。 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赶紧跑。 安全起见当然是跑得越远越好,关键问题是自己现在的伤情不允许啊。 头上还在滴答血呢,他觉得再不找个地方止血的话就要失血过多了。 很快他就想到,东南岭上有个荒废的小屋子,那是以前生产队看树苗的,好几年都不用了。 决定先去那里处理伤口。 毕竟成了惊弓之鸟,接近看山屋子的时候他放慢脚步,琢磨着要不要往里扔块石头火力侦察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埋伏。 侧耳倾听之下,居然听到看山屋子里面真的有动静,吓得瞬间热血上涌。 那是抽抽搭搭的啜泣声,声音如此熟悉—— 心里一松,自己人。 是自己最可信赖的亲人,妹妹,英子。 并且立刻明白了一件事,怪不得今天自己订亲一直没见到英子的身影,原来一个人偷偷躲到这里哭来了。 下一刻心里立即一紧,不行,赶紧离开这里,不能让她看到自己满脸是血的样子。 她会伤心。 这时里面的啜泣声停止了,很明显英子听到外面有动静,也在侧耳倾听。 “大哥?” 梁进仓知道已经跑不了了。 她和家里的大黄狗,是不用眼看的,她只是用耳朵或者鼻子,就能听出那是大哥的脚步,感知到大哥的气息。 “是大哥找我来了!”欢呼一声,英子从看山屋子里面冲出来。 兄妹四目相对,他看到了英子那张满是泪痕的脸。 而英子看到了大哥满头满脸的血,浑身是土。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英子惊叫一声,瞬间泪崩,扑上来紧紧搂住大哥,放声大哭。 梁进仓长这么大从没跟女子抱过,即使是自己的妹妹,而且,被她紧紧搂住,分明感觉到胸前的异样。 头脑轰一下子。 粗暴地把她推开,粗声训斥:“你干嘛!” 英子的眼泪就像河水一样滚滚而下,紧皱的眉头,扭曲的脸,明显是心疼坏了,身体乱颤,颤抖着手去摸大哥的脸: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啊?” 梁进仓心里一疼,自己不该粗暴推她,不该粗声对她。 安慰性的,咧嘴朝她笑笑,扯得伤口一阵钻心的疼。 抚着她的小脑袋,手掌替她擦擦脸上的眼泪:“除了会哭,还能有点别本事吗?” 同时不由自主多看她两眼。 弟弟妹妹们跟自己同一个屋檐下,一个锅里摸勺子,整天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转,从没觉得哪个有什么变化,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发现妹妹变了? 身子长开了,小身板不再是一支六棱铅笔又长又细直溜到底,猛地变圆了,结实了,胸脯子满满的,两颊有肉了,下巴倒是越来越尖,很像小人书上的狐狸脸。 女大十八变,变俊了,水灵了,刚才扑上来被她抱住,发现她的身体很软,很暖和。 英子不是亲生的,是捡来的。 九年前,1972年冬天,傍黑天的时候,村里传开了,说村西树毛子里边冻死俩人,是两口子。 看那两口子穿的衣服,像是城里人,撇下一个小女孩,在那哇哇哭。 好多村民都去看,无不落泪。 那个小女孩就是英子,当时六岁。 大仓娘收养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既是为了行善救人,也有自己的私心,那就是把英子当童养媳养着了。 万一哪个儿子娶不上媳妇,进,可以直接圆房当媳妇,退,可以换亲。 也许是觉得大哥最大最壮最可依靠吧,从小,英子不管何时何地,就喜欢依偎在大哥身边。 像条小狗,只有靠在大哥身上,或者搂住一条胳膊,她才能有安全感。 她对这个童养媳的身份一点都不抵触。 也不知道从小对大哥依恋惯了,还是以为按照顺位次序她自然而然就是老大的媳妇,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小妮子早已经把自己定位为大哥天经地义的媳妇。 自从母亲趁着家境稍有改善,老大相貌出众,张罗着给老大相亲,英子的脸上就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 今天是大哥订亲的日子,但是哪里都找不到英子,没想到她居然躲到这里哭了一天。 而且她的哭还早呢,眼看着天都快黑了,她哭得更厉害了,只不过哭的不再是大哥订亲,而是伤心大哥差点被宋其果打死。 “大哥,你再想想到底什么时候得罪宋其果了,是不是背后说他坏话让他知道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梁进仓苦笑,“他们家在外边有当大官的,他们爷们在村里根正苗红,我敢骂他?” “这就怪了……” 英子虽然才十五岁,但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的苦难让她更早地开始懂事,遇事也更有主意。 她知道,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大哥确实是不敢回村的。 可是大哥伤得这么厉害,头上那么长的口子,必须要去卫生所包扎才行。 “嘘——”梁进仓突然把手指按在英子嘴上,让她别出声,贴她耳朵小声说,“有人来了。” 兄妹俩脑袋凑一起,扒在满是蛛网的小窗户上往外张望,黄昏之中,隐隐看到几个人影分散着走过来,很明显他们在寻找着什么。 不用近前,只看那虎背熊腰的身形,就认出是村里的贾家兄弟。 手里都提着粗大的木棒,一边搜寻过来还一边咋呼:“哎,大仓不用躲了,我看到你了。” 瓮声瓮气的声音就像从巨灵神口里发出来的,中气十足。 英子吓得面无血色,呼吸急促,紧紧抓住大哥的胳膊,指甲尖都要抠到肉里去了。 看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要是大哥让他们找到,还不得一棍子打死啊! 3 我要让他们狗咬狗 听村里的老人说,这姓贾的从老一辈开始就仗着身高体壮,兄弟众多,到处横行霸道,是村里的祸害。 到来了鬼子那会儿,姓贾的兄弟五个,就有两个当了土匪。 后来咱们的队伍打过来,把那两个土匪兄弟给抓起来枪毙了,剩下三个有两个吓得闯了关东。 就剩下一个贾发财,胆战心惊留在村里,那时候装作很老实的样子,见了谁都笑——包括村里的狗。 老贾不声不响居然也生了五个儿子,五兄弟长得比他们老一辈还要高大壮实,一个个简直就是大狗熊转世。 近几年镇压坏分子的运动渐渐减少,贾家父子故态复萌,逐渐暴露出他们横行霸道,为恶乡里的本性。 即使在生产队里,他们也不好好干活,整天不是这个请假就是那个病了,找各种理由不参加生产劳动,生产队长也管不了。 其实他们兄弟就是背地里出去倒卖粮食。 虽然以前倒卖粮食是违法的,他们也被公社处理过几次,但是依然屡教不改,处理以后还是背地里偷着干。 而村长对他们横行霸道的行为,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也把他们父子当枪使,利用他们父子的霸道去对付村里那些不听话的村民。 现在听他们咋呼,看他们手里的大木棒,梁进仓和英子同时猜到,这应该是宋其果指使他们来的。 巨大的恐惧之下,没想到英子并没有被吓倒,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贴在大哥耳边小声说: “大哥你藏着别动,我出去引开他们,看他们去追我了你就跑!” 梁进仓盯着那几个围拢过来的大狗熊,微微摇头:“他们找的不是你,你引不开他们,反而看到你,就知道我在附近。” 英子再次急了,眼睛迅速在屋子里搜寻有没有可用的武器,嗓音喑哑,但充满了义无反顾:“那就跟他拼了!” “别急,我想想办法。” 梁进仓很清楚,贾家兄弟受了宋其果的指使,非要把自己赶尽杀绝不可,要是让他们找到,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条。 毕竟村里已经传开,自己让周寡妇的大伯们打得血头血脸跑了,这要死在野外,明显是伤重不支倒毙的,跟贾家兄弟完全没有关系。 然后很快,梁进仓就有了主意。 刚刚获得的那一世记忆,让他想起81年在县里工作的经历,秋后去下边几个公社蹲点,打击投机倒把,其中还清楚记得当时各个公社的粮价。 “英子,你还记得三国演义里边曹操大战马超吗?本来曹操就让马超杀得割须弃袍了,可后来马超越增兵,曹操反而越高兴!” 英子一惊,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大哥满是污血的脸,她在怀疑大哥是不是脑子坏了? 这都生死关头了,还有闲心讨论收音机里说评书的事? 梁进仓笑了,拍拍妹妹的肩膀: “要是单独一个宋其果对付咱,咱惹不起,单独贾家兄弟对付咱,咱也惹不起,但是他们联合起来对付咱,这事就好办了。 我有办法让他们狗咬狗。 你在这里躲着别动,看我出去跟他们说。” 可是英子怎么放心大哥一个人出去,一把抱住了大哥的胳膊,视死如归的表情,斩钉截铁的口气: “大哥上哪,我上哪!” 看她那一脸决绝,梁进仓叹口气,他也知道,妹妹绝对不可能独自躲起来,让大哥一个人去面对危险。 “那你放开我,跟在我身后,无论我说什么,他们说什么,你都站着别动,听着就行,做不到的话,我绝对不会带着你。” 英子重重点头:“我听大哥的。” 兄妹俩一前一后,从看山屋子出来,迎着贾家五兄弟走过去。 深秋的傍晚山风很凉,但英子手心和后背全是汗,浑身微微颤抖。 五兄弟一看找到梁进仓了,一个个立即面露凶光地围拢过来,可是看到他身后的英子,五个人又开始低声嘀咕。 受宋其果指使出来搜寻梁进仓,找到了一棒打死,只不过是浑水摸鱼,因为梁进仓死在野外,那也是周寡妇几个大伯头子打的,跟他们兄弟没有半点干系。 可现在梁进仓还带着妹妹,这就难办了,总不能连他妹妹也一棒打死吧? 毕竟人命关天,杀人偿命,他们兄弟再狠,最多欺负人把人打一顿而已,明目张胆杀人还是不敢的。 可是杀人的胆汁儿都分泌好了,找到人了不打不杀的话,实在是手痒痒,弟兄几个好几天没打架了。 不管怎么说先打一顿过过瘾也好啊。 没等梁进仓开口,早就按捺不住的贾五上来照他脸上就是一拳,看他一个趔趄还没倒地,直接一脚踹他肚子上。 嘴里习惯性地找着打人理由:“还去**寡妇,打死你个王八蛋……” 梁进仓就像纸片一样被踹飞出去。 英子尖叫一声,扑上去吊在贾五胳膊上,拼死咬住。 贾五吃疼,胳膊抡起来,把英子甩出去一溜滚儿。 “属狗的,还咬人!”贾五撸袖子看看两排牙印的手臂,瞬间让他凶性大发,木棒交到右手,朝着滚在地上的英子快步走去。 “把你满嘴牙捣下来!”嘴里发着狠,体壮如牛,势如熊罴。 梁进仓连滚带爬扑到英子身前,用后背压住妹妹,张开双臂,朝着乌云压顶般冲过来的贾五嘶声喊道: “我给你钱,一百块钱,二百,要不要?” 一听给钱,而且一张口就是一百二百,贾五垂下木棒,盯着梁进仓,满眼全是贪婪,一伸手:“拿来!” “我现在还没有,可我马上就要发大财了。”梁进仓急声喊着。 “他娘的!”贾五挥起木棒。 “没骗你,我真要发大财——”梁进仓转了嗓子。 贾家五兄弟下手多狠,他已经旁观过不止一次,见一次心惊胆战一次。 虽然他想到了应对眼前危机的办法,可这几个混蛋根本不给你说话的机会,大棒子只要打下来,那就是不死重伤。 再好的妙计也发挥不出来了。 万幸的是其他几个狗熊也跟上来,贾大压下了贾五的木棒,恶狠狠问梁进仓:“你怎么发财?” “贩粮食,我去贩粮食。”梁进仓急声回答。 一听这话,好几只狗熊又开始举棒子。 这可真是关帝庙前耍大刀,他们兄弟专业倒卖粮食,虽然那买卖挣钱,可也不是一下就能挣大钱的。 他们爷六个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摸摸干了好几年,也不过才小有积蓄,置下了两架大马车车而已。 你梁进仓一个生瓜蛋子刚开始干,是赔是赚还不一定呢,竟敢口口声声说要发大财。 骗鬼呢! 4 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一看大狗熊又抡起棍子,梁进仓急急解释道: “俺表叔在邻县粮库当主任,他每天都跟其他县里和公社的粮库通电话,咱们这左近方圆几百里,哪个地方什么粮价,俺表叔一清二楚。 表叔和我约好了,他每天给我拍一封电报,把粮价最高和最低的几个公社告诉我,我就知道应该上哪收粮食,上哪卖粮食。 我本来跟几家亲戚约好了合伙贩粮食,要不是今天订亲,昨天我就已经走了。 最低价收,最高价卖,这不就发大财了吗!” 五兄弟交换一下眼神,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放光,举起的大棒慢慢放下,贾大捏着下巴开始思考。 他们可是贩粮食的老手了,梁进仓的话一下子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贩粮食多年,他们也不是每次出手都能赚钱。 前几年国家统购统销,只在黑市上偷偷摸摸有粮卖,粮价全看供需,卖粮的多了粮价低,缺粮的时候就是饿死了也有钱买不到粮。 即使大包干以后,这两年松动了,农户只要交完公粮,余粮可以自由买卖,但是各地粮市的粮价各自为政,波动很大。 他们爷六个每次出去卖粮食全靠感觉,有时候打听到某地粮价高,也许是好几天前的消息。 等他们拉着粮食赶到那里,价格已经变成很低。 现在听梁进仓突然爆出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消息,让兄弟五个立刻像发现了一座金山。 如果梁进仓说的这事能够实现,把左近方圆当天的粮价汇总,那就相当于有了玉皇大帝手下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每个地方的粮食价格就像在他们眼前摆着一样,那么他们每次都能收到价格最低的粮食,然后卖个最高价。 这样低收高出,那岂不是财源滚滚,发大财了? 兄弟几个眼里的贪婪之色越来越浓,贾五再次抡起大棒指着梁进仓鼻子: “你不要跟亲戚合伙了,跟我们合伙,不然就打死你。” 梁进仓摇摇头:“我跟亲戚说定了的,不能骗人家,你们放我走吧,发财以后我给你们二百块钱。” “你他娘找死——”贾五急了,挥棒就打。 好在贾大又把五弟的大棒给按下了。 “你起来说话。”贾大捏着下巴,虽然梁进仓说的事十分诱人,但他还是没有全信,“你找到亲戚以后,上哪贩粮食?” 梁进仓这才敢动,回身先看妹妹有没有伤着,还好应该没事,就是额角磕了一下,流出一缕鲜血。 兄妹俩相互支撑着爬起来,英子搂住大哥的胳膊再不撒手,隐隐还有更咽,嘴唇紧紧抿着,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兄弟五个。 梁进仓轻轻拍着妹妹的肩膀,目前只有这点安慰,没有保护好妹妹,让她挨打,大哥心疼坏了。 强忍怒火,看向贾大: “我已经让几家亲戚把粮食准备好了,说好了今晚就走,俺几个人分两路,一路上双集公社卖豆子,那里的中等大豆五毛六分一厘七一斤。 另一路上大王庄公社卖玉米,那里的中等玉米两毛五分三厘八一斤。” “价这么高!”贾五一听就急了,跳脚叫道,“大哥,不能让他去,赶紧套车咱们去卖——” 贾大一脚把五弟踹出好几步。 然后转头对梁进仓说:“我先信你这回试试,看你说的准不准,说准了,以后跟我们合伙,要是骗我们,杀你全家!” 说完吩咐四个弟弟:“赶紧回家套车连夜走,老二和小五赶一辆车装豆子上双集,三儿和四儿装玉米上大王庄,我在家里看着这小子,别让他跑了。” 四只熊飞奔而去。 天已经黑了下来,贾大看看这兄妹俩: “回村吧,回家老老实实待着,我劝你别想着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不可能带着全家人都跑了。 只要你好好合作,以后跟着我们弟兄吃香的喝辣的,要是耍花样的话,你们一大家子人一个也别想活。” 梁进仓问:“咱们两家从来没仇没恨,你们为什么找上来要打我?” “宋其果给了五张大团结,让我们找到你,看看还活着的话补一棍子。”贾大已经准备跟梁进仓合伙,也就不必再替宋其果保密。 “为什么?”梁进仓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同时也感觉到英子更加用力地抱紧自己的胳膊,她又开始微微颤抖,“我从没得罪过他,为什么要弄死我?” “这我就不知道了。”贾大毫不在乎地说,“我也问了,他没说理由,只说就是要弄死你。” 进了村,英子拽着大哥要去卫生所包扎,贾大不想让村里人看到自己跟大仓一块儿,跟他们兄妹俩分开,只远远吊在后面盯梢。 看看贾大离得远了,英子压着声音,语气里满满都是崇拜: “大哥,没想到你也会骗人啊,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些混蛋竟然信了,活该,让他们白跑一趟。 包扎完了趁着黑,你快跑啊!” “为什么要跑?” “你骗他弟兄们赶着马车去卖粮食,回来他们能跟你算完吗?” “我没骗他们,那两个公社粮价就是最高。” 英子气得推他一下:“你连我也骗,咱家哪有当粮库主任的表叔!” “表叔是没有,但那个价格是真的,这一趟他们肯定大赚一笔,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的?粮价这个消息你从哪里知道的?” “偶尔听到的,消息绝对真实。” 英子沉默了。 稍倾,又恨恨地说:“大哥,他们一家子都不是人,简直就是畜类,你真打算帮他们发财?” 梁进仓看她对于恶霸兄弟的刻骨仇恨和一脸正义凛然,鼓着小嘴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 “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英子被揉得小脸有些发烫。 小声说:“我只是觉得,大哥肯定不会跟那号人搅在一起。” 梁进仓的眼睛在朦胧的黑暗中有些发亮,悠然说道: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用多问,耐下心来,过不了几天,你等着看狗咬狗就行。” 嗯,英子重重点头:“我听大哥的!” 她坚定不移地认为,凡是大哥说的,肯定都是对的,凡是大哥嘱咐的,一定要照做。 到了卫生所,赤脚医生给梁进仓清洗了伤口。 本来头上这么长的口子最好缝几针,但是赤脚医生没那技术,也就作罢。 兜头缠了纱布,绕过下巴,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又横过来,绕着前额和后脑缠了好多圈。 治疗结束,英子眼泪汪汪地扶着大哥的胳膊往家走,看起来很像电影里撤下战场的伤兵,还有个娇小俊俏的卫生员扶着。 走出没多远,就见手电筒的光柱上下翻飞而来,然后就在一声“大哥”的惊叫中,三仓飞奔而来。 他家弟兄四个,就是四个仓。 大仓二仓三仓四仓,小四儿还没出生就已经是四仓了,也不知道是已经过世的老梁词汇匮乏,还是寓意直至万仓? 一看大哥刚下火线的狼狈样子,三仓扑上来搂住大哥的腰,放声大哭。 自从惊闻大哥被人追打,家里人村里村外已经找了好长时间。 二叔和三叔他们都翻到岭那边去找了。 “姐,你扶着大哥先家去,我去叫咱娘他们回来。”嚎够了,三仓擦把眼泪,捏着手电筒飞奔而去。 兄妹俩回到家门前,正好家里人其他人也被招呼回来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母亲和继父都是失声痛哭,小四儿抱住大哥的大腿哭得嗓子都沙哑了。 一进家门,梁进仓惊呆了。 5 大哥走了我也不活了 梁进仓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舍。 三间土坯正房,院子西南角是猪圈,影壁后面靠东墙是粮囤,家里一直收拾得很干净。 可是现在院子里一片狼藉,就像刚刚被鬼子扫荡过。 就连被母亲视为生命的几只老母鸡,家里的油盐酱醋可全都是老几位屁股里拉出来的,现在居然也羽毛纷乱,横尸当场。 留着过年的两只大公鸡,殉情而死。 水缸,以及咸菜瓮,稀碎。 家里的大黄狗成了三条腿,另一条狗腿蜷着,一走一跳,还伴随着痛苦的哀鸣。 三间土坯房,中间是堂屋,东西两间是睡房,可现在睡房的木格窗棂已被砸碎,露出空荡荡的窗口。 一脚迈进堂屋,发现更惨,锅被捣漏了,土坯制作的碗橱坍塌,盘碗瓢盆全部稀碎。 “这——”梁进仓气得手脚乱颤,“是谁干的?” 把家里砸成这样,直接不让人活了! “姓孙的砸的,说你欺负他兄弟媳妇,”小四儿嘴快,挥舞着小拳头喊着,“他们打咱娘耳光,还用棍子抽咱叔,大哥咱要报仇——” 小四儿的嘴被母亲捂住了。 “去去去,都上西屋,老老实实待着,谁也别乱说话。” 母亲把丈夫和三个儿子赶到了西间屋。 然后,带着大儿子和闺女进了东间屋。 进来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一儿一女在她面前站好。 气氛压抑而凝重。 “娘,我没有——” 只是话刚出口,母亲就伸手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娘知道你没有,你干不了那样的事,娘的儿子娘知道,俺儿不是那号人——” 鼻子一酸,母亲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簌簌而下。 极力压抑的抽泣让母亲微微颤抖,花白的发梢也在跟着颤动,梁进仓发现,母亲的白头发又多了些。 最让他难受的是,母亲脸上有掌印,还有道道抓痕,可以想到当时挨打的场景多么惨烈。 生活的不幸和艰难让母亲成了一个铁人。 梁进仓清楚的记得,八年前父亲咽气的那一刻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但是从她擦干眼泪处理后事开始,到现在为止母亲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母亲又哭了。 英子跟着哭成泪人。 母亲从背后摸过一个青花包袱,都给儿子包好了,衣物,干粮,家里仅有的现金和粮票。 这是儿子远走他乡所有的家当,能不能活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梁进仓认得这个包袱皮,这是父母结婚的时候,母亲的嫁妆,记得母亲介绍过,当时是买了一对包袱。 包袱包福,就是把福气包在里面,寓意着姻缘美满幸福。 母亲把包袱递到大儿子手里:“老大,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到哪里落下脚了,给家里来信,过两年娘去看你——” “娘——”哭成泪人的英子惊叫一声,一把抓住母亲的胳膊,“不能赶大哥走啊,到外边举目无亲,大哥怎么活啊!” 母亲目光坚定的摇摇头: “必须走,留下才是没活路,这种事一旦出了,就是一辈子扣在头上的屎盆子,死了都揭不下来。 老大这一走,娘的心都要撕出来了,这些年家里有事就是跟他商量,老大就是娘的主心骨啊——” 母亲的眼泪又是控制不住地流下来,英子抓着母亲的胳膊已经哭得要脱力了: “大哥走了,我也不活了。” “你也走。”母亲变戏法似的又从背后摸出一个青花包袱,跟儿子那个是一对,这里面包了闺女的衣物。 “出了这号事,老大那亲事也就黄了,娘知道你对老大有意,你俩就一起过吧,出去也有个照应!” “啊?”英子没想到母亲居然还有这样的安排,一下子呆住了。 泪眼婆娑,阴晴不定,收不住脚步的泪水流经之处,可见两片飞红快速隐现。 毕竟她才十五,即使现在飞来横祸大事当前,当面突然提出这事也是让她面红耳热,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也不敢正眼看大哥,说话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要弱不可闻: “大哥,我觉着咱娘说得对,还是出去躲躲吧!” “躲什么躲!”梁进仓把英子死死抱住的包袱给撕出来,俩包袱扔到炕上。 “娘,你总得听我把事儿的前因后果跟你说清楚吧!这事没那么简单,是有人在背后害我。” “你知道是谁害你?” 梁进仓把宋其果那事又跟母亲说一遍,末后结论是,周寡妇陷害自己这事,十有八九就是宋其果在背后捣鬼。 母亲一听是宋其果背后捣鬼,一下子急了,又把炕上那俩包袱抓起来:“走,必须走,赶紧走,姓宋的一根指头就能碾死咱们!” 英子满脸悲痛状,忙不迭的去接包袱。 梁进仓把她的手给打了回去,接过包袱又扔回炕上。 “娘,我还没说完呢。” 接着又把贾家兄弟受宋其果指使的事儿说了。 母亲一听贾家兄弟成了帮凶,立马开始哆嗦,最后听说贾大很可能就在外边暗处盯着,想跑也跑不了,直接腿一软,瘫倒在炕前。 “跑也跑不了,难道就死路一条了?”被生活锻压成铁人的母亲,从来没这么绝望过。 “放心吧娘,我能解决这事。”梁进仓把母亲拉起来,“他们弟兄五个拿着棍子漫山遍岭找我,现在不也老老实实把我送回来了嘛!” “是啊,送回来了。”母亲依然是止不住的颤抖,“可是送回来为什么还在外边堵着?” “这事说来话长。”梁进仓还要去西屋安慰继父和三个弟弟,就朝妹妹说道,“英子,你跟咱娘说说怎么回事,我上西屋看看。” 英子靠在炕梢,扁着小嘴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偷瞄炕上那俩包袱。 “英子,你大哥怎么解决的?你跟娘说说。”母亲抓过闺女的手攥着。 英子心不在焉地把大哥说的那一套跟母亲学了一遍,诸如曹操大战马超一类。 说得母亲很懵,她又不听评书,哪知道曹操打展麻超是怎么回事。 不管展麻超和曹操谁打过谁,跟今天这事又有什么关系? 出这么大事,能这么轻轻薄薄就过去了,烟消云散了吗? 6 白胡子老爷爷给安排了 梁进仓来到西间屋,先看到继父弓背坐在炕沿上,俩胳膊抱着脑袋就要垂到裤裆里去了。 墙角是三个弟弟。 二仓左手揽着三仓,右手揽着小四儿,就像三只被人类捉住的狼崽子,眼里闪动着愤怒和屈辱的泪花,以及桀骜不驯的仇恨。 二仓是65年属蛇的,今年也十六了,虽然身形很瘦,但个子比大哥也矮不了多少,活脱脱就是条蛇。 梁进仓上去,朝着二弟肩窝捶了一下,又揉揉两个小弟的脑袋: “都别哭了,大哥答应你们,最晚明天中午,咱们就把这口气找回来。” “对,大哥,咱们就要去打回来!”三个弟弟一听顿时沸腾。 三仓手快,从柜子后面唰的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东洋刀,这是爷爷战争年代出民夫抬担架捡回来的: “我去把刀磨出来——” 被大哥一把薅住:“谁让你动刀了。” 二仓正在摘墙上挂着的那杆鸟铳,一看大哥的目光,只好讪讪撒手。 继父把脑袋从裤裆里拔出来,抬起泪眼:“老大,可不敢跟人动刀动枪啊!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们吃了亏长个教训,只要人家不再来找麻烦,比什么都强。” 梁进仓把指挥刀塞回柜子后边。 “叔你放心吧,我不蛮干,我也会告诉三个弟弟,动刀动枪解决不了问题。” “哎哎,这就对了,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继父心下稍安,眼泪却更加止不住了。 这时吵吵嚷嚷的,二叔三叔还有堂弟堂妹们都回来了。 他们找出去比较远,都翻到岭那边去了。 大仓毕竟才是个十八岁的小青年,年轻人面皮薄经不起事,就怕他一时想不开寻了无常。 几个堂弟堂妹在野外吆喝得嗓子都要哑了。 看到大仓没事众人也就放下心来。 堂弟堂妹们立即涌向三个狼崽子,凑成一团,窃窃私语,一个个面露凶光。 母亲和英子也进来了,满满一屋,嗡嗡嘤嘤,这可都是自己人,凄惨的气氛中流淌着浓浓的亲情。 看看家里被砸的惨象,锅碗瓢盆都稀碎,一时半会儿是做不了饭了,二叔让老婆赶紧回家做饭,都上他家吃。 “这几天先在那边吃着,慢慢收拾。” 虽然把家里给砸成这样人人无比愤怒,可是谁让咱理亏呢! 打掉牙和血吞,这哑巴亏是吃定了。 三叔一家也不要再回家起火了,都一堆儿去吃吧。 将近二十口子人,轰轰隆隆去二叔家吃饭。 院门外远处一棵树后,黑暗当中露出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盯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走过去。 正是宋其果。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照着梁进仓要害处砸的,为什么他又活蹦乱跳回来了? 贾家那五个混蛋呢?吃屎去了? 宋其果最清楚梁进仓伤得有多重,即使他还能走出村去,但绝对坚持不了多远。 再加上五张大团结收买的贾家兄弟,这都双保险了,宋其果坚信梁进仓绝无生还的可能。 谁能想到天黑以后,居然听说梁进仓回来了,还去卫生所包扎过,好胳膊好腿地回家去了。 他清楚记得,当棍子打下的时候,梁进仓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一只被捕杀的野兽,绝望,不甘,仇恨…… 事已至此,俩人已成生死至仇,只要梁进仓还活着,随时都会找他报仇。 气急败坏的宋其果去了贾家,却被告知他们兄弟有事出门了。 这让宋其果有种被耍了的愤怒,但同时又感到奇怪,以前有什么事拿着贾家兄弟当枪使,挺好使的。 动乱那会儿他的村长老爹指使贾家父子,活埋村里一个所谓的地主老财,干得十分漂亮,到现在那地主的档案上还是畏罪潜逃的五类分子呢。 双方一直合作愉快,这次他们为什么阳奉阴违起来? 完全不合理! 实在太蹊跷了! 然后他就在朦胧中发现贾大了。 吓一跳,像极了一头大狗熊蹲在黑暗中锁定了他。 其实贾大早就发现他了,但没惊动他,只是默不作声蹲在他身后不远。 “老大你吓死我了!”宋其果压着嗓子,但是情绪很激动,“怎么回事,怎么让他活着回来了?” 贾大挠挠头:“他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冒出来的,我们上东南岭没找着人。” “那怎么办?留着是个祸害!” “这不是在这里监视着,怕他跑了么!” “你打算怎么弄死他?” “还没打好谱儿,这不是先看住再说么。” “对,先看住他别跑了,咱俩再好好掂对掂对。” 贾大沉吟着:“不过这是在村里,人多眼杂,基本上没法下手,要不然把钱退给你——” 说着作势掏钱。 宋其果一把按住他的手,咬咬牙,又掏出五张大团结。 虽然他老子当村长家里有钱,但五十块钱不是小数目,村里好多人家一年的收入也没这个数。 贾大勉为其难又收下五张大团结,承诺今晚一整夜都会盯在这里,确保不让梁进仓跑了。 宋其果决定陪着老大一起蹲守,到下半夜困极了的时候俩人换着班打了个盹儿。 寒露已过的深秋天气,夜凉如水,露水打湿了衣服,让体壮如熊的贾大都有些冷得打哆嗦。 宋其果更加苦不堪言,长这么大没受过这样的罪。 天快亮的时候,俩人终于能够确定,梁进仓根本就没打算跑。 而且村里已经有村民开始活动,俩人怕让人看见,于是分头回家了。 梁进仓也是一夜没睡好。 倒不是他为自己的安危担心,而是自从睡下,真正的疼痛感才像潮水一般涌上来,感觉浑身的骨头没有一根是完整的。 疼得几乎是一夜没睡。 黎明时分继父就起来了,里里外外规整家里被砸烂的东西。 吃过早饭,二叔和继父商量着该请哪位木匠,先把被砸烂的两个窗户给修好。 昨晚用破麻袋连起来,挡在被砸烂的窗户上,可毕竟是深秋,一家人蜷缩着全部冻成狗。 “不用找了。”梁进仓说,“我已经找了木匠。” “你什么时候找的木匠?”继父跟他一块儿过来的,没见他去找木匠啊,奇怪地问,“找的谁?” “反正找好了,最晚中午的时候就来。” “哦——”继父虽然满腹狐疑,但是老大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刨根问底,“那我吃了饭先上集,买口八人锅。” “锅也不用买,我托人去买了。” “锅也买了?”继父更加狐疑,自从早上起来就没见老大跟外人接触啊,怎么什么都安排好了? 做梦的时候跟白胡子老爷爷说的? 可是再狐疑,他依然习惯性地点头答应着。 这个家是老婆做主,老大是二把手,他这个继父把自己定位在——反正也是第几把手的位置。 7 脚脖子少了块小骨头 继父是坐堂招夫来的。 73年,那时候大仓娘正怀着小四儿,眼看就要生了,他爹突发急病去世。 发送了男人,孩子也下生了,家里一共五个孩子,最大的仓才十岁,顶梁柱一倒,一家人明显活不下去了。 好在亲支近派帮忙,一边伺候月子,一边照顾孩子,还帮忙张罗了一个坐堂招夫过来。 民间所谓坐堂招夫,就是女方死了男人,她为了家业和孩子,不离开这个家,而是招赘一个男人进来。 男人来到这个家,权利是可以长期免费享用女人,义务就是无偿劳动,无偿抚养对方的儿女。 命好的,自己命短,先女人一步早死,可得善终。 命孬的,就是活得够长,女人先死,大概率他会被对方的子女赶出家门回原籍,然后孤苦而死。 但是不管命好还是命孬,坐堂招夫的死后,都要发回原籍埋葬,死了还是单身鬼。 对方的子女会把他们的母亲跟生父合葬,招赘者是捞不着的。 同样的搞了个寡妇,娶和招,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其实继父长得还行,虽然家里穷点,弟兄们又多,但是努努力娶个满天星的媳妇应该不成问题。 只不过快到婚娶年龄坐马车翻了,砸断腿和脚,公社医院不敢收治,只好送去县医院动手术。 外科医生给他切开,腿骨打了钢钉,脚脖子那里被砸乱了的骨头拿出来摆开,再一块块给拼回去。 拼到最后发现,多出一块圆溜溜的小骨头没处安放,这就像拼七巧板,有人用六块就能拼出一个完美的小狗,再放上一块那不两条尾巴了。 既然脚脖子都摆满了,多余的那块就扔掉算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脚上少了一块小骨头,只是对现在社会的医术叹为观止。 腿脚砸成那样,医生给割开摆弄摆弄再缝上,居然就能走路了,这比早先喝汤药神奇太多了。 出院以后干活走路都没问题,就是走姿变成一只大鸭子,一瘸一拐,一歪一歪。 从此这一歪一歪的鸭子步,吓退了所有媒人,不出奇迹的话铁定又是一根光棍。 坐堂招夫来到梁家河,在这村外号老歪。 ——其实他在老家的时候,因为是家中老三,外号三瘸子来着。 家里就是老婆大权独揽,老婆说什么,老歪同志听什么,人老实,善良,能干。 在村里见了谁都陪着笑,毕竟他是外来的,还是个歪啊歪,只能是下等人。 吃过早饭三仓和小四儿去上学,二仓继续去砖窑干活。 地里早就没活了,母亲趁着山坡上枯草还多,带着英子去岭上搂柴禾。 梁进仓有伤在身,暂时去不了建筑队,更不用说打算好的煤矿了。 只能在家和继父继续规整,同时等着所谓的木匠来修窗户,还有送锅上门。 日上三竿了,还是一个人影不见,老歪心里越来越没底儿。 到底有没有木匠啊? 锅来? 但是看看老大气定神闲的样子,想问的话几次到了嗓子眼,又咽了回去。 傍晌天的时候,锅没来。 祸来了。 老歪在院门口遇上贾二和贾五疾风火燎闯进来。 老歪吓得鸭子步往旁一蹦,才没让狗熊一样的两兄弟给撞到。 眼看两座小山一样的背影奔着院子里的大仓而去,老歪吓得眼前一黑。 虽然坚持着没昏过去,但感觉脑子里一点血都没了,嗡嗡的响。 这事还没完啊? 目光最后踅摸到影壁墙旮旯那把铁耙子,他蹦过去就抓在手里。 虽然已经吓得手脚冰凉,知道他这样的一旦动手必死,但拼死也要抵挡一阵,让大仓快跑。 两只大狗熊上去一左一右就把梁进仓抓住了,拉着就往外走。 贾二满脸的热情:“我们赶着马车就是尥蹶子跑回来的,你真是神人,从来没卖过这么高价。 老三和老四还没回来,我寻思着肯定也是高价,走,上俺家喝酒去。” 贾五一脸横肉都笑开了花:“我们从肉食组割的猪头肉,还从国营饭店买的炸鱼,咱们边喝边谈,好好谈谈合伙的事儿。” 老歪横着铁耙子当场懵逼。 这是什么情况? 梁进仓却是甩开了俩狗熊的手:“那事以后再说,今天没空儿。” 贾五脸色一沉:“不给面子是吧?” 梁进仓一指黑洞洞的窗户,还有家里依然的凌乱,屁股能拉油盐酱醋的母鸡们的尸体,以及她们五彩斑斓的郎。 又引导俩狗熊进屋参观被捣漏的锅:“这都没法活了,哪有心思谈合伙!” 俩狗熊立马怒了:“这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梁进仓眼里燃动着熊熊怒火,“姓孙的,周寡妇那三个大伯呗!” 俩狗熊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顿时拍拍梁进仓肩膀:“放心,立马给你解决。” 梁进仓恍然感觉自己成了周文王,昨夜飞熊入梦。 俩狗熊展翅而去。 功夫不大,就听一阵哭喊惨叫之声由远而近。 贾家五兄弟这回凑齐了,驱赶着周寡妇的三个大伯哥,大伯嫂子。 三对夫妻不是走着来的,而是被一脚一脚踹过来的。 熊掌一样巨大的脚啊,一只脚剁下来上秤还不得五十多斤? 踹一脚相当于高空砸下半麻袋地瓜。 女的因为怀里抱着家里的老母鸡,猪油罐子,盐罐子,所以只是轻微挨踹。 孙家三兄弟却是被一踹一溜滚儿。 等到了梁家门前,兄弟仨已经鼻青脸肿。 梁家河村主要有三大姓,梁,宋,田,其他还有一些姓氏,户数较少,比方姓孙的,姓贾的,很早以前都算外来户。 一般情况下,只有姓梁的欺负姓孙的,姓孙的不可能欺负姓梁的。 即使这家姓孙的外边有做官的亲戚,还有孙老四在县城有个很好的工作,这都不足以支撑姓孙的欺负姓梁的。 即使梁进仓家是孤儿寡母,坐堂招夫的那个老歪几乎可以无视,他们依然不敢招惹姓梁的。 但是昨天下午那事,让姓孙的抓住理了。 他们守寡的兄弟媳妇让人图谋不轨,这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法容忍,都是家族的奇耻大辱。 反击回去,天经地义,对方家族再强势也不敢反抗,谁让你们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呢! 当时宋其果来送信,孙家三兄弟一听就怒了,于是老婆汉子抓起趁手的兵器就赶了过去。 打完了梁进仓,兄弟仨商量一下还不解气,而且,这事正好给了他们借题发挥的由头。 孙老四工伤去世以后,赔了不少钱,兄弟媳妇为了这份家业,也不改嫁。 却又守不住,家里挤破门,甚至村长和大队会计都撞了车,大半夜的满村追打。 姓孙的感觉脸都丢尽了。 正好借着这事大砸一场,敲打兄弟媳妇,让她收敛收敛,也给那些爬墙头的一点震慑。 于是三对夫妻把梁进仓家砸个稀巴烂,大仓娘上去阻拦,被甩了好多耳光,孙家妯娌把她窝住群挠了。 老歪被棍子抽得发出狗一样的哀鸣,夹着尾巴满院子乱蹦。 可是谁能想到,贾家五兄弟一直跟梁家井水不犯河水的,为什么突然给梁家出头? 8 老歪是村里的下等人 姓贾的可不管谁对谁错,不管谁的脸还是屁股丢尽了,他们弟兄就是王法。 何况孙家人确实借题发挥,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太过了。 这回三对夫妻被驱赶过来,一拉溜跪在梁家门外,痛哭流涕地赔礼道歉,请求原谅。 周围村民议论纷纷,大多都在指责姓孙的太过分,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把大仓家砸成那样,让人家还活不? 六个人后悔得肠子都绿了。 老歪铁耙子背在身后,扒着院门往外张望,眼前情景,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日横行霸道,作恶多端的村霸五兄弟,此时俨然成了正义的化身,正在正气凛然地教训: “你们几个狗男女自己说说,把人家砸成这样,是人干的事儿吗?还让不让人活了?” 三对夫妻朝着梁家砰砰磕头,嘴里哭喊着:“我们不是人,干的不是人事儿,我们该死……” “既然知道自己错了,把人家里砸成这样,你们应该怎么办啊?” “赔!我们赔,全赔!”六个人忙不迭地保证。 现在的情况是,只要能保命,献老婆都行啊! “那还不赶紧的,愣着干嘛?找打啊!” 六个人于是赶紧行动起来。 按照贾家兄弟的吩咐,三个娘们儿负责把三家的公鸡母鸡全数抱来,还有更多的油盐酱醋,包括碗橱。 以及去供销社买盘碗瓢盆等生活用具,务求全新。 男的趁着还没下集,赶紧去集上买锅,一口大锅一口小锅都要买来。 找木匠给修窗户,而且多找几个,尽快完工。 梁进仓从院里走出来,指着孙老大:“其他人去买东西,大叔留下。” 贾五叫道:“大仓你还叫他大叔,叫大孙子就行。” “我不骂人。”梁进仓淡淡地说。 孙老大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点头哈腰朝着梁进仓谄笑:“大仓对不起了,都是误会——” “跪下说话。”梁进仓盯着他,眼里是冲天怒火。 “叫你跪下。”就近的贾三一脚把孙老大踹趴下。 孙老大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好。 “抬头看着我。”梁进仓死死盯着孙老大,“我只问你一句话,有没有用棍子抽俺叔?” “是,是……”孙老大惶恐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当时就是脑子一热,就是糊涂,我就是犯浑——” “住口!”梁进仓怒喝一声,“俺叔本来腿脚不好,你也忍心打他?” 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村民一听这话,更加议论纷纷: “对啊对啊,老歪是个老实人,来到咱村不容易。” “再说他是个残废人,平常跟他开开玩笑也就罢了,怎么能打人家呢!” “昨天下午我都看到了,打得好狠……” 扒在门框上的老歪听到议论之声,不由鼻子一酸。 梁进仓继续问道:“你用多粗的棍子打的?” 孙老大更加吓坏了,语无伦次用手比划着:“不粗,有这么细,也不长——” “我不用粗的,我就用细的打回来。”梁进仓说着周围踅摸,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粗细的棍子。 老歪赶紧一歪一歪疾步走出来,拉住大仓胳膊: “老大,只要他把砸坏的东西给赔了就行,咱不打人。” “不。”梁进仓目光坚定,“必须打回来。” 老歪靠近一点压低声音:“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不敢得罪人啊!” 梁进仓扶着继父往家推了推:“叔你回家,这事交给你儿子处理。” 你儿子?老歪不知道哪根心弦触动,眼泪刷的流下来。 生怕情绪失控让人看见,一歪一歪快步回了屋。 打人老手贾五,已经寻来一根又细又长又韧性十足的藤条,谄媚地递给梁进仓: “大仓,用这个打,打不坏人,还特别疼。” 孙老大直接吓得面无血色。 贾二和贾四却已经一左一右把他牢牢固定住。 贾三把他衣服掀上去,露出后背。 贾五十分舔狗地挤进去,撕住了孙老大的头发。 “开始吧。”贾大指着孙老大露出来的后背,对梁进仓发出诚挚的邀请。 梁进仓挥起藤条,狠狠抽了下去。 “啊——”孙老大凄厉惨叫,声震云天。 实在太刺耳了,贾家兄弟皱眉,贾五把孙老大的嘴给捏住了。 梁进仓持续抽打。 孙老大疼痛难忍,拼死扭动。 但被四只熊给固定住,他除了剧烈的颤抖和扭动,喉咙里呜呜作声,再也做不出其他动作。 梁进仓打定主意,既然姓孙的做事如此过分,那就不要怪自己借此立威。 倒不是他自己想立威,而是要给继父立威,至少让他在村里能抬起头来,而不是畏畏缩缩看别人脸色任人欺侮。 继父命苦。 但是自己小时候太不是玩意儿,尤其继父刚被招赘上门的那段时间,梁进仓处处跟他作对,想把这个霸占自己母亲的外人赶出去。 甚至趁着继父下河洗澡,把痒辣子的毒毛给他抹裤衩子上。 这种毒虫又叫刺儿老虎,或者毒毛虫,也有地方叫八架子,毒毛都是倒刺,顺毛孔扎进去别想拔出来。 皮肤扎进一根毒毛就会起一个痛痒难耐的大红疙瘩。 何况裤衩里面全是毒毛。 当时继父痛得乱蹦。 甚至过去好几个月,都秋后了,继父还是趁着别人看不见去抠索裤裆。 挥舞藤条的梁进仓流下了愧疚的泪水。 一边抽打,一边怒吼:“让你打俺叔!谁敢打俺叔,就让他尝尝挨打什么滋味! 你们怎么打我都行,就是不能打俺叔! 俺叔吃苦受累拉扯我们弟弟妹妹不容易,只要我们弟兄在,就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俺叔!” 躲进屋里的老歪,清清楚楚听到了继子的怒吼。 不由得鼻子一酸,喉头发紧。 往事就像过电影一样,历历在目从脑海中划过。 自从坐山招夫来到梁家河,他就一直夹着尾巴小心谨慎,见了谁都点头哈腰,任何人不敢得罪。 生产队分东西,他们家分最差的,还不够秤,可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末后还是家里娘们儿去场院大闹一场,逼着队长和会计给换了。 他家老母鸡啄了人家的菜,让人家给拦起来了,他去讨要,反而被人指着鼻子骂,又是指望老婆给对骂回去,把老母鸡抱回来。 在这个村里,他就是个下等人。 没人拿他当回事,谁都可以当面笑话他的残疾,谁都可以踩他头上拉屎,但他还得笑脸相迎,不敢跟任何人顶撞一句。 昨天傍晚家里让人砸了,他无辜地被人抽打,却只能像条癞皮狗一样躲闪、讨饶、哀嚎…… 门口那清脆的抽打声,一下子让他想起了种种的委屈。 继子对自己的亲情让他心头热辣辣发烫,然后发酵成满腹的心酸。 控制不住情绪,不由自主扑在炕上,用被子蒙起头来,放声大哭。 9 海螺姑娘 中午的时候,母亲和英子每人背着一捆小山似的柴禾回家了,老歪赶紧迎出院门替他们接下来。 大仓娘见丈夫眼睛哭得就像脸上挂了俩桃,心里就是一沉,情知昨天的事肯定没那么容易完,很明显这是又出事了。 赶紧问:“老大呢?” “老大,他——”一提大仓,老歪瞬间更咽。 这个一直叫他叔,他刚踏进梁家门的那年还倔着脑袋不搭理他的继子,刚才居然在村里人面前公然自称是他的儿子。 这可真是让人既欣喜又心酸,温暖的亲情再次加热了老歪的心酸,让心酸发酵为滚滚而下的泪水。 大仓娘一屁股坐在地上。 心里凉了半截,老大,完了? 英子也是瞬间小脸刷白,一把抓住继父胳膊,嗓子都沙了:“叔,大哥到底怎么了?” 老歪更更咽咽:“你大哥,让贾家——呜呜——” 英子立马白眼上翻。 幸亏老歪还算手快,一把扶住这才没有仰面跌倒。 大仓娘连滚带爬站起来,两口子一左一右扶住闺女,掐人中好一会儿,才见闺女眼珠子开始转动。 “你赶紧说明白,老大到底怎么了?”大仓娘急了。 这时候老歪的情绪也缓过来了:“老大没怎么啊,他让贾家弟兄五个请去喝酒了。” “上贾家喝酒?”大仓娘很懵,脑子有点拐不过弯来了。 英子已经完全清醒,急忙问道:“叔,真去喝酒吗?不会是他们骗大哥吧?” “绝对不会。”老歪十分笃定地说着,引导娘俩进院,展示院子里的一切让她们看。 娘俩惊呆了。 揉揉眼睛,怀疑是在做梦,或者走错门了。 院子里有十多只老母鸡,陪伴左右的是六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为防止他们来到陌生的环境走失,腿上拴着细细的麻绳,可就近走动而跑不远。 崭新的大水缸旁边,放着好多的猪油罐子,盐罐子,油盐酱醋和各种新买的盘碗瓢盆。 被砸碎的木格窗棂不见了,居然换成了可以开闭的木框玻璃窗。 粮囤门子也是崭新的。 推开圈门,猪圈里那头被打得浑身淤青的壳郎猪不见了,而是变成了一头开始上膘的肥猪! 进屋一看,破锅不见了,成了新锅,被砸碎的土坯碗橱换成了金粉描花的木制碗橱…… 大仓娘首先想到了“海螺姑娘的故事”。 英子想到了课文,《渔夫和金鱼》。 然后,回过神来的大仓娘追着男人满院子打。 说话说半截,你待把俺娘俩吓煞! 东边邻居扒着墙头露出头来看热闹,笑眯眯的说道:“大仓娘,刚才大仓差点把孙世文抽死,他说只要他们弟兄几个在,就不许任何人打他叔。” 很明显梁进仓这话说的有点大了。 他只负责找姓孙的打回来,替继父找回一点做人的尊严,至于被母亲追打,那就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此刻他已经欣然赴宴。 毕竟成了五只狗熊心目中的财神爷,狗熊刚刚替自己办了事,赴宴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而且,听说对方割的猪头肉买的炸鱼,梁进仓馋了,自己受了伤需要吃点肉补补。 他欢快地吃着鱼和肉,一边吃一边琢磨,怎么才能把那根猪尾巴偷偷揣兜里,带回去让英子咬口? 吃得很美,外表还得哭丧着脸。 因为五只熊添油加醋在讨论宋其果要弄死梁进仓这事,目的就是想吓唬他,让他白干活而不用分钱给他。 他们的理由是,虽然大仓帮他们打听粮价,但是他们五兄弟现在保护大仓的生命安全,这是公平交换。 对于给不给钱,梁进仓其实很无所谓,因为他知道,过些日子上边就会对投机倒把来一波集中打击,贾家兄弟这买卖干得越大,死得越快。 但是表面还得装出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嘴里一边大嚼一边支吾:“说好了是合伙贩粮食,总得给点份子吧…… 俺们一大家子人,我是大劳力,出来一天这要不挣钱,那也得饿死……” 一看这么公平的条件梁进仓都不接受,贾五立马变了脸色,把酒盅子狠狠一敦: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命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贾大冲五弟使个眼色,安慰性地笑笑,掏出十五张大团结向梁进仓展示。 表示昨夜宋其果又加钱了,为了买梁进仓一条命,两次一共出到一百五了。 梁进仓果然吓坏了,再也合不拢大张的嘴巴,手里抓着根猪尾巴僵在那里,都不知道往嘴里送。 贾大一看效果不错,做出决不强人所难的仁义模样: “要不然这样吧,我们就权当帮你们家,你跟建筑一个工才八毛,以后你跟我们干,我们每天给你一块,这都赶上一个二把刀的工钱了,怎么样? 当然,你要是还觉着亏了,那这事就算了,我们各贩各的粮食,你和宋其果谁有本事谁使,我们不掺和。” 这话效果相当好,梁进仓简直慌了神,直接吓得神经错乱,把本该送到嘴里的猪尾巴刷一下塞口袋里。 腾出俩手抓紧了贾大的手:“贾大哥,别介啊,你得救我,得保护我啊!” 贾大满脸的横肉拼成和善的形状,拍拍梁进仓的手: “放心,大仓兄弟你绝对放心,只要你肯帮我们,我们也决不会让你吃半点亏。 你和宋其果之间,我们绝对会站在你这一边。” 梁进仓感激地连连点头:“嗯嗯嗯,以后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们了。” 本来他的剧本是,进行到这一步就要感激得涕泪横流的。 只不过眼都瞪酸了也没挤出一滴眼泪,规划好的鼻涕泡也没成功,这让他感到很惭愧,表演方面的专业素养实在是太差了。 “妥了!”贾五兴奋地一拍梁进仓大腿,梁进仓疼得一龇牙,差点连头上的绷带都甩飞咯。 贾家兄弟全都眉开眼笑。 这时候跑进一个吸着两筒黄鼻涕,街上玩耍的小屁孩,递给贾大一个纸条。 “谁给你的?”贾大问他。 小屁孩嘴里嘎嘣嘎嘣嚼着水果糖,很义气地说:“宋其果嘱咐了,别说是他让我送过来的。” 梁进仓拍拍小屁孩脑袋:“根柱真是个好孩子,不说就对了,宋其果给了你几块糖?” “三块。”根柱挑起两根手指。 梁进仓夹起好大一筷子猪头肉,递到根柱黑乎乎的小手里。 根柱咧开嘴笑了,“哧溜”一声,鼻孔里就像钻进去两条豆虫,黄鼻涕不见了。 只是刚走到门口,那两条豆虫又探出半截黄色的身子。 宋其果在贾家附近出没好久了。 他要疯了,气炸了! 没有贾家兄弟这么办事的吧? 本来贾家兄弟跟梁进仓平常没什么来往,但是经过他两次五十块钱的收买,贾家兄弟居然跟梁进仓成了好友,变成他的打手了。 他花一百块钱就买这么个效果? 10 纸里包不住火 上午的时候,宋其果混在人群里,亲眼目睹贾家兄弟替梁进仓出头,兄弟几个简直成了梁进仓的狗腿子。 看他们扭胳膊撕头发把孙世文固定住,就是枪毙犯人也不用那个架势吧? 把他气得眼都花了。 打完了人,五个狗腿子摇着尾巴邀请梁进仓去他们家喝酒,口口声声有鱼有肉。 梁进仓被簇拥在中间,一听有鱼有肉直咽唾沫,脸上乐开了花。 宋其果被气到怀疑人生,世界观都颠覆了。 他迫切要找贾大质问一番,可是兄弟五个在家陪着梁进仓喝酒,他不方便进去找贾大。 虽然他很清楚自己跟梁进仓彼此心知肚明,已经是生死仇敌,不需要遮掩,但他依然不愿再面对梁进仓。 尤其是梁进仓的目光,他不敢直视。 在贾家附近转悠了好久,听他家里欢声笑语,还有兄弟几个不时的狂笑。 宋其果恨得后槽牙都咬碎了。 几乎能够确定,梁进仓现在正跟贾家兄弟密谋,如何弄死他宋其果! 偏偏酒席时间如此之长,让热锅上的蚂蚁宋其果感觉已经煎熬了几万年。 后来实在耐受不住,就写了一张纸条传进去,叫贾大出来谈话。 接头地点在柴禾垛后边,一见贾大转过来,宋其果立马上头,差点就跳将起来,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忍不行,贾大走到近前,那就是乌云压顶的感觉,再有冲天愤怒,但是搁不住肝颤啊。 “老大,到底怎么回事?不但不弄死他,还反过来帮他,你给我解释明白!”宋其果没有咬断对方喉咙,憋得自己喉咙根根青筋暴起。 “到那边远一点说。”贾大上来用胳膊揽着揽着宋其果的脖子,作亲热状。 宋其果虽然个子也不矮,但是在贾大腋下简直就像夹着一只小鸡一样。 “你是不是怕让梁进仓听见?”宋其果没认为自己是小鸡,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鸭子,被贾大提溜着脖子。 很痛苦。 “对啊,让他听见就打草惊蛇了。” “凭你们弟兄几个,为什么要怕他?”宋其果眼泪差点掉出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悲愤,还是脖子快断了所致。 来到远一点的柴禾垛后边,贾大放开宋其果,瞅瞅四周无人,严肃地说:“你不怕,你敢明着杀人吗?你杀一个,我给你一千块钱。” 宋其果被这句话噎得直翻白眼。 “我收了你的钱,肯定给你办事。”贾大压着声音说,“但是杀人偿命,这事只能暗着来,所以我们才给他灌迷糊汤,先稳住他,明白了吧?” 宋其果脑子有点不大好使了。 贾家兄弟自己出钱买肉买鱼迷惑梁进仓,然后趁其不备杀之……这不像他们弟兄的风格啊! 贾大拍拍宋其果的肩膀: “我答应你的事情肯定会给你办好。只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 但是我还是要跟你嘱咐一句,要弄死他也是我们兄弟动手,毕竟拿了你的钱要给你办事。” 宋其果咂摸着这话怎么这么不是味儿呢:“意思是我想自己动手还不行了?” “对,现在不都大包干了嘛,这事我们包干了。” “那我要是等不及呢?” “等不及也得等。”贾大脸色一沉,“在我们动手之前你要是让人把他给弄死了,那咱们兄弟以后就翻脸了。” 宋其果又不傻,这回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哪是替他杀人,分明是把人给保护起来了。 瞬间再次上头,冒出一句: “你家用生产队的社屋存粮食,明地里是租着村里的,实际上一分钱都没交,我让俺爹把社屋收回来。” 已经开始往回走的贾大回头,朝他龇牙一笑:“你试试。” 贾大那两眼凶光,让宋其果脸色一僵,一阵胆寒。 贾家兄弟比他宋其果更无耻,更无赖,让他无比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贾家被他的村长老爹拿着当枪使,干了不少坏事,单就活埋地主老财那事,宋家跟贾家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不敢跟谁翻脸。 退一万步说,即使他敢翻脸,又能奈贾家兄弟如何? 宋其果这回真正犯愁了。 这村里真正的强人就是宋家和贾家,其他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头,打架除了描绘对方女眷某处器官的形状和气味,那就是互相抓挠撕扯,太幼稚了。 尤其这两年生产队解散,大包干了,各家各户忙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偷鸡摸狗的事都少了好多,谁还有心思去干别的。 更不用说还敢杀人了。 但是梁进仓一日不死,宋其果一日不宁。 既然事情已经弄成这个局面,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千方百计想办法,跟梁进仓赛跑,看看俩人谁先把谁弄死? 此时此刻的梁进仓正在跟咬咬赛跑。 咬咬就是他家那位大黄狗。 昨天不是被孙家给打瘸了腿嘛,轻伤不下火线,三条腿蹦跶着坚持来到街上,闻小母狗的屁股。 还舔了口。 让它奇怪的是为什么狗尾巴下边能品咂出猪尾巴的味道? 然后咬咬精准定位到了猪尾巴的真正位置,大仓兴冲冲走过来,猪尾巴的香味儿正是从他口袋里散发出来的。 小母狗都不稀罕了,直接转身扑向大仓。 大仓捂着口袋就跑。 咬咬三条腿跑得一点不慢,紧追不舍,边追边呜呜。 一直追到家里,大仓抱着猪尾巴让英子在尾巴根那儿咬了两口,吐出两块小骨头让咬咬吞了,它才不再呜呜。 尾巴中段给馋痨痞小四儿留着,剩下尾巴梢子家里其他人分食去吧。 大仓娘跟老歪刚忙活完。 他们给孙家退回了大部分的东西,赔得过多,这不成赖人了。 大仓娘只留下应该赔的,其他的咱不要。 虽然家里被砸的东西都给赔回来了,但是大仓娘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财物固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大仓的名声。 “这事纸里包不住火啊!”这句话现在成了大仓娘的口头语。 就像那句“我真傻,真的”一样,祥林嫂弄得整个鲁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这没几天的功夫,全家人都能背诵这句“纸里包不住火”了,一听到母亲叨叨就烦厌得头疼。 其实,大仓娘的潜台词是,这事纸里包不住火,迟早传到大仓丈人家耳朵里,人家听到这事,还不得来退婚啊! 不是有那么句话吗,怕什么来什么,担心是诅咒,对一件事你越是担心,越会成为事实。 很快,大仓娘就心想事成了。 梁进仓的老丈人拽着媒婆上门来,退婚。 11 十里八村一枝花 老丈人突然登门,家里的设施全都露了馅。 大衣橱不见了,缝纫机也没有。 不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对方其实知道是借的,这都是常识,相亲的都这么干。 然后只要订亲了,女方再来看看家徒四壁,那也是绝对不敢退婚的,因为嫌人家穷这个理由,说不出口啊! 要是贪图财物,嫌人家穷,退婚了,那这个姑娘也就名声臭了,从此媒婆不敢上门,十里八村都知道有这么嫌贫爱富一家人。 闺女也就老在家里吧。 即使订亲以后,没等过门的男方出事,残废了,残废了你也得嫁,不容许反悔。 吕剧《借年》,王汉喜家里穷得他娘都快饿死了,大年五更厚着脸皮去丈人家借点吃穿,未婚妻不但给他好多财物,还催他过完年赶紧来迎娶。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女方不敢退婚,一旦退婚就名声尽毁,无人敢娶,甚至让县大老爷知道有人破坏乡约民俗,除了罚得你倾家荡产,还可能要进大牢。 嫌贫爱富是人的天性,但正是因为有了道义的约束,让违约的成本变得承受不起,所以没有人敢违约。 黄梅戏《女驸马》里面,丈人一家嫌贫爱富贵,为了悔婚不惜栽赃陷害,污蔑李兆廷盗窃,下了大狱,造成男方有错在先,婚约当然自动作废。 现在梁进仓就这么个情况,你踹寡妇门子,据说差点让人打死,这就给了丈人家足够的退婚理由。 十里八村还流传着好多版本。 比方说梁进仓让人当场阉了。 梁进仓让人打断了两条腿。 身上拴大石头沉塘。 甚至还有扔油锅炸了一说…… 不得不承认,这年头的农村人确实是腌萝卜吃多了,真闲,大概除了听收音机,看秧歌,也就剩下传播谣言这点娱乐活动了。 老丈人毫不客气把这些版本也学说一遍。 这些话太恶毒了,差点让大仓娘当场驾崩,脸都白了,直接老羞成怒: “亲家,俺不是不体谅你们的心情。 俗话说耳不听心不烦,这些传言到谁耳朵里也不好受。 可是你也不能说这样的话,这么糟践俺的孩子吧!” 老丈人立目怒道: “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们干都敢干,我还不敢说了? 当了婊子还得给你们立牌坊啊,头上顶个屎盆子我还得当香油壶供着!” 话说到这份上,俩亲家全都头顶蹿火,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眼看着活生生就是一场“退亲相骂”的好剧。 媒婆死拉活拽把老丈人拉出梁家。 老丈人还一跳一跳的高声怒骂,站在胡同口对着梁家河的村民正式宣布,跟梁进仓这婚事,因为对方那见不得人的事,散了! 大仓娘气得三天没吃饭。 也不单单是气的,还有窝憋,以及心疼那彩礼。 那可是能建三间新房子的一笔巨款啊,为此家里都欠债了。 其实在对方正式宣布婚事作废的那一刻,大仓娘很想提一提彩礼的。 只是对方跳得比蚂蚱还高,走得比燕子还快,她想提彩礼也追不上人家。 当然,按照正常情况,男方有错,彩礼是不退的。 但是大仓娘不服啊,因为俺家大仓是清白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啊,干不出那样的事儿啊,他是让人冤枉的啊! 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大仓娘把媒婆找来,说出这个理由,让她陪着大仓再去一趟他丈人家。 第一目的当然是跟他丈人再解释一下,看看婚事还能不能挽回? 如果不能挽回,那么就退一步,把彩礼要回来。 媒婆是本村一户朱姓人家的老婆,姓刘,三姑六婆行当,专业媒牙子,整天就走街串户给人保媒拉纤。 伶牙俐齿,腹黑心贪,属于那种吃了原告吃被告,除了脸皮不要,什么都要的人。 因为她保媒是收了财物的,所以大仓娘提出售后服务,她也不能推辞。 当然,都八十年代了,虽然是专业媒婆,头上也不再插花,不过蘸着唾沫用木梳把头发梳得溜光还是必不可少的。 好在过去了这好几天,梁进仓绷带已经拆了,脸上的淤青也基本消退,又恢复了以前的出挑青年。 他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媒婆侧身坐在后边。 买这么一辆自行车,将近二百块钱,并且这年代物资紧缺,凭票购买,所以除了有钱,你还要有一张自行车票。 一般人家买不起,买不了,在村里极为罕见。 现在这辆二八杠是梁进仓的专车。 贾家这几天日进斗金,挣钱都要疯了,直接把家里两辆自行车拨了一辆给他,以提高他汇总粮价的效率。 梁进仓早饭后装模作样去了一趟邮局,其实哪有电报啊,不过就是凭着记忆知道周边地区的具体粮价而已。 回来把粮价报给贾家,这才载着媒婆去丈人家。 既然是专业媒婆,那张嘴肯定要对得起她的职业,坐在后座上一路喋喋不休: “唉,大仓啊,你说周寡妇这事弄得哈!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事十里八村都传遍了,换了谁家的闺女听了也受不了,你说对吧? 你娘那不是也嘱咐了,毕竟咱们有错在先,彩礼能要回来最好,要不回来那也没办法。 反正这回咱们去也就是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有枣没枣打两杆子,人家要是实在不退,咱也说不得别的……” 巴拉巴拉,一路没住嘴,就像巴豆吃多了拉肚子。 烦得梁进仓极想装作车技不行,把她甩沟子里去。 到那里快晌天了。 丈人两口子一见梁进仓这个被废掉的前女婿,立马黑了脸,直接不让进门。 还好媒婆一张好嘴,这才脸不是脸腚不是腚的让俩人进了屋。 午饭当然是不管的,进来时看到锅里冒热气,明显人家已经做好午饭,现在不敢掀锅盖了。 “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了赶紧走。”丈人两口子抱着胳膊,他们自己不坐,更不让客人坐。 废女婿带来的礼物看都不看,好像看一眼就会弄脏眼球一样。 未婚妻黄秋艳从西间屋走进来,看一眼梁进仓,四目相对。 梁进仓张嘴要打招呼,但是黄秋艳早就一脸厌弃地别开脸,他那句招呼就咕噜咽了回去。 梁家河的老少爷们前一阵儿纷纷传扬,都说大仓交了桃花运,娶了十里八村一枝花。 说实话,黄秋艳长得确实漂亮,皮肤嫩白,五官精致,关键还是身条,高挑的个子有腰有胯,真好看。 她的小模样当得起这般传说。 这些话落到梁进仓耳朵里,心里总要有些甜丝丝的。 现在面对面再次相见,那种朦朦胧胧的夫妻感情更加强烈地涌上来。 这是自己的老婆啊,怎么能眼睁睁任凭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说散就散了呢! 12 另有隐情 梁进仓觉得自己必须要跟秋艳谈谈。 不管怎么说俩人也是订过亲的,自己被人传说得多么不堪,总得当面跟她解释一下。 希望她能够通情达理,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俩人重归于好。 毕竟订亲的时候,人人都说俩人很般配,彼此之间也都很满意。 趁着媒婆在那交涉,他往门口那边蹭了两步,离秋艳近一些。 没等开口,就有一缕清淡的女儿香传过来。 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俩人订亲那天去县城,小两口商商量量买东西,头靠头拍订婚照的情景。 心里更暖了。 下决心跟她透露一点自己的洗白计划,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冤枉,她的误会,而毁了俩人的姻缘。 他更靠近一些,低声说: “那些传言都不是真事,周寡妇故意坑我,你再给我十天,我保证十天之内让真相大白——” “嘁!”黄秋艳嘴角一撇,鄙夷不屑打断他的话,看都不看他,“说什么,快走吧,你也甭说,我也不听。” 梁进仓心里就是一沉。 这么无情? 他知道,这年头一个人的名声到底有多重要,自己让周寡妇扣这么一个屎盆子,丈人一家那种态度,可以理解。 秋艳反应激烈也可以理解。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方式。 她应该伤心,垂泪,恨自己的男人干了那样不堪的事,后悔瞎了眼看错了人用错了心,痛心被人耽误了终身大事。 在不知实情的情况下,这应该是正常反应。 而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鄙夷不屑,丝毫没有伤心、悔恨,更不用说痛心的泪水了。 梁进仓临来的时候还预备好了她见到自己会掩面痛哭,甚至会痛斥自己多么不堪,骂自己呢! 没想到会是这么冷静。 虽然一共算起来,俩人这是第四次见面,但是,那种夫妻情分已经开始滋生在彼此心里了。 前边两次相亲,俩人连单独相处的时间都没有,相亲的模式就是七大姑评头,八大姨论足,而他们两个当事人只有红着脸偷看对方的份儿。 第三次就是订亲,终于可以单独相处了。 俩人一起坐车去了县城,商量着买的被面和衣物一类。 还有大仓娘求爷爷告奶奶搞来的手表票,花125块钱给她买了一块沪海牌坤表,然后俩人又去照相馆照了订婚照。 都是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彼此的生疏和羞涩肯定是免不了的。 但家里的亲戚朋友已经在喝他俩的订亲喜酒,也就是说俩人已经算是两口子了,所以彼此那种亲密感肯定是自然而然都能感觉得到。 彼此心里的甜蜜也是自然而然流淌出来。 在国营照相馆照订婚照的时候,摄影师指挥俩人手握手,身子贴身子,头靠在一起。 感受着少女的体温,以及淡淡的少**香,梁进仓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秋艳则是粉面泛红,艳若桃李…… 可是这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而且梁进仓确实被传颂得顶风臭十里,可她也不该变成这样一种态度。 就像心里从来没有他这么个人,而且分明能感受到她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心态,那眼神就像一个有钱人看一个陌生的乞丐。 梁进仓瞬间确定,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绝对有什么事发生在秋艳身上,使她心态发生了变化。 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可不能糊里糊涂就这么认了,而是必须要搞清楚。 这时候,伶牙俐齿,无理找三分的媒婆已经败下阵来。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本身不占理,再怎么伶牙俐齿也说不过人家的大义在手。 不但亲事散了,彩礼也绝对没有退还的道理。 媒婆无力地向大仓表示,咱们还是回吧! 梁进仓冷声说:“回去可以,拿上彩礼再走。” 既然确定秋艳这边有隐情,那就不能这么轻易走了,总得把水搅浑一点,看看能不能敲打出一点有用信息。 老丈人嗤的一笑: “想不到年轻轻的你这脸皮真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好意思上我这门,还敢在我面前提彩礼,你还要点脸不!” “我是让人坑了,问心无愧,你们根本没弄明白真相,听风是雨,不管青红皂白就要退婚,你还有理了?” 老丈人就是一愣:“你这是胡搅蛮缠。” “你是无话可说了吧。”梁进仓冷笑,“我现在就俩条件,第一,这婚不能退,你们弄明白真相再说,第二,实在要退,把彩礼也退了,你们选吧。” 老丈人被梁进仓的强硬态度给激怒了: “你们的婚事早散了,那天我在梁家河就说得明明白白的。 退彩礼,也坚决不可能,除非你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拆了。 我就是不给你退,你还想怎样?有本事杀了我。” 话说到这份上,双方已经完全撕破了脸,一个坚决不退,另一个必须要退,各不相让。 媒婆一开始的时候还这个劝劝那个劝劝,到后来看双方越吵越凶,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大仓。 因为在她的印象当中,大仓是个很讲道理的孩子。 而且在家的时候他的母亲也已经嘱咐过,就是说这事毕竟咱们有过错在先,反正就是能要回来最好,要不回来那也没办法,就是本着这么一个态度来的。 但是谁能想到,大仓却变得这么不讲理,态度如此坚决,而且情绪如此激动。 争执当中火药味儿越来越浓,眼看着就要动手了,这时候黄秋艳突然朝梁进仓招招手:“能不能别吵了,你跟我到西屋。” 梁进仓立马不吵了,很听话,直接跟她屁股后边往西屋走。 老丈人一下子急了,比跟梁进仓吵架还要急赤白脸地追出来,朝女儿吼道:“你叫他过去干什么?” “我看你们说不明白,再吵下去要打起来了,我跟他讲讲道理。” “你不要乱说话。” “我比你们傻是吧!” 这下梁进仓更加能够确定,对方绝对有问题了。 不要乱说话,分明就是有不可说的话。 这不是清清楚楚表明了,里面另有隐情么! 13 你真是太奸诈了 西屋是她的闺房,收拾得很干净,墙上除了牡丹花的年画,还整整齐齐贴着两溜《大众电影》的封面,上面都是电影明星。 门对面靠墙是一张三抽桌,桌上摆着镜子、雪花膏一类,屋里味道清新,有淡淡的香味儿。 她进来就屁股靠在三抽桌上,俩手垫在屁股和桌子之间,更显得亭亭玉立,绰约生姿。 只是看向梁进仓那鄙夷不屑的目光,让梁进仓心里就像吞了苍蝇,一点提不起欣赏美女的精神头来了。 “我就跟你说两点。”她说: “第一,你的事十里八村都传开了,对我们来说或者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接受不了的,这种情况之下,你觉得这门亲事还有成的可能吗? 第二,不管你自己怎么分辩这事是别人冤枉你,但你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你自己的清白,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反正是十里八村都传开了,这就是事实。 既然是事实,就是错在你们,既然你们有错在先,于情于理都不用退彩礼。 我说的够明白吧?” 对,没错,梁进仓承认,这话说的很有水平,理由充分,条理也很清楚。 真没看出来她口才这么好! 只可惜她面对的是梁进仓。 梁进仓的节奏,她带不动。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相亲吗?”梁进仓说,“当时你的脸都要红透了,都不敢看我。” 唔,黄秋艳一下子没明白过来,现在俩人要讨论的不是这个话题啊! 接着,梁进仓开始了各种表白,从第一次相亲就看上她了,到订亲的各种甜蜜,没白没黑心里都是她,就盼着赶紧把老婆娶进门…… “够了,闭嘴!”黄艳秋娇叱一声,脸红得像大红布。 这小子脸皮太厚了,这种心里话哪是当面说的,羞死人了。 “把你那一套小花招收起来吧,我不会上你的当。”她有点明白过来,梁进仓是在打感情牌,还在妄想挽回俩人的婚事。 “这怎么成了小花招,”梁进仓情绪很激动,“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没看上我?” 黄秋艳点点头: “好吧我承认,第一次相亲,包括咱俩订亲的时候,我对你还是有那么一点感觉的,觉得你挺好。 但是现在知道你干了那种丑事以后,我对你已经完全失望,而且看到你就会厌恶。 现在还跟我讲感情,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难道你不觉得我跟你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吗? 你是一个在十里八村都变成臭狗屎的人,而我呢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不说别的,只说名声方面,你就跟我完全没法比。” 梁进仓抓住了她那些话的重点:“你意思是除了名声,在其他方面我也比不上你?” 黄秋艳饱满的胸脯一挺,俊俏的瓜子脸高傲地扬起: “没错,在身份方面你也跟我没法比,你知道你和我之间的差距吗?你和我的身份完全不是一类人了。” “哦?”梁进仓十分诧异:“这几天的功夫不见,你的身份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对,一点没错,我已经不是农民,我是工人了。” 黄秋艳说到这个话题,脸上除了高傲,还增添了无限的憧憬之色: “这段时间社办企业在招工,我们家已经给我争取到了一个名额,我很快就是工人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女的只要长得好,她就有可能找个吃国库粮的男人,但是一个男的是农民,他可能娶到一个当工人的老婆吗?” 说完这些,见梁进仓若有所思不说话,说明他已经被震撼到了。 黄秋艳得意地说:“这下你死心了吧?” 梁进仓有点儿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原来你已经是工人了,恭喜恭喜,这可真是一步登天,乌鸡变凤凰,从农民一下子变成了工人,看来这几天你是遇上贵人了。” “对,遇上贵人了,怎么样?”黄秋艳顺嘴说道。 说完了,她的脸色有些微变,觉得有什么话自己是不是说走嘴了? “这算什么贵人!”梁进仓不屑地冷哼一声,“不过就是个社办企业的工人,比农民能高到哪里去,再说了,我们村每年也有名额,难道我就不能当工人!” “我劝你死了这份心吧,你们村所有人都当了工人,也轮不到你。”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我肯定有我的道理。” 黄秋艳的这句“肯定有道理”,一下子暴露了她对梁家河村的内幕很清楚。 而最清楚这些内幕事情的,也就村长一家人了。 至此,梁进仓已经基本上把老丈人一家跟宋其果和周寡妇联系到了一起。 “我知道了,”梁进仓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肯定是宋饥渴跟你说的。” “别胡说八道!”黄秋艳瞬间上脸,“我不认得宋其果。” “我没说宋其果,我刚才说的是宋-饥-渴,你认识宋饥渴?” “宋饥渴?”黄秋艳有些懵,“你说的是宋饥渴?我不认识这个人。” “那你刚才说宋其果是怎么回事?” “……”黄秋艳脸色阴晴不定。 她不傻,只是年轻了点而已,话已出口才明白过来被梁进仓给下了套。 “你真是太奸诈了!”黄秋艳咬牙切齿。 “不是我奸诈,是你自己把实话秃噜了。”梁进仓一脸冰冷。 虽然不知道她们之间具体是怎么商量的,但是梁进仓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串了起来。 怪不得周寡妇陷害自己,原来是宋其果指使的。 自己跟宋其果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之所以要弄死自己,原来只是因为自己订亲了一个漂亮媳妇。 而且很明显,老丈人、黄秋艳他们明显已经跟宋其果接触过,双方已经达成某种约定。 而且极大的概率,黄秋艳进社办企业的名额,是宋村长给办的,因为他有这个能量。 而此前黄家是没有进社办企业这个能力的。 “我能说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吗?”梁进仓盯着黄秋艳。 “滚——”黄秋艳突然歇斯底里,指着门口,“从我家滚出去!” 东屋的三个人“嗖嗖”地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 “艳子,他怎么你了?” 她爸直接从门后拿棍子,要对梁进仓动武。 “把彩礼给他,给他,让他滚——”高秋艳气急败坏,嘶声哭骂。 “为什么要给他?”她妈不解。 老黄把棍子一横,斩钉截铁地说:“彩礼,坚决不退!” 黄秋艳哇哇哭着把父母往东屋推: “给他,给他呀,给了他我再给你们要双份,要双份行了吧……” 夫妻俩这回好像明白了什么,难道,梁进仓已经知道了他们跟宋其果的约定? 14 撕着头发拖出来 一想到梁进仓可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老黄两口子的脊梁沟就有点凉飕飕的冒冷汗。 要是那样的话,必须得赶紧把彩礼退了! 彩礼是红底大花的两个包袱,里面有衣服、被面一类的东西,最值钱的是给女方买的一块沪海牌手表,价值一百二十五元,另外还有三百块钱的现金。 至于订亲的时候女方提出来的条件,比方说家里除了有缝纫机,还要有自行车,包括大仓娘雄心勃勃承诺要建三间砖瓦房,这些都是在结婚的时候兑现,现在也不在女方家里。 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两口子心疼得脸都变形了。 前丈母娘直接哗哗的眼泪,撕住刘媒婆的褂子,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她倾诉。 刘媒婆一个劲儿冲她使眼色,意思是现在不是说话之地。 梁进仓眼又不瞎,焉能看不出她们的眼神交流,立刻明白了,这里边的道道,刘媒婆也是知情的。 俩人走出村去,刘媒婆还想替大仓抱着俩包袱,她坐上后座。 没想到梁进仓没好气搡开她,把俩包袱在后座上固定住,看都不看她,自顾说道: “周寡妇为什么要坑我,其实你早就知道怎么回事儿吧!” 刘媒婆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强装镇定,各种狡辩。 梁进仓实在没心思跟她废话: “回去把俺娘给你那些东西给我送回来,再把这事说清楚。” 飞身上车,扬长而去。 到了村头,他就有点蹬不动了,气的! 停下来,支住车子,跳过路边的排水沟,蹲在沟沿上生闷气。 琢磨接下来怎么办? 按照这事的恶劣程度,他觉着把宋其果挂竿子上剐三天也不够解恨的。 对于宋其果为什么要指使周寡妇陷害自己,然后不屈不挠要把自己弄死,前边这几天梁进仓绞尽脑汁想了无数个可能。 但让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是,背后真正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自己未婚妻长得太漂亮。 在这个相个亲都要脸红脖子粗,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年代,退个婚都要引爆方圆几十里话题的农村,谁能想到居然还能上演横刀夺爱,不惜弄死男方的戏码? 全国人民都还沉浸在淳朴的民风当中,偏偏宋其果羊群里跑出个驴来,胆大包天居然干出别人想都不会想到的事来。 在这样的年代都能干出如此超前、如此肆意妄为的事儿来,这要过个二三十年思想开放了,这货难不成在大街上只要看到漂亮女人就会立马扑倒开干? 很明显,宋其果这种人活着,就如同棉花地里的棉铃虫一样,是人类社会的祸害。 这回梁进仓是真的起了杀心。 他深深懂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但也深深懂得“杀死一个害人精胜造七百级浮屠”的道理。 可是宋其果就是那么容易弄死吗? 不但是自己,就是贾家那五只狗熊,最多只能牵制宋其果,他们也不敢把宋其果怎样。 为什么梁进仓一开始的时候,只是利用贾家兄弟惩罚了孙世文弟兄三个,对冤枉自己的周寡妇和幕后真正的主使宋其果选择了无视? 还不是因为在这村里谁也动不了宋其果。 而对于周寡妇,在梁进仓没把五只狗熊驯熟之前,五只熊也不会那么听话地对她动手。 因为梁进仓知道那五只畜类也是周寡妇炕上的常客。 尤其是贾大。 因为他家名声太臭,虽然家里有俩臭钱,但二十七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体内那股子过剩的毒素不几天就需要到周寡妇那里释放一下。 这跟酒喝多了要吐出来,吃吃喝喝完了要拉要撒一样,是最基本的生理需要,硬憋是憋不住的。 轻易之下,贾家兄弟不会对他们最好的玩具下手。 但是经过这几天在梁进仓的帮助下,贾家兄弟疯狂的挣钱,梁进仓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而且现在他基本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巨大的愤怒之下,他也没耐心再等下去。 决定了,就先拿周寡妇下手,逼她把宋其果抖搂出来,然后根据事情的发展,再决定怎么对付宋其果。 就在他基本理清了思路,准备走的时候,屁股突然被人踢了一脚。 吓得他直接蹦了起来,自己背后什么时候有人了? 没等他回头看,背后就传来两个人喷出来的狂笑。 这回也不用回头看了,直接俯身捡起两块土坷垃,扭头就给俩人一人一块赏了过去。 俩人急忙躲闪,依然止不住地大笑: “啊呦,这不是大仓嘛,刚才俺俩人还以为这里蹲着个老猴子呢。” “你们两个土驴属猫的?上我背后也没点动静,这是要把我吓死?我已经吓掉了魂,回去你俩一人煮十个鸡蛋给我送来,多放点艾草哈!” 这俩小子一个叫梁建刚,一个叫田富贵,跟梁进仓一般儿大,光屁股一块儿玩过来的。 后来同时上学,三个人就像拧在一起的三股绳,生死与共都敢挑战比他们高好几级的大孩子。 上完小学三个人都下来干活,再以后一块儿跟了村里的建筑队。 反正不管好事坏事,只要知道其中一个人干了,肯定另外那俩也有份。 村里有句俗话叫“窜窜鸡不离麻姑鱼”,用来形容铁哥们之间的交情之深,不管你想找梁进仓,还是找梁建刚,还是找田富贵,只要找到其中一个,另外那俩也就同时找到了。 不过这次出了点例外,前几天梁进仓差点被人弄死,这俩小子到现在才知道。 因为村建筑队揽了个大活,在县城给粮食局建一栋二层楼,梁家河离县城四十多里路来回不便,就住在那里。 所以等到这俩小子听到传言,大仓这事儿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俩人一听大仓又是被扔油锅又是让人挑脚筋的,肯定立马毛了。 当时就跟队长请假,说家里有事,其实是要回村报仇哇! 两个人每人乘坐一辆11路,嗖嗖地往家窜。 快到村子的时候发现了蹲在沟沿上的大仓,一看他没少胳膊没少腿好好的,总算是放下心来。 梁进仓把自己订亲那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跟俩人说了一遍。 当然只说表面发生了什么,至于内情他没说,更没说今天在未婚妻家里的发现。 但这并不妨碍俩人登时大怒。 “那你还等什么?”梁建刚怒道,“亏你这好几天了还能忍住!当时能把孙世文弟兄几个揍一顿,为什么不把周寡妇撕着头发拖出来一块儿揍?” 田富贵指着大仓的鼻子质问:“就是,周寡妇最可恨,当时为什么不把她撕着头发拖出来一块儿揍,你留着她过年?” 气势汹汹比大仓欠他多少钱还要恼怒。 俩人一左一右拖着大仓——当然不是撕着头发,赶紧回村。 回去先把周寡妇拖出来暴打,然后还有罪魁祸首宋其果,你家有钱有势怎么样,照打不误! 15 兔子急了会咬人 梁进仓后座上载着建刚,富贵坐在前边横梁上,带着他俩回村。 这俩小子非得要立马回村报仇不可,拳打周寡妇,脚踢宋其果,梁进仓也不好拦阻。 要是他阻拦的话,表示不想把他俩牵累进来,那么很明显,这俩土驴盛怒之下非得先把自己按在沟子里揍一顿不可。 到了村里,梁进仓从建刚手里接过自己的红包袱,重新固定在后座上,他说要把车子给贾家还回去,让他俩先回家。 并嘱咐说:“对付那俩狗男女必须咱三个人一块儿,谁要是私自行动了,我先掐死他。” 俩小子点头答应道:“肯定是咱三个人一块儿,什么时候单独行动过!” 梁进仓看看西斜的太阳: “今天有点来不及了,太晚了去拖拉周寡妇,搞不好变成咱仨图谋不轨让她赖着。 吃了晚饭你俩上我家来,好好商议商议,明天吃了早饭开始报仇。” 目送这俩小子分别朝他们自家的方向走去,梁进仓这才放心,骑车子去贾家。 有两个铁哥们的好处是永远不觉得孤单,永远不会让你孤军作战。 但副作用也很明显,其中一个出事,另外两个也得拖进来。 这次梁进仓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俩小子拖累进来。 因为自己的仇人是宋其果。 宋其果他爹宋肥田是村长。 他爷爷奶奶当年是积极分子,支前模范,后来被**派杀害。 他大伯、二伯、三伯、四伯都当了兵,二伯和三伯是烈士,大伯现在还挂着军中要职,上将军衔,四伯转业干部是省水利厅副厅长。 他五伯是地区劳动局局长。 他小姑是战争年代被**派活埋的…… 就他们家的上一辈,可谓满门忠烈。 整个东昌县,谁人不知道本县梁家河村这一户姓宋的人家呢! 宋肥田当村长这些年,但凡能为村里争取来的荣誉和好处,他都尽力做到了。 就说村里修大寨田,一开始是本公社发起会战,各村摊派民夫到梁家河出工。 后来连县革委会都发动其他公社出民夫,连着干了三个冬天。 村里没花一分钱,田地整修得垄是垄,埂是埂的别提多好用了。 当初的民夫都是自带干粮。 村前那条并不是很宽阔的“义狗河”,加上村子西南那个小洼地,愣是让县水利局给勘测成小水库。 又是会战了三个冬天,从而有了这个小小的“梁家河水库”。 从那以后就是再干旱的年景,本村靠着那部分水浇地也不会绝产。 虽然村长有时候作风强硬,甚至近乎于霸道,但是大多数村民还是念着他的好。 他的父母、哥哥、姐姐都是德高望重的人,所以宋家老六村长肥田在村里也是德高望重。 虽然有风言风语说村长晚节不保,也去周寡妇那里沾点荤腥,但是人无完人,再说猫哪有不吃腥的。 怪只怪周寡妇太骚,长得漂亮又熟透了,她去勾引村长,但凡是个男人还没挂在墙上,那就把持不住,何况村长才五十出头身强力壮。 这是小瑕疵,瑕不掩瑜被村民们选择性无视了。 宋肥田村长也是一直很努力,保持着自己在村里德高望重的形象。 你说就是这样一家人,梁进仓能忍心把自己生死与共的老铁拉进来吗? 就是你爹当县长,也不敢跟人家过招啊! 何况咱们都是普普通通的穷庄户。 真要他俩跟自己去动了宋其果,估计建刚和富贵的家人就得“绑子上殿”,上演大义灭亲的戏码了。 但是自己跟俩好兄弟不一样,在这场无妄之灾当中,无论自己选择当狼还是当羊,宋其果都不会放过自己。 自己奋起反抗,这属于兔子急了也咬人。 而且,堂堂五尺男儿,未婚妻被人背后下手给抢了,还挖个坑要弄死自己,这口气无论如何是咽不下去的。 别说宋家满门忠烈,就是他爹当皇帝,梁进仓也不会束手就擒。 他骑着车子没去贾家,而是去了贾家兄弟存粮食的社屋。 梁家河大队五百多户,两千多口人,是个大村,当初分成了六个生产小队。 每个生产队都有本队打场晒粮的广阔场院,场院边上是两排社屋,用来存粮食,办公,开会,以及做豆腐、榨油的小作坊。 场院对过是生产队的牲口棚。 79年梁家河不情不愿的实行了大包干,生产队所有的东西都分了,不管是田地、粮食、牲口还是各种农具。 唯有社屋不好处置,就先作为集体财产闲置了起来。 改革开放以后贩粮食不算违法了,贾家的生意越干越大,粮食多了没处放,就租用了三队原来存粮食的仓库。 名义上是租,其实一分钱都不交,就是借用。 贾大这个时间必然在三队场院,指挥人对粮食进行一点精细加工,比方往粮食里边掺点霉变粮,再兑上点石子、沙土一类。 然后封麻袋,装马车,天黑就走。 赶到目的地正好是天亮,是开集的点儿。 三队场院是贾家的天下,任何闲杂人等都是不许进的,苍蝇蚊子都不敢靠边。 因为到处都撒了六六六粉。 梁进仓属于他们内部人员,可以骑着车子径直进来,一直骑到贾大旁边。 支住车子,把自己的俩包袱拿下来,面无表情对贾大说: “车子还你,我回去了啊。” 贾大一把抓住梁进仓的胳膊:“什么意思,你把车子给我是怎么回事?” 早就说明这辆自行车是配给大仓的专车了,就是为了方便他来回打听粮价,现在突然把车子还回来,肯定有问题。 意思是不是说不给报粮价了? 果然,梁进仓说:“贩粮食这事我不干了。” “你想把我们踢开,自己干?”贾大脸色瞬间阴沉,脸上的横肉都在跳动,眼里冒出的凶光比饿了八天的狮子都可怕。 “不是,我什么都不想干。”梁进仓举了举手里的一对红包袱,“丈人家退亲了,我不想活了。” “退亲?”贾大盯着梁进仓手里的红包袱,一下子无法把退亲跟贩粮食这事联系起来。 “我想杀了周寡妇,然后自杀。”梁进仓表情木然,但语气决绝,“她把我名声搞得臭成这样,以后谁家还敢跟我提亲,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你也不能死啊!”贾大眼里的凶光褪去,却是一下子急了,“你死了,谁给我报粮价!” “你等等你等等啊——”贾大拍着大仓的肩膀表示安慰,同时思忖着说,“我也听说你这事是被冤枉了,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你的名声恢复过来,你丈人家不就不会退亲了?” “除非周寡妇能说实话,把这事的真相跟老少爷们说明白。”梁进仓眼里似乎闪出希望之光,但又有些迟疑,“可她现在是鸭子吃筷子,回不过脖子来,怎么可能承认故意陷害我?” 贾大一拍大腿:“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了,必须让她说实话!” 16 老农民认知有限 贾大办事还真是雷厉风行,立即就要去找周寡妇。 给大仓办事不雷厉风行不行,要是今下午不把这件事给他办明白,这小子掉链子一天,明天下午他就不知道怎么安排,粮食就没处往外发。 耽误一天那可不是小数目。 “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儿,你确定周寡妇能说实话?”梁进仓似乎并没有贾大那么乐观。 贾大简截了当地说:“先打个半死,保证什么都说。” 梁进仓摇摇头:“打出来的话不叫实话,老少爷们也不信。” “那怎么办?” “这事儿刘媒婆也知情,要是刘媒婆的话能跟周寡妇的话对上,就没人不信了。” “好嘞——” 贾大答应一声,快步离开。 回家叫上他的四个弟弟分成两拨,贾二贾三贾四去寻刘媒婆,贾大带着五弟去找周寡妇。 疾风火燎,气势汹汹,简直比给他们的亲爹办事都卖力。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梁进仓有自知之明,自己实力很弱,只能培养这几个恶人让他们跟宋其果狗咬狗。 培养的方法跟驯兽是一样的道理,就是不停的给它们喂食。 贾家兄弟自从有了大仓提供的精准粮价,短短几天的时间,获利几乎超过今年大半年的利润。 这让弟兄五个直接疯狂了。 昨天贾大花一千块钱又去买了一匹骡子,他要再增加一架马车。 并且让小五儿跟着村里的拖拉机手学开拖拉机,他想尽快买辆二手拖拉机。 三队的粮食仓库那里雇了八个人,有男有女,给他分拣、加工、封装粮食。 还雄心勃勃准备继续雇人,给每个弟弟配一个副手,让每个弟弟独自挑起一辆车…… 五只熊这几天脑子里没别的,塞得满满的全是漫天飞扬的大团结。 怪不得资本论上说利润超过百分之三百,绞刑都不怕了,这人一旦日进斗金,那真是为了钱什么事都敢干。 贾二三四正好在街上碰到了刘媒婆。 她这是刚进村,还没到家,一边走一边恶毒诅咒着把她扔下的大仓。 猛然间感觉天怎么黑了? “你骂谁呢?” 刘媒婆抬头看到了三堵墙。 “没——没——我嘴放屁……”刘媒婆吓得魂儿都飞了。 贾家兄弟替大仓出头把孙家三兄弟差点打死,她又不是不知道,心怀鬼胎的她这几天晚上一直做恶梦呢。 刚要开口求饶,贾二已是一把撕住头发,把她半拖半拽带到她家门口。 贾三贾四抢先一步把她男人从家里拖出来了。 不打刘媒婆,只是暴打她男人。 她男人个子不高,比较瘦,性格也懦弱,在老婆面前都硬气不起来,此刻落到大狗熊的拳脚之下,简直就像成年人揉捏着一个小玩具。 这又是一个炊烟袅袅的点儿,听到动静,胡同里瞬间围满了村民。 刘媒婆一直想跪下,但是让贾二撕住头发,她只能飘摇着像晾衣绳上的衣服,嘴里撕心裂肺地哭嚎: “你们别打了,他身子骨弱,这是要打死他呀……” “不打可以,你倒是说说,大仓那亲事是怎么回事?”贾二瓮声吼叫,看起来比自己被退亲都愤怒。 眼看着男人在两个巨人手里就要被揉捏成粉末了,刘媒婆肝胆俱碎,现在赶紧说实话保命都要来不及了,哪里还敢有小心思: “这可没我什么事啊,都是宋其果干的。 大仓出了那事,他就来找我,说大仓顶风臭十里,配不上那么俊的媳妇,让我把黄家闺女介绍给他。 宋其果家庭好,家里都是当大官的,他又许下给人家一千块钱的彩礼,还许下给要一个社办企业招工的名额。 这不是人家那头就答应了,跟大仓就退了亲,这里边可没我什么事啊,我就是个跑腿的,不图银子不图钱……” “嚯——”不等刘媒婆把话说完,围观的村民们就发出一阵阵惊叹和激烈的议论。 本来大仓跟周寡妇那事,村里人就很表示怀疑,因为大家了解大仓这孩子没那邪毛病。 虽然现在刘媒婆没提周寡妇那是怎么回事,但村民们已经从她的叙述中猜到这事背后真正的原因了。 所有人都表现出无比的震惊和愤怒。 宋其果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老农民的认知范畴,他们无论如何理解不了,接受不了世界上居然还有人干出这样的事。 就是因为大仓媳妇长得漂亮,他居然要指使周寡妇对大仓栽赃陷害,这么一个屎盆子扣人家孩子头上,这是要毁人家一辈子啊! 还有周寡妇同样可恨,自从孙老四死了以后她就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搅得村里鸡犬不宁。 这回居然还能干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来。 简直是个害人精! 愤怒的村民们一窝蜂涌向周寡妇家,即使不把她打死,也要用唾沫星子把她淹死。 周寡妇家大门外此刻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村民更多。 贾五撕着她的头发,已经抽碎了好几根树条子,周寡妇哭喊得都不是人声了。 不得不承认贾家兄弟打人实在太狠了,哪怕对方是个女人也是毫不留手。 看得村民们一个个心惊肉跳,脊梁沟直冒凉气。 周寡妇杀羊一般的哀嚎让人毛骨悚然。 但她还真能咬住牙,虽然被打得死去活来,但是坚决不承认自己冤枉了大仓,坚持说当时就是大仓摸她,把她往炕上按,还要脱她裤子。 贾家另外三兄弟挤进人群,把刘媒婆丢在她面前,贾二上去一脚踹在周寡妇头上:“还敢嘴硬。” 这种踹法简直没把周寡妇当人,简直就是踹麻袋。 围观的村民直接看的浑身麻酥酥发瘆。 刘媒婆现在就是个人形木偶,鼻涕眼泪把脸上都糊满了,嚎哭着对周寡妇说: “快说实话吧,我什么都说了,再不说实话就把你打死了——” 周寡妇满脸血,绝望地看向人群,她多么盼望村长爷俩会来救她啊! 之所以咬牙坚持着,就是认为村长不会不管她,宋其果也不会不管她,就是为了让她保守秘密也会赶来救她的。 但是她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刘媒婆都说了实话,她再坚持也没了意义。 再不说实话的话贾家兄弟真的会把她打死的。 “我说,我说实话——”绝望加挨打,她已经有气无力: “大仓订亲那天下午,宋其果来找我,给我五十块钱,让我等大仓来还缝纫机的时候勾引他,不管他上不上钩都要把事闹大。 他就是让我把大仓搞臭,然后大仓那亲事肯定就散了。 他说他看中了大仓媳妇。” 17 神经不大好 周寡妇的话就像一根火柴扔进汽油,轰一下子引爆了村民们的情绪。 宋其果干这事实在太离谱了,简直就是百年不遇,闻所未闻,你把人家的亲事搅黄了,人家那俊媳妇就能嫁给你? 人群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和各种惊叹,甚至有的村民义愤填膺开始咒骂。 贾二踢一脚就像死狗的刘媒婆:“把你干的好事再说一遍。” 刘媒婆的话更加引燃了村民的愤怒,除了声讨宋其果之外,又加上了大仓的未婚妻。 纷纷咒骂姓黄的一家人不要脸,就是因为姓宋的家庭好,还没跟大仓散伙的呢,就先答应宋其果了。 订了亲又散伙的事,大家伙不是没见过,但不管是哪一方的原因,散了之后女方绝对不会再去原来那个村相亲,更不会再嫁到那个村。 因为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见了都尴尬,天涯何处无芳草,偌大国家也不是只有那一个村里有男人,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一定要嫁到这个村里来! 很快大家在议论中注意到一个细节,刘媒婆说宋其果除了许下一千块钱的彩礼,还承诺给女方要一个社办企业的招工指标。 招工指标啊,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事不是宋其果一个人干的,他老爹宋肥田村长也参与了。 因为宋其果哪有那本事,他要不来招工指标,只有肥田村长能办得到。 不过村民们同时表示不敢相信,肥田那么明白一个人,也能干这样的糊涂事? 可要说这事他不知情,为什么今下午满村里老婆哭孩子叫,到现在不见村长露面? 肥田呢? 肥田现在躲在家里找蚂蚁窝呢,他想躲进去。 想了一千种办法,想把他那个败家小儿子弄死。 自己一世英名,老宋家满门忠烈,这回让那败家子一下子给毁了。 要是让几个哥哥知道,他们会怪侄子吗? 子不教父之过,还不是要说当老子的没管好儿子! 他深深懊悔掺和进了这桩丑事,要是没有招工指标,他完全可以把所有责任推到败家子一人身上,是他背着家里人私自干的。 其实宋村长知道真相的话他就知足吧。 要知道黄家获知宋其果的身份以后,知道宋家人都在外边当大官,他五伯是劳动局长,人家提出的条件是把黄秋艳转成城市户口,还得安排个好单位。 宋其果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知道五伯不会给他办这样的事。 要是五伯能那么听话的话,他宋其果早就进城蹲办公室,吃国库粮了。 黄家一看宋其果不答应条件,那好,结亲这事免谈。 宋其果肯定急了。 最后讨价还价,勉为其难答应给黄秋艳要一个进社办企业的指标。 回来以后宋其果只能跟他爹摊牌了,说自己已经答应人家了,一千块钱也送过去了,这个指标得抓紧时间落实。 这一摊牌对肥田村长来说无异晴天霹雳,真没看出小儿子这么有出息,不声不响给自己把媳妇找好了,连他爹的任务都给安排了。 他爹不答应就痛哭下跪,寻死觅活的。 还赌咒说永世不娶。 当然这点小伎俩吓唬不住当了多年村长的人。 难缠的是村长老婆。 本来村长老婆就憋着劲闹个幺蛾子,治治宋肥田这个吃野食的混蛋王八蛋。 小儿子突然给他爹出这么个难题,可把他娘高兴坏了。 除了陪着儿子哭天抹泪、寻死觅活之外,还威胁说: “你要是不给我儿媳妇要指标,我就去找咱大哥,你和周寡妇那丑事总得让大哥知道,还有四哥和五哥那里我也去。” 这句话一下子掐住了宋肥田的软肋,为了堵住老婆的嘴,让小儿子消停,他不得不去公社跑指标。 而且一下子要来两个。 除了给黄秋艳一个,还有一个给小儿子。 宋肥田的意思是,让儿子和姓黄的闺女一块儿进厂,到时候俩人的亲事公开,就说俩人在厂里认识的。 这是自搞对象,跟大仓那事无关。 现在电影上不都提倡自由恋爱嘛。 谁能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这才短短几天的功夫,周寡妇和刘媒婆就在贾家兄弟的暴打之下,把什么都秃噜了。 贾家兄弟这群野性难驯的畜生,管什么闲事! 宋肥田恨得直咬牙。 很怀念前些年民兵手里有枪的时候,那时候村里十几个民兵,公社分给八条枪,除了步枪,还有一支冲锋枪。 这要民兵连长举着冲锋枪朝天一梭子,姓贾的那几个王八蛋不吓尿了才怪。 自从民兵手里的枪收缴上去以后,肥田村长感觉手里的印把子都没了分量,说话都底气不足。 刚才民兵连长跑来跟村长说,贾家兄弟根本不把他这个民兵连长放在眼里,还差点把他拨拉个狗啃屎。 他就让民兵连长赶紧骑车子上公社,让公社派人来。 心里更加窝火,以前的时候村里还有部手摇电话,后来村里的收入不用跟公社结算了,电话也撤了。 民兵连长走了以后,宋肥田立马又后悔了。 因为他想到公社来人肯定能制住贾家兄弟,可是然后呢? 肯定要调查啊。 一调查,小儿子干的这丑事不就全露馅了! 而且他这个当村长的也参与其中了。 他赶紧跑到村头,截着公社的人。 功夫不大,就见民兵连长在前边领着,公社的武装专干带着几个背枪的民兵匆匆赶来。 宋肥田掏出两盒红塔山塞给武装专干,说了几句搪塞的话,打发他们回去。 民兵连长疑惑地看着村长,想到一开始的时候村长是何等暴怒,为什么现在公社的人来了,却不去把贾家兄弟抓起来? 但是这些年来民兵连长在村长面前服从惯了,心有疑惑也不敢多嘴。 眼看着武装部的民兵要走,民兵连长不敢说话,路边树后却是跳出一个人大喊起来: “不能走啊,村里都出人命了,赶紧抓人啊……” 武装专干诧异地看向宋村长:“这人什么意思?” “甭管他。”宋村长没好气说,“你走你的,那是我儿子,神经不大好。” 说着宋村长就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子,迎着那个神经不大好的人上去,劈头盖脸抽下去。 这可是真打,细小的枝条划过宋其果的脸,立刻就是好几溜血道道。 宋其果一看他爹怒目圆睁,眼都红了,知道这老家伙是气疯了,吓得扭头就跑。 “今日我就打死你算了——”宋肥田怒吼着,紧追不舍。 一边追一边抡着树枝拼命扑打。 18 把她那张臭嘴扇糊 今下午的梁家河村那是真的热闹。 以至全体村民的晚饭都延后了,净顾着看热闹了。 村长抡着树枝满村追打他的小儿子。 一大群不懂事的小孩义务组成啦啦队,跟在村长屁股后头呐喊助威。 成年人都是赶紧给爷俩让道,也有的看见村长追过来了,连忙躲在墙角,偷眼观瞧。 没有一个上来劝劝的。 大多数村民现在恨极了宋其果,别说来劝解,心里还在恨肥田村长手里拿的不是大砍刀。 端着机关枪才好呢。 宋家也是族人众多,跟肥田家关系都不错,但是现在一个个也都成了缩头乌龟,宋其果干出那样的丑事,他们没脸露面。 还有的宋家族人揣摩肥田的意思,认为这是苦肉计,就是在大家伙面前做做样子,所以也就不用出来劝解,让肥田在村里多巡演一阵子吧。 梁进仓家院里院外现在也是满了人,乱哄哄一片喧嚷之声,绝大多数是姓梁的。 作为宗族近亲,打架械斗是必须要参加的,这是族人的责任和义务。 前几天大仓出事,差点让人打死,左邻右舍没有一个敢来慰问,谁也怕沾到身上,宗族近亲更是装聋作哑,那是因为你出了丑事,整个家族都跟着蒙羞。 别说替你出头打架械斗,不站出来大义灭亲就算好的了。 也就二叔和三叔心疼侄子从小没爹,翻山越岭去找他。 但是今天不一样,大仓的事真相大白,沉冤得雪,姓梁的一下子腰杆挺直了。 大家聚到一起的意思只有一个,咱家大仓让人挖坑冤枉了,这个哑巴亏不能吃。 但是吵嚷半天也没拿出个不吃哑巴亏的方案。 因为这里边主要是俩坏人,宋其果和周寡妇。 周寡妇已经被打得还剩半条命,不敢再去打了,万一上去捣她两拳,她就顺势死了,那可成了“人家偷牛我拔橛”。 至于罪魁祸首宋其果,现在正被他爹追着满街乱窜,姓梁的再上去掺和也不合适。 这可真是有劲使不出,大家聚在一起只能是愤愤地怒骂。 “哎!”梁进仓的三婶突然眉飞色舞地叫起来,“既然你们这些男人不能去打周寡妇,我们这些妇女可以去骂啊,总得出出气吧!” “对啊,去骂死那个害人精。” “骂死人不犯法,咱又没动她一指头。” “走啊,骂死那个不要脸的,烂货……” 妇女们群情激愤,一致决定先去大骂周寡妇出出气,没等出发就已经开骂了。 英子和堂姐们也是女的,也是骂人的有生力量,都一块儿呼呼啦啦跟着去。 甚至九十多岁的七老奶奶,也颤颤巍巍踮着小裹脚走出家门,挥舞着拐棍指挥儿孙辈的媳妇们奋勇向前: “去打,先把那张臭嘴给她扇糊……” 好大一群妇女涌到周寡妇门前,就像雨后的青蛙比赛唱歌一样大骂起来。 各种恶毒的诅咒,基本就是指向周寡妇某处器官,什么烂净了,长什么样的毒疮一类。 还有一部分咒骂的内容就是周寡妇的无耻,什么躺炕上,劈拉着腿,还抹上油什么的,描述得实在是太具体。 骂的效果好不好且不说,对自己人的后坐力却是超强。 跟着来骂阵的好大一部分是未出嫁的闺女,黄花大闺女别说能骂出这样的脏话,就是在现场听,她们也没那么大神经。 不像婶子、大娘和嫂子们这些妇女,都是过来人了,什么事没经历过。 所以开骂不久,闺女们就被这些不堪入耳的粗口给冲击到了,一个个羞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灰溜溜的都跑了。 英子回到家,看到大哥坐在炕上,半倚着铺盖卷,抱着个茶碗优哉游哉喝茶呢。 建刚和富贵就像俩舔狗,殷勤地端茶倒水伺候他。 英子也不说话,摽在门框上听他们说什么。 听了一阵子,弄明白了,原来这俩舔狗一直在向大哥讨教,贾家那几只大狗熊为什么会听你的调遣,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英子现在也是满心兴奋,想回来跟大哥探讨探讨。 大哥出事那天跟她说,他要让贾家兄弟和宋其果狗咬狗,现在她终于明白大哥是怎么想的了。 大哥实在是太厉害了。 吃过晚饭以后,那些跑来对大仓表示慰问的老少爷们也已经散去,英子终于有了机会,把大哥拽到一个角落,眼里满满的全是崇拜: “大哥你真是太厉害了,那天你跟我说要让他们狗咬狗,我还觉着不可能,现在果然开始狗咬狗了。” 梁进仓叹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咱又打不过人家。” “狗咬狗才好哇,反正都不是好人,这村里要是没有姓贾的和宋其果,那就全是好人了。”英子很兴奋。 然后她又收敛了笑容,小脸满是严肃:“可我还是替大哥担心。” “担心什么?” 英子小声说: “今下午看姓贾的打周寡妇和刘媒婆,我吓得腿都软了。 周寡妇是可恨,可姓贾的也太狠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心是怎么长的!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替咱家出头,给咱办了事,你以后更得给他们跑腿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不愿意你跟那种人混在一块儿。” 梁进仓也是一脸严肃,久久盯着英子那张俊俏的小脸。 英子被大哥盯得脸有点发烫,伸手把大哥的脸往一边推:“你干嘛那样看人家!” 梁进仓拨开她的小手:“我是在想,你的小脑袋瓜里装着什么?” “我又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 “不是错了,就是因为你说得太对,我才觉着奇怪。” 英子不过才十五啊。 她居然比任何一个人都冷静。 就今天这事,大仓沉冤得雪,姓梁的老老少少一片欢腾,比过年都高兴。 毕竟前几天那事十里八村传遍了,不仅仅是让姓梁的整个家族蒙羞的问题。 更严重的是以后不管是谁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一旦有人提亲,人家一听是梁家河姓梁的,肯定会提起大仓那事。 那是一个难以抹除的污点。 但是事情一下子翻转过来,不但不是污点,还更能说明老梁家的青年个个都一身正气,清清白白。 大家岂能不高兴。 但唯独英子看到了另外的方面,替大哥想到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大哥利用贾家兄弟那样的人,其实很像在玩火。 她替大哥担心。 梁进仓忍不住揉揉她的小脑袋:“你这么聪明,不上学太可惜了。” “谁说我没上学?”英子嘟起小嘴,“我都上完小学了呢。” “不够,太不够了。”梁进仓摇头,“大哥决心已定,不能再拖下去了,你和老二必须尽快再去上学,要不然越拉越大。” “大哥,我不上学。”英子急了,一把抓着大哥的胳膊,“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不喜欢上学,看着课本就头疼——” “算了吧你!”梁进仓轻轻打了妹妹的手背一巴掌,“你上学的时候每次都考第一,那是看着课本就头疼?” “反正我不上学。”英子嘟哝着,“咱家也该盖新房了,大哥订亲都欠下债——” “这些都不是你们这些小孩要考虑的。”梁进仓再次打断她,“大哥就是宁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让弟弟妹妹成了新时代的文盲。” “哦——”英子的小脸又开始发烫。 好一会儿才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大清:“其实——我挺喜欢上学——” 19 三个选择 第二天一大清早,全村人都知道了,昨天晚上宋其果被村长打到半夜。 最后他爹给出三条路让他选。 第一,死了。 第二,闯关东,这辈子不准再踏进梁家河半步。 第三,重新做人。 什么叫重新做人呢? 就是让宋其果学《将相和》负荆请罪,光脊梁背上荆条给大仓跪下,让大仓打他一顿,争取得到大仓的原谅。 得到大仓原谅以后,从此痛改前非,在村里老老实实干活,本本分分做人。 这叫重新做人。 村里人议论纷纷,肥田不愧当了多年的村长,确实是明白人,就他给小儿子指出这三条路,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这应该是最妥善的处理方法了。 然后大家开始猜想,宋其果会选哪条路? 大家的一致意见是,宋其果肯定会选第三条。 因为他不会去死。 闯关东的话,宋其果从小娇生惯养,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就像养在笼子里的鸟一样,你放它飞出去连个虫子也拿不住,肯定是死路一条。 当然按照宋其果的性格,选第三条他也不会真的光脊梁背着荆条去磕头赔罪。 能去大仓家露个面就不错了。 虽然这事对大仓来说,孤儿寡母好不容易举债定下个媳妇,让人给搅没了,还挨了一顿暴打,家里也让人砸个稀烂,父母都跟着挨了打,这么大事要是轻轻薄薄认了,实在太不公平。 可是大仓有得选吗? 他有能力跟宋家对上吗? 不想认也得认了,只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都上门服软了,你不能不依不饶。 就凭宋其果的家世,大仓除了见好就收,别无选择。 村民们分析得挺有道理。 宋肥田村长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又是打儿子又是给他三条路,就是做做样子。 到时候儿子去大仓家走一趟就算赔礼道歉,这事就过去了。 可是村民们包括肥田村长哪里知道,宋其果和大仓之间并不仅仅是搅黄了亲事那么简单。 当然搅黄了亲事已经不是小事,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属于不共戴天之仇。 但比那事更严重的是宋其果想弄死大仓,并且已经下手弄了,只是失手了而已。 别人不了解内中更深层的隐情,宋其果这个当事人可是一清二楚,而且大仓也一清二楚,俩人心知肚明。 俩人早已成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死仇关系。 其实一开始看上大仓的未婚妻,宋其果没想把他弄死,他又不是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要是说随随便便就起了杀人的心肠,他没那么大胆。 只是黄秋艳的漂亮让他癫狂,从而起了邪念,想指使周寡妇把大仓搞臭,把他的亲事搅黄,自己乘虚而入。 就凭他家的条件,他相信女方肯定不会拒绝自己。 可是当周寡妇取得成功,大仓被孙世文他们围殴的时候,眼看大仓根本就没认错,不承认对周寡妇干了坏事,宋其果发现这事其实没那么简单。 首先就是大仓是活的,他会为自己辩解,或者要是找到旁证,那就收不到把大仓搞臭的目的。 还有一点就是宋其果想到了后患,到时候大仓看到自己跟黄秋艳结婚,会不会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 甚至周寡妇嘴不严,把真相秃噜了,那大仓还不得跟他拼命啊! 他很清楚通过周寡妇把大仓搞臭了,大仓这辈子大概率再也娶不上媳妇,会打光棍。 光棍是很可怕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个女人生无可恋,一旦得罪了他,不定哪天给你来个灭门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宋其果起杀心了,他觉着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大仓去死,要不然整天提心吊胆也够人受的。 所谓“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去圆”,那十个谎言就需要一百个谎言…… 有时候看那些杀人越货,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也许一开始的时候,仅仅源于犯罪嫌疑人一点小小的邪念,自以为虽不道德却不违法。 邪念再小,一旦在心里滋生并开始付诸行动,不知不觉就变成开弓没有回头箭,小小邪念的种子长成什么样的参天大树都有可能。 宋其果于是当机立断截住大仓的去路,并且混在姓孙的里边暴打大仓,棍棍不离他的太阳穴,后脑勺。 就是抱定了一棍子撂死的决心。 很明显被打得满地哀嚎的大仓也看出了他的决心。 俩人已是结成死扣,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 可是这些话他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 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会选第三条路的时候,宋其果选择了第二条路,闯关东。 其实闯什么关东啊,不过就是暂时出去避避风头而已。 他决定去省城投奔四伯。 四伯最不济给他找个临时工先干着,也许因祸得福四伯就把他安排了呢。 他斜背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提着一卷铺盖往村外走,感受着墙角处、胡同口那些躲躲闪闪的目光,心里恨极了。 只恨手里没个炸药包子,把整个梁家河夷为平地,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全炸成灰。 最恨的当然是梁进仓和贾家兄弟,炸成灰太便宜他了,要把几个混蛋的胳膊腿全炸没了,光剩头和肚子,栽植在沤粪池子里,还不能让他们死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他就拐了弯,来到梁进仓家大门外。 “大仓,好汉子给我出来!”宋其果站在门外大喊。 大仓一家人正在家吃早饭呢,听到外边不是好声,呼啦啦全跑出来了。 一看是宋其果站在不远处吼叫,几个仓立即磨头往家跑。 然后就见兄弟几个手持铁锨、镢头、东洋刀,红着眼睛冲出家门。 老歪也是手持铁耙子,看起来已经使得比较趁手。 四仓虽然才八岁,那么沉重的镢头在他手里根本抡不圆,但他依然俩手抓着镢头,嗷嗷的要冲锋陷阵,让他娘一把扯到身后去了。 梁进仓约束住红了眼睛的家人,站在最前面:“宋其果,你想咋?” 宋其果仰着头,斜着眼一脸桀骜不驯: “我就是来告诉你,老子今天要进城了,不要以为老子怕你,你给我等着,一年之后再回来较量。” “较量恁-娘-个壁啊!”梁进仓发自内心地厌恶道,“你也算个人?跟我较量,你也配?” 梁进仓这鄙夷不屑的神情和语气,让宋其果感到太受侮辱了,当即暴怒: “你-麻了-隔壁,你-他麻算个什么玩意儿……” 各种粗口怒骂。 英子从家里冲出来。 手里端个盆子奔着宋其果就过去了。 20 不报复是不可能的 这一盆不稀不稠的佐料,是英子跑回家在猪圈里紧急加工的,人粪猪粪,再提过尿罐子倒上点尿,搅拉搅拉。 冲出来就给宋其果泼在头上。 宋其果暴跳怒骂之中,注意力全在梁进仓身上,根本没在意小姑娘。 兜头一盆屎尿泼在头上,他打个激灵冒叫一声,汤汤水水吸了一嘴。 当即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眼泪鼻涕俱下,肠子都要呕出来了。 喷溅着呕了一会儿,又噗噗吐出几口粘液,这才捡回一条命似的倒上气来,手伸出去嘶喊: “水,给我水……” 谁会给他水? 所有围观的村民都高兴坏了。 呕死才好呢! 喊了几声没人理,宋其果这才直起身来,透过眼上糊着的佐料,朦胧中看到英子了。 顿时像发了疯一样冲上去,他要一把掐死她。 可是一把铁耙子顶在了他的胸口。 梁进仓冷冷的声音: “你敢动我妹妹一根汗毛,就不用等一年后较量了,今天我就让你躺这里。” 语气太冷了,冷得宋其果寒毛倒竖,脊背发凉。 他丝毫不怀疑大仓这话的真实性。 虽然他二十岁了,个子也比大仓稍高一点,但是此时大仓手里拿着武器。 而且另外那几个仓都手持镢头、铁锨和东洋刀,眼睛通红喷着怒火,宋其果真要敢动,毫无疑问会被捣成肉酱。 他想回去叫人,可是叫谁呢? 他爹肯定不会支持他,那老家伙最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了。 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在城里工作,而且好像也不会打群架。 至于贾家兄弟……不提也罢! 宋其果强忍着泪水,往后一退,捡起了他满是屎尿的铺盖卷。 转身要走的时候咬着牙再次放狠话:“梁进仓,一年之内你肯定会死。” 梁进仓冷声道:“宋其果我向你保证,你绝对不得好死。” 在他的背后,站着被他护住的英子。 宋家一门忠烈,全是当大官的,宋其果他爹当着村长,根正苗红,而且比大仓都大两岁,平常几个仓见了他都是发自心底的畏惧。 何况是捡来的区区童养媳,才十五岁的黄毛丫头而已。 但是今天竟然敢上去一盆屎尿泼向宋其果,可见兔子急了也咬人,真是不假。 英子扯着大哥的后襟,虽然一再努力让自己坚强,可是眼泪依然不争气地滚滚而下,还有控制不住的抽噎声。 凭着一腔热血把屎盆子泼宋其果头上,她觉着耗尽了自己半条命。 可她一点都不后悔,只要泼宋其果一头屎给大哥出出气,她自己就是死了也高兴。 村民们也很高兴。 好多人亲眼目睹了宋其果的惨象,见识了现实版的“顶风臭十里”。 当他拎着铺盖卷就那样走过街巷的时候,每个跟他对上视线的村民都憋笑憋得浑身颤抖。 然后就是等他走远之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大笑。 待会儿又有村民回来说,宋其果上了客车,又被售票员和司机赶了下来。 至于他最后怎么离开的,那就无人得知了。 这些话传到村长家里,村长老婆心疼儿子,迁怒男人,整夜都在怒骂。 可是难道肥田村长不心疼儿子吗? 虽然有句俗话说“头生子惯,老生子娇,苦就苦在半截腰”,肥田村长三个儿子俩闺女,因为家里条件好,他家的孩子可是不分大小都很娇惯。 不过对于这个老生子宋其果也确实是更加娇惯。 脾气惯出来了,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收敛,上学的时候打架生非那是家常便饭。 后来在县城上高中,嫌学校宿舍人多太吵,就住在他二姑家里,他二姑知道这个小侄子在家娇惯,也就娇惯他。 可是姑父和表兄弟受不了他那娇惯脾气,吃饭满盘里扒拉,啃一半的鸡骨头再扔回盘里,臭袜子随处丢,别人的东西看好了不问而取拿着就走…… 继续打架生事不说,还整天逃学,结交街上不三不四的小青年,甚至趁着二姑一家都上班,领着三个穿喇叭裤戴蛤蟆镜的大卷毛来家,抱着录音机跳迪斯科。 他的衣物啥的是被二姑夫扔出来的。 没等毕业就辍学了。 肥田去找五哥,希望这个劳动局长能给侄子安排个铁饭碗。 让劳动局长好批。 肥田被批得头皮都肿了,只好跟五哥承认,是的,没错,劳动局不是咱家开的。 宋其果从那以后就窝在家里吃闲饭,他家也是分了承包地的,但他从不下地干活,去还不如不去,省得锄了禾苗留下草。 村里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但是肥田又没法给他娶媳妇,因为他小姐姐还在上大学。 他二哥虽然工作了,但在城里工作的人不像农村人那样早婚,到现在还没对象呢。 所以把小果的婚事就给隔住了。 曾经刘媒婆也来提过几次,被肥田村长轰走了。 娶媳妇嫁闺女总得一个一个来,大的还没婚嫁,小的先娶妻生子了,这不乱了规矩? 哪有跳过锅台上炕的道理! 后来小儿子自作主张弄出那么大一个事,跟姓黄的谈妥了才向他老爹摊牌,肥田村长除了被老婆要挟之外,也有点理解儿子。 同时暗暗作了自我批评,觉得自己还是封建思想作祟,儿子既然回到农村,就应该按照村里的风俗办,到了年龄赶紧给他娶媳妇才对。 眼看着比自己年龄小的都领着媳妇抱着孩子,小果能不眼馋吗? 咱家又不是条件不好娶不上媳妇! 种种原因,让肥田村长屈从了儿子和老婆,跟着干了一回糊涂事,让他在村里形象大毁。 肯定对儿子一肚子的怨气。 现在听人说小果被大仓家泼了一身屎,带着一身屎上了客车又让人赶下来,肥田村长在心疼儿子的同时,也是恨儿子。 你说这小子跟家里人得多大仇恨,你让人泼一身屎,难道就不会回家洗干净换身衣裳再走吗? 连家都不回了,难不成你一辈子也不回家,不想见你的父母了? 更深恨大仓一家人,不管小果怎么不懂事,可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他这个村长一个面子。 没想到根本不拿他这个村长当回事。 看来也没把他家那些在外面坐镇的哥哥放在眼里。 好多年了,老宋家一直被人崇敬,仰慕,毕恭毕敬,他宋肥田就是到了县里,那些领导对他都客客气气。 现在居然被本村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给无视了,肥田村长觉得接受不了。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要让所有人知道知道,老宋家的威严不容侵犯。 要不然有一就有二,以后还不得谁也可以骑在他头上拉屎了! 肥田是这样想的,既要让大仓家栽个跟头,但又不能让人从表面上看出是自己做的。 让他们心知肚明是自己做的就行了。 大仓一家孤儿寡母的没啥本事,很容易对付,唯一的难点就是大仓现在跟贾家五兄弟打得火热。 那五个大块头成了大仓的打手,比较棘手。 所以要想动大仓,先要去其羽翼。 对付那五个大块头也得讲究个策略,毕竟自己有把柄在贾家手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既要把贾家弟兄五个制住,又不能让贾家知道是他宋肥田干的,这事有点难度。 肥田村长琢磨了两天,终于有了妙策。 21 让她死了算了 能够想出剪除贾家兄弟的妙策,这还要得益于肥田村长的专业特长。 肥田的三个哥哥都是大官,他自己是村长,也以干部自居。 所以他对政策十分感兴趣,虽然识字不多,但喜欢看报,对上面的精神吃得很透。 精神吃得透,执行起来那也是相当有力度。 要不然以前那些荣誉,村里年年的先进都是哪里来的? 不过也有唯一的例外,那就是关于大包干。 到去年为止,全公社百分之八十的生产大队解散集体,实行了包产到户,而他们这个年年先进,事事走在前头的梁家河大队,却是迟迟不实行大包干。 主要原因就是肥田村长把大包干这事看得太透,他知道一旦解散集体,一家一户独立结算,那还有大队什么事? 他这个大队长也就没啥权力了。 这使他无法接受大包干。 还有一层,一旦大包干,他也得划分承包地,也就是说,他这个多少年不参加集体劳动的村长,也得下地去经营自家那一亩三分地。 他受不了。 所以先进变成后进,一直抵制。 直到去年,眼看着再顶下去实在不像话了,这才不情不愿解散集体,实行了包产到户。 单干以后他变得更加热衷政治,更加认真地研究报纸上的精神,就是希望有一天政策变了,把大集体再变回来。 当然越研究心里越凉,他发现再变回大集体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这两天在琢磨怎么才能剪除贾家兄弟这几个梁进仓的羽翼时,他所掌握的政策方针帮了大忙。 80年,就有一份75号文件明确规定:“不准雇工。” 但是从去年到今年,报纸上关于雇工的报道还是屡见不鲜,有的雇主被认定为“资本家”受到处理,有的雇主却是没被处理。 对于雇工这个问题,各个地方的看法不一样,争议很大。 尤其是今年7月,上面又下发一个文件,准许个体经营户请一至两个帮手,可以带两三个最多不超过五个学徒。 也就是说,政策上已经有限制地允许个体经营雇工。 但是肥田村长研究后发现,但凡报上那些没被处理的雇主,基本就是技术性较强或有特殊技艺的,再不济也是养鱼什么的生产养殖类行业。 那些受到处理的,基本就是经商的。 说白了就是那些二道贩子还是不允许雇人的。 贩子们不要说雇人了,就是不雇人也依然没有百分百得到政策上的允许,比方长途贩运。 去年6月20日,报纸上一篇文章认为“长途贩运是靠自己的劳动谋取收入的活动,不能说是投机倒把”,对此又是引起了很大争议,并且好多地方依然把某些长途贩运认定为投机倒把。 单独贩运就有可能被认定为投机倒把,那么加上雇人,这就离投机倒把更近了一步。 最关键的是,村长肥田探知,贾家兄弟前几天刚刚雇了八个村民替他们分装粮食。 并且雄心勃勃的还要继续雇人。 在雇工问题上,肥田看过报纸上一个专题讨论。 专题中认为,按照马克思《资本论》中明确划分的“小业主”与“资本家”的界线,“雇工到了八个就不是普通的个体经济,而是资本主义经济,是剥削”。 再以后的报道里,肥田发现雇工最多七个,就算小业主,到了八个,就会被认定为压迫人剥削人的“资本家”。 “七上八下”,这是条不能触碰的红线。 贾家兄弟现在已经雇了八个人,还在想多雇,至此,肥田村长已经认定了贾家兄弟的犯罪事实。 这让他很感慨,这可真是自己活够了就怨不得别人。 贾家兄弟众多,赶着两辆马车贩点粮食挺滋润,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突然把生意做大了,又是雇人又是买马车的,这不是明摆着违法犯罪嘛。 贾家兄弟那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笨蛋,他们只是看到有的个体经营户开始雇人,但是绝对不会懂得在政策上对雇人的数量是有限制的。 很明显在他们那些猪脑子里,会认为既然雇工放开了,那么雇一个和雇一万个没什么区别。 就跟粮食放开了,贩粮食不违法一样,贩一斤不违法,贩一万斤也不违法。 最可笑的是梁进仓,看着贾家兄弟贩粮食干大了,眼馋人家挣钱,居然不嫌贾家名声臭,主动钻进去当小跟班。 老话说伴君如伴虎,可是贾家兄弟本身就是不折不扣的老虎,跟老虎为伍,迟早让老虎咬死。 肥田村长琢磨着,贾家兄弟涉嫌违法已经是再明确不过了,甚至贾家兄弟获罪的同时,那个来往密切的小跟班梁进仓会被认定为从犯。 这就不是剪除羽翼的问题了,这叫一网打尽。 很明显梁进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险,还是天天去贾家那里上班,为他们兄弟跑腿。 肥田村长看到的是马上就要被法办的大仓,而大仓娘看到的是名声越来越臭的老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仓娘讲不出那么文绉绉的词语,但她懂得“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那鳖亲家”的道理。 老大长此以往跟贾家兄弟混在一块儿,时间长了肯定变成那样的人,名声也会跟他们兄弟一样臭不可闻。 周寡妇那事是冤枉了你,可是跟贾家兄弟混在一起,不是人家绑你去的吧! 不过大仓娘冷眼观察,又欣慰地看到老大至少现在还没变黑,依然善良大度。 宋其果离家出走的那天下午,天已经擦黑,刘媒婆的小儿子抱着一只母鸡,大儿子用架子车推着一袋玉米,另外还有五十块钱,都退回来了。 退回来就对了,刘媒婆也是可恨,本来给大仓介绍对象好好的,偏又背地里帮着宋其果去黄家求亲。 看在刘媒婆两口子挨了一顿打的份上,大仓娘没纠集妯娌上门骂一顿已经算是开恩了。 刘媒婆的俩儿子放下钱和物,兄弟俩抹一把眼泪往外走。 “你俩先别走。”大仓把兄弟俩叫住了。 他上去看看眼泪还在骨碌骨碌往下滚的兄弟俩:“怎么哭了,心疼东西?” 兄弟俩咬着嘴唇,拼命摇头。 刘媒婆大儿子十三了,也是个比较聪明的孩子,他擦擦脸上的泪说: “大仓哥,俺不是心疼东西,俺娘做的那事对不起你,就应该把东西退回来。” “那你俩哭什么?” 兄弟俩又开始咬着嘴唇不说话。 在大仓一再追问下,老大才又说道: “俺爹叫俺俩把东西送回来,俺娘不让,她说腿也跑了,打也挨了,给这点东西还不够哩! 俺爹就跟俺娘吵架,俺弟兄俩也帮着俺爹说话。 刚才俺俩人出来的时候,俺娘拿着根绳子跑了,她说她不活了。” 大仓娘一听急了,狠狠搡了大的一把: “两个小没良心的,那是你娘啊,眼看着她拿绳子跑了,还有闲心来送东西! 还不赶紧去找啊!” 俩孩子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俺爹不让去找,说让她死了算了,她自个作孽……” “嗨呀!”大仓娘叫起来,“这个朱国成,糊涂啊!” 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疾风火燎就窜出去了。 梁进仓把那只母鸡让英子抱着,自己扛起那袋玉米,朝着刘媒婆家跑去。 22 那个冬天,很冷 朱国成抱着脑袋,脸朝里,头发蓬乱地蹲在屋角。 大仓娘冲进来就发了火:“国成你还蹲得住,你媳妇上了哪,还不赶紧找去?” 朱国成似乎蜷缩得更紧了,不说话。 大仓娘推他一把:“你聋了,不知道你媳妇提溜着绳子出去的?” 朱国成闷声道:“她就是舍命不舍财,吓唬人,甭管她。” “我知道有喜欢吓唬人的,可是你媳妇没那毛病,你和她是两口子还不了解她!” “没有那毛病是我以前惯着她,什么都听她的还用得着吓唬我了?” “万一不是吓唬呢,这人在气头上,心眼一窄什么事干不出来,你没见过?” “死了正好!”朱国成暴怒起来,“这些年她走东家串西家,正事不干一点,我说两句还跟我翻脸,反正我也受够了。” 大仓娘怒其不争地在他的蓬乱头发上连着推了几把: “国成你怎么糊涂成这样,她真要死了你这日子还过不过,你上哪给俩孩子再找个娘去!” 俩孩子更大声的嗷嗷嚎哭起来。 大仓娘撕着朱国成的衣服没好气把他拽起来: “别在这里装死熊了,你想想她可能上哪,赶紧找去吧!” 朱国成这才紧张起来。 其实刚才他也是强忍着心里的不安,只不过撑着那点男人的面子不愿表露出来而已。 “我看她朝东边去了——” 大仓娘手一挥:“快快快,赶紧上东边去找。” 这时也有左邻右舍过来看情况,也跟着吆喝起来。 瞬间就跑出来几十号人,跟着就往东跑。 大仓娘又喊道:“哎呀,别都一块上东啊,有上南边的,家北也去几个人。” 大家一听说得对,轰一下子分成三波,分头去找。 还没等完全散开,胡同口一个妇女扯着嗓子喊: “不是往那去了,刚才我看她又折回来,朝西边去了。” 大伙又一股脑儿往西跑。 跑到村头得到确切消息,有人碰见刘媒婆朝村西树毛子去了。 还觉着奇怪呢,天都黑了,她一个人去那儿干什么? 因为天已经黑了,也没注意刘媒婆手里是不是提着绳子。 这下子大家更慌了,跑得更快了。 进了那片树毛子大家自动分散开,就像夏天捉知了猴一样,手电筒散乱的光柱到处晃动。 刘媒婆那俩儿子扯开嗓子哭喊:“娘——娘啊——” 所谓树毛子,就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面积不是很大,几十亩地的样子,也有稀疏的一些大树点缀其中。 进去树毛子不远,就听到一声尖锐的惊叫:“找到了——” “快救人——”更多的人喊。 刘媒婆赫然挂在一棵大树下,舌头都伸出半截了。 离得近的人赶紧上去抱住她的双腿往上挺着,有手脚麻利的迅速攀上树杈,解开绳子。 平放在地上,先把她的舌头给塞回去,然后有的晃悠胳膊,有的抱起腿来回弯折,就是让她开始僵硬的身体软回来。 她的俩孩子哭得都没了人声,朱国成佝偻着身子直接僵了。 梁进仓推了他一下:“做人工呼吸。” 他这才如梦方醒,噗通跪在地上,抱住老婆的脑袋就拼命地做着人工呼吸。 折腾了好一阵子,刘媒婆那口气算是上来了。 大家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就地取材,用树枝和树条子草草绑了个担架,把刘媒婆放上去抬着。 这才刚迈步走,就听大仓娘的喊叫:“英子,英子你这是怎么了?” 就见英子蜷成一团蹲在地上,俩手紧紧抓着脚上的布鞋,眼珠子一转不转,就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仓娘和几个妇女把她拉起来,扶着走了两步,发现她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基本就是拖着走。 大家知道她这是受了惊吓,腿软了。 大仓娘让别人扶着,她转到闺女身前蹲下些,要把闺女背回去。 没想到英子并没有真的软了,剧烈挣扎,怎么也不肯趴到母亲背上。 大家都很奇怪,这是怎么啦,难道吓傻了? 看她紧紧抿着小嘴不说话,眼里汪着满满的泪水,就是坚持不滚下来。 梁进仓轻轻拉开母亲,接替别人扶住了妹妹:“我背她。” “你——”母亲欲言又止。 毕竟孩子都大了,兄妹之间再背着有点不大合适。 没想到英子这回倒是配合,主动举起手来攀住了大哥的肩膀。 大仓娘叹口气:“回去吧。” 大家也就呼呼啦啦跟着往回走。 梁进仓故意走得慢一些,落在了人群的最后,而且还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的右肩上一片滚烫。 因为英子一旦趴在大哥背上,眼泪就像泄了闸的洪水。 “英子,要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梁进仓小声说。 英子不作声。 张开嘴狠狠咬住大哥的肩膀,眼泪流得更急了。 梁进仓的眼泪也是哗哗的流成两条直线。 可他两手揽着妹妹的大腿,没法擦泪,也就任由眼泪**恣肆地淌着。 看到上吊的人,妹妹是受到了惊吓,可梁进仓知道那点惊吓不至于让妹妹变成这样。 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妹妹的爸爸妈妈,就埋在这树毛子里。 那棵大树离她爸妈的坟堆并不远。 九年前看到的那一幕,就像刚刚一秒前发生的一样,清清楚楚浮现在梁进仓的脑海里。 那个冬天很冷,大雪小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上的积雪就没化过。 发现她们一家三口的那个傍黑天,西北风呜呜地刮,趁着天黑之前发出最后的余威。 英子的爸爸妈妈死了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身体早就僵硬了,她那时才六岁,也许不懂得生死,只是哇哇大哭着,一直在推爸爸妈妈,哭喊着叫他们起来。 最后是大仓家出钱,请村里的木匠连夜打了两副薄棺材,把那一对可怜的夫妻就地掩埋了。 这以后每到逢年过节,上坟的日子,大仓娘都是包上水饺,打发老大带着弟弟妹妹去树毛子里上坟。 在最初的那几年,都是是大哥把哭成泪人的英子背回家。 等到回到家,她总是挂着满脸的泪,沉沉的在大哥背上睡得很熟。 只有在大哥的背上,她才有安全感,才能安心,知道自己还有亲人,还有温暖…… 23 母老虎 回到家,英子早已在大哥背上沉沉地睡熟了。 进屋,把她放炕上,脱了鞋,放平之后盖上被子。 把她摆弄着睡下,又是脱鞋又是放平的,她居然没醒,鼻息深沉均匀,小脸红扑扑的,熟得不能再熟了。 这间小西屋是英子的闺房。 梁进仓几乎不会到这屋里来。 很早以前是没有这间小西屋的。 梁进仓小时候跟着父母睡,后来弟弟出生,几个仓渐渐大了,大一个就赶走一个,去西间屋炕上睡。 把英子捡回来,那时她六岁,还是跟着父母,还有小三,73年出生的小四儿,都在东间屋炕上睡。 再后来渐渐大了,再跟父母一个炕上睡就不方便了,而英子又是个闺女孩子,也不可能去西间屋跟几个仓一个炕。 后来就在院子里,贴着西墙盖了一间小西屋,里面也盘了一个小火炕。 冬天的时候往炕洞里塞一些碎柴禾,塞结实了点上,可以慢慢燃烧一夜,不单是炕上,整个小西屋也暖烘烘的。 田富贵的妹妹玉芬跟英子一样大,同班上学,因为彼此的哥哥是铁哥们,她俩也就成了最要好的玩伴。 富贵家里也是兄弟姐妹众多,一个姐姐出嫁了,玉芬没地方睡,就借住到大仓家,跟英子睡在这个小炕上。 这个点儿刚吃晚饭,玉芬还没过来,梁进仓放下妹妹没有立即出去,而是在炕边坐了下来。 他怕自己一走英子会惊醒。 墙上的煤油灯闪烁着豆大的火苗,光线不会太明亮,梁进仓不由得对熟睡的妹妹多看了几眼。 好几年没看她熟睡中的样子了。 看着这张熟悉,又似乎大变样的小脸,越看越像小人书上的狐狸,皮肤越来越白了,玲珑挺翘的小鼻子,小嘴粉红湿润。 一股温泉般的亲切充溢上来,灌满了他的胸腔。 父母遇难的那年她六岁,已经是个记事的年龄,甚至四五岁时候的事情也还能断断续续记得。 从她并不完整的描述中,能够推断出她家在城里条件很好。 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一家三口颠沛流离至此,以致夫妻俩把所有衣服给女儿包上,他们活活冻死也不敢进村。 那一段童年的悲惨经历,对英子来说可能是终生不能抹除的心理阴影。 梁进仓知道自己也永远忘不了72年冬天看到的那一幕人间惨剧。 虽然家里人都拿英子当亲生的对待,但梁进仓知道英子的心理阴影。 虽然她从不表现出来,但梁进仓能够感同身受地知道她会时不时地悲伤,难过。 肯定也有对死去爸妈永难忘却的想念。 所以梁进仓就加倍地对妹妹好。 小三和小四儿都比她小,但在梁进仓那里,小三小四儿的待遇远远赶不上他们的姐姐。 不管是吃的用的,任何任何,都是对英子优先对待,每当她推让给弟弟时,那俩小子要是敢伸手接受,必定是被大哥踹飞的悲惨下场…… 母亲走了进来,她从刘媒婆家回来了。 “睡了?”母亲说着,伸手摸摸闺女的额头。 “国成家怎么样?”梁进仓轻声问。 母亲摇摇头,在小炕另一边坐下来:“我觉着你应该再过去趟。” “怎么了?” “刚才回来的时候,路过大井,国成家突然从抬子上翻下来,要不是别人拉得快,她就一头扎进井里去了。” 梁进仓惊讶极了:“不必要吧?你没跟她说钱和东西都送回去了,咱不要了?” “说了,不管用,躺炕上瞪着俩眼,谁问也不说话,好几个人在那看着呢,看那样只要一离人,还得寻死。” “她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啊!”梁进仓捏着下巴,“难道还有别事?” “俺和他们商议来,猜着应该还是怕你这事没完,过后你还让贾家兄弟找她的事。” 说到这里母亲长长叹口气,意有所指地说: “姓贾的老一辈少一辈在这村里干了多少坏事,作孽啊,那都是些畜类,谁不朝他害怕,谁敢跟他近了!” 梁进仓怕母亲把这个话题继续展开,赶紧说:“你的意思让我过去跟国成家说明白,让她不要怕了?” “对,我和你一块儿过去,咱娘俩都说点好话,让她放心就好了。” 梁进仓钦佩地看看母亲。 母亲虽然个性很强,惹着她了那也是村里的母老虎,但她讲理,虽然农村妇女的狭隘是不可避免的,但总比一般妇女的格局要大。 村里有人开玩笑议论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那是没参加部队,要是给她机会的话,肯定是双枪老太婆式的人物。 亲支近派,左近邻居,但凡有点事,喜事丧亡,哪回不是母亲跑在头前。 那年村里塌了地瓜窖子砸进去俩人,谁也不敢下去,是这只母老虎跳进去给扒出来的。 虽然死了一个,但总是救活了一个吧! 这时候玉芬吃过晚饭过来了。 母亲嘱咐玉芬晚上睡觉看瞅着点,要是英子有什么异常,就去敲东屋窗户。 玉芬有些奇怪:“英子怎么睡这么早,她怎么了?” “国成家上吊,英子吓着了。” 玉芬愤愤然说:“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也听说了,你们还去救她,死了才好呢。” 母亲嗔怪地瞪了玉芬一眼:“小孩子家光知道说那些不费劲的话,国成家做事不对,她就该死? 再说她还有男人还有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想想她要是死了,两个没娘孩子多可怜!” 玉芬被训得不敢说话了,冲大仓哥吐了吐舌头。 娘俩走到门口,梁进仓又回头嘱咐玉芬: “你给英子脱了衣服,穿着衣服睡不舒服。 轻着点,别把她弄醒了。” 母亲意味深长盯了儿子一眼。 走在街上,母亲嘴里有些愤愤:“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咱让她给坑了人财两空,还得窜窜着去救她……” 到了朱国成家,看到刘媒婆依然一动不动躺在炕上,还是不说话,瞪着两只死鱼一样的眼睛。 大仓家娘俩给她说了好多好话,实事求是地表示,你这事虽然做得不地道,但是也挨了一顿打,今晚上还去摸了摸阎王鼻子,这个教训也够重的了。 最后的总结是,出了这样的事,那是两败俱伤,所以就到此为止吧,当面这话也说明白了,一跌两开,大仓这事就一笔勾销了。 出乎意料的是,娘俩的这番安慰,刘媒婆居然丝毫不为所动。 大仓娘有点生气了:“他婶子,话都跟你说明白了,大仓也原谅你了,钱和东西也送回来了,你还不满意,你到底想怎么样? 要不然让大仓跪下给你陪个不是?” 她这句话终于管用了,刘媒婆的眼珠一转,盯住了大仓家娘俩。 然后眼泪就像开闸的河水一样滚滚而下,更咽着说: “嫂子,我对不起大仓,也对不起你。 可我就是不想活了,不是因为你们家的事,真不是因为你们家。 你们回去吧,横竖我是活不成了——” 说着突然把被子往上一拉,蒙起头来嗷嗷地嚎哭起来。 24 被下套 等到刘媒婆嚎了一阵子,别人把她脑袋上的被子拉开,追问缘由,到底什么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让她活不成了? 但是任由别人怎么问,刘媒婆又是咬紧牙关,一句话不说了。 末后大仓娘冲别人使个眼色,故意说话激刘媒婆: “他婶子,你这不明不白的,真就是死了,那不还是怨在俺家老大身上。 你撇下那俩没娘孩子,不还是认为俺老大把他们的娘逼死了? 你说俺这姓梁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跟你们姓朱的世世代代成了仇人。 咱们妯娌俩一直关系不错,要不然你也不会给大仓说媳妇,怎么这就成了仇口呢?” 大仓娘这话还真管用,刘媒婆又转动眼珠盯着她们娘俩。 又开始流眼泪。 考虑了好久,她叫别人都出去,走远点,她有话只跟大仓娘俩说。 等炕前就剩下大仓娘俩,刘媒婆才无比苦涩,看起来又无比绝望地说: “嫂子,大仓,真不是为你那点事。 我做事不对人,你们还这样对我,你们都是好人,我不是好人。 昨天下午姓贾的把我打了一顿,全村人都骂我,我罪有应得,我认了。 可是晚饭后村长找人把我叫过去训了一顿,骂我把他儿子挑唆坏了,质问我,他的小儿子年轻不懂事,你三十多的人了也不懂事? 你为什么不来向我汇报,为什么瞒着我这当爹的? 他要是杀了人,你就是同案犯。 宋其果不是给了我一百块钱吗,村长不但让我把赃款退了,还得加倍罚我,他让我一共退二百回去。 我哪有钱啊,连夜跑去求大算盘子借了二百块,说好五天还他,还得给他利息。 一眨眼一天过去了,我上哪淘换钱还他啊。 加上今下午国成又让孩子去给你家送东西,那五十块钱还是跟他叔家借的,怎么还啊? 我寻思寻思没活路了,还是死了干净。” 大仓家娘俩静静地听着,老半天没说话。 因为刘媒婆这话乍一听挺有道理的,确实没法活了,但是一算账就发现不对了。 宋其果给了她一百块,大仓娘光是钱就给了她五十块,另外厚着脸皮三番两次上门榨取的东西还不算数,这样她手里就有一百五十块。 今下午朱国成跟他二弟又借了五十块。 这就有二百块了。 昨晚村长要的不过就是二百块。 关键是,刘媒婆家不可能一分钱存款都没有。 她家日子还不错,朱国成挺能干,刘媒婆给人保媒拉纤要钱也挺狠,家里就俩孩子还小,也没盖屋也没娶媳妇的,所以保守估计她家五六百块钱的存款总得有吧? 把存款拿出来交罚款还有剩余。 何至于逼得没法活了? 大仓娘这只母老虎眼里揉不得沙子,快人快语,当即就指出了刘媒婆的逻辑错误。 刘媒婆被堵得哑口无言,脸憋得通红,似乎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 大仓娘真的是很不高兴,逼她必须说实话。 刘媒婆只好说了实话。 她家有存款不假,将近五百块呢,还有近期收的宋其果的一百,大仓家五十,六百多块钱。 因为这个家她说了算,都在她手里攥着。 可是家里那五百块存款早就没了。 她专业出去给人保媒拉纤,跟周围村里的同行很熟,后来被人拉着去大沟崖村,看小牌,赌注还不小。 一开始她老赢,于是就上了瘾。 再后来就开始输,越输越想翻本,直到把家里的存款输得一干二净。 大仓娘给的五十,还有宋其果给的一百块,她拿着就跑去大沟崖翻本,短短这几天的功夫,也输了个干净。 家里的钱虽然到不了朱国成手里,但有多少钱他是一清二楚的。 这要让他知道败家娘们把钱全输光了,她自己不死,男人也得把她打死。 还有就是昨晚借了大算盘子二百块,真的是答应五天还他,可是那么一笔巨款,怎么还? 谁家还能借出钱来? 大仓娘听完刘媒婆的叙述,不禁一阵无语。 她突然觉得刘媒婆是正确的。 让她去死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你说现在的农村妇女,哪个娘们儿不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巴结日子。 大包干了,那一亩三分地可完完全全是自己家的,有的娘们儿一到农忙,恨不能黑夜不睡觉也要抢收庄稼。 还有那抠索日子的娘们儿都恨不能光吃不拉,苍蝇都别想从她家叼走一个米粒子。 你倒好,打着说媒的旗号跑外村去看小牌,随随便便输出去三间大瓦房,好大手笔啊。 大仓娘认为,别说是梁家河村了,就是整个东昌县,也找不出第二个跟她一样的。 梁进仓却是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那是让人下了套,人家几个人合起伙来出老千骗她呢。 附在母亲耳边小声说:“她这是让人骗了,那些人都是一伙的。” 母亲一听满脸震惊,她想象不到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但是想想也就了然,应该是那么回事,要不然即使刘媒婆手气背,也不至于光输不赢,能输出这么大一笔钱去。 再看看躺炕上挺尸的刘媒婆,实在是一点同情心都提不起来,甚至恨不能亲手掐死她算了。 大仓娘肯定没读过“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这样的文词,但她早就朴素地认为,那些整天走街串巷的媒牙子没有一个正经人。 刘媒婆不是好人,她的同行们也不是好人,甚至比她还坏。 这样的一群人混在一块儿,你说能干点啥好事! 不过恨归恨,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看在朱国成和俩可怜的孩子份上,还是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让她不死? 似乎也没办法。 除非天上掉下钱来,要不然她还是死路一条。 梁进仓想了想,不管怎样,既然自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无论如何不能让刘媒婆死了。 又小声对母亲说: “被骗这事你别跟她说了,要不然她不寻死也得窝囊死。 你在这里开导开导她,给她讲讲破财免灾的道理,钱是人挣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跟她谈谈心,我出去趟。” 母亲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梁进仓一笑:“不相信你家老大了!” 母亲叹口气,无奈地朝他挥挥手。 冤孽啊! 自家让刘媒婆害得人财两空不说,怎么好像还掉进了火坑,腿都拔不出来了。 下定决心,以后就是四个儿子齐刷刷打八辈子光棍,刘媒婆就是领个七仙女来,也不听她摆摆了。 25 座山雕 梁进仓去了村长家。 梁家河村五百多户人家,绝大部分还是住着土坯房,能盖起三间大瓦房的不过零零星星二十来户。 而且都是普普通通五米半的三间瓦房。 而村长家是一拉溜六间的大瓦房,房基起得很高,加上檐下出厦,不要说在村里,就是周围几十里内,也是绝无仅有的豪宅。 房间多,功能也就更加专一。 最东头那一间是专门做饭的厨屋,解放出来的堂屋再没有传统住房那样的锅灶,而是靠着东西两面墙放了两张长长的皮革面的弹簧沙发,中间摆了一张铝合金框架的大理石茶几。 靠北墙的窗户下,还放了一对同样材质的单人沙发,俩沙发中间夹着一个窄窄的单人茶几。 不管是公社还是县里来人,从不在大队部招待,村长都是邀请到家里来。 那些上边的人来到村里,不但毫无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是多少有点诚惶诚恐巴结肥田村长的意思。 因为肥田的哥哥们回老家,都有上面的干部陪着。 最隆重的是宋家老大宋有田上将回老家探亲,地委和县里都组织一个临时的接待办,负责安排接待宋将军的各种事宜。 那种众星捧月的时刻,就算是县里一个干部,到了这个梁家河村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梁进仓走进村长家院子时,正好村长老婆王莲凤拿着茶壶出来倒茶叶。 他赶紧打招呼:“六大——” “啪!”王莲凤手里的茶壶狠狠摔在月台的水泥地上。 然后她转身进了西屋,里面传来恶毒的咒骂声。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很明显就是在骂梁进仓一家人。 梁进仓走上几级台阶,上了月台,然后进了堂屋。 堂屋里面烟雾缭绕。 村长家里每天晚上都是高朋满座,那些跟村长关系好的,吃过晚饭都到村长这里喝茶聊天,有时候谁家有点好东西也会顺便带过来。 “六大爷!”梁进仓首先跟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肥田村长打招呼。 然后又跟其他在座的村民逐一叫人。 这些村民虽然也点头回应,但是一个个脸上那掩藏不住的惊讶表情里,分明写满了大大的问号。 梁进仓感觉自己好像杨子荣打虎上山,第一次走进威虎厅。 “哦,大仓来了,坐吧。”肥田村长看到大仓,倒是不像他老婆那么大反应,显得很平静。 淡淡的,语气中还带着些许慈祥亲切的味道。 梁进仓拉过一个马扎在最下手坐了。 “吃了吗?”村长问他。 “还没。”梁进仓老老实实回答,“待会儿回去吃。” 村长看看墙上的木挂钟:“晚饭是好饭,今晚上你们家吃好的。” 就这样的木挂钟,到了几点打几下,半点还打一下,钟声浑厚悦耳,也是需要凭票购买的,村里只有几户人家有。 “吃什么好的,还没做呢。”梁进仓回答,“傍黑天的时候国成家婶子上吊,跟着忙活到现在。” 村长不说话了,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梁进仓。 其他在座的村民放大了脸上的问号,一个个透过嘴上冒出的烟雾观察着大仓。 梁进仓继续说道: “为了给我说媒,俺娘不是给了她五十块钱嘛,国成叔给退回来了,俺娘以为婶子是心疼那五十块钱想不开,就又给她拿了回去。 俺娘说了,多少钱能买来一条人命,她去把国成家婶子好训,埋怨她心眼窄。 国成家婶子说她上吊不是因为我们家的事,是因为别事。 这说明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别介她以后再出点别事,还怨着俺家身上。” 肥田村长依然静静的听着,一直不说话。 村长一家老老少少长得都很好,国字脸,浓眉大眼,用老农民的话来形容那就是长得很雅致。 加上他们家都是大个子,兄弟们一米八以上的不在少数,在这个平均身高一米六多点的年代,走在人群里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这样的身材加上雅致的国字脸,在那个冲门口的单人沙发上一坐,真的是不怒自威。 而且肥田村长不大喜欢笑,跟人说话——尤其是跟村里人说话——的时候,话也不多,大多时候就是听别人说,更显得十分威严。 他这风格是通过观察他的五哥,渐渐模仿而来。 梁进仓看看威严的村长,居然没被对方强大的气场压住,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还笑了笑: “跟国成家婶子那事,当面锣对面鼓说开了,心里的疙瘩也解开了,以前的事不管谁对谁错过去就过去了。 从此一笔勾销,以后还得好好相处。 这不是俺娘又怕六大爷心里还有疙瘩,就让我过来说说,一些事过去就过去了,老一辈儿少一辈儿都是一个村的,能有什么仇恨? 俺心里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俺娘让六大爷大人有大量,也别记恨俺家,以后有什么事该照顾还得照顾。 就这么点事,我说完了,那六大爷我先回去了。” 梁进仓说着,站起来把马扎放回墙根,就要走。 “大仓你别急着走。”村长终于开口了: “首先,你能过来跟六大爷说说心里话,我心里很高兴,你是个好孩子,从小我就喜欢你,没看走眼。 你娘说的对,能有什么仇恨?都是年轻人,谁对谁错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说到这里他往西屋里一指,对旁边沙发上那些装傻充愣的村民说: “一个年轻人,一个娘们儿家,都是些糊涂虫子,不明白事理,没法弄。” 梁进仓憨笑两声:“那我就先回去了六大爷。” 村长点头:“好,赶紧吃饭去吧,回去跟你娘说,以前那事儿谁也不准再提。” 梁进仓似乎完成了什么大任务似的长舒一口: “以前那事一笔勾销,我绝对不提,以后国成家婶子再有什么事,绝对不能怨到我头上,六大爷你得给我作证。 还有屋里这些叔和大爷,你们也听到了,到时候有什么事你们也得给我作证啊。 关键是国成家婶子没完没了,把她救活了还想死,俺也是害怕。”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没等跨出门槛,村长又叫他: “哎大仓,你去把朱国成给我叫来。 年小的就跑个腿吧,我有事嘱咐嘱咐他。” 26 大仓娘焦虑坏了 朱国成不知道村长要把他怎么样,一路之上非常心虚。 然后梁进仓又告诉他一个爆炸性消息,昨天晚上村长罚了你家二百块钱。 朱国成一听这个晴天霹雳,心疼得浑身哆嗦。 这村里一般的农户,辛辛苦苦干一年,刨去吃穿用度,能存下五十块钱就很不错了。 二百块钱啊,那得累死累活干四年! “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这都罚了那么多钱,还叫我去干什么啊?”朱国成很害怕,接着又迁怒于他老婆: “她就是个败家娘们,罚了那么多钱,都没到我耳朵里,越来越不把我放眼里了。” 梁进仓心说,火成这样,这还没告诉你那钱是从大算盘子那里借的高利贷呢。 俩人来到村长家的时候,在他家串门的那些人一个不留都走了。 肥田村长果然训斥了朱国成一顿,让他以后拿出点男人样儿来,管好他那不安分的老婆。 朱国成唯唯诺诺,反正村长说什么他只能听着,绝对不敢反驳。 末后村长拿出二百块钱给朱国成,说这是为了吓唬你媳妇,就是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害怕。 你说我能真罚她钱吗,你说我家缺这二百块钱吗! 朱国成本来以为是祸不单行,老婆上吊差点死了,村长还不依不饶,没想到这居然是意外惊喜啊! 喜得屁滚尿流,点头哈腰一个劲儿感谢村长,说了好多感激不尽的话。 来的时候几近枯萎,等到从村长家里出来,朱国成已经是枯枝发芽铁树开花,繁花茂盛了。 他高兴地对大仓说: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婶子这人舍命不舍财,一看给你家退钱就心疼得不想活了呢。 后来你们娘俩仁义,把东西和钱都送回来了,他还不想活了,原来真正心疼的是这二百块钱啊!” 大仓叹口气:“叔啊,你把这二百块钱拿回去试试,俺婶子照样还是不想活了。” “为什么?”朱国成不解。 “因为这二百块钱是俺婶子跟大算盘子借的高利贷,说好五天还他。” “啊——”朱国成大惊,“俺家里有钱,为什么还得借大算盘子的?” “你家有多少钱?” 朱国成支支吾吾。 所谓财不外露,家里存下点钱,谁肯往外透露。 供销社整天宣传,动员农民入股,入了股还能分红,但他们两口子总觉得钱离开了自己的掌握就不算钱了,所以都是藏在柜子里。 这要透露出去还不得招贼啊。 “你家这些年存下了五百多块钱吧?”大仓说。 朱国成又是大吃一惊,他家存多少钱大仓怎么知道的? 什么意思? “那些钱早就没了,让俺婶子给输净了。” 梁进仓原原本本把刘媒婆那事说给朱国成听。 本来朱国成从村长家里出来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已经不哆嗦了,现在听到大仓叙述,他又开始哆嗦。 而且还带加档的,一档二档三档四档五档…… 直接筛糠成振动器了。 梁进仓默默为他感到欣慰,今晚不用脱了衣服油灯下捉虱子了。 筛糠半天,突然暴起,往家就跑,嘴里还发出一声怒吼: “她怎么还不死!” 早有准备的梁进仓把他一把抱住了。 没想到矮瘦的朱国成此时却是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拼命挣扎暴跳,梁进仓这么大个子几乎制不住他,让他拖出去好远。 就这武力值,来两个贾家兄弟一起上未必是他的对手。 缠斗半天才好容易把他弄住。 梁进仓累得头上都冒汗了。 朱国成嗷嗷的哭嚎着说: “好大仓哩,求求你放开我,让我回家把那个丧门星弄死,她这就多活好几个时辰了。” “你把她弄死,然后呢,钱能回来吗?” “回不来,回不来她也得死,留着就是个祸害。” 梁进仓苦口婆心地劝道: “叔你听我给你算个账啊。 婶子把钱都输了,这是你家的一个大难。 然后你再把婶子弄死,杀人偿命,你还能活?这又是一个大难。 撇下俩孩子,怎么活?” 一提孩子,朱国成开始软下来。 梁进仓继续说: “现在的情况是,钱肯定是没了,这一个大难已经发生,没办法的事。 然后你教育教育婶子,以后别这样了,你手里这二百块钱还了大算盘子的高利贷,打个平手,你家最多就是没存款了。 钱财钱财,花了再来,只要人在,好好干,再攒啊。 这样你还是一家四口人,还是完完整整一个好好的家庭,你说呢?” 朱国成彻底沉默了,身体迅速萎缩,出溜到地上,缩成一团蹲那里呜呜地哭。 看他那样,梁进仓也是替他一阵阵心酸。 摊上那样一个老婆,命苦啊! 不管怎么说,在大仓娘俩的积极奔走,来回安抚之下,朱国成只能选择打掉牙和血吞,表示只要老婆痛改前非,他可以原谅她。 “疖子不出脓早晚是个疮”,刘媒婆知道男人不会饶她,吓得想寻死,现在把脓包挤破,她肯定是不想死了。 这事就算过去了,没两天的功夫刘媒婆就恢复了正常。 而且她觉得亏欠男人,秒变贤妻良母,不管炕上炕下把男人伺候得那个熨帖。 朱国成从没这么享受过,居然暗暗庆幸那些钱输得真值。 只是对大仓家太愧疚了。 又偷着私自借了五十块钱,给大仓娘送来,无论如何把钱留下,还千恩万谢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 不管怎么说,这五十块钱又回来了,也不算人财两空,大仓娘稍感欣慰。 欣慰之余,暗暗的伤感也是不可避免。 虽然大仓洗脱了恶名,但是闹过这一出,东西两庄的也算出了名,总是惹了一身是非。 三年五载的免不了是人家闲聊扯笑的谈资。 黄家那亲事算是黄黄黄黄黄了。 早已经扯破脸了,再也没有结亲的可能。 再说就黄家那见钱眼开的品质,大仓娘眼里揉不得沙子,倒贴也不会要。 眼看着老大一天天还是往贾家那边跑,跟一群臭狗屎掺和到一处,大仓以后怎么娶个媳妇啊? 当然打光棍是打不了的,因为还有英子。 经历了一场订亲又退亲的风波,大仓娘十分蔫吧。 让她很不平衡的是闺女却是越来越鲜靓了。 眼看着小妮子一天比一天欢快,一天比一天能干,那真是扔了叉耙摸扫帚,下了锅台上碾台,下了碾台上磨台,白天脚不沾地,黑夜点灯扒麻…… 很明显老大肯定打不了光棍。 可英子是她准备万不得已时候用的底牌啊! 老大开了头一炮就下了王炸,接下来二仓三仓四仓娶媳妇的时候遇上困难,木有牌出了! 大仓娘从第二个男人身上得到一个教训。 那就是人生无常。 就说老歪长得不孬,人也能干,本来能娶个媳妇的,但就因为翻了马车那么点小事,差点就是打一辈子光棍。 人要不是逼着,谁愿意坐山招夫到别的村当二等公民,给别人拉扯孩子啊! 就是因为深知这里边的不易,大仓娘才时时刻刻存了焦虑感。 现在看着几个仓活蹦乱跳的挺好,谁能保证他不坐马车,不会翻? 坐拖拉机不会翻吗? 从墙头上翻下来不会把脖子扭成歪头吗…… 大仓娘越来越焦虑,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英子这张王炸不能打在老大身上。 还要想办法尽快给老大张罗媳妇! 27 猪队友,真猪 大仓娘决定尽快回娘家一趟,除了托付娘家人给老大瞅选媳妇之外,她还要把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那些姊妹都联系起来。 虽然姊妹们早就嫁到各村去了,但是越分散越好啊,越分散说明撒开的网越大。 俗话说“井里无水四下淘,淘来一瓢是一瓢”,只要广撒网,还逮不住一条大鲤鱼了? 太祖指示要密切联系群众,积极发动群众,大仓娘就是要让自己的大儿媳妇陷入人民战争的**大海之中,让她无处可逃。 反正专业媒婆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不敢用了。 人民战争的策略还没开始实施,就出了变故,让她暂时搁置了给老大张罗媳妇的计划。 大仓娘记得闺女跟自己说过曹操打展麻超的故事。 虽然没大听懂,但最后的结论她听明白了,大仓这是在利用贾家兄弟,利用完了之后,贾家兄弟这样的坏人肯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到底谁会惩罚贾家兄弟,天兵天将还是太上老君,这个大仓娘就又不明白了。 天兵天将是从县上来的。 来的人很多,对贾家兄弟进行抓捕,同时没收所有赃物和作案工具。 用老农民的话翻译过来就是把粮食和马车什么的都给搬弄走了。 那可是贾家兄弟的命根子,全部的心血啊,兄弟几个本来这些天贩粮食赚钱赚疯了,这回有人要动他们的财物,无异让他们疯上加疯。 反抗是不可避免的。 不过上头既然来抓他们,肯定有备而来,知道这五只大狗熊不好捉拿,所以动用了大量警力对他们进行抓捕。 兄弟几个好虎架不住群狼,很快就被干翻在地,兄弟几个被枪托子捣得亲娘都认不出了。 贾五腿上还钻进去一粒子弹头。 八个在仓库分装粮食的雇工也被同时带走,做笔录去了。 据目击者说大仓是在半路被县上的人带走的。 也有小道消息——源头好像来自村长老婆王莲凤的幸灾乐祸——说,这回大仓肯定也要被判刑,保不定还要吃枪子哩,因为他是贾家的同案犯。 村里那位前朝遗留下来的,上过几天私塾的老腐儒点评说,大仓这回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为什么呢? 因为自古以来,将军犯地名,大仓大仓,单单去粮仓干活,而他的大名又叫进仓,那不是铁定进去吗! 好多村民深以为然,都替大仓惋惜,挺好个孩子,偏偏跟着贾家在粮仓干活,这回白瞎了。 对梁家来说,又是塌天大祸。 老歪的神经并没有久炼成钢,反而越来越感觉到了人生的不能承受之重。 流着眼泪帮老婆打点行装。 大仓从丈人家要回来那俩红包袱也打开了,大仓娘除了带上家里所有的钱和粮票,还把给未来儿媳妇买的那块手表带上,关键时刻变卖了也是钱。 倾家荡产也要去上下打点,把老大救出来啊! 大仓的小姑嫁到了县城,这是他家最高级别的知己亲戚,也是大仓娘唯一可以去找的门路。 英子苦苦哀求母亲把自己带上,她要去牢里伺候大哥,就是死,也要跟大哥死在一块儿。 老歪死死拉住了闺女。 大仓娘毅然而去。 她坐上客车进了县城,大仓和八个雇工坐着车从县上回来,娘俩算是擦肩而过。 虽然肥田村长向公社汇报村里出现投机倒把的资本家的时候,也重点举报了资本家的帮凶梁进仓,但是各种证据证明,梁进仓也只不过是个雇工而已。 本来就贾家兄弟那点文化,他们记不了账。 是大仓手把手教他们建账,告诉他们生意做大了必须要学会记账,要不然以后一笔糊涂账,连赔了赚了都不知道。 还有以后会雇更多的人,发工资不上账那不乱了,让雇工赖了钱去怎么办? 办案人员通过贾家初步建立的账本,以及其他雇工的证言,都能证明梁进仓就是个标准的雇工。 事实跟举报信息有出入那是正常的。 至于贾家兄弟说梁进仓的表叔是某县粮库主任,每天都发电报云云,通过电话调查,既没有所谓的那位粮库主任,夏山公社的邮局也从没收到过拍给梁进仓的电报。 这只能说明贾家兄弟很不老实,认罪态度极为恶劣。 九个雇工做完笔录,就可以回家了。 至于贾家兄弟这么大的资本家,投机倒把,判几年那是法院的事。 大仓娘喜忧参半,蔫头耷脑,灰溜溜又回来了。 喜的是老大没事。 忧的是整天出事,出点事就要破财。 去他小姑家拿的礼物太重了,大仓娘尤其心疼那两只留着过年的大公鸡。 他小姑也是很过意不去,让嫂子再带一只回来。 带什么带,老歪在家里紧急杀鸡制作礼物,做成白条提溜着去的,再带回来那不臭了。 大仓娘现在就开始为过年犯愁,正月里待客蒸鸡白菜是主菜,现在看来那一道主菜是甭想了,用什么代替呢?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仓娘不会算卦但也窥破了一点天机,很明显,老天爷就要让她们家今年无鸡。 因为这两只公鸡还是续弦,自家原装的那两只公鸡早让孙家给打死了。 好郁闷。 回来以后别人向她道贺,大仓娘人缘好,大家真诚地表示善意,只不过言语之中不免把老腐儒那酸臭言论透露出来,以及王莲凤的幸灾乐祸。 更郁闷! 大仓娘很清楚,王莲凤的幸灾乐祸说明了什么? 说明村长憋着劲要对付大仓哩! 其实村里其他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肥田村长在村里各处都有舆情密探,村民的这些议论他第一时间就掌握了。 很想把王莲凤那个猪队友的嘴巴子拿猪屎堵得严严实实的。 本来他不是不了解这个一脸横肉的人形肉球的德性。 但是大肉球早早晚晚都在怒骂,骂他这个村长白当了,骂他怂包给老宋家丢尽了脸面,骂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护不住…… 肥田没办法了,为了让她消停一些,这才把自己的报复计划透露一二。 然后…… 然后全村人都知道了。 好郁闷! 更郁闷的是大仓毫发无损,囫囵囵的回来了。 更更郁闷的是,大仓的前丈人来了。 前几天肥田村长让人给黄家捎信。 大意是宋其果那一千块钱的订亲钱是从家里偷出去的,跟黄家的婚约是他背着家里人私自干的。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父母没见面没认亲,不肖孽子私定终身,大逆不道,属于无效约定。 所以要求黄家把订亲钱退还回来。 至于黄家夫妇作为长辈,拐带诱骗不经世事的年轻人做出这种有违礼法伦常的事,肥田村长保留进一步追究责任的权利。 肥田村长很自信这一番言论带过去,加上他们老宋家显赫的家世,姓黄的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乖乖的把钱送回来。 只不过他只猜对了一半。 黄父确实是乖乖的来了。 只不过不是来送钱的。 他是来送选择的。 28 狗咬刺猬 黄秋艳她爹叫黄有财。 第一次见面,肥田村长打量这个差点成了亲家的人,中等个子,圆脸,穿得虽然不是很好,但很利索,第一眼给人很精明的样子。 肥田村长让黄有财坐下,吩咐老婆泡茶,他就在最里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王莲凤装模作样拿起茶壶,但不泡茶,她要先听听姓黄的说什么。 没想到黄有财居然跟肥田村长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坐下后也不说话,只想等对方说。 于是这两位从未谋面的准亲家,一个变成唐僧,一个虎力大仙,就比坐禅,看谁先动先说话。 村长老婆放下心来,知道自家村长在这方面稳赢不输,姓黄的有本事你在这里坐个两三年。 果不其然,黄有财在坐禅方面的造诣比肥田村长差远了。 黄有财绷不住了,嗽了嗽嗓子,说:“宋村长,你叫人捎信跟我说,给秋艳那指标作废了?” 肥田村长沉声说:“不但是指标作废,你们跟我儿子弄的那些事,都不合法,他给你的一千块钱,也必须退回来。” “一千块钱?”黄有财冷哼一声,“谁给我的?” “我儿子宋其果给你的,你想耍赖?”村长语气里加了几分威严。 王莲凤也开始目露凶光。 黄有财不紧不慢说: “宋其果给我的,让宋其果来跟我说,你跟我说不着。 宋其果回来了,他不找我,我还得找他,秋艳和进仓好好的婚事让他给搅和了,这是一个闺女孩子的终身大事,让他给耽误了怎么说? 我今天来主要说那个指标的事,这马上就要进厂了,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都知道秋艳要当工人,我还请了好几桌酒席。 这要是指标又没了,你让我家闺女以后怎么做人? 现在宋村长你有两个选择,第一,让秋艳在家喝敌敌畏;第二,到你宋村长家来喝。 选哪个,你给我个话。” 村长和他老婆,傻了。 两口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活了五十多岁,也不是没见过无赖,但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王莲凤脸上横肉颤动,准备拿出妇女的撒泼来试试管用不? 刚要张嘴,被村长威严的咳嗽给打回去了。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肥田村长很是后悔,他发现自己轻敌了,没做好战前侦察,打了一场无把握之仗。 为今之计就是赶紧做好补救。 于是态度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开始跟黄有财讲道理。 比方说现在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要是小艳和小果再结婚,他俩在这村里能呆得住吗? 抬不起头来啊! 还有一个就是俺们老宋家门风很严,要是小果这婚事让他几个大伯知道,还不得把他打死啊…… 肥田村长有意无意抬出自己几个哥哥,也有震慑的意思。 对黄有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正就是希望双方好好谈,一千块钱不全退,可以少退一部分。 但是指标肯定要收回来,因为这个指标会让他宋村长成为话柄。 巴拉巴拉说了很多,肥田村长感觉自己前半辈子所有的话加起来,都不如现在说得多。 万万没想到黄有财居然属石头蛋子的,油盐不进。 肥田村长那些话他一句都不采纳。 末后扔下一句话,说是给宋村长一个面子,先不让闺女喝敌敌畏了,等到闺女去厂里报到让人退回来时,再来宋村长家里喝。 走啦! 啪! 王莲凤手里的茶壶摔个粉碎,破口大骂。 肥田村长从没像今天这样无力过。 越想越觉得自己太失败了。 平白损失一千块钱,小儿子逼着背井离乡,就那个怕留下把柄的招工指标,也要不回来。 想报复大仓出出气吧,人家活蹦乱跳好好的又回来了。 无师自通地发现,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姓黄的来这一手,让他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憋屈死了! 思来想去,还是拿大仓下口比较容易些。 总得出口胸中恶气吧! 于是去公社找武装专干,希望他继续调查一下梁进仓的问题。 这些年农村的治安状况比较好,抓人也基本是政治运动,村里和武装部都有配枪的民兵,公社那个唯一的公安员基本很闲。 肥田村长就是跟公社的武装专干来往密切,合作愉快。 武装专干叫孙胜利,三十多岁,是转业军人,性格比较直爽,肥田村长提出的这个要求,让他很为难。 “你们村投机倒把那个案子,是县上办的,我怎么可能插手呢!” 肥田村长说:“梁进仓的问题不是投机倒把,他现在是村霸,我们村这几天出那些事,都是他指使的,你查这些事就行。” 孙胜利一听也有道理。 就把梁进仓传到公社来问话。 也没想把梁进仓怎么样,只不过肥田村长的面子上过不去,把他传来训诫一番也就算了。 没想到梁进仓根本就不服: “孙部长,俗话说民不举官不究,你要查我,首先得搞清楚我犯了什么事。 我在村里欺男霸女,欺负谁了,霸占谁了,这得苦主来告我吧? 告了我,你们再组织材料,这样才能开始查我。 要是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我想赖也赖不掉。 要是什么都没有,公社里听到点别有用心的谣言就要查我,这个我还真不服。” 这些话让孙胜利就像囫囵吞下一个煮鸡蛋。 差点噎死。 让他很是窝火。 其中主要是对肥田村长有气。 对这个梁进仓虽然也很生气,但是暗暗佩服,发现这个小青年嘴里又是组织材料又是人证物证什么的,说话很有水平。 至少比他这个小学没上完的专业军人有水平。 没好气让梁进仓赶紧回去吧,回去好好干活,别老是惹是生非。 梁进仓走在公社大院里,路过一间办公室,听到里面几个干部在说话,口气有些激动,似乎在争论什么。 他无意偷听人家说话,但是声音有点大,他也就断断续续听到几句。 大致的意思是讨论社办企业的亏损问题,而且其中还提到了梁家河村的砖厂。 而且听到其中一个干部说下午要到梁家河去检查,看一下为什么人家的砖厂都很赚钱,偏偏梁家河的砖厂一直亏损。 梁进仓心里就是一动。 29 触目惊心 梁家河那个砖厂是村里办的,大包干以后,这个砖厂算是唯一没分的集体产业了。 听那几个公社干部在讨论有关于企业亏损的议题,之所以提到梁家河砖厂,是因为梁家河砖厂一直亏损。 现在改革开放了,各行各业都呈现出万物复苏的大好态势,尤其是大搞建设,不管是厂矿企业还是农村建房,都需要大量的红砖。 也就是说你只要把砖烧出来就不愁卖,有多少卖多少,又不是产品卖不出去,怎么可能亏损呢? 几位考察亏损企业的干部决定,今下午要到梁家河去检查,希望查明亏损原因,对其他亏损企业也能起到借鉴作用。 梁进仓走远了,还能隐约听到一个干部情绪激动地说: “如果一直亏损,无法查明原因,不能扭亏为盈,虽然村办企业不属公社管,但我们应该建议村里关停砖厂。” 对于本村砖厂为什么会亏损,梁进仓比谁都清楚。 当然,以前肯定不清楚,自从捡了七十年记忆,而且那段记忆里,在县里挂职的时候考察过砖瓦厂的经营情况。 如果不是这些天麻烦不断,他就要跟二仓谈谈关于砖厂的事了。 二仓和二叔家的老大建东都在砖厂干活。 砖厂建成两年多了,自从点火以来就没盈利过,一直亏损。 当然刚建成的时候村里人不会认为砖厂会亏损,那些家里有富余劳力的都挤破脑袋想进砖厂。 虽然干砖厂不如跟建筑挣钱多。 砖厂是男工一天七毛,女工五毛。 不但比不上建筑的小工一天八毛,而且建筑的小工还有升迁的空间,只要好好学技术,慢慢可以跟着砌砖,成个二把刀那就是一块二。 过上几年熬成瓦工,在村里的建筑队能给到两块,据说到了大城市找活,熟练瓦工的工资最高有给到三块的。 干砖厂没有技术含量,也就没有升迁的空间。 之所以大家还要挤破脑袋进砖厂,是因为砖厂比建筑稍微轻一点,而且不用出村,一早一晚还能帮着家里干农活。 虽然理论上说干建筑有升迁空间,但你看看各村的建筑队,几个大工,几个小工? 理论是一回事,真正能学好瓦工技术升上去的,就像蜂群里的蜂王一样,极少。 最关键的,两年前建东和二仓都才十四,虽然个子有了,但是太瘦,浑身没有二两肉,劲头不行,建筑队不要。 进砖厂还是二叔跑了好几趟村长家,送了些礼物,才勉强把他俩挤进去的。 进砖厂的头一年,虽然亏损,工资还算及时,老百姓以为做买卖都是先赔后赚,等到砖厂走上正轨就开始盈利了。 一年多走不上正轨,村里也贴不起了,就开始拖欠工资。 到现在已经大半年没发工资了。 但大家还是累死累活在砖厂干着,就盼着走上正轨,扭亏为盈。 老鼠不吃给猫攒着,到时候一下子发一大笔钱。 以前的时候梁进仓也是这么认为的,就鼓励老二和建东在砖厂靠住,毕竟找个活不容易。 直到他捡到老头的记忆,结合本村砖厂的实际情况分析,这才清楚砖厂亏损的原因。 毫无疑问,本村那个砖厂干到天荒地老,也不会盈利。 那么二仓和建东就没有在砖厂坚持下去的必要了,赶紧下来,另外找活。 现在梁进仓听到公社的干部准备建议亏损砖厂关停,他觉得中午回去就得跟二仓和建东谈这事。 趁着砖厂没关,辞工的话也许能要出一点工资来,要一点是一点。 要是砖厂停了,大半年的工资找谁要去! 贾家配给的自行车已经被没收了,梁进仓又恢复了步行,梁家河离公社驻地二十里路。 步行回村,家里人已经吃过午饭,就是锅里还有一个玉米饼子和俩地瓜,那是给老大留的。 老大让公社叫去,虽然他跟家里人保证说肯定没什么事,但家里人还是一直惴惴。 看他回来,家里人总算又松了一口气。 英子一反常态,看到大哥回来虽然也是欣喜,但没有立即欢快地忙活着伺候大哥吃饭。 而是把大哥拉到一边,小声说: “二哥今中午就吃了一个地瓜。 娘问他干那么重的活儿,怎么吃这么少。 他说不饿。 在炕上趴到现在。 刚回来的时候我看他脸上肯定哭过,一直蔫儿得厉害。 大哥,你问问他吧!” 二仓哭过? 几乎没吃饭? 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事。 梁进仓一听就知道,肯定有事。 虽然不知道二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不由得一阵内疚。 自从自己让周寡妇诬赖开始,这些日子了,自家就一直口舌是非不断。 就像掉进一个巨大的泥坑。 直接不劳动生产了,整天就处理那些破事。 家里人也跟着惶惶不可终日,数次破财。 虽然对梁进仓本身来说,这也是无妄之灾,而且面对的对手是村里最厉害的宋家和贾家。 万幸捡到一世记忆帮了忙,让自己死里逃生度过来了。 但他依然感觉是因为自己让家里人担惊受怕。 他这个老大本来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想到反而拖累家人。 这时候二仓起来了,从屋里出来,看样子是要去砖厂干活。 “老二,”梁进仓叫了他一声,“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不对头,有什么事吗?” 二仓似乎有些心虚地瞄了大哥一眼:“哪有事。” 说着就想赶紧开溜。 “你站住,我还没问完呢,跑什么。” “哪跑啊——”二仓嘟囔着,“问什么快问,要不然去晚了。” 这时候梁进仓瞥见建东了,在院门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不进来。 很明显这小子也有问题。 他吩咐英子:“和你二哥进屋,看着点别让他出来,我马上回来。” “大哥你什么意思——”二仓一下急了。 “进去!” 几个仓都怕大哥,一看大哥那么威严,只好讪讪让英子押着,进了屋。 建东一看大哥出来了,慌得有点不辨南北,他想赶紧躲到柴禾垛后边,又想躲到那边墙角。 “你再敢跑,信不信我一脚给你!”梁进仓喝住了他。 建东也怕大哥,只好老老实实站住。 梁进仓过来,先盯着建东的脸端详半天。 建东毛骨悚然。 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建东脸上也有没擦干净的泪痕。 突然,他看到建东脖子一侧,有一道红肿的伤痕,长条状,是从背上延伸出来的。 “你把事再跟我说一遍。”梁进仓面沉似水。 “说——说什么——”建东结结巴巴,十分心虚。 “二仓都跟我说了,你再说一遍,我就是听听你俩说的能对上不。” “二哥——他说啦啊?”建东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他不懂得大哥用的这叫“囚徒困境”,但是一听大哥已经知道了,心理立即破防,眼圈一红,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今上午出窑,我和二哥一直干得好好的,王连举过来骂俺俩,说俺俩的砖垛子歪了。 骂得很难听,俺俩就顶了他几句,问他凭什么骂人,砖垛子正正当当的,哪里歪了? 他就火了,说老子不但骂人,还打人呢。 就拿了一根树条子,拽着俺俩抽。 俺俩的褂子和绒衣都让他拽下来了,就是光着脊梁抽的……” 王连举是砖厂请来烧窑的,职务是副厂长兼技术员。 虽然是个副厂长,上边还有个厂长,但他是肥田村长的叔伯小舅子,所以厂长也得听他的。 又因为就他一人懂技术,动不动拿着辞工吓唬人,村里人只好拿他当财神爷供着。 来这砖厂两年了,嚣张跋扈惯了。 梁进仓拽过建东,把他衣服掀上去露出后背。 后背上,一道道紫红的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建东憋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 30 不服来啊 梁进仓知道,不用问,二仓背上必定也是这个情况。 甚至因为他是自己亲弟弟,伤得还会更重。 他们俩都才十六啊,虽然看着个子不矮了,但总还是孩子,这得多狠的心才能把俩孩子打成这样? 梁进仓记得建东是冬天的生日,比二仓还小几个月,严格意义上说还不到十六,才十五周岁。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光知道蹿个儿,加上这年头油水不足,一个个瘦得就是根儿秫秸秆。 看他后背高高凸起的肩胛骨,一节一节历历分明的脊椎,还有两侧篱笆墙一样明显的肋骨。 梁进仓心里一酸。 小心翼翼把建东的衣服放下,哑声问: “二叔他们都不知道吧?在外边挨了打为什么回来不说?” 建东哭得更伤心了: “二哥不让说。 他说这些日子家里事儿太多了,不能再让家里有事了。 还说大哥得罪了村长,村长就是要找茬收拾大哥呢,俺俩挨打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哥知道……呜呜……” 梁进仓心里更难受了。 才十六岁的孩子就知道忍气吞声,还不是因为家里出事出得怕了! 他是更害怕大哥再出事啊! 建东的哭声,让屋里的二仓听到了。 这回英子也看不住他了,从里边跑了出来。 一看大哥脸色铁青,建东呜呜的哭,他一下子站住了。 很明显大哥什么都知道了。 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梁进仓不想掀开弟弟的衣服看他的伤。 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声来。 “大——哥,俺俩人——没事——”二仓嗫嚅着,怯怯观察着大哥的神色。 梁进仓不说话。 他怕一张嘴眼泪会掉下来。 就那样盯着弟弟。 他身上这件青褂子,对二仓来说太肥了,就像一件衣服挂在竹竿上,那是捡的大哥的,袖口都残破成流苏状了。 黄裤子也是捡的大哥的,俩膝盖都打着补丁,因为个子蹿得太快,明显太短了,吊吊着,露出很大一截脚脖子。 黄球鞋也是捡的大哥的,前头破了,露着大脚趾,又被泥糊住了。 作为人类,梁进仓完全理解不了王连举,对于这样的农家孩子竟然下得去手! 什么仇什么怨? 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又想起自己被孙世文兄弟几个暴打,宋其果浑水摸鱼一棍一棍都是奔着自己太阳穴来的。 不管是宋其果,还是王连举,自己和弟弟都没得罪过他们啊! 他对俩弟弟说:“走,跟我去砖厂。” 二仓却是拉住了大哥。 他流着眼泪,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就是觉得大哥不能再出事了。 英子也本能地抱住了大哥的胳膊。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二哥拉住大哥肯定是有道理的。 梁进仓知道弟弟妹妹是对的。 就连十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看明白王连举的背后有村长的指使,只要他去打回来,那就中计了。 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十五六岁的孩子,就知道干活,能有什么错? 打成这样! 他突然想到上午在公社大院偶然听到的谈话。 公社的干部要到村里来考察砖厂的亏损情况,查明亏损原因,如果不能扭亏为盈的话,会建议关停砖厂。 看看过午的太阳,他们也快到了吧? 梁进仓有了主意。 自己家孤儿寡母的,没有实力,遇到事情,只能借力打力让他们狗咬狗。 还可以狐假虎威。 “英子,忘了你跟大哥保证的两个-凡是了吗?” “没忘。”英子脆生生回答,“凡是大哥说的,肯定都是对的,凡是大哥嘱咐的,一定要照做。” “好,回家去等着,什么都别说,相信大哥不会让你失望。” “嗯!”英子点点头,扭头就回了家。 梁进仓看看建东,再看看二仓:“你俩相信大哥不?” 俩人对视一眼,点头:“信!” “你俩就跟在我后边,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就看着,跟大哥学着点就行。” 这个点儿砖厂还没开始上工,干活的吃过午饭三三两两往这边走,早来的堆在办公室,看下棋的。 基本就是王连举跟本村一个叫二麻子的村民在下。 二麻子是个老光棍。 小时候出天花,皮肤溃烂,落下一脸麻子。 天花是一种烈性传染病,这年头不管男孩女孩,染上就是麻子脸,太寻常了,见怪不怪,基本不算大毛病。 权当长得不那么英俊就算了。 好好干的话也能娶上媳妇。 当然,二麻子不懒。 可他太爱好下棋。 一旦摆上这就把腚给粘住了。 痴迷的原因就是他的棋艺在村里无人能敌。 所谓好者不恶,战无不胜的成绩让他在赢棋当中分泌了滚滚的多巴胺。 其实任何爱好都是这样,是一种分泌多巴胺的过程。 那些不喜欢玩的人,基本就是玩不好。 痴迷下棋虽然不像吃喝嫖赌那么邪恶,但耽搁生产劳动那是必然的。 连带耽搁的还有媳妇。 六十多了,还是不接受教训,痴迷如故。 老光棍的生活一塌糊涂。 好在天生我材必有用,自从村里开办砖厂,王连举来到梁家河,二麻子也因为这一技之长走了“好运”。 因为王连举也是个棋迷。 他要在村里物色一个高手陪他过棋瘾。 二麻子当仁不让成了砖厂的“点数员”。 就是来了拉砖的,他负责在旁边看着装车,美其名曰“点数”。 编制还区别于一线工人,属于干部序列,一天八毛。 当然,跟王连举激战正酣的时候,来了拉砖的,厂长或者会计就会代为“点数”。 这可是让所有人羡慕致死的好活儿! 但二麻子整天想不干了,但又怕得罪村长。 自从当上“点数员”,他就陷入一种无尽的痛苦当中。 因为多巴胺再也不分泌了——从没赢过。 这就像一个吸毒人员不经过循序渐进的戒毒过程,突然给他断了毒品一样。 他每天都陷入一种生不如死的境地。 最大的梦想就是把王连举用小刀子零碎剐了,每天割下一点骨肉,割不完七百二十天不准死。 梁进仓带着俩弟弟进来的时候,俩人激战正酣。 王连举已经进入状态,眉飞色舞,用一种很夸张的姿势把二麻子一个马吃掉,嘴里阴阳怪气的腔调: “哎,对不起,我先啊呜了你这个马——” 走了几步,又吃掉二麻子一个车,张牙舞爪的吃子姿势: “嚯嚯,这个车我就吃了哈,我试着都愁吃子了,胃口不好,不想吃,不吃呢又对不起你!” 巴拉巴拉,各种花哨,每走一步都要花哨几句,吃了子更是无比张狂。 二麻子气得脸色煞白,绷着嘴一言不发,只是从他发抖的手上,看得出快要气晕过去了。 “哈哈哈哈……”王连举发出一阵狂笑,啪地把他的马跳过去,造成杀局,疯狂叫嚣,“你走啊,继续走啊,我怎么觉着你完了?是不是完了,乌安完,我看着就是个乌安完……” 梁进仓突然发现二麻子是世界上最能忍的人,没有之一。 换了任何人跟王连举这样的人下棋,都会把棋盘拍他脸上。 自己只不过看他俩下了半盘棋,就已经怒不可遏了,比起看棋的愤怒,自己俩弟弟被打的仇恨实在算不了什么。 忍不住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做人留一线,赢了就赢了,吃了子就吃了子,何必还要侮辱人!” “唔?”是谁这么大胆,敢这样说他王连举? 王连举扭过头,看到了梁进仓,再看看跟在他身后的俩弟弟,大概明白对方的身份了。 点了点头,挑衅道:“ 昨夜没刮西北风,怎么听着尿壶响,你他妈谁啊? 老子杀人还就是不让头点地,做人就不留一线了。 怎么着小子,不服?不服来啊!” 31 让你手贱 梁进仓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村里高价请来的烧窑技术员。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没有打了自己弟弟这事,梁进仓一看这货的长相就想揍一顿。 还有他那名字,你为什么偏偏叫王连举呢? 当然,京剧里边王连举那个名字出现得比他要晚,论说他是版权所有者。 可梁进仓还是每当说起这个名字就觉得怪怪的,现在当面看到这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孔子不饮盗泉之水”了。 恶其名也! 此人好死不死叫了这样一个名字,也因后来臭名昭著的叛徒而成全了“名如其人”那个成语。 面对王连举的挑衅,梁进仓冷冷说道:“我还真就不服。” “来啊!”王连举一下子来劲了。 虽然他知道梁进仓这话可能有双重意思,但他一点不怵。 下棋,他不怵,而且巴不得在下棋上先把对方侮辱一顿。 打架,替他亲弟弟和堂弟报仇,他也不怵。 因为这砖厂里干活的姓宋的居多,一旦动手姓宋的全上。 他叔伯姐夫肥田已经安排好了。 真要混战起来,不但要把姓梁的弟兄几个暴揍一顿,还要趁乱把办公室的玻璃窗还有桌子什么都砸碎。 砸完了赖在梁进仓头上。 你梁进仓不是砖厂的人,跑砖厂来干什么? 打砸集体财物,这是犯法的。 前边有个村民喝醉了,发泄对集体的不满,把大队部砸了。 被公社的民兵抓起来,五花大绑,插上牌子,用大卡车拉着各村游街,游了三天,拘留半个月。 这回砖厂不但被砸,等梁家兄弟狼狈逃走之后,砖厂办公室还要丢失刚收到的一笔货款。 打砸,抢劫,至少判个三五年。 梁进仓拍拍二麻子胳膊:“二大爷你歇歇,我替你下一盘。” 二麻子惊疑的眼光盯着大仓,这孩子因为俩弟弟被打,气糊涂了吧? 你跟王连举下棋? 他很清楚王连举的棋艺到底有多高。 而自己是梁家河的第一把金交椅,都完全不是王连举的对手,你? 再说二麻子也没见大仓下过棋啊。 会不会还两说呢。 你跟王连举下,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就王连举下棋那德性,一边吃子一边花哨,大概除了他二麻子,泥人也得气得自燃了。 大仓明显这是嫌死得慢了,想体验一下被气死是个什么感觉。 二麻子死活不让位。 办公室里堆着看热闹的人当中,虽然姓宋的居多,但也有其他姓氏的村民,离大仓近的就偷着踢他脚后跟。 意思是劝他别下棋。 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大仓这属于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看王连举那么张狂,义愤填胸这就要上去招呼招呼。 可你一个牛犊子,光是不害怕不管用,你打得过老虎吗? 王连举看出二麻子是想保护梁进仓,一下子沉下脸来。 冲会计使个眼色:“让麻子去吧今上午出的砖点点数,记好了给我看看。” 二麻子咧了嘴。 梁进仓却是拉住了二麻子: “我下棋有个毛病,必须有个军师在旁边看着,没有军师的话我就不跟你下了。” 王连举憋着劲要先在下棋上把梁进仓吊打侮辱一通,过过瘾呢,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发挥自己强项的机会。 当即让二麻子留下,并且表示他可以给梁进仓当军师。 意思你俩一起上,我让你们俩。 他完全有这个自信,全梁家河村会下棋的都来当参谋,也下不过他。 当然二麻子也是这么想的。 他觉得大仓太幼稚了,难道二大爷给你支招就能赢了王连举吗? 亲自跟他下都完全不是对手,支招更是白瞎。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大仓已经坐下,手脚麻利把棋子摆上了。 “我让你先走。”王连举还摆出高姿态。 梁进仓也不跟他客气,随即抓起一个象,却又犹豫了,好像不知道应该往哪放。 二麻子恨不能以头抢地撞死算了。 第一步就开始犹豫,飞象应该飞到哪里还有得选吗? 大仓果然不会下棋啊! “你快出去吧,还是我来。”二麻子拉着大仓的胳膊就往下拽。 如果不是力气头不够,他希望把大仓捏起来扔九霄云外去。 梁进仓甩着胳膊想把二麻子抖搂掉,但他抓得太紧,而且一看怒容满面马上就要翻脸的节奏,也就让他先抓着吧。 他把那个象在手里掂了掂:“开始走之前先规定好,要文明下棋,不准嘴里不干不净的。” “你放屁,”王连举一瞪眼,“谁嘴里不干不净了?谁规定下棋还得装哑巴?” “我意思是说吃个子什么的别那么得意,嘟嘟囔囔怪气人。” “气死活该,谁让你技不如人呢!” “那好吧,”梁进仓无奈,“入乡随俗,吃了子我也得花哨花哨,我这人也是碎嘴子,你别生气啊,飞象。” 王连举得意了:“只要你有本事吃我的子,随便你花哨。” 俩人你来我往下开了。 二麻子一看,大出意外,大仓这不是会下棋吗,而且下得还不错,中规中矩的。 王连举却是一旦开始走子就嘟囔开了: “哎呦,这一步厉害,这样走上两三步我不输了? 真能,还会往那跳马,也不怕掉陷马坑里。 这炮厉害,一下子伸到这边了,原子炮啊。 一看就是高手,要不然这棋不下了,我举手投降算平手吧……” 巴拉巴拉。 二麻子又开始气得哆嗦,因为紧紧抓着大仓胳膊不松手,连带大仓也浑身颤抖。 “诶,诶诶诶……”二麻子突然连声惊叫,俩手偧撒开恨不能越俎代庖下手抓棋子了。 “车,车啊,要丢车啦!”二麻子气急败坏。 本来他是下定决心观棋不语的,他知道即使自己给大仓当参谋,也赢不了,还更是给王连举留下话把,何必自己主动往尿坑里拱呢! 可是这才走了不到二十步,眼看大仓就要丢车,二麻子本能地大喊起来。 这也实在是急了。 车是主战部队,所有子力当中的最强战力,这一开始的先丢了大车,跟丢了老将有什么区别,那还下个屁啊! 王连举却是更加得意了,发出夜猫子一样的狂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怎么上来就送个大车过来。 我寻思先吃个小卒什么就很知足了。 吃车啊?吃不吃呢?不吃的话好像对不起人民对不起dang是吧? 吃车喽,对不起我先啊呜了这个小车车……” 啪! 把梁进仓的大车吃掉一个。 所谓盛极必反,二麻子反而不那么生气王连举了。 他对大仓恨坏了。 恨不能拿一根比碗口还粗的木棒,把大仓这俩爪子给砸碎喽! 让你不知道轻重的手贱! 32 飞刀,没见过吧 梁进仓丢了一个大车,挠头笑道:“啊唷嗬,没看着的怎么把车吃去了?” 二麻子这个气啊,没看着? 长俩眼尿尿的? 王连举却是更加得意忘形了,各种花哨,极尽讥讽打击之能事。 梁进仓居然很没心没肺地附和,跟着他一起笑,还说: “轻敌了轻敌了,大意失荆州。 看来得好好跟你下,再把这个大车丢了那就不好赢了。 一步是一步地走,争取扭转局面啊,哈哈哈哈……” 二麻子就像看怪物一样近距离盯着大仓。 看看人家笑得这个开朗啊。 不是讪笑,不是强装笑脸,这是真的高兴的笑,就跟他吃了人家的车似的。 二麻子六十多岁了又学一招,原来生气是因为太认真了。 你要是什么都不在乎,输了棋子摆木头,输不了银子输不了钱,干嘛这两年来每天都气得肺气肿了似的! 其他看热闹的村民,大概跟二麻子差不多的感慨,原来这人只要脸皮厚,你就是怎么着也拿他没办法。 可是大家又有些奇怪,平日没发现大仓有这项特殊功能啊? 这孩子一直规规矩矩挺要脸的! 大家正在怀着诧异,等着大仓一溃千里,满盘皆输的时候,棋盘上的局面已经迅速发生了改变。 王连举连着丢了一个炮和一个车。 还没等大家明白过来的,死捉。 王连举,傻了。 这几步太紧凑了,所有人几乎是没反应过来的,王连举就输了。 包括王连举自己都没明白自己到底怎么输的。 可是他怎么会输呢? 毫无疑问是因为太得意了,加上对梁进仓这么年轻,轻敌了,所以出现漏步,让他捡了盘棋。 梁进仓各种花哨: “我说什么了,只要不轻敌肯定能扭转战局。 二大爷你看我这几步走得巧妙不。 这人的棋艺不过如此啊。 让他个大车都赢不了,臭棋篓子啊……” 王连举输了棋,没得花哨,脸色涨红,极不自然地说:“我也是大意了,下一盘不让你了。” “哈哈哈,让我?下不过就下不过,还不承认!脸皮咋就这么厚捏?有本事你赢一盘啊!” 王连举咬着牙,不说话了,闷头摆棋,下决心第二盘把这混蛋杀得惨一点。 这一盘王连举不敢大意了,小心翼翼,使出浑身解数。 果然走了二十来步,又瞅个空子吃掉梁进仓一个大车。 吃掉对方一个大车,己方子力毫发无损的局面下,只要不出昏招,就是胡大师荣华来了也回天乏力。 王连举开始大肆花哨,各种气人的话都扔出来了,看那架势,恨不能用这些讥讽打击一下子把梁进仓砸死。 梁进仓依然是面不改色,谈笑自若。 走了没三步,王连举丢了一个马。 这还不够,必须把一个车填上,不然就将死了。 瞬间局势反转。 王连举懵了。 所有看棋的都懵了。 感觉大仓的运气太好了,丢了车的情况下,误打误撞居然还能扭转战局? 其实梁进仓哪里是运气好,这叫实力。 当然,如果没有捡到七十年记忆的话,他连车马炮都不知道怎么走。 下棋的这些招数,总是日新月异地更新迭代,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就说后世的那些“飞刀”。 这些招数先弃后取,而且弃得相当巧妙,根本让对方看不出你是在“弃子争先”,感觉吃掉你这个子,也不会影响自己阵势的稳固。 但是只要你吃,就上当了,这叫飞刀。 可是在对弈当中,有机会得子,谁又会不吃呢! 在后世大赛中,天一祭出这种飞刀,连许大师都中招。 何况现在才81年。 何况王连举不过普普通通农村下棋的野路子。 梁进仓随随便便使个小飞刀,王连举怎么可能有招架之功。 王连举陷入被动,没得花哨了,再次哑火,抿着嘴紧盯棋盘,绞尽脑汁希望出现奇迹。 梁进仓却是大肆花哨: “这一盘不使回马枪了,这回开始杀人,把敌人的大子全给杀光,就给他剩下一个光杆老将。 先吃哪个呢? 我看看哪个好吃,先吃个高兴高兴……” 一边嘟囔,一边就像高度近视似的,把脑袋都要伸进棋盘里去了。 走了没几步,果然就吃掉王连举一个马。 “嗯,马肉还真是好吃,我太高兴了。 我看看再吃个什么哈? 吃个小炮怎么样?不忍心吃,吃了炮敌人就没过河的了。” 王连举气得快要昏厥过去了,这些气人的招数他以前怎么不会呢? 又勉强走了两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只好投子认负。 梁进仓笑得更开心了: “怎么能认输呢,这还能走啊,太脆弱了吧。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这还有好几个能挪步的子,让我的话就坚持到最后一口气。 确定认输,不走了?服了,是吧?” 梁进仓把手里攥着的俘虏往棋盘上一扔,哈哈大笑:“不来了,没意思,臭棋篓子。” 作势要走。 王连举脸红脖子粗,一把拉住他:“不能走,再下几盘!” 梁进仓拒绝:“不下了,你棋太臭,不顶杀。” “下一盘我一定能赢。” 王连举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了。 他无论如何不会让梁进仓走。 要是梁进仓赢了两盘棋,对他讽刺挖苦一通,走了,那他还不得憋屈死! 就像一个人把他的钱都赢过去了,就不玩了,想拿着自己的钱开溜,你说作为赌徒能放他走吗? 你走了找谁翻本去! 梁进仓还就是不下了,坚持要走。 王连举急得都恨不能给他跪下了。 要是这样放他走了,不把棋赢回来,他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憋屈得长癌。 梁进仓笑道:“你在求我是吧?看样好像还要给我跪下——” 噗通,王连举真的跪下了:“求求你了,再下几盘!” 都跪下求了,那就勉为其难再下几盘吧。 其他人都看得很明白,王连举这是输不起。 重新摆上棋子,梁进仓说:“要不然这样,从现在开始咱们文明下棋,不管输了赢了,谁也别花哨。” “不,花哨,必须花哨!”王连举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谁他妈不花哨是狗-娘-养的!” 要是不准花哨,那不剥夺了他复仇的权利吗! 而且他耿耿于怀,刚才一激动怎么给这小子跪下了呢? 这个场子也必须要找回来。 “光这么下也没意思,要不然咱打个赌吧。”王连举说。 梁进仓表示反对:“赌钱犯法。” “不是赌钱。”王连举叫道,“就是谁输了给对方跪下,磕三个响头,叫三声老爹,你敢不?” “这——不大好吧?”梁进仓表示为难,“你挺大个人了,能给我跪下磕头叫老爹?” “少他妈废话。”王连举咆哮道,“那得你有本事赢我,要是输了,你得给我磕响头叫我老爹!” “好吧好吧。”梁进仓勉为其难地说,“这么多老少爷们都看着呐,我就跟你打这个赌了,愿赌服输,不准耍赖啊。” “我要是耍赖,让我全家人不得好死!”王连举赌咒发誓,脖子上青筋暴跳。 33 猪啊,永远的猪 这次再下,梁进仓不用飞刀了。 王连举这种水平,用飞刀侮辱了飞刀的威力。 而且也不想先让他吃个子,省得这混蛋瞎高兴。 多高兴一秒都是对坏人的纵容。 梁进仓开局就锋芒毕露,走了没十步就设个小陷阱吃他个大子。 王连举的局面立刻陷入被动。 梁进仓各种讽刺打击。 王连举的手哆嗦得厉害。 在梁进仓的锋芒毕露下,他感到很无力,毫无还手之力。 走棋再也没了往日的自信和干脆,而是变得犹疑不定。 拿起一个炮,但是又不敢轻易放下,犹犹豫豫刚落子,噗地放了一个响屁,这也是连气带急,急火攻心屁滚尿流。 梁进仓笑道:“咋,使出祖传绝招了,还是喷气式火箭炮!” 围着看棋的村民轰然大笑。 本来姓宋的脸色不好看,可也是憋不住跟着大笑,不想给大仓捧场也捧了。 王连举气得脸都憋得黑紫。 梁进仓再不客气,迅速扩大战果,让他连续丢子,很快局势崩溃,王连举速败! 当然,梁进仓一边像捡果子一样轻而易举吃掉对方的子力,一边极尽花哨之能事。 把手里的俘虏往棋盘上一扔,一副意味索然:“不下了,太垃圾,你也不用磕头叫爹,我走了。” 王连举却是蚂蚱一样跳过对面,一把拉住梁进仓,噗通跪下:“爹,你别走爹,继续下——” “混蛋!”门口一声怒喝。 肥田村长脸色铁青走进来。 跟他身后还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 肥田村长气极了,一指梁进仓,吩咐砖厂的会计: “你给他俩大耳刮子,反了他了,他是谁的爹呢!” 也由不得肥田村长不发怒,王连举是他老婆王莲凤的堂弟,也就是他的叔伯小舅子,那么小舅子的爹是谁? 那不成肥田村长的叔丈人了! “慢!”梁进仓举手阻止会计。 然后看着几个公社干部:“几位领导应该看见了,我拒绝他跪下叫爹,是他赖上我的,干嘛还要打我?” 其实肥田村长和几个领导早就来了,不过几个领导伸手压止屋里的村民,示意大家不要声张,他们就是要看看下棋的结果。 王连举拉着梁进仓不让走,要求打赌,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不过王连举暴怒之下,眼里除了梁进仓,谁也看不到了。 梁进仓却是看到他盼望的领导来了,放下心来,终于可以狐假虎威了。 一个身材挺拔的高个子干部拍拍宋村长的肩膀:“算了,确实是他自己要跪的。” 肥田村长只好默认,但明显怒气不息。 他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失败了,本来挖个坑让大仓跳的,这小子不但没跳进去,还把辈分混成孩他姥爷了! 搁谁气不死! 不过好在那几位公社干部对梁进仓也是相当不满,沉着脸说: “年纪轻轻的,太猖狂了吧。 做人留一线,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你不过就是赢了盘棋,赢就赢了,何必把人损成那样!” 梁进仓老老实实回答说: “对不起领导,我错了。 不过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那会儿已经对他说过一遍了,我就是这么说的。 我刚过来的时候看他就这样,一边跟二大爷下棋一边损人,我不过就是想让他也尝尝挨损是个什么滋味。 不信你问这里的老少爷们。” 几个干部一看众人的表情,就知道年轻人说的是实情。 王连举却是怒道: “老子跟麻子就是开玩笑,怎么成损人了? 你他-妈不一样,你小子尖酸刻薄醋溜我,成心想气死我!” 肥田村长一听小舅子说出这样的话,只感觉喉头一紧,噎得瞬间失语。 想起家里也有个王连某。 猪啊,都是猪啊! 王连猪啊! 梁进仓冲王连举一摊手,看着公社干部笑道: “领导看见了吗,这人就是个属煎饼鏊子的,一面儿。 他损俺二大爷是开玩笑,我损他就是要气死他,合着俺二大爷是泥捏的。 不知道生气咋的?” 大仓这话一下子触动了二麻子的心弦,两年来的活受罪,每天都被气得生不如死,一下子全涌上来。 忍不住老泪纵横,都哭出声来了,捂着脸呜呜哭着挤开人群走了。 公社干部对王连举怒目而视。 梁进仓继续补刀: “他把俺二大爷弄到砖厂来不是为了干活,就是专职陪他下棋的。 俺二大爷被气得死去活来,他就高兴了。 你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还得配个专职陪玩的,还得任由你讽刺挖苦? 俺们村欠你的?” 王连举一看公社干部怒视自己,姐夫脸色铁青,急忙分辩道: “你他-妈胡说八道,谁找人陪玩了? 我就是喜欢下棋,闲空了下下棋而已。 再说这么大个砖厂全靠我一个人,压力这么大,下下棋放松放松不行吗?” “你意思是砖厂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贡献大是吧?”梁进仓问。 王连举一下子找回自信,偷眼观察一下公社干部,得意地说: “你说对了,这么大一个砖厂,离了我还就转不动了。 你要不服,或者砖厂里这些人谁不服,你们来,我辞工啊!” 好在这几句话让肥田村长气顺了点,帮他找回了语言功能。 这就对了嘛,跟那小子讨论什么下棋啊,赶紧发挥你的强项,讨论烧砖窑,你的专业啊! 他指着叔伯小舅子对公社干部介绍说: “这是砖厂请来烧窑的师傅,我们村没有懂烧窑的,砖厂所有的技术都靠他。” 王连举打蛇随棍上地补充说: “不但是烧窑,就是建这个砖厂,还是我给姐夫提议的呢。 包括后来去其他砖厂考察,分析砖厂的前景,在这村里选址,不全都是我的功劳? 空了找个人下棋这还成罪过了!” 一边说还狠狠瞪了梁进仓一眼。 肥田村长这个气啊! 猪啊,王连猪永远是王连猪啊! 你提什么我是你姐夫,叫声村长以后咱就不是亲戚了吗? 怎么还提下棋的事儿! 梁进仓迎着王连举的目光笑了笑: “没错,你功劳够大的,这个砖厂建成两年,亏损两年,您老人家功不可没,佩服!” 本来公社干部已经烦了,正要呵斥他们出去吵去。 现在梁进仓提出砖厂亏损,那个身材挺拔的干部立刻看着王连举问: “是啊,你是管技术的,砖厂一直亏损,这是为什么?” “为——为什么——”王连举结结巴巴,突然一指厂长,“亏损是因为经营不善,经营的事你问厂长。” 宋厂长恨不能把王连举指他的那根手指咔嚓一声咬下来。 干嘛问他啊?他只知道每个月算算账亏了,但是为什么亏了,他也没弄明白。 厂长说不明白原因,王连举更是各种推卸责任。 当然,肥田村长也是一直困扰,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人家的砖厂都哗哗的赚钱,自己村的砖厂却是一直亏损? 公社干部们火了:“乱弹琴,一直亏损,居然查不出原因,还这样糊里糊涂干着,你们村存款多,不怕亏是吧?” 梁进仓插嘴说:“村里存款不多,砖厂工人存款多,老少爷们大半年了在砖厂光干活不发钱,不发工资的话应该有利润。” “滚蛋!”肥田村长终于老羞成怒,风度全无地冲梁进仓吼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说话了,滚出去。” 梁进仓不理他,看着公社干部说:“砖厂亏损的原因,我一清二楚。” 高个子干部阻止了肥田村长,鼓励的眼神看着梁进仓:“既然如此,你给我讲讲。”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个小伙子应该是真的清楚亏损原因。 34 谁派你来的 “那好,我就说说我的看法,如果哪里说错了,请领导批评指正。”梁进仓说道。 “砖厂亏损的原因,总结起来就是成本居高,成品率偏低。 第一,本村砖厂用柴草烧窑,这种过时的烧窑技术其实适合烧制青砖,但现在市场需求是红砖,用柴草烧红砖,比用煤烧红砖成本高,残次品率也高。 第二,柴草价格每百斤四元左右,但因为柴草来源分散,需要专门的人力去各村收购,加上人工费用和运输成本,每百斤成本超出五元,更是远高于煤价。 第三,砖厂管理人员过多,厂长,会计,保管,外跑,还有专门的厨师,都是脱产管理人员,陪下棋的我就不说了,管理成本居高不下。 第四,由于烧制技术落后,残次品过多,所谓的正品质量偏低,在本地销路不畅,都是通过关系户卖到县城或者周边,又增加了运费成本。” 梁进仓的这一番侃侃而谈,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得呆了。 公社干部对烧砖窑是外行,听他这一席话感觉茅塞顿开。 而肥田村长他们却是十分不自然,因为他们知道大仓说的都是实情。 平时他们没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让大仓这么一总结,才发现他们错得很离谱。 怪不得一直亏损呢! 几个公社干部交换一下眼神,都面露兴奋之色。 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考察亏损原因,不管是社办企业还村办企业,只有找出原因,才能对症下药扭亏为盈。 那位身材挺拔的高个子干部叫苏致祥,三十三岁,是市二轻局干部,挂职到夏山公社担任副主任,主管工业。 二轻局的职责范围,包括汇集和分析企业生产动态、经济运行等数据指标,协调行业内部关系,监督指导行业开展互助合作相关活动。 以确保国有、集体资产安全运营与保值增值。 苏致祥在企业管理方面理论扎实,又善于实地考察,立足行业本质看问题,加上人年轻,有锐意改革的拼劲,其业务水平放在公社一级的基层,那是其他干部无法企及的超高存在。 但今天就是面对这样一个小小的砖厂,苏致祥居然遇上了一个比自己更为清醒,分析问题更为精准的年轻农民。 他立时反客为主,就像捡到宝了一样,热情地招呼梁进仓坐下,问他叫什么名字。 并且以不耻下问的姿态,诚恳地问梁进仓: “小梁啊,既然找到亏损的症结,你对砖厂接下来的运营有什么建议,怎么才能扭亏为盈呢?” 苏致祥的问话立刻让肥田村长和王连举很紧张。 因为他们听得很清楚,砖厂亏损的症结,其实就在于烧窑的技术落后,导致次品过多。 那么要想扭亏为盈,第一条就是要换技术员。 王连举忍不住自告奋勇道:“用煤烧砖我也会。” 梁进仓不屑地讥讽道:“吹牛吧,你会用煤烧砖?会用煤还用得着用柴草烧了两年!” “我真会。”王连举瞬间脸红脖子粗,这可是关乎他的金饭碗啊,叫道,“来梁家河之前,我在别的砖窑早就用煤烧砖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啊!” 肥田村长毕竟是多年的村干部,小舅子这话一出口,他立时想到三个字,“上当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梁进仓冷笑道: “既然你会用煤烧砖,来梁家河却用柴草烧了两年,你什么居心? 你知道砖厂干了两年,亏损了多少钱吗?” 王连举结结巴巴道:“我只负责技术,又不是会计,我哪知道。” 梁进仓严厉地说道: “你让砖厂巨额亏损,这些钱谁来出?还不是村集体分摊到每家每户头上。 按照砖厂的规模估算,两年的销售额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万两千元。 而全部的经营成本不会低于四万五。 加上基建投资四万元。 砖厂干了两年,到现在为止,亏损额保守估计已达到六万三千元。 你明明会更先进的技术,却故意用落后技术烧窑,故意让我们村巨额亏损,你为什么要祸害我们村?” 说到这里梁进仓已经十分愤怒,啪的一拍桌子:“谁派你来的?” 王连举张口结舌,这番话让他快吓尿了。 肥田村长却是在心里顿足捶胸。 猪啊,真是猪啊! 而旁边的会计惊叫一声,就像见了鬼一样指着大仓: “你看我账本了! 你是不是看账本了?你什么时候看的?” 他的惊叫,只能说明梁进仓估算得八九不离十。 苏致祥已经激动得站了起来。 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是个人才。 没看账本,只根据砖厂经营规模,就能够把砖厂的经营情况估算得八九不离十,能把数据做得如此翔实,这不是一般人。 他满怀热烈地端详着梁进仓,然后看一眼肥田村长,就像川剧变脸一样沉着脸问道: “宋村长,对砖厂接下来的经营,你怎么看?” 肥田村长脑子很乱,他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梁进仓却是摇头说: “如果我说了算,我会立即关停砖厂。 今下午就停。 多干一天就多亏一天的钱。” 苏致祥诧异地问: “既然找到了亏损的症结,改进技术,更换燃料,精简管理人员,不就能扭亏为盈吗?” “不能!”梁进仓说,“因为亏损最关键最关键的问题,我还没说。” 这话让所有人都惊讶坏了,最关键问题还没说呐? 梁进仓道: “我们村的土质,根本不适合烧砖。 看着土层很厚,好像原料取之不竭的样子,其实我们村的土质黏度差,有一定的含沙量。 这样的土质制出的砖坯,不管用柴草还是煤,再请来技术最好的烧窑师傅,照样出次品。 你们可以去外边看看出窑的所谓正品,里面也有一部分鼓肚子的胖子砖,只不过形状不那么明显罢了。 也就是说,这个砖厂从一开始的决策就是错的,根本就没有请真正懂行的师傅来检测土质。 也不知道是听了哪个不懂装懂的人瞎说一通,然后就拍脑袋上马。 书上说的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不就是真实写照吗!” 王连举的脸憋成酱紫色。 肥田村长的脸都绿了。 几个公社干部再次交换眼神,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欣赏”二字。 这一番对砖厂亏损的分析,内容翔实,数据精确,思路简直太清晰了。 苏致祥的脸上除了对梁进仓的欣赏,还有些激动,他突然有些失态的一拍脑袋: “我想起来了,宋村长,前几天你们村不是从公社要了俩招工名额? 另一个给谁我不管,其中一个名额我发话了,给小梁。 小梁这样的人才在农村种地屈才了,他应该进工厂,发挥他的聪明才智。 公社的木器厂那么好一个厂子,一直亏损,下一步我准备兼任木器厂厂长,就让小梁跟着我干。 帮我扭亏为盈。 我看好他!” 呃?这话让肥田村长一下懵了。 俩招工名额给小梁一个? 另外一个给谁你不管? 另外一个不是给了小梁同志的未婚妻黄秋艳吗! 不给的话小黄同志就要喝敌敌畏。 肥田村长突然冒出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 弄来弄去,自己费尽心力要来俩招工名额,这不就是给大仓两口子要的吗? 35 一切为了骗个好媳妇 肥田村长不说话,苏致祥却又笑道: “看我一激动,唐突了,还没征求当事人意见就点将了。 小梁,你愿不愿意去木器厂当工人?” 当工人? 梁进仓还真没想过。 捡到别人七十年记忆,让自己能力提升了,眼界开阔了,格局大了。 对于未来的人生规划,已不再仅仅是扛起家庭重担,帮助父母养大弟弟妹妹那么简单。 更没了“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求得温饱就很知足的小农思想。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对于自己远超现时代的见识和能力来说,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会成为“达人”。 能力多大,责任就有多大,当你能力够大的时候,就不该仅仅是负起对父母、弟妹的责任,还要肩负起一定的社会责任。 当然,负起社会责任那是自己真能成为“达人”的后话。 当前的自己还是先要把家庭责任真正地负起来。 最迫切需要负起的就是,必须让二仓和英子再去上学。 俩人上完小学就下来干活了,虽然好多同龄的孩子都是这样,小学文化也能让他们完成日常生活的写写算算,糊弄完平平淡淡的人生。 可现在自己有能力了,就有责任让弟弟妹妹不要成为新时代的文盲。 还有老三和小四儿,要教导他们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懂得人要努力上进的道理,告诉他们社会在发展,以后没文化就会寸步难行。 而不是整天上树掏鸟、小河摸鱼地光知道玩儿。 让老二和英子重新上学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那就是钱。 就拿老二来说,一旦重新上学,就会让家里少了一个挣钱的劳力的同时,多了一个需要花钱的学生。 英子也是如此。 目前自己家的财力,真的负担不起。 或者说一家人省吃俭用也能达到俩人再上学的目标,但那样一来,就别想攒钱盖新房,以及给他这个老大娶媳妇了。 要是自己进厂当工人,家里的收入会变得更少。 因为社办企业的工人也就是名儿好听,让人一听是个当工人的,其实工资还不如干建筑的高。 之所以农村人把招工名额看得那么重,还不就是希望给孩子找一份体面又不用下苦力的工作。 而且工人的名头,也能让儿子娶个好媳妇,闺女嫁个好人家。 想到当工人就能骗个好媳妇,梁进仓突然眼前一亮。 只要自己去当工人,不是同样能骗骗母亲,达到让二仓和英子重新上学的目的吗? 这两年来,母亲就把她的工作重点放在给自己张罗媳妇上。 甚至大胆冒进,在没建新房的情况下,就敢欠下三百元的巨额债务,只为给老大娶一个“十里八村一枝花”。 母亲的理论是,老大这头一炮打好了,后边几个仓的媳妇能差得了吗! 一句话,只要能让自己这个老大娶个好媳妇,母亲是不计成本,什么条件都敢答应的。 想到这里,梁进仓有了计较。 做出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回答苏致祥说: “感谢领导的关心。 我倒是想当工人,就是不知道家里人什么意见,这我得回去商量商量。” 苏致祥高兴地说:“应该的应该的,这是大事,就是应该跟家里人商量,那我就等你消息了。” 又转头对肥田村长说: “宋村长,这事就交代给你了,你们村俩招工名额,留一个给小梁。” 肥田村长没说话,只机械地点点头。 心里很苦。 本来,当时宋其果及其母王连猪要挟肥田村长,只要求肥田要一个招工名额给黄秋艳就行了。 宋其果除了不想干活之外,他的目标可不是社办企业,他希望哪个大伯给他安排一个坐办公室的领导职务。 但肥田村长一下子要来俩名额。 就是给儿子和儿媳一人一个,让他俩分到一个厂,然后造成俩人是在厂里认识的,自由恋爱的假象。 没想到小儿子事发,逼着只能出外躲风头。 儿媳肯定不敢要了,要是还敢结婚的话,就成了一对狗男女,会被老少爷们戳烂脊梁骨。 事后本想把黄秋艳那个名额收回吧,名额没收回来,收获了俩选择! 好郁闷! 现在,公社苏副主任又发话了,把另一个名额给小梁。 更郁闷了。 更更郁闷的是,公社干部们认为,砖厂给村集体带来如此大的损失,必须要对责任人严肃追责。 责任人是谁? 也就他们姐夫郎舅这俩人了。 尤其是现在一致的矛头都对准了王连举。 还是两头堵的矛头。 假设王连举懂得更好更先进的技术,却故意用落后技术烧窑,从而有意造成砖厂亏损,那他就是蓄意搞破坏的坏分子。 虽然这几年地富反坏右这些五类分子大多摘了帽,也不大提这些事儿了,但不代表就可以纵容坏分子对集体经济的蓄意破坏。 必须要严惩。 假设王连举就是个半瓶子醋,对烧窑技术一知半解,却冒充内行,在梁家河根本不具备烧砖条件的情况下撺掇梁家河上马砖厂,造成巨额亏损,这是行骗。 行骗是属于投机倒把的投机行为。 王连举面对指责,吓得几乎要瘫了,哭丧着脸朝肥田村长叫道: “姐夫,你快替我说说啊,我怎么成了骗子呢? 我累死累活帮你们建个砖厂,还不是想让你们多收入吗! 你说我骗你们工资吧,我一个大劳力上哪干挣不着钱,为什么非得跑来骗你们村,对我有什么好处?” “对你好处大了。”梁进仓冷声说,“你当上砖厂技术员,可以拿高工资,还得专门一个厨师给你做饭,还要人陪你下棋,最关键的,你还可以作威作福随便打人。” “那怎么叫随便打人?”王连举跳叫起来。 他很清楚梁进仓今天就是为了俩弟弟挨打过来报仇。 本来姐夫肥田已经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正巧公社干部来了,不但没把梁进仓引到陷坑里去,眼看就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现在梁进仓还拿弟弟挨打说事,王连举觉得这个话题是可以展开的。 至少可以把行骗、使坏这些话题岔开。 至于为什么打人? 他是砖厂副厂长,技术员,打人肯定是因为工人没干好活儿,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所以他跳着脚跟梁进仓大肆争辩起打人的事儿来。 各种找理由,结论就是那俩工人该打。 “我明白了。”王连举说着说着居然找回了自信,咬牙切齿,“哦,我明白了,怪不得刚才你说这说那,还说什么土质不适合烧砖,原来就是编造谎言污蔑我,想给你俩弟弟报仇哇!” 梁进仓沉声道: “土质是不是适合烧砖,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只要找个懂行的师傅来一看便知。 可是砖厂仅仅干了两年就亏损六万多元巨款,这个你得给个交待吧! 我两个弟弟一个十五,一个十六,就是老老实实干活,什么错误的没有的情况下你突然下手,这是为什么? 两个孩子而已,犯了多大的罪过,需要你把人打成那样?” 领导们在办公室谈话,工人们早就赶出去上工干活了。 二仓和建东得到大哥的示意,现在也在出窑。 梁进仓站到办公室门口,冲远处正在码砖的俩弟弟喊道: “你俩先别干了,过来。” 36 有没有可能旧情复燃 梁进仓把两个弟弟叫进办公室,掀开他俩的上衣,让领导们看后背的伤情。 几个公社干部大吃一惊。 只听小梁和王连举掰扯砖厂工人挨打的事,几个干部以为不过就是扇个耳光或者踹几脚的事儿。 没想到居然打得这样重。 这得多大仇恨啊? 还是俩孩子呢! 尤其是十五六的孩子光知道蹿个儿不上膘,瘦骨嶙峋的小脊梁上,伤痕就像趴着一条条血红的小蛇似的纵横交错,格外触目惊心。 谁不是为人父母的,谁人没有兄弟姐妹,推己及人,干部们不由自主发出一片唏嘘。 梁进仓在家门口看过建东的伤情,没敢掀开老二的衣服看,他怕当着英子的面儿自己会忍不住大哭。 自己是英子的精神支撑,要是自己这顶天立地的大哥都哭了,英子会崩溃。 同时也怕英子看到二哥的伤,让她伤心痛哭。 现在终于亲眼看到弟弟的伤情。 可能因为他是自己的亲弟弟,建东不过是堂弟,王连举分明就是重点照顾了梁二仓,打得更重。 怕当着别人的面儿哭了会丢脸,却不由自己控制,眼泪刷的流下来。 心里刀绞一般疼。 突然想起自己爹去世的那年,二仓八岁,刚刚懂得生死意义的年龄,却又是心理最脆弱的年龄。 老三还小,不懂得人死了是怎么回事,看到奔丧这么多人还高兴得很,别人嘱咐他要跪下哭,他没有眼泪,就抓把唾沫抹在眼上。 可二仓一直哭了一年多。 尤其是日落的黄昏时分,以往这个时候自己的爹会扛着锄头进了家门,他就想他爹了,就趴在炕上呜呜的哭。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难道没爹的孩子,说来话就不长吗! 梁进仓抹一把眼泪:“你俩说说,他为什么打你?” 建东说道: “俺俩人干得好好的,他过来说砖垛子歪了,接着就很难听的骂人。 俺俩顶了他几句,说砖垛子明明正正当当,你干嘛骂人? 他说不但骂人,还打人呢,就把俺俩打成这样了。” 毕竟还是孩子,本来下决心不要哭,可是说了没两句,俩人都呜呜的哭了。 公社干部们也是眼圈儿通红,一个个怒视着王连举。 王连举发现自己好像犯众怒了。 他慌了,急赤白脸地辩解道: “胡说八道,谁说正正当当?明明是歪了。 不服咱可以去外边看看,让领导看看砖垛子到底是不是斜着! 没干好活儿,还不敢说你们了? 还敢顶嘴,顶嘴就得挨——” “你闭嘴!”肥田村长怒吼一声。 猪啊,真是猪啊! 重点是砖垛子的问题吗? 砖垛子是不是斜着,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是你要指出俩工人的错误很严重。 重点是你得说他俩先动的手,而且是俩打一,你被迫还手的…… 天啊,打个雷把这头猪劈成飞灰,让他永远消失吧。 “把他按住!”肥田村长吩咐厂长和会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打人就得预备着挨打!” 王连举吓坏了,拼命挣扎:“姐夫你什么意思,不会想打我吧?” 厂长和会计虽然也姓宋,跟肥田村长是本家,算起来跟王连举也是瓜秧子亲戚。 但王连举这两年在砖厂太猖狂了,俩人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了。 现在村长发话,俩人死死按住王连举,胳膊都恨不能给他拧成麻花。 肥田村长出去抽了一根树条子回来,又吩咐保管把王连举上衣拉上去,照着他的光脊梁就是一通猛抽。 王连举疼得杀猪一样鬼叫,各种求饶。 好在打在身上了,反而让他长心眼儿了,知道姐夫这是做给公社干部看的。 刚把他按住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喊出“那不是你让我那么干的吗”! 可是做样子也不能真打啊! 他终于品尝到抽在背上那痛入骨髓的疼痛了。 肥田村长这也是逼不得已在冒险,一边打一边担心这货会猪急跳墙,把自己指使的内情吆喝出来。 抽了十几下,冲会计使眼色,意思是松松手,假装没按住,让他逃跑吧。 王连举一直在拼命扭动挣扎。 稍一松手,他就像兔子一样跳起来,没命地冲出办公室。 一边跑还兀自发出无以名状的惨叫。 肥田村长终于彻底看清自己这个叔伯小舅子的真实面目了。 不但是猪,还是个怂货。 不就是挨了几下,没那么疼吧! 几个公社干部面面相觑。 就这么让他跑了? 刚才看村长狠抽王连举,所有人都感觉很过瘾。 等到看他挣脱跑了,大家才有点明白过味儿来。 王连举给村里造成这么大亏损,是不是抽那么几下就算过去了? 当然肥田村长不那么认为,他对公社领导表示,会另外请懂行的烧砖师傅过来。 除了对土质进行评价,还要改进烧窑技术,以及精简非生产人员等。 反正就是希望通过一系列的整改,让砖厂扭亏为盈。 肥田村长绝对不会采纳大仓那一番谬论,更不会立即关停砖厂。 要停,也要一步一步来。 总得把自己的决策失误,和叔伯小舅子的半瓶子醋责任给摘巴干净,然后再停。 宋村长这样说了,公社干部也不好再过多干涉。 毕竟现在所谓的“公社”已经变了职能,不再是下辖各村的家长,每个村独立核算,赔了赚了那都是村集体的事。 公社对村办企业可以提出建议,但并不能直接管理。 梁进仓也很清楚,能狐假虎威让肥田村长不得不丢车保帅,把王连举打一顿,也算给俩弟弟报了仇,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给村里造成亏损就要追责,这是办不到的。 至少在当前的制度环境下,是办不到的。 尤其是村长还有那么硬的靠山。 他对砖厂的会计说:“在砖厂干个活儿还要挨打,我们不干了,给我俩弟弟算工资。” 厂长和会计看向村长。 砖厂大半年没开过工资了,即使你不干了,现在也不可能单独给他俩算工资啊。 苏致祥说:“既然他俩辞工不干了,就应该给人家把工资结算清楚。” 另一个公社干部说:“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打,还得给他俩一定的补偿。” 领导都发话了,肥田村长只好苦涩地点点头: “不干就不干吧,给他俩结算。 另外不是挨了打吗,每个人补偿五块钱。” 宋村长脸上的苦涩,苏致祥看得清清楚楚。 他听其他人谈论过这位风头无两的村干部,知道宋村长的几个哥哥都是大干部。 市劳动局宋友娄局长就是他的五哥。 在市里上班的时候,他跟宋局长虽然不是很熟,但接触过几次,彼此有所了解。 苏致祥发现,跟作风沉稳的宋局长比起来,他这位当村干部的六弟虽然表面挺耐看,话也不多,但处理问题明显不够稳重,说话做事太随意。 而且这位宋村长私心太重,其实不适合担任村里的领导职务。 只不过因为几个哥哥的关系,宋村长是农村基层干部当中的活跃分子,公社其他领导跟宋村长私交都不错。 自己这个新来的公社四把手,还没资格对村里的领导班子指手画脚。 临走的时候,苏致祥主动跟梁进仓握手,再次表示对这位年轻人的看重,并且是真心希望他能到木器厂上班。 看他俩那个亲热劲儿,一旁的肥田村长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 别提什么滋味儿了。 尤其听到苏副主任提到小梁到木器厂上班,肥田村长脑海中就浮现出黄秋艳也在木器厂上班的情景。 这一对曾经订过亲的准夫妻,一旦成了同事,整天朝夕相处的,也许旧情复燃。 真就像自己给小儿子规划的那样,不知不觉就自由恋爱了! 37 成了富豪也要瞒着弟弟 二仓和建东拿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劳动报酬。 每人还另外多补偿了五块钱。 对于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每人手里拿着一百多块钱,这是多大一笔巨款啊! 俩人兴奋得都忘了背上的疼痛。 回家的路上欢蹦乱跳,拿着钱互相比较,数了一遍又一遍。 甚至很没出息地表示遗憾,早知道这样应该让王连举打得更狠一点,那样也许就能补偿十块钱了! 梁进仓照着俩弟弟的脑袋上每人敲了一记。 “问你俩个问题啊,要是这钱不用上交,你俩最想用来干什么?” 这么大一笔巨款,拿回家不上交? 俩小子手里抱着钱,定定看着大哥,惊呆了。 大哥这个假设太疯狂,超出了俩人的理解范围。 然后同时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会,怎么可能不上交呢! “我就是假设,假设懂不懂,就是假如家里的钱足够多,用不着你们的钱了,你们自己挣的钱自己花,你俩最想用这些钱干什么?” 二仓认真想了想:“交给咱娘。” 建东几乎同时说道:“交给俺爹。” 能把这么一笔巨款经手拿一回已经很满足了,要是让他们把巨款花了,他俩的思想观念里没这选项,超出了精神的承受范围。 假设都接受不了。 甚至因为大哥提出如此挑战神经的假设,把二仓吓着了。 巨款都不敢拿手里了,生怕有所闪失,卷成一卷递给大哥,让大哥替他拿着,回去交给咱娘。 “你也替我拿着,到家的时候再给我,省得少了。”建东也把自己的钱卷成一卷,让大哥替他拿着。 二仓斜着眼睛表示不满: “跟人学变狗毛,跟人走变黄狗,你别跟我学行吧。 大哥替我拿那么多钱已经很累了,拿太多照应不过来。” “你才变黄狗呢,你个大青狗。” “你个黄狗……” 斗嘴不算,还互相推搡。 然后冲突升级,拉锯般来回追逐,从田地边上捡起土坷垃互相投掷。 建东准头极好,有一发炮弹正好打在二仓额上发际线那里,啪的粉碎,黄土末子均匀地挂了二仓一脸。 恼羞成怒的二仓擎一块更大的土坷垃反击建东,逃跑中的建东被击中背部,背上可是有伤啊,疼得嗷嗷乱蹦。 梁进仓笑了,这俩小子还是打得太轻。 要是打得爬不动就老实了。 看着俩人欢快地在前边跑着追逐打闹,梁进仓却是有些心酸。 当然,这年头的孩子都皮实,挨了打,身上受点伤的,只要没大碍,连去卫生所都不用。 夏天让狗咬着,哪怕咬得腿上鲜血淋漓,抓一把土撒上止血,会庆幸不是冬天咬的。 因为夏天穿裤衩子,咬着腿就是皮肉受苦,没咬破裤子啊。 只是咬得淌血,淌一会儿不淌了,然后结痂,到时候自己就愈合了。 但是咬破裤子,裤子自己不会愈合啊。 要是再撕得碎一点,一条裤子废了的话,那就不是被狗咬那么简单了,回家基本被他娘打个半死。 梁进仓不是心酸俩弟弟挨了打。 他是看着二仓那吊在半空的补丁裤子心酸。 还有满是泥,露着俩大脚趾的破解放鞋。 从心理上,当大哥的既然有能力了,记忆中也见识过太多的人世繁华,肯定本能地想让父母、弟妹也过上繁华的生活,享受人间之福。 梁进仓心里有一千个办法在短时间内挣到大钱。 别的不说,就说个简单的。 拿上家里现有的几百块钱,再去供销社大算盘子那里借几百高利贷,还有舅舅家借点,这就有本钱了。 去南方,中英街上买些电子表回来,在这个什么都凭票的年代,不是每家每户在娶媳妇的时候都能搞到手表票的。 而且现在农村人的眼里,电子表比机械表高档多了,极为神奇。 来回倒腾几趟,几处大瓦房建不起来? 家里老的小的整天喝酒捞肉的生活那不是轻而易举! 可是,当大哥的能这么干吗? 梁进仓深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记忆中,看过最不人道的一款电视节目就是,让山区的贫困孩子去城市,跟富豪家的孩子互换角色。 当然,富豪家的孩子从奢华进入贫困的生活,他会生不如死无法接受,好在不几天还会换回来,回到他豪奢的生活当中。 但是贫困孩子呢? 从豪车豪宅再回到贫瘠的山区,面对破败的环境,贫苦的生活,无法改变的现状,生不如死的漫漫人生从此开始了。 人比人要死的啊! 如果没有让他见识到豪奢的生活,没有品尝到无上的美味,他就不会一直拿那些豪奢的东西去比较眼前的贫苦。 他一直以来习惯的吃的穿的用的住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和自然,每天都有他的烦心事,高兴事,和幸福感。 尤其是对于儿童和少年来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每天心里都有对未知的美好憧憬和希望。 可是自从见识了豪奢的生活,他现在所有的美好和幸福,都在对比之下变成了痛苦,都变成了无法忍受下去的贫寒生活。 最让他绝望的是,会发现无论怎样努力,都达不到自己向往的那种生活质量。 当然,梁进仓知道,仅仅是改变一下生活质量,让弟弟妹妹吃的好点,穿的好点,不会像山区孩子见识豪奢那么夸张。 可是,现在绝大多数的孩子都吃这样,穿成这样,为什么自己的弟弟妹妹要比别人吃得好,穿得好? 优越感,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心理。 尤其是这种优越感不是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而是坐享其成源于自己有个能力很强的大哥。 让他们习惯了坐享其成,基本就是在心理上把他们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废物。 而从小时候就习惯了吃好东西,习惯了大鱼大肉,那只能是早早的把他们敏感的味蕾给破坏掉了。 偶尔的水果、点心、白面或者鱼肉一类,还能带给他们无上的惊喜,那就再也体会不到了。 只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地无休止追求更能刺激味蕾的食物,然后在他们的细胞当中储存下足够的能量。 等到他们长大以后早早的就发胖,没等老年就高血压,高血脂,脂肪肝,糖尿病,什么样的病都来了。 而整天的享受和安逸,会让学习和工作成为他们不能承受之痛。 自己的弟弟妹妹,他们还小,当大哥的不能早早就剥夺他们味蕾的敏感度,让珍羞变成糟糠,对他们来说从此的人生世间再无美味。 不能让他们知道大哥有着巨额的财富,是他们坚实的经济后盾,从而让他们的学习和工作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让努力变成他们无法承受的痛苦。 人生无美味可以品尝,不能感受努力带来的成就感,活成一只流水线上养殖的鸡,永远失去感受幸福的能力…… 那样的话,自己这个当大哥的罪孽万死难赎。 梁进仓暗下决心,至少在近几年,在弟弟妹妹们还小,需要努力的时间里,自己就是有再多的钱,都不能让他们知道。 不过,偶尔地改善一下生活,让他们稍微过得好一点,还是很有必要的。 38 干嘛掐我 到家之前,梁进仓把代为保管的钱分别给了俩弟弟。 建东要回去交给他爹,二仓不接,他让大哥直接给母亲就是。 “还是你给咱娘吧。”梁进仓笑着把钱塞进弟弟手里。 这是他累死累活干砖窑挣来的,只有让他亲自交到母亲手里,才能让他所有的辛苦得到应有的心理满足。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大哥刚才的问话给了二仓启示,反正吃晚饭的时候,梁进仓发现了一个问题。 三仓手里多了一把价值五分钱之巨的折叠小刀,这可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小四儿鬼鬼祟祟一直在角落的阴影里出没,偶尔还有没控制好的“嘎嘣”声从他嘴里传出来。 分明是在偷着吃水果糖。 而英子满脸兴奋,给大哥展示她手里的头绳和一绺子花花绿绿的化学丝。 “二哥给我买的。”她贴在大哥耳边小声说,“他说别让咱娘看着。” 很明显,这是二仓在上交他挣来的巨款之前,打了埋伏。 梁进仓根据老三和小四儿以及英子收到的礼物,大体估算,老二应该留出了两毛钱。 这个发现让梁进仓很是惊讶。 难道自己下午就是随便问问,假设这笔巨款让他俩随意处置的话他们最想干什么,这么一句话的事儿,就能把二仓给拐带得不再单纯。 知道跟母亲打埋伏了? 那么建东呢? 他是二叔家中老大,手底下还有俩弟弟俩妹妹,会不会也打埋伏? 吃过晚饭之后,母亲打发三四俩仓去把二叔和三叔叫过来。 每当家里面临重大选择,都要把两个亲叔叫过来参与决策。 老歪永远是坐在靠门口的炕沿上,弓着腰弯成大虾,默默抽着卷烟。 重大决策的时候,他负责听。 炕席上放着一个搪瓷茶盘,一把大茶壶,周围是七八个茶碗。 屋里烟气缭绕之中,还伴有大叶茶淡淡的香气。 梁进仓家屋后的园子里有两棵茶树,母亲炒制出来,就是一年的口粮。 以往晚饭后这个时候,他家总有两个固定来串门的。 一个是梁进仓他爹梁秉仁多年的老友田立业,后来老歪坐山招夫,也就接替前夫哥跟田立业成了好朋友。 另一个是本村人数不菲的特殊群体之一,外号大骡子的老光棍。 俩人几乎是雷打不动晚饭后来找老歪聊天。 喝着大叶茶,抽着旱烟。 约三两好友,抽烟喝茶聊天打屁,这对他们来说就是幸福人生了。 只不过今天晚上大仓家有重大事项要商讨,俩人识趣地告辞了。 会议永远由大仓娘主持。 英子永远挨着大哥,小脑袋几乎要枕在大哥胳膊上了,手里百无聊赖拽着大哥的衣襟掐捏。 三仓和小四儿早就没影了,街巷子里不时冲过一队又一队孩子,伴随着一阵阵追逐厮杀之声。 大仓娘开门见山说道: “他二叔三叔,大仓下午回来说,公社木器厂招工,给了俺家一个指标,你们怎么看?” 俩叔叔一听这话,惊讶极了,尤其惊讶的是二叔梁秉义,手里的旱烟都停在半空,呆住了。 三叔梁秉礼是个急性子,顿时嚷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宋其果那事咱就跟肥田成了仇,这几天我还琢磨着过来嘱咐嘱咐大仓,凡事小心一点,别让肥田给下了绊子。 不祸害咱就烧高香了,还能给咱个招工指标? 大仓,肥田怎么说的?” 没等大仓回答,二叔说道: “这肯定是个圈套。 今下午建东回来跟我说,他和二仓被肥田的小舅子给打了,大仓带他俩过去要给打回来。 正好公社的干部到砖厂检查,大仓就把肥田小舅子给告了。 建东说他在外面干活,也不知道他大哥怎么说的,反正肥田当着公社干部的面,把他小舅子给抽了一顿,赶跑了。 这事明显是肥田下不来台了,逼着做给公社干部看的。 你说咱们跟他本来就有仇,这一下更是仇上加仇,就肥田那人,你说他怎么可能不想着法儿报复大仓? 这个招工指标除了是个圈套,别没法解释。” 梁秉礼一听,一拍大腿:“那肯定是个圈套,大仓咱不上那个当,直接辞了。” 大仓娘笑道: “圈套倒不是圈套。 老大跟我说了,是公社干部看中了他,直接点名要他去的,肥田说了不算。 老大说肥田当时那个脸啊,笑得比哭还难看!” 说到肥田村长吃瘪,大仓娘满脸兴奋,很过瘾的样子。 然后她话锋一转,脸色又回复严肃起来:“现在把你们俩叔叫过来,是让当叔的说说他,这么好的机会,老大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俩叔异口同声,急了。 “也不是不想去,”大仓娘说: “是他给我提条件了,说是他现在当工人了,以后挣钱会越来越多,家里光景一天比一天好,要求让老二和英子再去上学。 我没答应。 他就跟我说不去了。” “乱弹琴!”三叔首先火了: “自家趁多少家底不知道啊? 现在供着俩学生都够累的,你都十八了到现在没盖起新房来。 再要加上俩学生,全家喝西北风去!” 本来大人说话,孩子是不能插嘴的,但是这个话题牵涉到了自己,二仓也就表态说: “大哥,我不去上学。 你去当不当工人我都不上学了。 我都下学好几年了,跟我一个班的过了年就考高中了,你让我去上小学还是上初中? 上小学我比老师都高,上初中我跟不上,那不是活受罪!” 梁进仓说:“你要是不去上学,那就找人把你年龄改改,你去木器厂上班——” 话音未落,腰上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打个激灵,差点张嘴叫出来。 英子偷着拿手掐他呢。 扭头一看,小妮子把头埋在胸前,一只手还在掐捏大哥的衣襟,只是另一只手作案去了。 梁进仓贴她耳朵小声道:“你干嘛?疼死我了!” 英子不动也不看大哥,只是小嘴轻轻蠕动,发出只有大哥才能隐约听到的声音: “谁家招工不是先从老大开始?哪有老大不去,先让老二去的。” 梁进仓偷偷背过手去,从背后戳了她的小脑袋两下。 平常看不出那么明显,一旦有点事,小妮子的私心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二仓反驳大哥说:“让我去当工人还得改年龄,你放着现成的为什么不去?” 梁进仓认真地说:“因为你比我长得丑,不好娶媳妇,当了工人能娶个好媳妇。” 屋里人瞬间沉默,感觉这个理由倒是蛮强大的。 英子却是又开始蠕动小嘴,传音入密:“大哥,你说的对,还是让二哥去吧。” 39 她不能辜负大哥 三叔梁秉礼倒是当真了,端详对比俩仓几眼,表示赞成:“让二仓去倒是也成。” 本来大哥说他丑,二仓还以为是大哥为了谦让故意找理由。 现在三叔认真的补一刀,二仓明白了,自己是真的丑。 立刻变得枯萎起来。 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再发表意见。 渐渐发展到一脸的生无可恋。 二叔其实最了解大嫂的心思,呷口茶沉思道: “论说让大仓进厂最合适,他年龄够了。 再说现在木器厂也招女工,就凭咱大仓这牌面,说不定人家那闺女不要彩礼,自己上赶着就来了。 二仓和英子去上学,紧紧裤腰带也不是供不起,关键是这事有点冒险。 你说俩人再去上几年,花了钱耽搁了干活,要是上不出个名堂来,那不又耽搁二仓娶媳妇。” 二叔只是点出上学会给二仓带来的弊端,没说英子。 但几个长辈都心知肚明。 二叔就是怕万一英子上出个名堂来呢? 要是英子考上大学,上个中专什么的,只要考上那就有了铁饭碗。 接到通知书就能起户口,一报到就转成城市户口,从此就是吃国家粮的了。 上了大学那就是干部编制,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登天是登天了,然后呢? 然后就是大仓娘的王炸飞了。 到时候要是哪个仓娶不上媳妇,大仓娘没有牌可打了。 二叔替大嫂隐晦地表示出这个意思,其实也是在敲打侄子。 希望大仓能替母亲想想,理解母亲的难处。 提出二仓可能耽搁娶媳妇,难道老大就敢说包打天下了吗? 刚刚劳民伤财订过的一门亲事黄了,这不就是活生生的教训? 谁敢保证不会再来这么一出? 一来二去耽搁成困难户,也许那时候还得指望英子救急呢! 大仓娘却是在讨论中终于理清了思路。 最终拍板: “那就这么定了,听老大的一回,让老大进厂,老二和英子再去上学。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管是老二,还是英子,花钱花物去了,就得给我好好上。 要是哪个偷奸耍滑不好好学,学不好,那就赶紧回来给我老老实实种地。” 一听母亲拍板,二仓和英子都急了,俩人纷纷表示不愿意上学。 甚至是坚决不去上学。 二仓是真心不想去,他知道自己去了也跟不上。 而英子,其实就是宁愿不去上学也不想让大哥进厂。 刚才二叔也说了,厂里有女工,就大哥这牌面,人家不要彩礼上赶着就跑来了…… 但是俩人反对无效。 在这个家里,母亲一言九鼎。 俩人只好各怀心思,乖乖地闭嘴,无条件服从安排。 大嫂拍板了,俩叔按惯例表示支持大嫂的英明决定。 老歪在会议解散之前从炕沿上出溜下来,给茶壶续水,刷一刷存在感。 大仓娘又理顺了一件大事,那是相当得意。 接下来积极筹备,就等着老大进厂了。 虽然表面上看她是屈从了老大的要挟,但是大仓娘高屋建瓴地认为,其实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 她不是不知道当工人名声好听,能娶个好媳妇。 但因为一开始的时候,老大为这事给她出了个难题,非得让老二和英子再去上学,不然就不进厂,这个难以接受的附加条件,打乱了她的思路。 女强人也有难住的时候啊。 但是那天晚上的家庭会议上,老大强调让老二进厂的理由,就是“当工人能娶个好媳妇”。 这话一下子让大仓娘的思路清晰起来。 她终于排除所有干扰,最终筛选出一个关键词:好媳妇! 是啊,现在家里所有的工作重点,不就是倾尽一切力量,给老大娶个好媳妇吗! 只要老大这头一炮打出个开门红,后边几个小崽子的媳妇也差不到哪里去。 大仓娘坚信这个道理。 心里虽然有些对老大不满,但毕竟孩子大了,当娘的也不能再一言堂,娘俩意见不合的时候也得讲究点战略战术。 大仓娘也上过几天学,认得不少生字的。 当然有时候把公社的“水泥予制厂”读成“水泥子制厂”,把那本“新华字典”读成“新华字曲”,仓他大姑从关东来信,说那里太冷,她“受不了”,读成“爱不了”,信上说有个邻居“太狠了”,读成“太狼了”…… 但这并不妨碍大仓娘以文化人自居。 她知道上学不像喝凉水那么简单,咕咚咕咚就能把肚子灌满。 上学这东西,你得能啃得进去。 一个“啃”字,说明这事不容易办到。 那些一天不落跟着上学的孩子,都未必能学出个名堂来,老二和英子下学好几年了,学那点东西就着煎饼早忘光了。 现在再去上学,那就是听天书,听得懂才怪。 想明白了这一层,大仓娘释然了。 还有点小得意。 老大这两年翅膀硬了,学着跟他娘讲条件,他那点小心思,当母亲的能不知道吗? 不就是看英子早早下来干活他心疼了,想让她多上两年学,享享福! 而捎带上老二,不过就是做做样子,不要显出厚此薄彼,放着男孩不上学,闺女反而上学,让左邻右舍看咱们做事外路。 可你毕竟还是嫩点啊,没想到更深的一层,他俩拉下的太多,再去上学无论如何跟不上趟。 大仓娘完全有这个自信,不用几天,老二和英子就会主动要求不上了。 她甚至都能脑补出俩孩子打死也不愿再踏进学校门的样子…… 没几天的功夫,大仓娘高高兴兴把老大老二和英子送出家门。 二仓和英子要是再去上小学五年级,明显蚂蚁窝跑出个骆驼来,跟一群小屁孩坐一块儿能把俩人羞死。 于是都插班上了六年级。 就是初一。 上初一俩人也是显得比别人大。 二仓头一天上学,中午回来就把书包摔了,羞死了,而且人家那课本都快学完了,他一句听不懂。 打死也不去了。 当然,只要打不死,就得去。 他娘没把他打死,他只好还得去。 大仓娘知道,即使不去了,也不能这么快就不去了,总得坚持几天。 到时候发现他确实跟不上,拉下好几年了再去上学就是个笑话,再让大仓发话。 至于英子为什么同样拉下好几年了,而且明显老师讲的一句听不懂,回来却没有摔了书包,这个大仓娘选择性无视了。 小妮子不过就是咬着牙不表现出来而已。 这小妮子懂事,知道大哥想让她多上几年学享福,她不能辜负大哥对她的好。 大仓娘洞若观火,小妮子这点小心思,能逃得过她的火眼金睛? 大仓当了工人,那是到点上班,到点下班,搞得大仓娘也跟着紧张起来,每天天不亮就已经把饭做好了。 大仓吃完早饭一溜小跑去上班。 梁家河离夏山二十里路,他步子快,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不过还是很怀念大狗熊配给自己的三八大杠。 现在已是初冬,天越来越短,下午下了班,等走回家天早黑了。 家里人都是已经吃过饭,只在锅里给他留着。 这是他嘱咐的,不让家里人等他,天长日久,家里这么多人等他一人回来吃饭,明显让一个人拖累了一大家子。 反正饭在锅里,等他回来还有点热乎。 英子和母亲抢着伺候他吃饭。 母亲还沉浸在儿子成为工人的兴奋当中,每天都要让儿子跟她说说厂子里的新鲜事。 大仓就捡一些很日常的工作场景说给母亲听。 至于多少有些分量的,他是不会说的。 比方说刚到厂里,那些老工人都会欺负新来的。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个生产组长似乎格外看他不顺眼,天天找茬祸害他。 还有一个怕说出来母亲听了不舒服,那就是在厂里碰见自己原来的未婚妻黄秋艳了。 人家也当工人了。 在打磨车间。 而且见了他不但不说话,脸上还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40 压死你个王八蛋 梁进仓发现自己确实有点贱。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骨子里就贱。 明明知道黄秋艳品质很差,但就因为跟她订过亲,俩人头挨头,攥着人家那柔软的小手拍过订婚照,借机品闻了少女淡淡的清香。 这就对人家一肚子亲切。 即使所有真相都知道了,事后想想挺伤心,但是再次面对面碰上,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形,虽然没有近距离闻到女儿香,心里已经是不由自主热乎乎的了。 眼眶子都有点返潮。 毕竟眼前人差点成了枕边人。 要是宋其果再晚几天下手,这年头一天比一天新潮,保不定真像周寡妇说的那样没等结婚就“那事”了。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么一日订亲怎么也得“淡淡恩”吧? 可是一看黄秋艳看都不看自己的眼神,脸上的表情—— 发现人家一点都不淡。 人家是浓浓的——恨! 其实,梁进仓是冤枉人家了。 他还没看到黄秋艳之前,她却是老远就看到梁进仓了。 第一眼哪有浓浓的恨。 只是大吃一惊。 实在是吃惊坏了。 俩人是订过亲的,梁家的情况黄秋艳一清二楚,知道他家没有关系很硬的亲戚朋友一类。 而且宋其果说过,就是村里所有人都招工了,他爹宋村长也绝对不会让大仓招工进厂的。 那么,眼前的工人梁进仓怎么解释? 其实这也并不是百得不得其解的难事,很快黄秋艳就想明白了。 因为她想到了他爹是怎么给她保住这个招工名额的。 那么很明显,梁进仓也是用了这种办法。 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只要你为了一个招工名额能豁出命来,不给我就真的死给你看,看你敢不敢不给? 宋村长被讹诈得没办法了,只能把另一个名额给梁进仓。 想明白了以后黄秋艳除了鄙视还很庆幸。 相了几次亲,除了看好梁进仓青年长得出挑以外,发现人比较正直,打听一下左邻右舍口碑极好。 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是个卑鄙小人。 当然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了,擦肩而过除了看都不看以外,脸色还很难看,表现出来的态度很恶劣。 跟黄秋艳一块儿走的女工孙业霞问:“秋艳,刚才过去那个是新来的,你认识他?” “不认识。”黄秋艳回答得很干脆。 “我怎么看他那眼神好像认得你!”孙业霞回头朝着梁进仓的背影望了望,恍然道,“肯定是看你长得漂亮!” 然后愤愤地说: “自从你来了之后,厂里这些男的谁不知道新来了个漂亮的女工! 可人家也就是看看,谁像他似的那眼神,恨不能看着眼里去拔不出来。 我知道他,叫梁进仓,刚来大件车间的学徒工。 俺哥说可能延成叔认识他,不过不是好认识,应该有仇,延成叔整天找他茬。 我看啊,待不长,干不几天就得开除。” 孙业霞嘴里的俺哥,指的是她哥哥孙玉业,在大件车间。 此大件车间不是机械厂的大件车间,而是因为现在城里开始兴起大衣橱嘛,这个车间专门生产大衣橱,而大衣橱属于家庭里的大件家具。 所以命名为大件车间。 生产的产品新潮,名字也得新潮,赶潮流嘛。 而那个延成叔,是大件车间的生产组长,职务相当于大厂子的车间主任,叫孙延成。 这厂里姓孙的,绝大多数是公社驻地夏山村的村民,可以理解为姓孙的是地头蛇。 孙延成跟孙玉业是本家叔侄,虽然快出五服了,但因为孙延成是孙玉业的直接领导,所以连带他妹妹孙业霞嘴里的这个叔也跟亲叔似的。 孙业霞对黄秋艳也很亲热。 作为早进厂的地头蛇老资格女工,孙业霞不但不欺负黄秋艳,对她还相当亲近,各种照顾。 无他,孙玉业疯狂地看上黄秋艳了。 当然,其他年轻男工对黄秋艳的疯狂程度并不差于孙玉业。 可惜他们没有一个可以贴身靠近黄秋艳的妹妹。 一开始的时候,黄秋艳被这位初次见面的师姐的热情给吓坏了,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这是笑里藏刀准备给她挖坑呢! 直到听她嘴里老是她哥,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放下心来。 也见过有意无意跑来找她妹妹的她哥,长相虽然一般,但人家是夏山的坐地户,公社驻地相当于缩小版的县城了。 条件比下边的村子好了不止一倍。 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认可这事,但心里也没什么抵触。 跟孙业霞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孙业霞也成了她最忠实的护花使者。 例如像今天这个梁进仓,看黄秋艳的目光数量超出了标准限额,孙业霞已经对他怀恨在心了。 “这个梁进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俺哥说说,也得帮着俺叔找他茬,治死他。”孙玉霞有点来气。 “不至于吧。”黄秋艳说,“刚来的学徒工本来就不容易了。” “秋艳,你真是心太好了。”孙业霞很感动,“可是心好分对谁,对他那样的好色之徒,就不能客气。” “说不认识吧,是没说过话,我以前倒是见过他。”黄秋艳随意地说道,“他是梁家河的,俺有个亲戚是那村,我去走亲戚时人家指给我看,说好好的青年,就是手不大老实。” “啊,小偷啊?”孙业霞吃惊地睁大眼睛,“那还了得,这得赶紧告诉领导,这样的人厂里不能要啊!” “哎!”黄秋艳及时制止了她,“人家进厂不容易,还有我听说他从小死了父亲,可能就是穷的吧,万一当上工人就改了呢。” “那也不行。”孙业霞想了想,“看在你心好给他求情的份上,我先不去告诉领导,可我得告诉我哥,注意他的三只手。” “嗯,谢谢你业霞。” “还谢我,又不是你的事儿,你这样不行,人善被人欺……”孙业霞嘟嘟囔囔,各种感慨。 本来她想晚上回家告诉她哥,可是年纪太轻,号称老工人实际才十七,去年改了年龄才进来的,所以肚子里盛不住事。 没等午饭就跑去跟他哥咬耳朵,嘁嘁喳喳添油加醋把三只手说得神乎其神。 孙玉业十九了,多吃两年水饺肯定比他妹妹沉稳得多。 一开始他也想马上跟他叔说这事。 可是后来听妹妹说,这个梁进仓偷看黄秋艳的目光数量居然超标了,于是十分生气。 于是决定这事谁也不说,还嘱咐妹妹绝对不要外传。 因为三只手的名声一旦传开,所有人都防着梁进仓,他不就没有作案机会了? 不作案,怎么抓住他? 孙玉业从此把工作重点用来暗暗盯梢梁进仓。 当然,既然盯梢是暗中进行,那么明面上总得干点什么,先让三只手吃点苦头。 比方说一旦有抬木头的活儿,总要指派他去,而且嘱咐跟他搭伙的那个工人抬小头。 梁进仓不但要抬大头,还要往中间靠靠。 这样一根圆木的重量几乎全压到梁进仓肩上,压死你个王八蛋。 还有刷油漆的时候,让他负责端着油漆碗。 因为是学徒工嘛,就得师兄说什么听什么,告诉他油漆碗绝对不能动,晃动了颜色就不对了。 故意磨磨蹭蹭刷厨顶。 梁进仓就像冻起来了一样,高高擎着那个油漆碗,长时间晃都不能晃。 他感觉自己的胳膊都要酸掉了。 41 未来的梁厂长 梁进仓觉得自己这不是来上班。 这是上刑。 他在想如果自己受刑不过死了,到了阴间一定要找古代酷吏周兴、来俊臣谁的谈谈。 告诉他们,如果有那请君入瓮都咬死不招的主儿,就把他送到夏山木器厂,分在大件车间当学徒,而且大师兄必须是孙玉业。 甭两天什么都招了。 仔细回想一下,自从来到厂里,也没招谁惹谁啊! 干嘛针对自己? 那边也有好几个学徒呢,虽然也是被呼过来喊过去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儿,平均隔五分钟就要被某个师兄呵斥一顿,可没上刑啊。 刚开始的时候就是组长孙延成看自己不顺眼,处处找茬。 不几天孙玉业加入进来,比他组长叔更狠。 为什么? 人品问题? 刚来大件车间报到,被组长孙延成问话的时候,组长态度极好的啊? 虽然孙组长长得五大三粗黑炭头,乍一看以为张飞诈尸了,但一见面说话挺和气,还带着微微笑: “你是梁家河的吧? 你们村可是大村子,听说两千多口子人。 你们的村长宋肥田在咱公社可是名人,哈哈,比公社领导名声都大,我见过他。 宋村长能推荐你进厂,说明你们两家关系不错。” 梁进仓一听组长这意思,跟肥田村长好像还是故交。 其实人家就是不认识肥田村长,自己跟外人谈起村长,也绝对不能说自己村长不好。 更不会告诉人家,自己其实跟肥田村长较着劲呢。 “是啊是啊,”梁进仓点着头,“确实对俺家挺照顾,我叫他六大爷。” 当然,梁进仓秉持了记忆中老头的人生经验,那就是不管见了生人熟人,谈话的原则就是: 假话不说,真话不全说。 肥田村长确实对自己家挺“照顾”,这个绝对不是假话,至于这个“照顾”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 还有叫“六大爷”,从小一直这样叫,他死了,缅怀的时候还这样叫。 孙组长确定了小梁跟宋村长的关系,笑得更明显了些。 拍拍他的肩膀:“行,小梁,好好干,当工人大有前途,混好了咱也弄个厂长当当。” 于是,从第一次见面的谈话后,孙组长就开始了对未来梁厂长的各种找茬,刁难,呵斥,踹屁股。 梁进仓被踹疼了才开始有点醒悟,难道,孙组长其实跟肥田村长有仇? 要是那样的话,自己要不要再跟组长谈谈,表示自己这个指标其实不是肥田村长给的? 但很快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 万一孙组长是卧底,其实真的跟肥田村长是故交,肥田村长交待他对自己进行报复呢? 自己还巴巴跑去想跟人家统一战线。 统一战线的结果就是,孙组长不再给自己上刑,换绞刑? 还是先忍着吧。 权当历练。 多了份记忆仅仅是理论经验,在人生实践上,该经历的那是必须要经历的。 自己准备对弟弟妹妹们严格要求,该经历的人生经历必须要品尝到,其实对自己,更是如此。 至于要不要利用自己跟新厂长苏致祥一面之缘的关系,把自己眼看就要受刑不过的情况去反映一下? 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被掐灭了。 要是自己在单位上混都混不开,还得去向人求助帮自己处理人际关系,那就辜负苏副主任对自己的赏识了。 说明他看走了眼。 另外自己拥有两辈子加起来将近一百年的记忆,要是连这点事都没有能力自己解决,那是白活了一百年。 正在一边受刑一边琢磨如何应对时,一个工勤模样的年轻人站在车间门口叫道: “梁进仓,谁是梁进仓?厂长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叫我啊?”梁进仓问,“哪个厂长?” “还有几个厂长?苏厂长。”工勤不耐烦地说,“你赶紧过去。” 梁进仓用眼神询问大师兄孙玉业,意思是问是不是可以放下刑具了? “滚,滚滚滚……” 今天的苦头才刚刚开始的,厂长的传唤就让这小子得到一个放松的机会,这让孙玉业很生气。 梁进仓没想到苏副主任这么快就召唤自己。 其实刚来的那天,他以为苏副主任会先把自己叫过去说点什么的。 但是过去好多天,苏副主任好像没认识这么一个人一样,完全把他扔到一边儿不理了。 梁进仓这才明白,别看苏副主任才是三十多岁的年轻干部,其实很懂官场那一套驭人之道。 领导看好自己,这没错。 但毕竟只是一面之缘,并没有深入了解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就用上领导的手段了,就是要把你扔那儿磨磨性子,看看你能不能坚持从最基本的生产岗位做起。 能不能吃苦耐劳,能不能经得住考验? 至少要看你在生产一线干得怎么样,有没有干工作的最基本素质。 这事要是放在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身上,肯定会觉得灰心丧气很失望。 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厂长很赏识他,看好他,所以才把他要过来的。 还以为要过来以后会得到重用,怎么也得弄个管理人员当当,没想到把他放到第一线的车间就不闻不问了。 梁进仓经验老到,明白了苏副主任的用意,也就释然了。 不过相较于抱着很大期待进厂的兴奋,那种心理落差总还是有点的。 苏致祥一看梁进仓进来,热情地招呼他在门口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并给他倒了杯水。 梁进仓肯定要诚惶诚恐,双手接过来,谢谢苏副主任。 “别那么叫了。”苏致祥笑道,“苏副主任苏副主任,叫一辈子也是个副的,还是叫厂长吧,总算是一把手。” 梁进仓也跟着笑。 苏致祥略带歉意地说: “我也是比你早来这个厂不多天,刚过来一点头绪都没有,什么都乱。 也没来得及跟你打个招呼,别介意啊。” 梁进仓表示惶恐:“厂长您客气了,我其实想过来跟您打个招呼的,但是看您太忙,也没敢打扰您。” 苏致祥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怎么样,进厂还习惯吧?有没有什么困难?” “习惯倒是习惯,就是刚来,一切都很新鲜,什么都不会” “不会就对了,哪有一出生就什么都会的。”苏致祥说: “其他方面呢?我知道任何厂子都一样,对新来不大友好。 尤其像咱们这样的社办企业,厂里的骨干都是本村的,心理上天生有优越感,可能会有一些地域歧视。 跟那些老师傅、老工人好相处吗?” “这个还行。”梁进仓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这个话题让他突然产生一个怀疑,组长和大师兄对自己格外“照顾”,会不会是苏厂长安排的,故意考验自己的忍耐能力? 木器厂的办公室就是在厂子后面的一排平房,平常一般工人也不会到这个区域来。 尤其是厂长的办公室在最西头那一间,这地方就天然有威严的气氛,没有召唤,或者不是厂里有头脸的人物,一般是不敢涉足办公室这里的。 当然像黄秋艳这样新来的女工,更是把这排办公室看做殿堂一样的存在,她闻到办公室里带有淡淡油墨的特殊味道就有点发晕。 刚才工勤人员去叫她,让她过去办公室,新来的工人需要填一个表。 在填表过程中,瞥见梁进仓从门口经过。 等她填完表出来,往西张望,没看见梁进仓。 很明显他是进了西边某一间办公室。 等她走得离办公室稍远一点,突然听到梁进仓隐约说话的声音。 循着声音,在最西头最神圣的那间厂长办公室里面,她看到梁进仓坐在沙发上的一半身影。 然后还传来厂长哈哈大笑的声音。 要知道梁进仓进去有一会儿了,说着说着还笑,说明他的话厂长听着很顺耳! 这让黄秋艳太吃惊了。 42 不是什么好鸟 黄秋艳瞬间就能够确定,梁进仓这是找厂长告状去了。 而且这小子还不知道给厂长拍了什么马屁,把厂长拍舒服了,哈哈大笑。 对于梁进仓这人的奸诈,黄秋艳已经领教过一次。 那次去她家,表面上还跟她谈感情,谁知道不知不觉地,就让他勾引着把宋其果那事给秃噜出来了。 当时她什么都没感觉到,就像被他灌了迷魂汤一样什么都往外说,直到说出宋其果来,这才惊醒。 这小子太奸诈了! 黄秋艳想起来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让梁进仓把话勾出来,很明显现在进厂当工人的不是他,而是宋其果,她现在已经名正言顺成了宋其果的未婚妻。 俩人可以出双入对地上班下班…… 对于宋家那显赫的家世,以及描绘中宋家的富有,一直都是黄秋艳不愿醒来的美好梦想。 没想到总是好事难成,好好的事弄成这种局面,不但跟宋其果的亲事再无可能,她的工人梦还差点黄了。 现在黄秋艳最害怕的,就是梁进仓把她如何取得招工指标这事跟厂长说了。 要是厂长知道她的指标来路不正,很可能会把她开除。 即使今天他没跟厂长告密,难保以后不会告密。 退一万步说,即使指标这事不说,那还有俩人曾经订过亲那事呢。 以及还没退亲就跟宋其果有了婚约,这事要是传开,她在厂里必定难以立足。 她其实觉得孙玉业的综合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不行,黄秋艳暗下决心,必须充分利用孙家姐妹,尽快把梁进仓挤走。 留着他在厂里就是个祸害。 从办公区出来,孙业霞在车间那边等着她。 不管她干什么,孙业霞都是陪着。 已经是形影不离的铁杆护花使者。 “怎么了?”孙业霞看黄秋艳脸色不好,“办公室的人说你了?” 黄秋艳摇摇头:“我看见梁进仓去找厂长了,不知道在说什么,进去好长时间了,现在还没出来。” “找厂长——”孙业霞沉思起来,“他会不会是去告状,说我哥欺负他?” “你哥也没欺负他吧?你不是说就是让他干点重活脏活累活,新来的学徒的不都这样。” “那可不一样。”其实孙玉霞每天都要向黄秋艳汇报她哥怎么整治梁进仓,说起这个话题就眉飞色舞: “新来的学徒肯定是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但是我哥不但让他干最脏最累的活儿,还故意给他加料。 他干不好挨训,干好了还是挨训,好多活明明他一个人干不了,也必须让他完成。 哈哈,我看这小子坚持不了几天了,不用开除,他自己就累跑了。” 黄秋艳哦了一声: “看来他是坚持不住了,又不想辞工,就去找厂长告状了。 我听着好像他跟厂长说得挺热闹,厂长还哈哈大笑。 听他们村的人说,这人很奸诈,他既然去告状,还不定跟厂长说什么呢?” “不怕。”孙业霞满不在乎地说: “你不知道,这个厂长是新来的,听说是市里的机关干部,本来到咱公社当副主任就是挂职。 就因为看咱们木器厂这么大这么好个厂子老是亏损,就自己要求过来当厂长。 他想让咱厂扭亏为盈。 不过厂里人说了,蹲机关的人就是太理想化了,他以为自己就比别人能,其实哪有那么简单。 就说咱们厂原来的吴厂长,现在给降成副厂长了,你说吴厂长能服他吗? 全厂也没有一个服他的,他就是个光杆司令。 姓梁的告状能怎么样?厂长敢处理谁? 他要敢处理我哥,俺叔就跟他没完。 这厂里大部分都是俺村的,俺姓孙的在夏山村那是独一无二的大姓。 别说苏厂长新来的光杆司令,就是以前吴厂长也怕俺叔。 夏山村没几家姓吴的,俺大爷是村长,姓吴的还得听俺大爷的呢。” 黄秋艳一听,心里安慰了不少:“虽然是不怕,可他老是去厂长那里打小报告,也很烦人。” 孙业霞很牛逼地说: “厂长不管这事也就罢了,真要敢找我哥的茬儿,立马让俺叔把姓梁的开了。 就给他个下马威,我看到时候厂长连个屁也不敢放。” 俩人说得很投入,没注意身后,忽然后边很大声的汽车马达声传来。 感觉好像一辆车就压在她俩头上了。 俩人惊愕回头,就见一辆货车速度很快地开过来,贴她俩很近掠过去,嗤一脚刹车停下了。 瞬间尘土弥漫。 车门咔一下打开,一个穿得很好的年轻人跳下来。 年轻人手里提着一个人造革皮包,一脸傲气,趾高气扬地说道:“原来是业霞啊,走路也不靠边!” 孙业霞黑着脸说道:“在厂里开这么快,吓我俩一跳。” “我这还是开得慢了,在路上没有比我开得快的。”年轻人不经意地瞟了黄秋艳一眼,提着提包去办公区了。 “吹牛逼!”孙业霞朝着年轻人的背影鄙夷地说。 “这是谁啊?”黄秋艳问。 “刚才不是跟你说吴厂长吗,这是吴厂长的儿子吴新刚,我们一个村的。” “厂长的儿子啊——”黄秋艳禁不住再次看一眼吴新刚的背影,“怪不得年轻轻的就开车呢。” 孙业霞不屑地说: “你看他吹,他才学徒,还不算开车的,拿证还早呢。 你没看他提着个提包,那是给老师傅提的。 他也就在厂里开开,听人说上路一般不让他开,倒车都不会倒。” “那也是开始学徒了呀!”黄秋艳羡慕地看看那辆货车,“能开车真了不起。” “他有可能学不会。”孙业霞撇着嘴。 流露出浓浓的酸葡萄味道。 这也难怪,作为夏山村具有领导地位的孙氏,孙玉业也不是没有做过能给司机师傅当学徒的美梦。 这年头有句俗话,“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 能当个司机,几乎是所有男青年登上人生巅峰的终极梦想。 开车多好啊,那么大个铁家伙在自己手里掌握着,想让它上哪就上哪,威风极了。 开着车不管到了哪里,都是被热情招待的贵宾,平时不出车也不用干活,出车还有补助,而且工资特别高。 木器厂能有这么一辆货车,那是十分牛逼的存在。 开这辆车的老师傅,在这厂里的地位仅次于厂长,比会计、保管他们地位都高,厂长对老师傅那也得客客气气。 要是一个年轻人能拿到驾驶证,开上这辆车,那得多让人羡慕啊? 黄秋艳当然不敢想女人也能开车,但她忘了从哪一年开始,反正知道开车很高级,见过几次汽车以后,其实她的终极梦想是嫁个司机。 现在在自己厂里看到年轻人开车那么威风,让她一下子有些迷醉。 孙业霞看她老是朝着吴新刚的背影瞅,不高兴了:“你是不是看上吴新刚了?” 黄秋艳的脸刷一下子红透了,装作生气地打她一下:“你别乱说。” “我跟你说啊,”孙业霞冷着脸,“离他远点,吴新刚不是什么好鸟。” 43 小梁一条腿没了 一看孙业霞的样子,黄秋艳就知道她不高兴了。 不用说这又是在替她哥吃醋。 她亲热地拉住孙业霞的胳膊,笑着说: “你是不是想多了?人家是厂长的儿子,咱想都不敢想。 我一直往后边看,是看看梁进仓出来没有。 他在厂长那里待的时间越长,越说明有事。 我跟他不认不识的为什么要关注他?还不是担心他胡说八道,让你哥吃亏。” 孙业霞瞅她一眼,琢磨琢磨也是这么回事,黄秋艳从办公区出来,一直跟自己讨论的就是梁进仓。 立刻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惭愧。 而且说到梁进仓去告状,让她有些心虚。 刚才牛逼哄哄的说他们姓孙的是地头蛇,厂长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也许新厂长真的拿她叔孙延成没办法,但对于她哥孙玉业一个普通工人来说,怎么能顶得过厂长。 俩人又折回来,离那一排办公的平房近了些时,黄秋艳不敢往里走了,孙业霞一个人走进去,远远打探了一番。 出来的时候,说话都开始心虚了,问黄秋艳: “你说梁进仓会不会跟厂长有亲戚? 要是告状的话,怎么可能在厂长那里待这么长时间? 再说到了厂长的办公室,我猜也就吴厂长能坐下,会计和保管进去也得站着,何况一个学徒工? 我看他坐沙发上人模狗样的!” 这话把黄秋艳也是吓了一跳。 但是仔细想想,在自己跟梁进仓订亲之前,父亲可是把他家祖宗十八代都打听清楚了,出身和社会关系十分干净。 梁家身份最高的亲戚,就是他小姑嫁到了县城。 据说他小姑父也不过是个一般职工。 想到这里她放心了: “我听说他家祖辈贫农,怎么可能有当机关干部的好亲戚。 在厂长那里时间长,说明他编了太多谎话,一时半会说不完。 你可得告诉你哥小心,他那样的人都很奸诈,时间长了你哥可能会吃他的亏。” 孙业霞点点头: “对呀,要不然他干嘛在厂长办公室待那么长时间! 你说得对,这样的人都很奸诈,我哥让他吃苦头,他肯定憋着劲要报复我哥呢。 不行还是跟延成叔说说,直接找个理由把他开除算了。” 说做就做,孙业霞立马就要去找她哥。 但是黄秋艳扯了扯她,朝她使眼色。 原来梁进仓从办公区出来了。 等他过去,黄秋艳小声对孙业霞说: “现在你别过去了,省得打草惊蛇。 你最好等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再说,顺便问问你哥,看他从厂长那里回去有什么变化?” 梁进仓能有什么变化,回到车间肯定继续被大师兄上刑。 待了没一会儿,又有人来通知,从每个车间抽调几个人,去木材区装车。 这样的好活儿,基本就是学徒工去干,当然更少不了梁进仓。 孙玉业还一再嘱咐跟他一块儿去的那几个学徒,抬木头的时候一定要让梁进仓吃尽苦头。 都是学徒工,相煎何太急,那几个学徒工敷衍地答应着,但是心里替梁进仓抱不平,觉得孙玉业整人太过分。 孙玉业看出他们敷衍来了,很生气。 本想亲自跟过去抬木头,自己跟梁进仓搭伙,这样可以亲自操刀整他。 但又不愿干那重活。 只好偷偷跟过去盯梢,要是那几个学徒阳奉阴违,回来连他们几个一块儿教训。 这些孙子辈的工人汇集到木材区的时候,厂里那辆解放也开过来了。 让孙子们惊奇的是,今天开车的不是那个老师傅,而是换成了吴新刚。 以前装车他也跟着过来,只不过不开车,是负责给老师傅打杂,伺候老师傅的。 老师傅今天好多事,吩咐吴新刚先把车开到木材区那里,等他忙完了过来倒车。 吴新刚开过来,看到抬木头的都已经在那等着了,而自己的师傅却迟迟不来。 等了一会儿他手痒痒。 打量打量两边的木材堆放得比较开,中间的过道很宽,他感觉自己也能倒进去的。 于是吆喝那些孙子站远点,他要倒车了。 吴新刚开车往前走毛手毛脚,一旦倒车更是云里雾里,老是打反方向。 上车之前看好是奔着那堆木材去的,其实离题万里,而且也不会半联动,一脚油门就往后窜。 轰! 一屁股倒在了墙上。 还好没撞着人,也没把墙给撞倒。 只是这一猛烈的震动,让旁边一根斜靠着的粗大木料产生松动,然后慢慢朝这边歪倒过来。 所有人都惊魂未定地看着车后边,议论纷纷,谁也没注意旁边慢慢倾倒的木料。 包括隐藏在一堆木料后边的孙玉业。 梁进仓好几天就发现这货有这毛病了,有事没事就像防贼似的偷着盯梢,鬼鬼祟祟,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严密呢。 今天也是以为自己藏得很隐秘。 只是不知道身后一根粗大的木料正在慢慢倾倒,朝他砸来。 梁进仓一直不经意瞟几眼,关注着他呢。 突然看到木料正在倾倒,砸过去的位置正冲着孙玉业。 这要砸上基本就是一滩肉泥。 虽然这些天这小子比酷吏还坏,但毕竟人命关天,千钧一发之际梁进仓也忘了自己一直在恨着他。 奋不顾身纵身一跃冲过去,猛地把他推翻出去。 木料同时轰然砸下。 虽然梁进仓在推出孙玉业的时候自己也努力闪开原位,但木料依然擦过他的左腿。 孙玉业滚出去好几步,木料轰然倒地,梁进仓噗通坐在地上。 裤子还剩一条腿。 幸好已是初冬,里边还穿了一件绒裤,要不然就走光了 梁进仓倒在地上,疼得冷汗直流。 孙玉业趴在地上,盯着那根砸在原地的木料,吓傻了。 这要砸上,自己立马就是一滩肉泥。 然后他才看清把自己推开的人,居然是梁进仓! 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梁进仓另一条腿没了。 因为梁进仓穿一条黄裤子,他看到梁进仓的下半截只有一条黄色的裤腿,另一条腿,没了! “小梁,小梁你一条腿没啦——”孙玉业扑过去,放声大哭。 那群孙子这时也跑过来,一个个吓坏了。 梁进仓强忍疼痛,一把推开这个混蛋乌鸦嘴:“你才一条腿没了呢!” 孙子们轰一下大笑起来。 别说,乍一看还真以为梁进仓只剩一条腿了。 孙玉业大呼小叫,忙前忙后伺候着,把梁进仓送到医院。 到哪里褪下绒裤一看,隔着两层衣服还蹭掉了一溜油皮,还好是顺着腿擦下去的,要是砸在腿上,骨头早碎了。 医生给擦了紫药水。 孙玉业看着医生给小梁处理伤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了。 这些天自己老是祸害人家,人家不记仇,还救了自己一命。 换了自己,做不到舍命救一个仇人。 想想自己干的那都不是人事儿。 再说人家根本就没得罪自己什么啊。 为什么祸害他一天比一天来劲了呢? 都成主要工作了。 现在再回头想想,孙玉业惭愧极了。 趁着没人先跑厕所里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然后还在琢磨怎么才能让小梁打自己一顿出出气? 44 英子跳水库了 梁进仓虽然是擦伤,但也很疼,走起路来难免有些一瘸一拐。 扯碎的裤腿让他又拉上来,跟医生要了俩针头,别在破开的茬口上,虽然还很破碎,总算还是两条裤腿的裤子。 孙玉业看他破碎裤子一瘸一拐的样子,心里很难受。 要死要活,用自行车带着他去供销社,买了一条新裤子,梁进仓非要自己付钱,孙玉业差点跟他翻脸,也就由着他了。 下午下班,因为厂里没有宿舍,都是各回各家,即使有几个下边村子离夏山远的,也是在夏山找个亲戚朋友家借住。 孙玉业无论如何邀请梁进仓去自己家住,腿受伤了,得养着,不能再走路了。 梁进仓婉拒,说必须回去,要不然家里挂记,说不好还以为自己半路让狼吃了呢。 “那我送你回去。”孙玉业说。 “别介,送下我就太晚了,万一回来你再让狼吃了呢。”梁进仓笑道。 “我可以在你家住下,早上正好再带你来上班。” 梁进仓心里苦笑,看来孙玉业家里住得比较宽敞,这才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自己家炕上都满了,你去上哪住! 又争执半天,最后孙玉业把车子借给梁进仓骑着。 骑车子确实比步行快不少,到家的时候天刚擦黑,家里人正好吃饭。 一看大哥回来了,妹妹和俩弟弟欢快地跑出来。 英子让大哥赶紧洗手吃饭,趁热乎,而老三和小四儿嘴里嚼着饭,在疯狂地摇着车蹬子。 这正是个油灯和黄昏换班的点儿,屋里光线显得有点暗,而且大家也不会突然关注老大是不是换了条裤子。 英子却是明察秋毫,一眼就发现了大哥的不一样:“大哥,你怎么穿上新裤子了,好像还有点瘸了?” 大哥用眼神制止妹妹,意思是当着咱叔的面儿,不能说那个“瘸”字。 英子多聪明啊,一看大哥眼神就明白了。 那就不说“瘸”:“哪来的新裤子?” 梁进仓肯定不能实话实说,要不然家里人多担心啊,当个工人还那么危险。 就说是同事给自己买的。 这下母亲也警觉了:“好好上着班不干活,为什么给你买新裤子?” 是啊,这个问题比较尖锐。 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来圆,梁进仓发现撒谎真的很累。 “呃,这个,我在厂里交了个好朋友,他要跟我拜干兄弟,互相买条裤子算是礼物。” 拜干兄弟要互送裤子当礼物? 大仓娘没听说过这种礼节。 不过老大向来不会撒谎,而且一条裤子而已,也没必要撒谎吧。 半信半疑,这个话题也就过去了。 不说归不说,但是英子一点都没信服大哥的这个理由。 她认为男人跟男人之间送礼物,不会送裤子,只有女人才会送男人裤子。 难道真像二叔说的那样,厂子里好多女工人,人家看上大哥牌面好,不要彩礼,还倒贴给大哥买裤子? 英子一夜没睡着。 翻来覆去脑子里就盘旋那条新裤子了。 第二天一早更加用心观察,发现大哥瘸得还很明显,看得出就这还是尽量保持正常行走方式的结果。 大哥到底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但她知道大哥既然要瞒着家里人,自己是问不出来的。 快上学的点儿,老三和小四儿为她给出了正确答案。 老三和小四儿也在讨论大哥为什么走起来有点像咱叔? 很明显老三知道答案,鬼鬼祟祟把小四儿拉到粮囤后边的角落,小声嘀咕。 但在水缸旁边装作干活的英子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知道大哥为什么走起来一瘸一拐吗?”老三极为神秘的口气。 “我听着咱娘跟咱叔说,大哥在厂里搞对象了。”小四儿回答。 “嘁,那是说新裤子的事儿,我问为什么大哥走起来一瘸一拐?” “我不知道啊。”小四儿被问得很迷茫。 “是大哥搞对象了啊。”老三口气变得得意。 “我不就是说大哥搞对象了?”小四儿更迷茫了。 “嗨呀,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儿。”老三发现有点说不清楚了,“前两天小蹦蹦他哥不是结婚了吗?” “是啊,我还抢了两块喜糖呢。”小四儿这回被三哥说得彻底迷茫了。 “我跟你说啊,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老三压着嗓子再次变得极为神秘: “小蹦蹦他嫂子结婚那天还好好的,第二天起来发现嫂子瘸了。 就问他娘,说嫂子为什么瘸了? 他娘把他好打,说你长大娶了媳妇就知道了,结婚都瘸。 看来咱大哥结婚啦——” 英子脑袋嗡的一声,差点一头栽进水缸里。 她毕竟比老三和小四儿大,都十五了,她很清楚小蹦蹦他娘所谓的“结婚了”是什么意思。 整个一天,英子成了行尸走肉。 脑子里不再盘旋新裤子,而是一直在咀嚼大哥是怎么做到“结婚”的? 大哥在厂里上班啊,而且大白天的,他怎么就能去跟人——“结婚”? 那大哥成什么人了? 她不相信大哥会是那样的人。 可是,新裤子怎么解释? 大哥说拜干兄弟明显是在撒谎。 还有瘸了。 两大罪证交叉认证…… 英子感觉要崩溃了。 首先崩溃的是大哥在自己心目中的光辉形象,那可是她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是她永远引以自豪的崇拜对象。 图腾突然崩塌。 她的精神也就崩溃了。 下午放学的点儿,老二、老三和小四儿都回来好长时间了,却不见英子回来。 村里有初中,小学和初中其实是一个院儿,就是中间提了一道墙,初中放学晚,老三和小四儿不会跟哥哥姐姐一块儿回家。 而英子和二哥虽然一个班,但也不会一块儿回家。 因为到现在还有那顽皮孩子喊英子“团圆媳妇”。 团圆媳妇就是农村人对童养媳的俗称。 她要跟二仓一块儿,那些孩子喊得更厉害,所以俩人都是分开走。 现在太阳都下山了,还不见英子,大仓娘打发三个仓顺着上学的路去找找。 找人的还没回来,倒是村前一个婶子疾风火燎跑了来,就像报丧一样叫唤: “大仓娘大仓娘可了不滴了,你快去看看吧,有人看见英子跳水库了,好多人都去救了……” 大仓娘脑袋嗡的一声。 不过好在她性子刚强,而且也是从苦难中走出来的,这个晴天霹雳并没有把她一下子击倒。 她身子晃了晃,扶着门框定了定神,撒腿就往水库跑。 老歪从屋里蹿出来,鸭子步一蹦一蹦极有节奏,三歪两蹦就超到老婆头里,一鸭绝尘奔向水库。 45 这是中邪了 英子一整天都在脑子里盘旋大哥“结婚”那事。 自从母亲张罗着给大哥找媳妇,她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场。 到后来终于能够勇敢面对。 她知道自己虽然会很痛苦很痛苦,可是只要大哥高兴,她就不能出什么事拖累了大哥的幸福。 也就是说大哥找媳妇她肯定会痛苦一辈子,但无论如何不能因为自己的痛苦让大哥不幸福。 她已经准备以这种方式接受大哥找媳妇这个残酷现实了。 可她无法接受大哥没经过父母见面、订亲、结婚,就跟别人“结婚”! 这不符合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更无法接受,大哥放着班不上,大白天去跟人,“结婚”! 这已不仅仅是不合祖宗礼法的问题,而是道德沦丧,不知廉耻。 一直以来她敬重崇拜,最亲的大哥,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呢? 哀大莫过于心死。 她整整一天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放了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河边。 她不想见任何人,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想给大哥“结婚”这事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就这样溜溜达达走着。 别人看她眼睛好好的看着前面,其实扫描到的图像根本没传输给大脑。 顺着河坝不紧不慢一直走走走,到了水库边上,还是以固有的节奏,直截了当掉了进去。 水库边上有好多疯玩的孩子,一开始看到英子走过来的时候,谁也不会在意。 直到英子噗通一声进了水库,那些孩子这才惊叫起来,好多围在边上大呼小叫,也有的飞奔回村,叫大人。 英子的感觉就是本来好好躺被窝里,突然被人扔进冰冷的水里。 入水就开始迅速下沉。 虽然吃了一惊,但她并没有特别惊慌。 村前有河有水库,村里不管男孩女孩都是在水里泡大的,是个孩子都会游泳。 河里扔只老母鸡进去都能自己凫出来。 英子憋住气,既然身上的厚衣服浸了水让她凫不动,也短时间浮不出水面,索性使劲下潜。 好在这是水库边上,水不深,很快她就触底,双脚虚浮地蹬着淤泥。 因为在水里能影影绰绰看到大坝,所以方向没错,蹬了没多少下,她就从水里露出头来了。 大口喘气。 大坝上的孩子们目瞪口呆。 眼睁睁看她从水里爬上来,就那样施施然回村了。 等到母亲和继父从水库跑回来,英子已经把一身湿衣服堆凳子上,钻被窝了。 冻得浑身颤抖。 初冬的天气也很冷了,水库里的水更是凉得刺骨,英子泡了凉水,浑身透湿迎着寒风走回家,肯定病了。 等梁进仓骑着车子回到家,妹妹已经发烧得昏天黑地,额上放着湿毛巾。 母亲饭都没做,手伸进被窝摸着闺女的小身子,一脸抑郁的看着老大:“热得像鏊子底,老说胡话!” “怎么会弄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梁进仓看着妹妹小脸红得像大红布,呼吸急促,嘴里还不时咕哝几句外星语言。 “谁知道啊!”母亲愁闷地说道: “人家说她是跳了水库,我回来问她,她说不小心掉进去的。 我问她放了学不回家,上水库干什么? 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光知道顺着路走,然后就噗通一声掉水里了。 说着说着就说困了。 我说困了就睡一觉。 这不是闭上眼就开始发烧。” 梁进仓捏着下巴:“怪啊——” “谁不说是怪呢!”母亲眼里闪烁着幽幽的光亮,“我觉着她是中邪了,得找个明白人给她看看。” 母亲所谓的明白人,指的是神婆神汉一类。 本村以前倒是有个比较亨通的神汉,后来打牛鬼蛇神,不堪折磨,从民兵看押的小学教室越狱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这几年社会环境宽松了,但因为肥田村长比较威严,所以村里至今还没有神汉的传承者出现。 外村那些跳大神从业者倒有不少冒头的,可这黑灯瞎火的,人家也不会来啊。 老歪一掀门帘走进来,递给老婆一个纸包,然后就去倒水。 母亲吩咐儿子:“你裹着被子把她扶起来,看来得灌下去。” 梁进仓一看母亲从纸包里拿出的药片,认得是“安乃近”。 “这药不能吃。”他从母亲手里接过纸包,放进兜里。 “为什么不能吃?”母亲急了,“烧这么厉害不吃药能行?” “这药副作用太大。” “什么是副作用?” 梁进仓居然有些语塞,感觉这有点说来话长。 到现在为止,农村人还没有副作用的概念。 在老农民们的思想当中,任何药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正确存在。 只要你能吃得起药,对病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且他更不可能告诉母亲,安乃近因为副作用太大,在后世被列为禁药。 只好含糊地说:“你不是说英子这是中邪吗,中邪就是神病,神病吃药不管用。” 母亲一听有理。 “可是这样高烧下去也不行,我记得瓶子里还有点散酒,你蘸着酒给她搓搓。” 母亲一听有理。 蘸着酒前胸后背的给闺女搓了。 家里其他人在场不合适,而且他们的叔已经把饭做好了,大家就去吃饭。 吃过饭以后梁进仓再过来,摸摸英子的脸,好像烧得没那么厉害了。 而且英子还能微微睁眼看人,虚弱的声音:“大哥——” “英子,没事啊。”大哥知道妹妹烧成这样肯定头痛欲裂,就给她揉着脑袋,“小孩不怕发烧,烧一阵过去就好了。” “我——不是——小孩!” 梁进仓笑了: “是啊,英子长大了,大人了。 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为什么会掉到水库里去的?” “我也不知道,一天都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就走着水库里去了。” 梁进仓心说,难道真的是中邪? 要不然这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自己怎么掉进水库的都不知道了呢? “你脑子迷糊,眼也不管用了?” “不管用了,脑子里就琢磨大哥,一直想一直想……” 啊! 梁进仓大吃一惊。 怎么说来说去还扯到自己身上了? “你琢磨大哥什么?难道琢磨大哥就琢磨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个话题似乎让英子有了些力气: “嗯,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哥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那裤子是谁给你买的? 我就想听你说句实话。” “你一天都迷糊,原来就为了琢磨大哥这条新裤子?” “嗯,还有你的腿为什么瘸了?” 嗨—— 梁进仓终于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他发现自从自己订过一次亲以后,英子就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很明显她这不是神病,是心病啊。 俗话说“信神自有神仙在,心病还须心药医”,看来自己不把新裤子和腿瘸了这事说清楚,英子的心病好不了。 这也简单。 自己人在这里,腿上的擦伤也是现成的,可以随时展示。 不过这要爬上妹妹的小炕,脱裤子—— 貌似太尴尬了吧! 46 足够让她怒火中烧 大仓娘从猪圈出来,站在黑暗中的院子里有些纠结。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身上的臭味儿。 还在扳着指头数算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为什么家里人都这么倒霉? 当然,上猪圈她都是摸黑去,手电筒都不用,里面每一块翘起的石头都了然于胸。 顺手拿起圈门旁边立着的细木棍,这是用来驱赶猪的。 猪圈里边分两部分,进去就是猪睡觉的地方,另一半挖下去,是粪池。 人就在粪池边上解决问题。 猪总是等不及人解决完就要求下去加餐,但总是被细木条驱赶,它下不去。 今晚大仓娘因为闺女中邪的问题,心不在焉,让猪突破了细木条的封锁,冲下粪池。 然后,身处正下方的猪脑袋上就不可避免地挂上许多不可描述之物。 它可能感觉不舒服,使劲卜楞脑袋,好多物事飞溅出去,只是没考虑到到头顶上方女主人的感受。 猪圈的墙缝里塞着孩子们用完的作业本,可以擦一擦。 至于能擦掉多少只有天知道了。 突然,站在黑暗中懊恼的大仓娘看到地上出现一道光亮。 是小西屋的门帘掀开,油灯光照射出来。 大仓娘看到老大就像黄鼠狼一样,脑袋伸出来一闪又缩回去了,并且把门帘外边的门给关了,还上了门闩。 屋里传来腰带扣和钥匙串的碰撞声…… 大仓娘瞬间一惊,但马上又刹住了脚步。 自己的儿子,还不了解吗! 可他脱裤子干嘛? 还关上门来! 大仓娘发现,自从周寡妇那事以后,谁知道是不是头上挨了棍子的事儿,反正总感觉老大说话做事神秘兮兮的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但要说哪里不正常,仔细想想又说不上来。 小西屋传来英子压着嗓子的惊呼:“大哥你要干嘛?” “嘘——”是老大的声音,“你一看就明白了。” “哎呀——大哥,你不要脸……” 大仓娘的热血涌上来。 如果这时候她找闺女交交心的话,会发现娘俩的心理历程居然如此相近,那就是心目中的图腾崩塌了。 俺儿不是那样的人啊? 她想大吼一声“干什么”! 她想踹门冲进去! 可——那是他家老大啊,自己一旦声张,是怕左邻右舍不知道吗? 周寡妇那事还不够是吧? “看明白了吧?”老大的声音居然还很得意。 “哦——”英子的声音居然变得欢快,“原来是这样啊!” 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确切说穿裤子——的声音,腰带扣碰撞钥匙串。 大仓娘凭经验和时间点儿推断,确定就是褪了褪裤子,肯定没脱下来,其他什么都没干。 可即使这样,大仓娘依然脑袋里嗡嗡的,心脏怦怦跳得极快。 她有些搞不清状况。 感觉老大一天比一天神秘了。 小西屋里的老大已经跳下炕。 他也有点搞不清状况了。 心说这可奇了怪了,一直以来最心疼大哥的妹妹,为什么突然转性了? 平常要是看到大哥的腿伤成这样,还不得立马心疼得眼泪哗哗的! 这回直接反了,不但不心疼,还笑得那么开心! 上了几天初中就学成这? 不但很开心,好像还很开胃的样子:“大哥,我饿了,人家晚饭都没吃呢。” 这句话直接把本就心生疑窦的大哥吓了一大跳。 撞鬼似的瞪眼瞅她半天。 英子不会掉水库里淹死了,不知道被谁穿越了吧? 这完全不是以前那个吃苦耐劳、坚忍懂事的童养媳口气啊! 这是谁家的千金大小姐恃宠而骄的公主病犯了。 不过妹妹想吃东西,说明病情转好。 于是就拉开小小的门闩,准备去给妹妹弄吃的。 拉门闩的声音落到大仓娘耳朵里,不啻炸雷。 她像一条灵动的毒蛇一样,嗖一下窜进了堂屋。 然后老大进来叫他娘,说英子饿了。 大仓娘一听闺女想吃东西了,大喜,这说明好了啊。 暂时把一脑子的不明状况扔到脑后,直接不惜血本,给闺女煎了个鸡蛋。 还趁着热锅子底下一层油,给闺女烙了一个油煎饼。 英子坐在被窝里狼吞虎咽把煎蛋和油煎饼吃下去——吃得太香甜,母亲浑身臭味儿都无视了。 大哥却是一副很想捂鼻子却又偷瞄母亲的纠结样子。 英子吃完了,舔着油亮红润的小嘴,意犹未尽的样子。 大哥扶着她喝了好多水:“吃这些行了,要睡觉了不能吃太多,再说你还发烧。” 喝完水梁进仓又坐在小炕上,加上了旁听者田玉芬,三个人一起很高兴地回忆了好多的童年往事。 小西屋不时传来大哥和俩妹妹开心的笑声。 很晚了大哥才笑吟吟的,一瘸一拐放心地回屋睡觉去了。 半夜的时候大仓娘不放心,又上小西屋摸闺女的额头,发现烧得已经没那么厉害了。 人的生命力大概长在精神里,无关生理。 大哥的心药果然药到病除,英子第二天一早就退烧好好的了。 吃过早饭,人家精神饱满,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生龙活虎上学去了。 大仓娘却是陷入长时间的纠结当中。 难道老大脱裤子是给英子治神病? 这是从哪学来的方子? 英子看到了什么? ——可这话也没法出口问闺女啊! 老大下班回来,她也是无法鼓足勇气问他。 孩子长这么大,正是懂事又不懂事的年龄,当娘的这些话问不出口。 要是像老三小四儿那年龄,还有什么问不出口的,先褪下裤子拍一顿,然后问你到底干什么了,咹? 或者儿女娶妻生子,都是过来人了,脸皮厚了,什么话都可以说了。 好在大仓娘心大,反正只要闺女好了就谢天谢地,至于治疗过程,钻那个牛角尖干嘛。 梁进仓没几天腿就不疼了,回到家不用装也能很正常地走路了。 上班就是上班,也不是上刑了。 但他却怀念起上刑的日子。 觉得现在上班的状态还不如上刑呢。 因为孙玉业缠着他非要跟他拜干兄弟。 一直跟他屁股后商量他,各种示好献殷勤。 什么人也得烦死了。 很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偷听了自己家的对话,知道自家习俗,拜干兄弟要互送新裤子。 老子才不给你买新裤子呢。 但孙玉业就是认定了梁进仓,无时不刻成了小师弟的跟屁虫,而且一脸舔狗的贱贱的表情。 这种状态让黄秋艳和孙业霞看在眼里,肯定大吃一惊。 只不过俩姑娘吃惊的不是一回事,孙业霞吃惊的是让秋艳姐撞破了秘密。 而且她也知道秋艳姐其实已经有所觉察。 因为这几天她已经编造不出她哥折磨梁进仓的花样。 “你跟我说实话,你哥是不是跟那个三只手成了好朋友?”黄秋艳问她。 孙业霞支支吾吾。 她发现秋艳姐是个思想很干净的人。 人家其实跟梁进仓并不认识,更没仇恨。 只不过就是知道梁进仓手不老实,提醒自己兄妹注意点而已。 谁能想到她哥不但没有坚决地同坏人坏事做斗争,反而成了好朋友。 只能说蛇鼠一窝,什么人找什么人。 为此孙业霞很惭愧,她很想跟黄秋艳解释明白,把梁进仓舍己救人那事告诉她。 但又怕秋艳姐思想这么高尚的人,肯定也喜欢思想高尚的男子汉。 就怕这事一说,她会喜欢上梁进仓。 而梁进仓看她那眼神,分明也是看上她了。 孙业霞常常为自己的自私狭隘而羞愧,可是想到哥哥对黄秋艳那疯狂的喜欢,她又只能保持沉默。 沉默了不几天,她发现自己这个护花使者已经无花可护了。 因为花儿明显疏远她,什么都不跟她一块儿了。 护花使者只能变成暗中观察。 又过了不几天,她已经能够确定,黄秋艳看上了吴新刚。 当然,她知道黄秋艳肯定不会对吴新刚有什么表示。 虽然这几年兴起了自由恋爱,但那还是电影上的新名词,据说大城市自由恋爱的多点,咱这穷乡僻壤的,谁好意思自由恋爱。 更不用说黄秋艳是个女的,女的哪有向男方表示好感的。 她不过就是装作无意的出现在吴新刚的必经之路,希望引起他的注意而已。 她以为自己做得很隐晦,别人绝对看不出什么。 但这就足够孙业霞怒火中烧了。 47 几个意思 孙业霞从甜甜小姑妹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大师姐。 黄秋艳这个新来的学徒被呼来喝去,各种最苦最累的活儿,不管干好干坏都会被严厉呵斥。 她觉得这不是上班,这是上刑。 或者,孙大师姐业霞是在现身说法,用活人展示向她描述梁进仓是如何吃尽各种苦头的。 渐渐的,黄秋艳感觉上刑的日子一天都难熬了。 在厂里再碰到梁进仓的时候,她眼里的恨意更浓了。 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肯定是梁进仓跟孙玉业成了好朋友,然后通过孙玉业,指使他的妹妹折磨自己。 她现在杀了梁进仓的心思都有。 看来,自己确实需要找一个过硬的靠山,来保护自己了。 不然单靠自己一个下边村里来的新人,在这个全是坐地户的厂子里,真的很难立足。 于是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要明确地对吴新刚表示自己的心意。 做出这个决定肯定很难。 自古以来都是男的看上女的托媒人说亲,哪有女的主动跟男的表示心意的道理。 可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允许她守株待兔,她被孙业霞折磨得一天都熬不下去了。 车间里的活儿太苦,太累了,下了班回家,连吃晚饭的力气都没有,往炕上一躺就呼呼地睡过去。 这哪是当工人,分明就是下苦力。 如果不是还有对吴新刚的期待,她都想辞工不干了。 又一次跟吴新刚不经意间遇上的时候,四目相对,她完全能感觉得出吴新刚那热辣辣的目光背后,是一颗男人躁动的心。 因为她的漂亮,见多了太多各种各样看她的目光,她已经能够深入地读取到这些青年人的心理状态。 于是,她冲吴新刚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这一笑,对方完全能够理解,完全读得懂自己的意思。 但是让她惊讶的是,吴新刚好像是并没有理解到这个笑容的意义。 并没有回以一笑。 而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别开脸,走了。 犹如当头一棒,黄秋艳懵了。 这是她纠结了好几天,鼓了多少的勇气才最后做出的大胆决定啊。 就凭一直以来吴新刚看她那热辣辣的眼神,她知道只要自己主动表示,绝对会获得积极回应的。 然后就能调动起吴新刚的积极性,也会主动对她有所表示,继而…… 没有继而。 很明显吴新刚拒绝了她。 失望,屈辱,各种情绪让她感到崩溃。 甚至想直接死了算了。 百思不得其解。 她从吴新刚看自己的眼神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他对自己有好感,是看上自己了。 为什么自己都放下身段去主动表示了,吴新刚却不敢接着呢? 难道—— 她突然想到孙业霞说过,姓吴的虽然也是夏山村的坐地户,但是因为户数太少,吴厂长都得听村长的。 而村长是孙业霞的大伯。 也就是说,吴新刚别看是厂长的儿子,但是不敢跟孙玉业争女人。 想到这里黄秋艳后悔得肠子都绿了。 早知道这样从一开始就应该坚决拒绝孙业霞的示好。 自己接受她的示好,而且俩人还整天讨论她哥,其实是一种默认关系。 虽然没捅开那层窗户纸,但至少自己也没明确表示没看上孙玉业。 也许孙玉业已经到处吹牛逼俩人开始处对象了。 正巧还让吴新刚知道了。 但吴新刚不知道的是,自己并没有跟孙玉业处对象啊。 仅仅是跟他妹妹关系比较好而已。 其实吴新刚完全不应该害怕到时候会得罪孙玉业的啊! 黄秋艳决定,必须要找到一个跟吴新刚说话的机会,把这事的真实面目跟他说明白。 她有那个自信,吴新刚是看上了自己。 因为在这个厂里,她都看明白了,没人比她漂亮。 作为厂长的儿子,当然要跟厂里最漂亮的女子搞对象。 于是她更加关注吴新刚的动态和行踪,以寻找一个跟他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关注的结果就是打探到了一个差点把她击毁的消息。 吴新刚其实一直在追求厂里的女会计。 女会计是公社主任的女儿。 女会计在办公区深居简出,轻易不在车间露面,黄秋艳进厂好多天了,还没见过女会计。 黄秋艳开始打听女会计的作息规律,她迫切想看看女会计长什么样。 能比自己长得漂亮? 终于在一个下班的时候,她看到了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女会计。 瞬间,黄秋艳绝望了。 要说此前她还抱有一丝丝的希望,以为当官家的女儿都长得又胖又丑,还一脸疙瘩,也就是家庭好,工作好而已。 但女会计不但让她失望,更让她绝望。 女会计不但脸蛋长得漂亮,人家的身段似乎比自己更好,两条腿好长啊。 加上穿得又时髦,坐办公室的人,裤子笔挺,显得两条大长腿更加直溜。 关键人家不苟言笑,气质怎么就那么好呢! 走过黄秋艳身边时,女会计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黄秋艳突然感觉自己是如此地卑微。 甚至,她感觉自己好像还很猥琐。 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扔。 黄秋艳下班回家,一头扑在炕上,放声大哭。 她的父母慌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怎么问,也不出原因。 第二天虽然还是照常上班,但整个人完全蔫了。 被孙业霞折磨,干着那些有苦又累的活儿时,她很想向孙业霞举手投降。 表示自己能够接受孙玉业。 仔细想想,能嫁到夏山村,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 可她又怕人家不接受投降,反而自取其辱。 甚至,受到巨大的打击,心灰意冷的情况下,在厂里再碰到前未婚夫梁进仓,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丝的后悔。 再看那张充满男人味儿的脸,高高的个子,眼里也没有仇恨了。 反而有了些亲昵的味道。 不由自主想起梁进仓跟自己打感情牌说的话。 是啊,俩人订亲的时候,心里真的很甜蜜。 照订婚照的时候俩人头靠在一起,被他的大手攥着,心里暖暖的,好有安全感! 只是,黄秋艳这柔柔的目光让梁进仓除了莫名其妙,还有些毛骨悚然。 不知道她脸上这种怪怪的表情,到底几个意思? 48 少活几年也愿意 人在最低谷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安慰。 黄秋艳多么希望梁进仓能主动跟她说说话。 她知道从第一次相亲开始,他就喜欢自己。 可她又知道,前未婚夫有多么恨自己。 因为自己编排他,说他在村里是三只手。 现在他跟孙玉业成了最好的朋友,孙玉业肯定会跟他说这事。 不过她猜错了,孙玉业还真没把黄秋艳说梁进仓是三只手这事说给他听。 因为三只手的名声太难听了,孙玉业怕说出来梁进仓会很难承受。 而且通过观察,孙玉业相信,梁进仓当了工人以后肯定痛改前非,已经不再偷东西了。 梁进仓也逼问过几次,问他为什么要针对自己,把自己整得差点干不下去了? 孙玉业支支吾吾,一天说一个理由。 解释一件事,最强大的理由就是只有一个理由。 理由多了,互相推翻,就变得没有理由。 梁进仓也懒得理他。 反正只要你不再祸害就谢天谢地。 现在的孙玉业不但不再祸害他,成了他的小跟班,而且简直把他当大老爷伺候。 苦活累活不用他干,轻活儿也不大用干了,梁进仓发现再这样发展下去,自己快成脱产干部了。 早上上班不久,工勤人员来车间挑人,今天要去县城拉圆材,让大件车间出三个人。 抬圆材装车,是最重的活儿,当然是新来的学徒去。 梁进仓就不用去了,他已经快成脱产干部了嘛。 三个孙子被选出来,就要跟着工勤走的时候,吴新刚溜溜达达进来了。 用挑剔的眼光看着那三个学徒,指着其中一个个子矮小的说:“你不行,又矮又瘦,没有劲儿。” 然后在车间里搜寻其他新学徒的陌生面孔,最后目光定格在梁进仓身上:“喂,那个个子高的,跟着去装车。” 梁进仓正要跟着走,孙玉业给拦住了:“新刚,小梁要给我打下手,走不开,你换个人吧。” “你换个打下手的吧,”吴新刚说,“我就要他了,个子高,抬木头有劲儿。” 吴新刚看明白了,孙玉业就是故意不让梁进仓去的。 那天梁进仓救了孙玉业,吴新刚在场,又不是不知道。 但是救了人,就变成大老爷了? 这还吩咐不动了! 孙玉业也看明白吴新刚的心思了,不高兴地说: “换个人去又不是不行,你非得跟我较劲是吧? 他给我打下手配合得挺好,我说了还不算了?” 吴新刚牛逼哄哄地说:“你算个老几你说了算,你以为你是厂长?” 孙玉业被堵得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冲梁进仓做个鬼脸,小声嘟囔了一句:“孙子才是厂长呢!” 声音不大,就是一句牢骚话。 但是吴新刚听到了。 他两步冲上去,甩手给了孙玉业一个耳光:“骂谁呢你,想死是吧!” “你敢打我——” “我打死你!”吴新刚照他肚子又是一脚。 孙玉业捂着肚子弯成一只大虾。 吴新刚还要展开暴打,却被梁进仓从后边抱住了:“别打别打了,我去我去,咱上车吧!” “你他-妈放开我,想拉偏架是吧,信不信我弄死你!”吴新刚暴跳如雷。 这是被梁进仓从后边抱住,他够不着打,要不然就他那暴怒劲儿,只要回过身来,梁进仓瞬间就得鼻青脸肿。 “吵吵什么!”这时候生产组长孙延成走了过来。 孙玉业挨打,他在远处看得很清楚。 张飞一样的黑脸这回更黑了,盯着吴新刚冷声道:“厂长的少爷长能耐了,是不是想打谁就打谁?放开他,让他继续打。” 吴新刚立刻没脾气了。 别看他爸是厂长,但夏山村的村长是姓孙的,姓吴的只有寥寥几户,姓吴的也就在这厂里牛逼,出了厂门口那就是姓孙的天下。 另外还有一点,孙延成会武,喜欢舞枪弄棒的,据说功夫还挺厉害。 夏山公社驻地这一片儿,那些邪头都是孙延成的徒弟。 吴厂长平常见了孙延成,不仅仅是客客气气的问题,还有些许恭敬在里边。 吴新刚要是敢在厂里跟孙延成偧刺,他就别想出这个厂门了,出了厂门非得挨黑棍不可。 “不踹肚子,你照他屁股来一脚。”孙延成吩咐孙玉业。 吴新刚老老实实挨了一脚。 孙延成又瞪眼盯着梁进仓:“这几天当大爷挺舒服啊!” 梁进仓赶紧说:“我其实就喜欢抬木头,这不是正要上车嘛。” 孙延成又瞪他一眼,扭头走了。 自从梁进仓救了孙玉业一命,孙延成也不找茬整治梁进仓了。 但并没有像孙玉业那样变得热情,似乎一直对梁进仓带有一种成见,看他的眼神总是有些不那么友好。 态度也比较恶劣。 梁进仓他们十几个孙子爬上那辆解放牌大货车。 肯定是坐车厢里。 好在这年头的车厢是木头的,坐里边比铁皮车厢相对暖和点。 但是货车上了路,冷风一吹,这群孙子就开始呲牙。 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冷! 本来还以为今年冬天一直没冷呢。 前几天下了一场小雪,下过去之后天气回暖,现在基本化干净了。 他们这些人上下班基本就是步行,真没觉得天冷,走到厂里身上还微汗呢。 大家还没一个穿袄的。 当然毛衣是穿不起的,这年头兴着穿绒衣,供销社里毛衣不多,基本就是卖绒衣绒裤。 就这还是当工人的大青年待遇,村里的老人和孩子的穿着,基本就是从夏天直接进入冬天。 是没有绒衣这种过渡衣服的。 十几个孙子就像挤在一起的一窝刺猬,但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有的还有闲心打趣别人:“装俏不穿棉,冻死也不嫌,谁让你不穿袄呢!” “你不装俏?看样子你穿着袄,把他推出去。” 有的孙子羡慕地朝前边驾驶楼子瞅:“什么时候让我也坐前边,暖和,还能挨着郑淑叶” 说到“郑淑叶”这个名字,那孙子满眼都是小星星:“上次我去办公室,进门的时候正好碰上她,哎呀——她身上飘过来的那个香味真好闻啊——” 似乎神游到了当时的场景,那孙子陶醉了。 郑淑叶就是厂里的女会计。 跟车去拉圆材,负责点数,付账。 一旦说起厂里这位最漂亮,又高级的女神,这群孙子似乎感觉不到冷了,脑袋凑到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各种梦幻和憧憬。 当然谁也不敢狗舔油壶地说希望有一天娶到这样的老婆,现在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吴新刚那样的福分。 作为老师傅的学徒,舒舒服服坐在驾驶楼里,暖暖和和地挨着郑淑叶,可以饱饱地品闻着郑淑叶身上好闻的香味儿。 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有个孙子甚至口水都流出来了:“要是能跟她挨着坐几回车,少活几年我也愿意!” 49 酒醉的大解放 到了县城木材厂,孙子们开始抬木料,装车。 因为来的时候发生了不愉快,吴新刚深恨梁进仓。 于是在瞎指挥装车的过程中,对梁进仓各种祸害。 梁进仓发现,吴新刚就是孙玉业的上刑接班人。 不但给梁进仓上刑,还故意瞎指挥,造成圆材崩塌,梁进仓差点被滚木碾成肉泥。 梁进仓开始深恨这个厂长家的狗崽子。 自己明明没有得罪他,他跟孙玉业打架自己又没参与,就是公理公道地给劝了劝,何必对自己这么狠! 司机师傅和郑会计淑叶也看出来了,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梁进仓,不知道这个青年怎么得罪吴新刚了。 中午的时候郑淑叶去国营饭店买的饭,外皮白面、芯子玉米面的二合一饼子,每个孙子还发了一根油条,算是荤菜。 木材厂给了几个粗瓷大碗,两把暖壶,孙子们可以喝上热水。 坐在木料上大嚼。 油条这东西很稀罕,不到逢年过节很难吃到,特别香,就着饼子很下饭。 司机师傅、郑淑叶和吴新刚是去木材厂办公室吃的,虽然也是国营饭店买的,但除了油条和白面馒头,还有俩菜,而且可以坐在桌子前很文明地吃。 下午装完车的时候,天还不算晚,要不是阴天的话,应该是西天太阳还老高的点儿。 因为阴天,显得天色发暗,彤云密布,好像要下雪的样子。 拉满木材的大解放出来县城不远,大片的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开始了。 雪花个头很大,但不算密集,有些稀稀拉拉,不紧不慢地下着。 这点雪,对于行车来说影响极小——除了多少有些影响视线之外。 县城到夏山公社走的是一条县级道路,沙子路,只要不是下了几天的暴雪,几厘米厚的雪下在沙子路上,让车轮一碾就散了,根本不会打滑。 最受下雪影响的,是圆材上面这十几个孙子。 圆材堆放,肯定要装成一个锥形,最上层只有一根圆木。 这群孙子坐在上面,那就不仅仅是冷的问题,而是这个锥形的形状,让他们很难坐得住,极不舒服的问题。 如果坐在最顶上那根圆材上面,这么冷的天,又开始下雪了,很有点高处不胜寒,风中凛冽的味道。 坐在往下几层的圆材上,很难把整个屁股坐进去,所以只能牢牢抓紧封车的大绳子,屁股挂在圆材上。 如果抓不牢的话,车子稍一颠簸他就可能顺着斜面滚下车去。 想要再像来时候那样幸福地攒成一堆儿,互相取暖,那是再也可望而不可得了。 只能在两个斜面上,凑成紧挨着的两排,还得互相撕衣服抓绳子的把住。 又走了一阵儿,一个个头上身上已经是覆盖了一层雪花,有点雪人的雏形了。 大家只盼着赶紧到厂,宁愿受点累抬木头,也不愿挂在车上受这个洋罪。 眼看走了大半路程,已经进入夏山公社的辖区,大家觉得有盼头了。 没想到车子突然减速,然后拐上一条不宽的乡村道路。 孙子们很奇怪,议论纷纷,为什么突然拐弯了,这是要上哪? 走出不多远车子停下了。 两边车门打开,司机师傅和吴新刚都下了车,俩人分别绕过车尾,然后再次上车。 原来这是换司机了啊! 由原来的老师傅换成学徒吴新刚开车。 孙子们一下子兴奋起来,一个个冒着坠车的危险爬到前头,透过驾驶室后窗的玻璃往里张望。 听说吴新刚学得还不算好,在路上老师傅一般不让他开,也就在厂里,而且是空车的时候让他开开。 没想到现在拉着满满一车圆材,而且还是路况并不好的乡村道路,居然换上了吴新刚! 要知道没有过硬的技术,在乡村道路上谁能开得了满载的大卡车? 孙子们一边往驾驶室里窥探着,一边热烈讨论,一个个都有点热血上涌的兴奋。 吴新刚这么年轻就能在乡村道路上驾驶满载的汽车,这简直就像一个出生俩月的孩子就能满地跑,不仅稀罕,而且感觉又神奇又高级。 刚才老师傅开车的时候,吴新刚靠右侧驾驶门坐,郑淑叶坐中间。 虽然隔着一个人,但应该不妨碍吴新刚观瞻、揣摩老司机的驾驶过程。 现在换成吴新刚开车,老师傅坐中间,郑淑叶靠右侧车门坐。 明显是方便老师傅近距离指导徒弟驾驶。 但是今天老师傅脸沉得像锅底。 一句话都不想说。 吴新刚尝试了数次起步,但都以失败告终,每次都憋了火。 老师傅的脸越发比墨汁都黑了。 他心疼啊。 这年头对农村人来说,看见一辆车都是那么稀罕,而司机虽然整天抱着方向盘,但车辆极为稀少的时代,哪个司机不是把自己的车看得跟宝贝疙瘩似的。 吴新刚技术生疏,起步时油门和离合器根本就配合不好,油门还没跟上的,离合器撒得太早,肯定车子猛地一窜就憋了火。 老师傅心疼得满脑袋都是火星。 可他还是逼着自己咬紧牙关不要发怒。 其实此前,老师傅整天暴跳如雷把吴新刚骂得比孙子还孙子。 那还是看着路况好,而且是空车的时候,就试着让他开开,但他那毫无悟性的烂技术每次都能把老师傅气得火冒三丈。 老师傅早已经不想带他了。 已经跟吴厂长打过几次招呼,明确表示新刚这孩子不适合开车,就是勉强拿出证来,开车上路也很危险。 最好还是不要吃这碗饭的好。 但是吴新刚不答应啊。 开车是多么高大上的一个职业,他跟这个年头所有的男青年一样,都有个当司机的英雄梦。 吴厂长只好数次给儿子求情,老师傅也很无奈。 上次吴新刚趁着师傅没来,擅自倒车,差点把墙顶倒,车的后保险杠也给撞弯了,师傅实在火了。 吴厂长都压不住了。 末后吴厂长好话说尽,晚上跑师傅家里送了好多礼物,还请老师傅喝酒,就差给他跪下磕头了,老师傅这才勉强答应再给一次机会。 今天去县城给厂里拉圆材,吴厂长另外给老师傅安排了一个活儿。 那就是吴厂长的小舅子要盖房子,在县城木材厂买的木料,正好这次厂里的车去拉圆材,就顺便把小舅子的木料给他捎上,送过去。 大卡车拐上乡村道路,吴新刚就开始跟师傅各种磨蹭,要求换他开车。 理由极多。 比方说他熟悉去他姥爷家的路一类的。 其实老师傅和郑淑叶都看明白了,这小子就是想换他开车,到了姥爷村里,在亲戚们面前显摆一下他能开车了。 年轻轻开着这么一辆大卡车给他小舅送木料过来,多威风啊! 肯定姥爷家全村老少都得来围观,惊叹。 看在吴厂长给自己送了重礼的份上,老师傅最后无奈,换吴新刚开。 可是满载的车真的很难掌控,他连起步都起不来。 老师傅有心一脚把他踹下去,可是想想在吴厂长面前又抹不开面子。 最后强压怒火和心疼,耐心指导。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和重新启动发动机之后,车子动了。 圆材上的孙子们全都吓坏了。 这是坐车吗? 他们很难形容这是坐在一个什么玩意儿上。 乱窜乱蹦,左右歪斜,这比一个半斤酒量的人喝了十斤老烧酒还可怕。 孙子们看年轻司机开车的兴奋劲儿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不但不再热血沸腾,每个人吓得血液都凝固了。 车辆的前窜后蹦、迤逦歪斜让他们的屁股再也无法挂在圆材上。 而是一个个翻过身来,整个人趴在斜面上,双脚死死蹬住下面的圆材,双手拼死抓住封车的大绳。 只要不翻车,他们应该掉不下去。 而前边挂不上档,齿轮高速摩擦齿轮的响档声音,是那样尖锐地刺入孙子们的耳膜,让他们一个个毛骨悚然。 50 风雪黄昏 木料上趴着的那些孙子吓得血液都凝固了,驾驶室里坐着的郑淑叶也好不到哪里去,吓得脸都发白。 偷着扯老师傅的衣袖,小声说:“还是你开吧!” 老师傅黑着脸不说话。 这辆车一直是自己一个人抱着,不但当成宝贝疙瘩,行驶在路上的时候,从心灵上已经当成自己的兄弟。 保养的时候也像是伺候自己的兄弟。 但是到了吴新刚手里,这是往死里造啊! 老师傅弄死这个混蛋的心都有了。 可是投鼠忌器,不管怎么说吴厂长是厂领导,而这辆车是厂里的资产,就是开到沟里自然有厂长兜着。 就是再心疼他也忍着了,抱定咬紧牙关不说话的决心。 响档就响档吧,鼓了变速箱才好呢,修车又不用花自己一分钱。 反正变速箱早已经不大好了。 就是让吴新刚这混蛋给祸祸的。 即使路况好,空着车,这混蛋也老是响档挂不上,久而久之把同步器给烧了。 到了修理厂,临时没有配件,老师傅干脆让修理工把同步器拆掉了。 他是汽车兵出身,不用同步器照样挂档而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说是老师傅,指的是他的驾龄长,其实还不到四十岁。 老师傅叫石国良,退伍军人,五冬六夏就喜欢穿一身剪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 中等个,比较胖,身体像个炮筒子似的上下一般粗,标准的身强体壮。 加上是个饱满的大圆脸,镶着俩铜铃眼,青幽幽的络腮胡子,只看外表就知道属于那种脾气暴躁的品种。 部队里出来的驾驶员,到了社会上那就是技术过硬的代名词,同时还有极其规范的操作习惯。 驾驶过程中,不管加档减档,从来都是两脚离合器,油门跟离合器完美配合,你坐在他的车上,永远不会听到响档的声音。 当然,吴新刚也是两脚离合器,但他好像永远不知道油门和离合器到底怎么配合。 甚至加档的时候要轰一脚油门,减档却不知道轰油门了,只知道拼命拉变速杆子,导致变速箱发出刺耳的齿轮碰撞声。 减档减不进去,眼看正在爬坡的车速越来越慢,整个人就慌了,随便找个档位挂进去,然后猛踩油门。 咣,发动机憋死了。 圆材上那些孙子差点甩下来。 石国良的双拳都快攥出水来了。 他也较上劲了,老子今天就不说话了,看你到底脸皮有多厚,是不是还要继续开? 吴新刚不但脸皮厚,神经还大,他明明感觉师傅已经准备把他剁碎了,但他一心要去姥爷家显摆,那是坚决不让位。 于是再次启动发动机。 启动起来继续起步。 可这是个上坡,平路上起步都困难,现在满载的车,他想坡上起步,只能说呵呵了。 于是经过了无数次的憋火和启动之后,他发现踩下马达再也不管用了。 现在的解放车,启动踏板在油门踏板上方,右脚稍微抬高一点,脚尖就能踩上启动踏板。 踩下启动踏板,脚掌同时也能踩下油门踏板,加之左脚踩下离合器的配合,就能启动发动机。 但是这次不管吴新刚怎么踩启动踏板,发动机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只有发动机舱发出微弱的咔哒声。 但他还是锲而不舍地踩啊踩。 石国良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爆炸了。 这明显是启动次数过多,把电瓶的电耗尽了。 他极想大吼一声“踩你-娘-隔-壁啊你踩”,同时摸出一根铁撬杠,把这混蛋踩踏板的腿给砸烂。 可他最终以无比强大的毅力,浑身颤抖的坚持忍住了。 尽量保持着平静的口气对他说:“你先下去。” 吴新刚又不傻,焉能感觉不出师父那强忍的愤怒。 到了这一步,他发现这车好像让自己给弄坏了。 满脑子显摆的热情,在他意识到车坏了的瞬间冷却,就像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他很惶恐了。 胆怯地看一眼师父,推开车门准备下车,还没往踏板上迈步,石国良猛地一脚,直接把他踹了出去。 吴新刚一头栽了下去。 石国良实在恨坏了。 电瓶没电了,这可怎么回去? 要是柴油车的话,没电了可以摇起来。 当然,汽油车也可以摇起来。 他们当兵的时候,严冬时分,早上出车并不会上车就启动,而是先摇那么几十下,让发动机预热,然后再启动。 或者力气大的战友,不舍得用马达,直接人工启动,把车子摇起来。 现在这辆大解放就是汽油车。 可以摇。 问题是汽油发动机的点火问题。 不像柴油发动机那样只要你摇车,让喷油嘴喷油就可以启动起来,可以完全靠机械部分,不用任何电器元件就能运行。 汽油发动机是火花塞点火。 通过高压线圈供电,白金触点的断续接合,让火花塞产生高压电弧,引燃油气混合气。 高压线圈自己不会产生电,它的电来源于电瓶。 电瓶没电了,高压线圈哪来的高压电? 更不用说火花塞产生高压电弧了,至于点火也就更加无从谈起。 或者,电瓶里还有微弱的电量,那么高压线圈产生的电压就不够高,出现有的火花塞打火,有的不打火。 就是业内俗称的“缺缸”。 拉着满满一车木料,缺缸的话,发动机动力不足,很可能拉不动。 眼看着天色已经很暗,雪却是越来越有下头。 这要把车坏在这种乡村道路上,还拉着满满一车圆材,别说今晚,明天也很难把车弄回去。 石国良有些后悔了,刚才不该跟吴新刚怄气。 看看吴新刚从地上爬起来,可怜巴巴站在车门一边,好像摔出去的时候脸着地了,脸上有擦伤的痕迹。 石国良尽量平静一下情绪,从座子后边拽出长长的摇把:“你去摇车。” 吴新刚这回完全瘟鸡了,老老实实接过摇把,就要去摇车。 石国良又嘱咐说:“记住我跟你说的摇车诀窍,注意安全。” 瘟鸡点点头,一言不发去车头,把摇把伸进去,然后师傅指示可以了,他就开始摇车。 在车前磨磨蹭蹭摇了半天,一个压缩都没打过去。 石国良的火气那是蹭蹭地往上冒。 本想让他上来踩着油门,自己下去摇车,可又怕这混蛋控制不好。 “你能不能用上点劲儿!”他尽量压着暴怒,喊道。 瘟鸡听出来了,师傅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虽然他最愁摇车,而且冲着这活儿犯怵,因为你一个压缩摇不过去,劲儿一松,摇把会反弹。 而且反弹力特别大,不管反弹在腿上还是胳膊上,都有可能打断骨头。 师傅教他的时候重点强调过摇车的这种危险。 可是此刻面对师傅就要爆发的冲天怒火,摇车的危险已经可以无视了。 于是把整个身子都扑上去,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摇车。 很可惜,他还是一个压缩也打不过去。 结果就是摇把在压缩顶点反弹回来,打在他右胳膊上。 凄厉的一声惨叫,吴新刚捂着胳膊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地痛叫起来。 石国良嗖一下跳下车,过来一看他耷拉着的右胳膊,就知道骨头断了。 然后看到吴新刚的右手腕处唰唰的鲜血流出来。 石国良直接无语了。 不但打断了骨头,而且骨头茬子还刺破了皮肉,露了出来。 对于这种状况他很有经验,还算镇静,先把吴新刚扶上车坐下,嘱咐他就那样扶着胳膊不要乱动。 下面扔一块抹布接着血。 多少流点血问题不大,问题是必须赶紧送医院。 可是乡村道路上的风雪黄昏,早已经人迹罕至,没有人能送吴新刚去医院。 只能靠手上这辆电瓶没电的车。 只要能把车发动起来,走起来了,发动机会给电瓶充电,慢慢应该会好。 打量打量那十几个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个呆头呆脑围观的孙子们,石国良问:“你们有会摇车的吗?” 他问有没有会的,而不是直接指派哪个看起来身高体壮的,教他摇车,是因为被吴新刚吓怕了。 就怕学不好,再打断一条胳膊。 梁进仓站了出来:“石师傅,我会摇车。” 51 这才叫男人 一听说他会摇车,石国良用半信半疑的目光打量着梁进仓。 一看十八九岁的样子,估计能接触车辆的机会极为有限。 再看他虽然高高的个子,但毕竟年轻没长膘,显得还是有些青涩,也就是庄户人常说的“毛嫩”。 估计力气头应该还不足。 而且—— 石国良朝车上望了一眼。 他认得这个毛遂自荐的青年,装车的时候吴新刚明显故意整他,还差点把他碾成肉泥。 现在这么爽快站出来,不会有什么想法要使坏吧? 故意把车弄得完全坏掉,那样吴新刚就别想去医院了——至少头半夜到不了医院。 生命危险倒是不至于,就是要受老罪了。 此刻驾驶室里的吴新刚,扶着胳膊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一直发出痛叫,伴以呜呜的痛哭。 郑淑叶就坐他旁边,用极其鄙夷地眼神看着他。 受了伤,断胳膊断腿的人她不是没见过,但没见过这么怂的。 受了伤谁不疼? 疼了,叫了,这都正常。 可是这么大人了你哭什么? 你看他缩成一团眼泪鼻涕那个熊样! 然后想到就这样的男人,还人人皆知他在追求自己,真是侮辱。 她从来没有那种想法。 不要说看到他像今天这样的怂样儿,就是平常看他衣着光鲜的样子,也压根没看上过他。 表面看长得不错,家庭也好,而且还在学开车,各方面条件都是一流了,但郑淑叶对他压根就不感冒。 人人皆知俩人搞对象那也是吴新刚自己吹出去的。 单相思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儿。 至于吴新刚吹牛逼,让他产生狗舔油壶想法的由头,其实说起来很可笑。 就是有一次吃饭,席间还有几个厂领导,当时盛干粮的草囤子在郑淑叶这边,看吴新刚吃完了一个馒头,她就顺手递了一个馒头给他 吴新刚受宠若惊,感觉郑淑叶不但吃饭的时候一直关注自己,还对自己表示好感了。 从此到处传扬,郑淑叶看上他了。 郑淑叶很想把他叫过来狠狠批一顿,但是看在吴厂长的面子上,末后只能无视算了。 这小子也不是看不出郑淑叶根本就看不上他,但是一直在想方设法讨好她,尤其在她面前总要展示自己最英武的一面。 可他一旦断了胳膊,英武没了,还可怜巴巴朝郑淑叶哭,就像跌跤的幼儿见了妈妈。 没得恶心! 车前,石国良已经在教授梁进仓摇车。 没得选择。 除了这个小梁,其他所有工人一听摇车,都吓得直往后退。 吴新刚血淋淋的事实把他们吓坏了。 不管真会假会,有没有劲儿,敢站出来要求摇车的,就这一个。 教完了要领,又千叮咛万嘱咐可能的危险,一定要注意安全,石国良这才上车。 摘挡,踩离合,踩油门。 郑淑叶看着车前握着摇把准备摇车的梁进仓,不无担心地问石国良: “石师傅,他能行吗?可别再出危险了!” 在郑淑叶看来,虽然吴新刚很菜,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一直跟师傅的,算是业内人士,尚且打断胳膊。 而前面那个青年,肯定从没接触过车辆,让他上来就摇车,这太危险了。 石国良何尝没有这种担心。 可是现在情况有些紧急,又没得选,只能冒冒险了。 前边的梁进仓得到石师傅的指示,开始摇车。 石国良和郑淑叶,吃惊了! 石国良当然是内行中的内行,对方会不会摇车他看得一清二楚,可就连不懂车辆的郑淑叶,居然从第一眼就看出那青年很会摇车。 比较拼死拼活还把胳膊打断的吴新刚,摇起来不但好像毫不费力,而且看起来还很潇洒的样子。 不禁由衷赞叹道:“身大力不亏,个子大就是有优势。” 石国良面色凝重,微微摇头说:“摇车不是个子大有力气就行,我敢肯定,这个青年会开车!” “绝对不会,”郑淑叶毫不迟疑地反驳说,“我看他面生,应该是新来的工人,下边村里的,怎么可能会开车。” 是啊,下边村里的人,像他这么年龄的青年,见过大卡车的次数都有限,怎么可能会开车呢! 石国良无比确定地说: “即使不会开车,也学过摇车,而且摇得很熟练。 他能知道一个压缩的最顶点,能把所有力气集中到压缩顶点,在关键的那半秒把力气爆发出来——” 石国良不说话了,他在用心地控制着油门,配合梁进仓的摇车。 不幸言中的是,因为电量不足,发动机果然缺缸。 凭着丰富的经验,石国良判断,六个气缸当中,至少有俩缸不干活。 启动很困难。 刚有启动的迹象,转瞬就又熄火。 好在有个极为熟练的青年在摇车。 当下一次发动机还要熄火的瞬间,他跟上了持续地摇动。 郑淑叶简直看傻了。 她怎么也想象不到人与人的差距会这么大。 刚才看吴新刚摇车,基本就是能摇过去半圈,连大半圈都摇不动。 而且直到被打断胳膊,他也没摇过石师傅所谓的“顶点”。 而现在那摇把在青年手里,好像根本就遇不到顶点的阻力,他直接把摇把很连贯地摇得转动起来。 前后对比,让连续摇着转动这样一个动作,显得那样令人心旌神摇,热血沸腾。 郑淑叶就很有热血沸腾的感觉。 这才叫男人! 太了不起了! 再看看旁边那位哭哭啼啼的熊样儿…… 不看也罢。 “通通通通……”发动机终于着了,只是声音很难听,并且剧烈颤抖。 缺缸,就会导致发动机运转不稳。 但是稳不稳的,只要能走就行。 动力不足,可以用低速挡行驶。 只要行驶一段路程,电瓶里电量多了,有的缸还是能恢复工作的。 石国良虽然也是一脸的震撼,满满的欣赏感,但现在不是抒情的时刻,他要把握这最后的机会,争取把车开回去。 接过小梁递上来的摇把,往驾驶座后边一扔,大喝一声: “都去后边推车,等我调头回来。” 坡上起步,满载,又是拉着满满一车木料,石国良把油门轰到最大,用半联动,后面还有十几个孙子推着,总算是起步了。 驾驶室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石国良知道那是离合器片过热的糊味儿。 还好没有完全烧糊。 要是完全烧糊,离合片打滑,这些人今晚就在这里冻死吧。 往前开出不远,好容易找到一个十字路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车调过头来。 回到刚才那个坡路,这回掉过头来,已经成了下坡。 停下车让那些孙子赶紧爬上去抓好,石国良用最快的速度往回开。 所谓“最快的速度”,就是在现有情况下的最快速度。 因为缺缸,发动机动力严重不足,就像六头牛才能拉动的车,只有三头牛使劲,一头牛也使劲也不使劲,另外两头牛直接不使劲。 这种情况下只能用一档二档,最快的时候挂到三档,根本就拉不动,要不是石国良经验老到,那就憋火了。 而且乡村道路路况不好,车也跑不起来,只能在一档二挡之间磨了。 油门还得踩到最底。 那几个不干活的汽缸虽然不点火,但是发动机每一个工作过程,它们都是随着的,哪一个冲程也不会错过。 吸气冲程把油气混合器从进气门吸进来,不经过点火,又从排气支管汇入排气管。 高温的油气混合气到了排气管的尾部,遇到空气,立即发生爆燃。 于是,在车子的行进过程中,车底就发出噼噼砰砰放炮一样的声音。 趴斜面上的孙子们吓得脸色苍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 突然,噼噼砰砰的放炮声中,又爆发出“轰”一声巨响。 那是排气管的消音器炸开了。 梁进仓旁边一个孙子吓得一个哆嗦,手一松,幸亏梁进仓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不然就滚下去了。 消音器炸了,肯定就失去消音功能,发动机立即发出转了嗓子的怪叫,夹杂着噼噼砰砰的放炮声。 孙子们完全慌作一团,纷纷回头踅摸路边地形,他们要跳车了,嘴里还发出绝望的惨叫:“快跳,这车要爆炸了……” 52 痴人说梦 石国良焉能听不到后边那鬼哭狼嚎的声音,摇下车窗大吼:“都给我抓好,炸不死你们!” 孙子们一听,什么? 炸不死? 炸半死也不行啊! 还是哇哇怪叫着相约跳车。 辛亏有个梁进仓,声嘶力竭地给他解释了一通,这些孙子才半信半疑地不再怪叫。 也不打算跳车了。 心惊胆战还是要坚决保持下去的。 后边消停了,驾驶车辆的石国良却是越来越紧张。 根据越来越弱的动力,他判断至少有三个缸不干活了。 现在的情况,即使摘下挡来,不踩住油门的话,发动机也会立马熄火,已经完全没有怠速那一说了。 甚至跟徒弟吴新刚学了一招,加档的时候也得狠踩油门,不然立马熄火。 逼得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以最快的速度换挡。 当然,也以最快的速度拼命踩离合器。 就在眼看就要开出乡村道路,胜利在望之际,石国良响档了。 那刺耳的齿轮摩擦声,让郑淑叶大吃一惊。 她跟在车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她的记忆当中,石师傅开车从来没发出过这种声音。 只有吴新刚经常制造这种噪音,然后赢得师傅的一通臭骂。 没想到教来教去,徒弟把师傅教会了。 大冷的天,石国良却是额上见汗了。 他不再试图挂档。 没法挂了。 他无语地一下一下踩着离合踏板。 踩下去轻了好多,而且踩下去根本不管用,完全不分离了。 大车在路边缓缓停下,石国良一脚一脚踩着油门,保持不让发动机熄火。 他悲哀地发现,今晚无论如何回不去了。 “小梁!”他朝车后大喊。 在近乎绝望当中,他感觉这里边唯一能给他帮助的,也就小梁了。 当然,他只是存侥幸希望小梁能够对车辆略懂一二。 有个懂行的跟他探讨一下车子坏到了什么程度,聊以安慰。 至于解决—— 大概太上老君来了也没办法。 “石师傅,怎么了?”梁进仓从木头上跳下来问。 “离合器踩上去不管用了。”石国良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感觉奇怪。 这个小梁仅仅就是会摇车而已,这已经很让人吃惊了,自己现在跟他说车辆故障,难道还指望他懂得这些? “踩上去什么感觉,轻了还是踩不动了?”梁进仓问。 石国良几乎是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这话——行家啊! 怎么可能? 但现在的情况,不是纠结小梁这种逆天的表现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而是看他到底能给自己提供多大帮助? “踩上去轻了,不分离了。” “哦——”梁进仓往车底下瞅了瞅,“是不是离合器拉杆断了?” 石国良感觉自己的心灵一下子跟这位小梁同志拉近了。 果然是行家。 刚才挂不上档的那种孤单和绝望瞬间一扫而空。 虽然车坏了,但他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他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在部队时的感觉。 一个车队行动,即使自己的车坏了,会围上来一大群战友,每个战友都是一个娴熟的修理工。 当然,石国良也是娴熟的修理工。 这年头学车,你不但要学会开车,更要学会修车。 尤其部队里更是严格,使他们这些汽车兵不但拥有了过硬的驾驶技术,更拥有娴熟的修理技术。 这年头修车,那是真的在“修”。 而到了后世,再无修车工。 只有“换件工”。 车坏了你去汽修厂,修是不可能修的,这辈子不可能修的。 哪里坏了换哪里。 只换件,不修。 此时此刻的石国良再看小梁,感觉就像一起扛过枪的战友一样亲切。 “车上有手电筒吗?”梁进仓问。 “有,有有有!”石国良从座子下面的工具盒里拿出手电。 递给小梁。 他知道小梁要去车底查看。 当然他也可以去车底查看的,但他现在无法离开驾驶座。 必须无时不刻轰油门,一松脚发动机就会熄火。 梁进仓从路边沟子里拿来两块大石头,把轮胎前后塞住。 这才钻进车底:“石师傅你踩一下,好,松开,再踩……” 不一会儿他钻出来:“石师傅,应该是拨叉断了。” 石国良无语地看着小梁。 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哪国派过来的高级特工? 他怎么这么厉害! 离合器的分离拨叉,有个后瓢包着,从外表你是看不到的。 想看拨叉的分离情况,需要从后瓢上一个观察孔看,而且很不容易窥探到。 可是刚才小梁爬到车底,分明没有爬到观察孔上去看。 仅仅靠他踩了几下离合器,就准确判断是拨叉断了。 这样的技术,基本就得五六十岁的老修车工,能够做到。 当然,石国良除了对小梁的震撼,还有对车辆损坏的泄气。 拨叉断了,这辆车也就彻底趴窝。 只有明天请修理工带着工具和配件来修。 在半路拆离合器,明晚之前修好就不错了。 另外还要带一块满电的电瓶。 还有火花塞。 那几个不干活的火花塞,现在肯定满了油,再也不会打火了。 石国良丧气地松开油门。 发动机一阵剧烈颤抖,彻底熄火。 石国良跳下车,看看暮色沉沉的原野。 雪还是不紧不慢下着,大地一片银白。 他看着那些围着的孙子们,孙子们一个个满脸期待的盯着他。 “看看选出几个人,走回去。”石国良说: “到了大路上要是碰到车,能截住坐着最好,截不到车就一直走回厂里。 就说车坏在路上了,小吴胳膊断了,还在流血,让厂长想办法。” 车上的小吴听到这话,立即哭叫起来: “师傅,你不是会修车吗,把车修好赶紧开回去啊! 让他们走回厂里,那得什么时候到哇? 我流血快流死了,我胳膊疼啊,我冷——呜呜……” 石国良很想拿根撬杠把他另一条胳膊也敲断。 那些孙子一听要选人走回厂里,一个个兴奋极了,争先恐后报名,要求回厂求救。 走着多暖和啊,而且越走离厂子越近,回到厂子就有个暖和地方了。 还可以吃点热乎饭,喝点热水。 想想就幸福死了。 至于留在这里的——雪越下越大,天黑之后温度越来越低——极有可能等不到救援的赶来,就冻死了。 即使冻不死,就这样巴巴地待在雪地里,那也受死了。 石国良皱皱眉,回头朝着驾驶室里的郑淑叶说: “郑会计,你也回去吧,下来挑几个人,你带他们走。” 只能是朝着里面的人影说了,彼此看不清表情,现在天已完全黑下来,仅能朦朦胧胧看到个人影。 郑淑叶有些纠结。 她从小到大,没有走过夜路。 更不用说风雪夜。 跟一群并不熟悉的新来的工人一起风雪夜里走路…… 她不敢。 可如果待在车上,她已经感觉到熄火之后,车里温度在迅速下降。 时间长了真的有可能冻死。 刚才还在鄙夷吴新刚呜呜哭得那个熊样,现在她也想哭。 她爸是公社主任,可以派公社那辆130过来,送一部分棉衣,顺便把她捎回去。 可是谁去通知她爸爸啊? “石师傅,”这时候梁进仓说话了,“选人回去求援,等到厂里派人过来,总得下半夜,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留在这里的有可能会冻死。” 车上的吴新刚一听这话,立马挣扎着爬下车,哭叫道:“我不留下,我还能走,我要回家——呜呜……” 梁进仓继续说道:“石师傅,你要是相信我,我可以试试能不能把车开回去。” “你——”石国良几乎是惊叫一声。 没错,他发现小梁懂得车辆,应该会修车。 这让他惊诧,也很佩服,并且引为同道,对他信任并且亲切。 但是刚才这句话,让石国良瞬间怀疑小梁是不是个神经病? 要说你就是有逆天的修车技术,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既没有专业工具更没有配件,你怎么修车? 离合器无法修好,你连挂档都挂不上,起步都无可能,怎么开回去? 更不用说刚才走那一段路,消耗的电量也许比充进去的电量还多,能不能把发动机摇起来还是个未知数。 即使摇起来了,肯定会有更多的缸不干活,最后剩下一两个缸干活,根本空转都维持不了,更不用说拉满满一车木头了。 这种情况下,小梁说他想试试能不能把车开回去,这话—— 痴人说梦! 53 先入为主的思想导向 梁进仓知道,在车辆损坏到这种程度的情况下,就是把石国良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自己还能把车开回去。 这跟时代局限有关。 不代表自己就比石国良的技术更强。 首先这个年代,还不知道电瓶这东西怕冻,不知道低温会让电瓶的电量降低。 当然更不会想到给电瓶加热会让电量增加——说出来他会感觉匪夷所思。 会觉得电就是电,怎么会跟冷热扯上关系呢? 其实他不懂的是,热,其实就是一种能量。 而电瓶,说白了就是一个能量转换的反应盒。 电瓶既然能把化学能和电能来回转换,也能把热能转化为电能。 所以也可以理解为知识和认知的局限。 另外还有一个,石国良作为曾经的汽车兵,驾驶技术过硬,严格遵守操作规范,但太严谨的副作用就是限制了想象力。 还是自己这种野路子更有创造力啊! “石师傅,我跟你保证,我有八成把握,能把车开回去。” 石国良在黑暗中继续沉默。 虽然小梁说话的口气听着很正常,但内容太疯狂,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梁进仓继续道: “石师傅,现在咱们面临的情况有点严峻。 车坏在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样的小路上连个过路车都没有。 正好赶上严寒天气,天又黑了,回厂求援远水不解近渴。 如果处理不当,出现冻死冻伤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现在的车况我还能开回去,可是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让我试试呢?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石国良一听,觉得也有道理。 反正情况已经很坏了,让小梁试试也不会再坏到哪里去。 他还没说话,车上的郑淑叶说话了:“石师傅,我觉得小梁说得有道理,既然他有办法,就让他试试吧。”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郑淑叶居然很相信这个小梁。 也许那会儿摇车的时候,看得她心旌神摇,热血沸腾,这种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对她产生了一种思想导向。 一件事做对了,所有的事都是正确的。 所以不等石国良发话,她就忍不住发表意见了。 石国良终于下定决心: “好,就信你一回,看你有什么好办法?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听你指挥,包括我。” 那好,说干就干。 第一步,当然是先烤火。 人要烤火,电瓶也要烤火。 火堆就在电瓶那里,这个需要梁进仓亲自把控,因为离得太近温度过高的话,电瓶会爆炸。 里边的电极液是稀硫酸,炸出来可不是好玩的。 随车的工具箱里有常用的简单工具,梁进仓把火花塞拆卸下来。 并没有全拆,只是拆下那几个不干活的。 至于哪个缸干活,哪个缸不干活,一般修理工都是在发动机运转的时候,通过断电的方式检测。 梁进仓却是在发动机熄火的状态下,通过摸排气支管来确定。 因为不干活的那个缸,排气支管温度偏低。 虽然金属传热快,干活和不干活的支管温度差距不大,但梁进仓就是凭着手感,通过微小的温度差,就排查出了哪个缸不工作。 卸下来的三个火花塞,全都浸满了油。 石国良知道有三个缸不干活,但是见小梁如此精准地拆下不干活的火花塞,这让他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难道这小子的眼睛比医院的透视还管用? 可他仍然不敢相信凭这就能把车开回去。 火花塞准确地拆下来又有什么用,被油泡了,废掉了。 车上又没有备用的火花塞。 然后他就见小梁把火花塞放火里烧。 石国良无语了。 原来这个小梁是个半瓶子醋。 因为机械常识里面明确规定,“火花塞严禁用火烧”。 看来小梁连基本的常识都不懂。 但是石国良对小梁印象极好,当然不会对待吴新刚那样跟他赌气,一看小梁出现这种错误操作,立马提醒他: “小梁,按照规定,火花塞严禁火烧。” 梁进仓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烧火花塞,笑道: “石师傅,我说句冒昧的话,你别介意啊。 我们农民到了县城找不到厕所,就看哪里墙上写着此处禁止大小便,那里肯定就可以去大小便。 书本上说火花塞不能用火烧,这说明火花塞是可以用火烧的。” 石国良不禁挠挠后脑勺。 这话明显是歪理,但仔细想想好像还有一定的道理。 火花塞烧好了,梁进仓又清理了上面的积碳,调整电极间隙,这才重新装上。 摸了摸电瓶,也烤得暖烘烘的了。 他把石师傅平时修车时钻车底穿的工作服要出来,给电瓶包上。 这让石国良更加无语,怎么感觉好像在玩人? 哪有把人的衣服给电瓶穿上的,电瓶你包它干嘛? 这些准备就绪,还是让石国良上车踩着油门。 “石师傅,油门踩到底别动啊,不要呱唧油。”梁进仓开始摇车。 这回连摇得转圈都不用,梁进仓仅仅摇到一个压缩用力一带,“轰——”发动机着了。 “石师傅,轰油!”梁进仓大喊。 石国良连续给油,发动机发出一阵阵怒吼。 轰了一阵儿,试探着慢慢松开油门。 石国良禁不住兴奋地一拍方向盘,他-奶奶-的,怠速稳住了。 旁边的郑淑叶带着颤抖的声音怯怯问了句:“石师傅,好了?” 石国良洋溢着兴奋的笑容连连点头:“好了,至少发动机好了!” 虽然消音器炸掉,发动机“啦啦啦啦”声音很大,但因为运转平稳,怠速的时候听起来也不是那么难听了。 至少不像怪叫了。 石国良一直不停地在笑,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已经开始有些相信这个小梁了。 也许他真的能够把车开回去。 可总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发动机再好,坏了离合器你也没法开啊,断了的拨叉怎么处理? 梁进仓的回答是,他开车不用离合器。 石国良差点抽出撬杠给他两下,这明显是不说人话,怎么像骂人? 驾驶技术稍差点的用离合器都挂不进档去,都响档,都把同步器烧了。 现在你不用离合器开车? 而且这辆车变速箱里边的同步器还拆掉了! 石国良很无语。 可是看小梁那满满的自信,也只能放手让他发挥。 梁进仓现在又在指挥着大家伙儿忙活开了。 找来几块大石头,先把后轮用千斤顶顶起来,然后石头塞在后轮底下,几块石头支撑,做成前低后高的斜面状。 两个后轮全是这样用石头塞住。 又让俩人先爬上车的尾部,每人都拿着绳子,嘱咐当车开始缓慢往前走的时候,让下面推车的那些人抓着绳子爬上车。 并且一再嘱咐一定从车后侧这个位置往上爬,坚决不准从前侧爬。 因为记忆中见过从前侧爬车,出溜下来,车轮随即从他身上压过去的例子。 然后梁进仓坐上驾驶座,代替石师傅踩住了刹车。 只等他一松刹车,车后轮顺着石头的斜面往前移动时,后面的人全力推车。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最后时刻梁进仓发号施令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包括窝在驾驶座前地板上的吴新刚。 此时此刻包括驾驶者梁进仓在内,驾驶室里一共四个人。 郑淑叶是公社主任的千金,再说一个姑娘家,不可能让她大冷天下着雪趴木头上。 至于石国良,把车辆交给没有驾驶证的人开,已经严重背离他作为退伍军人极强的原则性了。 即使把小梁看做学徒,那么师傅是绝对不能离开驾驶室的。 同时对于原则性极强的退伍军人来说,驾驶室准坐三人,那就绝对不能坐四个。 在石国良的驾驶生涯当中,迄今为止他的驾驶室从没出现过第四个乘客。 吴新刚一个断了胳膊还在滴血的伤号,在后边木头上大概也坐不住。 总不能把他绑后边木头上吧? 今晚的特殊情况下,看来石师傅得破例了。 但也不能全破,破一半。 也就是吴新刚还可以享受待在驾驶室的待遇,不过不能坐在车座上,而是蜷缩在座子下面。 这样就不是坐了四个人,最多算是坐了三个半。 石国良坐在中间,郑淑叶越过石师傅看着微光中的小梁,这张男人的侧脸,看起来棱角分明,恍惚间居然给人一种生杀予夺的威严感。 不过是个厂里刚来的新学徒而已,自己怎么可能对他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呢? 54 看看谁厉害 让郑淑叶感到不可思议的是: 一个下边村里刚进厂的学徒工,这时候却能让开车多年的老师傅甘愿让位,把这辆损坏到千疮百孔的汽车交到他手里。 这种身份的反差太大了。 由不得她不感到震撼。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气温持续下降的风雪夜,这辆车上十多个人的身家性命如何,就全在于他能不能创造奇迹。 这更让小梁的形象在郑淑叶心目中变得更为高大。 石国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小梁,电瓶热乎之后,电就满了吗?” “哪能呢,最多恢复百分之十,不过这些电量加上发动机自身充电,应该够用了。” “打开顶棚灯也够用吗?” “顶棚灯泡耗不了多少电,打开就是。” 石国鹏打开了顶棚灯:“我就是要看看你不用离合器怎么开车!” 梁进仓笑了:“石师傅,我这就是野路子,你别笑话就行。” 然后他从车窗伸出脑袋,朝着车后大喊道: “会不会冻死在这里,就看这一哆嗦了,老少爷们准备好了吗?” 车后传来齐刷刷的吼声:“准备好了!” “好!”梁进仓吼道,“我数一二三,喊到三都把吃奶的劲使出来啊!” “好!”车后齐声大吼。 “一,二,三——”梁进仓猛然松开刹车。 这辆车的俩后轮从石头的斜面上滚下来,汽车开始向前移动。 加上后面将近十个青年的拼死推车,汽车开始缓缓前行。 梁进仓猛轰两脚油门,就在第二脚油门落下,第三脚油门要踩下去的瞬间,他以快到极致的速度,把变速杆推到一档。 也就是在挂进一档的零点零一秒,发动机发出一声垂死挣扎的闷叫,车头猛然一抖,汽车居然起步了。 梁进仓稳住油门,让汽车保持匀速慢行的状态,大声招呼老少爷们上车,并且喊着一定要注意安全。 等到后边车上传来欢呼,告诉小梁说全都上车以后,梁进仓开始加油。 当发动机的轰鸣声有点发直的瞬间,他轻轻一松油门,同时以最快的速度摘下一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入二档。 此时此刻,不是发动机声音发直的问题,而是石国良和郑淑叶的眼都直了。 这也行? 郑淑叶当然不懂车,不知道车应该怎么开,更不知道所谓的离合器是用来拉屎的还是尿尿的。 但是,没吃过死羊肉,还没见过活羊走吗? 下午的时候吴新刚在车好好的情况下,愣是挂不上档,还把好好的一辆车给弄趴了窝。 而这位小梁同志,却愣是把一辆趴了窝的车往回开了。 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她突然想起上学的时候听到的一句话: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此时她看到的活生生现实是,有的人把神奇变成腐朽,有的人化腐朽为神奇。 刚才那些孙子看到换上吴新刚开车,兴奋地趴后边看新鲜,觉得他年纪轻轻就能在乡村道路上驾驶满载的汽车,简直就像一个出生俩月的孩子就能满地跑,不仅稀罕,而且感觉又神奇又高级。 在现在的郑淑叶看来,小梁这技术,无异于怀胎俩月的胚胎满地跑那样令人不可思议,无法理解,接受不了。 同样接受不了的还有老司机石国良。 看着梁进仓在不用离合器的情况下,仅靠油门控制,行云流水一般地加档减档,石国良的铜铃眼都快瞪成立蛋形状了。 在部队汽车连的时候,连里哪个汽车兵不是技术过硬的驾驶精英,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识过。 但是从没想过不用离合器还能开动满载的车。 梁进仓每一次云淡风轻地换挡,石国良在瞪大眼睛惊异之余,总要扭过头朝右侧的郑淑叶做个夸张的表情,以展示内心满满的不可置信和由衷钦佩。 车后的木头上,一阵阵爆发出欢呼声,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大家都兴奋坏了。 刚才忙活一阵儿,烤了火,大家身上都暖和透了,再加上内心的兴奋,一个个觉得寒风中的这点冷也算不了什么。 到了公社驻地,汽车当然先去医院。 只不过离着公社医院还有上百米远的时候,梁进仓把车停住,告诉伤者可以下车了。 吴新刚以为医院到了,居然喜极而泣,又开始呜呜地哭开了。 可是当他就要跨出车门的时候,才看清汽车所处位置,不禁破口大骂起来: “混蛋,这是送我上医院吗?离着医院还远呢!” 梁进仓不理他,而是对石国良道: “石师傅,离医院最近的就是这个小坡了,让吴师傅下来之后我还能顺着坡滑下去起步。 要是他不在这里下车的话,那只能跟着去厂里了。” 石国良很想再给吴新刚补一脚。 这小子自从断了胳膊就变成一滩狗熊,哭哭啼啼简直熊到家了,现在好不容易大难不死回来了,立马开始作威作福起来。 石国良真是多一眼都不想看他。 已经下定决心,吴厂长就是给他跪下磕响头,这个徒弟也绝对不带了。 把吴新刚赶下去,几个工人陪他先去医院,郑淑叶知道吴厂长家在哪里,她赶去报信。 梁进仓顺坡起步,平稳地把车开回厂里。 倒进去卸车是不可能了,只能先开进来,等明天修理工过来修离合器,修好了再说。 石国良戴着手表,一看已经十点多了,厂里除了看门的和值班的,早就走光了,伙房师傅封了炉子也早走了。 昼短夜长的冬天,这个点儿已经算是深夜。 国营饭店也是到点下班,早关门了。 石国良死拉活拽把梁进仓邀请到他家,要跟他喝两盅。 他老婆和孩子已经睡下,也被他给叫了起来。 让老婆赶紧把家里所有能做成菜的东西都给做了,必须要丰盛。 要不是杀鸡还得褪毛啥的太慢,他都想把家里的大公鸡宰喽。 又吩咐大儿子:“去看看你孙叔睡了没,把他叫起来,说来了贵客,叫他过来陪客。” 过了没一会儿,听到院门一响,接着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粗嗓门的骂声: “老石你犯了哪门子神经病,老子刚钻进暖和和的被窝要搂老婆,你让儿子砸门!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开车掉沟里了呢!”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梁进仓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孙叔”,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孙延成组长。 孙延成一掀门帘进来,满屋子踅摸:“听说来了贵客,贵客在哪里?” 当然他不是没看见站起来朝他微笑,准备打招呼的梁进仓,只是被他选择性无视了。 “你眼瘸啊!”石国良笑骂,“这屋里除了你我还有谁是贵客!” 孙延成瞥一眼梁进仓,鼻子哼一声:“真没看出哪里贵。” 石国良见孙延成对梁进仓态度不善,以为他还在摆顶头上司的谱儿。 也没在意,让大家都坐下,就开始给孙延成讲小梁的传奇事迹。 他讲得很兴奋,因为小梁颠覆了他很多认知,让他大开眼界。 在部队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汽车兵,什么样的怪才都见过,但是从没见过像小梁这样的天才。 这一番神乎其神的演讲,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孙延成也不得不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石国良的驾驶技术和修车技术,在整个夏山公社那是有口皆碑的高超。 但没想到下边村里一个小年轻,居然比石国良还厉害数倍,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就由不得人不惊异了。 当沉浸在兴奋当中的石国良问到小梁,你是怎么掌握这样逆天的驾驶和修车技术时,小梁明显犹豫了一下。 然后说自家邻县有个表叔,是开车的,自己跟在表叔车上一段时间,有一回车坏在路上,跟这次差不多的情况,正好就用上了。 一边编着这套谎话,小梁同志一边心里自嘲,又是表叔!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出场。 几杯酒下肚,石国良又开始感慨、夸赞小梁的天才,同时咬牙切齿地痛骂把车踢腾了的吴逆徒新刚。 “这回我下决心了,就是吴厂长说破大天,我也坚决不带他了,我有了新徒弟,就是小梁。” 孙延成诧异地瞥一眼梁进仓,问石国良:“你不要吴新刚了,想换成小梁,厂里会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石国良铜铃眼一瞪,“厂长要是不签字,我辞职。” 一看他如此大的决心,孙延成讪笑:“你厉害,厂长都怕你。” 心里却是暗自盘算,石国良确实是看上梁进仓了,让他上车更是给了这小子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可他忽略了一点,小梁上车是一步登天,可姓吴的能善罢甘休吗? 表面看是机会,其实是给他挖了个大坑。 想到这里孙延成不禁露出一丝带有恶意的微笑。 你梁进仓在村里不是挺能的吗,这回让你感受一下公社里的能人! 看看你们谁厉害? 55 还是前未婚夫最般配 一直处于兴奋当中的石国良,喝到酒酣耳热,无论如何,非得要跟梁进仓结拜为干兄弟不可。 这一辈子让我老石佩服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对于由衷佩服的人,值得他倾心结交。 眼看石师傅如此热情,梁进仓还能说什么! 只能是委婉拒绝。 石师傅快四十了,而自己的母亲,别看头发有些花白,那是苦难折磨的,其实她老人家刚刚四十而已。 说来还有点话长,大仓娘那些同岁的闺中好友,人家孙子都满街跑了。 而她的大儿媳妇还在茫茫人海当中呢! 其实大仓娘十六岁就嫁到梁家河了,十八岁就有了比现在的老大还大的大闺女。 也就是老大梁进仓的姐姐。 可惜月子里得了个风症,夭折了。 大仓娘伤心得好几年没怀上孩子。 直到二十二岁那年才又生下现在的老大。 而且从此之后不敢再生闺女,按大仓亲爹梁秉仁生前的话说,那是抬腿就是一个儿子,抬腿就是一个儿子…… 让个一脸青胡茬子快四十岁的铜铃眼大汉,去跪下给自己四十岁的母亲叫娘? 铜铃眼受得了,梁进仓的神经受不了。 委婉的理由就是,我是家里老大,俺娘今年才三十六。 “三十——六啊……”铜铃眼蔫了。 很明显他的年龄大于三十六。 孙延成冷笑不语,笨蛋,不会拜干儿子吗? 其实他憋着一个坏,要是石国良跟梁进仓拜了干兄弟的话,他就偷着把梁进仓收为义子。 然后天天跟这对干兄弟坐一个桌子上吃饭,一边吃饭一边使唤自己的干儿子。 夏山街上的邪头有个算个,都是孙延成的徒弟,他就是地头蛇王。 不管是下边村里还是外地来夏山的,碰上个地头蛇都要吓死了,更不用说蛇王了。 可也有不怕地头蛇的愣头青。 当然石国良可不是愣头青,愣头青没他这么愣的。 石国良老家是下边村里的,转业分回来,本来是要进供销社的,没想到被另一个关系硬的汽车兵给顶了,顶到了木器厂。 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进厂没几天在街上碰上个地头蛇,结果就是他把地头蛇打了。 那个地头蛇是孙延成的徒弟。 孙延成肯定要找石国良较量较量。 结果就是俩人不打不成交,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那个挨打的地头蛇见了石国良都是点头哈腰,灰溜溜的。 这一对好朋友是打出来的,所以关系好那是真的好,但暗地里也老是较劲,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对方吃瘪的机会。 如果有机会成为石国良的“义叔”的话……想想就兴奋。 不过让孙延成遗憾的是,梁进仓年龄才三十六岁的娘,把石国良难住了。 最后蒲扇手猛地一拍大腿: “可以不正式磕头,但你我必须兄弟相称,你叫我良哥,我叫你仓弟,就这么定了!” 仓——弟? 梁进仓一头黑线。 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记忆中孙子养了俩宠物老鼠来着,还起了名字,大的叫仓哥,小的叫仓弟。 早知这样应该建议孙子,“良哥”比“仓哥”好听多了。 第二天一上班,整个木器厂都沸腾了。 直接没心干活了,都忙活着参与热烈讨论,那就是厂里出了个“神人”! 对于昨天跟车抬木头那十多个孙子来说,昨天晚上经历了颠覆他们全部人生认知的大事件。 回到家对家里人叙说此事,就是活了大半辈子的父祖辈也没听说过这么厉害的人物。 一大早到了厂里,小梁神乎其技的开车和修车技术,瞬间成了全厂的爆炸性消息。 纷纷跑来找昨晚的亲历者,都想亲耳听听昨晚怎么回事? 十多个亲历者于是全部化身祥林嫂,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描述着。 不过区别于祥林嫂的是,她那一套描述总是千篇一律,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而这些亲历者对于自己传奇般的经历,那是每一次的描述都会让他们的叙事艺术更上一层楼,加上了越来越多自我创造加工出来的神话元素。 故事变得越来越精彩。 跑来收听的工人越听越入迷。 小梁的光辉形象也就越来越璀璨夺目。 于是纷纷跑去大件车间参观那位把一辆满载的大汽车扛着就跑回来的“神人”。 梁进仓中午去吃饭的时候,厂里的女工都变成了华府的丫环,一个个躲在树后的,藏在墙角的,面红耳赤露出半个脸偷窥那位高级伴读小书童华安! 当然,黄秋艳也不是男工。 所以她碰上华安的时候也是面红耳赤。 而且朝他笑了笑。 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 脸上没有怪怪的表情。 这种青春少女羞涩的笑容,梁进仓是熟悉的。 让他恍然回到了第二次相亲。 第一次相亲的时候,只有面红耳赤,黄秋艳连朝他笑笑都没敢。 第二次羞涩地朝他笑了笑。 第三次相见是订亲,虽然羞涩依然,但照相时都有真正的“肌肤之亲”了。 现在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见了,羞涩依然。 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笑。 因为喜欢,所以笑。 本来这些日子以来,黄秋艳的人生已经到了最低谷。 孙业霞一直对她一脸怨气,一直把最苦最累的活儿分配给她。 她也透露出一些想举手投降的意思,但好像孙业霞并没有受降的欲望。 本想找个靠山,没想到吴新刚一直在追求女会计,自己跟女会计完全没法比,一比就想死。 这让她十分绝望。 很有点“死了猴子砸了锣”的感觉。 这种心态之下再见到前未婚夫,脸上早已经没了仇恨,心里还有了些回忆起来的温度。 尤其是今天,再次看到这张英俊的充满男人味儿的脸,高高的个子,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开始后悔起来。 她在想如果没有宋其果那根搅屎棍,自己现在有可能跟梁进仓已经结婚了。 即使没结婚,两个人也是恩恩爱爱很般配的一对未婚夫妻。 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其实没有这么高的心气。 她觉得找一个出出挑挑能拿得上台面的男人,踏实肯干,普普通通过日子就已经很满足了。 就是因为宋其果那根搅屎棍,跑她家给她们一家人画了一个大饼,让一家人体验到了一步登天的兴奋。 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他。 再后来当了工人,虽然公社驻地也不是什么大城市,木器厂也不过是个社办小厂而已。 但比较起自己贫穷的小山村,这种差距还是让她见了世面,心气一下子高了。 尤其是近距离看到这么威武的大汽车,还有开汽车的年轻人是多么的威风,一下子勾起了她少女时候的终极梦想。 或者说,嫁个司机是他内心一直以来的英雄梦。 再加上吴新刚看她时候那种热辣辣的目光,这就让她变得有点疯狂,有点失去理智。 都忘了自己跟人家副厂长儿子巨大的身份差距。 等知道有个比她还高挑还漂亮的女会计之后,才像兜头一瓢冷水一样让她冷静下来。 发现自己确实有点不自量力了。 自己的身份和长相,跟前未婚夫梁进仓真的是最般配。 56 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日订婚十日恩”,前未婚妻朝自己笑笑,梁进仓肯定要报以笑两笑。 他发现刚进厂的时候黄秋艳好像挺恨自己,过了这些日子,态度越来越好了。 也许一开始是恨自己坏了她和宋其果的好事,这些日子想想其实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所以—— 你看都心怀内疚地朝自己笑了。 梁进仓心里暖暖的。 黄秋艳心里更是暖暖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才叫缘分。 真正有缘分的两个人,那是打也打不散的。 黄秋艳的心化了。 再次燃起了生活的美好希望,人生瞬间走出低谷。 没错,一场大雪让今年的寒冬正式拉开帷幕,可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感觉孙业霞支派给自己的那些活儿也不是那么苦,那么累了。 从此心里满满的全是自己的未婚夫。 只要在厂里碰到他,那颗少女的心就会怦怦地持续加速。 尤其四目相对时总要会心一笑,一股无法言传的甜蜜便涌上来。 久久不退,甚至持续到夜里做梦都是甜的。 过了几天,黄秋艳和几个女工用板车把一批圆桌运出车间,厂里要出货了。 那位长相粗犷的司机老师傅抱着胳膊,吩咐一个工勤人员: “去大件车间把梁进仓叫来替我倒车,我胳膊扭着了,倒不了。” 一群拉板车的女工兴奋地叽喳成一团,故意拖延着不离开,多么盼望能够亲眼目睹心中的英雄倒车啊。 很快梁进仓跟着工勤来了,上来跟石国良打招呼:“石师——” 石国良怒目而视。 呃——梁进仓赶紧改口:“良哥!” 石国良立刻笑得花团锦簇。 厂里所有人还从没见过这位一脸青胡茬的铜铃眼笑成这样呢! 很不适应,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没人能够破译“石狮良哥”是什么暗语,居然能让长着瘆人毛的石师傅瞬间切换表情? “仓弟,”石国良就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眼角浅浅的鱼尾纹都往外喷洒着笑意,“我胳膊扭着了,你替我把车倒进去。” 不就是倒个车吗,简单。 梁进仓拉开车门,踩着踏板跳上驾驶座,好像在上边按了好多电钮的样子,接着汽车腾的轰鸣起来。 哗——几个女工齐齐发出压抑的惊呼,仰望着明晃晃驾驶室里的梁进仓,瞬间脸热心跳。 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么大个铁家伙在小梁的掌控下,一气呵成倒到指定位置。 听到那些男工惊叹小梁的倒车技术,女工们骨头都酥了。 黄秋艳晚上回家茶饭不思,躺下怎么也睡不着了。 脑子里永远盘旋未婚夫跳上汽车的潇洒模样,还有透过明晃晃的汽车玻璃看到他威风凛凛坐在上面,一只手就能把方向盘打得滴流乱转…… 一夜未眠,第二天带着俩熊猫眼去上班。 上班也脑子里全是未婚夫。 逮着机会就要跑出车间胡溜达,只盼着能看到他,哪怕仅仅听他跟别人说话的声音,仅仅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当然,最甜蜜的就是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幸福的感觉,就像抽大烟一样让人成瘾,欲罢不能。 总是有事没事寻找厂里那辆车的影子,只要有机会,她就要靠近那辆车。 对这辆汽车也已经有了满满的感情,似乎跟自己有莫大的亲情关系一样。 这天她又靠近汽车的时候,看到石师傅正跟苏厂长说话。 装作干活的样子,转到车的另一侧,其实侧着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因为她听到他们正在谈论自己的未婚夫小梁。 “苏厂长,小梁跟我学车的问题,我已经打过两次报告了,为什么还不批?”石国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苏厂长苦笑道:“我跟其他几位领导打过招呼了,可是一直不能统一意见,我也不能一言堂啊。” 石国良愤然道: “是不是吴厂长不同意?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他。 这事儿明摆着嘛,不让他儿子学了,换成别人,他能同意才怪! 不过你可以问问他,吴新刚是开车的那块料吗? 拉一趟木头把车造成这样,修车花了多少钱,你可以问问郑会计。” 苏致祥安抚道:“我知道你很欣赏小梁,可是这事也不能急,咱们可以慢慢协调。” “什么,慢慢协调?”石国良瞪起铜铃眼道,“不就是让一个车间的工人学车,这事不复杂吧?一句话的事,你说慢慢协调,明显是扯皮嘛,我看你跟吴厂长就是一伙的。” 石国良说话还真不客气! 好在苏致祥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石师傅,这你可冤枉我了,要说一伙,我跟小梁才是一伙的,我跟他认识比你还早呢。” 哦?这倒是大出石国良的意外。 “你个大厂长,怎么会认识他?” “这事说来话长,不信你可以问问小梁,他可是我亲自点将,从他村里要过来的。” 石国良更加意外。 同时意外的还有偷听谈话的黄秋艳。 苏厂长这话太让她震惊了,难道未婚夫的招工指标不是通过胁迫宋村长要来的? 苏厂长笑得更爽朗了:“石师傅是不是觉得你发现了人才? 没想到这个人才早让我发现了。 我去梁家河砖厂检查,认识他的,就点了他的将。 当时宋村长没说什么,但是后来宋村长专门跑公社找过我一次,他不想放人。 看来宋村长也发现自己村这个人才了,要求留下他管理他们村的砖厂。 但是我没答应,坚持把他要过来了。 你想想我好不容易挖来的人才,会阻挠他这么好的发展机会吗?” 石国良挠挠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咱俩也是一伙的,我还以为咱们是敌人呢。 对不起苏厂长,我这人直来直去,性子急,说话莽撞了,你是大领导,别介意啊!” 苏厂长哈哈大笑: “咱俩是一伙的,我怎么会介意。 这两天我找小梁谈谈,听听他的意见。 因为几位领导没统一意见,所以我还没跟他谈呢。 要学车的是他,总得先听听他本人怎么说。” 俩人的这一番对话,让偷听的黄秋艳直接傻了。 刚才的话信息量太大了,一下子颠覆了太多的认知。 令她既震撼又感到欣慰和欣喜的是,苏厂长原来跟未婚夫很熟! 怪不得刚进厂那会儿看到未婚夫坐在苏厂长的办公室里,相谈甚欢呢! 当时自己还误以为他在状告孙玉业! 立时感到很心疼,自己真的是冤枉他了。 另外就是未婚夫进厂不需要用招工指标,而是苏厂长亲自把他要过来的。 苏厂长是从大城市挂职过来的机关干部,他把自己的未婚夫当人才,亲自点将,等他挂职结束,走的时候肯定得把未婚夫带上啊! 刚进厂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通过胁迫宋村长得来的。 还把他看成是卑鄙小人呢! 想到这里黄秋艳有些想哭,觉得自己太冤枉未婚夫了,这让她心里很难受。 其实当初她也没想到父亲会用那样的方式去胁迫宋村长。 只不过就是自己太想当这个工人了。 当听说宋其果被迫离家出走,在村里都待不下去了,然后宋村长托人来要那一千块钱,并告知招工指标也要收回的时候,自己确实受不了那个打击。 那种一步登天没登上去半空掉落下来的感觉,谁摊上也得不想活了。 父亲也是为了自己,才不得已去找宋村长的。 要是还有别的办法,谁愿意那样干啊。 就跟耍无赖似的。 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未婚夫是个真正的好人,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正人君子。 一肚子的千言万语,她再也无法一个人承受。 晚上回到家里,把这些事原原本本跟父母说了。 希望爹娘给自己拿个主意,怎么才能弥补对未婚夫的歉疚之情。 更重要的是,自己没白没黑的,就是老想着他。 一时半刻见不着他,心里就难受,就想得厉害。 黄秋艳这也是逼急了,受不了相思之苦,也顾不得说出这些心里话的羞怯了。 黄发财两口子听完闺女的叙说大为吃惊。 也跟着辗转反侧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父母告诉闺女,他们老两口商议明白了。 这门亲事,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毕竟俩人见了面都要笑笑,心里会热乎乎的,说明小仓一直就没忘了自家的闺女。 而且黄发财看得很明白,包括小仓家所有人和亲戚朋友,每个人都看中了自己的闺女。 订亲的时候那个满意就不用提了! 甚至有的亲戚都说漏了嘴,说大仓能娶上这样的好媳妇,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跟你娘买上礼物,今天就去梁家河,跟亲家母把这事透开。”黄发财说。 57 脸皮还可以这么厚 今年入冬以来,已经下了三场雪。 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雪,雪过之后冷了几天,这两天又开始回暖。 虽然路上的积雪没化,但早已被踩得很结实,比较好走。 早饭后太阳出来,照得行路之人身上暖烘烘的。 黄发财两口子心情很好,提着礼物,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梁家河。 来到之后没去梁家,而是先去找刘媒婆。 老两口的意思是让刘媒婆带他们一块儿去女婿家,帮着说说好话。 刘媒婆惊讶极了! 有点细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不敢置信地问道: “事情都这样了,你们也好意思的再来,你们怎么好意思还来?” 对于刘媒婆来说,能让她觉得不好意思的事情并不是很多。 这倒不是因为经历了上吊、跳井那些事以后改邪归正,脸皮变薄了,知道要脸了。 其实她就是死一百次,脸皮该多厚还是多厚。 但是她听了黄发财老两口的来意之后,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原来脸皮还可以这么厚。 “要去你们自己去吧,反正我是没那么厚的脸皮。” 刘媒婆说什么都不去。 老两口没办法只好自己登门。 到了女婿家门口,刚接近院门就受到了大黄狗咬咬的热烈欢迎。 它堵在门口不让进,疯狂吠咬。 其实吠咬是认识黄发财的,因为黄发财来过他家好几次了。 只不过前几次来的时候,主人对这位满脸堆笑的老头都是热烈欢迎,咬咬作为一只看家狗,肯定也要像主人一样,摇着尾巴,对来客表示热烈欢迎。 但是咬咬记得很清楚,这老头最后一次到自己家来的时候,那可是暴跳如雷啊,跟主家母对骂,一蹦一蹦的。 当时主母跟这个老头对骂的时候,吠咬受到了气氛的感染,也跟着朝这个坏老头疯狂吠咬。 所以说,人狗之间早已成仇。 现在一看仇人来了,咬咬堵在门口疯狂吠咬,已经算是很厚道了。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咬人的习惯,它肯定要扑上去先把对方的裤子给他撕咯! 黄发财的老伴儿比较怕狗,吓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往后退。 他的后退更加激发了咬咬的斗志,于是吠咬得更加疯狂,而且步步紧逼。 两口子后知后觉地想到,进村的时候应该在路边折一根树条子当打狗棒。 其实老两口还没到刘媒婆家的时候已经被两只恶犬联手追杀过了。 大仓娘在屋里听着感到奇怪,好长时间没听到咬咬咬得这么激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赶紧跑出来。 一看来人,大仓娘的脸立即拉了下来。 怕咬咬老是汪汪给累着,把它喊住,咬咬摇着尾巴回到主母的身侧。 虽然不咬了,眼里依然泛着凶恶的光芒,就是要用眼神吓死他。 黄家老两口长长松一口气,总算摆脱恶犬了,赶紧上去跟亲家打招呼,并且展示手里的礼物。 大仓娘的眼神看起来很像盲人: “谁跟你是亲家,你不会是叫我吧? 我记得前些日子有个人就在俺家门口一蹦一蹦地骂人,说跟俺儿那亲事散了,不会是你吧?” 黄发财满面堆笑,老老实实承认:“亲家,可不就是我嘛。” “哦,是你!”大仓娘不阴不阳地说,“既然儿女的亲事早就黄了,咱们两家一跌两开两来无事,见了面谁都不认识谁。” 说完喊一声咬咬,转身就往家走。 黄发财在大仓娘身后说道: “亲家母,你这就有点儿小家子气了。 不管怎么说,咱两家的孩子也是订过亲的,咱们也成了亲家。 以前来的时候我觉着跟亲家母很拉的来,拉什么都热乎乎的。 现在不能因为中间有了误会,出了点小事,说翻脸就翻脸吧? 这也太绝情了吧?” 大仓娘顿住了脚步。 让黄发财这么一说,她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小家子气了哈。 就凭自己很有双枪老太婆风范的母老虎,怎么能比一个黄发财还小家子气呢? “那好,别在外边站着了,来家吧。” 大仓娘把两口子让进来,还让他们上炕暖和。 老两口这是到了亲家家里,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把礼物往炕上一放,脱鞋上了炕。 老歪永远是一言不发,他负责沏茶倒水。 黄发财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直截了当说明来意,说以前都是误会,现在上门呢,就是希望俩孩子能破镜重圆。 按说大仓娘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女强人了,那神经肯定比一般的娘们儿强大很多。 但是黄发财开门见山这些话,还是一下子把她给打懵了。 事儿还可以这样办? 黄发财一看亲家母一脸茫然,就知道这事儿有戏,言辞恳切地继续说道: “俩孩子这事儿吧,那是中间出了坏人挑唆,咱们之间可是什么矛盾都没有。 俩孩子更是没得说,从第一回相亲,你也看出来了,那是王八瞅绿豆对了眼了。 后来小仓出那事,十里八乡都传开了,你说这话传到俺耳朵里,谁能受得了? 当时呢我也是急了,说的那话也是有点过分。 现在知道那是误会,小仓是让人家给冤枉了,我也在这里给亲家母陪个不是。 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也别往心里去,话说开了哈哈一笑,以后咱们还是好亲家。” 黄发财这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说出来,大仓娘倒是慢慢明白过来。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小嘴叭叭的真是感人啊。 可是你怎么不说说宋其果是怎么回事? 还上门来要破镜重圆? 真敢想啊! 想到这里大仓娘笑容可掬地说: “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可不敢当,人家肥田才是大人物呢。 俺家日子紧吧,还是宋其果家好啊,又有钱,又有势,人家家里全是当大官的,你说是吧?” 被人家直接掀了盖儿,黄发财倒是面不改色,情真意切地说道: “亲家母,这个你要理解,你说咱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谁家的父母不想自己家的孩子过得好一点,有个好前程啊!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仓娘想了想,还真是蛮有道理的哈! 58 你怎么不早说 大仓娘感觉自己被说服了。 是的,老黄这话没毛病。 都是有儿有女的人,抿心自问,哪个为人父母的不想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一点,有个好前程啊! 但凡有孩子的就没有资格反驳老黄这话的正确性。 于是大仓娘释然了。 包括脸上。 笑得越发自然和灿烂。 黄发财一看大仓娘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的思想工作已经初见成效: “亲家母啊,俗话说‘能当三辈子小,不当一辈子老’,咱们当父母的就是上辈子欠她们的。 从小有口好吃的都咽不到肚子里,吃到嘴里都恨不能再吐出来给孩子。 现在孩子大了,又得为孩子的婚事操心,唉,难呐!” 嗯嗯嗯,大仓娘连连点头。 深有同感,深有同感。 老黄这话越发说到自己心里去了。 “是啊是啊,黄大哥你说的对,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儿女活的吗!” 于是这两亲家越拉越融洽了。 大仓娘由衷发现,自己真的很愿意跟黄大哥拉呱。 俗话说“能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说话”,大仓娘自认为是明白人,所以她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跟明白人说话。 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发现黄大哥是很精明的一个人。 还没看中人家闺女的,她先看中亲家了。 当然了,人家那闺女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肯定是一看就满意得不得了。 对于亲家则更是一见如故,发现亲家说话那是坦诚相待,发自内心,句句在理。 不像那些甜言蜜语之辈,会说会拉一毛不拔,听着就烦人。 一席谈话之后,大仓娘立马产生不顾一切跟人家结亲的冲动。 不过别想歪了。 人家大仓娘替儿子冲动。 对方的闺女各方面都好,这个固然重要,但有个明白事理的丈人家,那也是相当重要。 这样结婚以后,即使儿媳妇有点小性子,不明事理之处,发生点家庭矛盾啥的,只要儿媳妇背后有个明白父母,儿媳妇就翻腾不到哪里去。 可要是摊上个糊涂丈人家,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婆媳不和了,鸡毛蒜皮,丈母娘和丈母爷在背后挑唆着,儿子就擎等着吃那些冤枉气,这辈子甭想过舒坦日子。 要不是看中了闺女,连带亲家都十分满意的话,对方要那么多彩礼,大仓娘也不会欠下巨额外债不顾一切也要结下这门亲。 经历过那么多周折之后,现在两亲家再次坐在一起掏心掏肺地谈话,大仓娘很感慨。 看来自己的眼光还是真准! 黄大哥真不是一般的明白! 甚至明白得都有点超人类了。 “亲家母啊,”超人类的大明白此刻动了感情,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擦擦眼角: “婚姻这事虽说是他们两口子过日子,可这亲家要是不对付,拉不到一处,这亲戚也没法走。 俗话说‘浇花要浇根,交人要交心’,我就觉得跟亲家母能拉到一处,能交心啊。 你说这以后咱孩子结了婚,年轻人又不知道互相将就,闹点矛盾啊,拌几句嘴的,只要有咱们两头的父母压着,就什么事都没有。 亲家母你说对不对?” 大仓娘点头如啄米:“黄大哥你这话又说到我心里去了!” “既然这样,”黄大哥趁热打铁道: “我还是刚才那个话,还想让俩孩子破镜重圆。 你看除了咱们两亲家能拉到一处之外,他们俩孩子的缘分在这里,想分也分不开啊。 现在俩人在一个厂里,整天见面,见了面就是笑。 你朝我笑笑,我也朝着你笑笑,你看看心里谁也舍不得谁,可就是谁也不好意思先说话。 亲家母啊,孩子脸皮薄,就得咱们当父母的出面了。 我的意思是咱们找个好日子,叫亲戚朋友来坐一块儿,再把这门亲事捡起来。 亲家母你看怎么样?” 大仓娘心里就是一惊:“怎么着——秋艳那孩子也在木器厂?” “是啊,小仓回来没说?” “这孩子——” 怎么没回来跟我说? 大仓娘在考虑老黄这话是真是假? 他说他闺女现在也在木器厂,这话应该不会骗人。 可是——俩人见了还笑? 你朝我笑笑,我朝你笑笑…… 俺儿不是那样的人啊! 他不糊涂啊! 黄发财一看大仓娘脸上阴晴不定,看来这是拿不定主意啊。 他知道就欠最后一把火了:“亲家母——” “黄大哥!”大仓娘抬手打断了老黄的话,“这话你怎么不早说呢?” 老黄:“亲家母你什么意思?现在说也不晚吧?” “晚了啊!”大仓娘一脸懊悔的手背拍着手心: “俺家大仓那亲事又定下了。 虽然还没喝订亲酒,可都见了几次面,双方父母黄口白牙把事都定好了,咱不能再反悔吧?” 啊! 黄家两口子满脸的失望。 怎么就晚了一步呢! 可黄发财还是有些不甘心:“亲家母,那是哪村的,谁家的闺女啊?” “这不是仓他大妗子给介绍的,是她大妗子娘家的侄女儿,长得跟秋艳差不多,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 关键人家还不要彩礼。 说要是彩礼多了拉下饥荒,过了门还不是她来还,你看多通情达理的闺女啊!” 这话让黄家两口子脸上有些不好看了。 感觉大仓娘这话有所指似的。 不过黄发财觉得这事还可以最后争取一下的: “亲家母,小仓这门亲就是两家嘴上说的,还没真正订下,最后成不成也说不定。 我觉得小仓下班回来的时候,你还是再问问他。 就说俺两口子来过了,把这意思带给他,看看他怎么说?” 大仓娘一脸灿烂的笑容:“嗯嗯,我说,大仓回来我肯定跟他说。” 话说到这份上,黄家两口子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再也无话可说,该告辞了。 大仓娘热情的送两口子出门,一边往外走还一边表示遗憾: “我意思是你老俩在这里吃了午饭再走,你看你俩这着急忙慌的……” 黄发财心说,你心里的意思,也没说出来啊。 出来门口走在街上,左邻右舍一个个脸上写满了奇怪的表情。 因为他们都认识老黄,这不是大仓原来的老丈人吗? 不就是他在胡同口一蹦一蹦地大骂,说俩人的亲事散了,现在怎么又来了? 更奇怪的是大仓娘对他还那个热情,一边走一边有说有笑的。 虽然满心奇怪,但也不好意思直接问,只好满脸惊讶的跟大仓娘打招呼: “大仓娘,这是来客人了?” 大仓娘笑容满面地说: “是啊,这不是黄大哥知道俺大仓是让人冤枉了,专门过来把那个误会解释了解释。 现在什么事都说明白了,黄大哥的意思是想让俩孩子再破镜重圆。 我现在还有点拿不定主意呢。” 大仓娘这话太石破天惊了,左邻右舍一个个目瞪口呆,实在是惊讶极了。 老农民脑袋五行属榆木的,一下子还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不是听说黄家那闺女跟宋其果订亲了吗? 这怎么又跑来要跟大仓破镜重圆? 有这么办事的吗? 邻居二大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忍不住质问道:“大仓娘,难道你就一点都不记仇?” “嗨,二嫂子,知理不怪人,怪人不知理,记什么仇啊。”大仓娘笑道: “黄大哥有黄大哥的难处,这个得理解。 宋其果那事也不能怪黄大哥,你说为人父母的,谁不想着自己的儿女过得好一点,有个好前程啊!” 大仓娘这话直接让二大娘怒了:“大仓娘,你还真是不长脾胃呢,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大仓娘并不生气,笑道:“这不是我想的,是黄大哥说的。” 邻居们这才有点明白过味儿来。 一个新媳妇笑道:“对啊对啊,以后为人父母的都要记住了,为了自己的儿女能过得好一点,就得找个有钱人家,是不是啊大婶子?” 左邻右舍轰然大笑。 黄家两口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加快脚步,灰溜溜走了。 也是冤家路窄,刚走到村头就碰上了宋村长。 宋村长领着几个公家模样的人,指指划划好像在勘察地形。 黄发财跟宋村长四目相对,然后又赶紧从彼此身上挪开。 有点狗和狼打架,两头害怕的味道。 黄发财是心虚。 宋村长是害怕姓黄的又来出什么幺蛾子。 他自己本身是不怕区区姓黄的,可就怕姓黄的闹出点什么事来,让几个哥哥知道。 看着姓黄的匆匆走远的背影,宋村长总是有些不放心。 进了村跟别人打听,刚才那两口子这是去谁家了? 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不是大仓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嘛,大仓娘还很热情地把他们送出老远。 肥田村长就像让人当头打了一棒,脑袋嗡的一声。 看来让自己不幸言中,那一对狗男女到了一个厂里,又勾搭上了。 这不是双方父母又开始来往了。 回头想想自己的小儿子,费尽心机想娶人家闺女,跑人家里许下天花乱坠,回到家来跟他老子寻死觅活。 末后求爷爷告奶奶弄来俩招工指标,居然成全了人家两口子! 肥田村长一口老血涌上来。 胸口一痛,眼前就是一黑。 59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肥田村长住进了县医院。 是村里的保管员梁秉海开着拖拉机把他送来的。 梁家河大队原先有三辆拖拉机,一辆十二马力的小拖拉机,一辆二五拖拉机,还有一辆五零大拖拉机。 生产队解散以后,小拖拉机和二五都承包给了原来的拖拉机手。 大五零没承包,主要砖窑用得多,还有村里不管谁家发生点紧急事,可以当救护车、灵车一类。 医生给肥田村长检查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就是血压有点高,心脏不好。 问他年龄,才五十五岁。 医生看他病历,是下边村里来的,感到很奇怪:“你是梁家河的农民?这个年龄怎么会高血压、心脏病呢?你父母,爷爷有没有高血压病史?” 肥田村长有些茫然,自己生病,跟父母和爷爷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是神病,让过世的先人给附身了? 医生给他解释说:“像你这个年龄的农民,几乎不可能有高血压、心脏病这种状况。” 肥田村长一听吓坏了:“医生,我这病很严重是不是?” 医生笑道: “病不严重,也很常见,当然我指的是在城里人身上,尤其是坐办公室的人身上,很常见。 像你这样在农村生活,常年干农活的农民来说,五十出头,几乎不会有高血压。 不用担心,不是大病,挂两天吊瓶,养一养就好了。 你这病主要是养,不要大喜大悲,保持好心情,情绪稳定最重要。” 这个药方可把肥田村长给难住了。 情绪稳定? 他稳定不了。 一旦脑补出大仓和未婚妻郎才女貌,在厂里出双入对,比翼双飞的场景,他的血压就蹭蹭地上涨。 躺病床上不能动,哪里都不能去,脑子里净琢磨这事了。 肥田村长憋屈啊。 他宋肥田不但是在梁家河,就是到了公社,那也是出头露面响当当的人物。 就是县长见了他,都得给三分薄面,客客气气。 他不是那种窝囊废。 可是最近以来,他感觉活得很失败。 暗地里帮着小儿子,想抢人家个媳妇吧,弄来弄去费尽心机,不但儿媳妇没到手,还给人做了嫁衣,把人家两口子双双对对弄成了工人。 暗地里告密,想把大仓弄进去蹲几年大狱,人家毫发未损回来了。 还反过来逼得自己挥泪斩马谡,当众把叔伯小舅子打了一顿赶走了,明摆着把三丈人一家给得罪了。 最让他丢脸的是当着公社干部的面儿,口口声声说这个砖窑是村里让人骗了。 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当村长的跟小舅子合谋,故意让集体亏损。 请来一个老窑工想改进技术,人家说得跟大仓说的一样,村里土质不对,方方正正一块砖坯放进窑里,烧出来就鼓成了圆形,成琉璃了。 现在砖窑已经关了。 基建和机器啥的投进去将近七万块,就全部废弃在那里。 这可是肥田村长实实在在的“政绩”啊。 本来大包干以后肥田村长就觉出了自己的权威直线下滑。 砖窑那事在村里传开,他发现都在骂他。 羊毛出在羊身上,亏的钱到时候还不是分摊到每家每户头上。 肥田村长琢磨总得再干点什么,就像当年把梁家河争取成会战基地,把一个小土洼修成水库一样,让村里人人都念着他的好。 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 挖空心思想了好多日子,他终于想到了一件大事。 给村里通电啊。 现在全公社仅有寥寥几个村通上了电,那都是靠近输电线路的几个村,顺便就把线引下来给通了电。 其他离输电线路远的绝大多数的村子,通电的日子还早呢。 梁家河离输电线路就不近。 但肥田村长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拉一条专线,给本村通上电。 最好能在春节前完成施工,让村里人都过上一个亮堂年。 这样一件大好事要是办成了,他相信自己的权威不但又回来了,而且还会再上一层楼。 于是他给大哥宋有田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 意思就是想让大哥出面打个招呼,让电力部门优先给梁家河村通电。 一直以来,肥田村长是绝对不敢找大哥办那些以权谋私的事,大哥这老革命眼里不揉沙子,最痛恨的就是以权谋私。 但是给村里通电不一样。 虽然好像有以权谋私之嫌,但肥田早把大哥揣摩透了。 肥田的理由就是大哥眼看年龄也大了,手里的权力也快交出去了,可他除了为国家为人民舍生忘死一辈子之外,给这个生他养他的老家干了什么? 老了老了,总得干点什么回报父老乡亲吧? 这不叫以权谋私,这叫不忘本。 再说通电这事,本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这几年通电的村子越来越多,梁家河早晚会通电,对电力部门来说,该架的线,该干的工程,只不过是早点晚点的问题。 可是早一天给村里通上电,村里老少爷们就能早一天过上亮堂日子,再也不用每天晚上被煤油灯熏得乌黑的鼻孔眼。 村里也就能用上钢磨,再也不用那些石磨,石碾了。 不用驴驮马担地运水抗旱,只要拉上管子用电泵就行了…… 大哥宋有田很痛快地答应了六弟。 而且还表扬了他。 说他这个村长干得不错,很用心,宁肯冒着被大哥责骂的风险,也要为老少爷们干实事,你是好样的。 把他好表扬了一通。 然后没几天夏山公社的农电站就派人联系宋村长,准备架一条专线,优先向梁家河供电。 理由是梁家河是大村。 这不是宋村长正在兴致勃勃领着农电站的施工人员勘察地形呢,碰上了黄发财两口子。 一下子就把肥田村长给气得进了医院。 通电那事只能先放一放了。 肥田村长在医院急坏了。 俗话说“大雪不封地,不过三二日”,眼看快要大雪节气了,要是封了地,大地冻成一个冰疙瘩,洋镐刨上去一刨一个白点,怎么挖电线坑? 年前完不成架线,也甭想过亮堂年了。 越急火攻心,病情越严重。 明明挂着吊瓶,打着降压针,但是越降血压越高。 医生都奇怪得很,有些束手无策。 肥田村长跟医生交流了这些天,基本知道自己这病就是怕气,怕着急上火。 他知道自己近一段时间所有的着急上火,都是托了大仓的福。 包括这次连通电都耽误了,也是大仓的原因。 因为黄发财是他老丈人嘛。 要不是碰上那两口子,自己不会气得住院。 说白了自己这是心病。 肥田村长琢磨明白了,要想让自己病好,除非把大仓那亲事给他搅和散了。 这样自己心里才能平衡。 也不枉小果费的一番心机,被自己追打,背井离乡,一盆不稀不稠的屎尿扣头上! 自己也就不上火了。 可是怎么才能把大仓那亲事搅和散了? 每天除了接待敷衍那些提溜着点心,鸡蛋来医院探望的亲戚朋友,一有闲空他就琢磨这事。 60 高射炮打蚊子 肥田村长兄弟姐妹多,肯定亲戚就多。 兄弟姐妹都是人物,亲戚更多。 以及他当着村长,在公社都是出头露面的人物,所以朋友也多。 刚入院那会儿,病房里就像赶集一样,来探病的络绎不绝。 这年头生病的少,上医院看病的更少,住院的那是少之又少,农民住院的更是稀罕物。 在老农民的意识里,农村人病得进了医院,还住下了,基本约等于死了。 还有看电影,老农民除了知道上面的人物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以外,还能看懂俩镜头。 一个镜头就是挂吊瓶滴药液的特写,说明人物病得很重。 第二个就是人物用白手帕捂着嘴咳嗽,拿下来一看咳出鲜血,基本代表这个人物要死了。 肥田村长住进县医院,长时间不出院,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亲朋之间盛传肥田得了那号病,命不久矣。 偏偏有那实诚的,心又好,一到医院这么肃杀的地方就吓得抹眼泪。 于是对肥田各种安慰,说一些心要放宽之类的话,意思是要把生死看淡。 肥田觉着病又重了几分。 好在住院日久,要急的亲戚都来看过两轮了,探病的才日渐稀少。 肥田才能有闲暇专心思考怎么才能拆散大仓和黄家闺女的亲事。 依然苦思无计的时候,又来一个探视的。 是肥田的一个本家侄子,宋其烈。 虽然两家血缘有点远,快出五服了,但宋其烈跟肥田村长关系极好。 当初宋其烈转业回来,有好几个岗位可以选,比方说可以进县公安局,也可以进公社党委开130。 在县里上班当然好,但公安局有司机,他去了就是一般警员,没车开。 而一般警员整天就是巡逻,值班,抓坏人什么的还有一定危险性,苦差事不说,也没什么油水。 一般转业军人没有愿意进公安局的。 公检法都不愿意进,找媳妇都找不着漂亮的,这年头漂亮姑娘都喜欢供销社的啊,物资局啦,或者好厂子一类的。 至于在夏山上班的话,进公社党委,肯定不如进供销社开车好。 因为在公社开车没啥其他进项,还得整天穷于应付各种事务,赶上有个会战或者什么运动的话,130整天下乡穿梭,来回拉领导等等等等。 也是个苦差事。 而供销社就不同了,供销社有一辆大解放,唯一任务就是运送各种货物。 偶尔公社调用一下拉人游街啥的,也并不经常。 而作为供销社唯一的司机,所有紧俏商品在他手里都不再紧俏,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亲戚朋友都能跟着走他后门沾光。 这个岗位可是给个公社书记都不换。 方向盘一转,县长都不换,何况转的是供销社的方向盘。 这绝对是最好的一个工作岗位。 但当时供销社已经准备接收另一名转业军人石国良,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 后来靠着肥田村长强大的运作能力,宋其烈顶替石国良,如愿以偿进供销社开车。 而石国良被顶到了木器厂。 宋其烈投桃报李,这些年但凡肥田叔让他办的事,尤其是买那些需要凭票购买的紧俏商品,他从来都是没二话。 甚至不用肥田叔发话,只要供销社下来长时间断供的好东西,他都要给肥田叔留一份。 这次肥田叔生病住院,他正好出发去了,回来才听说这事。 这不是赶紧挑了好多补品,人参蜂王浆、麦乳精、白糖红糖一类的好东西,大包小包提着来探视。 对于自己这个信得过的本家侄子,肥田也不瞒着,直接实话实说,他这病就是让大仓给气的。 宋其烈不解地问:“怎么着,那小子还没完了?” 宋其果干了那么惊天动地一件大事,可以说挑战乡下人的认知,几百年出不了一回的奇葩事。 宋其烈作为梁家河的人,肯定对这事一清二楚。 不过他认为虽然这事小果做得不地道,大仓是受害者,可是大仓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家孤儿寡母的几斤几两不知道啊? 跟肥田叔那是完全没法比的。 肥田叔把小果当街追打,然后还给出三个选择,最后逼得小果远走他乡,这已经算是给了大仓天大的面子。 见好就收算了。 怎么还敢闹事,把肥田叔气得都住了院? “唉——”肥田村长长长地叹一口气,“我就是憋屈的,心里窝囊啊。” 他把那俩招工指标的事儿说了。 现在大仓跟他未婚妻都在木器厂,两边的父母又开始走动了。 “其烈啊,你说说,这事换了你,你心里窝囊不?” 宋其烈半晌不语。 没错,确实很窝囊。 肥田叔出头露面大半辈子,人人景仰,事事争先,没想到这回在一个孤儿寡母的小青年手里翻了船。 爷俩忙活半天,不但人财两失,名声受损,还弄巧成拙,把大仓两口子弄成了工人。 小果的仇人大仓不但没什么损失,还因祸得福,一步登天了。 这事放一般人身上都得憋屈。 何况肥田叔一辈子没吃过亏的人物。 “把大仓的亲事给搅和了,还不行。”宋其烈沉思着说,“不但让他的亲事散掉,还得让他们俩人都当不成工人,末后鸡飞蛋打,空喜欢一场。” “对,就得这样!”肥田村长狠狠地捶着病床。 然后他突然眼前一亮: “其烈,这其实是一个事儿啊。 那姓黄的我了解,就是见钱眼开的一家人,属猫的,谁家有鱼上谁家。 黄家闺女肯定是看大仓当了工人,这才又跟他好的。 要是大仓给撵回家,她还是工人的话,这门亲事不用咱们拆,她自己就散了。 我现在倒不恨姓黄的,我就是恨大仓。” “那这事就好办了。”宋其烈说: “我回去拿点东西上吴光荣家坐坐,就说我跟大仓家有仇,让他把大仓开了就是。 不就是个刚去的学徒工,吴光荣经常找我办事,现在求他这点小事,也就是一句话。” 吴光荣就是原来的木器厂厂长,吴新刚的爹,因为老是亏损,公社副主任苏致祥亲自兼任厂长,吴光荣就光荣地成了副厂长。 肥田村长摇头说: “没那么简单,大仓是苏致祥要过去的。 为招工这事我还上公社找过苏致祥,说是村里不放他,想让他管砖厂,但是苏致祥没答应。 现在苏致祥当厂长,吴光荣成了副的,他开不了大仓。” “哦,是这么回事——”宋其烈又开始沉思起来。 然后他突然一拍大腿: “嗨,费那劲干嘛? 好多下边村里的上厂里来,就是因为街上的老工人欺生,干不下去,又跑回去的。 木器厂大多数都是夏山街的人,我随便找俩人跟大仓打一架,他就在厂里混不下去了。 苏致祥也是个外来的,本来他在木器厂就混不开,只要让街上的人见了大仓一次打一次,挨上几回打,大仓自己就跑了。” 肥田村长一听,这个办法好,简单直接。 不但让大仓当不成工人,还能挨几顿打,出出气。 他拍着宋其烈的肩膀:“那这事就这么办,你六叔能不能出院,就看你的了。” 宋其烈笑道:“放心吧六叔,这都是小事,找谁我都想好了。 我们供销社食堂的大师傅孙业委,在夏山街上那也是出了名的邪头。 再说,他还是孙延成的徒弟。 让他跟孙延成说一声,十个大仓也给他打跑了。” “哦,他是孙延成的徒弟!”肥田村长点点头,“那我就一百个放心了。” 孙延成是夏山街上最出名的地头蛇,找他办这点事,那肯定是没问题。 甚至都有点高射炮打蚊子的感觉了。 61 好像两口子似的 宋其烈回到夏山供销社,立马就去后边食堂找孙业委。 孙业委是本街上的邪头,更是孙延成的徒弟,跟木器厂那些本街上的工人都很熟。 不但很熟,而且说话肯定好使。 在供销社的同事当中,宋其烈跟孙业委的关系一直很好。 孙业委是食堂大师傅,决定着供销社所有人饭碗里能有几块肉,当然是人人巴结的对象。 而作为司机的宋其烈经常出发,有时候本地没有的东西,也能替孙业委买回来。 俩人这属于互惠互利的关系。 或者说,俩人是同属于上层圈子的好朋友。 以前不是有那么一首歌嘛,“手风琴拉得欢,现在表演八大员。八大员不简单,哪位同志也离不了咱。报报咱的大名,炊事员、保育员、理发员、售票员...……” 所谓的“八大员”,指的是这个年头最吃香的八种职业,售货员、驾驶员、邮递员、保育员、理发员、放映员、炊事员、文工团员。 当然吃香的还有其他服务行业的人员,只是这八个职业属于比较典型,最让人的羡慕的品类而已。 在这个物资极为匮乏,几乎所有生活用品都要凭票供应的时代,售货员是脱离凭票限制的特殊群体。 别人钻破脑袋都难以买到的紧俏商品,比如红糖白糖、缝纫机、自行车、布匹等,他们是只要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而炊事员除了工资极高以外,谁家要是出了一个炊事员,那就意味着他家可以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而且整天吃好的。 孙业委作为供销社的炊事员,直接一个人占了两大员的位置,不但想买什么买什么,家里还整天不用花钱鸡鸭鱼肉吃好吃的。 而他跟宋其烈成了最好的朋友,几乎连驾驶员的福利也享用了大半。 再加上他是坐地户,又是孙延成的徒弟,在夏山街上简直就是手眼通天最牛逼的存在,是人人巴结的对象。 他想办点什么事情,不管找到谁,几乎是一路绿灯。 当宋其烈把自己的想法跟孙业委说了以后,孙业委直接没有丝毫犹豫地说: “这点小事,简单,我跟业富说一声,保准不出三五天,那个学徒工自己就不想干了。” 孙业富是木器厂的伙房大师傅。 虽然也属于八大员之一,只不过单位太差,伙食预算不足,家里并没有孙业委那样的鸡鸭鱼肉,最多就是馒头管够,偶尔揣一块肉回家。 至于像孙业委那样的其他福利更是想都不敢想。 业委哥一直是孙业富努力学习的好榜样。 现在业委哥发话了,孙业富当然要坚决完成任务。 甚至“坚决”二字用着都嫌夸张。 不就是下边村里来的,不足道,也不怕得罪他。 想挤走一个新来的学徒工,对于伙房大师傅来说,实在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直接不给他管饭,不几天自己就饿跑了。 甚至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学徒工挤跑,孙业富决定除了饿他,还要弄出点动静来打他那么几回。 这样到时候给业委哥汇报的时候显得更精彩。 梁进仓其实只在厂里吃一顿午饭。 早饭和晚饭都在家里吃。 中午下了班,大家敲着小铁盆去伙房打饭。 当工人了嘛,这就是所谓的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铁不铁不知道,反正梁进仓知道小铁盆是搪瓷的,上面还有飒爽英姿的工农兵图画,以及红字“为人民服务”。 伙房就是管做饭的地方,不是吃饭的地方,工人们打上饭菜,都是回自己车间吃。 今中午的菜是白菜炖豆腐。 当然也有肉菜,很少,那都是给领导们准备的,一般情况下工人想打也不会给你。 猪肉也是凭票购买的紧俏商品。 白菜豆腐就已经很好了,还有玉米面饼子,很香。 工人们也想吃白面馒头,可惜你不是领导,而且这点饭票也吃不起。 轮到梁进仓了,孙业富给他盆里舀了满满两大勺。 白菜水。 然后还很慷慨地给加了一块比鸡屎大不很多的白菜帮子。 从后边笸箩里拿了块比指头肚大不了多少的玉米饼,递给梁进仓。 挥手让他可以走了。 梁进仓没动,回头看一眼就要往前挤的工友,示意他看自己的盆里。 那工友也是个学徒,十分惊疑,看看大师傅正一脸得意的坏笑,盯着梁进仓,就知道他可能哪里得罪大师傅了。 但小梁是这些工人崇拜的偶像,能把大汽车扛着跑回来的大英雄,那学徒也不好催他打完了赶紧让位。 梁进仓盯着大师傅。 大师傅也盯着他。 就是明着欺负你,怎么着不服啊? 不服可以质问。 当然孙业富知道年轻人都脾气冲,一看只给他两勺子白菜水,一粒指头肚大的饼子,搁谁也得立马火了。 只要他一发火,孙业富还给他准备了第三勺白菜水,泼他脸上。 虽然不至于烫秃噜皮,但也够他受的,还弄一身油。 接下来肯定会更火。 那就转出来把他打一顿。 菜水都没得喝了。 下一顿要是还敢再来,那就再重复一遍…… 孙业富脸上的坏笑越来越美。 梁进仓看明白了,这货就是准备找事。 可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怎么办? 按说如此侮辱人,确实很让人气愤。 可是如果跟他火了,分明就是他想要的。 既然是坏人想要的,那就坚决不能让你得逞。 老子的节奏,你带不动。 梁进仓发自内心地朝孙业富笑笑,让出打饭位置。 转身走了。 孙业富勺子都已经做好舀白菜水的准备了,没想到目标走了! 勺子就僵在那里。 有些目瞪口呆。 哪有这样的年轻人,明明你应该发火的,不但不发火,还笑得那么真诚! 但凡长着麻雀那么大点脑子的也该有点火性吧? 难道下边村里出来的都这么怂吗? 剧本一下子打乱了,孙业富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演什么? 梁进仓还没走到伙房门口,被人拦住了。 “给我。”伸手把他手里的小铁盆接了过去。 然后把里面满满的菜水倒进了泔水桶。 是女会计郑淑叶。 她属于坐办公室的领导阶层,肉食者。 倒空了梁进仓的小铁盆,把她盆里的肉菜给他倒了进去。 然后把俩又白又喧的大馒头塞到他手里,朝他一笑:“够不够?” 梁进仓长这么大还从没一顿饭痛痛快快吃过俩大馒头,赶紧说:“够了够了。” 说完又觉得这话说得有点过于实在了。 好像人家给你饭菜,是应该的。 可是看看一脸笑吟吟模样的女会计,想说推辞的话又觉得却之不恭。 只好略带惶恐地说:“谢谢,正好我这几天馋肉了。” 这是实话,菜里边那厚墩墩的五花肉片子,看得喉咙里都快伸出小手来了。 郑淑叶笑道:“客气什么,快吃去吧,我再打一份。” 说完转身回来,把菜盆朝案子上没好气一摔。 刚才笑吟吟的一张俏脸就像变脸一样转瞬冷若冰霜,盯着孙业富。 孙业富更懵了,这又是哪一出? 更加地超出剧本太多了。 郑会计跟村里小子怎么那么熟? 看看俩人说话,好像两口子似的! 62 哪个少女不多情 全国都一个通病,往往伙房里的大师傅态度很恶劣。 好像你吃的是他家的似的。 但是全国的伙房师傅,对领导的态度全都十分恭谨,可会来事儿了。 郑会计算是领导。 甚至算是大师傅的直接领导。 她要不爽了,大师傅采买食材的那些报账单子,随随便便就给你挑出一大堆毛病。 差额你自己补上吧。 甚至她要是很不爽,再给你单子上擤鼻涕,可能让你连八大员都当不成。 他知道,女人这东西,可记仇了。 孙业富一边狠狠给郑会计挖上两大勺肉菜,一边讨好地满脸堆笑: “郑会计,刚才那个学徒工你认识他?” “全厂最著名的英雄人物,装满木头的大汽车都能扛着跑,你不认识?”郑淑叶冷冷地反问。 “……”孙业富一时语塞。 闲下来的时候,孙业富把今天这事前前后后又过了几遍,总结失败原因。 最终得出结论,女孩子嘛,都喜欢崇拜英雄人物,梁进仓把坏了的车开回来那事,让厂里所有女工都对他产生了崇拜心理。 郑会计也不过才是个十九岁的妙龄少女,当然也是这种心理。 最后的结论是:郑会计的话是可信的。 她那样做只是出于崇拜心理,而并非跟梁进仓有什么特殊关系。 比方说,姑舅表一类。 所以,不足惧也。 只要趁着郑会计不在的时候再实施自己的计划就行。 可是,第二天中午,他又失败了。 第三天也失败。 他终于发现,必须要修改计划了。 郑会计明显患上了“赠菜痴迷症”,每天中午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东瞅瞅、西望望的在伙房里磨蹭。 久而不去。 直到梁进仓打到正常的饭菜离开,她才从角落的观望中冒出来,脸上还带着掩藏不住的失望。 这让孙业富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在伙房里实施挤走计划几乎是不可能了。 因为郑会计比梁进仓更多机会出现在伙房。 她爸爸是公社主任,她妈是夏山国营饭店的经理。 三口人都是领导,单位发饭票,吃饭不要钱,而且还净吃好的。 比回家做饭好太多了。 郑会计几乎是一天三顿在伙房吃。 梁进仓才只是在伙房吃中午一顿。 从郑会计“赠菜痴迷症”每天中午的表现形式来看,有心人孙业富可以初步确定,郑会计有看上梁进仓的趋势。 梁进仓是他的敌人,他绝对不能再用两勺子白菜水给这小子当了媒人。 ——呃,媒水。 那么目前面临的情况就是,挤走计划必须在短时间之内尽快修改,并付诸实施。 要是等到郑会计越来越看上梁进仓,并且表现得越来越明显,让全厂的人都发现这个趋势,那么除了在伙房,在厂里任何地方都不敢动梁进仓了。 其实,摄于郑会计在厂里的影响力,能分分钟把他拿捏得死死的,仅仅发现郑会计有那趋势就已经有点不敢动梁进仓了。 可业委哥交待的任务,那是必须要完成的。 业委哥可是他崇拜和学习的偶像。 要是连业委哥交代给这么点任务都完不成,明显是以后不想买紧俏商品了。 就是目前,他正在琢磨怎么开口求业委哥给搞一张缝纫机票呢。 因为小舅子要结婚,女方非缝纫机不嫁,农村人又搞不到缝纫机票,这不求到他头上了。 当然说“搞不到”也不确切。 据说去城里的黑市能买到各种票证,不过就是价格难以接受,黑市买一张缝纫机票的价格,基本接近一台缝纫机了。 老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全家结余五六十块钱顶天了,要是让他们花两台缝纫机的钱买一台缝纫机。 那还是打光棍更舒心些。 孙业富也是有点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感觉。 一开始还以为接到个最简单不过的任务,甚至内心窃喜,上天赐予一个给业委哥效命的好机会。 忙活了三天,机会渐有发展成火坑的趋势。 天上飘下一物,初以为是馅饼,砸头上才发现是铁饼。 已经砸中,铁饼也得硬抗了。 这回来直接的,他纠集了厂里几个老铁,把梁进仓堵在一堆木料中间。 就要揍他。 罪名是他侮辱了孙大师傅。 这让梁进仓很是莫名其妙。 其实那天给自己来两勺子白菜水那事,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呢。 “孙师傅,有几说几,我觉着可是没得罪你,那天你给我盆里光舀菜水,不舀菜,我也什么都没说吧?” 孙业富恶狠狠说道:“就是说那事,你为什么把我给你舀的菜倒泔水桶里?嫌我做得不好吃是吧?你这是侮辱我。” “这你可冤枉我了。”梁进仓笑道,“我自从来厂里上班,最满意的就是伙房里的饭菜好吃。” 这话倒也不是怕挨打,恭维孙业富。 梁进仓真的很喜欢伙房里的大锅菜。 做得挺有味道。 那天孙业富明显是针对自己,光给自己舀菜水,没想到因祸得福,菜水换来的是一盆肉菜。 他在车间一边吃还一边想,不得不承认,伙房里做饭那混蛋手艺不错,大肉片子炖得烂乎乎的,真好吃。 当时吃了几片就吃不下去了,难以下咽。 把里边的菜挑挑吃了,肉片子夹馒头里,晚上带回去给英子和小四儿吃掉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小四儿舔着血红的嘴唇,装作不经意的跟大哥打听,男孩长到多大就可以到木器厂当工人? 梁进仓的态度让孙业富有点手捧刺猬的感觉。 人家既不反驳,更不发火,还一脸真诚地恭维你,这不是故意让大师傅为难吗! 从来没这么为难过。 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想打人总得找个理由,找理由失败了,真的没有脸抬手打人。 末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学大灰狼,即使你在我的下游喝水,也把我喝的水弄脏了。 即使你个小羊是今年才出生的,但并不妨碍去年你在背地里说我坏话。 “不用强词夺理了,”孙业富说: “口口声声说伙房里的菜好吃,事实上不还是倒了吗? 既然打到盆里就倒掉,以后不准你再去伙房打饭。 另外我也不能白白让你侮辱,总得打一顿出出气。” 说着朝几个老铁示意,可以开打了。 63 开除 一看孙业富下令了,几个人立马就要动手揍梁进仓。 “干什么?”只听一声大吼,孙玉业带着几个本街的工人从木头后边跳出来。 梁进仓嗖一下闪身站到己方阵营,并对身边这老几位感动地说: “幸亏你们来得及时,要不然我就要挨打了。” “放心,这都是自己人,肯定是误会。”孙玉业说。 俩人着一唱一和,表面上好像是孙玉业偶然碰上的这一幕。 其实是梁进仓安排的。 那天大师傅故意给自己两勺子白菜水,然后一脸挑衅,都已经拉开架势等着跟自己开战了。 虽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但对方想找事的意图那是再明显不过。 知道自己被人惦记上了,岂能不预先有所防备。 在这厂里,跟屁虫孙玉业基本上可以拿来当保护伞的。 于是就把孙业富想找事的情况跟他说了。 并嘱咐接下来的日子多长点心眼,发现哪里不对要及时应对,提早排除。 本来孙玉业要去找孙业富问问这事的,要是有什么误会他可以中间说和,但被梁进仓阻止了。 他自问从没得罪过大师傅,这事分明是有人指使他,你去问也未必能问得出来。 因为他要说了实话,岂不是出卖了那人。 今天有陌生的工人叫自己出去有点事,梁进仓就知道有问题,临走之前朝孙玉业使个眼色,就是让他暗中保护自己。 都是一个村的,而且面前这些人大多姓孙,算是一家人,孙玉业肯定不想姓孙的的打姓孙的。 “业富哥,到底什么误会让你想打小梁?你不知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孙业富跟孙玉业虽然早已出了五服,但毕竟还是一家子,而且俩人同辈,是兄弟,当然也不想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 他亲热地揽着孙玉业的肩膀来到旁边,小声跟他说: “我跟姓梁的有点仇口,不打一顿出不来这口气,而且咱们姓孙的在这夏山街上,什么时候让外来人欺负过? 这事你别管了,赶紧走吧。 咱们都是本街的,都是姓孙的一家子,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跟我翻脸吧?” 孙玉业点头称是:“对啊业富哥,你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跟我翻脸吧?” 这话说得孙业富脑子一懵,差点没拐过弯来。 怎么感觉很有道理又很没道理的样子? 仔细一想才发现这应该也是大灰狼来头,明显就是无理反缠。 孙业富有点压不住火了:“玉业,你这可是胳膊肘往外拐啊。” “业富哥,我的救命恩人你非得要打一顿,什么意思,还不如打我呢!”孙玉业也火了。 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火。 谁也说不服谁,只能动手了。 但毕竟都是本街的,平日关系不错,虽然话说僵了动起手来,也不会真打,就是推推搡搡。 拳脚相加也没真用力。 梁进仓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他朝孙玉业使个眼色,让他们几个把对方几个阻挡住。 自己亲自对上孙业富。 孙业富一看这不错,兵对兵将对将,那就来吧。 这位大师傅整天好吃好喝营养不错,胖乎乎的挺大块,别看梁进仓比他高,但也并不犯怵。 不就是打架吗,打架不就是俩人伸出手来互相撕住对方的肩膀,架住,谁把对方的胳膊压在自己胳膊底下占领制高点就算赢了一半。 然后撕着肩膀互相甩动起来,再加上一个别腿,只要把梁进仓摔翻在地,自己这么大块压上去,还不是随便自己暴打。 孙师傅伸出俩胳膊迎接着准备撕住梁进仓肩膀了—— 没想到梁进仓居然是个不讲武德的主儿,完全不按打架的套路出牌,根本就不伸手撕肩膀。 上来咣咣两拳先给孙业富封了眼。 接着就是左右开弓一套组合拳。 孙业富伸着俩胳膊还在按照既定套路划拉呢,划拉半天也没找着人家的肩膀在哪里。 挨了十几拳以后,整个人都懵了。 这时候梁进仓才给个面子,用左手撕住了他的肩膀。 孙业富窃喜,终于可以按套路来了。 还没等他发挥,梁进仓右手的拳头照他小肚子咣咣一通猛掏。 疼得他都要蜷成一个句号了。 这姿势正好方便梁进仓撕住他的头发,拖过来,把他脑袋往大木头上撞。 撞得挺狠,根本就没留手。 一边猛撞还一边配音: “你光给我,菜水,我就,倒掉,是很合理,也很合逻辑。 我吃了,还是倒掉,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你,一定要,针对我? 叫人是吧,打我是吧,地痞是吧,流氓是吧,龙形是吧,虎形是吧……” 孙业富被撞得七荤八素,他也弄不明白了,怎么这羊一旦火了比狼还厉害? 梁进仓撞了一阵感觉气顺了不少,这才招呼上孙玉业等人,一溜烟跑回车间去了。 孙业富这惨象大了,鼻青脸肿,就脑袋上那些包,演佛祖直接不用化妆。 一群残兵败将,去找吴副厂长告状。 肯定要找吴厂长了,因为是本街上的自己人。 苏厂长不熟,找他告状万一要秉公而断呢! 吴光荣一听什么,打架的里边有梁进仓,再一听孙业富这惨象是梁进仓一手造成的。 可把他乐坏了。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想吃海味儿来了卖虾皮的,打瞌睡碰上个枕头。 当即让人把梁犯进仓以及孙玉业等人传到办公室来。 他也不问到底为什么打架,就问一件事,孙业富给搞成这副惨相是谁打的? 梁进仓当然好汉做事好汉当,实话实说承认是自己打的。 “可是吴厂长,我得说明白为什么会打起来——” “你给我闭嘴!”吴厂长怒喝一声。 完全不给梁进仓说话的机会。 直接就开始断案,梁进仓一个新来的学徒,活儿没干好,先把伙房大师傅给打成这样! 这是想把全厂人都饿死? 第一是立马开除,第二要包赔医药费。 让梁进仓赶紧弄钱去,夏山有亲戚就去亲戚家借,借不到就回家拿,回来给孙业富等人交医药费。 哪有“等人”啊,就是孙业富相大了点,其他人根本没真打起来。 然后给孙玉业等人屁股上踹了好几脚,撵着滚蛋回车间干活去。 对于开除,梁进仓倒是不怕,本来自己就没打算一直在这样的社办小厂混下去。 他来当工人不是想混个职业,挣钱什么的。 只是让自己人生该有的体验,每一种都不要错过。 不要让自己因为捡到一个成功人士的记忆就越级发展,末后造成头重脚轻,德不配位。 人生该吃的苦,该受的累,光有思想上的主观体验还远远不够,必须还要经过身体上的客观体验。 那样要求弟妹,更要那样要求自己。 虽然短短的时间之内,在厂里也没体验到什么,但总算也在社办小厂历练过了。 只是有点对不起苏致祥的知遇之恩,一片好意。 而且很遗憾的是,自己来到也没帮上他什么。 很可能在打人这事上还要给他添一些麻烦,毕竟自己打人是让对方逼的,医药费是绝对不能出的。 这个年头法制建设不完善,最常用的就是那三大口袋罪,至于正当防卫,防卫过当,说天书呢! 现在就是论理,孙业富故意找茬,约了人打自己,所以他挨打天经地义。 相信有苏致祥这个厂长公断,加上郑会计来个人证,孙业富挨了白挨。 64 没人敢打夏山街的人 苏致祥其实已经站在大办公室外边了。 苏厂长得到报告,厂里有人打群架。 吴厂长在处理。 当他听说这里边还有学徒工梁进仓——就是能扛着汽车跑的那位,他就坐不住了。 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群架这事很可能是有预谋的。 极有可能某人拿梁进仓开刀,其实目标直指他苏致祥。 这个必须要去过问一下。 他这个厂长当的,本来已经被人完全架空,自己就不要再任人宰割地装聋作哑了。 在大办公室外边没直接进去,而是就站门口看吴副厂长怎么处理。 自从他来木器厂当厂长,吴厂长把办公室让出来,搬到大办公室跟保管、后勤他们一个屋办公,堂堂副厂长连个会计赶不上。 郑会计还单独一个屋办公呢。 吴光荣就基本跟苏厂长成了仇人。 几乎是明着拉拢厂里的人跟苏厂长对着干。 而且也从不拿他当一把手,但凡苏厂长的决定一概否定,但凡苏厂长否定的一概照干不误。 现在明明知道梁进仓是苏厂长点将要来的,他个副厂长一句话,说开就开了。 跟厂里一把手连个招呼都不打。 苏致祥真的很愤怒。 眼看吴光荣宣布开除梁进仓,撵着他赶紧去弄钱,苏致祥终于忍无可忍。 他走近门口两步:“吴副厂长,打架这事,总得问清缘由,谁是谁非,弄明白了再做决定吧。” 说完朝梁进仓招招手:“小梁你跟我过来,我跟你谈谈。” 苏致祥这话等于否定了吴光荣的开除决定,吴光荣脸上瞬间热辣辣的,有点上脸了。 “苏副主任,这事还用得着问吗?”吴光荣指着鼻青脸肿的孙业富: “不管什么理由,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吧? 要不是看你苏副主任的面子,对他就不是开除那么简单了,我看得抓起来。” 苏致祥头也不回,带着梁进仓往自己的办公室走,丢下一句话:“调查清楚再做决定。” 言下之意很明显,就是你一个副厂长说了不算。 吴光荣的脸终于涨得通红,他追出大办公室,朝着苏致祥的背影吼道: “苏副主任,我知道姓梁的是你的人,可就是皇帝的儿子也没权利随便打人吧? 把人打成这样我还不能开除他了? 我在这里对天发誓,从现在起这厂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你要是包庇他,我就卷铺盖走人,哪个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天打雷劈!” 歇斯底里的怒吼,就差挣断嗓子了。 表面上好像要气疯了,其实内心高兴得很。 因为终于可以有理由跟苏致祥撕破脸了。 跟苏致祥的争斗,前期已经扫清外围,完全把他架空,没想到来了一个最好的由头,正好发起最后的冲锋。 拿梁进仓开刀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梁进仓是苏致祥的人,出了事他肯定要力保。 但吴光荣绝对不能让他保住。 拿自己这个副厂长跟梁进仓以命相搏,难道苏致祥就能为了一个学徒工,而把他一个副厂长开了? 一个挂职的公社副主任而已,他没这么大权力。 开掉梁进仓,标志着两个厂长的争斗,他一战而胜。 苏致祥连自己亲自点将要来的人都保不住,他这个厂长还当得什么劲儿,更不用说还想让厂子面貌一新,扭亏为盈了。 既然无法实现他此来的目的,再在厂里待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待的时间越长越丢脸。 肯定很快就要自动滚蛋了。 他吴光荣还是木器厂一把手 其次开掉梁进仓还有另外一个意外收获,那就是石国良再也别想收他为徒了。 只要石国良没徒弟,他儿子吴新刚可能还有机会重新上车。 所以说出了梁进仓打架这事,对吴光荣来说无异于天赐良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吴光荣内心高兴极了。 同时对孙业富等人满意极了。 帮了他大忙嘛。 有功之臣孙业富必须要送医院治疗了。 而且还附耳嘱咐孙业富,到了医院装着很严重的样子,多住些日子。 孙业富心领神会,俩厂长之间的矛盾他一清二楚,吴厂长的意思就是想把事儿闹大呗。 连连点头,表示吴厂长你放心吧。 送伤者去医院也必须要动静越大越好,这回就需要用到厂里的大汽车了。 吴厂长安排石师傅把挨打的工人送到医院。 石师傅让大家都上车,还优待火头军大师傅坐驾驶室。 汽车出了木器厂,没去医院,而是飞驰电掣开到河边。 在雪地里停下车,把几个人都赶了下来,石国良在车边上等着,下来一个踹翻一个。 石国良的猛大家都知道,连孙延成都打不过他,还不打不成交成了好朋友,厂里这些工人挨了踹连还手不敢还手。 大师傅孙业富得到了猛人的特殊照顾,一通拳打脚踢之后,还重复了梁进仓撕他头发撞木头的动作。 只不过这回撞得不是干木头,是照着鲜活的树干上撞的。 撞得只狠不轻。 遗憾的是台词不如梁进仓精彩。 然后石师傅上车,一个人开着车扬长而去。 剩下那几个人满身是雪,沿着河边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往回走,孙业富一边走一边哭。 河边呼呼的北风,干枝枯叶发出飒飒的声音,好不凄凉。 回到街上,几个人一商量,真的没必要上医院了。 只有孙业富挨了打,鼻青脸肿而已,上医院明显是想赖人。 当然吴厂长支持他们赖人。 问题是石国良公开站到梁进仓那边了。 现在的情况是,厂里一把手,石国良,郑会计,梁进仓,他们肯定能成为一伙。 吴厂长是咱们街上的,可以联合起本街的工人。 但这里边有个关键人物,孙延成。 就看孙延成站在哪一边了。 可是孙业富他们知道孙延成跟吴光荣多年来一直面和心不合。 孙延成是当之无愧的夏山街无冕之王,街上出点什么事找公社干部不好使,找他就好使。 而吴光荣呢,总觉得自己是木器厂厂长,你孙延成虽然在街面上有很强的号召力,但毕竟在我手下上班,总不能拿我不当领导吧? 所以俩人表面和平相处,其实彼此都想对方臣服自己。 所以说孙延成站到吴光荣一边的可能性不大。 但苏致祥和梁进仓毕竟是外来的,孙延成更不可能帮助外人。 可是别忘了孙延成跟石国良可是不打不相识的过命之交。 这就让事情充满了变数。 几个工人不想猜这个哑谜,还是回家老老实实歇着,暖和暖和去吧。 孙业富却是没有他们几个那么潇洒,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无法置身事外。 除了已经没有能力挤走梁进仓,没法跟业委哥交待之外,不知不觉间居然成了吴厂长手里的棋子。 孙业富心里那个懊悔就别提了。 他决定先去找业委哥,把事情的进展跟他汇报一下,看看他怎么说。 业委哥作为孙延成的徒弟,可能会影响到孙延成的决定,让他帮助吴光荣。 要是那样的话,不但能开除梁进仓,连苏致祥也彻底在厂里待不下去了。 孙业富就这样一副猪头相来到供销社,找业委哥。 一见到业委哥,孙业富又开始呜呜地哭,先卖惨。 虽然事儿没办成,但是看在自己这副惨相的份上,万一业委哥给张缝纫机票安慰一下呢! 孙业委一看他这惨样儿来找自己,就知道托付那事给办砸了。 想当初,孙业富也想拜延成叔为师来着——当然,每个人都是曾经的少年,谁没有个行侠仗义的英雄梦呢。 孙延成经过考察,也不知道嫌他什么,不收他。 现在孙业委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师父永远是师父,眼光真毒! “别嗷嚎了,先说说怎么回事吧!”孙业委皱着眉头,真想让业富再复习一遍挨打的感觉。 孙业富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现在面临的复杂局面,围绕着梁进仓出现的重量级人物,苏致祥,吴光荣,石国良,郑会计。 甚至连本街上的孙玉业都站在了梁进仓的一边。 看来想把梁进仓挤走这事,很难办到了。 孙业委真的很想让业富再复习一遍挨打的感觉。 他现在这副样子,真的还不够猪。 他耐下性子对孙业富说:“你是哪村的?” 孙业富很懵:“什么哪村的?咱们不都是夏山街的?” “梁进仓是哪村的?” “他是梁家河的。” 孙业委冷冷一笑:“用你的猪脑子回忆一下,包括你从小听说的,有没有下边村里的人,敢打咱夏山街的人?” 孙业富毫不犹豫说道:“那肯定没有,下边村里的人要是敢打咱街上的人,他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那你是哪村的?”孙业委重复问道。 “哦——”孙业富这才恍然,立马兴奋起来“对啊,我真是糊涂了,光想着那是在厂里打架,不是在街上让人打了,忘了这码事了。” 孙业委一脸缅怀的表情,感慨地说: “咱们夏山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抱团。 你看着街上的人平时一个个为点芝麻绿豆的事吵吵闹闹,但是一旦有外人敢来夏山撒野,就是平时有仇的,也会立马团结起来。 那个外来的打人的就别想跑出夏山街,走到哪里都会人人喊打,那才是陷入人民战争的海洋呢! 好多年了,咱夏山人就没吃过亏,你算是给咱长脸了。” 孙业富一脸惭愧,确实是,自己给夏山人丢脸了。 孙业委站了起来: “我要去厂里找师父,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是整个夏山街的大事,是关乎咱们脸面的大事。 必须得师父出面,只要他老人家发话,街上这些有头有脸的都会出面。 我敢肯定今下午姓梁的别想全胳膊全腿走出夏山街,别说苏致祥一个公社副主任,就是公社所有领导来了也保不住他。 不仅仅是不敢再来木器厂上班的问题,就是在他的有生之年,都不敢再踏进夏山街半步。” 孙业富更加兴奋了:“这么一来,你托我那事就算办成了啊!” 孙业委瞥他一眼:“给吴光荣一个面子,你去医院,让医生给你头上缠一圈纱布,然后来找我和师父。” “那——”孙业富犹豫道,“石国良也打了我,还把我们几个扔河边的雪地里——” “石国良已经是夏山街的人,他打你算是内部矛盾。” 孙业委骑上车子,去了木器厂。 65 苏厂长一错再错 孙延成当然也已经知道了厂里打架的事儿。 按理说就是一群姓孙的内讧。 但这里边还掺和进来个梁进仓。 本来孙延成一直看梁进仓不爽,现在听说孙业富被打得很惨,居然是梁进仓操刀,这事的性质就变了。 正在琢磨呢,徒弟孙业委跑厂里来求见师父。 没想到打架这事还牵涉到徒弟。 越来越复杂了。 已经上升到夏山街的人让人欺负的层面。 兹事体大,厂里不是说话之处,孙延成带着徒弟回了家。 要听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道来。 木器厂的厂长办公室里,苏致祥也在跟梁进仓详谈。 梁进仓从孙业富给自己盆里舀两勺子白菜水说起,然后上升到孙业富纠集几个工人把他堵在角落,毫无理由地就要打他。 暴打孙业富,这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梁进仓确定无疑自己没有得罪孙业富。 孙业富纠集人要打自己的时候,连个打人的理由都找不出来,这更加证明了自己确实是没得罪他。 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受人指使。 当然,作为一个拥有后世记忆的人,梁进仓知道随着法制建设的完善,自己今天打人的行为放在后世,那是违法的。 不属于正当防卫。 因为当时孙业富已经让自己制住,侵害行为已经停止,但自己还是给他一通老拳,然后撕着头发在大木头邦邦的猛撞。 妥妥的防卫过当。 由受害人变成了加害人。 但在这个年头,论理不论法。 孙业富无缘无故找事,还找一帮子人要打自己,首先是他不对,那么于情于理就该挨打。 打就对了。 梁进仓也确实是怒了。 三番两次找事,自己一忍再忍,他还没完了,不打一顿难消心头恶气。 还有一点,梁进仓就是故意打得狠一点,打得孙业富毫无还手之力,把他打怕,打服,以后看见自己就害怕,再也不敢找事。 也就是把这个推到前台的打手给打怕了,幕后那个指使者肯定会跳出来。 就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指使孙业富对付自己? 梁进仓从小性格挺好,没得罪什么人。 就是因为宋其果那事,得罪了肥田村长一家。 甚至肥田辛辛苦苦要来俩招工指标,让苏致祥随手给了自己,就肥田那心胸,他不生气才怪。 关键是梁进仓太了解肥田这人了,大半辈子顺风顺水惯了,从没吃过亏。 就是所谓的赚便宜赚惯了,没赚到便宜就受不了,就觉得吃了亏。 宋其果那事虽然是他自作孽,但肥田为了做给村里人看,不得不把儿子暂时赶走,他不把怨气迁怒到梁家才怪! 梁进仓知道,只要给肥田机会,他弄死自己的事儿都能干出来。 这回孙业富突然莫名其妙找事,毫不掩饰地针对自己,梁进仓猜想幕后的指使者就是肥田。 肥田家大业大,背景深厚,到了公社驻地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熟人极多。 所以孙业富很可能是肥田直接或者间接指使的,就是要报复自己。 报复的具体内容不好猜度,不过看样子至少是让自己当不成这个工人。 当然梁进仓仅仅跟苏厂长叙述了孙业富找事的表面事实,并没有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 自己和肥田村长的恩恩怨怨,跟苏厂长说不着。 苏致祥的脸色不大好看,他无法做到好看。 吴光荣如此迫不及待地撕破脸,并且如此暴烈地公然叫板,实在是太猖狂,太肆无忌惮了。 甚至有些无法无天。 主管工业的公社副主任亲自下到厂里,想要帮厂子扭亏为盈,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吴光荣都应该全力配合。 木器厂管理不善,年年亏损,吴光荣这个当厂长的难辞其咎。 没把他撸了,还让他继续干着副厂长,公社班子已经是很宽容,已经是给他机会了。 没想他居然耿耿于怀,受不了从厂长到副厂长的落差。 处处跟新厂长作对,发动厂里的人把厂长架空,现在又拿一个学徒工开刀,然后借着这个由头跟厂长翻脸。 他以为这样就能把新厂长挤走了? 其实苏致祥也是这么认为的。 苏致祥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跟梁进仓说了。 末了他苦笑一声: “我觉得吴光荣猜对了,我这个厂长当到现在,确实要被挤走了。 你是我要来的,但我居然连你都保护不了,我在这个厂里还能干点什么? 人家随随便便使个小绊子,咱们就接不住。 我是个光杆司令,你是个学徒工,在这个厂里,咱俩人单势孤,孤掌难鸣。 虽然就此认输我很不甘心,可是这次就是我硬把你留下,下一次呢?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以肯定下一次比这次还厉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又指挥不灵,下一场会输得更惨。 既然这样,咱俩也就没必要留在这里自取其辱了。 只是我把你要来的,就这样灰溜溜走了,是我连累了你,我感到很内疚。” 梁进仓赶紧说道: “苏厂长您千万别这么说,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太冲动了。 要是不把孙业富打成那样的话,也不会让吴副厂长抓到把柄。 这事怪我,是我连累了您。” 苏致祥笑道: “咱俩都不要谦虚了,也别说谁连累了谁,而且我也不承认是咱俩的能力不行。 要怪,就怪现在人僵化的老思想,还有集体经济尾大不掉的种种弊端。 我觉得最可怕的,是夏山村的人领地观念太强了,咱们这些外边来的人就是他们的仇人,就是来侵犯了他们的领地。 说句不符合我身份的话,怪不得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越是这些小地方,领地观念越强。 我发现在他们的骨子里,有一种是宁死不容侵犯劲头。 反而到了大城市,原住民相对较少,大多来自五湖四海,这种领地观念淡了很多。 这种领地观念到了这种社办企业里边,就表现得更为明显。 说起来这些坐地户也不是什么坏人,但就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固有的领地观念让他们变得狭隘。 他们认为厂子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上,厂里的工人大多数是他们村的人,那么这个厂就是他们自己的私有财产。 或者说,认为是他们村集体的财产,厂里的事,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事。 我在这个厂里名义上一把手,实际就像新嫁的小媳妇来到一个大家庭。 虽然发现这个家千头万绪,种种弊端,但我当不了家,不但指挥不灵,更是不可能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 说到这里苏致祥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错了,我还是有些书生意气了。 以为自己有文化,有新思想,有新的管理经验,又赶上日新月异的改革大潮,凭我的能力让一个小小的社办企业扭亏为盈,是很简单的事。 等我来了,被架空以后,真正了解到厂里的实际情况,我才知道自己犯了生搬硬套的教条主义错误。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只知己不知彼,岂有不败之理。” 梁进仓知道苏厂长说的都对,他一个大城市来的机关干部,理论层面的能力更强一些,实践能力肯定要差。 即使他在二轻局时,有过帮助大企业完善规章制度的管理经验,但那些经验放到小地方的社办企业确实是不对路。 就像在欧洲打过二战,跑咱们国家来指挥农民战争,肯定要犯生搬硬套的教条主义错误。 不过,事情也没有苏厂长说的那么悲观。 很明显这是因为挫败,让他变得悲观沮丧了。 其实,这种悲观情绪又何尝不是一种错误。 他认识到了自己怀着一腔激情来管理社办企业,是书生意气,知己不知彼,是错误。 但没认识到现在悲观沮丧的错误。 就像以前总结的战争中的失败教训那样,在进攻中犯了冒险主义,进攻受挫转为防御,防御时犯了保守主义,顶不住了在退却时,又犯了逃跑主义。 现在苏厂长犯的就是逃跑主义。 苏致祥打电话到公社里,要那辆130过来。 他担心小梁打了孙业富,回家的时候会遭到报复,所以要用130把他送回去。 “回去以后,明天你就不要来了。”苏致祥说: “明天开始,我也会把厂里的遗留问题处理一下就离开,我这厂长继续当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千言万语,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有机会,咱俩还会合作。” 梁进仓很想对苏厂长说,木器厂的问题没那么悲观,厂里人的未必不能领导,厂子也未必不能在苏厂长的领导下扭亏为盈。 但是又觉得自己对这个问题考虑得还不是很完善。 决定回去考虑完善了,再跟苏厂长说。 66 俺大仓发达了 苏致祥怕只是派车送小梁还不保险,万一吴光荣再暗地里指使人截住汽车,然后把小梁拖下车暴打呢? 于是他决定亲自护送小梁回家。 而且不等下班,提前走了。 也是防备那些准备报复的人在下班的时间截击,所以赶在对方设伏之前提前出发。 对于苏厂长的小心,梁进仓除了感动,表示惶恐以外,还很感慨。 看来苏厂长深受夏山人“领地思想”的伤害,这是到了何种地步。 当然梁进仓也明白,苏厂长这样做并非多此一举。 自己打了孙业富,确实有点捋虎须的感觉,夏山人的霸道,下边村里的人不但都有耳闻,而且很有点闻之色变的味道。 如果不是苏厂长来送自己,孙玉业也会护送自己几天的。 而且孙玉业还说,他延成叔是个讲理的人,他会把孙业富无缘无故找茬的事跟延成叔说,让延成叔出来主持公道。 所以梁进仓觉得暴打孙业富虽然有些冒险,但毕竟他们姓孙的欠自己一条命,这事应该问题不大。 再说,不是还有石国良的嘛,他跟孙延成可是过命之交。 石国良是值得结交之人,他既然真心要跟自己结交,那么就不怕欠他人情。 这种双排座的130在这年头极为先进,现在基本算是公社领导们专属的座驾了。 公社领导从原来的步行下乡,到后来骑自行车。 现在除了骑自行车以外,公干时还能坐上汽车。 每当看到坐着130下乡的公社干部,老农民们都很感慨,这个社会真是越来越先进了。 不是有那么句顺口溜嘛:省级领导两头平,县级领导帆布篷,公社领导130。 两头平是小轿车,帆布篷是212吉普。 130就是现在梁进仓有幸得以坐在上面的东西。 眼看前面就到村头了,梁进仓装作看看天色的样子,对苏致祥说:“苏厂长,今天提前下班,正好你和这位师傅到我家吃晚饭吧!” 他知道苏厂长肯定不会去自己家吃饭,这其实属于“端茶送客”的客套话。 只要苏厂长跟自己客气,拒绝,那么就可以让车停下来,在这里掉头回去,自己走回去就行。 因为这车太显眼,进村子太招摇了。 别说自己现在的身份,就是那些在外面当大官有专车的,都是车到村头停下,他自己走进村去。 这样显得低调。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苏厂长笑了:“好哇,正好去你家看看。” 呃! 人家答应去家里吃饭了,你总不能让司机把车停在村外,跟着自己走进去吧? 或者学当大官的,自己在前边走着,让130在自己屁股后边跟着。 呕! 还没当大官呢,先学会装逼了! 没办法,硬着头皮指引道路,汽车开进村子。 一边往里走一边犯愁,就自家那生活条件,突然从天上掉下这么大一位干部来家里吃饭—— 这不得把全家人吓死! 关键问题是吃什么? 从冰箱里拿出肉和鱼来放微波炉解冻? 梁进仓不禁迫不及待向往后世的生活了。 他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规划菜单,去供销社,买一个午餐肉罐头,鱼罐头一个,好像这几天还下来了核桃仁罐头。 前天听说供销社来了咸鲅鱼,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有的话可以买一条煎成段。 村后头有做豆腐的,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剩下的,煎豆腐也算一个菜,炖白菜放一些更好。 老母鸡下的鸡蛋是有的,母亲能用鸡蛋做出三个花样来。 这样算来,凑六个菜应该没问题。 这已经是倾家荡产级别的最高规格招待了。 就是没有酒。 原来家里还剩半瓶散酒,那一晚上给英子降温,母亲也是破了血本,用去不少。 苏厂长和司机不知道酒量如何,稍微大点的话,那小半瓶肯定不够。 许褚不是说过,喝酒不够,不如活埋,客人没喝够的,没酒了,太羞人了。 不知道供销社的散酒还有没有?可以用篮子捎上地瓜干换一斤散酒。 馒头是别想了,只能让客人吃玉米面饼子,还有地瓜…… 130走在村里,村里人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都跑出来看稀罕。 一大群孩子跟在车屁股后头,就像看外星人一样兴奋地奔跑。 一路走,车后跟的孩子越来越多。 等到了梁进仓家外边那个胡同,开不进去了,车后边跟着奔跑的孩子差不多有一个连了。 三叔梁秉礼家的门口前边相对宽敞,梁进仓下车,指挥司机在这里调头,这样晚上吃了饭以后,就不用黑灯瞎火的掉头了。 车掉过头来,可以停在三叔家门口那里。 梁进仓的三婶在家正在准备做饭,突然听到外边有轰轰的声音,吓一跳,赶紧跑出来看。 一看大仓从车上跳下来,在指挥一辆蓝色的大汽车调头。 三婶仰望着这么先进的大汽车,羡慕地问侄子:“大仓,你坐这辆车回来的?” 大仓心说废话,没看我从车上跳下来。 点头说:“三婶,把车先放你家门口,你给看着点,吃了晚饭就走。” “哦,这是来客人啦!”三婶朝车上张望。 能坐这样的车来,肯定是大人物。 顿时一脸骄傲地对围观的村民说道:“俺家大仓现在当了工人,真是出息了,这样的大人物都能来家吃饭!” 苏致祥摇下玻璃,伸出头来朝三婶笑道:“这位大嫂,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就是小梁的厂长。” 哗!村民们一片惊呼。 大仓才当了几天工人,都能惊动厂长到他家来吃饭,这小子发达了啊! 顿时嗡嗡的议论纷纷。 全是一片羡慕之声。 130掉过头来,并没有在梁进仓指定的位置泊车,苏致祥朝着梁进仓挥手说: “小梁,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今晚没时间在你家吃饭了,改天再来吧,走了啊!” 呃! 梁进仓没想到苏厂长给自己来这么一手。 走了当然很好,只是害自己犯愁了一路。 看苏厂长冲自己挤挤眼挥手而去,梁进仓大致也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故意让车送自己到家门口,叫村里人看看,厂长都亲自坐车来送自己。 说明什么? 说明自己不是让厂里开除的。 要是自己从此不去上班了,自己是被吴光荣开除这事,早晚会在村里传开来。 这对于自己的名声将是极大的损毁。 苏厂长这是尽最大努力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感人啊! 梁进仓决定,必须要帮助苏厂长在厂里站住脚,让木器厂扭亏为盈。 因为苏厂长是好人。 车开走了,三婶还沉浸在侄子的辉煌当中,眉飞色舞地跟一群娘们炫耀: “看到了吧,俺家大仓现在都车接车送了,人家大厂长亲自送到家门口。 嗬,咱村里也就老宋家那几个当官的有这待遇吧! 就咱大仓这身份,不比宋其果差吧? 这回看看老黄家那闺女,是不是还敢看不上咱? 人家都说厂子里男的女的现在都自搞对象,老黄家那闺女跟俺大仓一个厂,肯定俩人搞上了。 老黄家两口子这才跑上门来的。 你们说是不是啊?” 一群妇女纷纷鸡啄米点头,你说的对,是这么个理儿。 梁进仓无奈地看三婶一眼,赶紧回家去了。 就是让一辆车送回来,你扯那么远干嘛? 三婶对黄家闺女还真是上心呐。 其实,三婶不仅仅是上心的问题,对黄家闺女那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呢! 那天黄发财两口子上门,想让他们的闺女跟大仓破镜重圆,三婶为这事,还挨了一顿打。 她岂能不耿耿于怀! 67 他还敢打到村里来? 黄发财两口子又登门大仓家,要求破镜重圆,这事在梁家河引起的震动,虽然不及宋其果那事惊世骇俗,但也足以颠覆老农民们的认知。 瞬间传遍全村,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 重点就是脸皮问题。 所有人都替姓黄的害臊。 脸皮怎能这么厚? 大仓一家为这事伤死了,大仓娘那人眼里不揉沙子,她那烈性,肯定就是宁愿四个儿子打八辈子光棍也不会答应。 即使退一万步,人家大仓娘原谅你,答应下来,姓黄的闺女有脸踏进梁家河? 在梁家河怎么当这个新媳妇? 真不知道姓黄的怎么想的! 议论纷纷,都很气愤。 尤其是当时见过黄家两口子的那些妇女,可能今生再也忘不了姓黄的那句经典语言: “你说为人父母的,谁不想着自己的儿女过得好一点,有个好前程啊!” 没多大一会儿已经变成了可以永为流传的名人名言。 成了妇女们的快乐源泉。 凑一块儿先祭出这句名人名言,然后妇女嘻嘻哈哈地附和,表示可以理解,做父母的谁不想儿女过得好一点啊。 所以说老黄家两口子做得没错,可以理解啊。 妇女们拿黄家两口子当小丑,拿这句名言开涮的时候,大仓他三婶来了。 她没赶上黄家两口子上门。 是在别人嘴里听说了这事。 一开始听着很气愤,尤其听说大嫂还让两口子进家了,更气愤,就想赶回来拿笤帚疙瘩把姓黄的赶走。 回来晚了,姓黄的已经走了,只在胡同口听到一群妇女嘻嘻哈哈地热烈讨论。 围绕的就是那句名言。 三婶听了一阵儿,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是啊,自己也是为人父母的,也有孩子,肯定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一点,有个好前程啊。 人活一辈子,挣来挣去,不全都是为孩子活的吗! 越想越觉得老黄大哥说得有理,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然后就回忆起老黄大哥带着秋艳那闺女来相亲。 第一眼就看中了,长得是真好啊,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大仓能娶上这样的媳妇真是上辈子积德了啊! 他这个三婶也跟着脸上有光啊! 越想越觉得秋艳好,不由自主还怪想她了呢! 这回黄亲家大哥大嫂亲自登门,明摆着就是认错来了,人家都给咱们低头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三婶释然了。 见了面哈哈一笑,以后还是好亲家啊! 于是兴冲冲跑去找大嫂。 见了大嫂,三婶给出的意见是: “只要人家认个错,服个软,这就是低咱一等了。 以后他总感觉有个小辫子在咱手里抓着,亲戚之间走着他就硬气不起来,以后还不是咱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说我就看中了秋艳那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这人啊,长个周正不容易,关键人家长得那是一点毛病挑不出来……” 好多年的妯娌了,大仓娘又不是不了解老三家什么水平,一听她也开始给自己讲大道理,就知道他三婶在外边听到别人的议论了。 这位墙头草,自己哪有点准主意啊,当然是听什么都有理。 可她大概只听了一半,没听明白人家说的是实话还是反话。 这就匆匆跑来,准备主持侄子的终身大事了。 “好了好了他三婶,你说的也对,晚上我再跟他俩叔商量商量吧。” 三婶于是得意了。 以后谁还敢说她性子软,是个没主意的人? 看吧,现在大嫂都开始采纳自己的建议了。 于是回去把这番道理添油加醋跟秉礼学了一遍。 获得了秉礼一通怒骂和朝着屁股好踹。 “姓黄的差点没把大仓害死,恨都恨死了,你还敢夸她长得好! 到底哪头的你? 你个半昏,没看明白姓黄的是什么人啊? 大仓当个工人就是混得再好,赶不上皇帝吧?要是明日皇帝家的儿子再看上姓黄的了呢? 她不又跑去跟皇帝家去了!” 三婶被男人踹得屁股都成两半了。 灰溜溜提着猪食桶去喂猪,一边走一边嘟囔:“你才半昏,皇帝家的儿子能看上她?” 今下午看大仓都车接车送的待遇了,她除了感觉这个当婶子的脸上有光以外,迅速把话题拉到黄家闺女身上来,其实就是不服。 总想证明那天自己的意见是对的。 妇女们点头附和一阵,让三婶狠狠地满足了一番虚荣心,这才各自散去,回家做饭。 三仓和小四儿衔着尾巴风一样跑回来。 这俩小子今下午去滑冰,后来听别孩子传闻,自己大哥坐着一辆车回来了! 俩人疯了一般往家跑。 到了家,人家那车早已经走了。 俩人懊悔死了,干嘛要去滑冰啊! 小四儿忍不住都哭了。 俩人除了要跑回来看一看大汽车以外,大哥带回来的嘛,肯定可以爬上去看看车里边什么样子。 可以坐在车座子上,体验一下坐车什么感觉啊! 至于让人家那车拉着走走,真没敢想! 回到家缠着大哥,给他们讲讲坐在车上什么感觉? 大哥让俩小子坐在小板凳上,自己蹲在他们身后,然后使劲摇晃小板凳。 直到把俩小子给摇晃下来。 然后告知:这就是坐车的感觉。 俩小子还喜滋滋的,原来坐车这么爽啊! 英子早已经在炕上摆开书本,做作业开了。 梁进仓问她:“你二哥呢,怎么还不回来?” 英子就笑:“天不黑,二哥回不来。” “一直都这样?”梁进仓问。 英子点头。 这小子! 梁进仓有点生气了。 他下了班,等到回家天早黑了,家里人都已经吃过饭,二仓和英子也趴炕上写作业开了。 然后自己吃完饭,就会辅导老二和英子功课。 理工学霸的记忆,肯定有太多太多的学习窍门。 学习这东西,只知道用功是学不好的,你得找窍门。 或者说要学学懒人的哲学,在学习中怎么才能用最简单、最省力的办法,学到最多的知识。 当然,梁进仓辍学多年的小学肄业文化,上去就辅导弟弟妹妹初中功课,明显让人不能接受。 这时候就用到“老大光环”了,大哥永远是正确而无敌的。 他先装模作样把初中课本浏览一遍,做出也在自学初中课程的样子,然后表示自己已经发现了很多诀窍。 比如快速记忆法,比如学习要有框架感,学会分块,看着学的内容很多很琐碎,其实可以分成几大块,一下子就变得简单了…… 都专注在辅导功课上了,居然不知道二仓这小子总是天黑以后才回家。 他问英子:“放了学这段时间他干嘛去了?” “也没干嘛,”英子笑道,“一直都在二叔家里。” 梁进仓吓了一跳:“他在二叔家里——是不是和建东一块儿跟二叔学手艺?” 二叔是个皮匠,大集体那会儿不让赶集,手艺撂下了。 单干以后放开了,他又重操旧业,赶集当皮匠。 这年头集上没几个穿皮鞋的,但是胶鞋、布鞋同样需要皮匠修修补补,其他还有皮袄一类也修补,自制一些皮盆子、皮罐子售卖,还把汽车内胎剪成一条条的,卖给孩子绑弹弓。 反正经营项目不少,收入很不错。 因为建东还小,二叔就想让他先在砖厂干几年锻炼锻炼,知道干活的苦,到时候让他学皮匠,就会懂得手艺的重要。 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学会一门手艺,至少比死趴趴土里刨食过得好,手里活泛。 建东自从不在砖厂干,也大概明白了爹的苦心,知道跟人干不容易,也就不再嫌当皮匠丢脸,安下心来跟父亲学皮匠。 二仓一直喜欢跟建东腻在一起,梁进仓猜想,这小子明显是学习跟不上,看着建东学皮匠眼馋了,他就趁着自己放学的空儿也去偷师学艺。 没想到英子笑道: “你冤枉二哥了,他才不学皮匠呢,让他上集摆个皮匠摊儿,还不得把他羞死? 他是在二叔家照镜子。 这事儿都怪你,谁让你说他丑呢!” 梁进仓很懵,老二放学不回家,跑二叔家待到天黑,这还怨我了? 二仓今年十六,虽然这年头孩子晚熟,论说还不到爱美的年龄,但搁不住受打击了啊! 自从那天晚上开家庭扩大会议,讨论让大仓还是二仓去招工的事,大哥说老二丑,不好说媳妇。 这就成了二仓的心病。 从此一天八趟往二叔家跑,放了学没等到家,先要去二叔家报到。 不然回不了家。 其实他是去二叔家,用二叔家的穿衣镜照镜子。 在研究自己的长相,到底有多丑? 据英子说,二哥有一次,还趁着没人看见,劫持了三叔家那俩双胞胎妹妹。 双胞胎今年才五岁,当时姐妹俩在二大爷家里玩。 被二哥弄到一个旮旯里,逼问她俩,二哥到底丑不丑? 姊妹俩很认真地研究了半天,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二哥就是很丑。 梁进仓完全能够想象得出,老二当时是何等地生无可恋。 感觉自己太对不起他了。 只不过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给他造成这么大心理创伤。 正在琢磨着怎么才能补救一下,让老二对自己的长相重拾自信呢,二仓脸色煞白,急匆匆跑回来了。 “大哥!”一进门就是世界末日的口气,还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了?慌成这样!”做大哥的肯定要以身作则,给弟妹们展示做人要沉稳的道理。 “那边来了好几个人,都骑着车子,跟人打听梁进仓家在哪住呢?大哥你快跑吧!” “找我的?找就是,我跑什么?”梁进仓心里也是一沉,但外表还是要很平静的样子。 “他们说是夏山街上来的,我看到了,其中有俩人脸上还带着伤,眼圈儿都让人打青了,你是不是今天跟人打架了?” 梁进仓也猜想可能是夏山街的仇人找到村里来了。 只是没想到夏山街的人居然猖狂到这种地步,居然敢离开他们的一亩三分地,打到村里来。 这可是梁家河。 别说来几个人,就是来百来人,敢在村里打人,今晚他们就别想走出梁家河。 只是,有点不对:“你说几个人脸上有伤?” “就是俩人,其他人脸上没有伤。” 梁进仓一听数目不对啊,自己今天就打了一个孙业富。 那另一个是怎么回事? 他们自己制造的,想要来赖人? 68 挨打还带复习的 梁进仓决定出去看看。 他有百分百的把握,夏山街的人不敢打到村里来。 因为那不合规矩。 你们夏山街的人有领地观念,难道下边的村子就没有? 我们村只是没有社办厂子而已,有的话,比你们还狭隘! 纠集人马打上别村的也有,不过那都是出了大事,把对方逼急了才会出现,就像戳了马蜂窝,倾巢而出。 现在夏山街只来了几个人,这种规模应该不是来打人的。 至于来找自己干什么,这个梁进仓就猜不出了。 走到院里,听到西边街上的狗咬成一片。 只听狗吠的规模,就知道外来人在五人左右,而跟在后边吠咬的狗,至少十只以上。 这年头几乎家家养狗,这么多的狗,肯定也有本村孩子被咬,只不过概率不高。 因为村里的狗对本村的人基本熟识,能识别你身上有梁家河味儿,一般不大咬。 外边来人,那就不用客气了。 大集体时期,农民全被固定在生产队里,几乎没有流动人口,村里除了来公社干部,过来过去就是自己村里这几个人。 偶然有个外村来走亲戚的,除了会得到狗子们的热烈欢迎之外,街头巷尾那些晒太阳,闲聊天的,尤其是老头老太太,能把外来人从街头目送到巷尾,一般人就给瞅得不会走路了。 这几年放开,渐渐有做小买卖的,也有不明身份穿村而过的,看到陌生面孔的几率明显增多。 狗子们也是一年比一年忙。 疯狂的狗吠声由远及近,说明那些人快到家门口了。 家里人听说夏山街来人,到处打听梁进仓家,都很紧张,黑灯瞎火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的,”梁进仓说,“我在厂里好多朋友,都是夏山街的,很可能是厂里有什么事吧,我出去看看。” 三仓已经再次抽出了东洋刀,兴奋地跟在大哥身后护卫,这小子已经一副久经战阵的样子了。 被大哥两脚给踹了回去。 心里在琢磨以后自己也得少惹事。 要不然自己没怎么着的,先把老三给培养成街头混子了。 一听打架就兴奋这还了得! 梁进仓捏着手电筒走出院门。 对方来了六个人,自己只认识其中一个,伙房大师傅孙业富。 一拉溜六辆自行车,就像战争年代那夜袭队似的,看着挺威风,只不过手电筒的余光下,看到其中俩人鼻青脸肿,实在惨了点。 看到梁进仓出来,孙业富和另一个鼻青脸肿者走到他的面前,并排站立,让后朝他深深地弯腰鞠躬。 梁进仓就像螃蟹似的横着两步往旁躲开,脱帽鞠躬,老子还没死呢,更不需要你们默哀三分钟。 没想到俩人还挺执着,就像向日葵似的随着梁进仓改变鞠躬方向,嘴里还齐刷刷就像对台词似的: “梁叔,对不起,我们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们吧!” 梁进仓也是服了:“别乱认亲戚啊,你们都比我大不少呢,叫叔不敢当。 孙师傅,有什么话就明说,别介今日一出明日两出的,把我都搞糊涂了。” 另一个鼻青脸肿者开口说道:“我师父叫我们来——” “哎,停!”梁进仓举手打断了对方。 本来这位就够陌生的,上来先是一句“我师父”,我知道你师父是谁啊? 太绕了。 他看着孙业富:“孙师傅,还是你说吧,咱俩比较熟。” 孙业富指指旁边那位:“这是业委哥,哦,他叫孙业委,是延成叔的徒弟,延成叔就是你们车间的生产组长。” 哦,这回梁进仓有点明白了。 “是孙组长叫你们来的,对吧?” 俩人一齐点头。 既然对上号了,俩人又开始深深鞠躬,向梁进仓认错。 人物关系弄明白了,但梁进仓还是有些懵。 孙延成不是一直看自己不顺眼吗? 今天自己打了他们街上的人,他应该看自己更不顺眼才是。 为什么这还打发他的徒弟和孙业富来给自己赔礼道歉? 自己跟他徒弟可是从不认识。 难道是石国良出面调停了? “孙师傅,先别急着认错,能不能把事说清楚?” 孙业富道: “延成叔说了,怎么回事,明天你去问他,我们俩对不起你,任务就是来给你赔礼道歉。 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让你明天照常去上班,不用怕吴光荣那个王八蛋。” 一听这话梁进仓高兴了。 孙延成一直看自己不顺眼,但是自己以前从不认识他,很明显他对自己是有什么误会。 通过这些天的观察,他发现孙延成不坏。 不但不坏,而且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大概因为会点功夫的原因,还很有些侠肝义胆的味道。 所以梁进仓一直想找机会跟孙组长交流交流,看看误会出在什么地方,能不能消除? 没想到自己还没找着机会的,孙组长突然就转性了! 可他为什么转得这么突然呢? 梁进仓实在是太想知道为什么了,可是孙业富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 他当然不肯说了,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挨了三场打。 第一场是梁进仓打的,然后又复习了两遍。 第一遍复习是因为吴厂长让石师傅送他们上医院,没想到石国良是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叛徒,其实他跟梁进仓是一伙的。 不但不送他们上医院,还拉到河边暴揍一顿。 第二遍……孙业富想起来都是泪! 万万没想到延成叔是更深地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叛徒,其实他跟梁进仓也是一伙的。 今天下午孙业委去木器厂找师父,向师父汇报咱们夏山街的人被打,上升到夏山人被下边村里人欺负的高度。 孙延成一听孙业富挨打那事,居然是因为自己徒弟幕后指使造成的,觉得厂里不是说话之处,就带着徒弟回了家。 让徒弟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给他听。 孙延成坐在那里,孙业委老老实实在一边站着。 师父在此,肯定没有徒弟的座位。 这种敬师之礼,从磕头拜师那日就立下了。 平时孙业委在别人面前再牛逼,但是只要师父在场,他做徒弟的立马成了小绵羊,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比方说孙业委正在牛逼哄哄跟人打扑克,孙延成来了,也坐下打。 那么孙业委就不敢坐了,当徒弟的哪有资格跟师父坐在一个桌上打扑克呢! 要站起来给师父他们端茶倒水,当服务员,跟师父打扑克那些人也跟着水涨船高,可以享受他的侍奉。 这就是俗话所说的“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甚至师父的威严,比父亲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父经过重重考验收下徒弟,拜师之后徒弟立誓要尊师重道,尊重长辈同仁,刻苦习练,重传统、重礼仪、重情义、重诚信的规矩。 师徒如父子,待之终身。 说白了这就是一种文化氛围。 身为这种氛围中的一员,如果哪一个心口不一,离经叛道,甚至所谓的欺师灭祖,轻的被逐出门墙,为同门所不齿。 重的很可能会受到很严厉的惩罚。 在这种氛围中时间长了,浸泡透了,尊师重道的思想观念也就深深植入每一个当徒弟的基因当中。 当下孙业委老老实实侍立在师父身旁,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师父听。 这事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梁家河的宋肥田跟梁进仓有仇,在梁进仓手里吃了亏,怀恨在心却又没办法治他。 这不是都让梁进仓气得住了院。 让他侄子宋其烈替他出气。 宋其烈又托付给孙业委。 孙业委指示孙业富办这事。 目的就是让梁进仓当不成这个工人。 只要梁进仓当不成工人,他的未婚妻就会跟他散伙,这样宋肥田就能气顺一点。 孙延成一言不发听着,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开心地一笑。 偶尔还嘟囔上一句:“小梁还真是个人物,连宋肥田都让他气得住院,过瘾,过瘾啊!” 唔? 孙业委听到师父这话,不由得吃了一惊。 “师父,您——您不会跟宋肥田有仇吧?” 孙延成把眼一蹬: “当然有仇了! 老子不但跟宋肥田有仇,跟宋其烈也是不共戴天。 你个欺师灭祖的混蛋,师父总共几个仇人,你居然给仇人卖命,指使人欺负师父的好兄弟……” 好兄弟? 孙业委就是一缩脖子。 很明显就是指的那个梁进仓啊! 师父什么时候跟梁进仓成好兄弟了? 69 猴子也佩服 孙延成跟石国良是过命之交,好兄弟。 石国良非得要跟梁进仓拜干兄弟,奈何他年龄比梁母都大,到时候见了“干娘”,磕头也尴尬。 但不磕头结拜,并不妨碍石国良跟梁进仓兄弟相称。 现在孙延成知道梁进仓居然跟宋肥田有仇,并且还能把宋肥田气得住了院,他高兴极了,决定从此也跟梁进仓兄弟相称。 孙业委壮了壮胆子,小心地问:“师父,您怎么会跟宋肥田有仇呢?您也没说过跟宋其烈有仇啊?” 孙延成把眼一蹬,怒道: “非得我说有仇吗?你长俩眼尿尿的,看不出姓宋的没个好东西? 你还帮他们干这样的坏事,还想拆散小梁的婚事,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缺德啊你……” 越说越气,直接脱下鞋,鞋底劈头盖脸抽徒弟。 孙业委也不敢躲,老老实实挨着。 只不过心里的疑问却是打之不去的,师父跟宋肥田八竿子拨拉不着的,怎么会有仇呢? 尤其是宋其烈,跟师父从来就井水不犯河水,这些年自己跟宋其烈走得很近,根本没看出师父跟他有仇啊? 其实孙延成跟宋其烈的仇恨,说起来很抽象,宋其烈本人并没有直接得罪过孙延成。 只是因为当年为了进供销社开车的事,宋其烈顶掉了马上就要办好手续的石国良,把石国良差点气死。 当时孙延成跟石国良还不认识。 等到不打不成交,成了好朋友,孙延成虽然很为石国良不平,恨宋其烈,但那是石国良的私人恩怨。 而且你老石不是整天牛逼哄哄了不起嘛,你让宋其烈欺负了,有本事自己解决,让别人替你出头算什么本事! 所以孙延成虽然恨宋其烈,但从来不说。 另外还有一层,那就是宋其烈之所以能顶掉石国良,是宋肥田给办的。 这就让孙延成更恨宋其烈,因为他是宋肥田的人嘛。 归根结底最恨的,还是宋肥田。 孙延成有个姨,嫁给了梁家河姓田的。 姨夫家从老一辈就是勤俭持家的传统,头脑也算灵活,所以到了姨夫那一辈,家里已经置下了几亩地。 几亩地而已,自家人也能干得过来,从没雇过长工短工的,自给自足温饱型,日子过得挺好。 但是划成分的时候,村长宋肥田为了完成政治任务,拿孙延成的姨夫凑数,划成地主。 姨夫肯定不服啊。 这就惹恼了宋肥田,更是给老田扣上大地主的帽子。 还叫人罗织了很多剥削压榨贫雇农,欺男霸女的罪名。 老田从此很忙,除了在本村挨批斗之外,还整天被其他村子借去批斗,每天都被打得遍体鳞伤。 老田是个烈性的人,虽然被打得还剩半条命了,但依然没服,不承认自己是大地主。 有一次还趁着民兵看管不严,逃了。 又被抓了回来。 抓回来审问,问他想往哪跑? 老田也没瞒着,明说他想去找宋家老大宋有田,就想找宋老大评评理。 想当年宋有田的爹娘是支前模范,积极分子,跟老田他们家关系一直不错。 后来这一对模范夫妻遇害,老田家还冒着巨大风险掩护过宋有田。 说到底老田家对宋有田他们家还有恩。 没想到现在宋肥田这么整他,他无法接受,死也不服。 并且明确表示,只要给他机会,他还会跑,无论如何要找到宋有田,问问当年那事你忘了没有? 不求你老宋家报恩,但求你们不要恩将仇报行不行? 然后,过了些日子,据说老田又跑了。 而且一跑到现在,从此杳无音信,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到现在老田的档案上还是在逃分子。 但是孙延成一直怀疑姨夫是被宋肥田给害了。 虽然没什么证据,只是个怀疑而已,但这个念头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自从老田失踪,他家也遭了殃。 没过几年老婆子也去世了。 撇下的三个儿子,因为成分不好,而且老爹又是在逃分子,所以在村里极臭。 这样的人家谁家的闺女敢跟啊。 一个个前赴后继成了光棍。 虽然后来也勉强成了家,但是活得都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大娶了个盲女。 老二娶了个疯女子。 老三坐山招夫,去了别的村,那寡妇家一窝六个孩子,老三打光棍苦,去了更苦。 就是因为宋肥田要完成政治任务,争当先进,把姨夫一家害惨了。 不管姨夫的失踪是不是宋肥田搞鬼,孙延成都必须要恨他,视为至仇。 而且这些年来,不但没有随着姨夫失踪日久,渐渐仇恨变淡,反而对他越来越恨,还加上了憎恶。 这就源于他的堂兄,夏山村的村长孙延祥了。 夏山村作为公社驻地,一直以来就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感。 这就像一个县城的城关镇一样,肯定比下边其他乡镇有太多的优越感。 公社驻地的村长,也会是当之无愧的村长中的老大,所有的荣誉啊,先进啊,他都应该是首选。 在各种政策倾斜方面,夏山村的多吃多占那也是必须的。 几乎任何一个公社的驻地都是这种模式。 但是到了夏山公社就不好使了。 梁家河的村长宋肥田一直比孙延祥更先进,获得更多荣誉。 梁家河吃的占的比夏山村都多。 每当公社里开个表彰大会什么的,孙延祥回去就拍桌子摔凳子的发脾气。 好多天都一副窝火的模样。 孙延祥也曾经跟着公社干部去过梁家河,到过宋肥田家。 回来以后直接都有点不想活了的感觉。 因为宋村长家里太豪华了。 一拉溜六间砖瓦房,家里还有皮革沙发和茶几子,堂屋都做成专门的客厅了。 这种陈设,别说在农村,就是到了县城,都得是很有钱的人家才能做到。 就凭他堂堂公社驻地的村长,家里也不过就是普普通通三间房,来了公社干部也是进里屋,上炕。 六几年的时候,孙延祥去县上开会,曾经看到礼堂的工作人员驱赶一个要饭的。 那个要饭的却是怎么也不走,还非得要进去。 末后才知道,那是下边某个村的村长。 就是太穷,穿得破烂了些,让工作人员误以为是要饭的了。 对比宋肥田的豪华,怎么不令人憎恶。 孙延成也是受堂兄影响,不但恨宋肥田,还十分憎恶。 尤其每当听到宋肥田在公社里又手眼通天办成什么事,他们兄弟心里就像吞了苍蝇,十分不舒服。 宋其烈不但顶了石国良,还是宋肥田给办的,爱屋及乌,孙延成岂能不恨他! 现在一听徒弟居然给宋其烈办事,而幕后指使者居然又是宋肥田,这让他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宋肥田还真是手眼通天啊,仇人在公社当工人,他都能躺病床上指使人把他挤走,而且还指使到自己徒弟头上来了。 孙延成简直气坏了。 那么徒弟不挨打,谁挨打! 孙业委腮帮子都被鞋底扇肿了。 正打着呢,孙业富头上缠着纱布,就像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溃兵一样,哭丧着脸上门来了。 他去厂里找这一对师徒,没找到,听说回家了,跟着又跑过来。 进来一看延成叔怒气冲天的在用鞋底扇徒弟,吓得一缩脖子。 还以为延成叔这是被梁进仓的猖狂给气极了,嫌徒弟办事不力,拿徒弟撒气呢! 于是带着哭腔,向延成叔哭诉梁进仓打人如何地肆无忌惮。 这是直接没把夏山街的人放在眼里啊! 光顾着哭诉,居然没注意到孙业委偷着朝他使眼色。 “哦,这个姓梁的挺嚣张啊!”孙延成把鞋穿上了。 “他怎么打的你?”孙延成一指孙业委,“正好我也打累了,你就拿他当成你,你就是姓梁的,现在表演给我看看。” 呃? 孙业富怎么敢打自己最崇拜的业委哥呢! 嗫嚅着不敢动手。 孙延成阴沉地一笑,看着徒弟:“看来他不怕我,就是怕你。” 孙业委哪里受得了师父这样一句话啊,立即对孙业富怒道: “让你打你就打,他用了多大劲,你就用多大劲,来啊!” 孙业富属于想拜延成叔为师没录取的落榜生,对于师父跟徒弟的绝对权威关系,他清清楚楚。 知道业委哥是希望自己真打。 梁进仓怎么打的自己,用了多大力气,自己就得原封不动地表现出来。 于是他就原封不动的在业委哥身上表演了一遍。 撞头时用墙代替木头。 连自己挨打时的台词都被他学了个七七八八。 孙延成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不管是街面上的夏山人,还是下边村里的人,思想意识是统一的,那就是夏山街的人对下边村里的人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存在。 自古以来只有街上的人欺负下边村里的,何曾有过下边村里敢打街上的人? 但是今天就发生了。 而且这小子还真大胆,丝毫就没留后路,完全放开手脚打了个痛快。 孙延成觉得也很痛快。 好小子,有种。 怪不得连宋肥田都不怕,反而让姓宋的对他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呢! 老孙佩服。 70 老师傅传奇 看着鼻青脸肿的徒弟,孙延成问:“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知道了,师父。”孙业委老老实实回答。 “既然如此,该不该打?” “该打。” “那好。”孙延成笑了笑,然后扭头朝孙业富面色一变,“我的徒弟,你也敢打?” 孙业富吓得魂儿都飞了,延成叔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不是你让我打的吗? 孙业委却是乐了。 这才是我师父嘛。 师父哪有不护短的。 于是又原封不动打了孙业富一遍。 孙业富到现在为止已经被打了三遍,但他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挨打? 直到被孙业委打完了,延成叔命令他俩去厂里,当面向梁进仓鞠躬,赔礼道歉,他这才明白过来,感情延成叔跟梁进仓是一伙的啊! 孙业富幽怨地看一眼业委哥,心说我的哥啊,你这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啊! 哪个王八蛋指使我跟梁进仓找茬的? 你俩不愧是师徒啊! 这鼻青脸肿一对难兄难弟去木器厂找梁叔进仓赔礼道歉,到了那里才知道没等下班,苏厂长就用公社的130把他送走了。 苏厂长亲自送的。 回来跟孙延成一说,孙延成明白苏致祥的意思,那就是怕梁进仓吃亏呗。 吴光荣脸红脖子粗地发誓,跟梁进仓势不两存,毋宁说这是发誓跟苏致祥势不两存。 只不过梁进仓成了两个厂长争斗的牺牲品,无辜躺枪罢了。 孙延成突然有点难受,觉得小梁很可怜。 不就是下边村里来厂里干活的小青年,怎么会受到这么多迫害呢? 本村的村长要害他。 厂里的副厂长为了对付厂长,拿他开刀。 还有自己这个生产组长,也是让他无辜躺枪的始作俑者。 孙延成也是先入为主了。 因为正常情况下,从村里招工,招工指标给谁,那都是村长说了算。 很明显,不管哪个村招工上来的,都是跟村长关系不错的,送了礼的,甚至还有村长的子侄一类。 梁进仓既然是梁家河的,不用问那就是宋肥田的人。 宋肥田的人,就必须要得到孙延成的憎恨。 就必须要整天给他小鞋穿,一言不合非骂即踹。 即使后来梁进仓救了孙玉业一命,让孙延成态度有所缓和,但是对他看不惯的样子还是很明显。 梁进仓今天因为忍无可忍打了孙业富,让吴光荣找到了借题发挥的由头,逼得苏致祥赶在下班之前匆匆把他送走。 很明显苏致祥不会让梁进仓再来厂里了。 再来也没他好果子吃…… 孙延成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小梁兄弟。 于是又叫来四个徒弟,让四个人监督,押着孙业委和孙业富去梁家河。 无论如何今天要给小梁兄弟道歉。 并且告知他,明天照常来上班就行。 意思很明显,就是有我孙延成大哥给你撑腰,在夏山街没人敢惹你。 这意思梁进仓听懂了。 虽然还不知道孙延成到底是因为什么转变的态度,但可以肯定的是,变了就是变了,绝对不是陷阱。 因为多日来的观察,让他知道孙延成是个急公好义具有侠义心肠的人,不是一个小人。 对于如何帮助苏致祥搞好木器厂,所有的规划,也因为孙延成的转变,而豁然开朗,全部完善了。 梁进仓决定明天就去厂里跟苏致祥详谈自己的规划。 夏山街来的六个人走了,一直扒在院门那儿看着的家里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听着对话有些费解,但是梁进仓说没事,家里人也不再追问。 这过了晚饭的点儿,东屋的炕席上,那个搪瓷大茶盘已经摆上,大茶壶周围的几个茶碗里,冒出了氤氲的热气。 屋里的烟气缭绕之中,混入了大叶茶淡淡的香气。 大仓娘自制的大叶茶,是老歪以及两位聊友的幸福源泉。 每天晚饭后雷打不动来报到的田立业跟老光棍大骡子已经到位。 田立业喜欢上炕,老歪和大骡子坐在炕沿上,三个人除了喝水,几乎是一停不停地抽着旱烟。 今晚三个人聊天的主题是有关于汽车的内容。 因为晚饭时村里就传开了,大仓的厂长亲自开着汽车送他回来,连公社书记都来了呢。 两位聊友到了大仓家,肯定要跟老歪打听这事。 老歪也解释不清具体是怎么回事。 然后就开始聊汽车。 社会发展到现在,虽然老农民见到汽车的次数多了,但是对于汽车这东西,说起来还是很有新鲜感,表示很敬畏。 但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感觉已经见过很多世面,思想很先进了。 很早以前,大骡子跟其他聊友讨论的话题就是:自从过了队伍,出现两样好东西。 一是电棒子,二是暖壶。 电棒子学名手电筒,据说那东西很神奇,不用打火,只要用手按就行,用手一按就亮,一按就灭。 神奇极了。 暖壶更是神奇,热水灌进去,它怎么就不会凉? 怎么做到的呢你说? 唉,现在的人啊,真能啊! 过了几年,大骡子跟老头们讨论的话题与时俱进,他们听说有种叫电影的东西。 只要挂一块布上面就能出现人影,据说那上边的人自己就能动,自己能说话,跟真人一样。 甚至连上边的人抽烟冒出来的烟,都能看清呢! 老头们搞不清的是,既然不是真人,他们是怎么在布上动起来的呢? 有人回答,电影电影,就是用电推着人动,用电推起来的。 哦哦哦…… 唉,现在的人啊,实在是太能了! 到了现在,不管是电棒子,暖壶,电影,收音机什么的,对于老农民来说已经再也没有神秘感,很平常的东西了。 汽车也时常见到了。 你看连大仓都能车接车送了。 田立业不过四十出头,比大骡子这老光棍年轻太多,思想也更先进。 讨论汽车的时候,对车辆本身已经没了多少神秘感,他的话题已经上升到如何操控汽车的高度。 他跟两位聊友爆了一个大料。 “你们有没有听说,咱公社出了一个大能人? 哎,好像就是大仓那个木器厂的。 就是很厉害的开车师傅,听说那个老师傅开车都开了七八十年了,你说那技术到了什么程度? 就是机器坏了都能开着走,走着走着机器自己就能响起来。 开车还不用挂档,拖拉机不挂挡也不能走吧,他不用挂档也能让汽车走,跑得还更快。 听说车上还拉着满满一车木头呢! 这事整个公社都传遍了!” 哦? 老歪和大骡子听了很是震惊。 会开汽车已经是极为厉害的存在了,没想到老师傅连机器不响的车都能开,看来人老成精,不管什么技术,干多了,经验到了,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田立业见这个话题把两位聊友震住,很是得意,感觉自己已经成了木器厂那位老师傅。 为了增加自己这话的可信性,他就朝着西屋喊,叫大仓过来,要大仓佐证一下他们木器厂那位老师傅。 大仓正趴在炕上辅导老二和英子功课呢。 听到田大爷叫他,兄妹三个都过来了。 情绪兴奋的田立业见一下子增加了三个听众,更加亢奋,于是把引爆全公社的那位开车老师傅的传奇事迹,再次演说了一遍。 这次的版本又加上了很多自我的现场发挥,比刚才那个版本更加精彩。 英子抱着大哥的胳膊,小脸贴在大哥肩膀那里,直接听得呆了。 直到田立业满面通红地演说完毕,然后端起茶碗大口喝水,英子的思绪这才从开车老师傅的传奇事迹中回过神来。 她踮起脚尖贴大哥耳朵小声说:“大哥,你以后也学开车,开很多年以后,肯定也能像老师傅那么厉害!” 大哥笑笑。 连着喝了两碗茶水的田立业这才好像喘过气来,然后问道:“大仓,那个老师傅是你们厂的,你见过他没有。” 大仓点头:“老师傅啊,天天见。” 屋里所有听众立即沸腾,都要求他也讲讲老师傅还有什么事迹。 “嗯——”大仓沉吟道,“别也没什么事迹,就是听说还有一次,也是拉着一车木头,还下着雪,车坏在了半路,那一次机器都弄不响了,老师傅一生气,扛起那辆大汽车就跑回厂里了。” 英子气得在大哥后腰拧了一把:“那不是胡说吗,技术再好也扛不动汽车啊,大爷问你话呢,你怎么不正经说!” 田立业倒是一脸严肃地说:“大仓也不是胡说,这个事我也听说了,有一回老师傅就是把坏了的汽车扛回去的。” 二仓和英子都泄气了。 太夸张了,一听就是谣传。 再也没兴趣听,二仓跑出去放水去了。 大哥和英子回了西屋。 不过英子对于老师傅传奇般的开车技术那种神往还是久久不去。 一个劲儿向往着大哥有朝一日也能开上车,开到七八十岁,就有老师傅那么神奇的开车技术了。 “你会开车的时候,一定先拉着我,听到了吗大哥?”英子叮嘱说。 “干嘛要拉你啊?”大哥逗她。 “我也想试试坐车什么滋味啊!”英子一脸神往。 大哥笑了:“英子,大哥跟你说,田大爷嘴里说的那个老师傅,就是大哥,你信不?” 嗯? 英子像瞅怪物一样瞅着大哥的脸。 大哥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因为在她的记忆当中,大哥从来就没吹过牛逼。 更不会吹这么大的牛逼。 “信不信由你吧。”梁进仓说,“不过大哥向你保证,就在过年之前,大哥就开车拉着你,让你试试坐车什么滋味。” 英子一把死死抓住了大哥的胳膊,一双清澈水润的大眼睛更是瞪得滴流圆:“大哥,你真的能做到吗?” “真的,相信你大哥。” 女孩子要富养,梁进仓决定,不管是吃好穿好还是最先进的人生体验,都要让英子走在其他同龄人的前头。 71 脸是自己挣的 第二天早早的吃过早饭,梁进仓照常去上班。 冤家路窄,到了厂门口,正好碰上吴光荣。 平常吴光荣没这么早来上班,他是厂长,不需要到点上班的。 后来成了副厂长,有心理抵触嘛,更是上班没个准点儿了。 但今天的心情是大不同啊。 因为胜利在即,苏致祥被挤走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他马上就又是木器厂的一把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精神百倍地来上班。 就是恨不能苏致祥收拾收拾今天就滚蛋。 至于梁进仓那个小角色嘛,昨天下午没下班就被苏致祥亲自护送走了,很明显再也不敢来了。 但是让吴光荣万万想不到的是,梁进仓居然阴魂不散地又来上班。 傻了吗? 不怕让夏山街的人打死? 吴光荣骗腿从车子上下来,指着梁进仓喝道:“喂,那个谁,滚出去。” 梁进仓白了他一眼,没理他,继续往里走。 吴光荣怒了,命令看门的老头道:“这个学徒工已经被开除了,把他撵出去。” 梁进仓对看门老头说道: “孙大爷,即使要开除工人,也要厂领导讨论决定,不是他一个副厂长说开除就能开除的,你别听他的,苏厂长找我还有事呢。” 孙大爷昨天下午看到苏厂长和小梁坐一辆车出去的,知道苏厂长跟小梁关系不一般。 可是吴厂长的命令也不能公然违抗。 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吴光荣却是更火了,自己什么时候连个看门的都指挥不动了? 指着梁进仓,吩咐几个正在进厂的工人:“把他扔出去。” 现在厂里的工人几乎都已经知道吴厂长快要把苏厂长挤走了,挤走以后吴厂长还是一把手。 所以一听吴厂长吩咐,立刻围上来要把梁进仓弄出去。 没想到有人比他们脚步更快,捷足先登来到梁进仓身边。 是孙延成。 他来得挺早,就站在门口一边,专门迎候小梁呢。 上来先亲热地拍拍小梁的肩膀:“兄弟,来得挺早啊。” 说完,就跟梁进仓勾肩搭背地进了厂。 那些准备执行吴厂长命令的工人,一个个傻了眼。 这个新来的学徒工是孙延成的兄弟? 那他们怎么惹得起啊! 也不敢看吴厂长了,一个个灰溜溜进厂去了。 吴光荣气急败坏,在后边大喊一声:“老孙,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延成回头朝他笑道:“吴副厂长,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个学徒工已经被开除了,你领他进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啊。”孙延成一脸无辜地说,“开除工人,我怎么没看到厂里的公告?” “你甭听他胡囔囔,”梁进仓对孙延成说,“那个人厂长都被撸了,他说了不算。”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肆无忌惮了。 吴光荣脸都气白了,他指着梁进仓怒吼道:“姓梁的,你再说一遍!” 梁进仓瞥着他道: “昨天我好像听着有个王八蛋发誓,在这厂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现在我又进来了,赶紧卷铺盖走人吧,要不然会天打雷劈的。” “我-草-你-妈-的!”怒不可遏的吴光荣一脚把自己的自行车踹翻。 跑上来要亲自操刀打梁进仓。 梁进仓抬手指在了对方额头:“离我远点,小心我不客气。” 吴光荣个子不高,再说快五十了,梁进仓居高临下这一指,直接就像施了定身法,吴光荣瞬间石化。 一旦动起手来,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 本来他堂堂的厂长,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这个小小的学徒工扔出去。 可学徒工有孙延成护着,所有工人就不敢惹他。 梁进仓冷冷丢下一句:“面子是别人给的,脸是自己挣的,你自己不要脸,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本来梁进仓打算一来就去找苏厂长,要跟他详谈。 可孙延成非得拉着他整个厂里转了一圈,这才放他走。 梁进仓心里热乎乎的。 转这一圈,跟老虎围着自己领地撒尿是一个道理。 就是要让全厂所有人看到,梁进仓跟孙延成勾肩搭背,是关系亲密的好兄弟。 宣示完领地孙延成回车间了,梁进仓去找苏厂长。 苏致祥桌子上堆着乱糟糟的文件、书籍一类,正在收拾东西。 既然承认失败,那就越早走越好。 这鬼地方,一天都不想多待。 所谓朽木不可雕也,木器厂这样的社办厂子就是朽木。 他怀着百分百的热情来到木器厂,使出浑身解数,针对木器厂的种种弊病,事无巨细地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和奖惩办法。 现在临走回头再看,那就是个笑话。 所有工人把那些规章制度看成个笑话。 自己这个制定者也就成了笑话。 奇耻大辱啊。 那种无能为力的失败感就像刀割一样让他难受。 门口出现一个人影,还敲了敲门。 抬头一看,苏致祥大吃一惊。 居然是梁进仓。 “小梁——你怎么又来了!”苏致祥的口气里带有责备的意味。 梁进仓笑道:“苏厂长,难道你就甘心咱俩这样灰溜溜地走了?” 苏致祥叹口气,示意小梁坐下:“不甘心,但是这样的集体企业,烂透了,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梁进仓没坐,而是来到办公桌前面,站在苏厂长对面。 “您要是不怪我猖狂的话,我想谈谈对木器厂的看法,我觉得木器厂烂归烂,但是没烂透,想扭亏为盈也并不难。” 这话让苏致祥吃惊极了。 可以不怪你。 但确实猖狂至极。 木器厂目前的状况,还没烂透? 难道非得烂成沼气才算烂透了? “关停并转,对于这样的厂子,多开一天就多亏损一天的钱,已经完全没有赢利的可能,只能关停并转。” 苏致祥实在没心情再听梁进仓的意见。 内心早已绝望,说再多也没用。 “苏厂长,您觉得木器厂现在烂透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梁进仓问。 “农民思想,领地观念作祟,多年来的积弊难反!”苏致祥情绪激动地说: “你也来厂里好多天了,难道看不出来? 我针对这些情况制定了详细的规章制度,可是又有谁遵守,谁来执行? 管不了,没法管。” 苏致祥一说到厂子里的领地观念,就深深地感到无力。 他作为主管工业的公社副主任,在吴光荣不配合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提交公社班子,撤掉吴光荣。 可是撤掉吴光荣,能解决木器厂积弊难反的现状吗? 解决不了。 甚至木器厂更成了一盘散沙。 亏损会更严重。 或许不用多长时间就不是亏损的问题,而是直接经营不下去了。 这是吴光荣跟他叫板的底气。 也是他不得不承认失败,准备灰溜溜走人的直接原因。 让一群农民当工人,简直是没法管。 试想让你领导一群挥舞着锄头棍棒的农民,去跟武装到牙齿的正规军作战,你什么感觉? 会发现农民既不会列阵,又不懂得金鼓旌旗的指挥作用,完全指挥不灵,这仗怎么打? 社办企业的工人,其实就是一盘散沙。 上班基本上没个点儿,迟到早退,他会给你一大堆理由。 工作中敷衍了事,完全没有质量概念,你提醒他要注意什么,他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头还是我行我素。 工作中出现了问题造成损失后,就会扯皮,把责任像皮球一样的推来推去。 在工作中你教他更快捷更好的方法,有的会推说不会,有的就当着你的面儿表示表示,你一走,又恢复老样子。 干不好你要是说扣他工资,他就会说不干了,可也不走,还威胁说全家要饿死了,就去你家吃饭。 至于跑冒滴漏,真的就像一个烂透的木桶,浑身无一处不漏,想堵你都无从下手。 厂里的木料啊,工具啊,整天不翼而飞,看门的老孙头除了看不住,也管不了。 你总不能给木器厂配一个保安团吧? “就拿干活来说吧,我给你举一个例子。”苏致祥说: “就说刷油漆,一般一个人刷就行,你们车间需要几个人? 至少四个。 一个大工负责拿刷子刷,一个学徒负责端着油漆碗,一个学徒给开橱门子或者扶着,另外还得一个老师傅站在一边指挥……” 苏致祥说不下去了,有点气结。 72 只好先拍个马屁 梁进仓看得很明白,苏厂长这个“进攻时的冒险主义,防御时的保守主义,退却时的逃跑主义”,还是比较严重的。 年轻的机关干部凭着一股热情,以为凭着参与管理过大企业的经验,管理一个社办小厂易如反掌。 等到处处碰壁,被架空,指挥不灵的时候,就灰心丧气,避之唯恐不及。 自己明明跟他说木器厂还没烂透,还有救,但他听都不想听。 现在的苏厂长,一门心思就是逃跑,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不烦。 木器厂的失败,很可能让他连夏山公社都不想待了。 他这种心态之下,如果自己再指出他的错误,说他生搬硬套,错得多么离谱……那么,很可能自己跟他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 可他错得确实很离谱,因为他到失败了也没看明白,木器厂这些从农民变成的工人,其实就是一群野生动物。 而且大多数都野生大半辈子了。 散漫惯了,跟大城市里那些家养动物不是一个习性。 你苏厂长一上任就制定各种规章制度,而且事无巨细,无异于想把这些野生了大半辈子的动物装进笼子。 他们能受得了吗? 肯定要反抗的啊! 加上降为副厂长的吴光荣煽风点火,不被架空那才奇怪了呢。 木器厂的前身是“夏山公社铁木业生产合作社”,也就是老农民嘴里所谓的“铁木业社”。 公社化开始后,不光是农业生产成为大锅饭形式,就是手工业者也不允许干私活。 你要么放弃手艺回自己的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要么进入公社统合起来的手工业点干活。 比如木工组,铁匠铺,染坊,油坊,粉坊等。 当时的农具是最急需的生产资料,比方说车盘,织布机,犁,耙,耧,锄头,镢头,铁锨等等。 而这些农具制造的最大特点就是,既要用到铁匠,也要用到木匠。 后来就把铁匠铺和木工组整合,成为一个铁匠和木匠联合生产合作社,叫做铁木业社。 当时铁木业社里边清一色都是男职工,因为都是技术人员,所以还享受到了农转非的待遇。 不过妻子儿女就转不了了,仍然在生产队务农。 后来铁木业社散伙,木工组又独立出来,扩大规模,改名木器厂。 厂子扩大了,产品花样也越来越多,从最初的生产农具,门,窗,箱,柜,桌椅板凳等,发展到后来生产蜂箱,包装箱,木模板等。 还兼具木材厂的功能,厂里现有的大型带锯机,除了本厂自用,也对外加工、出售板材、线材。 增加工人的时候会给公社下辖各村分配指标,男工女工都有,不过再没有农转非的待遇,只是跟厂里有一份普通的劳动合同。 所以说,木器厂的所有工人,那都是地道农民。 再加上工人以夏山本村人员为主,这就让厂子具有了鲜明的“领地观念”。 一句话,这些变成工人的地道农民一直把厂子当做他们本村的东西。 同时也习惯了这种散漫自由的工作方式。 苏致祥想通过严格的规章制度,把他们多年的习惯给硬扳过来,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看着苏厂长就像要撤退的指挥部一样,各种文件散乱地堆放,有的还扔到地上,看样子准备销毁。 梁进仓拿起几张规章制度,遗憾的口气说道: “苏厂长,您制定的这些制度,其实每一条都很有针对性,如果能得到很好的贯彻执行,木器厂扭亏为盈完全没问题。” 这话,很有拍马屁的味道。 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何况,梁进仓这话也没错,苏致祥真的是深入考察、研究过木器厂的种种弊端之后,完全针对那些弊端制定的这些规章制度。 下了很大功夫,可谓煞费苦心。 他的失败就在于这些规章制度不但没有得到贯彻执行,反而在木器厂所有人眼里成了一个笑话。 苏致祥慨然道: “咱们都看明白了,问题的根源在于他们的领地观念,但是我们不可能改变他们多年来固有的思想观念,改变不了他们的狭隘啊!” 很明显,梁进仓的这个马屁,让苏厂长又开始讨论厂子的问题。 这就是个进步。 梁进仓知道,对于此刻灰心丧气,陷入失败的痛苦当中的苏厂长,绝对不能说否定他的话,而是要鼓励他,肯定他。 这样才能让他愿意听自己说下去,才能让他重拾信心,甚至鼓动起他的满腔热情。 记得有个典故。 秦王嬴政的母亲赵太后宠信嫪毐,还跟嫪毐生了俩儿子,并发展到武装政变,想把嬴政弄死。 嬴政挫败政变,车裂嫪毐,俩弟弟也装布袋子里啪啪摔打而死,赵太后囚禁咸阳宫。 杀其弟,为不义,囚其母,属于不孝。 于是众臣子纷纷进谏,要求他把赵太后接回来。 秦王本就为母亲的丑事羞恼,臣子们还来指责他的不孝,更是恼羞成怒。 连着杀了二十七个劝谏之人。 并且悬剑宫门,进谏者死。 但是又来了一个不怕死的,叫茅焦,一番三寸不烂之舌,居然说得秦王幡然醒悟,重谢茅焦,迎回赵太后。 在感谢茅焦的时候,秦王一句话道出了茅焦的成功所在,就是前边那二十七个劝谏的,“但数寡人之过”。 意思是他们劝谏,上来就叭叭叭地指责我各种不是,各种错处,寡人也是人,岂能不恼羞成怒。 但是茅焦先生上来没有数落秦王,先拉别的,渐渐引到“囚母为不孝”这个话题,还给这个话题扣上个“不孝何以治国”的大帽子。 秦王当然被说动了。 梁进仓现在就学茅焦,一开始先肯定你,等到勾起你谈话的欲望,再让你慢慢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他随着苏厂长的话头也感慨道: “是啊,一旦形成固有的思想观念,几乎是没法改变过来的。 您又是从大城市来的,他们会天然地排斥您。 再好的规章制度,再有针对性,也只能是对牛弹琴。” 这话又说到苏厂长心里去了,他对小梁这个知己苦笑一声,摊摊手: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哎!”梁进仓突然做出眼前一亮的样子,“苏厂长,您说您能不能融入到他们当中去,让他们觉得您是自己人,配合您的管理呢?” 苏厂长摇头:“天方夜谭,我跟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怎么融入!” “是这样的啊苏厂长。”梁进仓似乎来劲了: “您想想啊,规章制度只要能贯彻执行,木器厂就能扭亏为盈,所以能不能执行是关键。 而能不能执行,就看他们能不能配合。 之所以不配合,除了吴副厂长暗中捣鬼,还有就是您是光杆司令,没有帮手。 如果现在厂里有人愿意帮您,而且是说话比较管用的人,他能带动很大一部分人站在您这一边,会不会就能改变现状?” 梁进仓这话让苏致祥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认真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已经被架空了,想不出谁会站到我这一边。” “您知道孙延成在夏山街,或者说在厂里的影响力吗?” “这我知道,我也找他谈过几次,他没有帮吴光荣给我下绊子,但很明显也没想帮我,而且我觉得,领地观念最强的就是他这种在街上有影响力的人。” “如果您相信我,我觉得我能说动孙延成坚定地站到您这一边。” “真的?”苏致祥眼睛里一下子燃烧起希望之光,“小梁你不会是为了安慰我,故意说出来让我开心的吧?” 梁进仓笑道:“只要您别急着走,我先去跟他谈谈不就知道了!” “好哇!”苏致祥兴奋了,他发现小梁似乎有一定的把握,重重一拍桌上的文件,“要是他能帮我,我还走什么走!” 正在这时,一个工勤人员站到门口敲敲门:“苏厂长,吴副厂长要求召开班子会议,请您过去参加。” 苏致祥奇怪地问:“他要召开班子会议?发生什么事了?” 工勤看一眼梁进仓:“好像是关于小梁的问题,其他人都已经过去了。” 73 谁是光杆司令 吴光荣肯定不会把梁进仓放在眼里。 下边村里进厂的学徒工而已,拿你开刀,你就该像绵羊一样老老实实挨刀就是。 没想到这小子还猖狂得没边了,居然公然跟吴厂长翻脸。 吴厂长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 回到办公室想了半天,依然有些不敢置信,竟还有像梁进仓这样不知死活的人。 这回吴厂长下定决心,不但要开除你,还要让你吃些苦头。 他跟公社的治安股长私交不错,回头要鼓动孙业富去告梁进仓行凶打人,他再跟股长打个招呼,怎么也得把那小子拘留几天。 反正整个公社,管治安的就一个治安员,既是股长,也是兵,自己管自己,偌大一个公社的治安,就他一人说了算。 发起班子会议,是他跟苏致祥撕破脸的第二个回合。 昨天以为一战而胜了,没想到梁进仓不知道怎么巴结上了孙延成,狗仗人势的又来上班。 说明第一个回合他输了。 只能开始第二个回合,召开班子会议,把梁进仓开除。 百来人的小厂,所谓的班子会议,不到十个人。 除了现在的正副厂长,还有原来的副厂长,管后勤的,保管,会计,司机师傅也算领导,孙延成是大车间的生产组长,也是班子成员。 班子成员陆陆续续来到大办公室,各人随便找个座位坐下,等着人凑齐了开会。 石国良进来,看看办公室里人还不多,就对吴光荣说: “吴厂长,算了吧,何必跟个年轻人一般见识,能不能给我个面子?” 吴光荣笑了笑,没说话。 给你面子? 你给我面子了吗? 就吴新刚学车那事,前前后后吴光荣给石国良送过几次礼了。 他怎么说也是厂长,还得给司机送礼,想想就憋屈。 可是儿子不争气,想起来也是窝火,那小子的手难道被绑着? 不就是学个开车吗,整天在车上看着,时不时师傅还指导你上手开开,为什么学了大半年,不但考证考不上,还把车给造得整天修! 石国良也就整天想把这个学徒给退了。 这回吴新刚打断胳膊,把车也给弄得花了一大笔修理费,石国良把吴厂长送的礼物又退了回去。 死活不要吴新刚当徒弟了。 现在吴光荣跟石国良就差着当面翻脸了。 要不是当今社会缺司机,而且像石国良这样技术过硬的老师傅不好找,吴光荣都想找个机会把他挤走。 现在石国良居然求吴厂长放过梁进仓,放过梁进仓对吴光荣有什么好处?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你把他收下当徒弟? 还给你石国良个面子? 你石国良还有面子吗? 吴光荣暗暗冷笑。 难道石国良是真没看透,拿梁进仓开刀不单单是让苏致祥难看,也是让石国良收不成徒弟,末后还得选吴新刚。 一会儿苏致祥也过来了,人就齐了,会议开始。 因为是吴副厂长紧急发起的班子会议,本次会议就由他主持。 直接开门见山,就是关于开除梁进仓的问题。 梁进仓作为一个新来的学徒工,技术没学好,工作没干好,先学会打人了,而且打的还是伙房大师傅。 行为极其恶劣,后果极其严重。 而且今天早上还堂而皇之地继续来上班,并且当众辱骂领导,实在是太猖狂了,小小的木器厂都盛不下他了。 这样的人,必须要马上开除。 说完了,接下来就要表决了。 吴光荣问大家还有没有要说的? 苏致祥说: “我不认可老吴的意见,打架的原因我调查清楚了。 是孙业富故意找事,纠集了几个工人堵小梁,他忍无可忍才还手,孙业富挨打是自找的。 而且孙业富不认真干好本职工作,无事生非故意找茬,必须要对他做出严肃处理。” 吴光荣冷冷一笑。 你不认可,管用吗? 你早就被架空了,全厂没有一个人支持你,一个光杆司令不认可管什么用! 孙延成道:“我也反对,小梁没错,错在孙业富,要处理就处理孙业富。” 吴光荣瞪了孙延成一眼,内心十分恼怒。 不知道梁进仓昨晚是不是给孙延成送礼了,居然让这家伙胳膊肘往外拐。 不过这也没什么,班子会议,你们两票斗不过我们大多数。 石国良道:“我也反对,小梁是个好青年,好苗子,孙业富找事活该挨打,不但他打,昨天下午我也把孙业富打了一顿。” 哦? 吴光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下午明明安排石国良送伤员去医院的,你没送啊? 干嘛去了? 还把孙业富打了一顿? 那好那好,这回咱俩算是真正撕破脸了。 会计郑淑叶道:“我也反对,我认为梁进仓没错,孙业富就是该打。” 吴光荣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他惊讶极了。 小郑从来就是冷眼旁观的架势,你们俩厂长争斗,跟她一毛钱关系没有。 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态度如此坚决地站出来? “小郑,”吴光荣这回有点急了,“没根没据不要乱说话,什么叫我认为?你认为该打就该打?” “对,就是我认为的。”郑淑叶就像根本听不懂吴厂长的言外之意,态度坚决地说,“我不是凭空认为,而是有了事实根据,才这样认为的。” 郑淑叶把那天中午打饭,孙业富故意找茬的事儿说了一遍。 最后说:“要不是我把自己的菜和干粮给了小梁,那天他就要饿肚子了,大家认为孙业富该不该打?” 吴光荣真不知道还有这事。 心里暗骂孙业富打草惊蛇。 同时又感到奇怪,孙业富为什么要对梁进仓故意找茬呢? “我也反对。”厂里的工勤主任说,“小郑说的这事我亲眼得见,孙业富就该打。” 工勤主任姓孙,是孙延成的徒弟。 以前吴副厂长拉着他架空苏致祥,那是因为苏致祥是外人。 可是现在,师父公开表示支持梁进仓,那么做徒弟的就该唯师父马首是瞻。 其他还有保管等几个人,一看风向有些不对,于是集体表示沉默。 苏致祥不失时机地说:“既然大家都发表了意见,那么现在表决要不要开除梁进仓,表示同意的举手。” 只有吴光荣一个人举手。 其他全部反对。 想举手的,在这种形势之下,也不敢举手了。 吴光荣举着手坚持不放下,眼神一个个扫过众人。 他希望在自己的坚持之下,能够给其他人信心,最终一个个跟着举手。 可是胳膊都要举麻了,仍然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举手。 很明显,他终于如愿以偿,取代了苏厂长。 只不过取代的不是厂长。 而是光杆司令。 74 厂长要学会放驴 可是,吴光荣不是轻易服输的人。 你们不是合起伙来反对我吗? 不开除梁进仓是吧? 那么就把梁进仓抓起来,把他拘留了,看他怎么来上班。 让人把孙业富叫过来,先让大家看看给打成什么样了。 不管什么理由,打人就不行。 孙业富戴着白色的厨师帽,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跑过来。 “业富啊,”吴光荣无比亲切地对他说,“你给几位领导说说,梁进仓怎么打的你,把你打成什么样了?” 说完还发表感慨:“业富这个岗位重要,明明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但是为了大家能吃上口热乎饭,带伤坚持工作,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孙业富瞪着俩乌黑的熊猫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吴光荣:“吴厂长,梁进仓没打我啊!” 吴光荣的眼睛再次瞪得滴流圆。 孙业富难道脑袋给撞傻了? “业富,你说什么疯话?” “咋?非得说挨打才不是疯话了?”孙业富反问。 “没挨打你脸上怎么了?俩眼乌青是怎么回事?”吴光荣有点气急败坏。 “我跟梁进仓开玩笑,他给我捣的,我也把他好打,这没什么啊。” 孙业富不当演员可惜了。 一脸无辜。 “你滚,你给我滚——”吴光荣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吼,站起来想踹孙业富。 孙业富胖乎乎的身体还挺灵活,一扭身嗖的跑了。 吴光荣跟着孙业富也走出大办公室。 屋里太气闷,他受不了。 他其实是想找个旮旯大哭一场。 挫败感真的很难受,就像锥子在心上扎一样痛苦。 苏致祥却是跟他调换了心情。 所谓此长彼消,光杆司令只有一个名额,给了吴光荣,苏致祥就成功摘帽。 本来心如刀绞地收拾东西准备滚蛋了,没想到柳暗花明,自己突然就战胜了吴光荣。 确切地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架空了吴光荣。 苏致祥怎么也没想到,小梁的人缘会这么好。 厂里居然有这么多人支持他! 自己的胜利,说白了还是沾了小梁的光啊! 看来小梁刚才跟自己说的那些话,不是凭一时意气,而是在有一定把握的情况下说的。 回到厂长办公室,梁进仓还等在那里。 苏致祥高兴地把刚才会议内容跟他说了一遍。 这都在梁进仓的意料之中。 不管是孙延成,石国良,还是郑淑叶的态度,刚才他坐在这里早已经盘点清楚了。 苏厂长明显很兴奋。 既然厂里人都开始支持自己,那么接下来贯彻执行自己制定的各项规章制度,让厂风厂纪焕然一新,堵住跑冒滴漏,提高工作效率。 实现扭亏为盈的目标还会远吗? “小梁,你先去跟孙延成透个气,只要他同意支持我,我再跟他详细谈谈,厂里的整顿从哪里先开始,当然要先听听老同志的意见。” 苏致祥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兴奋地跟梁进仓说话。 他要重新制定规章制度,而且准备听取孙延成等老工人的意见之后,更有针对性地对规章制度进行修改。 梁进仓心里暗叹。 苏厂长这机关干部的书生气又开始了。 很明显他以为只要得到孙延成这样有影响力的人物的支持,就能贯彻执行他制定的规章制度,然后就能改变厂子面貌,进而扭亏为盈。 天真啊。 现在木器厂的情况是,就是让孙延成当厂长,也无法一下子贯彻执行你这些规章制度。 本厂工人大多数是本街的,大家敬重孙延成,愿意以他为精神领袖,是因为孙延成能领导大家维护坐地户们的利益。 就好比孙延成是狮子王,能领导狮子们维护好自己的领地,没有后顾之忧地在领地内狩猎。 说白了,坐地户们把夏山街看做他们的领地范围,其实就是把夏山街看做他们的利益范围。 狮子们围着领地撒尿,圈出领地范围,就是圈出他们的利益范围,宣示这个领地内的所有猎物都属于它们所有。 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狮子王如果帮助别人把其他狮子装进笼子,它就不再是狮子们拥护的王。 一句话,你想让厂里的人拥护你,就得给工人们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 孙延成愿意配合,最多是成为厂长和工人之间的一个媒介而已。 而不会成为厂长镇住工人的工具。 苏厂长现在处于兴奋之中,梁进仓知道可以稍微指出他的错误了。 “苏厂长,这些规章制度一下子推出去,会不会有点操之过急了?” 苏致祥愣了一下:“如果孙延成坚决地支持我,那些工人不会连他的话都不听了吧?” 梁进仓道:“可是想让工人听话,就需要让工人得到听话的好处,如果听话的结果是上班不自由了,干活还更累了,时间长了大概连孙延成说话也不灵了。” 苏致祥不说话了。 也不再收拾,而是坐下来,陷入沉思。 梁进仓继续道:“我好像在一本书里看列宁说过,人民不可能一直处于狂热的革命情绪当中,还要给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 “我做的正是关系到全厂工人的利益啊。”苏致祥有些激动地说,“只要厂子扭亏为盈,有盈利了,发钱多了,真正受益的不就是工人们吗?” 由不得他不激动。 他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全厂大会上他也是这样动员的,可所有人依然把他当个笑话。 他最受伤的就在于此。 “唔——”梁进仓斟酌着字眼,说道: “苏厂长,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啊。 我小时候放驴,解开笼头让它自己去吃草,当我想再给它套上笼头的时候,它可能尝到了自由的甜头,怎么也不肯套笼头了,不等我靠近就跑。 我肯定跑不过驴。 这时候就不能拿着笼头硬撵,要不然驴越撵越跑。 最好的办法就是掐一把嫩草,慢慢靠近驴,等我把它抓住,再套笼头就行了。” 梁进仓自己本身就是个小农民,他不是对农民有偏见,但是在实际操作起来,对于老农民变成的工人,基本就得用放驴的智慧来管理。 “你的意思是,我制定的规章制度过于严苛了?”苏致祥没大理解。 梁进仓摇头:“规章制度很正常,但需要一步一步来,不可能一步到位。” 书上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治一个小小的百十人的小厂,也得如烹小鲜,火太急,就糊了。 苏致祥点点头。 他也不是没想过一步一步来,可是没找到一步一步来的切入点。 尤其被吴光荣架空,更让他产生了浮躁心理,更加急于求成了。 现在小梁提出这个意见,跟他原来的想法不谋而合。 苏致祥笑了:“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很明显你已经想好了怎么迈出这个第一步,对不对?” 梁进仓表现出略微惶恐的神色: “我哪里做得到胸有成竹啊,就是不成熟的建议,您听听可行不? 我的意思是,第一步,先落实生产责任制。” 就这? 苏致祥有些失望。 点着桌上的规章制度说:“这里面的重点就是落实生产责任制,我也努力过,但是一直推行不下去。” “我的重点是,更进一步地落实生产责任制,实行经济责任制。” 苏致祥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 “对!”梁进仓肯定地点头,“搞承包。” “绝对不行。”苏致祥脸色一沉,坚决地说: “这事我说了不算。 即使说了算,我也不想在这种政策层面犯错误。” 75 定情信物 看苏致祥一脸严肃的样子,梁进仓也表示理解。 毕竟涉及到政策层面的问题,由不得人不小心谨慎。 “苏厂长,我没打算让整个木器厂搞承包,也没想一下子让全厂都实行经济责任制,我意思是拿出一个车间来做试点,搞计件工资。” “计件工资?”这个苏致祥倒是不陌生。 从去年开始,国家已经在部分地区的企业当中,试行多种形式的盈亏包干责任制和记分计工资、计件工资、浮动工资等办法。 把生产责任和经济效益结合起来,让企业经济收入和个人劳动报酬同工作成果直接挂钩,从而做到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有责,有权,有利,有罚。 到今年以来,这样的试点成果经常见诸报端。 但是,成果显著,争议也很显著,很多人担心这会让企业走上资本主义道路。 而且,仅在部分地区试点,咱们这里还没开始实行啊! “其实,对于集体经济,我们这里早已经实行经济责任制了。”梁进仓说: “78年以来,农村普遍推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属于农村集体经济中推行的经济责任制。 木器厂作为社办企业,属于集体经济,搞计件工资,甚至车间承包,完全不违反政策。 而且我国的经济分配形式本来就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 但是木器厂这些年的经营模式,完全违背了这种分配精神。 使得每一个劳动者在工作中都没有尽其所能,更谈不上按劳分配。 干多干少都是一样的工资,谁又愿意多干活呢? 要想调动工人的劳动积极性,就必须按工计酬,多劳多得。 工人付出的每一份辛劳,都是在为他自己干活,多流一滴汗水,就意味这自己多一分收入。 这样的情况下,工人干活还需要督促吗? 油漆一件家具的酬劳是固定的,还会出现四个人协作刷漆的情况吗?” 苏致祥长时间地沉默。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说服了。 或者说,在突然之间被洗脑了。 实行经济责任制,搞按工计酬,这已经不是新名词。 可他来之前,包括亲自兼任木器厂一把手,想的都是加强管理,堵住跑冒滴漏,改变人浮于事的工作作风。 一句话,他只是想用自己掌握的先进的工作经验去管住工人。 没有想过通过调动工人的劳动积极性,让工人自动自发地各尽所能。 被动和主动,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经过几天的思考,研究政策,以及打电话向人请教,苏致祥最终采纳了梁进仓的建议。 先在大件车间搞试点。 而且还是一步到位,不仅仅在大件车间实行计件工资,而是搞的车间承包。 承包人当然是孙延成了。 梁进仓当工人以来,通过对孙延成的观察,早已经确定了两点: 第一,孙延成具有侠义心肠,是个急公好义的好人。 第二,此老家伙是个技艺精湛的好木匠。 多年的老木匠了,对于一件家具需要多少成本,会有多大的利润,孙延成如掌上观纹一般清清楚楚。 大件车间主要生产大衣橱、写字台等高档家具,这年头生活开始变好,老百姓除了吃饱穿暖以外,已经开始露出追求生活质量的苗头。 大衣橱早已风靡县城。 就是农村,有钱人家结婚也有大衣橱了。 虽然大多数农家的条件还达不到,但很明显不日也会成为风尚。 在这个物资依然匮乏的年代,几乎是百分之九十九纯金的卖方市场,只要你生产出了产品,就不愁卖不出去。 现在厂里放权,让孙延成承包大件车间,无异于把一座现成的金山交给他经营。 跟厂里签订了承包合同,孙延成当然要在车间实行计件工资了。 工人发的每一分钱,可都是从老孙口袋里掏,他可不会花钱养闲人。 实行计件工资,大件车间所有人的劳动积极性一下子调动起来。 这相当于不是给厂里干活,这是给自己干活,多凿一个卯眼,多开一个榫头,那都是钱啊! 还没等承包的第一个月发工资,每个工人每天都在脑子里计算自己今天又挣了多少钱。 算算这样下来,一个月能发多少工资? 很明显,不到半个月,他们发现就已经超出了以前一个月的工资。 大件车间每天都一片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每个人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这可把厂里其他工人给羡慕坏了。 都盼望着大件车间赶紧试点成功,厂里所有车间都实行计件工资。 既然到厂里来当工人,谁不愿意多挣工资? 好多本街上的工人,中午下了班都不回家吃,而是去伙房打饭。 回车间匆匆吃完,接茬干活。 梁进仓中午当然还是吃伙房。 这回菜盆里不再是白菜水。 而且菜里往往莫名其妙还多上几片肉。 是大师傅以权谋私从旁边肉菜里给舀进去的。 奉送上几片肉,外带讨好的笑容。 这让梁进仓很感慨。 人是苦虫,不打不成。 一点不假。 看肉片的数量不是很多,有点懊悔打得轻了。 没出伙房门口的,一个高挑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是黄秋艳。 四目相对,很反常地这次她没笑。 本来都是彼此笑笑的。 黄秋艳咬着下唇,颊上飞着两片淡淡的红晕。 突然掏出一个布包,嗖的塞到梁进仓手里,同时飘过细若蚊蚋的声音: “上次照相的时候答应给你做鞋垫,早做好了。” 然后迅速离开了。 这速度,吓梁进仓一跳。 偷瞄周围,已经有几个工人往这边看了。 赶紧把布包塞口袋。 然后迅速离开了。 感觉俩人跟做贼似的。 幸亏这年头还没有炭疽病毒。 要不然自己已经被感染了。 黄秋艳速度太快了,来的也太突然,根本没反应过来要拒绝。 本来这事是必须要拒绝的。 亲事都散了,彩礼也要回来了,还做什么鞋垫啊! 这年头,做鞋垫,织围脖,甚至打毛衣,那都是具有极其明确的象征意义。 基本等于后世女孩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初恋。 是一种男女关系的宣示。 ——当然,围脖和毛衣是城里人的特权,农村人买不起毛线。 几乎清一色用鞋垫表示。 不过送鞋垫也有特例,自家妹妹给哥哥做。 而且不到十五岁就勇敢地学会了做鞋垫。 梁进仓统计过,等到第一双处女鞋垫出炉,英子大约被针刺出血五百来次,每扎到一下平均偷着哭六十个数左右。 这个数据是通过隐约的呜呜声测得。 现在他鞋里垫着的已经是第好几号冬天加厚版妹妹牌鞋垫了。 所以说梁进仓就有充足的理由要把黄秋艳这双鞋垫退回去。 确实不需要,俺有! 要是不信,自己还可以脱下鞋来给她展示。 其实是想让她知道,自己又有对象了。 你看人家连鞋垫都给我做好了。 那天黄家两口子厚着脸皮上门,还想再续前缘。 被大仓娘一句话给打回去了,说大仓又有对象了。 很明显黄家这是不信。 所以才锲而不舍,还送鞋垫。 这些日子梁进仓也做过反思,发现自己对黄秋艳的善意,可能引起了她的误会。 为了不伤害她,一直想找机会跟她把事情说清楚,彻底了断,也省得她徒增烦恼。 很明显自己也是说晚了,现在都开始送鞋垫,还说是照订婚照时候的承诺。 这么明显的用意,就是太监也不会不明白吧。 所以再不能优柔寡断,必须坚决退回鞋垫,并给她看看自己鞋里的鞋垫,告诉她自己快结婚了。 不伤害别人,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这是小梁同志的做人原则。 他就等在她打完饭的必经之路。 一会儿黄秋艳打上饭回来了,梁进仓挡住她,掏出鞋垫。 同时还脱了一只鞋,蜷起一条腿,向她展示鞋里的鞋垫。 “我有鞋垫了,这个你——” 梁进仓想先让黄秋艳看过自己确实有鞋垫,然后再把鞋垫送还给她,委婉说几句让她彻底死心的话。 规划好的基本流程就是这样。 可是第一步刚开始,刚开始说话,后边就风风火火跑来一人,拉着梁进仓就走。 梁进仓本来瘸着一条腿呢,这么急吼吼一拉,不由自主跟着对方走了几步。 一只脚只穿着袜子,沾了满是雪。 “哎哎哎,你干嘛这么拉我,我鞋,我鞋啊——” 袜子上全是雪了,才看明白拉自己的是郑会计淑叶。 郑淑叶满脸惶急,听他这么喊才看到梁进仓光着一只脚呢。 然后回头看到他的鞋了,放开他,两步回去给捡回来。 蹲在梁进仓腿前,二话不说抓起他的脚,把鞋给他套上。 “快走!”站起来继续拉他。 “别急别急,怎么啦你,我还有事——”梁进仓挥舞着手里的布包,意思是自己真的有事。 而且很重要的事。 人家都送鞋垫了,不能再让她误会下去,今天必须要跟她彻底说清楚。 可是郑淑叶根本不给他干重要的事的机会。 一把抢过鞋垫,用力拉着梁进仓疾步快走。 “我爸出事了,你赶紧过去!” 梁进仓一头黑线,我知道你爸是公社主任,可我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出事了为嘛我要赶紧过去。 “路滑,车掉沟里了,好多人在那里抢救,我就想到你了。” 郑淑叶边跑边说。 76 太霸道了吧 掉进沟里的是公社那辆130。 梁进仓还坐过。 雪天路滑,而且拉着郑主任,本来司机一路很小心的。 快到公社驻地了,司机也算松了口气,基本放松了。 速度就稍微有些快,拐弯的时候踩了一脚刹车,后轮瞬间打滑。 这种双排座的130,在有些地方俗称“大头车”,本身设计的就是头重脚轻。 车斗里拉点货的话,可能还显得比较匀称。 要是空车,加上路滑,刹车稍微重一点,轻飘飘的后轮就妄图超越前轮,造成侧滑。 这辆130在路上转了好几圈,然后掉沟里了。 等到梁进仓和郑淑叶赶到那里的时候,看到那辆130翻倒在沟子里,四爪朝天。 驾驶室里的司机和郑主任血头血脸,不知死活。 已经来了好多人,试图打开车门救人,但是驾驶楼有些变形,车门打不开。 有几个人在旁边雪地里像狗一样疯狂地扒雪。 其实他们想扒出块石头,砸破玻璃救人。 国营饭店的女经理也来了,和她的女儿郑淑叶,娘俩趴在雪地上,隔着风挡玻璃朝车里哭喊。 几个公社医院的医生也是趴在雪上朝里面观察。 拖拉机站来了两辆拖拉机,车斗里放着被窝,准备把人救出来之后用拖拉机拉着去医院。 据说还有一辆链轨车正在蜗速赶来,用得着的时候可以把车拖出来。 梁进仓观察了一下车里的俩伤者,然后目测一下,沟子并不深。 而且从驾驶楼稍微变形的情况来看,事故当时车速并不快。 只是因为路滑的原因,就是出溜下来了。 虽然看着车里俩人血头血脸的样子,最多就是昏了过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不等那边几条狗扒出石头,这边的人已经把车后门成功拉开了。 这更说明车辆受损不严重。 人群一阵欢呼,七手八脚把俩伤者弄出来,抬着就往拖拉机上跑。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跟着上了车斗。 拖拉机发动起来往医院跑,医生在车斗里给伤者检查伤势。 梁进仓问其中一个人:“为什么不用汽车,而用拖拉机。” “嗨!”那人顿足道,“全公社一共几辆车?巧不巧的全出去了,一辆在家的没有。” 梁进仓朝着人群喊道:“大家都围上来,先把车翻过来,再把车推上去。” 这是一辆空车,自重不到三吨,现场几十号人呢,发一声喊,就给翻了过来。 然后梁进仓坐进去控制着车辆,几十号人轻而易举就把车推上公路。 前边拖拉机上,两个伤者已经醒了。 医生经过初步诊断,结论是伤得应该不重,最多有点轻微脑震荡。 郑主任的一条胳膊疑似断了,最好去县医院进一步拍片检查,必要的话做手术接骨。 一听说需要去县医院,郑淑叶和她妈不约而同朝路上张望,多么希望能有辆汽车! 大冬天的坐拖拉机上伤者很冷不说,就这拖拉机不紧不慢一颠一簸的慢性子,哪辈子能到县城啊? 这可是去救人! 母女俩都有些绝望,为什么偏偏全公社一辆在家的车也没有,是因为车太少了,还是冥冥之中注定要让伤者耽误救治? 正在这时,只见那辆本来四爪朝天躺沟里的130,就像从天而降一样,从后边飞驰而来。 郑淑叶一眼就看到了开车的正是梁进仓。 心里一热,眼泪刷的滚下来。 在厂里惊闻她爸坐的车出了事故,大家都去救援,公社大院和医院里已经去了好多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小梁。 十万火急拉着他就赶去了现场。 相较于其他所有人,她更愿意相信他,这种相信一点儿都不勉强。 而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在里面,好像只有小梁才能创造奇迹,才能成为她的骄傲一样。 现在看来,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坐进开着暖风的130,伤者和家属一下子安心了。 郑主任现在已经很清醒了,虽然满脸血,那只是车辆翻滚时磕破了头,皮外伤而已。 在后座上,老婆和女儿一左一右扶着,他得以用心观察此时这个开车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左右的年纪,或者还没有二十,虽然身体已经长开,但帅气的面庞还有一丝尚未褪尽的稚气。 道路上积雪依然,130此时的速度比事故前速度更快,但郑主任感觉比事故前更稳。 他忍不住问:“这位是哪里的司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整个夏山公社大小汽车加起来不超过一巴掌,司机翻来覆去就那几位,郑主任都很熟悉。 此时这位年轻人实在太陌生了。 偏偏看他开车,技术又是如此娴熟。 郑主任猜想也许是县里来的。 “这是我同事,小梁。”郑淑叶介绍说。 “木器厂的?”郑主任很是奇怪,“石国良带的徒弟不是吴光荣的儿子吗?” “谁不说是呢!”爸爸思路清晰,说话正常,郑淑叶的心已经放下一半,说起这个话题,忍不住发牢骚说: “吴新刚根本就不是开车的料,我跟着出发的时候,每次石师傅让他开,我都要吓死了。 上次下雪坏了车那次,摇车都能把胳膊打断。 幸亏当时有小梁。 要不然我们可能就冻死了。 我跟你说过的小梁,就是他。” 哦—— 就是他啊。 不管是郑主任还是国营饭店刘经理,对于这位能扛着汽车跑的传奇人物可是早已如雷贯耳。 只不过女儿是亲历者,对那些越传越讹的谣言一笑置之而已。 但对于小梁开车和修车技术的厉害,可是让女儿给美化得神乎其神。 现在终于见到真人了。 两口子再看这位年轻司机,眼睛里不由自主都流露出久仰大名的神色。 忍不住还像说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奖小梁。 梁进仓惶恐地赶紧谦虚。 副驾驶上那位受伤的司机却是兴奋起来。 再也没有出了事故受伤的委靡。 摇头摆尾地叫起来: “原来你就是那个车坏了都能开的神人啊,嗨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早知道上次去送你,我就该让你开着车,教教我啊……” 巴拉巴拉,各种崇拜。 要不是在车上,看样子都恨不能磕头拜师了。 梁进仓只好各种谦虚。 过奖过奖,还礼还礼。 到了县医院,俩伤员经过检查,清创,发现都无大碍。 司机就是磕破头,脚脖子让离合器别着了。 而郑主任的胳膊没断,仅仅是骨头有裂纹,上夹板吊起来,养着就是。 医生在给俩人处理,处理完了都不用住院,一会儿就可以往回走了。 家属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小梁司机也可以暂时自由活动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村长肥田不是在这里住院嘛! 据说还是让自己给气病的? 梁进仓很有躺枪的感觉。 要说自己气他,最多就是上次砖厂那事。 自己揭了王连举老底,逼得村长挥泪斩马谡,把小舅子好打,赶跑了。 让村长很没面子。 可是,当时他为什么不气得住院? 非得过了这么多日子才气得住院! 反射弧有这么长的吗? 要说生气的话,梁进仓觉得自己才是真正需要住院的那位。 宋其烈受他六叔肥田的指使,要让大仓当不成这个工人,然后他托了孙业委,孙业委指派孙业富执行。 这些事的前前后后,孙延成都跟小梁说清楚了。 虽然对方的阴谋诡计没有得逞,但这并不妨碍小梁十分生气。 知道肥田这是还记着宋其果那事的仇恨呢。 可是宋肥田难道就不长脑子? 宋其果那事,自己是受害者。 难道非得要伸着脖子任打任杀,这才能让你宋肥田满意? 太霸道了吧! 关键问题是,梁进仓真不知道自己最近又哪里气着他了? 住院你就住院,为嘛赖到老子头上! 你住个院都要拿个替罪羊消消气,要是你死了呢? 梁进仓决定去探望探望他。 你不是让我气得住院,非得让人把我逼得当不成工人才能消气,病才能好吗? 那好,我就让你看看,老子还好好当着工人呐。 而且发展得还挺好,至少过年以前是很难把我从厂里开除掉了。 你就在医院过年吧。 梁进仓跟护士那儿打听到宋肥田的病房,就跟郑淑叶说自己有个亲戚在这住院,自己过去看一下。 待会儿要走的时候自己要是还没回来,可以过去叫一声。 还借着护士办公室的镜子抹了抹头发,让自己看起来更茂盛些。 精神抖擞地探望本村的村长去了。 77 怎么都神经病了 肥田村长这几天有些着急。 这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其烈的消息? 其烈作为供销社的司机,除了能帮人买到紧俏商品,还能买到本地没有的好东西,是人人巴结的对象。 他找人把大仓挤出木器厂,肯定不费吹灰之力。 也用不了好几天吧? 难道是出差去了,没来得及过来汇报? 正在想呢,病房门一响,进来一个大高个。 啊,大仓! 大仓突然进来,把肥田吓了一跳。 很明显,其烈成功了,大仓工人也当不成了,媳妇也跑了,这是没法活了,找村长拼命来了。 “你——”肥田村长半躺着,身体本能地想往墙里挤,脸色发白,“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啊——”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看看村长这样子吧,就知道亏到他姥姥家了。 你越是这样,梁进仓越是快步往里走,一溜小跑的。 手都伸出来了。 “啊——来人呐——”肥田村长本能地大喊起来。 却被大仓一把抓住了。 “六大爷,六大爷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睡迷糊了?” 肥田拼命挣扎。 护士从门缝伸进脑袋:“怎么了?” “不知道啊医生,快过来看看我六大爷这是怎么回事?” 护士不情愿地走进来,看了眼脸色煞白的肥田,问梁进仓:“你是谁?患者家属呢?” “可能出去了吧?”梁进仓说,“这是我六大爷。” “保持情绪稳定,医生的话忘了吗?”护士训斥几句,走了。 “大仓?大仓是你吗?”肥田村长眨巴着眼,看着一脸人畜无害的大仓,“我是不是做恶梦了?” “肯定是的,六大爷。”大仓点点头。 “是做梦就好,吓一跳。”肥田村长把身体从墙里挪出来,恢复到躺在病床的姿势,“人上了年纪,睡觉就不踏实,医生说我有点神经衰弱,你把被子给我盖上。” 因为剧烈挣扎,被子都被他蹬到床尾了。 “大仓你怎么来了,没上班吗?”虽然惊魂未定,但还是要赶紧问他最关心的问题。 “上着班。”大仓回答,“来县城办点事,想起俺娘说六大爷住院了,就过来看一眼,六大爷你好多了吧?” “好多了好多了,”肥田敷衍着回答,脑子却是在快速转动,判断大仓这话是真是假,难道其烈没办成? 办成的话他怎么可能还这么精神? “你怎么来的?”肥田随口问着,心里还在琢磨其烈到底有没有成功? “开车来的。” “开车?”肥田有些诧异地看看大仓,“谁拉你来的?” “我自己开车,拉别人来的。” 你,开车? 为什么不说你开着飞机来的? 肥田突然笃定地认为其烈一定是成功了。 听大仓这话,明显就是受了打击,神经不好的表现。 工人当不成,媳妇黄了,人受不了打击变成神经病,这再正常不过了。 梁家河原来就有五个神经病。 两个先天的,三个后天的。 那俩先天的基本就是神经一辈子的命运。 三个后天的,现在还剩俩,另一个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倒不是去精神病院治好的,而是因为妹妹给他换了个媳妇。 有了媳妇,人瞬间变得正常,而且还挺精明的,很能干,日子过得还不错呢。 另外两个后天的现在还没有条件得到有效治疗。 其实就是因为老大难娶不上媳妇,想媳妇想神经了。 不光梁家河,哪村也有这样娶不上媳妇变成神经病的年轻人。 肥田村长看着一本正经的大仓,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有了大仓加入,村里的神经病又恢复五个之数了。 “大仓啊,你开车,都开什么车?”为了确诊,肥田决定跟大仓讨论讨论开车的问题。 “什么车都开。”大仓说,“大解放,130,都开。” “哦,挺好挺好。”肥田村长的笑容越发显得慈祥了,“130可是领导坐的,你开车的时候,领导和司机坐哪里啊?” “领导坐后边啊,司机坐我旁边,哎哎,六大爷你是没见,”大仓说到这里有点神采飞扬的样子,“司机对我可崇拜了,恨不能磕头拜我为师。” “哈哈哈哈……”肥田村长很为大仓开心,大笑起来,“你就应该收下他这个徒弟啊。” 不知道为什么肥田村长突然想起一部外国电影,《追捕》,那里边好多原来的暴力分子,被喂了一种神经阻断药,变得整天乐呵呵的,没有一点自主思维了。 电影上的台词就是:“真是幸福的人啊!” 此时肥田村长也在心里感叹,大仓也是幸福的人啊! 这时候病房的门又是一响,肥田村长以为是陪床的王莲猪回来了,乐呵呵的想招呼老婆赶紧过来,跟大仓拉拉话。 大家开心一下嘛。 没想到不是王莲凤,而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 穿着半高跟小皮鞋,裤子看来经常熨烫,显出两条笔直的大长腿,上身穿一件蓝色的面包服。 这种面包服是当前最时兴的衣服,就是在县城,大部分女孩是穿棉袄,外面套一个花褂子,一般家庭穿不起面包服的。 农村几乎没有穿的。 好俊的闺女啊! 穿得又这么时髦,就是到了省城也是很招眼的存在,肯定是哪个领导家的孩子吧? 然后肥田认出对方了,这不是公社郑主任家的女儿吗? 四目相对,郑淑叶也是一愣,这不是梁家河的宋村长吗? 宋村长去过郑主任家几次,彼此认识。 “哦,原来住院的是宋村长啊。”郑淑叶很快释然,梁进仓是梁家河的嘛,这是顺便过来看看他们村的村长。 这小子还挺会来事的! 于是先嗔怪地对小梁说: “你光说是你的亲戚住院,也不说是谁,你直说宋村长就是啊,我又不是不认识!” 唔? 宋村长诧异了。 听这口气,小郑跟大仓很熟啊? 对了,没错,小郑在木器厂当会计,俩人认识,也是正常。 小郑落落大方走到病床前,关切地问:“宋村长,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谢谢你来看我。”宋村长随口说着,但是一脑子问号,现在有点搞不清状况。 “哎呀,我这怎么算是来看你呢。”郑淑叶惭愧地说,“小梁说来探望亲戚,我就跟着一块儿过来了,不知道是你,连礼物都没准备。” 嗯? 肥田村长更诧异了。 大仓探望亲戚还得跟你说,你俩什么关系? 但是嘴里还得客气:“带什么礼物,过来看看就挺好,我一个人能吃多少,你看我这屋里的东西都没地方放了。” 小郑点点头,又嘱咐了宋村长几句要好好养病一类的话。 然后看着小梁,把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塞到他手里。 先是一个布包,看形状有些像是一双布鞋的样子。 “给你,你的鞋垫!” 啊,肥田大吃一惊! 鞋垫? 小郑给大仓鞋垫? 年轻人,送鞋垫什么意思,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怎么可能送鞋垫给他呢? 你是公社主任的女儿,他只不过是下边村里的穷小子! 肥田很想立即把大仓赶出去,跟小郑私聊。 要告诉她,小梁家里很穷,父亲早死了,继父还是个歪啊歪,下边还有三个弟弟呢,一大家子人就住着三间土坯房! 可转念又想多此一举,公社主任的女儿,怎么可能看上大仓? 而且大仓都变成神经病了。 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黄河往西边流,也绝对不会出现公社主任的女儿看上大仓啊! 可是,他再次转念想到,现在不比以前,年轻人的思想都新潮了,行事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 万一小郑就是看大仓大高个,外表长得威风呢? 去年不是演了部电影,《爱情啊,你姓什么》? 现在的年轻人都追求爱情,据说为了爱情可以什么都不顾! 可是肥田村长毕竟不年轻了,他不能让小郑什么都不顾。 为了保险起见,大仓变成神经病这事必须要告诉小郑。 “小郑啊,”肥田一脸关切的微笑,“你怎么来的?大仓说他开车来的,走的时候正好让他捎着你。” “他肯定得捎着我。”小郑笑道,“他拉我来的,还能不把我拉回去!” 啊? 肥田村长脑袋嗡一下子。 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怎么郑主任的女儿也神经病了? 78 一朵鲜花那啥那啥了 想归想,但肥田村长知道地球人都神经病了,郑主任的女儿也不会是神经病。 虽然就是去她家见过几次而已,但他看得出这个落落大方的姑娘精明着呢。 再说人家还是木器厂的会计,神经病还能把偌大一个厂子的账目做得清清楚楚? 那么,小郑为什么帮着大仓说谎呢? 这是个问题。 肥田村长试探着问:“小郑,大仓拉你来县城就是为了看我?” “倒不是,我俩来办了点事。”小郑回答。 她爸是公社主任,跟宋村长很熟,要是跟他说自己父亲受伤的事,宋村长又得多心。 人家也是病号,就不要给人添麻烦了。 说着,她把手里两双袜子又塞到小梁手里,笑道: “都怪我把你袜子弄脏了,沾上雪了吧! 我去给你买了两双新的,先换上吧。” 什么? 肥田村长脑袋轰的一声,这话就像当头一棒,差点把他砸晕了。 你俩来办了点事,办的什么事?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办事”了? 肥田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开始搞对象,尤其订了亲还没结婚就“办事”的,已经越来越多了。 可是你“办事”就办事,给人袜子沾上血就沾上血,干嘛跑我病床前来显摆? 很光荣吗? 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臊”二字吗? 天啊,这社会怎么说变就变,年轻人就变得这么快,这么开放了吗? 肥田村长理解不了,无法接受。 刚刚他还打死都不敢相信郑主任的女儿会看上大仓,因为身份差距太大了。 除了身份差距大,从去年开始,肥田村长就发现郑主任的女儿是全公社长得最漂亮的姑娘。 公社是棵常青藤,姑娘都是藤上的花,小郑是最好看的那朵花。 这是社花啊。 能看上大仓这个穷小子? 看小郑把鞋垫塞大仓手里,肥田村长还在心里给送鞋垫找理由,也许小郑不知道鞋垫代表男女关系的确定呢? 也许小郑是替别人给大仓的呢? 可是转眼小郑又扔出这么大一个炸弹,肥田村长都要被炸懵了。 可他依然不敢相信小郑跟大仓是那种关系,而且还“办事”了,“办事”的时候还把大仓袜子沾上血了! 你看看小郑多漂亮啊,雪白的皮肤,高高的个子,笔挺的裤子显得两条腿真长—— 突然,肥田村长目光一下子僵住了。 因为他这才看到,小郑的裤子上有血迹。 因为是青裤子,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现。 好像还没干的样子。 肥田再次用心观察小郑,赫然发现小郑虽然穿得时髦,但是头发有些略显凌乱,裤子本来是笔挺的,但在膝盖处有跪地揉皱的痕迹。 漂亮的大眼睛下面,居然还有浅浅的泪痕,虽然干了,但是仔细观察还能看出痕迹。 整个人乍一看时髦漂亮,但是仔细观察此时的形象,刚刚被人蹂躏过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可是看她此时笑吟吟看着大仓的表情,明明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肥田村长是过来人,他什么不懂! 头脑一阵阵发晕。 什么社会,这个社会怎么了? 年轻人都变得如此疯狂了吗? 大仓他家烧了几辈子高香,会有这样的福气? 肥田村长想破脑袋,也没见大仓娘烧过香啊! 三月三那些老娘们成群结队去烧香的时候,也没见大仓娘参加啊! 肥田村长一阵阵发晕,脑袋里嗡嗡的,心里一阵阵难受。 小郑还是很有眼力价的,一看宋村长脸色不大好看,就对小梁说:“宋村长是病人,需要休息,咱们不能再打扰了,走吧?” 小梁点点头:“走啊,咱们也该走了,回去正好吃晚饭。” 俩人又一唱一和地跟村长说了些好好养病,早日康复的话,就告辞了。 并排着,双双对对往外走。 肥田村长盯着俩人的背影。 眼里都恨不能喷出火来。 喷出两道火舌把这俩天杀的烧成灰才好呢! 只看这并排的一对背影,不考虑身份差距,即使心里有天大的仇恨,肥田村长也不得不承认,这俩人看起来真般配。 可是一考虑到大仓家的条件,再想想人家郑主任的条件,他女儿全公社最漂亮的社花,他心里就别提难受到什么程度了。 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问题。 这是一朵鲜花插在一堆蛆上了。 别说大仓家那条件,就他们老宋家这样的条件,这样的家世背景,要是上郑主任家提亲,人家也看不上自家的小果啊! 大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他真的开着公社那130来的? 他怎么会开车的? 什么时候考上的证? 不过要是想到大仓已经成了郑主任准女婿这一层,他应该有机会接触到公社那辆130的。 满脑子浆糊的胡思乱想,肥田村长紧盯着那双背影,眼看就要转出门口,离开他视线了。 突然听到小郑笑吟吟问大仓:“晚上想吃什么,让我妈给你做。” 郑淑叶的意思是,她妈是国营饭店的经理,因为今下午小梁帮了大忙嘛,回去以后她要请小梁去饭店吃饭。 感激小梁嘛,她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你就不能走出病房再说? 笑吟吟一句话,落到肥田村长耳朵里就像一个炸雷。 什么? 想吃什么你妈就给他做什么? 你妈都把他当座上宾了? 这是什么待遇? 除了丈母娘疼女婿,还能有第二种解释吗! 除了俩人偷着“办事”了,明显连郑主任两口子都已经认下这个毛脚女婿。 小郑,比黄家那闺女好上太多倍了! 怪不得你看大仓那红光满面的样子呢! 肥田村长脑袋轰轰炸响,胸口突然一阵绞痛…… 梁进仓和郑淑叶刚到走廊头上,就听身后两个护士在奔跑,喊着医生,具体没听得很明白,好像是说“74号床昏过去了”。 郑淑叶就是过去跟宋村长打了个招呼,礼节性地问候病情,根本不会在意宋村长是几号床。 梁进仓也没在意。 现在听护士喊74号床怎么样了,他还在想,怎么这个床号好像有点熟悉的样子? 74号床这病来得很突然,也很严重。 血压蹭一下子窜到一个危险的数值,还心衰,心电图打出来直接紊乱得没法看了。 好一番抢救才算是稳住。 为此内科主任还召开一个会诊,讨论74号床的病情,感觉反复得有点奇怪。 同样感觉74号床病情奇怪的还有王莲凤。 她冲进医生办公室大闹一场,指责医生治疗不力。 好在这年头还不怕医闹,直接让几个护士架住胳膊把她请出去了。 再闹,连病人撵着滚蛋。 患者家属被护士请得头发都凌乱了,各种粗口回到病房,依然咒骂不休。 骂得肥田村长无比心烦,忍不住抓起床头柜上的食物、杯子什么的丢他老婆。 王莲猪脑袋被杯子敲了一记,差点头破血流,被打急了,直接上去抓挠村长: “刚才你怎么不死,这是又还阳了,拿老娘出气!” 鉴于此,内科主任又召开一个会诊,讨论74号床要不要转到精神病科看看? 79 这年头考个证不容易 最终,因为肥田村长没有被转到精神科,所以他的精神明显不够用。 一天天打蔫。 村里的保管梁秉海来医院探望,同时问村长什么时候能出院? 农电站的人去村里好几趟了,因为要给村里通电,还有一些事项需要协商,就等村长回去拍板呢。 梁秉海这人比较会来事,说话也好听。 他并不像一些人那样甜言蜜语,说出来的话一听就很虚。 他的话说得很实诚,发自内心,有一说一,但是人家懂得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说正确的话,所以他的话到了别人耳朵里就感觉很舒服。 肥田村长也一直是这样的感觉。 当初组建村委班子的时候,原则就是班子成员必须有姓梁和姓田的参加,以均衡配置,以夷制夷。 梁秉海就有幸被肥田村长选中了。 在村里当保管,除了跟着肥田村长喝点集体的汤以外,村里买拖拉机的时候,还集体出钱送他去县里拖训班学了三个月,拿到了拖拉机驾驶证。 钱是集体出的,驾驶证可是发给你个人的。 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 另外,村里的12马力和25马力的拖拉机承包给原来的驾驶员,虽然也让他们比一般村民富裕一些,但比起依然开着属于集体的50大拖的梁秉海,日子还是差不少。 因为大拖要烧油,维修,配件一类的,这里面都有一定的操作空间,能让驾驶员挤出不少油水。 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些年跟着肥田村长占了不少集体的便宜,梁秉海也投桃报李,积极弹压着梁姓村民对村长的稍有不满,但凡村长有什么吩咐,都是无条件绝对执行。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医院探望村长了。 汇报过农电站的问题之后,他又由此感慨: “要说有情有义,还得是有田大哥,当着那么大的干部,那么忙,还能想着老家通电这点小事。 你看看别的村子通电还早呢,咱们村离输电线路这么远,比那些近的通电都早,这都是沾了有田大哥的光啊。 这要通上电,好多事都方便,不用推碾推磨了,家家户户亮堂了,有钱的也能买电视了,全村老少爷们就盼着赶紧通上电,过个好年——” “过什么年!”肥田村长突然怒吼一声,“我这都过不去年了,他们还要过个好年?做梦去吧!这电,只要我活着就别想通上!” 梁秉海吓一跳,愣愣地看着村长,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一直以来村长都是喜欢听自己说话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肥田村长要烦死了,墙角都碍事,听到王莲猪喘气都能气炸肺,现在跟他说什么话听着都刺耳。 ——除非你来向他汇报大仓嘎嘣死了。 那小子把自己都气得住院了,自己难道还要费心劳神地让村里通电,造福村民,让你们姓梁的也跟着亮堂? 愤怒之下,忍不住脱口而出:“村里通不上电,就怪你们姓梁的,老少爷们要恨,就恨姓梁的去吧!” 梁秉海怯怯瞟一眼村长,没敢搭腔。 姓梁的是谁? 不用问指的就是大仓一家人啊。 自从宋其果顶着一脑袋屎尿背井离乡,村里人心知肚明,大仓这是把肥田村长给得罪死了。 有些村民背后议论,感慨于大仓家孤儿寡母,家里没个顶梁柱就是不行,至少在一些大事上拿不出主意来。 就说肥田给小儿子三个选择,最后宋其果选择出走,大仓家正确的做法是去村长家替他求情。 这样村长顺坡下驴,宋其果就不用走了。 村长肯定满意大仓一家。 可是你看大仓他们家怎么干的? 不但不替宋其果求情,还泼他一身屎尿。 毕竟那是村长的亲儿子啊,别说肥田那么要脸的人,换了一般人也得怀恨在心。 梁秉海作为村长的忠狗,又是大仓他们家的同族,夹在中间,也很为难,在这事上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肥田村长冲口而出这句气话,说完又觉得失言了,于是语气缓和下来,对梁秉海说: “我就是随便乱说,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大妥当,你权当没听到,更不要跟任何人说。 你回去吧,农电站的人再来,你就跟他们说现在都封地了,我这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院,明年开冻再说。 你从夏山街上走,去木器厂找厂长吴光荣,就说我生病住院,想他了,让他来看看我。” 肥田村长是夏山公社最活跃的村长,没有之一。 夏山街上有头有脸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 跟木器厂的厂长吴光荣关系尤其密切。 因为村里卖过几次树,都是夏山木器厂买走的,这中间的交易,让肥田村长跟吴厂长成了关系密切的好朋友。 吴光荣一听宋村长专门让村里的保管捎信叫他,猜想可能梁家河又要卖树,很高兴,颠颠儿地就跑医院探病来了。 寒暄过后,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直没说卖树的事儿,这让吴光荣十分失望。 “我们村的梁进仓不是也进了你们厂,干得怎么样?”宋村长低头抠着指甲盖,随意地问。 “唔——挺好,反正就是个学徒工,慢慢学呗。” 这句话说明,大仓还在木器厂上班! 虽然早已是意料之中,但宋村长心里还是一缩。 又开始恼怒宋其烈,这么点事儿,好些天了办不成! 成不成的你来跟我回个话,直接不见人影了! 关键的问题是,肥田村长现在就怕他的侄儿把事办成了呢! 让大仓当不成工人的目的是为了拆散他跟黄家闺女的亲事。 可是现在肥田村长恨不能大仓跟黄家闺女赶紧把事儿办了! 只要别跟郑主任的女儿办事就行! 一想起这事又开始上火,但表面还是很随意的样子:“听说他会开车?” 吴光荣瞥了宋村长一眼,随即释然,梁进仓开车那事,整个公社都传得神乎其神,宋村长肯定也知道。 但是吴光荣真的不想面对这个话题。 成就梁进仓的那个传奇故事里面,还有一个小丑角色。 就是他的儿子吴新刚。 最让吴光荣恼怒的是,石国良不要吴新刚了,一直在打申请,要求收梁进仓为徒,让他上车。 对于这事,苏致祥肯定是支持的,但有吴光荣压着,这个申请一直没通过。 这年头开车的师傅收学徒,可不像孙延成那样只要他自己看中了,点上三炷香磕个头就可以收徒。 所谓收徒,其实就是学车拿证的过程。 这个过程相当正式,相当严格。 基本流程就是经过本单位领导同意,给你开介绍信。 拿着介绍信到县交通局车辆监理所,登记,领表格。 领到表格填好,回到单位盖章,单位一把手签字。 然后拿着表格,协同一位本单位驾龄三年以上的老驾驶员一同到监理所,师徒都签字画押,确定教练关系。 然后监理所备案,发放学习材料,不收任何费用。 师徒回到单位,徒弟从此跟在车上,成为正式学徒。 学徒期间相当于在单位上班,不但不用交费,还照常发工资。 至少半年以后,感觉学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去申请考试。 考试过了,发实习驾驶证。 这里有很重要的一点,发证机关不再是监理所。 不但是监理所,就是县交通局也没发证资格。 而是地区交通局发证。 实习期满一年,没有任何事故,再去地区交通局换发正式的驾驶证。 这年头车辆少,考试也相当严格,比如倒桩不能压线,碰杆,挂档不能响档一类,其他机械常识也在考试范围之内。 学一两年考不出证来的,有的是。 那些半年后第一次考试就能过关的,比这年头考大学的概率还低。 另外,要求学车的人必须有个正式单位,单位有车,还要有三年以上驾龄的老师傅愿意带你,等等条件,除了在单位上班,而且得到领导赏识,一般人很难有这样的条件上车学习。 毕竟你学车,单位还得给你发工资,一般人哪有这样的好事? 吴新刚就有。 他在木器厂一直就是学徒,快两年了一直没考上证,不但厂里一直给他发着工资,还把车造得整天修。 到现在为止,连他自己的胳膊也造断了,造得师傅也不要他了。 吴光荣又不傻,他也知道,换了自己是石国良,早就把这样的徒弟赶走了。 可就因为弃徒是自己的儿子,吴光荣就对石国良怀恨在心。 更不可能让你得偿所愿收梁进仓为徒。 石国良跟吴光荣基本撕破脸了。 后来吴光荣取代苏致祥成了光杆司令,石国良旧事重提,要求梁进仓上车为徒。 吴光荣副厂长还是坚决不同意。 石国良这回可不客气了,要求召开一个碰头会,专门研究梁进仓上车的问题。 吴光荣也火了,自己斗不过苏致祥,因为对方是一把手,自己输了情有可原,可是你一个司机,就敢跟副厂长叫板? 于是紧急联络可以争取的班子成员,实际就是在表决的时候拉票,坚决抵制梁进仓上车。 80 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次碰头会议,基本就是石国良发言。 吴新刚让他失望,吴新刚的老爹更让他失望。 简直就是不通情理。 吴光荣明明知道儿子不是开车的料,还是硬让他学车,其实这是害儿子。 另外,也一次次让石国良为难。 你吴光荣不怕儿子出事,但石国良可不想教出一个马路杀手。 现在俩人已经撕破脸,石国良发言也不客气,直接当众指出吴新刚不是学车的料,公开宣布这个徒弟不教了。 “关键是他不走心,不管你教他什么,你说的时候,他答应得挺好,扭头让他自己做,根本就不按照你教的去做,我说的话永远是放屁,这样的徒弟怎么教?” 吴光荣气得脸色铁青。 接下来石国良正式提出,要收梁进仓为徒,让他上车。 吴光荣当即跳出来反对: “他就是个学徒工,有什么资格学车? 厂里发着工资供他学车,学出驾驶证揣他自己兜里,厂里落什么好? 要想学车也可以,不但不发工资,还要交学费,就可以上车了。” 石国良还当真了:“吴副厂长,你觉得一个月多少钱学费合适?” “一个月最少三十。” “那好,”石国良一拍大腿,“吴新刚跟在车上将近两年,一个月三十那就是七百二,还有他给车辆造成的损失,你这个当爹的替他上交厂里吧!” “呃——” 吴光荣一下子给噎住了。 他刚才也是气极了,为了卡住梁进仓学车这事,故意提出苛刻条件。 可就是忘了,自己的儿子可是跟在车上两年。 学车要交学费,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石国良还逮着这话不放了,坚决支持吴副厂长的决定,强烈要求吴新刚向厂里补交学费。 吴光荣哑口无言,脸上的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见他太难堪,还是苏厂长替他解了围,表示厂里挑选工人学车,考出证来也是厂里多了一个技术人才,是咱们的后备力量。 一切还是按照规定办,学车期间工资照发,没有让工人自己出学费的道理。 最后苏厂长按照民主原则,举手表决:“不同意梁进仓学车的请举手。” 没有一个人举手。 吴光荣很懵,心说没发动这么多盟友啊,表决的时候怎么全部站到自己这一边了? 转念一琢磨,才意识到苏致祥说的不是“同意的举手”,而是“不同意的举手”。 赶紧举手。 举了半天,依然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举着手。 他发展的那几个盟友,全部战场起义了。 如果苏厂长说“同意的举手”的话,他们也许还可以装傻充愣低头无言。 现在让他们举起手来表示反对,就没那勇气了。 吴光荣差点气炸了肺。 不仅仅恨叛徒,还愤怒于苏致祥这个书呆子怎么也变得这么阴险! 摔门而出。 石国良可是来了积极,接下来几天跑前跑后,帮梁进仓忙活手续,让他顺理成章开始学车。 大家都很清楚,就小梁那技术,半年后去考试,保证一考就过。 吴光荣则是一想到梁进仓学车就比吞了苍蝇还难受,尤其看到梁进仓开着车溜溜的出出进进,他就恨不能抱个炸药包子塞车底下。 现在跑医院来探望宋村长,宋村长居然也提这茬,吴光荣真的很受不了这个话题。 继而想到梁进仓是梁家河的,那个招工指标肯定是宋村长给他的。 不但给梁进仓弄招工指标,还把梁进仓推荐给苏致祥,托他照顾梁进仓。 现在见了面还这么关心梁进仓,更说明宋村长跟他关系不一般。 难道大老远把自己叫来,又要托付自己照顾梁进仓? 吴光荣虽然跟梁进仓已经势同水火,但不想因为他的原因,让自己跟宋村长把关系搞僵。 梁家河村沿河两岸,包括水库周围,有面积不小的密林,过个三年五载就要卖一批成材的树木。 只要吴光荣过手,这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所以现在宋村长问了,吴光荣决定装好人。 “其实吧,刚开始的时候,我跟小梁有点不大对付。 不过现在我们关系好多了。 一开始他想学车,我看他太年轻,一直不同意。 后来看他技术不错,我也就支持他,现在都已经上车了。” 肥田村长心里瓦凉瓦凉的。 苏致祥兼任木器厂厂长,把吴光荣降为副职,听说俩人势同水火。 所以肥田村长猜想,大仓是苏致祥要过去的,根据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原则,吴光荣肯定跟大仓也势同水火。 把吴光荣叫来,一则打听大仓在木器厂的具体情况,二则,就是想托吴光荣给大仓下个绊子。 吴光荣是大仓的顶头上级,比宋其烈下手要方便得多。 但他万万想不到吴光荣说起大仓,居然神采飞扬,一脸赏识的模样。 这让肥田村长感到十分绝望。 但他还是有些不愿相信:“梁进仓才去几天啊,在厂里就能干得这么好?我知道在厂里,一般人可没有学车的机会。” “学车算什么!”吴光荣道: “小梁现在是狐狸穿裙子,呼扫起来了。 前几天刚刚承包了厂里的配料,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到厂里,等到别人上班,他就把各个车间一天的用料给配出来了。 还不耽误他跟石师傅出车。 一个人挣双份工资。” 肥田村长没当过木匠,更没干过木器厂,疑惑地问:“配料是干什么的?怎么还能承包?” 吴光荣解释道:“你看着每一棵树外表长得差不多,其实在形状上也有差别。 一块材料的形状适合做成什么样的家具,或者适合做哪个部位,这是最费脑子的。 要是能把每块材料通过测量,评估,计算,分配到最合适的车间,做成最合适的物件,这个很不容易。 简单说就是要做到大料大用,小料小用,直料直用,弯弯木头随弯使,这样才能不浪费材料,做到材料利用率的最大化。” 哦,肥田听明白配料是怎么回事了。 可他还是很疑惑,木工也是很精细的技术工种,又要图纸又要画线的,大仓就是小学文化,他能做到配料精准不浪费吗? 还承包? “吴厂长,这个配料怎么承包?他配的料到底准不准,有没有浪费,你们也不知道啊?” “有办法。”吴光荣道: “会计那里都有账,把前几年的帐拿出来,一共进了多少方木料,然后出了多少件物品,就能算出一方木料能做多少东西来了。 然后他承包以后,只要一方木料比以前的成品率高了,多出来的价值,就是他省出来的。 而且他跟厂里签的合同是,省出来的价值,他只要三成,七成归厂里。” 肥田村长急切地问:“你觉得他能省出来吗?” 吴光荣点点头:“能,虽然他刚承包几天,但是那些老木匠都发现了,小梁有很强的计算能力。 他配的料很精准,简直做到了物尽其用。 这样下去,能给厂里省出不少钱呢。 小梁也能多挣好多钱。 肯定比他学徒工的基本工资要多很多。” 吴光荣并没有夸大、美化梁进仓,现在梁进仓在厂里,就是这么个情况。 不但上车当了学徒工,还承包了厂里的配料。 几个老木匠都在估计小梁到下个月的工资有可能超过两百块。 生子当如孙仲谋——不,生子当如梁进仓啊! 想想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为了混木器厂的福利,到现在还在医院养伤,一直不出院。 大冬天的,在医院多好啊,暖和和的,还不用干活。 就他跟梁进仓闹矛盾,以及现在梁进仓已经成了石国良徒弟那事,吴光荣都没敢告诉儿子。 因为他太了解这位大老爷了,本事没有,脾气很大。 要是知道梁进仓顶替他上了车,肯定又得闹事。 关键闹事不解决问题。 闹完了还得他老爹出面替他解决问题。 吴光荣的心都在滴血。 可明明心都滴血,还得为了敷衍宋村长,滴着血夸赞自己仇恨的人。 吴光荣好痛苦啊。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听众宋村长也是好痛苦。 一边听,心里一边滴血。 生子当如马孟起——不,生子当如大仓。 想想自己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偷鸡不成蚀把米,人家的媳妇没抢到手,还把自己弄得背井离乡。 可再看看大仓! 眼看着一个月都能发不少于二百的工资! 俩县长也发不了这么多啊! 人家还很快就要考上驾驶证了。 最让肥田村长心痛的,是小儿子费尽心机,跟他爹以死相逼也要得到的黄家闺女,人家大仓都不屑要。 人家大仓都跟社花办事了。 滴身上血,弄脏了袜子还跑他病床前来显摆…… 肥田村长脑袋嗡嗡的,心里一阵阵难受。 但是还得跟吴光荣做出一副欣慰的样子。 两位都有儿子的老父亲在病床上互相拉着手,一唱一和地夸奖着梁进仓。 互相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 肥田村长唏嘘地擦擦眼泪:“大仓干得这么好,在厂里肯定有好多姑娘看上他了吧?” “肯定的啊。”吴光荣一脸替小梁骄傲的神色: “小梁长得好,又开始学车,眼看一个人发好几个人的工资,肯定要找厂里最漂亮的姑娘。 我们厂最漂亮的女工叫黄秋艳,整天见了小梁就笑。 听说,前些天还给小梁做的鞋垫子,伙房里好多人都看到……” 肥田村长脑袋轰鸣的声音渐渐压过了吴光荣的声音。 残存的一丝意识在不甘地嘶吼。 这个社会就疯狂到这种程度了吗? 大仓不就是孤儿寡母的一个穷小子,当了几天工人啊,就学会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 你搞全公社最漂亮的社花,公社主任的女儿还不知足,还要带上玩着原来的未婚妻…… “医生,医生……”吴光荣惊慌地大喊起来,“医生快来啊医生,宋村长昏过去了……” 81 选择最难走的那条路 梁进仓自从承包了厂里的配料,起得更早了。 每天早上四点四十五,闹钟就响了。 这块闹钟,是他刚在夏山供销社买的,农村人俗称“马蹄子表”。 现在那种木挂钟还需要凭票购买,这种巴掌大的闹钟不需要票,有钱就能买。 一则是因为现在的工业品比以前有所增加,二来因为这东西比木挂钟小,放在家里不起眼,当不起一件摆设,所以至少在农村并不受欢迎。 而且农村人早起还用得着闹钟吗,老农民虽然现在基本处于冬眠状态,就是所谓的猫冬嘛,冬天除了吃饭就是串门子,但是大多数老农民还是天不亮就起来。 挑水,劈柴,扫院子,打开鸡舍,做饭,打孩子…… 不过早不早的他们也是大约六点以后才起,现在是一年当中夜最长的季节,六点半天才放亮。 闹钟一响,梁进仓赶紧把小锤子给按住。 不得不承认,这才是真正的闹钟,玩意儿不大,头上倒是顶着俩大铃铛,中间一个小铁锤,时间一到,小铁锤来回敲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每天晚上睡觉前定好闹钟,梁进仓都要用棉袄把闹钟层层包起来,给它做做隔音。 饶是这样,大哥起来,其他三位仓也醒了。 本来孩子睡觉都死,关键是十分不习惯闹钟这东西,做了隔音也不习惯。 嗤啦一声,梁进仓划着火柴,点上煤油灯,穿衣服起床。 小四儿肯定是要挨着大哥睡的,睁开朦胧的眼睛看看大哥,然后把自己的被角使劲往里拽了拽,把自己裹得更结实,缩成一团继续睡。 梁进仓把自己的被子展开,搭在三个弟弟的被子上。 刚搭上肯定没有那么快的保暖效果,但进入一半梦乡的小四儿还是露出很惬意的笑容,暖和和的睡回笼觉真是太幸福了。 梁进仓就在琢磨,等发了工资,买一套炉具,买点煤,过年的时候,家里也该生炉子了。 不得不承认,三九严寒的天气,早上起来屋里太冷。 里屋睡着人,屋里的温度还能保持在零上。 堂屋里晚饭后息了灶火,到早上水舀子里面都有一层薄冰。 三仓把大哥搭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含糊地嘟囔:“大哥你起得太早了,我长大了干什么也不当工人……” 梁进仓瞪了那个圆脑袋一眼,要不是怕影响他睡觉,肯定给他脑袋上敲一记。 兄弟四个当中,老三的脑袋瓜最聪明,但却是最让梁进仓担心的一个。 脑袋瓜聪明,往往想法就多,人毕竟是动物,趋利避害永远是本能,当他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困难,感觉苦累的时候,往往会比别人找到更多的捷径。 捷径本身并没有错,有时候会让你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是,当走捷径成为一种习惯,凡事都想走捷径,走最轻松的那条路,这样的人生是很危险的。 因为捷径同时意味着危险,会让人生多出太多不可控的变数。 梁进仓捡到工科学霸的一世记忆,从此他能有太多的捷径可走。 但他并没有急于去挣钱,并没有让自家的生活瞬间变得富裕。 就是因为他深深懂得,捡到一世记忆并不能让他的人生从此包打天下,精神上得到了跨越式的提升,但是体魄和人生体验并没有跟上来。 所以他才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就像他并不排斥去当一个小小的学徒工,就是要让人生理论联系实际地得到历练。 配料工,其实是个苦工种。 既需要具有很强的计算能力,又要熟悉各种物件的形状、尺寸和制作工艺,这是个十分费心劳神的工作。 关键是这大冬天的,需要在室外,在那些木料当中翻来翻去,还得测量,计算,干上俩小时,人都要冻僵了。 可他还是乐此不疲的地去干,甚至让车间在头一天就做出明天的工作计划,然后他赶在车间上班之前,把各种材料配好。 每天至少比别人多工作俩小时,而且天不亮就开始捏着手电筒工作了。 有时候赶上出车,回来得晚,他回到家的时候,也许家里人都已经睡下了。 母亲心疼儿子上班这么辛苦,妹妹更心疼大哥,弟弟们除了心疼大哥,都开始把“当工人”看做了洪水猛兽。 可是当大哥的就是要给弟弟妹妹们起到这样一个示范作用。 就像后世的父母,人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希望自己的孩子勤奋,可有好多家长给孩子定了闹钟,自己却起不来。 自己天天抱着手机傻笑,却禁止孩子看手机。 你自己做不到的,为什么要求孩子做到? 梁进仓决定要稍稍改变一下家里的生活条件,但是在条件有所改变之前,就是要给弟弟妹妹们展示,生活条件的改变,是大哥付出辛苦劳动的结果。 就是让他们看到努力和回报的因果关系。 现在他们把“当工人”看做洪水猛兽,那么当大哥让家里生活改观,他们跟着得到实惠的时候,要懂得好吃好喝的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而不是大哥轻轻松松赚到太多的钱,弟弟妹妹们跟着过上富足生活,那样的话,他们一辈子就毁了。 因为那样一来会让他们从小就以为,这个世界很简单,生活很容易。 人生注定要选一条道路走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之地,但是通往理想之地的路有千万条,记得要选最难走的那一条。 过了不多日子,付出总有回报的时刻来了。 厂里发工资了。 孙延成承包大件车间,一个月到底能剩下多少钱,只有郑会计和几个领导,以及他自己知道。 但是很明显大件车间的工人都喜笑颜开,因为这个月的工资比以前翻了一倍,有的还翻了一倍多,最懒的那位都发到了将近四十块钱。 当然最让人羡慕的是配料工梁进仓,一个月的工资,发了二百四十多快,将近二百五。 全厂沸腾。 他一个月的工资,是其他学徒工一年的工资数。 把其他工人简直给羡慕死了。 厂长苏致祥不失时机地给每个车间下发了一张明白纸。 就是一个问卷形式,让每个工人回答一下,梁进仓为什么能发这么多工资? 他这是准备在厂里树立典型,用榜样精神去引导工人的工作热情。 对于这位理想主义者的机关干部来说,思想工作可是他的强项。 只不过,技止此耳。 还是带有浓浓的书呆子气。 所谓目标过于高远,就是没有目标。 树立配料工这样一个典型,其实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典型。 整个木器厂有几个人能做配料工? 即使让你承包配料,谁能像一个工科学霸那样对木料做出精准计算,然后做到物尽其用? 二百多块钱的月工资确实人人羡慕,只是,我的气质你模仿不来。 要是让一般工人去承包配料的话,可能一个月赔进去二百也不止。 梁进仓对于苏厂长这个树立典型的创意,表示了由衷的叹服。 然后,又稍微提出一点意见,建议厂长再发散一下思想。 比方说,细化、具体化奖惩制度。 每个车间在计件工资的基础上,每个月都要评选出劳动能手,一二三名,分别对应不同的现金奖励。 还有季度能手,半年奖,年度生产能手。 定期举行技术大赛。 不管是技术革新,还是富有成效的开源节流的建议,都根据贡献程度,按照一定比例,重奖。 遵章守纪奖,敬业楷模,全勤奖……等等等等。 苏厂长让小梁这些琳琅满目的创意给完全震惊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担心这些奖励真要兑现了,厂子连成本都要变成奖金发下去。 可是跟郑会计她们仔细计算过后,惊讶地发现,这些奖项看起来会让厂子大量破费,但是由此带来的效益,却会更加惊人。 一句话,奖给工人的只是很少一部分,真正拿大头的还是厂子。 于是大力推行。 眼看就要过年了嘛,苏厂长还承诺,到年底要评选三名效益明星。 除了现金奖励,还要奖励自行车,缝纫机等实物,其他各种年货翻倍。 全厂的工作热情再次被引爆。 像小梁那样承包配料大家模仿不来,但是立足本职工作,力争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提高产量,这是完全能做到的。 反正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而且干得越多,有可能进入前几名的话,还有现金奖励。 都是真金白银,这钱简直挣疯了啊。 于是在“向小梁同志学习”的口号中,几乎所有人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劳动竞赛。 仅仅有寥寥几个人一点也提不起工作热情。 比方说吴光荣副厂长。 厂子搞得越好,他心情越糟糕。 另外在工人当中,女工黄秋艳不但没有投入轰轰烈烈的劳动竞赛,反而一点劳动热情都提不起来。 厂里越热烈,工人们劲头越足,她越是不舒服。 甚至每天都有一种如坠冰窟的感觉。 因为前未婚夫把鞋垫又还给了她,并且明确跟她说,自己有对象了。 黄秋艳当时就恼了,愤怒地质问梁进仓:“那你为什么还收下鞋垫子?” 梁进仓一愣,自己没欠她什么吧? 怎么感觉好像自己把人睡了,始乱终弃似的。 当时她手速太快,一下子塞给自己就跑了,根本没反应过来。 而且看明白是鞋垫以后,本来准备还给你的,碰巧郑会计的父亲出车祸,就给耽误了两天而已。 梁进仓也是这样给她解释的。 但是黄秋艳根本就不采纳。 她受不了打击啊。 送下鞋垫子,她都甜蜜好几天了。 而且未婚夫在厂里越是风光,她越是甜蜜。 这好几天都躲着未婚夫了。 怕见了会心动过速。 没想到这突然的又来退还鞋垫,这就像一下子高空坠落一样,她无法承受。 她也没别的可以指责,就是抓住一个关键点,你既然早有对象了,为什么还要收下鞋垫子? 梁进仓再三解释解释不通,逼急了,回答道: “你非得让我给你个充足的理由,为什么要收下鞋垫子是吧?我实话告诉你吧,当时我不知道是鞋垫子,以为你给我的是炭疽病毒。” 炭疽病毒? 黄秋艳一下子愣了。 炭疽病毒是什么? 梁进仓趁机开溜。 从此躲着她。 终于又看清了黄秋艳的一面。 跟你好好的时候,看着挺好一个人,也挺温暖的。 但是别有事,别跟你翻脸,一旦翻脸,绝对无情。 很可怕的无情。 前尘旧情全部抛却,就是一下子跟你翻脸无情,让你面对面无法承受的无情。 梁进仓发现自己还是太善良了,太重感情,总感觉毕竟夫妻一场,缘分不成情意在,至少见了面笑笑,彼此心里也舒服。 换来的就是这个?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不止是这个! 黄秋艳本来抱着莫大的希望,却受到如此大的打击,她受不了。 尤其看到梁进仓一个月发二百多块钱,整天开着车出出进进,是全厂学习的楷模,她更受不了。 一天比一天受不了。 她知道,如果就这样算了,自己会憋屈死。 总得做点什么,即使无法挽回梁进仓的心,但至少能让自己的心里平衡一些。 82 到底有多少表叔 现在小梁同志在厂里红得发紫,黄秋艳一个弱女子,还能做点什么? 最多就是想偷着把梁进仓的亲事搅黄。 一开始的时候她和父母还不相信梁进仓有对象了。 现在梁进仓如此坚定地把鞋垫子退还,她们才知道那居然是真的。 如果没有对象,梁进仓绝对不可能这么坚决地退鞋垫。 因为她心里清清楚楚,知道梁进仓从一开始就是多么地喜欢自己。 她有这份自信,自己有资格让他如此痴迷地喜欢。 虽然中间出了宋其果那事,可她跟宋其果并没有干什么啊! 既没有公开订亲,也没有搂搂抱抱,更没有失身。 也就是说,自己还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那个黄花大闺女。 自己浑身上下没少点什么,什么都没变,他怎么可能前几个月如醉如痴地喜欢,过了几个月就不喜欢了呢! 所以黄秋艳就把怨气迁怒于梁进仓现有的对象身上。 毕竟自己跟梁进仓订婚在先,那个女的是后来的。 是那个女人夺走了自己的未婚夫。 如果忍气吞声这就这么算了,往后的日子一天天的可怎么熬! 她的父母看女儿一天天蔫头耷脑茶饭不思,肯定要问啊。 一听梁进仓把收下的鞋垫又给退回来了,老两口也是十分恼火。 这不玩人吗? 没他这么办事的! 收下的东西还带退的。 早知道不行你当时别接啊! 女儿说的也没错,就得把他亲事搅和搅和。 他这么欺负人,就得预备着受到惩罚。 于是父母就托人打听大仓的未婚妻是哪村的。 总得给她滴上几滴鼻涕水,即使不能给他搅和散了,也不能让他们那么舒服。 这边父母还没打听明白的,黄秋艳在厂里又发现一个问题。 惊天大问题。 梁进仓怎么跟会计郑淑叶搞上了? 因为她不止一次地亲眼得见,梁进仓老是往会计的办公室跑。 进去一呆就是半天。 郑会计那间单独的办公室,在厂里很多人眼里,几乎比厂长办公室还要神圣。 因为所有人的工资、福利,都出自于那间办公室。 而且有的工人即使去过厂长的办公室,但是很少有人能涉足会计的办公室。 一则因为会计那屋里全是账,属于闲人免进的重要单位。 二则郑会计是女的,厂里最漂亮的年轻姑娘,平时又不苟言笑,没人敢随便进她的办公室。 没想到梁进仓怎么就成了常客。 照这样发展下去,你直接搬进去办公算了。 其实梁进仓是去会计那里查数据。 比对以前的材料使用情况,单位材料的成品率,等等这些。 一年一年往前翻,很麻烦的。 可不就有空往这跑嘛。 好在郑会计不烦。 不但不烦,来了还给他用白瓷盖杯倒一杯热水,让他抱着暖暖手。 再后来,热水变成了热茶。 梁进仓发现郑会计一个年轻女孩子没有喝茶的习惯,盖杯里一直都是清水。 奇怪地问她:“你又不喝茶,哪来的茶叶,唔,这茶叶还不错,龙井,好香。” 这年头茶叶是奢侈品,而且北方的供销社卖的茶叶,基本就是花茶,茉莉或者珠兰。 绿茶很少见,更别说龙井这么高档的茶叶了。 郑淑叶神秘地笑:“从我爸那里偷的。” 梁进仓心里不禁有些温暖。 郑会计对自己还真是不错。 那段日子俩人经常面对面一个桌子办公。 有时候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梁进仓发现郑淑叶长得确实很漂亮。 大眼睛水汪汪的,鼻子线条感十足,尤其是嘴长得好看,那种弧度的唇形很有味道。 郑淑叶就就变着脸训斥:“快干活,抬头干什么!” 人家姑娘大大方方,梁进仓倒落了下风,赶紧低下头继续翻账本,嘴里嘟囔: “你比老师还苛刻,老师就是不让回头,没有不让抬头的。” 郑淑叶“扑哧”笑了:“你可以回头,就是不准抬头。” 回头干嘛,身后就是墙,冷冰冰的。 哪里比得上看美女的诱惑力。 看一眼如坐春风,舒服半天。 屋里生着煤炉,一会儿水开了,郑淑叶过去挪开水壶,给炉子里加几块煤,盖上炉盖。 提着水壶给梁进仓续水,并顺手把杯盖从桌子上拿起来盖上。 梁进仓赶紧道谢,表示很惶恐,老是过来打扰你,还劳您给我倒水。 一边说,一边把杯盖又不着痕迹地取下来。 郑淑叶焉能看不到。 其实好几天就注意到这个细节了,也就是梁进仓明明杯子里泡着茶叶,但总是不盖盖儿。 泡茶哪有敞着盖的?而且大冬天的,不盖盖儿茶水也容易凉。 忍不住,就问他:“每次给你把杯子盖上,你总是偷着拿下来,故意气我是吧?” 梁进仓表示很无辜:“怎么敢啊!能喝上郑主任的茶叶已经很荣幸了,还敢气你?那我不成恩将仇报了。” “那为什么老是把盖儿拿下来?” “拿下来好喝啊。” 郑淑叶想打他。 这小子看着挺憨厚的,怎么也有油嘴滑舌的一面。 梁进仓想了想:“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实话实说吗?” “恕你无罪。” “能喝上这么好的茶叶,真的感激不尽,不过恕我直言,龙井不是这么泡的。” “哦?”郑淑叶很诧异。 在她看来,小梁能喝上这样的茶真的算是有福了,因为她爸那里也没有多少,珍贵得很呢。 而且可以猜想,他应该是第一次喝到这样的茶叶品种。 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好像很懂行的样子? 有点不大真实啊。 “那你教教我,应该怎么泡?” “这茶你喝过没有?” “跟着我爸喝过几次。” “味道怎么样?” “很好喝啊。” “那好,你稍等。” 一会儿梁进仓把苏厂长办公室那套茶具拿过来了,刷洗得十分干净。 茶壶茶碗用开水烫过一遍。 然后茶壶里投茶。 烧水壶的水已经稍微放凉,差不多八九十度的样子。 洗茶。 稍微醒一醒,然后冲入稍许八九十度的开水,稍倾再冲一次。 这才倒入茶碗。 请郑淑叶品尝。 并且还嘱咐:“喝茶不能像灌驴一样咕咚一口喝下,你要品,仔细品。” 先端起茶碗,做个示范。 郑淑叶白他一眼:“怎么感觉你装模作样的,不会故弄玄虚拐着弯骂我是驴吧?要是骂我的话你试活着点。” 端起茶碗,学着小梁的样子,慢慢啜饮。 眼神渐渐变得精彩起来。 放下茶碗,嘴里还在默默品味。 梁进仓赶紧给她续上:“最后这一步也很关键,茶叶不能一直在水里泡着,要现冲现喝。” 郑淑叶神往地回味道:“果然味道不一样,感觉很清新,发甜。” 然后看小梁的眼神很复杂:“一看你对这茶就很有研究的样子,为什么?” 因为在整个夏山公社,能有幸喝到龙井的并不多,绝大多数人连龙井是何物都不知道。 你要去村里找人问什么是龙井? 大概率会回答,是一口井。 但是小梁年纪轻轻,也不过就是下边村里土生土长的,怎么可能对这么高档稀缺的东西如此熟悉? 至少比茶叶的主人郑主任要精通多了。 “嗯——”梁进仓道,“我有个表叔,是南方人,有一次来我家带着好几种茶叶,我跟他学会了怎么泡茶,茶叶品种不同,冲泡的方法也不一样。” “是吗?”郑淑叶感觉长了知识,“我以为所有茶叶都是一样的泡法,烧开水冲进去就是呢。” “以后你再偷出什么好茶叶,我再教你。”梁进仓笑道。 心里暗想,我家的表叔啊,还真是数不清。 郑淑叶继续品着茶:“说好了啊,下次偷来新品种你一定教我。” 年轻的姑娘本来没有茶瘾,但是这次居然一碗一碗的,品上瘾了。 这大冬天的,室外寒风呼啸,天气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 室内却是生着煤炉暖烘烘的,俩人对坐品茶,居然有一种平生没感受过的异样的惬意。 真希望这种感觉一直继续下去。 不知不觉什么话都说。 郑淑叶突然问小梁:“能问你个私密问题吗?黄秋艳给你做的鞋垫,为什么又给人退了回去?” 唔?梁进仓奇怪的瞅着她。 自己跟黄秋艳找个旮旯交易的,她怎么知道的? “你别猜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俩谈话,黄秋艳都冲你发火了,难道就不能让别人偶然听到!” 梁进仓点头,好吧,长舌妇真是无处不在。 连郑会计这么超凡脱俗的存在都听到风声了。 郑淑叶认真地说:“黄秋艳是咱们厂里长得最漂亮的,你们俩真的很般配,再说你都收下人家的鞋垫了,再退回去,太伤人了吧!” “唉——”梁进仓长叹一声。 这话怎么说呢? 表叔那个梗对于黄秋艳这事肯定是用不上。 但自己跟黄秋艳的恩恩怨怨,对别人和盘托出,也明显是不合适的。 毕竟,黄秋艳以后还会嫁人,还要有她自己的生活,要是把实情说给别人听,对她名声打击很大。 而且这里面跟她唱对台戏的是自己,也是卷入是非漩涡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当然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是非非,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让它尽快过去。 83 剁碎了喂狗 梁进仓既不能把自己跟黄秋艳的真实过往说给郑淑叶听,也不能撒谎。 只能用那个老原则:假话不说,真话不全说。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跟黄秋艳订过亲。” 郑淑叶的眼睛瞬间睁得很大:“你订亲了?” “订过亲。” “哦,意思是现在又散了?” “意思是,早就散了,不是现在。” 郑淑叶点点头。 点头而已,不适合再追问下去了。 这年头订了亲基本就等同于结婚,要是散了的话,这里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大事。 有可能牵涉到人家私密中的私密,再追问下去,那就不是郑淑叶了。 虽然她很想知道看起来很般配的俩人为什么又散了? 令人遗憾,但似乎又有些莫名的窃喜。 “她比我有情有义。”梁进仓说: “订亲的时候她答应给我做鞋垫子,没等做完亲事就散了,我以为鞋垫子肯定也黄了。 没想到她还一直想着这事,坚持做完送给我,她意思是说话要算数。 我收下后又后悔,觉得既然亲事都散了,就不应该再要她的鞋垫子。 还给她的时候她很火,觉得我太狭隘了,买卖不成仁义在,难道一旦散伙就恩断义绝了吗? 我大概是有点狭隘了!” 郑淑叶扑哧笑了:“你怎么说这么难听,好好的亲事,变成买卖了。” 梁进仓挠头:“这个比喻是有点不大恰当哈?” “你呀,我看着也不像外表那么老实,有点油腔滑调的。” 反正这事皮里阳秋的就过去了。 虽然梁进仓没说亲事到底为什么散的,但郑淑叶只要知道他们最终的结果就够了。 而且对梁进仓的观感更好了。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如黄秋艳有情义,但郑淑叶是明白人,知道小梁这样说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黄秋艳的名声。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有情有义呢。 快下班的时候,果然又下雪了,大雪花子飘飘扬扬的,看样子挺有下头。 郑淑叶没下班就早早走了。 下班后,梁进仓刚走出大门口,就见郑淑叶站在她的自行车旁边,好像等一会儿了,头上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你怎么才出来。”郑淑叶笑道,“我都快成雪人了。” 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梁进仓。 是摞在一起的两个大纸包,包装纸用纸捻子捆着,表面已经有油渍洇出来。 梁进仓闻到一股香味儿。 很明显是油炸物。 “炸鱼,炸藕合,不是给你的哈,给馋痨痞小四儿吃。”郑淑叶笑着冲他眨眨眼。 梁进仓心里又是一热。 在办公室俩人闲聊的时候,不可避免要问到他的家庭情况,梁进仓肯定要实话实说,包括继父是个歪啊歪,小四儿整天就瞅瞅着吃,是个馋痨痞,等等等等。 郑淑叶不但没有歧视小四儿,还感觉挺可爱的。 这年头不但很难有好吃的,饭菜的油水也不足,孩子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整天追逐打闹一住不住,肯定不到饭点儿就饿得慌。 看见什么吃什么,什么吃的也看不见就满脑子想好吃的。 其实不光是吃的,穿的用的,哪个不匮乏呢? 郑淑叶家条件好,她妈又是国营饭店女经理,力所能及买点好吃的给可爱的小四儿解解馋,也是好的。 这两大包炸货可不便宜,梁进仓赶紧要掏钱给她。 郑淑叶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他。 吓得他只好讪讪的收手。 “要不然你骑我车子回去吧,下雪,天黑得快。” 梁进仓赶紧拒绝,表示路上滑,还是走着稳当,骑车子害怕出溜倒了。 郑淑叶硬把车把塞到他手里:“就一次,下次不借给你了。” 梁进仓只好把炸货放车筐里,骗腿上车跟她道别。 “路上慢点,别你个乌鸦嘴真的出溜倒了哈。”郑淑叶还嘱咐。 这一幕,被黄秋艳明明白白看在眼里。 一直关注梁进仓,以及梁进仓为什么老往郑会计办公室跑。 难道他俩人有什么特殊关系? 可是想想又觉得绝无可能。 梁进仓家什么情况,她比谁都清楚。 郑会计家庭什么情况,她大体也知道。 郑会计长得有多漂亮……她不敢想。 这个问题想起来太扎心。 反正打死她都不会相信郑会计会跟梁进仓搞对象。 可是这一幕把她整个人打击坏了。 漫漫风雪之中,怎么走回家的都不知道。 邻村有个女工,跟她是个伴儿,一路之上发现小黄似乎傻了。 跟她说话要么听而不闻,要么答非所问。 走到半路那个伴儿肚子不舒服,似乎有点拉肚子,要去旁边沟子里解决一下。 黄秋艳点头应答:“嗯嗯,好,我接着吃。” 回到家父母叫她吃饭,她愣头愣脑答应:“哦,吃啊,你拉完了?” 父母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怀疑是中邪了,而且好像是狗精附体! 再三追问,确认女儿到底还有没有自主意识。 黄秋艳被逼问急了,跑屋里去蒙头痛哭。 黄发财突然有点后悔让女儿去当这个工人了。 当工人体面了,女儿眼界也长了,可回家动不动就趴炕上哭,这不要命! 反正这次不管父母怎么问,黄秋艳什么都不说了。 她发现跟父母说了也没用。 关键是不敢提起梁进仓跟郑淑叶搞对象的事。 一个字都不敢提。 没勇气面对,只想逃避。 想想郑会计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龄,可人家在厂里那么好的工作,那么高贵,爸爸还是当官的,她妈也是当官的。 自己是什么? 狗屁都不是。 父母也是没本事的老农民。 不敢比,但是脑子里一直翻来覆去地比。 比起来就卑微得生不如死。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第二天顶着俩熊猫眼去上班。 父母劝她,不舒服就在家歇天,她也不听。 其实她没打算去上班。 这个班上不上的无所谓了。 父母开始后悔让女儿当了工人,其实女儿这个工人当得也有点筋疲力尽。 到了夏山没去厂里,而是从供销社买了些点心,提着去了公社医院。 她知道吴新刚断了胳膊,一直住院。 一夜没睡也没白费,后半夜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头半夜一直在痛苦郑淑叶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要看上梁进仓。 后悔自己当初有眼不识泰山,好好的订了亲为什么要跟人家散了? 很不平衡于梁进仓居然因祸得福,找了个各方面比自己好上百倍的对象。 这以后梁进仓要跟郑淑叶结了婚,外人还不得纷纷传扬自己是扫把星,没有福份跟梁进仓吗? 见了财神用棍打,大概说的就是自己这种人。 痛苦懊悔,只是忽略了一个问题。 郑淑叶不是跟吴新刚搞对象吗? 灵光一闪发现这个问题,让她一下子兴奋起来。 对啊,郑会计有对象,是副厂长的儿子吴新刚啊。 很明显梁进仓这是趁着吴新刚受伤住院,他顶替吴新刚上车学徒,连带顶替吴新刚跟郑淑叶搞起了对象。 这事要是让吴新刚知道,还不得把梁进仓剁碎了喂狗啊? 所以她就提着礼物到医院探望吴新刚来了。 84 谁夺走了我的梦想 吴新刚认为,既然医生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么自己至少要住够一百天。 尤其大冬天住院太舒服了,暖和和的,不用干活,还有工资,每到饭点儿他妈就做了好吃的送过来。 简直比神仙都快乐。 这次的胳膊还没好,他已经开始规划下一次要抢着摇车了。 住院这么多日子,厂里也没几个来看他的。 本来他在厂里耀武扬威,以太子自居,就是属包子的,人嫌狗不理。 这一段时间太子他父皇在厂里失势,人人都幸灾乐祸看父子俩的笑话呢,谁有闲工夫来医院探望他。 倒是在街上几个狐朋狗友还时常跑医院来陪他打扑克。 不过那几个狐狗都是好吃懒做之徒,属蝈蝈的,非得出来太阳晒干了翅子才能活动,别人都干一早上活儿了,他们那梦里还没到入洞房的环节呢。 吴新刚吃了早饭斜靠在病床上正百无聊赖,一秒一秒的数秒呢,突然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俊姑娘。 认得是厂里的黄秋艳。 木器厂除了郑淑叶,也就数黄秋艳长得漂亮了。 而且据吴新刚观察,这个黄秋艳对自己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只要一看她,脸就发红。 这应该是正常现象,哪个女工被太子爷瞅一眼,脸不红呢! 只不过他一门心思追求郑淑叶,不敢跟别的女工有什么交集。 巴掌大的厂子,百来人,你去蹲个茅坑放了几个屁全厂人都能数得清,何况太子爷要临幸女工呢。 所以他虽然看着青春靓丽的黄秋艳有些眼馋,但也不敢有所表示。 万万没想到正在闲得蛋疼之时,来了个止疼的,而且还提着礼物。 可把他高兴坏了。 在厂里不敢跟黄秋艳有所表示,是怕厂里人看到告诉了郑淑叶,但医院没有厂里人,当然无需担心啦! 于是热情接待。 吃水果。 还十分有礼貌地给黄秋艳倒水。 黄秋艳直接受宠若惊坏了。 没想到小吴副厂长这么平易近人。 寒暄推让半天,宾主这才算是各归其位。 本来黄秋艳跟吴新刚又不熟,在厂里都没说过话,这也是因为被梁进仓那事打击得近乎崩溃,这才硬着头皮来的。 刚才在病房外边徘徊好久,数次掉头又数次逼着自己转回来。 最后一闭眼,哪怕火坑也要跳进去了,这才一头闯进来。 还预备着进来要尴尬致死呢。 没想到让吴新刚这一通忙活,光顾着惶恐了,居然没顾上尴尬。 没几分钟的功夫,俩人就感觉好像老熟人一样了。 在关心过吴新刚的恢复情况之后,黄秋艳趁热打铁,把来之前早就想好的话头打出来。 当然是先卖惨。 表示自己被孙业霞欺负得快要干不下去了。 但她在厂里又没有熟人,在夏山街也没有亲戚朋友,只能白挨欺负。 后来想到吴厂长是夏山本街的,本来想去跟吴厂长说说,但怕厂长忙,这就想到小吴厂长了。 “你跟孙业霞都是一个街上的,再说你在厂里的身份,要是帮我说句话,肯定管用。” 说着说着,黄秋艳的眼圈儿泛红,不知不觉眼泪就骨碌下来。 她真的很伤心。 只不过不是伤心孙业霞欺负她罢了。 其实现在计件工资,孙业霞还想当上车间第一的生产小能手,恨不能一个人劈成两半使,早就视黄秋艳如无物了。 吴新刚一听就乐了。 就为这么点小事啊? 对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一句话就解决了嘛。 你看把黄秋艳给委屈的,哭成那样! 于是大包大揽。 黄秋艳一看小吴厂长答应得这么痛快,表示太感人了。 哭得更厉害了。 吴新刚很感慨,看来黄秋艳也是性情中人啊。 想来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吧。 自己已经算是她的恩人了。 于是看黄秋艳的眼神也更大胆起来。 “小黄,你有对象了吗?” “有过一个。”黄秋艳擦擦眼泪。 “有过?”吴新刚心里咯噔一下子,“那现在呢?” “散了。” 哦,吴新刚松了口气。 “其实俺对象也是咱厂的。” 哦?吴新刚眼睛一下子瞪起来。 没想到黄秋艳来厂里没多少日子的,居然就搞过一个对象了? 看来这女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看她一眼就能让她脸红,还以为很害羞,很单纯呢。 装的吧? 脸色变得没那么热情了:“咱厂里的?谁啊?” “梁进仓。” 他? 吴新刚眼睛再次瞪圆。 他最恨的就是梁进仓了。 虽然那个风雪黄昏他打断了胳膊,多亏梁进仓把他拉回来得到了及时救治,但老子就是要恨他。 没有理由。 说起来就不舒服。 “那为什么又散了呢?”吴新刚的脸色就像开始数九的天气,越来越冷。 “他又搞了个,就把我给他做的鞋垫还给我了。”话一出口,黄秋艳的眼泪再次刷的流下来。 “又搞了个?”吴新刚大怒,啪的一拍病床,骂道,“我早看这混蛋不是好东西,这不是耍流氓吗!” 黄秋艳只是哭,委屈得咕咕的。 “你为什么不揭发他,他搞的那个还是咱厂的吗?” “是咱厂的,我不敢揭发他。” “你跟我说,是谁?我不但让那女的知道,还要让全厂都知道那小子耍流氓。” “是郑会计。”黄秋艳用蚊子的音量怯懦地说。 “谁?”吴新刚以为自己太过愤怒,听岔劈了。 “就是咱厂的郑会计啊,听说她爸是公社主任,我怎么敢乱说——” “你!”吴新刚差点抓起盖杯给黄秋艳开头上。 这不是放屁吗! 梁进仓不过是下边村里的,刚来的学徒工,郑淑叶能看上他? 要是郑淑叶那么容易能看上一个人的话,自己跟郑淑叶的孩子现在都满地跑了。 “你别生气,我可没胡说,他俩的事儿现在全厂都知道了,不信你问问别人啊。”黄秋艳吓坏了。 她看出吴新刚差点抓杯子来了。 吴新刚呼哧呼哧喷气。 不敢置信。 但黄秋艳言之凿凿。 他知道,牵涉到郑淑叶,黄秋艳大概率不敢撒谎。 可是——“郑淑叶怎么可能看上姓梁的,她傻了吗?”吴新刚吼道。 “梁进仓现在可红了,苏厂长什么都听他的,石师傅还收他当徒弟,整天开着车出出进进,郑会计大概就是看他——” “闭嘴!”吴新刚突然大喝一声,指着黄秋艳,“你说什么?他现在学车,整天开车?” 嗯啊! “啪!”那个瞅了好几眼的杯子终于飞到墙上粉碎了。 “混蛋!”吴新刚眼都红了,“他学车,我怎么办?” 他虽然一直学不好,考不上,可他做梦都想拿证,都想成为一个正式司机。 然后,他爸爸可以找个理由把石国良弄走,他就是厂里唯一的司机师傅。 到那时候不但可以很威风地开着车随便走,而且看看郑淑叶还会看不上自己吗? 可是现在,梁进仓开上了车整天出出进进,还跟郑淑叶搞上了。 这明明是自己的梦想啊! 夺人梦想,犹如杀人父母啊! 受不了了。 完全受不了。 必须要去把姓梁的混蛋劈了。 跳下病床就穿鞋,本来一只手穿鞋就不得劲,又气得哆嗦,怎么也蹬不进去。 索性往床上一坐,吩咐黄秋艳:“你把鞋给我穿上。” 穿好鞋,又让黄秋艳帮忙套上大袄。 只能伸进一条胳膊,另一条吊着的胳膊包在袄里。 黄秋艳给他扣好扣子。 抓着袄扣最下边的几粒扣子,黄秋艳需要蹲下去,还没扣完,就见嘻嘻哈哈进来四五个流里流气的青年。 “啊唷嗬!”走在头前那个青年发出一声惊呼,“新刚什么时候支使上媳妇了?” 几个人呼一下子围住俩人,发出各种怪叫,各种疯言乱语。 黄秋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站起来,抓着褂子前襟,埋着头,羞得满脸通红。 “都他娘的闭嘴!”吴新刚怒吼,“赶紧去找棍子,跟我去报仇。” “报仇?”几个青年一听这话眼都亮了,大冬天的实在是太无聊了,“找谁报仇?” “梁家河的,木器厂新来的学徒工。” “几个?” “一个还不够啊!” 嘁! 几个人很泄气。 梁家河的,还是学徒工,仅此一个,不够塞牙缝的。 要是目标能有三五个,上去棍棒交加,哭爹喊娘,那才叫过瘾呢。 “去不去啊?”吴新刚红着眼睛怒吼。 “当然去啊!” 蚊子腿也是肉,虽然不过瘾,总比闲着打扑克干磨爪子强吧。 轰一下子往外走。 没到门口就开始内讧,都在要求别人不要动手,让自己来打。 机会难得,狼多肉少,这些青年也确实闲坏了。 85 断绝父子关系 吴新刚是厂长的儿子,他带着人进厂,看大门的老孙也不敢阻拦。 一行人都拿着棍子,气势汹汹直接来到大件车间。 到了那里一问,才知道梁进仓已经不在车间干了。 现在小梁管配料。 还是石师傅的学徒,也许出车走了。 吴新刚带着手下兵将继续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打听谁看见梁进仓了? 大家一看他们这副架势,就知道不是好事,看到的也推说没看见。 但难不住吴新刚,毕竟他在厂里太熟了。 直奔停车的地方。 远远就看到那辆大解放发动机盖折叠起来,就像一只鸡的俩翅膀掀起来一样。 梁进仓踏在保险杠上,拔出油尺正在看机油。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吴新刚眼都红了。 “就是那混蛋,上去把胳膊给他打断!” 青年们兴奋极了,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抡着棍子嗷嗷地扑上去。 “站住!”梁进仓大喝一声。 居高临下站在保险杠上,很有点威风凛凛的样子,青年们一震,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吴新刚,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这是干嘛?” “放你妈-的够臭屁!”吴新刚怒骂道: “谁让你学车的?这车是我的,你-他-妈算个什么玩意儿敢顶了老子。 还有,你耳聋了还是眼瞎了,不知道小郑跟我搞对象吗,你敢去勾引她就是不想活了!” 梁进仓正色道:“你找我的事可以,我不怕你,但你不能随便污蔑郑会计。” “放屁放屁放屁!”吴新刚气得疯狂跳脚,“你以为我在医院什么都不知道是吧,黄秋艳什么都跟我说了。 你家祖宗八代的事我都知道,还给老子嘴硬! 打他打他,上去打啊!” 青年们一听对啊,斗什么嘴啊! 举起棍子又要冲。 但是从车旁闪出一个人,挡住了青年们的去路。 披一件黄色军大衣,里面也是一身黄军装,脚上穿翻毛皮鞋,敦实的中等个,像个炮筒子似的上下一般粗。 只看大圆脸上那青幽幽的络腮胡子,就知道是石国良。 石国良瞪着俩铜铃眼冲几个青年怒道:“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 一看石国良,吴新刚就气不打一处来:“姓石的,你为什么让他上车当徒弟?” 石国良一瞪眼:“老子让谁上车,要你管!” 吴新刚一滞,情绪激愤之下,自己的话有点太冲了。 石国良是他的师父,曾经的师父,其实他一直在师父面前唯唯诺诺。 但今天惊闻师父换了徒弟,而且亲眼看到梁进仓在车上,就让一时的愤怒冲昏了头脑。 脱口而出那个“姓石的”,其实是此前他爸跟他说石国良不想要他了,他在背后大骂,一次两次,有点习惯了。 后来吴光荣见儿子态度坚决,还是要学车,也就不再多说。 更没有告诉儿子,其实石国良已经有了新徒弟。 就是怕儿子从小惯出来的颐指气使的脾气,听到这个消息会闹事。 吴新刚压了压心头怒火,语气软了些:“可我还是你的徒弟,你不能一下子收俩徒弟吧?” “你爱是谁的徒弟,以后别跟老子提这茬。” 吴新刚脑袋轰的一声,愤怒再次爆棚,指着梁进仓怒吼:“打他,先把两条胳膊打断,看他怎么开——”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吴新刚,你刚才胡说什么?” 声音如此熟悉,不用看,吴新刚就知道是郑淑叶。 往日这个声音只要落到耳朵里,吴新刚的骨头都要酥了。 可是今天一看郑淑叶来了,顿时满腔怒火倒上浓浓的酸醋,一肚子沸腾的醋意都要爆炸了。 “你还好意思出来说话。”吴新刚叫道,“姓梁的跟黄秋艳都订亲了,你中间插一杠子,还要脸不!” 这话说的,郑淑叶脸都气白了。 平常就是觉得吴新刚外强中干,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罢了。 干事不行,但是说话什么的还算规矩。 但没想到今天会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郑淑叶也是气极了,当即噔噔噔快步走到车前,一把拉住站保险杠上梁进仓的手: “我还就是不要脸了,我就高兴跟小梁搞对象。 现在这社会婚姻自由,恋爱自由,谁也管不着。 更不用你个臭嘴来胡说八道。” 吴新刚气得很想晕过去。 大脑都缺氧了。 嘴里只是机械地嘶吼:“上啊你们几个混蛋,打啊混蛋,把他胳膊打断,腿也打断,打成残废让她搞去……” 挡在车前的石国良难得的笑笑,居然横着几步闪开了:“非打不可是吧?上啊。” “上啊上啊,打啊打啊……”吴新刚跳着脚一叠声大吼。 青年们的棍子举起放下都好几次了,早就已经不耐烦,一个个再次挥舞起棍子,发出各种怪叫。 只是他们依然没有冲到梁进仓面前。 好多手持棍棒的工人就像从天而降一样,呼啦一下把他们围在当中。 其实这些工人早就在他们身后了。 从他们在大件车间打听梁进仓,孙延成就带着人跟了上来。 他们斗嘴,孙延成他们就在后边看着。 只是吴新刚几人注意力全在梁进仓他们身上,居然没发觉背后早已黑压压站满了人。 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工人围住这几个青年,瞬间就给他们缴了械。 接着就是一通毫不留情的狂殴。 几个青年被重重围困,就像狂涛巨浪当中漂浮着几只蚂蚁,被打得哭爹喊娘,纷纷求饶。 吴新刚毕竟是吴厂长的儿子,是自己厂的人,工人们不好意思打他。 可也有几个被吴新刚欺负过的工人,实在是太恨他了,趁着乱,也给他来了那么几下。 但这就足够他鼻青脸肿了。 一通狂揍之后,几个青年被拖到孙延成面前。 几个青年一看是孙延成,吓得都要尿了,一个个哼哼唧唧装可怜。 孙延成揽着梁进仓的肩膀,盯着几个青年: “认得这是谁吗?这是我的兄弟,我的铁哥们。 你们要打他是吧,我替他挨了,以后想打他来找我。 记住了吗?” 青年们身体都快弯成九十度了,一个个鼻青脸肿的点头哈腰,连说不敢,以后再也不敢了。 孙延成冷哼一声:“知道害怕就好,以后再出现这种事,腿给你打断,赶紧滚。” “哎,哎哎哎,滚滚滚,我们滚……”青年们屁滚尿流而去。 工人们散去,梁进仓他们该干嘛干嘛,吴新刚孤零零站那儿,心里难受极了。 愤怒极了。 他很想跟梁进仓拼了。 可他现在——应该属于独臂难支吧! 再说他就是胳膊好好的,估摸估摸也打不过梁进仓。 感受着工人们投来蔑视的目光,吴新刚很孤独,很无助,屈辱感如此强烈地啃噬着他的心,让他生不如死。 尤其是他突然扫视到了自己的爸爸。 有外边的人到厂里来闹事,一大半工人都跑来了,厂领导肯定也被惊动。 一看工人们控制住局面,痛殴闹事者,领导们也就安心地旁观。 吴副厂长也在旁观,可惜很难安心。 工人们散去,厂领导们也不发一言地回去了。 吴副厂长看着孤零零站在那里的儿子,鼻青脸肿,比丧家犬还要狼狈。 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把石国良收了新徒弟那事告诉他,其实就是害怕会有这一幕。 也不知道这小子好好的在医院里,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吴副厂长跟儿子四目相对,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办公室了。 吴新刚还能怎样? 一步一挨地走出木器厂。 游魂一样走在街上,感受着人来人往异样的目光,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最让他绝望的主要是爸爸的绝情,明明儿子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他居然不管。 冷眼旁观,末后连个屁都不放,就走了。 这还是父子吗? 还有什么父子亲情可言? 不知不觉,他又回到了病房。 让他意外的是,黄秋艳居然没走,还坐在这里。 一看他这副样子,黄秋艳吓了一跳,几乎是从凳子上弹起来的:“你——这是怎么了?” 吴新刚很想大骂。 怎么了? 都在脸上写着,难道看不出来吗? 他坐在病床上,低着头,只听到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黄秋艳也不敢说话。 其实一看吴新刚这副惨相回来,就知道—— 战败了! 虽然她知道梁进仓在厂里现在红得发紫,但她没想到连副厂长的儿子都斗不过他。 都这样一副下场回来。 “难道吴厂长没在家——”黄秋艳实在太疑惑了,这个问题一直在心里盘旋,最终不知不觉嘴里念叨出来。 “别提他!”吴新刚猛然怒吼一声。 黄秋艳吓得脸都白了。 因为吴新刚的脸太狰狞了。 “我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吴新刚咬牙切齿地怒吼: “太狠了,一点父子亲情都没有了。 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让人打,当爸爸的竟然还能在一边看! 就是个熟人,就是邻居也看不下去啊,何况是自己的爸爸! 我可是他的儿子啊……” 吴新刚伤心得更咽了。 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越哭越伤心。 黄秋艳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 看他哭得眼泪鼻涕俱下,一把一把地往下抓,甩得满屋里眼泪鼻涕横飞,本能地掏出花手绢,递给他。 吴新刚一把抓过去,一边擦着眼泪鼻涕,一边咕咕地抬头看着黄秋艳:“你说,哪有这么狠心的爸爸啊?你听说过吗……” 黄秋艳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毕竟人家父子的事,说什么也不好。 “你擦擦吧,擦擦这边——”黄秋艳指着吴新刚眼皮上一大团鼻涕,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引导手绢去擦那团鼻涕。 吴新刚突然一把抓住黄秋艳的胳膊,把自己脑袋靠在她胳膊上,放声痛哭。 86 坏人没坏报 黄秋艳吓坏了。 倒不是被吴新刚抱住胳膊吓着她了。 而是因为吴新刚哭得太吓人了,嗷嗷的,惊天动地。 医院的人也吓坏了,还以为哪个病人驾崩了呢,病房门口围满了人。 医生护士进来,问吴新刚怎么了? 吴新刚忙着痛哭,当然没空儿搭理他们。 “你是谁?”医生没见过黄秋艳。 “我——”黄秋艳也不知道怎么自我介绍。 “好好劝劝他吧。”医护人员沉着脸走了。 对于这位吴厂长的儿子,拿医院当他们厂了,颐指气使,毛病特多。 没有一个不烦他的。 看他哭成那样,人人高兴,只要别在医院里哭死就行。 最后一个出去的还把门给带上来了,省得扰民。 黄秋艳有些尴尬,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什么体验都没有,突然被一个大青年抱着胳膊,很羞人的。 可吴新刚哭得太忘情,重心全放在一条胳膊上,身体就像软面条一样快要从床沿上出溜下来了。 黄秋艳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吴新刚更加有了依靠,哭得更凶了。 痛哭之中,鼻孔里还能感受到一缕淡淡的清香,是那种女人身上好闻的香味,香味还带着一丝丝的温热。 或者说,是人,女人的味道。 对比他那没人味儿的厂长爸爸,这一缕温热的女人气息,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切。 这种感觉,就像孤苦无助的婴儿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本能的,把脑袋往前一探,直接顶在黄秋艳肚子上,一只胳膊紧紧揽住了女人纤细的腰肢。 融化在久违的母爱当中,哭得更忘情了。 黄秋艳身体一僵,本能地想推开他,可是挣了挣没有成功,他那只手搂得太紧了。 看他哭成这样,不知道为什么,黄秋艳的鼻子也是酸酸的。 她完全理解吴新刚的伤心和痛苦,此时此刻,她何尝不伤心,不痛苦呢! 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很明显,两颗心就这样紧紧贴在一起了。 俩人属于患难与共过来的,感情肯定不是一般地深厚。 至少俩人甜甜蜜蜜订亲的时候,是这么认为的。 不需要海誓山盟,当然这年头的人嘴笨,明明心里有,但是嘴上说不出来。 就是卿卿我我整天黏糊在一起。 黄家那些亲戚朋友知道秋艳找了厂长的儿子,都羡慕得厉害。 可是喝订亲酒的时候,见女婿吊着胳膊,都怀疑是残废,不然人家那么好的条件,能看上咱家秋艳。 黄发财两口子就紧着解释,新刚不是学车嘛,这是坏了车,摇车的时候不小心让摇把打了一下。 很快就会好的。 亲戚朋友这才释然,重新开始羡慕嫉妒恨起来。 黄发财两口子很高兴,要的就是亲戚朋友这种效果呢。 可仅仅是亲戚朋友羡慕嫉妒恨,貌似还不大过瘾。 两口子耿耿于怀的,还是梁进仓一家,尤其是梁进仓跟她娘。 咱家秋艳因祸得福,没跟梁进仓,却嫁了厂长的儿子。 绝对的一步登天,乌鸡变凤凰啊。 这么好的事儿,如果不让那娘俩知道,无异于锦衣夜行。 也是很令人憋屈。 女儿订亲过后没有几天,黄发财两口子商量,反正冬天猫冬,闲着也是闲着,吃了早饭去梁家河走一趟吧! 权当赶集上店。 两口子又不愁走。 吃了早饭又迎着朝阳,踏着嘎吱嘎吱的积雪来了梁家河。 当然,这回有准备了,两口子人手一根木棍。 进了村,几条恶犬还妄图来围攻夫妻俩,被一通打狗棒给追成了丧家犬。 瞬间全村的狗都知道来了俩拿棍子的,于是远远回避。 两口子可有成就感了,精神百倍地去了刘媒婆家。 刘媒婆一看两口子又来了,那个恶心就别提了。 明显这是不死心,又要来纠缠大仓他们一家啊。 脸皮厚总得有点限度,现在姓黄的两口子在梁家河居然成了名人,那句名人名言至今还在村里流传,经久不衰。 刘媒婆当然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色了。 既然你们自己不要脸,别人就没必要给你脸。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人家老俩居然是送喜糖来了。 送喜糖感谢刘媒婆。 刘媒婆很懵。 “你们跟大仓的亲事成了?” 心说没听着动静啊! 大仓娘没这么糊涂吧? “嘁!”一听大仓,黄发财的嘴差点撇到耳朵上边去,“他那样的也能配上我的闺女!俺闺女现在订亲了,是木器厂厂长家的小子,新刚。” 刘媒婆很懵。 新人物突然出场有点多,她一下子整理不过来。 黄发财两口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很乐意眉飞色舞地跟刘媒婆详细描述木器厂厂长家的所有情况。 刘媒婆听明白了。 人物关系听明白了,黄秋艳一步登天也听明白了。 但有一点不明白,你家闺女一步登天嫁了厂长的儿子,跟我姓刘的媒婆有毛关系? 谢得着吗? 虽然她脸皮够厚,神经够大,无功受禄也不会寝食难安,可就是有点整不明白这里边的因果关系。 黄发财弯弯绕绕给她讲说了半天,意思是说因为一开始刘媒婆的撮合,然后然后然然后,林林总总,反正最后他闺女一步登天了。 明白了吧? 刘媒婆明白了,原来自己真的有头晕病啊,待会儿上赤脚医生那里买俩土霉素吃吃。 从刘媒婆那儿告辞出来,黄家两口子故意绕了个圈,从梁进仓家门口经过。 老天保佑居然还碰上大仓娘了。 大仓娘去推碾刚回来,拦腰挎着个簸箕,老歪背个布袋跟她身后。 一看这不是黄家两口子吗? 大仓娘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然她自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替这两口子害羞。 她跟刘媒婆一样,也以为两口子又是纠缠来了。 没想到两口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而是眉飞色舞地跟大仓娘叙说一步登天的闺女。 当然,闺女不重要,主要篇幅放在介绍木器厂厂长他们家条件多么好。 音量也基本调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围观的村民也不少。 效果极好。 大仓娘腿都软了,差点呕到簸箕里。 不过回到家里,大仓娘不恶心了。 她竟然也有点不平衡。 黄家闺女突然找了那么好一个婆家,她感到不舒服。 姓黄的就不是好人,怎么还有这个福分? 这有点颠覆大仓娘的人生观。 她一直深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直到想到后半句,才自我安慰是时候未到。 她想等儿子下班回来打听一下,厂长儿子是不是个瘸腿瞎眼身有残疾一类的? 今天儿子下班回来十点多了。 家里人都已经睡好几觉了。 大仓娘没睡,拿着马蹄子表一直看,虽然有点看不大懂,但知道很晚了。 昼短夜长的寒冬,农村人天黑之前就吃饱了,基本就是五点来钟。 到十点多,对农村人来说已经是深夜。 一看儿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大仓娘心疼啊,带着埋怨的口气:“怎么又回来这么晚?” “出车了,回来的有点晚,这还是良哥把我送到村头。” “这几天怎么一直出车?” “快过年了,家具好卖,厂里现在出货也快,再说年前好多东西也得准备,出车次数就多。” “唉——”大仓娘突然叹口气,“你这没白没黑地干,十冬腊月的下半夜出门,上半夜回家,累死累活挣了个什么!” “怎么了娘?”一看母亲心事重重的样子,儿子感到奇怪。 而且这么晚了不睡,明显是等着自己。 大仓娘把今天姓黄的来村里显摆那事说了。 不知不觉,言语之中难免带有一些羡慕嫉妒恨。 关键就是因为姓黄的不是好人。 好人有好报,大仓娘会发自内心地祝福人家。 可是坏人一步登天,大仓娘就觉得是老天瞎了眼。 儿子笑了:“娘,你这是何必,什么人什么福,她好好的咱们应该觉着高兴才是。” 其实梁进仓很清楚,黄秋艳跟了吴新刚,未必是好事。 吴新刚那素质—— 很可能还不如跟厂里一个普通工人幸福。 可是这话,自己不能跟母亲说。 要是这样说了,好像自己也跟着羡慕嫉妒恨,故意那样诅咒黄秋艳似的。 不过黄秋艳一出又一出干的那些事,实实在在把梁进仓伤着了。 就上次吴新刚带人来厂里揍他那事,从吴新刚嘴里秃噜出来的信息,他和郑淑叶整合一下,不难发现是黄秋艳去医院挑拨的结果。 而且从那以后黄秋艳就不来上班了。 没几天听说她跟吴新刚订亲了。 所有背后的一切,用脚趾头想想就能明白。 梁进仓把自从自己认识黄秋艳,到现在她又订亲了,前前后后想一想。 有点后怕。 发现自己虽然捡了别人一辈子的人生经验,但是因为自己以及那个工科学霸都太善良,在一些问题的处理上还是太软了。 尤其是孙玉业也从吴新刚的话音里听出是黄秋艳在背后挑拨,终于下定决心来找小梁。 就问他一个问题:“你以前在村里是不是手不老实?” 87 被仇人惦记上了 孙玉业突然跑来问这么一个毛骨悚然的问题,直接把梁进仓惊到了: “你小子是不是这几天眼珠子长冻疮了?你用哪只眼看我手不老实? 还在村里不老实?我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再说你这问题问的,我就是手不老实也不会承认啊。” 孙玉业很严肃:“我是认真的,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梁进仓很无奈:“你看我像是那号人吗?” “不像。” “不像你还问。” “我就是证实一下。”孙玉业说着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梁进仓又被惊到了。 “你小子脑子也长冻疮了?” “不是,我对不起你。” 孙玉业把此前黄秋艳说梁进仓在村里是小偷那事说了。 梁进仓叒被惊到了。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冤枉啊。 当初自己跟孙玉业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折磨自己。 到今天才弄明白原委。 拜前未婚妻所赐! 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编排自己是小偷。 对她有什么好处? 想了好久也无法理解。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编排自己肯定有她的用意。 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使坏呗! 梁进仓再次对人性产生绝望了! 没错,就是“再次”! 这次是对自己的绝望。 自己两辈子的智慧加起来,居然还会一次次地在黄秋艳身上犯错误。 那就是本性太善良,太重感情了。 可那是本性啊,怎么改变? 在俩人的亲事刚刚散了,刘媒婆带着自己去黄家试图修复关系的时候,再次面对面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可笑自己还一肚子对她的亲密之情。 心里还甜丝丝的。 傻乎乎的还妄图挽回这段姻缘呢。 当自己从她嘴里套出宋其果之后,对她的心思才彻底放下。 但并不妨碍在厂里再次相见的时候,心里还热乎乎的。 觉得毕竟是订过亲,而且俩人当时都清纯,再短暂,也曾经有过真心的甜蜜。 后来还发展到见了面笑一笑。 自以为有情有义。 将心比心,以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即使养个小狗小猫,送人了,再见到时还能对原主人亲热得不得了。 何况是人! 没想到人家不是小狗小猫,因为小狗小猫不会在背后编排自己是小偷。 更不会跑到医院找吴新刚,告诉吴新刚,自己抢了他的未婚妻郑淑叶。 要不是自己在厂里人缘好,那天被打成什么样也说不定。 被打断胳膊腿都是很正常的事儿。 很明显,自己跟她完全不是一路人。 下定决心,从此不认识这个人,见了面坚决不跟她说话,看都不看。 只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不管大事小事,只要你下定决心的事,最后的结果真的不由你的意志为转移。 过了几天,梁进仓去夏山供销社,给二仓和英子买文具。 夏山供销社在公社驻地最中心的位置,一拉溜好长的门面,分好几个门市。 有副食百货门市,五金门市,水产门市等等。 副食百货最大。 进去以后一节一节的柜台很长,就像一眼望不到头似的,柜台后边是高高的货架,货架最顶端连接顶棚处,是手绘的各种货物图板。 百货门市里面食品、化妆品以及其他货物混杂的味道,还挺好闻。 文具就在百货门市卖。 最西头靠山墙那边的柜台和货架,卖衣服和布匹。 梁进仓买上文具,又去卖布的那边瞅瞅。 虽然自己不懂得买什么,但是先看看有什么花色,琢磨着快过年了嘛,父母和弟弟妹妹都要做身新衣服。 但是过来就后悔了,因为他一扭头发现黄秋艳居然在扯布料。 是的,只能扭头的时候才发现是她。 因为刚才也瞟了一眼这个身材高挑的背影。 乍一看像黄秋艳,再一看还像郑淑叶。 心里还好笑,自己就认识这俩女的了。 本没在意。 多看了一眼,只是因为这位女子上身穿一件跟郑淑叶同款的天蓝色面包服。 也是笔挺的裤子。 唯一不同的是人家比郑淑叶看起来更洋气,因为郑淑叶的皮鞋是半高跟,而这位女子穿一双高跟皮鞋。 一看就是从城里来的。 直到对方说话,这才吓一跳的扭头看一眼,果然是黄秋艳。 不但穿得完全就像城里人,而且发式也变了。 跟前些日子简直判若两人。 已经完全是个明艳动人的新婚少妇形象了。 此时的黄秋艳很财大气粗的样子,专挑好的买。 现在的布匹供应比以前充裕了,好布还是需要凭票购买,那些差一点的只要有钱就行。 甚至供销社还常常推出减价布。 但是,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没有票买不到布的那些年,就盼着有一天不用票。 现在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布料了,又总想买那些凭票才能购买的好布。 但是对于老农民来说,每年发的供应票永远是少得可怜,买好布既没票,也买不起。 黄秋艳应该也是标准的农民。 但她貌似手里的票应有尽有,已经买了好多东西了,还又买了不少最好的布料。 梁进仓恪守自己的决心,一看她在旁边,赶紧开溜。 刚走了两步,就被黄秋艳叫住了:“哎,小梁,见了面怎么也不说话?帮我把东西拿出去好吧?” 梁进仓淡淡一笑,回来帮她提着东西。 咱毕竟是个男人,如果人家叫你都不理,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我跟吴新刚订亲了,你知道是吧?”一边往外走,黄秋艳一边大大方方地跟梁进仓说话。 梁进仓点点头;“听说了,恭喜啊!” 不得不承认,女孩变成了女人,明显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整个人自信,大方起来。 再也不是在厂里的时候动不动就恨天怨地的样子。 可能人逢喜事精神爽,也就变豁达了。 虽然她只是刚刚订了亲,但梁进仓加起来快一百岁的阅历,焉能不知道黄秋艳是怎么变的? 只是这年头毕竟保守,订了亲偷着“那事”的,也不是很多。 大多还是要等到洞房花烛夜。 甚至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跑回娘家哭诉,说自己的男人是个流氓,要去告他的也不是没有。 但是很明显,黄秋艳已经跟吴新刚热了锅子。 基本上订亲就是结婚。 她们已经走在了时代的最尖端。 几天的功夫,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透了。 出来供销社,在门口旁边的自行车里边,有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轻便自行车。 这种款式的车子卖点不是多结实,能载多少东西,而在于轻便,洋气。 在当今社会买轻便坤车,基本相当于后世的跑车。 梁进仓帮黄秋艳把这些东西放在前边车筐,以及固定在后边带弹簧的货架上。 “谢谢了。”黄秋艳灿烂地笑着,优雅地抬手看一眼腕子上新买的坤表: “我也该回去做饭了,俺婆婆这两天去了新刚他姥姥家,家里一摊子事都是我的。 过了年正月我们结婚,你要是有空的话,来喝喜酒啊!” “哦,好啊好啊。”梁进仓随口说道,“正月挺好,你是属兔的,正七月是大利月,大吉大利,百年好合。” “你知道的还不少。”黄秋艳笑道,“你也是属兔的,正月也是大利月。” “这个——”梁进仓道,“大利月不论男的,论女的。”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呃,那得看我找个多大的了。” “郑会计——”黄秋艳看着梁进仓的脸色。 “别乱说,人家怎么可能看上我。” 黄秋艳意味深长“哦”了一声:“怪不得——” “怎么了?”梁进仓发现她这话很有深意。 “没什么。”黄秋艳蹬开车撑: “我说嘛,你要是找了郑会计那样的媳妇,肯定就不用天天起早贪黑那么能干了。 大冬天的四点多就起,再走那么远的夜路,天天如此,让我可受不了。” 梁进仓笑道:“你也知道我四点多就起啊?” 黄秋艳脸色微变。 “走了啊,回家做饭去。”骗腿上车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梁进仓知道,她那嘴又秃噜了。 自己四点多就起,厂里其实没几个人知道。 看大门的孙大爷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夏山街上找地方住。 黄秋艳能知道自己四点多就起,然后走夜路来夏山,而且听她语气,应该是跟人议论过自己这事。 结论只有一个,吴新刚不但打听到了自己走夜路,而且知道准确的时间点。 路线当然也很清楚,从梁家河到夏山,只有一条大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吴新刚对自己已经到了刻骨仇恨的地步。 开放三年多了,老农民们从大集体中解脱出来,同时释放的还有人性里蠢蠢欲动的各种歪门邪道。 这几年小偷小摸多了。 劫道的也多了。 石国良的车座子后边,就放着一竿汉阳造。 劫道的最喜欢劫车,因为这年头一辆车就相当于一辆移动的银行,车上除了货物就是现金。 尤其现在快过年了,那些家里穷得年都过不去的人,往往就在这个时候铤而走险。 劫道的格外多,夜入民宅的也多。 治安越来越差。 梁进仓一个人大冬天走夜路,一路之上要说不胆怯那是假的。 其实他身上一直揣一把火铳。 除了防备有劫道的,路上现在零零星星还有残存的几只狼。 另外,他现在已经知道可能还有惦记着半路埋伏,找自己寻仇的。 88 媳妇随婆婆 梁进仓知道,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个人防护要做到第一位。 打熬自己很重要,给弟弟妹妹们示范努力的样子也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安全。 要是自己出点什么事,也不用太厉害了,就是半路上让人敲断一条腿,这年也没法过了。 他每天走夜路带在身上的这只火铳,确切地说叫手铳,农村人俗称“土炮”,三十多公分长,枪管比较粗,一只手举着还挺沉。 用起来也相当麻烦。 你得提前把枪管里放进火药,捣结实了,再撒进去一把铁砂,最后塞一个纸团进去堵住铁砂,防止漏了。 要发射的时候先把击锤扳开,成品的引药扣在火砧上,然后瞄准,扣动扳机。 因为枪管比较粗,基本上没什么准头。 好在打出去的铁砂属于散射,距离不是很远的话,朝脸上打还是很有杀伤力的,至少把对方打成个麻子没问题。 这只火铳是从爷爷屋里拿的。 爷爷从年轻时就喜欢打鸟,捉野兔,也打到过狼。 他最多的时候拥有将近十支枪械,其中就有一支冲锋枪。 树大招风,后来公社来人把爷爷的制式枪给收走了。 剩下的全是火铳,有长有短。 梁进仓家里那支长杆鸟铳,就是爷爷送给仓他爹的。 现在梁进仓知道自己被仇家惦记,很明显吴新刚跟人讨论过如何在半路截击自己。 那么一支手铳似乎不足以保护自己的安全。 虽然他觉得自己很冤枉,平白怎么就这么多仇人? 但是躺枪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既然一支手铳不保险,他就又去了爷爷的屋。 他知道爷爷还珍藏着一把好玩意儿。 农村的传统,父母一般都跟小儿子过。 原因大概是大点的儿子早早娶妻,分家另过,一个个大的分出去,最后就剩父母跟老儿子。 然后老儿子结婚,也不能把父母给赶到哥哥那边去,就自然而然在一起过了。 梁进仓的三叔结婚以后,爷爷奶奶在原来三间屋的东边,接上了两间,老两口就住在那两间屋里。 虽然还是一个院子,但是分开做饭。 基本也算把老三分出去了。 今年夏天的时候,老头老太太去了关东,看大女儿去了,一去就是小半年。 眼看着要过年了,来信说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回来。 但是梁进仓可等不及爷爷回来,就又一次跑去爷爷的屋,把老家伙柜子上的锁撬了。 说撬了有点难听,其实就是用了一点点工科学霸的智慧,把他那把老式雕花铜锁给打开了。 在柜子底下,果然让他翻出一把转轮火枪。 梁进仓小时候见爷爷拿出来显摆过,这是他的心爱之物。 或者说,是他一生荣光的最高点。 那支步枪,还有东洋刀啥的,都是他当担架组组长的时候捡的,毫无荣誉感可言。 而这把转轮手枪,是那年反了刘黑七,爷爷那时候还没娶亲,半大小子呢,被一个土匪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末后,那个土匪被爷爷给弄死了,缴获了这把转轮火枪。 这把枪虽然笨重,好处是可以连发。 梁进仓把那把手铳放到转轮的原处,把爷爷这把转轮火枪拿走了。 手里有枪,心里不慌。 再也不怕有劫道的了。 唯一有点忐忑的是脑海中浮现一副画面:爷爷打开柜子,想重温一下旧日的荣光,然后,摸出一把粗苯的手铳。 自己被爷爷追着满街打…… 当然这点小忐忑,对比大雪纷飞、寒风呼啸的冬夜,一个人走在茫茫荒野的胆怯,都算不了什么。 进了腊月,大雪就一场加一场的没个停歇。 路上没人打扫,积雪埋脚脖子,走起来比较费劲。 这种鬼天气,不冬眠的野生动物大概也很难过。 比方说,狼。 虽然这年头几乎已经被老农民手里的火器给灭绝了,但还有那么一两只。 大雪都下得快成灾的天气,狼没得吃,很幸运的在凌晨跟梁进仓遭遇了。 梁进仓感觉自己也比较幸运。 现在的孩子已经很少有见过狼的了,自己居然一下子碰上两只。 而且还是两只饿极了的狼。 狼和人一旦遭遇,招呼也不打,一前一后直接就发动了攻击。 而且攻击还极有策略。 一开始只是凶猛地扑上来,但那都是虚张声势,目的就是让人快跑。 梁进仓就大声呼喝着,踏着积雪奔跑。 俩狼发出瘆人的嗷嗷声,凶猛地追赶。 其实就是想把人追得筋疲力尽,然后再最后一击,把他捕获。 跑了一阵儿,梁进仓确实感觉很累了。 那把转轮枪也已经准备完毕。 在他停下来大口喘气的时候,两只狼左右夹击,同时扑上来。 这次可是真咬了。 梁进仓迎着左边那只狼冲上去。 轰,枪响了。 一声惨嚎。 那只中枪的狼转身就跑。 另一只生生刹住了扑击,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很明显,两只狼对火药味相当敏感。 到了厂里,回想起路上的遭遇,当时没觉得怎样,过后却是很有些心有余悸。 多亏了有爷爷这把枪,要不然的话,自己未必是两只恶狼的对手。 老家伙又间接救了你孙子一命啊。 不得不承认,真想爷爷奶奶了。 没说要回来时,还没觉得怎样,关东那边拍电报过来说爷爷奶奶已经上了火车,全家人的期待感一下子爆棚。 今天去县城送了趟家具,雪太大,路上几乎没有车,路况很差,不敢快跑,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工人们已经下班回家。 石国良邀请仓弟去他家喝两口,这么大雪,就在他家住下吧。 仓弟谢绝了,说家里人等着呢。 正要准备回家的时候,有个工勤过来叫他,让他赶紧去厂长办公室,接个电话。 梁进仓心里就是一紧。 谁能把电话打到厂里来找自己呢? 赶紧跑过去,见苏致祥穿着大衣,包着围脖,看样子刚刚准备走了。 抓起话筒,“喂”了一声。 对面就传过一个爆豆般的声音:“仓啊,是你吧?我是奶奶!” 梁进仓眼里刷一下子蓄满了眼泪。 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从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好在自己大了,对亲人的依赖感没那么厉害,平时想想,也就算了。 可是小半年了,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黄昏,突然再次听到奶奶的声音,胸腔瞬间被亲情填满。 也许是童年的不幸所致,让小时候的梁进仓对所有能给自己提供依靠的人,不管是至亲,还是亲戚朋友,都怀着深深的依恋。 奶奶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小时候,奶奶才是他真正的主心骨,对奶奶的依恋感比母亲还厉害。 村里人都说,媳妇随婆婆。 至少,在大仓娘身上这话是应验的。 大仓娘的泼辣,其实就是随婆婆。 大仓娘是双枪老太婆式的人物,而她的婆婆,就是真正的双枪老太婆。 “奶奶——”梁进仓的嗓子有点发紧,更着嗓子,“你在哪里给我打电话?” “嗨,别提了,让大雪封车站了。”奶奶那爆豆嗓子,语速很快: “下了火车过来一问,因为下大雪,客车都停了。 我和你爷爷想着去你小姑家先住下吧,这死老东西不知道在火车上吃了什么,拉肚子把两条腿都拉没了,走不到你小姑家。 你大姑还给带上这些东西啊,那死妮子是想把她爷娘给累死。 给你小姑父单位上打电话的时候,下班了。 好了,我和你爷爷就在车站蹲着吧,三天两天饿不死,带的全是吃的。 给你个电话,让家里别挂挂,车站上说天放晴了客车就开了。” 挂了电话,梁进仓的眼泪就滚下来了。 那老家伙拉肚子拉得两条腿都没了? 很明显拉得很厉害。 可是这么冷的腊月天,在车站候车室熬着,太受罪了! 这鬼天气。 这操蛋的时代,条件太差了。 “怎么回事?”苏致祥问道。 吓梁进仓一跳,都忘了苏厂长还在旁边。 就把爷爷奶奶滞留车站的事说了。 苏致祥想了想:“客车停运?路上也不是不能走车吧,今天你们不是去县城送货了?” “嗯,慢点跑还是可以的,但是客车不同于货车,这么大雪,停运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你想不想去接爷爷奶奶?”苏致祥问。 “……”梁进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开大解放去趟县城,只为接两个人,在这个时代,太奢侈了吧? 而且自己就是技术再好,但石国良最讲原则,他可以陪着仓弟去接爷爷奶奶,但绝对不会让还没拿出证来的仓弟一个人开车去县城。 怎么好意思让他再跟着跑一趟呢! 苏致祥已经开始摇电话了。 嘴里说着:“老人还生着病,在候车室太难熬了,以权谋私就以权谋私吧,孝心第一。” 打完电话,冲梁进仓笑道: “真巧,司机还没走,马上开车过来接你,你去把老人接回来。 如果病得厉害,就先去县医院看看。” 梁进仓真是太感动了,连连点头:“谢谢苏厂长!” “咱俩人,说谢谢就见外了。” 苏致祥和梁进仓一块儿走出来,刚出厂大门,公社那辆130就开过来了。 司机小王一看是梁进仓,顿时兴奋极了,当即下车转到副驾驶那边,把车交给梁进仓开。 苏致祥又嘱咐几句,骑上车子回家了。 梁进仓开着车往县城方向走,还没走出公社驻地,小王突然说道: “哎,你去接老人,我跟着干嘛啊! 要不然这样,麻烦你把我送家去,你自己去好不好? 反正你技术比我厉害十倍,我跟着也是累赘。” 其实小王突然想起车上还有自己今天买的肉,买肉也要有肉票啊,好不容易买回肉,准备今晚上跟老婆猪肉炖粉条,美美吃一顿搂着睡个舒服觉呢。 跟着去县车站的话,舒服觉就甭想了。 梁进仓又调头,去送小王。 小王的村子离梁家河不远,送下他以后,梁进仓一想,干脆先回趟家吧。 到了家,家里人刚吃完饭,梁进仓把爷爷奶奶已经下火车的消息说了。 让母亲过去跟三婶把爷爷奶奶屋里打扫一下,生起火来,先暖和着屋子。 “这么晚了,你爷爷奶奶怎么回来啊?” “甭管,待会儿就到了。”梁进仓说着往外走。 路过英子身边的时候,捏了她一把。 母亲还在身后追问呢:“是不是你小姑父打电话告诉你的?他送你爷爷奶奶回来啊……” 兄妹俩已经出院门了。 “大哥,干嘛啊?”出了门口,英子才低声问。 “跟我走,别说话。”梁进仓低声说,“待会儿要是敢大呼小叫,我就不带你了。” 英子一头雾水。 等到出了胡同,来到三叔家门前,看到那辆130,英子差点跳起来。 一把搂住了大哥的胳膊,身体都要贴进大哥的身体里去了,凑他耳边抑制不住激动的声音: “大哥,是不是坐车去接爷爷奶奶啊?啊啊啊……” “再说话不拉你了!”梁进仓胆怯地朝身后的黑暗张望。 真怕让三仓和小四儿知道要开车去县城啊。 二仓知道了也要命! 这几个家伙知道要开车去县城接爷爷奶奶的话,就是坐车斗,他们也必须要去的啊。 到了车前,英子还是忍不住,再次疑惑地耳语:“大哥,司机呢?” 梁进仓拉开副驾驶:“上车,我开车。” 英子晃了晃,差点没晕倒。 89 人老成精 上了车,英子就不认识大哥了。 用惊惧的眼神盯着大哥的每一个动作。 大哥拧动钥匙,发动机轰一下着了,同时着了的还有英子。 只见她身体剧烈一颤,很明显差点蹦起来。 打开大灯,明亮的灯光打在雪地上,反射回来,晃得小妮子眯起眼睛都不够,还要用手遮挡着。 车子开动起来,小妮子就找不着姿势了。 很明显她不知道坐车应该是个什么姿势。 手应该往哪里放? 脚怎么放? 身体要保持什么形状为好? 梁进仓看她俩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身体往前探着,几乎就是速冻了,一动不敢动。 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一会儿露出欣喜的表情,但又强行给压制着,想装着很严肃吧,明明欣喜得想笑。 大哥都替她尴尬。 从没见小妮子这么猥琐过。 梁进仓暗暗好笑。 长这么大,或者说,她记忆当中这是第一次坐车,这种表现很正常。 “你为什么不倚在靠背上?”梁进仓对她说。 “哦哦,这样挺好啊,我看前边。” “倚着也能看。” “大哥,你怎么会开车的?” “跟那位石师傅学的啊。” “石师傅对你真好!” “厂里对我好的人,多了去了。” “嗯,我大哥肯定人缘好。” 梁进仓心说,你大哥人缘确实好,好得人都拿棍子打到厂里了。 兄妹俩随便聊着,渐渐的英子才放松下来。 车子路过夏山的时候,梁进仓去公社医院,开了点痢特灵。 虽然这药副作用比较大,后世也成了禁药,但是听奶奶在电话里说爷爷拉肚子,拉得都要不会走路了,也就顾不得副作用了。 拿上药兄妹俩继续赶路,没到半路,英子就已经惬意地倚着靠背,享受坐车的乐趣了。 到了车站,锁好车,兄妹俩相跟着进了候车室。 快过年了嘛,乘客格外多,客车停发,但是火车还会源源不断地下来乘客。 现在候车室里的人显得有些拥挤,里面人声吵嚷,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儿和脚臭味儿。 长椅上早就坐满了人,好多人只好坐在行李包上打盹儿。 往里走了走,英子一眼就看到奶奶了,她倒是在长椅上有个座儿,旁边还用行李占着一个座儿,只是人看起来有些萎靡。 萎靡就对了,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吃不好睡不好,现在又滞留在车站,体力都快耗尽了。 英子欢呼一声跑上去:“奶奶!” 奶奶抬头一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孙女抱住了。 “奶奶你可回来了——”英子哗哗的眼泪。 奶奶还没完全从惊讶中清醒过来,但是怀里的孙女可是实实在在的。 搂着孙女笑眯了眼:“这不是我的英子吗,还有仓,这俩孩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仓啊,从哪里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嘛。”梁进仓笑着环顾左右,“我爷爷呢?” “死老东西,还能上哪,又跑厕所去了,估计掉茅坑里了。” “我去看看。”梁进仓说。 找到厕所,发现这时候的车站厕所不是一般地不可描述,条件太差了。 里面有一盏昏黄的电灯,照得如厕的人影都像鬼影。 在一个坑位前,梁进仓终于看到爷爷了。 老家伙低着脑袋安心蹲坑,似乎都要睡着了。 “爷爷!” 老家伙一惊,抬头一看,吓得差点站起来。 “仓?” “是我!” “你——你怎么来的?” “来接你啊。” “这么大雪,你怎么来的?” “有车。” 爷爷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端详孙子半天,然后面现痛苦之色:“肚子疼,一阵一阵的。” “拉肚子?” “嗯!” “拉出来了吗?” “早就没得拉了,再拉就得拉肠子了。” “那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 “蹲着疼得差一点。” “回家蹲去吧。”梁进仓把爷爷拽了起来。 回到候车室,掏出给爷爷买的痢特灵,要递给他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 “爷爷,你今天有没有喝酒?” “没喝啊,怎么了?” “喝了就不能吃痢特灵,犯着。” 把药递给他,又发现没有水,拿起行李包上面的搪瓷缸子,要去找开水。 “不用那么麻烦了。”爷爷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酒壶,金属的,看起来很精致,这应该是他去关东的收获,女婿给买的。 拧开盖,就要往嘴里送药。 梁进仓眼疾手快把他手抓住了。 然后捏住老家伙的嘴,闻了闻。 一股酒味儿。 “你还说没喝酒?” “对啊,没喝。”没等爷爷回答,奶奶替他作答,“你还不知道这老酒鬼,不坐下来一碟子咸菜,咪拉半天,不叫喝酒。” “对啊。”爷爷分辩说,“我今天就是没喝,馋了的时候用这个酒壶灌了那么几小口,还叫喝酒?” 梁进仓真是无语啊,痢特灵加白酒,喝了比氰化钾效果还好,你个老家伙就是灌了那么几小口! 当即把他酒壶暂时没收,去接了些开水,让爷爷把药吃下去。 这才收拾起大包小包的行李,梁进仓挽着爷爷的胳膊,往外走。 不得不承认,大姑确实太用心了。 谁知道她给弄上了些什么,据说全是吃的,大米,松蛾,黑木耳,榛子,干豆腐…… 大多是大姑自制的。 据说大姑家这几年日子过得挺好。 可你过得好,也不用拾掇上这么多东西吧,明显是想把爷爷奶奶累死啊。 来到130前边,爷爷奶奶吃惊坏了。 专门这样一辆车来接自己? 这得什么待遇啊! “司机师傅在车上?”爷爷的腿好像更软了。 “你孙子开车。” “……”梁进仓感觉爷爷的腿确实不管用了,整个人直接就是挂在自己胳膊上。 “仓啊,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这辆车是哪的?”奶奶那爆豆嘴快速地开始了灵魂追问。 “先上车吧,路上跟你们说。” 这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还飘着大雪花子,等到给你们解释明白,人也成冰雕了。 把大件行李放到车斗里,小件的放到驾驶室,扶着爷爷奶奶爬上后座。 倒不是老两口年纪有多大,爷爷奶奶都还不到六十岁,身体好着呢。 关键就是活了快六十年了没坐过这么好的车,往车上爬,激动得腿都哆嗦。 走在路上,梁进仓简要说了自己现在已经开始学车,跟厂长关系比较好,厂长是公社副主任兼任的一类。 爷爷奶奶听着孙子叙述,一阵阵发出惊叹。 为孙子感到骄傲啊。 没想到小半年不在家,孙子出息得这么好! 大哥边开车边叙述,副驾座上的英子就默默看着大哥。 这种神情,坐在后座上的爷爷奶奶焉能看不明白? 老两口偷着做小动作。 有时候你掐我一下,提醒对方往前看,朝孙女呶呶嘴。 有时候扯扯衣袖,偷着指向孙女那专注的脸。 人老成精,孙女那点小心思,点点滴滴全在老两口眼里装着呢! 90 不是好人 奶奶悄声对死老头说:“眼看过完年英子就十六了,给俩人圆房吧!” 秋天的时候孙子订了亲,正赶上爷爷奶奶在关东,这么大事肯定要告诉老人的。 大仓订亲那天送走亲戚朋友,大仓娘松了一口气的第一时间,就是准备亲手给公公婆婆写封报喜的信。 只是刚打了个腹稿,这位文化人还没动笔,就听人说儿子强-奸了周寡妇,被孙世文弟兄几个追着打,生死不明。 那一封计划中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的报喜信,就一天天纸里包不住火的胎死腹中了。 所以爷爷奶奶到现在,不知道咱老两口曾经有过一个孙媳妇。 听老婆子这么说,爷爷略一迟疑:“是不是还稍小点?” “你觉着十六还小?” 爷爷点头:“有点。” 只不过话一出口就已经立马后悔了。 因为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老婆子最后这句问话明显是个坑啊! 果然,腰里一阵剧痛。 死老婆子这手劲是练出来了。 压着声音还带咬牙切齿的:“十六都太小?咹?你祸害我的时候我多大?我才十五啊,你就把我祸害了,那时候怎么不觉着我小?” 老头忍着剧痛没叫出来,毕竟孙子孙女都在前边呢,只是身体一阵剧烈蜿蜒。 缓过一口气来低声说: “到底谁祸害谁啊?我不是也才十五! 好几天都没弄成,我都肿了!快成功了你吆喝疼,把我后背都挠成地瓜沟了!不弄了想睡会儿吧你又掐我——” “别胡说,我没掐你。” “狗掐的!” “我就是拧你来。” 虽然是压着嗓子,但毕竟就是在一个车上前后座,断断续续的话还是能传到前边。 英子只以为就是爷爷奶奶斗嘴,而且断断续续不知所云。 但孙子不行啊,加起来快一百年的人生阅历,什么不懂。 爷爷奶奶这些骚话落到耳朵里,孙子尴尬得差点把车出溜到沟里去。 “喂喂老家伙,你不是肚子疼,肚子疼少说话,吸一肚子凉气更疼哈!” 尴尬致死,把老称呼又带出来了。 小时候从不叫爷爷,都是叫老家伙。 只是后来渐渐大了,懂事了,知道不能这样叫了,才开始叫爷爷,一开始叫爷爷也是好拗口。 爷爷不是那种黏糊糊的软性子,他可是凭着一记飞石讨杀过贼人,缴获过火枪的厉害人物。 十里八村那些小偷小摸,不干正事的泼皮无赖二流子,见了爷爷都不敢跟他正眼对视。 加上这年头封建家长制的思想作祟,对孩子都很严厉,手上沾过血的家长更是自带瘆人毛。 所以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在他面前基本上就像犯罪分子面对刽子手。 只是长房长孙的降生,把他形象全毁了。 长房儿媳一开始的时候生的是个女儿,爷爷奶奶虽然也有那么一丢丢高兴,但更多的是遗憾,人前好像有点抬不起头的感觉。 没想到孙女还没满月呢,得个风症夭折了,老两口也跟着伤心了那么几分钟,丫头片子,而且还没开始互动,感情为零。 最伤心的是大儿媳,伤心得好几年都怀不上。 后来终于又生了,一下子是个大胖小子。 这下爷爷高兴完了。 恨不能孙子生下的第二天就抱着街上溜溜。 等孙子终于可以抱出来了,爷爷满街溜达那个得意,无法形容。 逢人就说:“这回有了孙子,我也成老家伙了。” 于是孙子牙牙学语,学会的就是“老家伙”。 真是隔辈亲,老家伙就喜欢叫他“老家伙”,听着这个声儿就高兴。 只不过后来陆续又添了几个孙子,物以稀为贵,见多不怪了,也就再没有烧包的兴致了。 其他孙子见了爷爷还是很有些畏惧的。 只是大孙子惯起来了,收不回来了。 现在是懂事了不愿那样叫,什么时候想叫了,随便张嘴就是“老家伙”。 老家伙闭嘴了。 奶奶没了对手,也闭嘴了。 老家伙又是一阵剧烈蜿蜒。 车子出来县城,走出十多里路了,一辆车没遇见,人影都没见一个。 这年头车辆稀少得可怜,又是这么大雪,车辆更是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黑漆漆的夜色之中,只看到车前的灯光下,硕大的雪片就像专门奔着这辆车来的一样,速度极快地扑向风挡玻璃。 突然,远远地看到前面有火光闪烁。 越走越近,看清楚是个火堆。 再近了,原来有三个人在烤火。 火堆前面是一辆大拖拉机,头,没有挂斗。 看到来车了,三个人显然极其兴奋,一拉溜跑到路中间,六只手挥舞起来,拦车。 很明显,你要是不停下,三个人宁愿你从他们身上压过去也不会闪开。 这样的雪夜,这三个人要是弃车,顺路回县城,大概不到县城就冻僵了。 往前走,靠公路的村庄好像也要十多里路。 要是离开公路去寻找村庄,黑夜当中的茫茫雪野,根本不辨道路,绝对迷失。 看样子三个人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一辆车了,现在见到有车,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是绝对不能让车过去的。 其实梁进仓也没打算见死不救。 老远就开始轻点刹车,让车慢慢停下,也没有往边上靠,就停在路中间偏右的位置。 没等停下,他和英子早就看清楚了三个人的面目。 肥田村长,王莲凤,梁秉海。 那辆大拖拉机头,正是村里的五零大拖。 肥田村长让大仓给气得住院,这是心病。 他自己比医生更清楚自己的病情。 什么药都不好使,最好的药就是让大仓不好过,吃点苦头,肥田村长病就好了。 只是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不管从谁嘴里,都是听到大仓越过越好,在木器厂都红得发紫了。 肥田村长发现,自己这病啊,好不了了。 后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其烈侄子盼来了。 就等着他来送个好消息呢。 没想到宋其烈送来的是更坏的消息。 他说大仓在夏山街上已经手眼通天了。 比方说,现在大仓不管想在供销社买什么东西,只要供销社有的,他都能买到,他想要什么票就有什么票。 孙延成那个徒弟孙业委,现在跟大仓好得跟一个头似的。 孙业委在供销社红得发紫,神通广大,这样的能人居然成了大仓的后勤主任。 街上那些没事干的二流子青年,见了大仓都躲着走。 还有公社大院,俩主任他认识一对,而且据说关系还特别好。 肥田村长气得破口大骂,关系能不好吗,郑主任闺女都跟他办事了! 宋其烈最后跟六叔表示,让他去对付大仓真的无能为力了,而且因为大仓那事,现在孙业委对自己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关系大不如前。 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大概自己在供销社,或者夏山街都混不下去了。 肥田村长大动肝火,废物,怂包,孬种,滚蛋…… 怂包滚了,肥田村长也陷入绝望。 真恨不能在医院过年算了。 可是想想就是住在医院,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好药,因为他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让大仓不好过。 末后决定还是回家吧。 医院这地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让人捎信给梁秉海,腊月初六开拖拉机来接他出院。 没想到进了腊月大雪就扑门地下,路上越来越难走。 可是都约好了,梁秉海知道肥田村长很可能已经办好出院手续,就等着自己呢。 于是初六一早,也不管雪不雪的,摘下挂斗来,只开着拖拉机头就来了。 好在拖拉机的驱动轮是人字胎,防滑性能极强,不怕路上积雪。 唯一的问题就是,一路之上老是冻油。 在村里的时候,大拖拉机头放在一个大仓库里,里面还算暖和。 可是走在路上,刚过了夏山街,就冻了油。 这年头对柴油的标号也不是很清晰,基本一年四季加一样的油。 梁秉海还算先进,他从公社拖拉机站加的是冬天用的柴油。 只是天太冷了,而且很可能这柴油标号不是很高,也不知道能不能达到负十号,反正走不多远,就冻了油管子。 梁秉海用抹布在油箱里蘸蘸,做成个火把,沿着油路一通烤,好歹把油管子烤开了。 开不多远,又冻了…… 这样折腾着,到县城的时候已经过午了。 找了个地方,用自己油箱里的油跟人交换,贴了点钱,换成标号更高的油。 一番折腾下来,等到去医院接上肥田村长,早已经是晚饭以后了。 既然砖车来了,那就往回走吧,反正肥田两口子早就准备好了,巴巴等一天了。 路上也是很冷。 毕竟大拖拉机的车棚密封不行,除了车外边没有风,满棚里全是寒风。 梁秉海坐中间开车,肥田两口子一边一个,冻得鼻涕水淌成河。 冷也没办法,只要这样能顺顺利利到家也好啊。 可是出来县城才十多里路,大拖拉机的前轮突然没气了,方向一偏,拖拉机头差点掉沟里。 这就多亏了驱动轮的人字胎了,抓地性能那不是一般地强,梁秉海一个急刹,居然出出溜溜的还能把车刹住。 这要换了其他车辆,他这一脚急刹,早就转十八个圈了。 但也把三个人吓个够呛。 下来一看前轮漏了,没法走了。 雪越下越有劲头,三个人实在冻坏了,就开始折一些鲜树枝,浇上柴油,点起火来。 烤着火是挺好,可这不是长久之计,柴油总有烧完的时候。 到下半夜天会更冷,那不冻死在这里了。 正在绝望之时,三个人惊喜地发现,远远的居然还有一辆车开过来。 这可是救命的过路车啊,就是把拖拉机头扔掉不要了,三个人也必须要搭车回去。 等到对方开始刹车,越来越近,肥田村长惊喜地发现,这不是公社那辆130吗! 130上的英子早就看清那是肥田他们了,一看大哥开始慢下来,她急了: “大哥别停下,不是好人,咱不拉他!” 91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梁进仓拍拍妹妹的胳膊,轻声说:“他可以使坏,但是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爷爷奶奶这时也看清楚拦车的人是谁了,听孙子和孙女的对话,奶奶说道: “秉海其实不坏,他就是跟肥田跟得急了点,村里人说他烂了上眼皮,对他印象有点不大好。” 梁进仓跟英子对视一眼,兄妹俩都笑了。 此坏人非彼坏人。 爷爷奶奶不在家这小半年,发生了太多大事。 相信奶奶那脾气,要是知道肥田和他小儿子干的那事的话,今晚救不救人这事就不是孙子能说了算的。 别说孙子,爷爷说了也不算。 就得奶奶说了算。 爷爷虽然是名声在外的厉害人物,性子也确实不软,奈何娶了个正品双枪老太婆。 任你是飞石小能手,比得上双手匣子枪? 由不得有些阴盛阳衰。 没等130停稳,三个人就跑到驾驶室这边来了,满脸惊喜地看着车上,就像看家狗迎接出门多日的主人一样亦步亦趋跟着车移动。 130终于完全刹住,窗玻璃摇下来,露出大仓白雪一样干净的笑脸: “怎么了叔,车坏了?” 啊! 啊! 啊啊啊! 三个人就像冻住了一样,呆了好几秒。 各自怀疑是不是冻死了,这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打死也不会相信大仓居然能开着公社的车啊! 然后从大仓脑后又一张脸伸到车窗,语速这个快啊: “这不是广他娘,你这是上哪来?” 广他娘就是王莲凤,肥田村长的大儿子小名叫广东,大名宋其广。 王莲凤更加怀疑自己这是到了阴间,因为她知道大仓的爷爷奶奶在关东呢,一直没回来。 倒是梁秉海率先清醒过来,赶紧打招呼:“婶子,你和大叔不是上关东看俺大姐姐去了,这是回来了?” “啊,回来啦,这不是大孙子中用了,去车站接的俺老俩。”奶奶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大孙子长起来了,中用了,而且还开这样的好车去车站接他们,这样的待遇在整个夏山公社几个人能有? 不骄傲那就不是正常人了。 “大叔也一块儿回来了?”梁秉海往后座张望。 后座传来一个蔫蔫的声音:“秉海啊,你大叔肚子疼,拉肚子快拉死了,还没到家的水土不服了。” 嘴里喊肚子疼,手却揉着腰部。 孙子笑道:“你到底对哪里的水土不服?” 老家伙脑袋枕着靠背生无可恋:“哪里都不服啊,我那酒壶啊——” 孙子从兜里掏出酒壶还给他:“喝一小口解解馋得了啊。” 拉开车门跳下车。 奶奶依然扒着车窗跟广他娘拉呱。 离家小半年了,在关东的时候想想老家东南岭上的石头都亲,现在看到村里人了,肯定是发自内心地亲热。 广他娘基本清醒过来,看大婶子这么热情,只好靠过来敷衍地攀谈。 广他爹一看大仓下车先朝自己笑,本能地想扭过脸去。 但是想到那样会显得自己怕他似的,就也朝着大仓笑笑。 只是脸可能冻僵了,嘴角一扯比哭还难看。 “六大爷,你和六大娘先上车暖和啊!”大仓笑着说。 “不用,不用,还是烤火暖和。”肥田村长说着又回到火堆,伸出俩手默默向火。 不知道为什么,在医院的时候只要听到别人说大仓发达了,他就血压上升心跳紊乱。 现在亲眼看到发达了的大仓,他居然没犯病。 只是心里那个难受就别提了。 又苦又酸又涩,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甚至鼻子都酸酸的,想哭。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肚子的委屈。 广他娘已经接受邀请,她打开后边车门,爬上车去了。 车子依然发动着,暖风开得很足,驾驶室里真暖和啊! 广他娘身上舒坦,心情瞬间变好,很快就被大婶子传染,也变得心无芥蒂起来。 有鸭子的地方粪多,有女人的地方笑多,车上不时传来两个老女人的爆笑。 肥田村长这个烦啊,烦得脑袋都要爆掉了。 前边烤着火感觉都要焦了,后脊梁却感受着零下二十多度的寒风,更让他觉得人活着真是受罪。 大仓跟着秉海叔来到拖拉机头前边,查看那只瘪掉的前轮。 “叔,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梁秉海苦笑:“你看着你叔还有办法?” “我的意思是,你想把拖拉机先扔在这里,还是愿意坚持着把拖拉机开回去?” “瘪了一个前轮,怎么开?方向都不走正路了。” “办法我倒是有,就是多少有点冒险。”梁进仓说着,抬头环视朦胧中白茫茫的大地,“再加上路上又这么厚的雪。” “你还有办法?”梁秉海惊讶极了,“真要有办法的话,冒点险也行啊——你是不是想给我拖着?” 梁进仓摇摇头:“拖着方向就走正路了?现在这辆拖拉机不是动力问题,是方向问题。” “你能解决?” “能。” “嗨呀,真要能解决的话,当然是冒点险也得开回去了,要不然扔在这里算个什么事,万一丢了呢!” 肥田眼睛定定地盯着闪烁的火苗,其实耳朵早就伸到拖拉机前边那里去了。 听到大仓说能解决问题,还能让秉海把拖拉机开回去。 虽然心里在五味杂陈地难受,但忍不住也很是好奇。 轮胎坏了,他还能补胎? 大仓已经跟梁秉海忙活开了。 从130的工具箱里找出一个三吨半的千斤顶,把那个瘪了的前轮顶起来。 大仓只用一把手锤和一把平口螺丝刀,敲了敲,用螺丝刀就把轮胎压条取下来了。 然后把内胎和外胎从车圈上扒下来。 现在那个前轮就剩一个光秃秃的车圈了。 拖拉机上有一条长长的铁撬杠,被大仓拿来别在了前轴的中间位置。 怕走在路上撬杠掉了,还用铁丝把撬杠跟前轴捆结实了。 撤下千斤顶,光秃秃的前轮悬着,居然没有落下来。 “好了叔,可能方向多少有点跑偏,你抱住方向盘就行,慢点开,也能坚持到家。” “这样能行?”梁秉海实在有点不敢置信。 可明明拖拉机头现在只是三条腿撑着,也没有发生倾斜。 上去开着往前走了走,确实方向有点偏,但是不严重,稍微用力把着点就行。 正在烤火的肥田村长一看拖拉机三条腿就能正常往前走,吓得一激灵站了起来。 呆呆的看着拖拉机出神。 大仓乐呵呵地问他:“六大爷,你觉着怎么样?” 肥田憋了憋:“你怎么想出这个办法来的?” “这没什么,我觉着但凡在农村长大的都会这一手。”大仓笑道: “村里那些被打瘸了腿的狗,蜷着一条腿,三条腿照样能走。 你看看现在这个拖拉机头,像不像蜷着一条腿?” 肥田村长不说话了。 但是心里不得不承认,确实很像一条瘸狗蜷着一条腿,三条腿碍不着走路。 梁秉海实验成功,从拖拉机上跑回来,简直是又惊又喜:“大仓,你从哪里学的这些稀奇古怪的办法,太神了吧? 前些日子全公社都传开了,说木器厂出了个很神的老师傅,车坏了都能开。 我看你比那个老师傅也差不到哪里去啊!” 大仓笑笑:“我这就是跟着老师傅学的。” “怪不得呢,怪不得呢!”梁秉海赞不绝口。 车修好了,继续赶路。 肥田两口子被邀请上了130,坐在前排座上。 英子去了后座,搂着奶奶。 气鼓鼓的。 平生第一次坐车,最幸福的还是大哥开着,明明她要挨着大哥的,却让给别人。 而且是让给她恨的人。 很生气。 好在能搂着奶奶。 奶奶也搂着她,也很幸福。 大拖拉机只要能开,防滑性能比130还好,积雪的道路上跑得不慢。 也没怎么拖130的后腿,两辆车一前一后回了村。 家里人早就等得焦急了。 知道老两口从关东回来了,今晚就能到家,三个儿子的三家人全兴奋得不睡觉了。 都聚集到爷爷奶奶的屋里来了。 过了十点了,就在大家坐立不安的时候,突然看到胡同里亮如白昼。 接着就听到发动机轰鸣的声音。 将近二十口子人欢呼雀跃地跑出来。 驾驶门打开,司机跳了下来。 所有人大惊。 熟人啊! 立时明白过来,原来是大仓开着这辆车去接的爷爷奶奶啊! 大家一阵惊呼! 三仓和小四儿却是勃然大怒。 这还是亲兄弟吗? 再也不认你个大哥了。 也不再怕你。 小四儿上去就踢大哥的腿。 三仓则是拳脚相加。 俩小子疯魔了。 奶奶像是凯旋的英雄一样从车上下来,立即被孙子孙女们瓜分了胳膊,腿,衣襟,袖子…… 爷爷则是很享受地被俩儿子左右搀扶。 在车上时看他表现,分明肚子不怎么疼了,但是一下车却是病情加重,俩人搀着都要走不成道的样子。 因为早就写信知道爷爷奶奶要回来了,老两口的被窝趁着日头好的日子晒了,抽打过好多遍。 现在炕上都铺好了。 炕也早已经烧得能烙饼了。 还有屋里生起一个火盆,早在外面燃烧冒过了黑烟,现在只剩下一盆子明亮的炭火。 屋里就像夏天一样暖和。 加上挤了满满一屋的大人孩子,屋里都很燥热了。 奶奶脱鞋上了炕,把脚伸到热乎乎的褥子底下,手里抱着加了白糖的大茶缸子,靠着被窝,舒服得乱哼哼: “哎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自己的狗窝好哇!” 92 准备告黑状 这本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冬夜,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当中。 侧耳倾听,可以听到雪落时轻微的簌簌声,还有偶尔积雪压断树枝的一声“咔嚓”。 但是进入村子的一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划开了冬夜的寂静。 汽车经过之处,周围人家的窗户纸上会有映射过来的灯影闪烁。 有几家还没吹灯的邻居,披着袄打开院门查看,发现秉礼家门前有雪亮的灯光,人声鼎沸。 早就知道大仓爷爷奶奶要回来,一看这个情况,就知道那老两口到家了。 而且是一辆车送到家门口。 不用问这应该是县城的三女婿给送回来的。 大仓的小姑嫁到县城,是他们家最权贵的亲戚。 邻居们不觉得困了,回屋穿好衣服,都跑秉礼家来了。 穿衣服的时候把孩子惊醒了。 听说来了辆车,是送四仓爷爷奶奶的,孩子们兴奋得一下子睡意全无,披着袄,蹬上棉裤就跑了出来。 不一会儿,这辆130的车斗里就挤满了孩子。 车下还有好多挤不上去的。 三仓和小四儿成了所有孩子巴结的对象,巴结好了可以获得爬上车斗的机会。 也有平常看着不顺眼的会被赶下来。 也有那个谁在车斗蹦得太欢,被别孩子撞了一下,一头栽下去,撞到积雪里,摔得哇哇大哭。 热火朝天,直接吵闹得四邻不安。 与姓梁的这一片儿热闹形成天壤之别的,是姓宋的那边。 依然是万籁俱寂的寒冷冬夜。 大多数人家早已睡了,没睡的人家可见窗户纸还有暗红的亮光。 肥田两口子是被大仓开车直接送到家门口的。 打开豪华的家门,家里是一片死寂。 家里多日没人,院子里的积雪比荒野上还要厚。 进了屋,摸摸哪里都冰冷。 王莲凤让男人生炉子,她去拿柴禾烧大锅,暖和暖和炕。 这年头,农村能生得起炉子的极为稀少。 做饭不缺烧的,把炕烧热就已经很幸福了。 买煤是买不起的。 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好几个柴禾垛。 但是现在被大雪覆盖。 王莲凤好容易撕出满满一簸箕麦秸,还顺带夹着一捆玉米秸。 回来一看肥田蜷在炕沿上,根本没动手生炉子。 王莲凤怒道:“你不冷,还不快生炉子?” 肥田吸了一下鼻子:“不冷,感冒了。” 王莲凤白了一眼缩成一团的男人,扭身就要继续去烧火。 肥田突然道:“你说小果过年回来不?” “你不是给他五大爷挂电话来,说让他回来。” “明天你上公社再挂个电话,让他别回来了。” “过个年,孩子们都回来,为什么不让小果回来?再说大仓那事不都过去了,你看大仓还把咱们送到家门口——” “烧你的火去吧。”肥田打断她。 “我说的不对?我看大仓这孩子——” “滚你-娘-个笔去吧……”肥田突然暴怒。 王莲凤被骂得“嗝喽”一声。 刚想跟他对骂,灶膛里的火都烧出来了,满屋里通红,赶紧手忙脚乱挥舞着烧火棍去填柴禾。 肥田村长感觉自己似乎抑郁了。 抑郁得心脏不好,浑身乏力,腿像灌了铅。 当天晚上他就发高烧,说胡话。 刚从医院出来,又病得不轻。 第二天肥田村长的亲支近派,左邻右舍,听说肥田回来了,都过来探望。 也有帮他家除雪的,干其他一些杂活的。 家里瞬间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肥田村长除了虚弱地表示自己还好以外,再也不说自己这病是让大仓气的那话了。 他发现说话这事跟做梦差不多的原理。 人常说做梦是反的。 说话何尝不是这样啊。 他在医院里逢人就说自己这病是让大仓气出来的。 结果就是:你越害怕,老天爷越给你个老虎抱着。 自己越是气得犯病,大仓活蹦乱跳的越欢实。 这回先不说了,试试。 其实,在梁进仓的心里,根本不想跟肥田村长作对。 以前也没有什么冤仇。 宋其果那事,是自己跟宋其果之间的恩怨。 只希望肥田村长能讲讲理,客观一点,认识到事情谁是谁非。 但是他也知道,人家毕竟是父子,自己跟他的儿子成了死仇,做父亲的当然要向着儿子。 反正,自己对肥田已经是最大的忍让了。 如果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替儿子出头,在背地里找人祸害自己的话,那么自己总得做点什么。 给他点苦头尝尝。 爷爷奶奶回来,家人就团圆了。 腊八日都过了,家家户户已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忙年。 忙年的第一步当然是准备钱。 把肥猪卖了,到集上卖点粮食,卖只鸡,鸡蛋…… 捞麦子,晒麦子,总得磨点面粉,蒸一锅馒头,还有最重要的包一顿饺子。 不管是石磨,还是石碾,每天都有好多人在排着,通过人力把各种粮食做成粉末状。 家里家外也开始收拾,规整得干干净净。 每天都有人在街口用洋镐劈开干透了的树桩,最后劈成一条一条的,用来蒸鸡、蒸馒头等。 集上喧闹的人群已经被密集的鞭炮声淹没。 那些卖鞭炮的几乎是一停不停地放着,展示他们的鞭炮质量多么过硬。 每当点一挂鞭炮之前,都要声嘶力竭地吹嘘一通,一次次拿着烟头表示要开始点鞭了,但是又一次一次放弃,继续吹嘘。 围观的大人孩子就要失去兴趣的时候,鞭炮终于点着,人们又重新兴奋,热烈围观。 身上被缠得花花绿绿的半点钟,二踢脚,还有各种烟花,都在大白天的燃放起来,向赶集的人们展示着。 地瓜糖永远是孩子们的最爱。 年画,小人书,不倒翁,泥老虎…… 两三年的功夫,集上吃的玩的一下子多起来,孩子们赶个年集,眼都不够使的了。 只是干眼馋,兜里没钱。 学生进入最后的冲刺,准备马上到来的期末考试。 当然,真正冲的只有英子。 那三只仓考不考试都无所谓。 也不是三个家伙懒,这年头没人拿学习当回事。 家长更不当回事。 巴不得你不好好学,早点下来干活呢。 木器厂也到了年末最忙碌的时候。 工人们在加班加点地出货。 苏厂长已经坐着厂里的大解放去了一趟市里,采买年末的奖品,以及福利品。 除了承诺的自行车,缝纫机等奖品之外,苏厂长还稍微透露,年货里面有平常买不到的惊喜物资。 工人们的工作热情更高涨了。 谁不想过个好年啊! 而且这么些年了,厂子一直就是半死不活,年年亏损,也就是个勉强维持。 工资虽然还能发下来,但是逢年过节的福利基本是没有的。 现在厂子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内瞬间扭亏为盈,苏厂长拿出很大一块利润用来买奖品,发福利。 工人们都高兴坏了。 但还是有个人不高兴。 那就是副厂长吴光荣。 现在的情况是,厂子越红火,他越窝火。 工人们越幸福,他越痛苦。 因为对比他当厂长的时候,逢年过节连点福利都不发,现在突然发放如此丰厚的奖品和福利。 让工人们如此高兴。 这让吴光荣情何以堪。 在经过数次否定苏厂长的决定无效后,吴光荣决定去状告苏厂长。 厂子有盈利是好事,可刚刚盈利就把利润当成奖品和福利发给了工人,集体的利益怎么办? 苏致祥没有权利这样干! 93 她想干什么 吴光荣要告苏致祥,当然不会跑去公社大院告他。 苏致祥是公社四把手,而且是下来挂职的干部,他上面三位领导肯定没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优越感。 吴光荣跑县里状告苏致祥,罪名就是私分集体财物。 县里对此十分重视,把苏致祥叫去问话。 苏致祥带着郑会计一块儿去的。 到了那里把历年的收支,以及实行计件工资,车间承包这两个月来的收支情况作了汇报。 请领导比对。 结论是:之所以在短时间内让木器厂迅速扭亏为盈,就是因为打破了工人的大锅饭模式。 苏致祥向领导具体汇报了木器厂管理改革的三个重点: 首先学习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在车间实行“联产计酬制”,你干了多少活,就拿多少工钱。 第二就是严把质量关,做废一件物品,不但不计入生产件数,还要赔偿两倍的原料价格。 第三就是不再按月计酬,而是基本工资除以三十天,请假不发工资,迟到早退扣分,满勤则发全勤奖。 最后就是关于吴光荣告状的内容,为什么要“私分”集体财物? 这是在打破大锅饭的基础上,为了激发工人的工作积极性,鼓励工人努力工作的一种手段。 说到底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让厂子扭亏为盈,进而实现更大的盈利目标。 具体的奖励听起来也是花样繁多。 每个车间在计件工资的基础上,每个月都要评选出劳动能手,一二三名,分别对应不同的现金奖励。 下一步,到明年还有季度能手,半年奖,年度生产能手等奖项。 准备定期举行技术大赛。 不管是技术革新,还是富有成效的开源节流的建议,都根据贡献程度,按照一定比例,重奖。 遵章守纪奖,敬业楷模,全勤奖……等等等等。 当然,这些创意都是梁进仓贡献给苏厂长的。 当时苏厂长被这些琳琅满目的创意给震惊到了。 现在向县领导汇报,同样也把县领导震惊到了。 当即打断苏致祥的汇报,问他: “对啊,吴光荣来反映就是奖励过重的问题,你们这些奖励真要兑现了,岂不是连厂子的成本都要变成奖金发下去了?” 苏致祥笑了。 当初小梁给出这些奖励办法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疑问。 让郑会计把早就做好的账目继续给县领导过目。 县领导惊讶地发现,这些奖项看起来会让厂子大量破费,但是由此带来的效益,却会更加惊人。 一句话,但凡工人能获得这样的奖项,必然是因为工人给厂子创造了更大的经济利益。 奖给工人的只是很少一部分,真正拿大头的还是厂子。 这一下县领导什么都明白了,吴光荣跑来告状,只不过就是出于妒忌罢了。 前些年他领导木器厂,连年亏损,每年都要集体往里贴钱,现在通过苏致祥的管理改革让厂子扭亏为盈了,他居然还要拖后腿。 领导很生气。 告诉苏致祥,回去要对吴光荣进行严厉批评,如果拒不接受批评,态度不端正,那就免去他的副厂长,让他回家。 最后,县领导对苏致祥提出表扬,鼓励他继续深化管理改革,让厂子更多盈利,并且还要进一步做大做强。 苏致祥和郑淑叶带着一身荣光高高兴兴回来了。 只是回到厂里,苏致祥就不那么高兴了。 因为有工勤人员告诉苏厂长,吴副厂长在厂里大放厥词,到处说苏厂长犯了严重的政策错误。 已经被县里叫去了。 很快就会受到处分。 至少木器厂他是待不住了。 苏致祥一听就火了。 他自从来到木器厂,吴光荣处处跟他作对。 但他念着吴光荣是老同志,从木工组时候就是管理人员,木器厂也算是在他手里从头到尾干起来的,也就处处忍让。 只是没想到吴光荣一把年纪了,说话做事居然还如此孟浪。 木器厂能够转亏为盈,大了说这是对集体的贡献,小了说这关系到每一个工人的切身利益。 吴光荣居然看不到这样大好局面给每一个带来的利好,反而拖后腿,告黑状,造谣生事。 这样的人留在厂里,除了坏事,一点好作用起不到。 那还留他干嘛? 反正县领导已经有了指示,苏致祥决定把吴光荣这颗老鼠屎剔出去。 泥人还有三分性,苏致祥不想再忍了。 对吴光荣也不再客客气气,直接让人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来。 质问他告黑状的问题。 吴光荣十分不服,依然坚持认为发太多奖励,就是私分集体财物,他坚决反对。 态度还十分蛮横。 吴光荣的小算盘是,他在工人当中已经毫无威信可言,但他可以拉拢班子成员和工勤人员。 因为那些奖励,基本就是发给生产工人的,管理人员就是按照工厂效益,在基本工资基础上发一部分奖金。 跟苏致祥指定的那些名目繁多的奖励相比,差太多了。 这些天管理人员也是背后略有微词。 毕竟习惯了吃大锅饭,现在因为计件工资出现贫富差距,而且还要重奖生产能手,奖励还没开始发的,就有人犯红眼病了。 吴光荣逆势而为,表面上看很蠢,其实他就是想拉个小山头。 但他没想到苏致祥居然突然强硬起来。 既然你拒不认错,阻碍厂子发展,那你已经不适合继续在厂里工作了,还是回家去吧。 吴光荣一下子愣住了:“你要开除我?” “对,你可以这么理解。” “谁给你这么大权力!”吴光荣一下子暴怒起来,跳将过去猛拍苏致祥的办公桌: “这个厂从头到尾就是我办起来的,从铁木业社时候就是我管着。 厂里这么多人,这么些年都是在我手底下吃饭,你算老几? 你从哪里来的? 你还想开除我,知不知道这个厂就是我的?” “你,放肆!”苏致祥气坏了,“你也是多年的老同志了,这是要干什么,什么行为?” “我什么行为?我就这行为,你敢再把开除的话说一遍试试!”吴光荣狠狠地拍着桌子。 可惜没练过铁砂掌,要不然这桌子早碎了。 苏致祥气得脸色铁青:“吴光荣,你被开除了,滚出去。” “我就是不出去,要滚也是你滚,这本来就是我的办公室,凭什么你占着!” 一句“开除”,让吴光荣完全疯魔了,他万万没想到苏致祥居然这么强势。 更接受不了,干了半辈子居然要被开除。 苏致祥让人叫来几个工人,把吴光荣拖了出去。 这短短的两个来月,苏厂长在厂里已经深得人心,基本上说一不二了。 吴光荣被开除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厂。 大多数工人都很高兴。 这些年木器厂俨然成了吴光荣自家的,他那位公子更是在厂里不可一世。 父子这样的行为,效益好的话工人也就忍了。 可他弄得年年亏损,也就勉强能发工资,而且工资定的都不高。 工人们对吴家父子并不认可。 还有受了吴新刚欺负的,一听吴光荣被开除,直接高兴坏了。 梁进仓当然对吴家父子也不认可。 听到这个消息,却也没觉得有多高兴。 对苏厂长这样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本想就这事去跟苏厂长探讨一下。 但转念又想到苏厂长现在可能在气头上,未必能接受自己的意见。 当然,感恩于被苏厂长看重,把自己当朋友,这件事是必须要进言的。 决定过个一两天,等苏厂长冷静之后再去找他。 今天没出车,跟其他人一个点儿下了班。 踏着积雪走出夏山街,正准备一溜小跑回家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前面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 旁边还有一辆崭新的凤凰牌坤车。 正是黄秋艳。 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这里等自己。 说实话,真不愿见到她。 从第一次跟她相亲的一见钟情,到后来她悔婚,到现在,四五个月的时间,自己对她的印象每况愈下。 看到了她人性的各个方面。 不但再也提不起一点好感,甚至看到她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影响心情的感觉了。 但她就在路边,躲是没法躲的。 她等自己干什么? “下班了?”黄秋艳老远就跟他打招呼。 “哦,下班了,这不都是一溜小跑往家走。”梁进仓敷衍地回答着,根本没打算停下脚步。 反而做出着急赶路的样子。 “你先别走,我有点事找你。” “天快黑了,有事明天再说吧。”梁进仓不想给她机会。 不管你想说什么,真的不想听。 黄秋艳直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而且更过了,顺势还攥住了他的手。 梁进仓吓坏了,赶紧抽手想挣脱:“你干什么?” 没想到手没挣脱,连她人都带过来了。 贴他身上了。 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息,这是从她领口传出来,她身上特有的香味儿。 梁进仓吓得尾巴棍子都麻了。 94 伤天害理的捧杀 梁进仓不敢挣扎了。 黄秋艳都已经贴到身上来了,要是再挣扎,非得抱住自己不可。 “你这是干什么?放手,那边来人了!” 没想到黄秋艳居然不怕,更往紧了贴。 还好。 梁进仓只是吓唬她。 大腊月的黄昏,凛冽的西北风在熄灭之前做着最后的挣扎,路上很少有行人。 “我没想干什么。”黄秋艳声音软糯得如同奶油,“我第一次跟男人拉着手靠在一起,就是你,这辈子都忘不了,看见你就觉得很亲。” “……” “怪冷,我就是靠着你暖和。” “那就赶紧回家吧,你家一定生着炉子,想想就暖和。” “我不想回去,家里都塌天了。” 梁进仓知道,她意思是吴光荣被开除,全家人都炸了锅。 可是,他家炸了锅,你找我干什么? 难道—— 梁进仓有点不敢相信。 她并不傻,在她还是囫囵身子的时候自己都把鞋垫子还回去,现在她都跟吴新刚同居了,再回来找自己,自己会接受她吗? 再说,吴光荣刚被开除,她就立马想逃离吴家? 当然,她嫁的是厂长儿子,如果吴光荣不是厂长了,那就不存在“厂长儿子”这个物种了。 可是,吴光荣不过是刚刚被开除啊,就是饮用鹤顶红见效也没这么快吧? 黄秋艳软糯的声音变得幽怨: “俺公公把家里的东西全摔了,在那里大骂,说他要上告,要跟姓苏的滚到沟底。 俺婆婆坐地上哭,说她不想活了。 新刚拿着把猎枪,非得要去打死姓苏的,我拉都拉不住——” 梁进仓大吃一惊:“你没拉住他?他拿枪去了?” “俺婆婆和大姑子把他拉住了,现在全家人还在那里吵吵,骂呢,我是个外人,能说什么,坐不住站不住,就出来了。” 突然间,黄秋艳鼻子一抽,哭了:“阿仓,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把额头靠在阿仓肩上,抽噎起来。 大概,她是真哭了。 觉着自己命苦,一般人都要哭。 梁进仓感觉自己浑身就像针刺一样难受。 你觉得自己命苦,想找个肩膀靠靠是吧? 可我的肩膀并不想外借。 这要让人看到,自己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名声啊,这年头名声比金子都贵。 自己年轻轻的“踹寡妇门”都是一个屎盆子扣头上,顶风臭十里的存在。 你已经名花有主,算是有夫之妇,靠我肩膀上,明显是想让老子顶风臭一百里啊! 梁进仓严肃地说: “你家里有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已经订亲了,跟我这样,不行。 你找我想说什么,你就说,但是必须赶紧放开我。” 这话还真管用,黄秋艳擦着眼泪放开了阿仓。 “家里乱成那样,我也待不住,就出来了。”她抽抽噎噎地说: “我既然跟新刚订了亲,那就是他家的人了,我就想,我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可是俺公公在街上这么多年了,那么多熟人都没办法,我谁都不认识,我能干什么啊! 然后我就想到你了,在厂里我就跟你熟,就你一个亲人!” “……”梁进仓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呕了。 不过她那句“既然是他家的人了,就要为这个家做点什么”,让梁进仓对她还是有些赞赏。 毕竟这话算是有情有义,对婆家还是有归属感和责任感的。 黄秋艳继续道: “我知道你跟苏厂长关系很好,你能在他跟前说上话。 我求求你,你能不能跟苏厂长说说,不要开除俺公公? 只要你能办成了,我会报答你的,会感激你一辈子!” 哦,原来如此。 梁进仓明白她此来的目的了。 原来是想走自己的后门啊。 很明显,黄秋艳对那个厂长的家,既有归属感,也很珍惜和留恋。 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化解公公的危机。 而且确实如她所说,在这街上她也就认识梁进仓了,而且能跟苏厂长说上话。 说明她既有责任感,也挺聪明,有一定的主意。 至少比吴光荣回家把什么都摔了,然后扬言要跟苏厂长滚到沟底,比她婆婆嚷嚷着不活了,比吴新刚要枪杀苏致祥,都强。 都具有实用性。 至少是在积极地解决问题。 而且,梁进仓知道她也找对人了。 自己本来就对苏厂长开除吴光荣这事不以为然,准备明后天给他建言,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呢。 也相信自己一番劝说之后,吴光荣基本还能官复原职。 可是,自己的真实想法能告诉她吗? 不能! 能答应她帮忙吗? 绝对不能! 梁进仓笑了: “你意思我听明白了,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可你找错人了。 你太抬举我了,太高看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跟你一块儿进厂,咱俩都是学徒工,这就是咱们现在的真实身份。 当然我跟苏厂长算是很熟,可人家是公社副主任,而且是市里的机关干部来挂职的。 人家高看我一眼,是抬举我,我得摆正自己的位置,最多把自己看成苏厂长的一条狗而已。 苏厂长跟你公公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终于爆发出来,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俩人心里的仇恨其实很深了。 你说这样的大事我也敢去指手画脚的话,是不是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说了也不管用,还让苏厂长认为我不识抬举。” 黄秋艳急道:“你不说怎么知道不管用?你说说试试啊!” “说了也不管用,我为什么要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也被开除?” “可是现在别没有办法,求你了——” “不好意思,真办不了。”说着梁进仓扭头就走。 而且是一溜小跑,绝对不给她继续哔哔下去的机会。 黄秋艳还在身后喊他。 哭着喊的。 越喊跑得越快了。 当然不是怕黄秋艳会赖着他。 梁进仓看得很清楚,黄秋艳最多就是打打感情牌,往身上贴一贴送点油水让你揩揩。 没有送上身子的想法。 或者说,至少她意识里还没新潮到那种程度。 但是,她已经走在时代前列,所作所为已经足够新潮了。 她就是想让你揩点油,用点小暧昧,贿赂自己,想让自己帮她办事。 碰巧自己正好准备要为她公公的事劝说苏厂长。 可自己要是顺水推舟答应帮她。 那就是害了她。 梁进仓想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孩子,喜欢爬到树上玩。 这天有个行人,到树下乘凉歇脚,他就在树上撒尿,尿那人头上了。 那个歇脚的行人不但没有发怒,还给了孩子俩铜板,对他尿人头上的行为大加赞赏。 孩子吃到尿人头上的甜头,于是更变本加厉,更喜欢爬树,专业尿人一头。 终于有一个脾气暴躁的行人被尿了一头,大怒,把孩子打死了。 谁被尿一头不愤怒啊,可第一个行人却奖赏孩子,其实就是捧杀。 鼓励对方干坏事,就是鼓励对方找死。 如果今天黄秋艳用点小暧昧的贿赂,就能达到目的,就能让她公公官复原职。 那么,尝到甜头的她,以后再遇到难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曾经的成功。 肯定要复制成功的经验。 而且随着社会的发展,仅仅小暧昧已经很难满足男人的胃口了。 最后黄秋艳会奉献什么,可想而知。 如果那样,自己今天答应她,就是害了她。 对自己来说,做出这种诱人堕落的事,那也是损阴德,伤天害理啊。 拒绝她,其实是为了保护她。 也是为了自己,积点阴德。 希望她能保留最后一片洁白的羽毛。 不至于堕落。 所谓最后一片洁白的羽毛,意思是她其他的羽毛已经被污染了。 从她们一家答应宋其果的时候,就已经污染了。 自己当时被周寡妇陷害,这事传到未婚妻耳朵里,任谁也受不了。 她可以跟自己退婚,也可以找到自己当面打骂,质问,这都是正常反应。 受到如此大伤害的女方,绝对没有再嫁到梁家河的道理。 这个伤心之地会让她这辈子不会踏进一步。 但是宋其果在她还没退婚的时候就让刘媒婆带着去求亲,她们一家在宋家那远近闻名的家世和富有面前,居然答应了。 那时候,她们一家就已经成为金钱的俘虏。 在这个绝大多数老农民还是老思想的社会大环境下,她们这种思想和行为可谓离经叛道。 梁进仓知道,社会要变了。 虽然绝大多数的人是那么传统,还依然保留着老农民本有的善良淳朴。 但总有一些先行者,在面临道德拷问和现实利益的诱惑面前,大胆迈出了绝大多数人看来大逆不道的一步。 道德约束的社会氛围之下,好像人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此刻的众生,就像表面上的万里冰封,其实冰雪覆盖之下的枯草,早已暗芽萌动。 用不了几年。 那些刻在每个人骨子里必须要恪守的乡约民俗,那些被那位老人家号召砸破“四旧”,但依然无法从老百姓基因里清除的“满篇血淋淋都是吃人”的道德仁义, 在物欲和钱财面前,都将要黯然失色,甚至沦为一个笑话。 95 做事不要太绝了 隔了一天,梁进仓去找苏厂长,想跟他谈谈吴光荣的事儿。 不得不承认,前天傍晚他跟黄秋艳说的那些话,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拒绝她找理由,说的也是实情。 自己跟苏厂长的身份,目前为止差距还是很大的。 毕竟人家是领导,自己仅仅是得领导赏识而已。 是否继续赏识,只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儿。 所以现在到苏厂长办公室来,肯定有另外的事情请示,然后顺便再带出吴光荣来。 马上就要过年了嘛,以前每年的规矩就是到年底拉一车煤,给班子成员分一分。 正月里客来客往的,家里不生炉子会很冷。 但是像吴厂长这样有钱的,刚进冬就自己掏钱先买一点煤,烧到年底,等厂里统一分煤,就能继续烧到开春。 今年苏厂长履新,但还是按照旧例拉一车煤给班子成员分分。 如果把以前属于特权阶层的福利给废了,那无异于自己架空自己了。 现在煤拉回来了,梁进仓过来请示苏厂长,这一车煤里面有吴厂长的份儿,还要不要给他送过去? 苏厂长笑了笑: “他已经不是木器厂的人了,怎么可能分福利还有他的份儿。 你们家人口多,把他那份给你,你要双份。” 本来梁进仓就是一个新来的学徒工,无论如何没资格分到煤的。 但是郑会计说,往年的时候,吴新刚作为跟在车上的学徒,都要分一份煤。 现在梁进仓也在学车,而且完全成了石师傅的左右手,比吴新刚贡献还大,所以郑会计建议给小梁双份。 苏厂长当然表示同意。 但是其他班子成员明显不满的样子。 最后只好作罢,按照旧例给小梁算一份。 现在苏厂长又要把吴光荣那一份分给他,梁进仓表示自己不能要。 “为什么?”苏厂长感到奇怪,“小郑说得有理,按照你给厂里做的贡献,本来应该分两份,现在多出来一份,配给你正好,这个我说了算。” “这个我真不能要,”梁进仓笑道,“感谢苏厂长的好意,这份煤本来就是吴副厂长的,我觉得——” 苏致祥一挑眉:“怎么,你意思是还应该给他送去?” “嗯——”梁进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关于吴副厂长,我有点不成熟的想法,可你们领导的事情,我不敢多嘴。” “你说说看嘛。”苏厂长坐回办公桌后。 虽然他下定决心开除吴光荣,甚至都想好了,就是公社一二三把手都来为吴光荣说话,自己也决不能松口。 毕竟自己手里有县领导的尚方宝剑,头顶上这三位领导也不敢压自己。 但是既然小梁有想法,那就不妨听听。 对于小梁每每的出语惊人,让他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听听小梁的意见。 “我觉得,木器厂离不开吴副厂长。”梁进仓说。 苏致祥笑了: “你来木器厂这几个月,亲眼看到吴光荣的所作所为,难道你没觉得他就是锅里的一颗老鼠屎,或者说,是一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搅屎棍?” 梁进仓点头笑道:“确实是,吴副厂长就是根搅屎棍。” “你意思是咱们厂缺一根搅屎棍?” “对。” “你继续说。” “您说得对,吴副厂长不但是搅屎棍,而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品质还很差,不是个好人。” 苏厂长笑着点点头,更加好奇小梁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既然知道是搅屎棍,是坏人,还要劝他留下吴光荣,这有点颠覆常识啊! “我先举个例子吧。”梁进仓道: “我有个表叔,是沿海的渔民,他们那片海域能捕捞到沙丁鱼。 沙丁鱼肉质鲜美,价格很高。 仅仅是活鱼价格高,如果是死掉的,不新鲜了,就不值钱了。 但是他们捞到的沙丁鱼养在船舱里,等到返航回来,会死掉很大一部分。 原因就是沙丁鱼离开大海以后不适应环境导致死亡。 后来偶然在舱里掉进一条专门吃鱼的鲶鱼。 沙丁鱼见了鲶鱼吓坏了,纷纷四处游动躲避。 结果,这一次的沙丁鱼很少有死亡的。 这以后,表叔他们每次捞到沙丁鱼,都要在里面放条鲶鱼,让沙丁鱼紧张起来,就能极大降低死亡率。” 苏致祥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吴光荣就是那条鲶鱼?” “对,我觉得吧,一个集体里面如果没根搅屎棍,听不到不同的声音,太干净了,那么就会失去活力。” “倒是有点道理。”苏致祥点点头,“不过一群好人当中,非得需要有个坏人,总感觉不能接受。” “好和坏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如果没有坏人,也就没有所谓的好人。如果没有坏人,好人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如果没有吴副厂长这个坏的参照物,怎么能让厂里人觉得咱们好呢?” 苏致祥笑道:“逻辑上是对的,但是我们这些人,我并不是绝对的好人。” “还有最后关键的一点。”梁进仓道: “吴副厂长从木工组成立之初就是负责人,从木工组,到铁木业社,后来又成立木器厂,他都是一路走过来的。 不管他干得怎么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毕竟是木器厂的元老。 这里面的老木匠,还有几个班子成员,都是跟着他走到现在的。 如果您刚来木器厂不久,就把一手缔造木器厂的元老开除,知道真相的会说吴光荣咎由自取,不知道真相的呢? 即使知道真相的人,现在觉得吴光荣应该开除,可这事过去以后,别人总会产生其他想法。 比方认为苏厂长您手腕太强硬一类,产生一些对您负面的想法。” 苏厂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不仅仅是手腕强硬吧?是不是还要说我小人得志,做事太绝情一类的?” “这是您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好吧。”苏厂长站起来,“你把我说服了,把煤给他送去,然后呢?” “我觉得让孙组长出面把他叫回来最好。”梁进仓说,“就说是孙组长在您面前给他求的情,这样还让孙组长落个好人。” “那就这么定了,你去问问孙组长愿不愿意当这个和事佬?” 梁进仓去找孙延成,把这事一说。 孙延成当然不会拒绝了。 谁不愿意装好人啊。 于是跟在大解放上,去给吴光荣送煤。 吴光荣一看照例给他送煤过来,还以为苏致祥装高姿态,表示他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呢。 坚决拒绝接受。 直到孙延成装模作样地跟他说,自己去跟苏厂长求情,希望再给吴副厂长一个发挥余热的机会。 现在苏厂长已经同意让吴副厂长回去官复原职了。 吴光荣全家都惊喜坏啦! 立时把孙延成当成了他们家的大恩人。 孙延成多年来一直跟吴光荣不对付,互相不服气。 现在突然被他们一家奉为上宾,感恩戴德。 感觉真的是很享受。 石国良是知道真相的,一看孙延成那个装逼的样子,撇撇嘴,戳戳仓弟,悄声说: “咱们走,让他在这里多装一会儿,装够了自己走回去吧。” 两个人把班子成员所有的煤都分完了,车上剩下的就是仓弟的。 按照仓弟的意思,先放车上,等他明天推自家那架子车来,有两趟就捎回去了。 石国良瞪他一眼: “说的什么话,还真是卖盐的老婆喝淡汤啊,车在咱俩人手里,不给任何人送,也得给咱俩送,你再瞎客气我跟你急啊。” “好吧好吧良哥,我意思是能不能顺便买两套炉子和管子一块儿捎着?” 石国良朝他屁股踹了一脚:“玩我呢!” 为什么要买两套炉子和管子呢? 因为梁进仓还要给自家准备一套。 没错,自家那一套是第二位的。 爷爷奶奶的屋里,是第一位的。 凡是自家能享受到的,必须爷爷奶奶早已经享受到了。 其实这也不是梁进仓自己的理论,而是老传统一直这样要求每一个人。 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还是其他享受的东西,必须先给老人,毕竟老人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时日无多,再不享受就没机会了。 而年轻人还是先受受苦的好,以准备接受将来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考验。 至于享受的事,就等老了再说吧。 最关键的是,如果有某一个人家,爷爷奶奶在那里冻着,你自家先生起炉子暖和了,村里人能把你家脊梁骨戳烂了。 有个儿子都很难娶媳妇。 大解放到了村里,立刻引起正在轰轰隆隆忙年的村里人的轰动,不知道这么大一辆车到村里来干什么。 孩子们以及狗们,又开始跟在车后边疯狂地奔跑。 一直跟到秉礼家前边。 村里人这才知道,原来是大仓厂里分煤,用车直接给送到家门口来了。 瞬间全村轰动。 村里冬天能生得起炉子的,也就肥田村长,宋其烈,还有村里代销点的负责人,外号大算盘子的,寥寥几家。 没想到大仓仅仅当了几个月的工人,现在他们家也能生得起炉子了。 家里生起炉子,到了正月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往炕上一坐,暖和和的喝酒捞肉,多享受啊! 大家都羡慕坏了。 爷爷站在大解放旁边,耳朵里听着围观的人群啧啧羡慕的声音,眼睛看着嫡长孙和他三叔等人往家里运煤,脸上却全是不屑: “我不喜欢生炉子,还得伺候它。 我那屋里不冷,烧起炕来,还怪热呢。” 旁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就拿拐棍戳他屁股: “你再花哨! 你不喜欢生炉子,把煤送我那屋里去。” 爷爷被戳得一蹦一蹦跳开,终于憋不住,咧开嘴笑了。 96 草莽英雄 爷爷奶奶生起了炉子,老俩屋里整天满了来串门的老头老太太。 说白了就是蹭暖来了。 今年冬天很冷,老头老太太不禁冻,冻坏了就跑这里来暖和一阵儿。 而且老两口从关东回来,大女婿还给弄了二斤茉莉带回来。 爷爷比较慷慨。 来人就沏茶。 美其名曰尝尝大女婿给买的茶叶。 第一次是尝尝,第二次是再尝尝,第三次还要尝尝…… 这年头虽然物资紧缺,但好处是但凡物资,都货真价实。 哪怕最便宜的茶叶,都没有农药化肥的残留和添加剂,以及偷工减料和过期产品一类。 什么东西都是精品。 泡上一壶茶叶,满屋里都是茉莉的清香。 喝着也十分绵柔顺口。 除了茶叶好,关键还是水好。 这年头家家户户都有暖壶了,但是暖壶里装的开水实在不咋地。 很少有炉子,开水基本来自大锅。 大锅里的开水也不是单独烧一锅开水灌暖壶。 那样功能太单一,浪费柴禾。 都是半锅水,水面以上架一副箅梁子,就是用方木做成的木架子。 箅梁上铺软箅子,软箅子是用高粱杆串起来的。 软箅子上就可以任意放干粮,地瓜,炖咸菜一类。 也有奢侈一回,碗里放咸鲅鱼和葱花,炖来下饭的。 这样一锅水的味道就更丰富了。 饭做好了把咸鱼和干粮先拿出来,锅里的水用舀子或者搪瓷茶缸灌到暖壶里。 这就是农村人俗称的“馏锅水”。 农村人往往胃酸过多,胃不舒服一类,跟常年喝馏锅水绝对有关。 甚至当天没喝完的也不舍得倒掉,第二天继续喝。 馏锅水,又是隔夜的,当然“风味更佳”了。 泡茶的话……反正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操作。 爷爷奶奶屋里生着煤炉,上面坐着烧水壶,这可是专业烧水的工具。 烧出来的水纯净没杂味。 泡出来的茶叶味道,让太多老头老太太爱不释口。 看大伙爱不释口,赞不绝口,爷爷当然很有成就感啦。 和几个老头坐在炕上,靠着铺盖卷喝茶抽旱烟。 给大家讲关东的所见所闻。 十几天过去,关东的话题已经不再新鲜,老头老太太们的注意力明显不大集中。 这就需要一点提神的东西了。 爷爷又开始讲他当年杀土匪的往事。 当然,每次讲的时候,跟从前的太多版本总有少许不同,也有前后冲突的时候。 但毕竟这是战斗故事,而且是亲历者的讲述,总能扣人心弦。 于是老头老太太们抱着茶碗,听得大气不敢出。 奶奶却是听他开讲就想躺炕上枕着枕头。 大概躺炕上枕着枕头总有这种噪音伴睡,多年如一日,条件反射所致。 想归想,奶奶可是只要早上一下炕,白天几乎是不上炕的。 她个子不高,有点微胖,但也不是胖,就是长得结实。 不管穿得新旧,总是干干净净很利落,走路脚步又快,手脚麻利,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虼蚤。 死老头在炕上吹牛逼,她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要过年了嘛,总有太多干不完的活儿。 还要时不时进来里屋看炉子,灌暖壶,给茶壶续水,顺带骂老头几句: “少吹两句吧啊!耳朵都长茧子了!” 但这并不影响死老头勃勃的兴致。 有时候奶奶在外屋实在听的烦,就一掀门帘伸进脑袋:“别吹了,快出来看看谁来了,你那兄弟来看你了。” 爷爷才不信呢。 无非想忽悠他去院里溜达溜达,省得长时间坐炕上血脉不流通,下来以后会变得一瘸一拐。 爷爷这脚多少有点毛病。 一般看不出来,仔细观察他走路,会发现多少有点不大平衡。 尤其现在快六十了,腿脚没以前那么灵活,在炕上盘坐半天,下来的时候,他走路的不平衡就比较明显。 当然这都是小瑕疵。 英雄人物嘛,这是当年打土匪的时候受伤所致。 奶奶嘴里所谓的“你那兄弟”,是当年打土匪时候的难兄难弟。 跟爷爷是结拜的过命之交,这个村里人都知道。 这么多年了,两家走得一直相当密切。 就说反了刘黑七那年,爷爷还没成年,被一个土匪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土匪为什么追他? 只因为这小子身上背着个花包袱,一开始土匪以为追急了,这小子会扔下包袱先逃命。 没想到舍命不舍财,死也不扔。 后来慌不择路,爷爷跑着跑着跳进一个石坑。 所谓石坑,就是农民为了建房子打石头,打出来的一个大坑。 土匪高兴了,这回瓮中捉鳖,看你上哪跑,小崽子跑得挺快。 爷爷在石坑里发现,这回真是掉坑里了。 想往外爬也不容易,听着土匪得意的狂笑越来越近。 好在身处碎石当中,大小都有。 于是碎石像雨点一样从石坑里飞出来,也没有方向感,反正就是约摸着狂笑的方位,疯了一样往外扔石头。 后来“唉哟”一声惨叫,狂笑停止了。 这小子侧耳听了听,感觉这应该是骗自己的,于是飞石又雨点一样往外飞。 前后飞了多长时间无可考证,反正到了晚上,爷爷两条胳膊肿得比腿还粗。 到后来两条胳膊再也扔不动了,这才大着胆子爬上来查看,见那个土匪仰面躺在地上,脑袋那里好多血。 又扔了几块石头砸过去,砸在土匪身上也不动。 最后终于靠过去,发现有块石头砸巧了,也不知道是砸太阳穴上还是哪里,反正头破血流死了。 他得了不少财物,还缴获一把转轮火枪,以及大砍刀一把。 还得继续逃啊,因为漫山遍野还有好多土匪呢。 跑出几十里路以为脱险了,刚要松一口气,没想到又遭遇一个土匪。 居然复制了刚才的一幕,也是追一个舍命不舍财背着包袱的半大小子。 爷爷这回手里有武器了,感觉有了正面一拼的底气,让过那个半大小子,朝着土匪轰的一枪。 土匪一下子就扑倒在地。 爷爷也惨叫一声,抱着脚蹲在地上。 因为他用火枪的枪把对准了土匪,枪管冲地,轰的一枪打在自己脚上。 土匪听到枪响赶紧卧倒。 那半大小子还以为这位神枪英雄的枪法准,一枪命中了呢! 刚才土匪追得急,他都要被追死了,极恨。 现在一看土匪被打倒在地,抢过爷爷的大砍刀就冲上去,“补”了一刀。 又数刀毙之。 等他回过头来,才发现神枪英雄挂花了,被土匪一枪打伤了脚。 爷爷那时候也是半大小子,爱面子啊,怎么可能说出实情。 将错就错吧。 半大小子背着救命恩人一口气跑出十多里路,总算跑出了包围圈。 还积极的找地方给他疗伤。 也不知道谁救谁了! 反正这俩小子是患难兄弟总没错。 以后好得跟一个头似的。 还磕头拜了干兄弟。 逢年过节,喜事丧亡,跟亲兄弟一样来往。 双方不管谁的长辈去世,跟亲儿子一样的身份,披麻戴孝,陪灵送葬。 马上过年了,年前不会来。 正月里那是必须要互相走动的。 死老婆子老是提他那兄弟引诱他,让爷爷感觉想自己的老兄弟了。 老兄弟对茶兴趣一般,就是跟干兄弟一样,有酒瘾。 但是很遗憾,关东的大女婿没给弄到酒。 越快过年了,爷爷越是念叨,上哪淘换两张酒票呢? 小半年没见老兄弟了,这么多年还没半年不走动的先例呢,所以更想再见面的时候给兄弟一个惊喜。 可是这年头烟酒都是紧俏货,农民最多发点生活必需品的票,烟酒的票几乎不发。 爷爷跑大算盘子那里好几次,想不用酒票,可以多花点钱,买两瓶酒。 但是遭到拒绝。 让爷爷很生气,感觉大算盘子这人眼里只有钱,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 这事让嫡长孙知道了。 当天晚上下了班回来,提着两瓶酒给了爷爷。 爷爷大惊失色,一把就把两瓶酒抱在怀里不撒手了。 这副样子让奶奶笑话了好几天。 说死老头这点出息,比座山雕见了联络图还可笑。 爷爷问大孙子:“这酒是哪来的?” “还能哪来的,夏山供销社买的。”大孙子回答,“总不会是抢的吧!” “你哪来的酒票?” “你孙子买东西还用票吗?”大孙子笑着把脸凑到爷爷面前,“你看看我的脸。” 爷爷瞅了半天:“你脸怎么了?” “我脸上贴着金贴呢,买东西不用票。” 所谓的金贴,不过就是跟孙业委现在成了好朋友而已。 孙业委现在叫他“梁叔”。 一开始叫着有点憋屈。 自己三十多的人了,叫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为叔。 不过师父的威严在那里,师父跟梁叔兄弟相称,自己总不能称呼师父的兄弟为“小梁”吧? 那不欺师灭祖了。 孙延成见徒弟确实有点不服气梁兄弟。 就对徒弟说,你梁叔帮了你师父很大忙,是师父的贵人。 师父的贵人就是你的贵人,你得好好孝敬他。 可徒弟心里总是有点拐不过弯儿来,看到梁叔那张还没褪尽稚气的脸就憋屈。 后来孙延成跟徒弟承诺,只要你发自内心的,孝敬你梁叔就跟孝敬你师父一样,师父答应教给你一招绝学。 那就是走梅花桩的不传秘诀。 孙业委一下子兴奋了,比小狗闻到肉骨头还兴奋。 因为他一直在院子里埋着九根圆木,成梅花桩形。 他在上面练梅花桩步。 但总是走得不是很准,常常掉下来。 也经常受伤。 磕得一瘸一拐的。 现在师父答应他,只要学会这个秘诀,以后再走梅花桩,无论走得多快,绝对不会受伤。 师父的每句话那就是信誉的保证啊。 孙业委当然高兴坏了。 于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把梁叔当师父一样对待。 整天缠着梁叔,要求梁叔买点紧俏物资,或者,要不要自行车票? 缝纫机票要几张? 过了一段时间,孙延成发现徒弟真的是发自内心了。 于是就把秘诀传给了徒弟。 弄来十八块青砖,每两块并在一起,立着埋进地里三分之二,地表露出三分之一的高度。 共九个桩位,成梅花桩状。 让徒弟在上面飞快的走。 果然,走得再快,掉下来也不会受伤。 只要别被砖头绊倒就没事。 就是徒弟心灵有点受伤。 但既然已经习惯了对梁叔的恭敬,渐渐成了本能,肯定没有再收回来的想法。 所以现在梁叔只要有钱,想买什么,只要供销社有的,他都能买。 爷爷用疑惑的眼神打量孙子半天。 说实话小半年不见,大孙子成长得太快了。 老两口从关东回来,都能开着公社书记才能坐的车去接站。 厂里分煤都是分给领导的,他居然也有份! 车接车送,这是公社领导的待遇。 家里生起煤炉,也就肥田他们几个才能做到。 现在想买酒就能买到两瓶酒,比他这位老英雄面子都大得多。 这位老头已经开始打算明年还要去关东了。 这回一下子住两年试试? 97 坏人回来了 爷爷奶奶屋里生起煤炉,大仓家的东屋也心安理得地生起了煤炉。 东屋生起炉子,西屋的温度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本来吃过晚饭趴炕上做作业也不是很冷,自从东屋生炉子,西屋冷得炕上趴不住人了。 二仓和英子都要跑东屋炕上来做作业,复习。 这几天就要期末考试,考完试就放年假了。 只是炕上已经没大有地方供俩人趴着学习了。 因为同样有好多蹭暖的。 尤其吃过晚饭人更多,除了雷打不动的田立业和老光棍大骡子,以前不常来的,也渐渐变得雷打不动。 大叶茶用煤炉专业烧出来的水冲泡,糊香味儿中还带点清甜,十分好喝。 大家也是爱不释口。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年头油水不足,喝多了茶水,不等告辞回家睡觉,就已经饿得心慌意乱了。 让大家惊奇的是,老歪也是从头到尾跟大家一起喝,为什么他看起来就不饿呢? 每每喝到末尾,大家讨论的话题基本就是肚子里空得慌。 但是看老歪的神情,以及并不热烈回应的样子,对这个话题颇不以为然。 明显他不饿啊。 后来大家发现,大仓娘有好大一罐子猪油。 而且还有人发现他们家没等过年的,吃好几顿猪肉炖白菜了。 这就很让人惊奇了。 村里人吃猪肉,那是必须要等过年的。 到年底的时候,上边会给每户村民供应半斤或者大半斤的猪肉,用来过年。 也不是凭票购买,而是每户都有一个供应本。 平常不管是白糖,红糖,煤油或者什么什么生活必需品,都是定量供应,拿着供应本去代销点购买。 这离着下来猪肉的时候还差好几天呢,大仓家就吃了几顿猪肉,明显不是吃的供应。 最后大家终于发现,猪肉是大仓下了班,从公社那边捎回来的。 大仓家的生活,一下子让左邻右舍羡慕极了。 谁也想不到大仓就是到社办企业当个工人,怎么就能让家庭条件改变这么大呢? 其实,大仓也不想如此招摇。 也不想让弟弟妹妹的生活太过于超出其他孩子。 可他快到年底了,发现两个问题。 第一是小四儿,越长越佝偻,缩着脖子脸色发黄,明显就是营养不良。 第二就是英子。 这小妮子自从重新上学,几乎每天晚上得到大哥的辅导。 她就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大哥那些花样百出的学习技巧,什么归纳啦,分块啊,联想记忆、首字记忆法等等等等啦,一学就会。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所谓的兴趣,就是用心而已。 只要大哥说的话,英子都会用心体会,千遍哟万遍哟下功夫,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 热乎乎的结果就是她太用功了。 以致大哥担心她营养跟不上,太用功,会导致神经性头疼。 于是,只能从公社买肉,让母亲改善生活了。 母亲吓坏了。 什么时候这么奢侈过! 再说你哪来的肉票? 一边根据儿子的嘱咐炒肉,一边觉得这是一种罪恶。 左邻右舍除了羡慕之外,要说没有点嫉妒那是假的。 至于恨,还真没有。 羡慕嫉妒恨是人性,只不过这年头的人普遍朴实,朴实就会相对善良,不邪恶。 所以羡慕之余,最多还会有些许嫉妒罢了。 整个村子绝大多数的人就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标准的老农民,既淳朴,又善良。 尤其是自从贾家五兄弟进去,宋其果远走他乡,整个村子瞬间变得清明。 贾家五兄弟是村霸,宋其果是村长的儿子,村里也就这些坏人了。 其他的这些标准的老农民,虽然有时候难免自私自利,耍点小心眼,但这些毛病,但凡有自我意识的生物都会具有。 至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也不是没有——书里好多。 人吃五谷杂粮,吃完了要拉,喝完了要撒,说到底还是个动物,只要不偏离人性太远,就已经是好人了。 只不过梁家河村清明的日子快到头了。 据村民们传言,宋其果已经启程,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比较劲爆,这几天村民们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因为大家想起宋其果临走时放言,他还会回来跟大仓较量。 根据大家对他的了解,他这次回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还会找事。 大家都为大仓捏着一把汗。 大仓倒真没把宋其果放在眼里。 如果说秋天的时候,还对宋其果有所忌惮,没办法的办法只能虚与委蛇贾家兄弟,借力打力来对抗宋其果。 到现在那是真的不存在忌惮了。 因为他有了几个很铁的朋友,石国良,孙延成,以及孙延成的徒弟们。 到时候真要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该向朋友求助就要求助。 只有你肯于向朋友求助,才说明你拿对方当朋友,才能做到朋友之间互相帮助。 梁进仓相信就自己现在的人脉,比宋其果本人强多了。 而且现在自己还是处于守势,只要宋其果不主动找事,自己绝对不会跟他找事。 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意思是说,是敌人的五倍,才可以进攻。 现在自己人脉比宋其果强大,他还采取进攻,来找事的话,那只不过还是自取其辱。 时间飞快,转眼腊月二十二,明天就是小年了。 越是临年,年集越发热闹起来。 虽然天气到了一年当中最严寒的时候,但是天亮不久,还没开始吃早饭的,集上的鞭炮就已经响成一锅粥。 甚至吃早饭的时候,拿个碗放锅台上准备盛粥,那个空碗都会被集上的鞭炮震得发出“嗡儿嗡儿”的共振声。 孩子们每天都陷入即将过年的兴奋当中。 学生在今天也放假了。 英子这个插班生,在期末考试中取得了全班第三名的成绩。 当然也是全级第三,因为村里的初中每个年级就一个班。 二仓也是第三。 倒数。 不过这已经算是不错了。 至少有两个一直上学的,还不如他这个插班生呢。 最重要的,是二仓坚持住了。 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辍学。 主要是因为他不敢再提辍学的话。 实在是愁挨打了。 大哥其他事还算宽容,只要他放言坚决不上了,那么大哥的一顿暴揍是免不了的。 那是真打啊。 后来也就放弃了辍学的念头。 就是为了不被打死,这个学也要坚持上下去。 很明显这次倒数第三的好成绩,对他起到了很大的鼓励作用。 回家来报告说,他考了全班第三十九名,骄傲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大仓娘一听老二考了那么好的成绩,别提多失望了。 她已经憋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等着老二成功辍学的好消息。 没想到老二不但坚持到了期末考试,还考了那么好的成绩。 看把他高兴的! 看样子过完年还打算接着上啊! 大仓娘很郁闷。 失策失策,实在是太失策了。 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就不应该跟老大妥协。 然后英子回来了,背着书包,手里拎着奖状。 二仓抢着代她向母亲汇报,英子考了全班第三名。 老师专门表扬她了,还说她这个第三名比第一名都光荣…… “你滚蛋吧,英子自己不会说,还用得着你充能了,赶紧帮着你叔劈木头去!”母亲突然很火。 其实心里很绝望。 英子这小脑袋瓜到底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半半路路上学,竟然还能考得这么好! 很明显上学有瘾啊! 这不更是没理由把她拖下来了? 这回大仓娘真正的犯愁了。 她感觉英子就像一只渐渐长大的雏鸟,羽毛越来越丰满了。 再这样下去,飞走那是早晚的事。 只要英子考上大学,她那童养媳或者换亲的计划,指定是鸡飞蛋打了。 更让她糟心的是,宋其果在今天回来了。 这是赶着回来过小年。 回来之后就先来前边姓梁的这一片儿逛了逛,顺便来到大仓家门前。 嘴里骂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话。 咬咬冲出来狂吠,被他几块飞石砍中,惨嚎着跑回家去了。 宋其果第一回合大获全胜,信心倍增,更加比鸡骂狗的大骂。 基本就是把大仓比作那条惨嚎的狗来骂的。 二三四仓一看咬咬受伤,顿时怒了。 英子搂着惨嚎不止的咬咬,心疼得直掉眼泪。 二仓摘下了墙上的鸟铳,三仓刷一下子从柜子后边抽出指挥刀,小四儿从灶旁抄起了掏灰耙。 但是兄弟三个刚冲到院子里,就被老歪给拦住了: “你大哥不在家,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啊! 不管怎么办,等你大哥回来再说行不行?” 好在继父的话还是管点用的。 因为兄弟三个其实心里很害怕。 宋其果十九了,人高马大,兄弟三个捆一块儿上去也不是他的对手。 再说二仓拿一杆鸟铳还不如拿根烧火棍,他连上火药都不会。 继父这一拦着,兄弟三人肯定要做听话的好孩子。 大仓娘听到鸡飞狗跳的骂声,从西边邻居家跑出来,一看宋其果正在自己门口耀武扬威呢。 当时不让了:“宋其果,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没完了!” “对,没完,只要大仓还活着,老子就完不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告诉大仓,给他两个选择,要么趁着没过年赶紧滚,永远不要踏进梁家河半步,要么就等着明年这个时候给他上忌日坟吧!” “宋其果你不得好死——”大仓娘气疯了,扑上来就要跟宋其果拼命。 刚开始起步就被老歪从后边拉住。 怎么甩也甩不开。 老歪也是拼了。 平常再怕老婆,现在也必须要拿出一个男人的担当来。 那就是无论如何拉住老婆。 因为宋其果拉开架势就等着大仓娘扑上来呢。 他可不怕母老虎,上来试试? 别仗着你是个娘们儿,照打不误。 大仓娘扑棱一阵子,终究没能挣脱老歪的拖拽。 宋其果痛快淋漓地大骂了一通,放下好多狠话,这才无比嚣张地得胜回朝。 98 出人命啊 宋其果刚离开大仓家门口,还没转出胡同,就见从周围墙角,柴禾垛后,陆续转出好几个青年来。 尾随着宋其果而去。 都是姓宋的后生。 宋其果不傻。 上次离家之前,单枪匹马来大仓门口放狠话,让人泼一身屎尿,还差点被乱刃分尸了。 这次再单人独马来挑战,结果肯定还是重蹈上次的覆辙。 所以他再也不打无准备之仗了。 上次的吃亏就在于轻敌了,他以为大仓一家绝对不敢反抗,任自己放一通狠话离去,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的。 没想到不但敢放屁,屎尿都来了。 这次他约合了好几个自家姓宋的青年,让他们作为伏兵埋伏在大仓家周围,只要大仓弟兄几个敢出来应战,那就一举围歼。 至于会不会因此演化成姓梁的跟姓宋的大战,他们才不怕呢。 姓梁的人口多不假,但是搁不住姓宋的强势。 真要大战一场才好呢。 趁乱把大仓打死! 作为村长的儿子,梁家河村的天之骄子,上次狼狈离村,早已经让他视为毕生的奇耻大辱。 现在回来了,要是没点什么表示,而是灰溜溜的在村里夹着尾巴做人,那他还回来干什么? 还不如死在外边呢! 总得先找回一场,抖抖精神,立立威风,要不然这个年过得气都不顺。 现在第一场抖搂精神获得了圆满成果。 从表面上看,他还是单人独马去了大仓家,大骂一通,放下狠话,毫发无损回来了。 很能显示他的胆气。 接下来的回合还早着呢。 如果大仓装孙子,不应战,那就继续去挑事。 如果大仓气疯了,失去理智打上门来,那就留下半条命再走。 宋其果还跟几个本家弟兄商量,要不要在进村的路上截击大仓? 反正计划有很多,既然第一步展开了,好戏还在后头呢。 无论如何不能让大仓好胳膊好腿的过年。 第一回合得胜回朝的宋其果邀请本家兄弟们去他家喝水吃零食。 但兄弟们都不敢去,说家里忙年,事儿多,先回去干活。 下一步什么时候行动,随时传唤就行。 因为他们毕竟这是去找事,不知道肥田六大爷什么态度,万一六大爷知道这事,火了呢? 大家散去,宋其果得意洋洋回家吃好东西去了。 他家在村里是最富有的,过个年能撑死。 他的村长老爹到了过年很忙,见儿子回来了只是嘱咐一句,过年老老实实在家,不要到处乱去。 其实肥田村长有好多话要跟小儿子谈,只是大白天的坐不住,这要等晚饭后,串门的走了,那时候再谈。 宋其果挺高兴,因为自己这次回来,老爹对自己态度还算可以。 本来五大爷接到广他娘的电话,说肥田的意思,过年不想让小果回来了。 可小果在外边想家,大过年不回来,他受不了,就没接受老爹的建议。 硬是回来了,老爹也没训他,还好言好语嘱咐了几句。 很明显老东西还是疼老儿子,这么长时间也想儿子啊! 家里年货准备得充足,什么好吃的都有,宋其果吃着瓜子花生,喝着茶水,时不时往嘴里丢一块橘子糖,相当惬意。 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 自己怀念好几个月的幸福生活终于又回来了。 屋里生着炉子,很暖和,过年蒸馒头什么的烧火多,炕也很热,他享受了一阵儿有点困了。 正准备躺炕头上迷糊一觉。 突然听到外面有一个愤怒至极的吼声:“宋其果,宋其果呢,姓宋的**崽子给我出来……” 可能因为太愤怒了,嗓子都有点发直。 宋其果瞬间精神一振,听着好像大仓的声儿啊! 太好了! 这小子还真疯了,敢打上门来。 就他姓梁的敢上门,周围姓宋的瞬间就能蹿出上百人来。 大仓就是带十个八个的青年来,分分钟给你揍个半死。 宋其果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疾风火燎蹬上翻毛皮鞋,嗖的冲到院子里。 吼叫声这时也已经进了家门。 宋其果就是一呆。 这是什么造型? 只见从门外冲进来两个老头。 其中一个他认的,是大仓的爷爷梁金元。 另一个不认的,明显不是本村人。 不管认的不认的,反正俩老头都是同样的造型。 所谓的造型,指的不是穿着。 这年头的农村老头,基本就是一样的穿着。 大棉袄二棉裤,脚上穿着翁鞋。 棉裤的裤脚处用布带打着绑腿,棉袄拦腰处用长布带扎了围腰。 因为这年头基本上就是空心袄和空心棉裤,意思是只穿着棉裤袄,里面没有秋衣一类的内衬。 打绑腿和扎围腰的目的,说白了就是给棉裤和袄做密封处理,防止四下灌风。 此时此刻让宋其果目瞪口呆的,是俩老头居然浑身挂满了武器。 除了手里端着的长杆火铳,两肩上和腰里都有火铳,每人身上总有五六把长短火器。 最可怕的是,俩老头的围腰上,一边一个,每人挂了两颗手榴弹。 宋其果冲出来得太急,俩老头进来的也冲,一下子就在院子中间碰了个面对面。 梁老头的长杆火铳正好顶在宋其果的太阳穴上。 宋其果吓得腿都麻了,但还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喂你想干什么,把枪拿——” 轰,梁老头二话不说就是一枪。 宋其果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棉裤都湿了。 吓的。 梁老头其实把枪口往上抬了抬,这一枪是在宋其果头顶上放的。 虽然没打着,但是耳边来这么一声巨响,宋其果当时就吓瘫,吓尿了。 耳朵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知道脑袋嗡嗡的。 肥田村长在屋里透过玻璃窗看得清清的,梁金元顶在小儿子头上开了一枪。 小儿子应声倒地。 他嗷的一嗓子冲出来:“梁金——” 轰! 梁金元抽出腰间土炮,一枪轰在肥田的脚下。 肥田村长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往后跳了好几下。 脸白得直接没有人颜色了。 王莲凤抱着厨屋的门框没命地哭嚎:“大叔你这是咋了啊,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 村长家里这么大动静,四周那些姓宋的纷纷冲出家门,往这边聚拢。 尤其今天跟宋其果去找事那几个青年,一听就知道大仓打上门来了,顺手从家里抄起木棍或者铁锨一类的,一马当先跑在前面。 只是冲进肥田村长的院子刚两步,一个个就像被蝎子蛰着一样,蹦跳起来磨头往外跑。 因为他们看到院子里武装到牙齿的俩老头,状若癫狂,其中一个陌生老头还举枪朝他们指着,每人腰里还挂俩手榴弹。 这是准备把六大爷家给炸平啊! 那些已经围拢过来的宋氏族人一看青年们往回跑,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又回来啦?” “快跑,梁金元有枪,还有手榴弹——” 这一嗓子比拉响手榴弹还管用,姓宋的谁还管同族情义,先逃命要紧。 轰一下子炸了锅,全部磨头就跑。 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多少年不打仗了,这怎么又出来手榴弹了? 关键是人的名树的影,梁老头金元的名头跟手榴弹挂钩太吓人了。 梁金元杀过土匪,手上是沾过血的。 后来虽然再没杀过人,但是老家伙一直以来就喜欢玩枪,没事就扛着枪打鸟打兔子。 有一回还拖一只血淋淋的狼回来。 全公社出名的英雄民夫,担架班班长。 他拿着手榴弹进了村长家里,不用问也是为了大仓那事,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99 他就是来搞装备的 绝大多数姓宋的都跑了,离肥田家近的,连家都不敢回,在家门口呼喊家里人赶紧跑。 就怕手榴弹一响,左邻右舍也跟着房倒屋塌。 但也有那么几个跟肥田特别亲近的,感觉梁金元虽然有手榴弹,也未必就会拉响吧? 平常他们跟梁金元关系也不错,就壮着胆子踅到门口,试探着往里走。 看看能不能劝劝。 但是到了影壁墙前,看到院里的情形,就再也不敢往里走了。 院子正中,宋其果就像一滩狗屎一样瘫坐在地上。 梁金元跟他保持一定距离,用一杆火铳指着他的脑袋,正在喝令他站起来,跟他走。 旁边还有一个老头,有人认得那是梁金元的干弟弟,叫林青山,据说当年俩人曾经并肩杀过土匪。 也是见过血的狠人。 现在这位林狠人手里挺着一杆火铳,肩上还挂着两支,腰里别着两支短的,围腰上还一边挂着一颗手榴弹。 可谓武装到牙齿了。 挺着火铳对准外面进来的几个人,老头也不说话,仅仅都能喷火的一双眼睛,就让这几个姓宋的吓得腿都麻了。 很明显,梁老头在对付宋其果,干兄弟给他担任警戒。 此时此刻,老兄弟俩既无比的愤怒,又极度地兴奋。 演练了大半辈子的兄弟配合,今天终于用在实战了。 当年俩人经历过被土匪追赶的噩梦,差点丧了命,杀死土匪也算得到历练。 于是从此有了英雄情结,都想长大了以后去当兵,驰骋疆场。 那时候天下大乱,到处都在征兵,好多到了年龄的青年宁愿剁掉食指也要逃避当兵。 梁金元却是报国无门。 因为他的脚受过伤,平常走路看不明显,一走正步就露了馅。 那时候兵源缺,你就是少个鼻子缺个眼的,也许部队上还能将就着用。 就是坚决不要腿脚不好的。 这要急行军,或者被敌人追着的时候,腿脚不好那不擎等着当俘虏啊。 这成了老梁今生最大的遗憾。 林青山的遗憾就在于他是三代单传。 为了不让他当兵,全家都给他下跪,连祖父祖母都跪下了。 这对难兄难弟算是同呼吸共命运到底了。 后来俩人商量着,即使不去当兵,也得苦练杀敌本领。 万一来了乱兵,或者再反了土匪一类的,咱哥俩还得并肩作战啊。 先从枪法开始练起。 还有学着部队的样子练刺杀。 对上土匪的时候,俩人如何配合。 兄弟俩对武器的痴迷,已经超过了老婆。 因为曾经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们,当你被土匪追赶的时候,老婆救不了你,只有枪能救你。 后来村里动员群众出民夫,上前线抬担架,林青山还是因为三代单传,家里人不让去。 老梁这次却是成功当选。 别人一听上战场都要吓死,恨不能把自己弄瘸,他却是高兴坏了。 到了战场抬担架别提多积极了。 而且在战场上不管是枪支弹药还是东洋刀什么的,见了什么捡什么。 只要不被部队上发现,他都偷着带回来。 有一次还抱回来一颗炸弹,差点没把全家人吓炸了。 有时候也跟抬下来的伤员学习战斗经验,包括怎么放枪啊,怎么进攻啊,巷战的技巧啊,等等等等。 现在两兄弟配合默契,一个对付敌人,另一个人担任警戒,就是一个受伤的连长教他的。 他抬担架明显不是来出工,分明就是给自己搞装备和学习战斗经验的。 只要有机会上战场,他就比入洞房还振奋。 村里跟他截然对比的,是大骡子。 就是以后老歪坐山招夫来到梁家河,跟老歪成了好朋友的那位老光棍。 大骡子被摊派到去抬担架,没等出村就哭了好几场。 刚到战场,一发炮弹就把他吓得拉了一裤裆。 然后开始上吐下泻,病得不轻。 末后不但一个伤员都没抬,还要占用两个民夫,用担架把他抬回来的。 梁家河村里,梁金元最看不起的就是大骡子。 对大媳妇招来的那个老歪,黏黏糊糊的,梁金元也是不大正眼看他。 没想到这俩人还成了好朋友,真是什么人找什么人! 然后再回头看看咱们这一对干兄弟,那是情投意合,肝胆相照,说话做事配合默契,义不容辞,那多痛快。 老梁不在家这小半年,虽然老兄弟俩见不上,但也是通了好几封信。 林青山知道老哥哥回来了。 高兴得很,正月里就能相见了。 本来年前是不来的。 没想到临年了,他们几户合养的一头牛病了,请遍了兽医也治不过来,最后只能给老牛磕个头,给牛放了血。 杀了牛几家一分,手上有牛肉的林青山自然而然就想到他哥哥了。 于是背上牛肉和牛杂,踏着几十里路的积雪,给哥哥送来了。 兄弟见面分外亲热,这么远的路,来了都是要住几天的。 下酒菜不但有牛肉,大孙子仓前天还送过来一刀猪肉,让爷爷奶奶年前先吃着呢,正好炒了老兄弟下酒。 喝的当然是用地瓜干从代销点换来的散酒。 席间老梁忍不住,把给兄弟准备的两瓶酒拿出来展示。 兄弟当然高兴坏了。 又喝了一会儿老烧酒,哥俩实在馋得忍不住,商量着打开一瓶,喝半斤尝尝什么味儿。 弟弟走的时候带一瓶半就行了。 这酒太香了,又香又甜,打开了没留住嘴,吱溜吱溜没几下一瓶见了底。 另一瓶被双枪老太婆给没收了,还把俩老家伙骂了一通。 俩人垂着脑袋谁也没敢回嘴。 只好再喝老烧酒。 眼看喝到日头都要落下窗棂的时候,老梁吩咐老婆子再添俩菜,正好跟晚饭接上茬了。 没想到从来都是站间的服务员喊不着了。 难道是故意惩罚咱兄弟俩喝掉了一瓶礼物? 老梁到大门外找服务员,发现老婆子一脸铁青。 这才知道刚刚宋其果去大孙子家找事,连他家的狗都给打了。 一开始老梁还没觉得是个事,以为不过就是谁惹着宋其果了,拿狗撒气而已。 然后越打听,越发现事情大了。 原来老两口不在家的这小半年,发生了这么多大事! 本来老两口刚回来,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大仓前边发生的那些事,谁也没告诉他。 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老头瞬间怒了。 一个人最大的仇恨是什么?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啊! 嫡长孙订亲了十里八村一枝花,居然被宋其果给夺走了,而且伙同周寡妇嫁祸于人,让孙世文弟兄仨差点把大孙子打死。 大孙子那是老头的命啊! 你们夺走我大孙子的老婆,用寡妇给他泼脏水,还差点把他打死…… 老头气得老泪纵横。 心疼孙子心疼坏了! 眼都红了。 宋其果,孙世文弟兄仨,周寡妇,一个都不能饶! 干爷爷的眼睛也红了。 仓是他看着长大的,老哥哥添丁进口乐坏了,跟着升级的干爷爷同样乐坏了啊。 每次来的时候都要抱着仓用胡子扎扎。 这才几年逮不住了,不让扎了? 亲着呢! 一听这事心疼死了! 当下老兄弟俩立刻全副武装起来。 老梁那人生巅峰的象征,转轮火枪当然要在这时候大显身手啦。 没想到梁老头从柜子底下摸出一把土炮来。 “……”这东西还带变身的? 明明放进去一把转轮火枪,小半年不在家,怎么变成土炮了? 当即冲到院子里大喊秉礼,叫三儿子快点滚出来。 秉礼听着不是好声,一溜小跑从屋里跑出来,没等搭话就先挨了好几脚。 “干嘛打我啊?”三儿子被踹蒙了。 “我那个转轮枪来?” “你自己收的,我怎么知道!” “我明明放在柜子里,半年没在家,怎么变成这个了?”老头亮出手里的土炮。 “是不是大仓给换了?”秉礼摸摸后脑勺,“他进去了几次。” 哦,大孙子换的,没事。 然后猛然抬腿,又是两脚把三儿子给踹倒在一堆雪里。 “怎么还打我?”三儿子觉着冤啊。 “你怎么不早说是仓换的。” 没办法,这就是标准的封建家长。 农村人俗称背晦。 就是不讲理,小的也得老老实实认着。 平常梁老头也不是很背晦,只不过今天气极了,先拿儿子开刀撒撒气。 全副武装的俩老头直奔村长家。 当然要先找宋其果了。 这小子夺了仓的老婆不说,背后指使周寡妇不说,现在还没完没了地找事,简直就是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把宋其果成功活捉之后,一左一右押着朝姓梁的那一片儿走。 肥田村长就差下跪了,一直跟在后边说好话,求大叔放了小果,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 跟得有点急了,林青山回头朝他脚底下又是轰的一枪。 吓得肥田村长再次变成兔子,往后蹦跳了好几下。 他认得林青山,知道是跟梁金元并肩杀土匪的干兄弟。 虽然他是外村人,但因为是本村的干儿子,那是拿着香烛来梁家河磕过头的。 平常不管梁家发生什么事,他都是跟梁家的亲儿子一样的身份。 现在大仓有事,林青山就是大仓亲爷爷的身份。 所以梁家河的人绝对不会有被外村人打到村里来的侮辱感。 100 管一方治安冯股长 宋其果被押往大仓家这一路,受老罪了。 看来没当过兵接受过正规训练的人就是不行,连不准虐待战俘的军规都不懂。 俩老头一路押送,一路踢打。 宋其果屁股都被踢肿了。 偶尔还用枪托子捣他肩背。 梁老头还数次叫嚣,要把一颗手榴弹给姓宋的小-比-崽子塞裤裆里。 把那玩意儿给他炸飞喽! 宋其果吓得魂儿都飞了。 在他家院里就已经吓得尿了一裤裆,走到路上梁老头扯他裤腰,吓得他又尿了一次。 翻毛皮鞋里面都满了,每走一步都会有飞溅的液体挤出来。 幸好现在天快黑了,朦朦胧胧的,不会让街道两边看热闹的村民看清他的糗状。 但是孩子眼尖,后边跟着好大一群孩子呢,其中一个孩子突然尖声叫起来: “看啊,他棉裤湿了!” 其他孩子都跟紧了观察。 一阵阵怪笑和起哄。 感觉今年过年的快乐提前到来了。 宋其果生不如死。 俩老头对这个效果挺满意。 这二位虽然性子烈一点,但不是心狠手黑之辈。 虽然打打猎,但是对动物都不会虐杀。 尤其是宋其果这年龄的,在他们眼里还是孩子。 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连踢带打还数次叫嚣着吓唬的。 只是宋其果干那事,简直禽兽不如。 对他虐待一点,其实就是宋其果连畜类的待遇都得不到。 不过俩老头也没有过于为难他。 到了大仓家门前,让他当众向大仓娘赔不是,也给咬咬赔礼道歉。 虽然大仓娘和咬咬都没有表示接受道歉,但这事就算告一段落。 梁老头两脚把宋其果踹得狼狈逃走了。 这里边的隐情是,宋其果之所以得到从轻发落,其实还是托了英子的福。 梁老头刚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肯定是怒火中烧,不可遏。 但是押着宋其果往回走的时候,老头突然想到,仓那亲事给搅黄了也未必是坏事。 仓的未婚妻既然一搅就黄,说明不是可靠人啊。 现在还没结婚的,黄就黄了,损失也不是很大。 要是结了婚,有了孩子,或者俺家仓出点什么意外,遭点什么难一类的,再碰上个搅和的,俺家仓岂不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半半路路给晾起来了? 想到这里老头暗暗庆幸,宋其果这小子虽然干的不是人事,但是歪打正着反而帮了自己大孙子。 因祸得福啊这是! 老头似乎又经历过了一次生死劫,后遗症就是觉得把孙子给谁都不放心。 他都见过男人荷锄而归,老婆煮一锅面条子佐以老鼠药,吃了一命归西的。 无论如何,还是得英子! 只有把仓交给英子,那是谁也搅不黄的,用孙悟空的金箍棒来搅拉也不好使。 老头瞬间觉得十六岁一点都不小了。 铁梅都说年龄十七不算小—— 不是,死老婆子说的,年龄十五就已经很好用了。 英子过完年就十六了,确实应该给俩孩子圆房了。 老头下定决心,大儿媳要是再敢乱出馊主意,就让婆婆把她弄小黑屋狠狠训斥。 宋其果头也不回逃回家。 惊魂未定。 很明显,这是捡回了一条命啊。 从他家到大仓家这段路,让他深切感受到了鬼门关上走一遭什么滋味。 肝胆俱裂。 什么时候愈合那就说不准了。 回来以后扑在炕上,用被子把自己重重包裹起来,嗷嗷的痛哭。 肥田村长正在积极地组织人力物力准备营救儿子呢。 一看平安回来了,总算松一口气。 放下心来以后,那就只剩下愤怒了。 堂堂肥田村长,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窝囊气? 眼睁睁看着,让人把小儿子从家里带走,一路连踢带打,到了那里还老老实实给人赔礼道歉。 窝囊死了!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啊! 当即召集亲支近派到他家来,商议这事怎么反击回来? 他家堂屋做成的客厅很宽敞,只因为来的人多,满满登登坐都坐不下了。 人数虽多,士气却是不高。 肥田慷慨动员,应者寥寥。 姓宋的强势的时候,跟村里其他姓氏不大会讲理,谁势力大谁有理,就欺负你了,活该,谁让你弱呢。 欺负人为快乐之本嘛。 可是现在情况有点特殊。 俩老头如此强势,武装到牙齿,直接不要命啊,腰里还挂俩手榴弹,一言不合给你投弹,和平年代谁受得了啊这! 别看现在这么多人,要去反击的话,不够四颗手榴弹炸的。 于是一个个心里就开始小九九了,盘算这事的是是非非,开始讲理了。 很明显,姓宋的不占理。 人家大仓真的是一点错都没有。 不但没错,而且姓宋的还亏欠人家太多,毕竟好好的亲事给人搅黄了。 要是大仓为此打了光棍,小果伤天理啊! 饶是这样,小果回来以后还去他家找事。 大仓没在家,就把人家的狗给打了。 把大仓娘给骂了,差点气死。 这事怎么说都是小果不对。 诸人暗自腹诽:这也是活该,狗不咬使棍捣,自己赚的。 肥田村长一看亲支近派那个熊样,就知道这群众是发动不起来了。 因为俩老头押着宋其果从他家出来的时候,老梁头对周围那些一脸怯怯的姓宋的叫嚣过。 这是他家跟宋其果之间的恩怨,其他人谁要是敢管闲事,他就给谁家里扔手榴弹。 一个个明显是让老梁头那几颗手榴弹给吓住了。 群众发动不起来,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吗? 绝无可能啊! 要是这么算了,把这口气咽了,这个年怎么过? 肥田村长决定连夜去公社报案。 没错,就是报案。 连肥田村长自己都为自己心里这个新名词感到别扭。 报案这个名词不管在电影上还是报纸上,并不陌生。 但是在农村,却是地地道道的新名词。 村民之间出了什么事,那都是就地解决,要么私了,要么村委主持私了。 真要有上纲上线的事,肥田村长都是去找武装专干。 当然,他喜欢叫武装专干,大部分人都叫武装部长,孙胜利。 孙部长带着一队武装民兵,到了村里朝天一梭子,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但是今晚,肥田村长不打算去找孙胜利了。 因为他发现,近两年他跟孙胜利的关系有点每况愈下的趋势。 这几年政治斗争越来越少,从上到下开始把重点放在搞经济上,孙胜利似乎对肥田村长的哔哔有点烦。 所以肥田村长不想再找他。 夏山公社,真正管治安的还是治安股长冯长民。 前些年政治斗争把人都搞老实了,治安特好,偌大一个公社,只有一个治安股长兼治安员,治安情况还良好。 真要出了治安案件,能把人抓起来法办,然后送交法院判刑的,还得找冯长民。 今天这事就是严重的治安案件。 家里让人端着枪挂着手榴弹武装入侵,连开好几枪,这还了得,直接没王法了,要造反啊这是! 不抓起来法办,天理难容! 101 人命关天 现在天已经黑了,黑灯瞎火的肥田村长可不会蹬着车子去公社。 再说现在傍年根儿了,听说路上有劫道的,更不可能去冒险。 肥田让人去叫梁秉海,让他开拖拉机拉自己上公社。 去了好一会儿,叫人的也没回来。 又打发一个去叫。 也不回来了。 肥田真是有点压不住火了,他觉着好像什么事都别扭,喝口凉水都塞牙了。 连派俩人去叫梁秉海,有去无回,难道半路让手榴弹炸死了? 实在坐不住了,亲自去梁秉海家。 没等到那里,就在小胡同里碰上三道手电筒的光柱。 一看,其中就有那俩使者,另一个是秉海媳妇。 据说秉海早早吃了晚饭,出去串门去了,也不知道上了谁家,三个人这是挨家挨户找他呢。 借着手电筒的余光,肥田村长疑惑地看着秉海媳妇那张焦急的脸。 他不知道梁秉海是真的出去串门了,还是听说了今下午的事,提前躲了。 要是换了肥田村长的话,他就会提前躲了。 毕竟梁秉海姓梁,他夹在姓梁的和村长中间,哪边都不好得罪。 不管怎么着吧,找不着就不找了,村子这么大,及等找着梁秉海,治安股长都该起夜了。 肥田村长让村里那辆二五拖拉机拉自己上公社。 虽然二五拖拉机的车棚也是浑身漏风,但总比十二马力的小拖连个车棚都没有的强。 傍年根儿的晚上是真的冷啊,二五拖拉机跑得不慢,肥田村长穿着大衣,还是冻得打哆嗦。 这个点儿公社早就下班了。 公社大院后边有一排平房,公社大多数干部的家都在那里。 肥田村长到过冯股长家几次,熟门熟路去敲门,求见冯股长。 冯股长的妻子认的是宋村长,就让了进来。 屋里电灯很亮,透过没拉窗帘的玻璃窗,肥田村长看到里面坐不少人,分明是来客人了,热烈的说着话,在喝酒。 再走近几步,发现桌上的人大部分都认识。 公社的三把手郑主任坐正上首,旁边是副主任兼木器厂厂长苏致祥。 然后还有木器厂的孙延成,武装专干孙胜利,公社司机小王等人。 真正让肥田村长晴天霹雳的,是大仓也人模狗样的坐在桌上。 他看到的画面,正是冯股长殷勤地给大仓倒酒。 大仓好像不胜酒力的样子,要命不让倒了,孙胜利就像老朋友似的抓着他的胳膊,招呼冯长民赶紧倒酒。 看样子都喝高兴了,酒席气氛相当热烈。 “宋村长,进去呀。”股长妻子在他身后说。 “哦!”宋村长转回身来,“家里来客人啦,我不进去了。” “你不是找长民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从这里路过,想过来说几句话,不急,过完年再说也行。” “那你进去喝点啊!” “不了不了,太晚了,黑灯瞎火路上不好走,我得赶紧回家。” 迈出股长家门的那一刻,肥田村长眼泪差点掉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 或者说,过时了。 曾几何时,跟公社干部坐一起喝酒捞肉的,一直都是他宋村长。 但是今晚,大仓取代了他。 他在房门外看到大仓,居然胆怯了。 退缩了。 没敢进去。 如果股长妻子进去说宋村长曾经来过,到了屋外又走了,大仓不定会怎么笑话自己呢! 可是有什么办法? 他进去干什么? 进去报案? 这个案子真正的当事人就是冯股长的座上客。 如果冯股长秉公而断,从头到尾彻查下来,抓谁还不一定呢! 他想不明白大仓到底是走了什么样的狗屎运,仅仅当了几个月的木器厂学徒工,居然跟公社干部都打成一片了。 还成了郑主任的闺女女婿—— 对啊,他既然成了郑主任的闺女女婿,当然跟公社其他干部也很熟了。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敌人的朋友,那就是敌人。 大仓是肥田村长的敌人,现在大仓跟公社干部成了朋友…… 难道,他宋肥田从此以后在公社里再也混不开了? 一路之上,肥田村长心里那个难受,那个绝望,无以复加。 回到家把满腔的怒火撒到小儿子头上,大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畜生。 宋其果要委屈死了。 本来今下午差点被枪杀,吓得尿了两次,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 老爹回来就劈头盖脸怒骂,他实在承受不了了。 歇斯底里地冲老爹大吼大叫,我还是你亲儿子吗? 你儿子差点让人打死,你不给我报仇,还这样骂我,是想逼死我吗? “逼死你,我还要打死你呢!”肥田村长抓起一个马扎就给儿子开在头上。 他真是气极了。 这社会难道要变天了吗? 老子说说儿子,都敢还嘴了! 今天敢还嘴,难不成明天还敢打你老子不成? 没想到堂堂村长家里,居然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孽子! 肥田村长这一下是真打。 这样的不孝子孙留着何用,趁早打死省心。 小儿子的脑袋破了,鲜血唰的流了满脸。 王莲凤大哭大叫起来:“你要打死他了……” 宋其果捂着脑袋,不敢再还嘴了。 极度的委屈之下,顶两句嘴已经是口不择言,现在老子动手打他,再敢还嘴,打死都有可能。 左邻右舍听到村长家里又乱了,只好又纷纷跑过来。 有的拉着余怒未熄的村长安抚,有的赶紧带宋其果去找赤脚医生。 劝说了一阵儿,带宋其果就医的本家回来汇报说没有大碍,小果的头已经包了,扣着个大棉帽子带回来的。 先不回家了,去他家睡吧,省得回来惹您生气。 这样安排也好,肥田现在看都不想看到他。 回头再想想人家大仓,自己的小儿子还扬言回来继续较量呢,怎么较量? 你是人家的对手吗? 大仓越混越有出息,自己小儿子跟人家完全没法比啊! 大仓现在成了公社主任的闺女女婿,有老丈人给他撑腰,在夏山街上还不得横着走啊! 其实肥田村长还真是猜错了,人家大仓根本就不是仗着老丈人的势力跟公社干部打成一片的。 他既没对象更没老婆,哪有老丈人啊! 冯股长今晚请喝酒,不过是为了答谢大仓。 冯股长夏天的时候杀了几棵树,送木器厂解成板子拉回来,晾干了,准备打一套新家具过年。 从下边村里请来一位手艺高超的老木匠,没想到老木匠算了算,这些板材不够做一套家具的。 现在不是兴三大扇嘛,冯股长的妻子就馋一个三大扇,然后还要做最新潮的写字台,大圆桌,一套折叠椅子一类。 老木匠怎么算怎么不够。 冯股长就去木器厂找苏副主任,想从木器厂再买点板材。 苏副主任一听料不够,就给冯股长推荐自己厂里承包配料的小梁,他计算得精准,让他给你去算一算。 结果,小梁到他家给他量了量,然后大料大用,小料小用,弯弯木头也都是物尽其用。 给老木匠一一标记清楚,不但够了,还富余出好几个凳子。 老木匠直接佩服得五体投地。 冯股长不但佩服,还感激小梁帮了大忙,给他省了不少钱呢。 武装部长孙胜利听说这事,也跑去请小梁,还没杀树呢,先让小梁给他计算一下打一套家具需要杀几棵树? 冯股长为了感谢小梁的帮忙,今晚请他喝酒,因为郑主任被小梁救过,也请了过来。 其他苏副主任,孙延成等人都是熟人,一块儿来热闹一下。 司机小王是故意留下跟着喝酒的,喝完酒让他开着车和小梁一块儿回家,反正两个村离得不远。 送下小梁让小王把车开回家,明天一早开车来上班就行。 这是郑主任安排的。 等到宾主尽欢也快十点了,这个点儿已经很晚,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睡了。 梁进仓被劝着喝了不少,小王也喝了不少。 不过开车还是没问题,小王却是不开,无论如何让小梁开。 他觉得只要小梁在,自己的开车技术就拿不出手。 梁进仓因为多了份记忆,对于喝了酒开车有心理障碍,坚决不开。 当然,不但是这个年代,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期那几年,不但没有喝酒不开车的概念,而且因为酒醉酿成事故,处理的时候还会成为一个酌情谅解的条件呢。 小王以为他醉得开不成了,也就不再坚持。 傍年根儿的夜里十点多,真的算是很晚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路两边白茫茫的雪,以及一个寒冷的冬夜。 走着走着,梁进仓突然喊小王:“王师傅停停,先停一下!” 小王赶紧刹车,慢慢停在路边:“怎么了,撒尿?” 梁进仓捏着下巴想了想:“刚才你有没有看到路边有什么东西?” “开车看路,没看路边啊。” “我好像看着路边躺着一个人。” 小王吓一跳:“死的活的?” “不知道死活,这样的天儿躺路边上,我瞥了一眼好像还没穿袄。” “没穿袄,那不早冻死了!” “你往后倒倒,不管死活咱都得看看。” “是啊,人命关天,碰上了不能不管。”小王说着,开始往后倒车。 这回他也看到了,路边确实躺着一个人。 没穿袄,只穿着一件秋衣。 跳下车之前,梁进仓暗暗握住了那把转轮火枪。 记忆中后世太多类似的事,装作受伤或者怎么样了,骗司机停车,然后实施抢劫。 傍年根儿了,有一些没钱过年的人开始琢磨歪门邪道,集上的小偷多了,夜入民宅的多了,劫道的也多了。 现在路边突然出现一个袄都不穿的人,零下二十度的气温,躺路边雪上生死不明,绝对有问题。 102 鹅拧 那人仰面朝天,斜躺在路边雪上。 明亮的车灯之下,梁进仓一眼就认出了这人,大吃一惊,怎么是鹅拧? 这是本村的,也姓梁,小名、学名叫什么来着,还真忘了。 因为这么多年大家都叫他“鹅拧”,真名就给淡忘了。 本地老农民,被鸡啄了不叫啄了,叫“拧”着了。 让鹅啄了,鸭子啄了,反正扁毛动物啄人,都叫“拧人”。 鹅拧小时候让一只凶猛的大鹅啄了,哦,拧着了,差点把眼都给他拧瞎了。 成了疤瘌眼不说,还是斜眼。 于是鹅拧成了他的常用名。 这年头条件差,生活不容易,唯有一点很容易,那就是打光棍。 一个人身上稍微发生点风吹草动,有点小瑕疵,很容易的就成为一个光棍。 你想啊,满篮子的苹果,你买哪个都可以,没大个儿的可以挑小点的,谁会放着没疤没麻的苹果不要,反而去挑个有烂疤的呢! 鹅拧高高的个子,长得也不丑——疤瘌眼了也不难看。 但就是因为这点小瑕疵,已经有很大概率会打光棍。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从小不管干什么,都很努力。 当然,努力也白瞎,家里条件一般,早早就不让他上学了。 下地干活,他也特别能干,比其他人都能吃苦。 努力干活除了可以多收入以外,他也希望给自己树立一个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好名声。 以弥补外貌上的小瑕疵。 大集体解散以后,他除了把自家的承包地打理得妥妥帖帖以外,还千方百计找空子做点小买卖。 说白了就是当小贩,有什么贩什么,只要能赚到差价就行。 秋收结束,绝大多数的老农民进入猫冬状态,一天到晚的工作就是串门,聊天,吃地瓜,打孩子。 而鹅拧却是进入专业贩卖的状态。 梁进仓承包配料之后,四点多就起来,有时候在村里他能碰到鹅拧。 或者挑着,或者用小推车推着,用什么运输工具这要根据他贩卖的货物来定。 有时候赶很远的集,两三点钟他就起来赶路,比大仓勤快多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除了鹅拧,梁进仓有时候还会碰上热闹家两口子。 “热闹”是男的,盲人。 热闹家,是他老婆,盲女! 热闹是盲人,当然是烂苹果,这回真是碰上一个眼瞎的了,也就把他挑走了。 两口子赶大集说大鼓书,连拉带唱,十分热闹,因此得名。 有时候赶的集比较远,两口子看不见,时速较慢,所以很早就起来赶路。 到了年根儿,早起赶集的会多上那么几个,比方有个姓田的就会做地瓜糖,赶年集把他的地瓜糖卖掉。 还有一个捏泥人的。 不过那都些东西只有年集才有,算是年货,季节性特强,就是傍年根儿卖那么几天。 真正算是专业的商贩,还是鹅拧。 到了年底,鹅拧开始卖年画,他坐车跑市里批发来的。 这两年生活好点了,人们吃饱穿暖之后,精神追求开始冒头,也就是开始追求生活质量了。 关键是,手里能拿出多买几张年画的钱来了。 尤其现在开始流行“大闺女”。 就是美女画。 那些家里有长起来的大小伙子,谁家的西屋墙上没几张“大闺女”! 大闺女画十分畅销,年轻人为了养眼,不差钱。 已经赤果果毫不掩饰内心对于异性的渴望了。 据说一个腊月的赶年集,鹅拧挣老了。 挣老了就混成这相?零下二十度连个棉袄都没有! 梁进仓试了试鹅拧的鼻息,看一眼小王:“还有气!” “那赶紧的,送医院啊!” 虽然还有气,不过看样子也就内脏还有点热乎气,外表都要结冰了。 梁进仓狠狠心,嗖一下脱下自己的袄,先把鹅拧上身包住。 然后俩人把鹅拧抬到后座上。 这回梁进仓忘掉酒驾的心理障碍了,让小王在后座扶着鹅拧,他亲自开车。 130飞驰电掣去了公社医院。 医护人员忙活到下半夜,总算把他给弄醒了。 梁进仓作为“病人家属”一直陪着。 人家小王是外人,梁进仓早就让他开车走了。 鹅拧的体表有点冻伤,不过也不厉害。 就是头疼得厉害,医生推断有点轻微脑震荡。 头皮没破,就是后脑有个包够大。 是木棍偷袭的时候造成的。 头疼归头疼,好在意识没问题,还算清醒。 鹅拧推断,肯定是他的年画太畅销,在集上简直都忙不过来了,围着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好多人都把钱往他身上扔,嘴里吆喝着“我给你钱了啊,把那张大闺女给我递过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年画卖得很好!”梁进仓按住他,别激动别激动,看他说到卖年画的畅销眼都放光,“说重点,你弄成这惨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啊,肯定是看我卖得太好,腰里有钱,让人盯上了呗。” “那你的袄呢?”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我的袄呢?”鹅拧想了想,“肯定是让劫道的给扒了去了。” 到了年根儿的年集,从天亮就开始上人,能一直赶到傍黑天。 鹅拧这几天卖得特好,所以备货充足,一直卖到傍黑天,满满一架子车的年画给卖得干干净净。 真是挣老了。 兴奋得脑子都犯迷糊。 推上架子车兴冲冲就往回走。 从集上走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 “喂喂打住,”梁进仓说,“你在哪里吃的晚饭?” “吃晚饭?”鹅拧就像听到一个外星词汇,“赶完集天都黑了,我上哪吃晚饭!” “那你午饭怎么吃的?” “还吃午饭?”鹅拧惊讶极了,“买年画的围着里三层外三层,没把我吃了就很好了。” “那你早饭怎么吃的?” “哎呀,早起来就是为了赶紧上集,占个好位置,爬起来就走啊,还有闲心吃早饭?” 梁进仓拍拍鹅大哥的胳膊,默哀三分钟。 “好吧,跑题了,说重点,你弄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不都说明白了!”鹅拧道: “肯定是在集上看我卖得太好,让人盯上了。 我从集上往回走的时候天就擦黑了,满脑子净琢磨今日能挣多少钱了,推着车子低着头只管走路,也没注意周围。 走着走着突然脑袋上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不是醒来就看着你了。” 看来鹅拧的脑子应该没被打坏,他说得很清楚。 没错,他就是因为在集上卖得太好,让人盯上,然后半路把他伏击了。 不但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以及架子车,连棉袄都给他扒走了。 梁进仓很愤怒。 钱抢走也就罢了,非得把棉袄给扒走! 这要不是让自己碰上,那么鹅拧就打不了光棍了,到明天铁定是一根冰棍。 鹅拧比大仓大三岁,俩人不是一个年龄段,小时候不在一个群体里玩,虽然都姓梁,服气也不是很近。 所以俩人关系一般,平时也不打什么交道。 可是这次幸亏大仓救了一命,鹅拧十分感激。 在医院住了半天,腊月二十三下午,就坚决出院了。 他可舍不得住院花钱。 反正自己已经活过来了。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西天,再有七天来过年。 是辞灶的日子。 没等天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已经开始密集起来。 整个村子除了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还有烧香烧纸的味道。 灶王爷伸手,稳拿一个糖瓜,大仓家正在进行辞灶仪式。 鹅拧来了。 103 社会洪流 鹅拧带着礼物,这是感谢大仓的救命之恩来了。 这位光棍预备役平常生活扣得要命,恨不能光吃不拉,但是报答大仓,却是不惜血本地买来了好多东西。 但凡代销点里不用供应本就能买出来的东西,他都买了些,俩胳膊抱着来的。 这回花钱真是一点都没含糊。 多少钱能买来一条命啊! 当然,肩膀上还挂着一卷年画。 别人过年贴几张年画稀罕得了不得,在他手里有的是。 俩兜里还揣了两大摞小人书,差点把三仓和小四儿乐晕过去。 大仓娘只留下了少许一点东西,表示接受好意了,其他的无论如何让鹅拧拿回去。 “大婶子,我既然拿来了,怎么能拿回去,我就这点心意!” “心意领了,再说老大干那点事算什么,让你碰上了你不管?拿这么多画子来,家里也贴不过来,少留下两张就行了。” “我手里还缺这个吗大婶子,你们贴不过来,给俺大爷爷拿几张过去,也就不用买了……” 推让之间,大仓娘的小腿都让小四儿给偷着踢肿了。 大仓发现小四儿的小动作了,朝英子丢个眼色。 英子立时擒住小四儿,胳膊反剪,拖出去了。 小四儿拼命挣扎。 奈何他才八岁,比姐姐小太多,只能满脸绝望多不甘,洒下一路呜呜声。 三仓本来也是急坏了,正想帮着小四儿踢母亲呢,没承想不等出手,小四儿就阵亡了。 偷眼看一眼大哥,正碰上大哥严厉的眼神,浑身汗毛一凛,秒变懂事孩子,帮着母亲往鹅拧手里塞东西: “你快拿回去吧大哥哥,我和小四儿又不稀罕这些好东西,我尝着玉米饼子比桃酥好吃多了……” 大哥这个气啊,会说话吗? 当即朝着外边大喊:“英子,下一个。” 于是刽子手英子再次出现,把三仓胳膊反剪,押出去了。 三仓倒是没有拼命挣扎,只是纳闷,到底自己的表演哪里露了馅? 大仓娘最终也没有争夺过鹅拧。 而且大仓和母亲也看明白了,如果坚持不收礼物,鹅拧会心里不安。 大仓跟鹅拧虽然是同姓的兄弟,但从小来往不多。 很明显,鹅拧这也是想以后跟大仓多亲近。 辞灶的日子,鹅拧不便久留,终于把礼物送下了,也就告辞回家。 大仓娘俩送他到院子里,大仓娘还沉浸在过意不去当中: “你说这么点小事,还让你多心,买这么多东西! 你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听俺家老大说,你有时候两三点就起来去赶集。 这大冷天儿,挣那俩钱不容易!” 大仓也说: “对啊哥,以后冬天不要赶太远的集。 你起得太早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再让人盯上太危险了。” “谁说不是呢!”鹅拧自嘲道: “你说我两点多起来,一天不吃不喝,人都忙晕了,末后捞着什么了? 就是捞着了一棍子,连本带利让人劫去,推车子也没了,袄都——” “哎!”大仓赶紧一把拉住他,“哥,我想起个事,咱俩出去说。” 太危险了。 鹅拧在那里自嘲的时候,二三四仓都竖着耳朵集中注意力在这边呢。 要是这番话让三个弟弟听去,然后从中得到一个教训: 起早贪黑吃苦受累的结果就是让人打一棍子,财物尽失,袄都扒走了。 还不如什么都不干在家睡懒觉呢。 ——这不就是后世的躺平吗? 大仓卷起几张好看喜庆的年画,提上一些礼物,偕同鹅拧送给爷爷,然后从爷爷那里借到一支土炮。 用以装备鹅拧。 以后一早一晚,一人走夜路,防身武器是必不可少的。 梁进仓知道,自从大集体解散,把人从集体中解散出去,就跟把一群关久了的动物放出笼子一样。 释放动物本性,干啥的都有。 动物的本性释放出来,相关法律法规,尤其是治安力量却没有跟上,结果只能导致治安恶化。 现在觉得路上不太平,接下来的几年会越来越严重。 腊月二十八,木器厂要放假了。 放假之前,厂里举行了隆重的颁奖仪式,以及发放福利。 且不说颁奖,就是发福利,对木器厂的工人来说几乎是一个陌生词语了。 这些年来能把工资发了就已经谢天谢地,没敢奢望发福利。 但是今年木器厂从冬天开始盈利了,虽然仅仅两个多月,盈利数额并不是很多。 但已经开了好头,照这样的方式干下去,木器厂效益会越来越好。 为了鼓励生产,提振士气,争取来年更大的生产效益,厂里决定过年发福利了。 而且是没有票买不到的白糖,红糖,还有带鱼。 虽然量不是很大,但已经足够工人们兴奋了。 过个年,想买买不到的糖和带鱼,居然不要钱分给自己,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更让人振奋的,是颁奖。 关于形形色色的奖项,都已经明明白白写在纸上成为了厂里的常规制度。 就说车间的生产能手,第一第二第三名,都有相应的奖金和奖品。 说好的生产能手奖兑现了,那么下一步,到明年还有季度能手,半年奖,年度生产能手,技术大赛,遵章守纪奖,敬业楷模,全勤奖等等奖项。 眼看着生产能手既有奖金又有奖品,哪个不眼馋啊。 都憋着劲明年自己也拿个什么奖。 而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就是压轴的贡献奖了。 不管是技术革新,还是富有成效的开源节流的建议,都根据贡献程度,按照一定比例,重奖。 今年的贡献,也是一二三名。 第一名,梁进仓,单是承包配料一项,就为厂里节流将近两千元。 刨去梁进仓三七分成的三成,厂里光是节流一项就多收入一千多元,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其他富有成效的建议若干,就不一一细数。 奖品,二八大杠一辆,其他年货翻倍。 最关键的,是苏厂长去市里采购奖品的时候,把二轻局发给自己的那一份福利也带来了。 作为个人出资的奖品,发给优秀工人梁进仓。 表面上看,是领导对于突出贡献者的肯定。 其实背后的心情,只有苏厂长和小梁心知肚明,尽在不言中吧。 这段时间如果没有小梁,苏厂长早就收拾东西灰溜溜滚蛋了。 看着小梁那么多真金白银的奖品,工人们不再是热血沸腾,羡慕得血液都凝固了。 除了自行车,年货翻倍,还有他那基本工资加分成,这个月发的比上个月还多出几十块,将近三百了。 快赶上俩县长了。 最关键是苏厂长个人出资的奖品,那可是市机关的福利品啊,一大纸箱呢,谁知道里面有什么见所未见的好东西? 小梁的这个年,过得也太饱满了吧! 然后接下来的贡献奖第二名,大件车间承包者孙延成,两个多月的时间,也为厂里贡献利润将近一千元。 奖品是缝纫机,年货翻倍。 第三名是立式收音机。 虽然第二名和第三名也很令人振奋,不过相较于还有市机关福利品的小梁来说,已经显得逊色多了。 同时,相较于陷入狂热中的工人,主席台上也有一个人情绪并不是那么高,而且表情相当不自然。 那就是官复原职的副厂长吴光荣。 之所以不自然,是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坚持,表示支持厂里发福利,颁奖,以鼓励工人。 只是这个放弃是多么地违心,让他多么地憋屈。 可是,他管理木器厂这么多年,岂能不会算账? 不管是算总账,还是看看现在工人们高涨的热情,都说明苏致祥的管理改革是卓有成效的。 通过改革,激励工人生产热情,提升工人的凝聚力,提高了企业效率。 虽然现在拿出很大一部分利润发奖,但其实这是让工资水平向优秀员工倾斜,事实上节省了工资成本。 这条路是对的。 让他在内心承认这一点是不容易的,更是痛苦的。 他知道,社会大变革的滚滚洪流已经势不可挡,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切身利益面前,这股洪流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 工人们用无以复加的羡慕眼神,看着小梁,把一个沉重的大纸箱放在崭新的二八大杠后货架上。 大纸箱上又放上了许多的年货,然后用绳子固定好。 “小梁,过个好年啊。” “过个好年过个好年,大家都过个好年啊!” 在一片祝福当中,小梁骑上了平生第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座驾。 今天好像连气温都没那么冷了。 夕阳还带着温度似的。 回到村里,街道基本上已经清理干净,尤其家家户户的门前,一遍遍打扫得简直比狗舔的还干净。 家家户户都在冒着湍急的炊烟。 有些富裕点的村民家里,会有炸年货的香味儿传到街上。 据说肥田和大算盘子今年都煮的猪头。 孩子们早已进入过年的欢乐气氛当中。 不经意间就会有个炮仗在车子前面炸响。 也有二踢脚飞上天空,轰然炸响。 空气中浓浓的火药味儿,让人切切实实感受到,新年,终于要来了。 村民们看到大仓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回来,都会问他: “大仓,刚买的新车子啊?” “厂里奖的。” 村民们望着大仓的背影,一个个目瞪口呆了。 木器厂效益这么好吗? 都能奖一辆自行车? 简直不可置信啊! 大仓回到家,家里人一看骑回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一下子炸了营。 当得知这是厂里奖的,更是炸了营。 太兴奋了。 也就是说,自己家从此也有自行车了。 小四儿当即表示他要学骑车子。 让大哥给扔出老远。 连头发立起来都没有车子高,你够得着脚蹬子吗! 英子看自行车的眼神怯怯的,但难掩满脸的向往。 大哥悄声告诉她:“只要你能考上一中,我给你买辆女式的,凤凰牌。” 啊? 英子吓得脸都白了。 她可不敢有此奢望。 可是,她一直以来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凡是大哥说的,肯定都是对的,凡是大哥嘱咐的,一定要照做。 那么,她就必须要考上一中啦! 104 不想吃苦就啥也别吃 看着弟弟妹妹们对拥有自行车如此的兴奋,大哥不失时机地开始了他的思想政治教育: “自行车好不好?想不想要一辆?” “想想想,我想要……”三仓和小四儿疯狂地跳叫起来。 二仓小声嘟囔一句:“谁不想要啊!” “其实啊,有一辆自行车一点都不难,”大哥说道,“只要你们像大哥一样当工人——” “我不当工人!”三仓就像被蝎子蛰着一样,当即表示拒绝。 “当别的行吗?”小四儿有些胆怯地看看大哥。 很明显,大冬天的不到五点就起来,冒着严寒步行二十多里去上班,把这俩小子给吓住了。 二仓盯着自行车挪不开眼,但也是迟疑地问:“大哥,当工人一定要那么早起吗?厂里上班不是跟我们上学一个时间吗?” “唉——”大哥叹一口气,“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都不想当工人,怕吃苦。” 然后他看着妹妹:“英子,早上四点半起来,跟大哥走着去夏山上学,你去不去?” “我去!”英子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么早,而且早上特别冷,你不怕?” “不怕!”回答得真干脆。 “好!”大哥拍拍妹妹的肩膀,看向三个弟弟: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怕吃苦,别说成为人上人,连好东西也捞不着吃。 这些好东西啊,没你们的份儿,就我和英子吃。” 说着,大哥开始解开后座上的东西。 几个小子早就眼巴巴看着了,不知道那都是什么? 想来应该是好吃的。 但是母亲规矩严,不管是来了客人还是自家大人拿回来的东西,没有大人允许,都不许擅自去动。 现在一看大哥解绳子,都兴奋得眼冒金光。 “去去去,玩去吧,不想吃工人那碗饭,就别吃发给工人的东西。”大哥驱赶着他们。 年前年后放假的日子,既可以尽情地玩,又能有好东西吃,还可以放炮仗,这是一年当中孩子们最幸福,最兴奋的日子。 街上的孩子们早已经反了天。 要不是被大哥崭新的自行车,后货架上的大纸箱以及上面的东西吸引,玩疯了的三仓和小四儿甭想叫回家。 现在大哥把大纸箱及上面的东西抱下来,俩小子更是撵都撵不走了。 鹅拧腊月廿三拿来那些礼物,除了极少一部分给他们尝鲜以外,绝大部分被母亲坚壁清野起来。 三仓和小四儿整天盼着家里人全都下地干活,好实施他俩的发掘计划。 奈何这是过年,全家人二十四小时都在家里,俩小子一点机会都没有。 眼看着年三十一天天临近,他俩知道一旦到了正月,那些礼物就会彻底从家里消失,飞到亲戚朋友家里。 俩人已经数次召开碰头会议,但苦无良策,结果就是越开会越引得馋饥难忍。 见大哥抱着东西进屋,俩小子不由自主飘着就跟进来了。 “去去去,站远点,不想当工人,离工人的东西远一点。”大哥把俩小子拽着后脖领子扯到一边。 俩小子一边一个站门口,成了门神。 眼巴巴瞅着大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大哥还没打开纸箱,仅仅是从纸箱上面拿下刀鱼,白糖,桃酥,最可怕的,他俩看到还有水饼! 水饼啊! 俩小子立马跳了: “我想当工人,我要当工人!” “大哥我也要当工人……” 水饼啊! 这种美味在这物质匮乏的年头,对于吃石头都能化了的半大孩子来说,那是仅次于活下去的致命诱惑。 这俩小子只吃过一次,那是家里最权贵的亲戚,小姑和小姑父带来的。 狼多肉少,他俩分到的份额,刚好足够引起馋虫。 那次品尝,成了毕生对于美味的记忆。 所谓的水饼,基本就是后世的蜜三刀。 只不过蜜三刀都是方形的,水饼是圆的,成饼状。 而且蜜三刀的颜色是深红色,水饼是淡淡的黄白色。 这年头的东西,除了用货真价实的最新鲜食材以外,绝对没有任何防腐剂一类的添加剂破坏口味。 对于半大孩子白雪一样纯净的味蕾来说,水饼的美味简直无法想象。 现在大哥居然拿出了两个大纸包,用纸捻子捆着,纸包上面还覆有一张作为标签的红纸。 整个纸包,包括红纸,都要被油浸透了。 俩小子除了跳叫着强烈要求当工人以外,不可避免地流下了口水。 “现在想当工人了,晚了!”大哥鄙夷地看他俩一眼,“站好了,敢靠近踹出去,不想吃苦,那就啥也别吃。” 说着打开纸包,随手拈出一个水饼递给英子:“先吃个垫垫,不用急,两大包全是你的。” 英子很配合地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满脸放光。 小四儿“哇”的大哭起来。 太痛苦啦! 三仓也是眼含热泪。 大哥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睨着他俩:“真想当工人?” 俩小子拼命点头。 “早上几点起?” “几点也行!”俩小子异口同声。 “不打盹?” 唔——拼命摇头。 “不怕冷?” “不怕!” 大哥终于满意地笑了:“对嘛,想吃好吃的,就得不怕苦不怕冷,吃得苦中苦,才能吃水饼嘛。” 于是,俩小子一人得到一个水饼。 小四儿又哭了。 刚咬了一小口就幸福得哭了。 然后,还早呢。 打开纸箱子。 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 先拿出二两海米。 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奢侈品! 看在小四儿口水长流不止的份上,掰了半只给他“止水”。 小四儿极为神圣地小心翼翼咬下一点点虾尾入口,用心咀嚼品味,然后就见这小子两眼瞪圆,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奇星光。 本以为水饼就是世界上极致的美味儿了,想不到还有比水饼更美味的东西。 大虾已经是不可得,还得扒了皮吃,据说虾皮扒下来就扔掉不要了……小四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多次跟大哥打探,人家扒下来的虾皮都扔在什么地方? 一条好烟,两包茶叶,一斤茉莉,一斤珠兰,还有四瓶好酒。 老歪只瞥了那条烟一眼,就不敢再看,太晃眼。 “这茶叶是特级的吧,真香啊!你说得多少钱一斤?”老歪很神圣地稍微凑近茶叶包,很奢侈地嗅闻了好几下,然后扬起脸,闭目陶醉。 等到拿出那四瓶酒,不管是酒的高级还是“四”这个数量,都把老歪给震惊到了。 在这个烟酒短缺,需要凭票购买的时代,好多人家办喜事都买不到烟和酒。 老大一下子拿回整整一条香烟,四瓶酒! 四瓶啊! 老歪和大仓娘接过来,抱着进了里屋。 明知屋里没人,老歪还是贼眉鼠眼瞅瞅四下无人,小心翼翼两手捧起一瓶。 就跟捧着那么大块黄金似的,悄悄跟老婆评估这酒得多少钱一瓶子? 怎么分给这么多? 这是巨额财富啊! 多少钱一瓶且不说,光是一张酒票就能把你难住! 高档白酒一瓶的票,老俩活了这么大年纪谁见过? 那样的供应票只听说过没见过,一下子给你四张,你试试能吓晕不? 老歪很晕…… 末后鼓足勇气向老婆咨询,不知道拿这酒去大算盘子那里换成散酒,一瓶子能换几斤? 被老婆压着嗓音劈头盖脸一顿骂,败家玩意儿,这么贵的东西谁敢拿出去换了别的! 就算一瓶好酒换一百斤散酒,那不也是整银子成了碎银子? 一百斤有几个一斤? 早晚不得零碎着喝光了! 老歪愧悔无地,还是媳妇说的在理,他思虑不周,只考虑到换成好多散酒的话,逢年过节就不用害怕客人酒量大了。 照着四瓶好酒摸了又摸,然后两口子合力收藏到最稳妥的柜子底下,这才终于呼一口气,开始正常呼吸。 然后从里屋出来,见老大还在一件一件地往外掏,继续展示。 三仓和小四儿基本进入癫狂状态。 就说还有香肠什么的,那都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奢侈品…… 大白兔奶糖是每人一颗。 但是大哥偷着给英子口袋里塞了好几颗,并且贴她耳朵小声告诉她:“少吃,糖吃多了会变胖。” 这话让英子如坠云雾,不知道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到底是应该少吃还是多吃? 明明听得清楚让少吃,可是,后边又明明告诉说,多吃糖会胖。 既然会胖,那么就应该多吃啊! 胖了多好啊,又健康又显得漂亮,难道这世界上还有怕胖的女孩子不成? 说话颠三倒四的,是不是故意说反话,嫌自己瘦? 气得吃饭的时候偷着掐他,手上用力的那种,还拧了半圈。 这是真生气了,骂人不揭短,嫌自己瘦! 大哥疼得嘴都歪了,咬着牙没敢叫疼。 心里纳闷,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坏事,能把妹妹得罪得这么狠? 吃过晚饭,梁进仓拿上一份带鱼和其他年货,给爷爷奶奶送去。 并且,兜里还偷偷揣了二百块钱。 他发多少工资,母亲是知道的。 知道他是学徒工,一个月的工资是二十四块。 老大都是悉数交给母亲。 母亲还跟儿子推让,要求儿子留下四块零花呢。 她哪里知道,儿子兜里打着五百多块钱的埋伏! 105 不孝孙子 爷爷奶奶这里今晚没有串门的。 腊月二十八了,忙年到了最后冲刺的阶段,都很忙。 后天就是年除夕,除夕夜守岁,好大一部分老农民都是彻夜不睡,喝一晚上的酒。 这两晚上需要忙活一阵儿早早睡觉。 奶奶忙活了一阵儿,告一段落,老两口泡茶来喝喝。 不来串门的,感觉少了许多繁华似的。 大孙子来了。 爷爷奶奶很高兴。 哟呵,还拿来的白糖和带鱼,这可是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啊。 另外还有一包,打开一看各种食物,好多都叫不上名字来。 奶奶眼花缭乱。 茶也不喝了,瞬间变成虼蚤,开始各种收藏。 大孙子脱了鞋上炕,代奶奶陪爷爷喝茶。 爷爷问:“仓啊,哪来那么多好东西?” “厂里发的。” 啊! 爷爷表示很吃惊,就是一个社办木器厂而已,能有那么好的福利? “你能分多少东西啊,是不是全拿来了?” “哪能呢,只是一少部分,就是给我爷爷奶奶尝尝。” 嗯嗯嗯,爷爷欣慰地点着头,孙子没白疼,中用了,真是中用了。 “喂喂老家伙,接着就要过年了,过年不发压岁钱啊?” 老家伙搔搔头,很没底气地说:“倒是想发,没钱啊。” 爷爷奶奶自从跟三儿子分开过,老两口种着自己那两个人份的承包地,保证老两口的饱暖已经没问题。, 就是没有来钱的进项。 而且老两口现在还能干得动,还不用儿女养老,也还没开始给三个儿子家分摊养老份子。 反正平常谁家有点好东西了,或者哪个儿子手里有两块余钱,有心就送点过来,没心也不强求。 其实也不光是爷爷奶奶这种老人手里没钱,就是一般农户,到现在也就除了饱暖以外,手里多少有点余粮。 绝大多数也是没有来钱的进项。 家里最大的进项,就是圈里那头肥猪,其次是卖只鸡,卖鸡蛋。 不到急用,一般不卖粮。 看爷爷为难的样子,孙子笑了:“看来有钱的话,您也会发压岁钱?” “那当然啦!”爷爷眼睛闪着亮光,说道: “有钱谁不想往脸上贴金啊! 孙子、孙女每人来上五毛钱,我这当爷爷的脸上也有光啊,孙子孙女这爷爷叫着也更有劲啊!” “嘁!”孙子一脸的不屑,“光你给啊?奶奶就不想脸上有光了吗?” 门帘一晃,露出奶奶的脑袋:“对啊,要给都给,奶奶也想脸上有光。” 然后门帘一晃,脑袋消失。 大孙子一拍爷爷的腿:“那就这么定了,爷爷奶奶都给压岁钱,每人这个数。” 朝爷爷伸出一个巴掌。 爷爷吓得脸都白了。 “什么这就定了,说着玩儿呢!” 好家伙,真要爷爷奶奶每人发五毛钱的压岁钱,那就是每个孙子孙女需要一块钱。 大仓他们家五个,老二家五个,老三家三个,一共就是十三块钱。 爷爷奶奶除了上关东,一年花不了十三块钱。 除夕夜装个逼,一年的花销没了。 关键是,给俩老家伙上夹棍,也拿不出这个钱啊! “老家伙,没钱是吧?”孙子都要凑到爷爷脸上了。 “别乱开玩笑,喝水,喝水。”爷爷讪讪的。 孙子灿烂地笑了:“您没有,大孙子有哇。” 说着,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摞炼钢工人,全是崭新的五块的,拍在老家伙腿上。 啊唷嗬! 爷爷就像被火炭烫着了一样往后就躲,一大摞钱滑下来,散了满炕。 “仓啊,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把你娘攒的钱给偷出来了?” “看不起谁呢!”孙子把钱划拉起来,放在爷爷面前,“这是你孙子当工人挣的。” “你才当了几天工人,挣了多少钱?” “挣得不多,两个来月,挣了无六百块钱。” “多少?”爷爷搔了搔耳朵,怀疑耳朵出毛病了。 “五六百。” “五六百?” “嗯,您没听错,五六百块钱。” 嗬! 爷爷吓得差点把炕坐下去。 两年能挣五六百就已经很好了,大孙子两个来月挣五六百。 难道现在的钱真的是大风就能刮来吗? 别介这钱来路不正吧? 孙子把自己当工人如何努力,承包配料的事儿详细给爷爷说了。 这才算是打消他的顾虑。 但是新的顾虑又来了:“你挣着钱了不给你娘攒着盖屋,拿出来干什么?” “俺娘不知道我挣了这么多,她就知道我学徒工资是一个月二十四,所以一个月我上交二十四,俺娘还要给我四块零花呢,哈哈!” 爷爷的脸沉了下来:“仓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赶紧把钱拿回去,给你娘攒着。” “不给,瞒着她。” “你这是不孝!”爷爷突然火了,把手里的茶碗狠狠往茶盘里一敦。 咣的一声。 茶水溅得炕上都是。 立时蹦进来一只虼蚤,拿抹布擦炕席。 其实爷俩的对话,外间的奶奶都听着呢。 不到关键时候,不伸脑袋插话。 “喂喂喂,老家伙别激动别激动,听我解释。”孙子拍着爷爷的腿安抚着: “我说说我对孝顺是怎么理解的啊。 孝道是什么?就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老的高兴,幸福。 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别让老的痛苦。 爷爷您说,假如我不承包配料,真的就是每月发二十四,现在全部交给俺娘,俺娘高兴不?” 爷爷面色稍缓:“当然高兴了。” “所以啊,俺娘现在很高兴啊,再加上我分了这么多年货,更高兴了。” “可你要是把五六百全给你娘的话,她不还要高兴?” “是,全部给俺娘的话,俺娘肯定高兴坏了,可是高兴过后呢?” “唔?”爷爷一时没明白。 “高兴就是一阵儿,高兴过去,也就那么回事了。”孙子眉飞色舞地解释说: “我都想好了,过完年,隔上十天半个月,就给俺娘三十五十的,就说发奖金了。 隔几天,再给她几十。 就这样一点一点给,俺娘整天高兴,不比高兴一阵儿就过去了强?” 爷爷歪着脑袋琢磨孙子的话。 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想通了之后笑了,敲着孙子的脑袋:“没想到你小子还真贼啊。” “还不是跟你这个老家伙学的。” “对啊对啊,我的孙子嘛,哈哈哈哈……” 看这爷孙俩窃窃私语,狼狈为奸,不时发出奸诈的笑声。 虼蚤奶奶鄙夷得很。 “这是二百块钱。”孙子拍着炕上那一摞钱说: “全是五块的,您用来发压岁钱。 您和奶奶都发,孙子孙女,每人五块,一百三就够了。 剩下七十,您和奶奶过了年零花。” 额哟呵! 爷爷又被吓了一跳。 虼蚤奶奶又蹦了进来,她也吓坏了。 过年孙子孙子来磕头拜年,都是分每个孩子两块糖,啥时给过压岁钱? 村里的有钱人家给孙子孙女一毛两毛的就不少了。 现在突然要给压岁钱,出手就是五块,而且爷爷奶奶都发,双份,那就是每个孩子十块。 这不得把大人给吓死! 可是,老家伙虽然嘴里在顾虑,但是看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明显很期待自己装逼地坐在炕头上分发压岁钱,把儿子儿媳吓个半死的快感。 可是一下子分出一百三十块钱去,确实太挑战神经。 末后爷爷出了一个馊主意:“要不然我就每人给五块,你奶奶分两块——” 话没说完眼睛的余光瞥到死老婆子脸色开始变得凶恶,立时改口:“要不然都分五块,你奶奶光分孙子,孙女有我的五块就很——” 这下奶奶终于火了:“凭什么孙子十块,孙女就五块?俺英子要十五,她得双份!” 好吧好吧。 末后达成一致意见,孙子孙女一视同仁,爷爷奶奶每个孩子给五块。 商议妥当以后,奶奶还是有些顾虑: “仓啊,发压岁钱当然好,爷爷奶奶也想长长脸。 可这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下年呢? 给压岁钱这事啊,能上不能下,把这些孙子孙女馋虫勾起来了,下年过年,后年过年,都瞅瞅着要压岁钱。 你说要是再给少了,甚至不给了,孩子又失望。 过个年都不舒服。” “放心吧奶奶,您大孙子以后会越挣越多,别的不敢保证,以后每年的压岁钱,大孙子包了。” 爷爷奶奶这下放心了。 十分高兴。 然后爷爷和奶奶又共同生出一个顾虑: “仓啊,你说你二叔三叔也没给我们这么多钱啊,你拿出这么多钱来,太不公平了!” “公平啊奶奶。”孙子笑道,“您手下儿子孙子这么多,谁敢叫我爷爷老家伙?” 老家伙挠挠头,一副很荣幸的样子。 “我是您的嫡长孙,到时候爷爷不想当家了,选当家人的话,二叔和三叔都得听我的呢!” 嗯,爷爷奶奶频频点头,这话说得在理。 “这就是您孙子的责任担当,所以这些钱您就心安理得收着,这回没顾虑了吧?” 没顾虑了,终于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然后孙子又嘱咐爷爷奶奶,拿出来的压岁钱,别说是大孙子给的。 就说闯了一趟关东,有钱了。 省得二叔和三叔知道了,心里有压力。 爷爷奶奶表示理解,放心吧孙子。 钱的问题终于彻底做通了思想工作。 孙子又从兜里掏出几张肉票展示,还抽出两张给爷爷:“拿着,去夏山赶集的时候,割肉吃。” 爷爷又表示不解:“年前没有夏山集了?” “谁让你年前去赶集了。”孙子笑道: “是让您过了年,什么时候馋了的时候去赶集。 我这里还有好多肉票呢,猪肉买早了不新鲜,明天二十九,我上夏山买肉。 买回来给您送过两刀来,过年伺候客人,菜里多放猪肉。” 过年伺候客人,炒菜多放猪肉? 爷爷奶奶幸福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106 公公婆婆疯了 除夕。 不管是街道上,还是家家户户的里里外外,这回彻底打扫干净。 连路边的积雪都给铲成规整的形状。 家家户户的门上贴了鲜红的对联,五颜六色的过门钱迎风飘扬。 屋里也贴上了喜庆的年画。 有的人家还把屋子的内墙重新用报纸糊了一遍,感觉就像搬新家一样新鲜。 再贴上年画,年味儿瞬间浓到甘醇。 孩子们到了次亢奋状态,到处是大炮仗和二踢脚的炸响,偶尔还有呲呲的烟花。 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淡淡的烟雾中,泛着浓浓的火药味儿。 烟是暖酱,似乎把寒冬腊月都给加温了。 女人们都在切肉,摘菜,包水饺。 虽然今年的猪肉供应依然少得可怜,但是一年一顿的年夜饭,总得炒个肉菜。 水饺包好了,大部分端到院里冻起来。 一小部分先煮了,盛到几个小碗里,装到篮子里。 还有酒壶和酒盅子,拿上筷子,烧纸和香。 除夕下午,先人们也该过年了。 老歪带着前儿子们,去上坟。 逢年过节的上坟,只有男人,没有女人。 所谓人丁兴旺,女人不在“人丁”之列,不讨先人喜欢,没资格上坟。 唯一的例外,就是英子。 大二三四仓,陪着英子,去西边树毛子给她的爸妈上坟。 英子照例哭到腿软,然后大哥背她回家。 ……唉! 大哥内心希望妹妹大了嘛,再过年上坟的时候可以稍微坚强些,少些伤心,至少腿还算坚强,能自己坚持走回家。 这么大闺女了,发现腿越来越长了,也越来越结实了,背着她满街大道的回来,老少爷们看在眼里,一点都不单纯了。 本来从前的时候,上坟回来都要请家堂的。 就是挂起先人画像,摆上酒菜香烛,请祖宗回来过年。 但是前些年破四旧,香烛无处可买。 而且也不允许搞那些迷信活动。 所以在本地农村,请家堂的习俗渐渐失传。 随着夜色降临,整个世界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 有的人家买了好几挂鞭,包完水饺要放一挂。 上坟时在坟地里要放一挂。 炒出菜来要放一挂。 当然,大多数的人家都是下半夜炒菜。 也有很少一部分天黑以后就开始炒菜,全家围坐喝酒,一喝就是一夜。 大多数人家过年的基本程序就是把肉和菜顺好,水饺也已经冻结实了,灶前的柴禾也足备了,准备睡觉。 睡前关门闭户,在院门外挨着门槛横放一根碾棍,谓之拦门棍。 碾棍就是平常推碾或者推磨用的不粗不细的木棍。 “拦门棍”大约就是保安功能,挡住孤魂野鬼,保一家平安。 睡下了其实也睡不安稳,整个世界的鞭炮声搅成一锅粥,盆子、碗的都发出嗡儿嗡儿的共振。 最集中、最激烈的,是午夜十二点,鞭炮声已经不再是噼啪声,而像是决堤的洪水,哇一下子就涌上来。 老歪是十二点以前起来的。 起来先把四个前儿子叫起来。 到西屋来叫,也不是“叫”的,而是类似于“传音入密”,压着嗓子用最低的声音叫孩子们起来。 因为这是在大年五更,百神下界的时刻,所以任何人不许大声说话,必须要耳语的音量。 这是怀着敬畏之心,唯恐大声说话惊扰到神灵。 百神下界啊,多么神秘又令人敬畏的时刻。 也许这就是过年的魅力所在,让孩子们感受到了突破认知的,就像处于另一个世界的氛围。 然后老歪开始烧火,煮水饺。 在院子中央摆上饭桌,香炉里烧香,摆上馒头酒菜,以及刚刚捞出来的水饺。 这是敬天地。 摆好以后开始发纸钱。 纷纷扬扬的纸灰带着火星飞上半空,孩子们满怀敬畏地看着那些火星,好像看到了下界的百神,正在纷纷往兜里揣钱。 纸钱燃烧到一半,二仓开始用长长的木竿子挑起鞭炮,大哥负责点鞭。 噼里啪啦鞭炮的炸响,参与到十二点辞旧迎新的鞭炮洪流当中。 敬完天地,老歪开始炒菜。 大仓娘和闺女还在呼呼大睡当中。 传统习俗,女人忙了一年,也该歇歇了,所以年五更的时候,女人只管享受,不干活。 跟着过年享受的,还有咬咬。 民间所谓的“狗过年,猪过寒”,意思就是说狗汪汪的咬了一年辛苦了,过年也得享受享受。 而猪也有节日,寒食节是猪的节日。 不过据观察,这有点忽悠猪,因为清明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猪的福利,跟平常日子毫无区别。 狗是忠臣,必须要以诚相待,答应你过年的福利必不可少,那就是可以吃一顿水饺。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那些穷到过不起年的人家,可能都没有白面包一顿水饺。 即使包了水饺的,大人孩子的都不能放开肚子吃。 再分几个给狗,确实是过年的福利了。 但是跟人一样,也不够你放开肚子吃的。 于是把几个水饺用煎饼包起来,想让狗把水饺当个下饭菜。 咬咬从不买账。 总是把煎饼扒开,只吃水饺。 所谓有肉不理咸菜,咬咬这属于有水饺不理煎饼。 等所有过年的程序都做完,菜也炒好了,家里的女人这才起来,吃现成的,擎等着享受了。 现在大约下半夜两三点钟了吧,一家七口人,偕同咬咬,端着水饺和炒好的菜,去爷爷奶奶那里。 二叔三叔一家也是端着水饺和菜。 担架组老英雄也炒了好几个菜。 因为今年猪肉充足,菜里的大肉片子占比很大。 虼蚤奶奶早就笑吟吟地盘腿坐在炕头上了。 年夜饭开始。 一桌是围不下的,大人一桌在炕上,孩子一桌在炕前。 今年生了炉子,炕前也燥热得很。 十三个孩子加八个大人,两桌,满满的一屋子。 作为嫡长孙,未来的一家之主,大仓有幸被允许坐到炕上这一桌。 炕上这一桌的好处是可以相对从容的吃。 因为炕下这一桌,孩子们围上去,盘子瞬间见底。 而且有几位年龄小点的,已经到了不用筷子的境界,直接下手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去了一趟关东,家人们发现,老英雄今年过年的精神头格外足。 证据就是整个人神采飞扬,说话的音量够大,听起来底气十足的样子。 喝酒就更豪爽了,一口一盅。 俩儿子和替头儿子陪着,一口一盅,没一会儿真假三个儿子就脸红脖子粗,醉一半儿了。 嫡长孙还没娶妻,算孩子,可自由发挥。 眼看着炕前那一桌好像吃饱了,因为大部分离开了饭桌,进入到捉对厮杀的阶段。 炕上大人们的耳朵都给震得嗡嗡的。 二叔叫道:“都吃饱了是吧,吃饱了开始给爷爷奶奶拜年!” 于是一片欢呼,把桌子撤了,炕前跪下一大片。 都在欢呼着:“爷爷奶奶过年过得好哇……” 一边磕头欢呼,一边满脸欣喜,眼巴巴瞅着爷爷奶奶,等着分糖。 老规矩,基本就是数糖,每人两块。 赶上年景好,可能还会三块。 有这几块糖垫底,这些孩子开始出去挨家挨户拜年。 等到拜完年回来,都会互相攀比,看看谁兜里的糖多? 让孩子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奶奶居然不分糖了。 而是从被窝后边扯出一个大袋子,往炕前一放,随便抓。 哇一声喊叫,瞬间鸡飞狗跳。 只剩空袋子了。 大仓娘和二叔三叔二婶三婶想阻拦都来不及。 “娘,你让他们都抢了,再来拜年的孩子你给什么?”大仓娘不禁埋怨婆婆。 奶奶很装逼的,从被窝后边又扯出一袋子:“这是给来拜年的准备的。” 二叔他们不禁惊叹:“这得花多少钱啊,怎么买这么多糖?” 老英雄老早就含笑不语了。 这时候再也忍不住,大手一挥:“买几块糖能花多少钱,咱有钱。” 儿子儿媳们就像不认识公婆一样瞪大了眼睛。 难道去了一趟关东,刺激着脑子了? 还是喝醉了? 老头把手伸进袄兜里,再拿出来的时候,手里是一摞崭新的五元大票。 “爷爷要发压岁钱了,每人五块!” 哎哟! 儿子儿媳们浑身一震,感觉炕都晃悠了一下子。 虼蚤奶奶不甘示弱,把手伸进大襟褂子里面,也掏出一摞崭新的五元大票。 “奶奶也发压岁钱,每人五块!” 儿子儿媳们想晕过去。 这世界太疯狂——不,俩老家伙疯了吗? 107 一对老光棍儿 这世界不疯狂,俩老家伙也没疯。 孩子们疯了。 记忆当中,给爷爷奶奶磕完头就是分糖的,没想到今年不分了。 抢糖。 多刺激啊。 就是最不能抢的,三叔家那对双胞胎小妮,每人都抢到了一大把。 当然,一把就攥着一块糖。 但这并不妨碍两个五岁的小妮——哦,又是一年了嘛,六岁了——知道钱是好东西。 因为哥哥姐姐们听说发压岁钱都疯狂地跳叫起来。 于是这一对双胞胎也跟着兴奋地跳叫起来。 爷爷的高光时刻开始,拈出一张五元大票,在手里抖得哗哗响。 第一个接受压岁钱的,当然是爷爷的宝贝大孙子,仓啦。 嫡长孙接过压岁钱,明显高兴坏了,再次跪下给爷爷磕头拜年。 并说了些祝福爷爷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类的吉祥话。 可把爷爷高兴坏了,大孙子说话可真是中听。 叔和婶子们笑着议论,往年不分压岁钱,也没这些吉祥话,看着钱了,人也会说了。 接下来的孙子孙女们,可就没有大哥那么会说了,不过爷爷高兴,只要磕头拜年就高兴,吉祥话慢慢学。 唯一的例外是英子,硬生生只听了一遍就把大哥那套话给学会了。 爷爷分外高兴。 看孙女的眼神更加地意味深长了。 爷爷得到极大满足,接下来终于轮得到早就急不可耐的奶奶了。 大孙子如法炮制一通吉祥话,把奶奶也乐得见牙不见眼。 其他孙子孙女们依然就会磕头说“奶奶过年过得好哇”。 唯一的例外是英子,那一套吉祥话说得已经极为顺畅了。 奶奶高兴坏了,非得让孙女上炕,说要搂着俺英子。 终于十三个孙子孙女全部拜年完毕,每人拿到了两个五块钱的巨额压岁钱。 接下来,就是三个儿媳妇的表演了。 不是表演给公婆拜年,而是—— 堵在门口防止孩子跑了。 屋里一阵鸡飞狗跳。 三个母亲软硬兼施地哄骗孩子,把钱给要出来。 美其名曰,先给你存着。 存哪儿去了只有天知道。 想夺路而逃的小四儿被先见之明的母亲一把逮住。 三仓比较明智,主动投降把压岁钱上交,希望得到宽大处理,低声跟母亲商量说能不能先预支自己五毛? 母亲含混答应。 老大的压岁钱也上交母亲。 母亲还跟他客气:“你的自己拿着就行,我是怕他们冒冒失失丢了。” 但老大不想搞特殊,老老实实如数上交,美其名曰让母亲给自己存着。 母亲表示十分满意。 其实,大孙子把钱给爷爷的那天晚上,只跟爷爷解释了怎么才能让母亲持续高兴。 没说怎么才能不让父母痛苦。 假设,他不管发了多少钱都悉数交给母亲,对母亲来说当时肯定是莫大的惊喜。 可是惊喜,就是一阵儿的事儿。 不但惊喜不会持续,而且惊喜过后还会把母亲的胃口吊起来。 肯定整天琢磨着老大有没有赚更多啊? 如果惊喜不能持续,就会有小小的失落。 最关键的是,把钱上交了母亲,然后再问她要二百给爷爷,母亲肯定不能拒绝。 但这么一笔巨款拿出去,要说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 要知道三间瓦房的造价也就是六百块钱而已。 自己家兄弟四个,到现在就守着三间土坯房呢。 二百块钱正好是一间瓦房的价值。 然后年五更发压岁钱,每个孩子一共能拿到十块,当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时候,母亲知道这钱的来源。 肯定比割肉还心疼。 可是瞒着她呢。 这不是也跟着高兴坏了嘛。 同样就这俩钱,同样的孝敬爷爷奶奶,方式方法不一样,效果天壤之别。 给爷爷奶奶拜年完毕,过年的最高潮到来——出去拜年。 大哥带着弟弟们,每个人兴奋得怦怦乱跳,欢天喜地出门而去,开始给宗族近亲拜年。 女孩是没资格跟着的,她们要自成一波。 现在也就早上五六点钟的样子,天亮还早。 黑漆漆的街上,却早已经人影瞳瞳,熙熙攘攘全是拜年的孩子。 好在裹成一团的鞭炮声一直在持续,而且这年头电光炮居多,一闪一闪的,让街上不时出现亮光。 也有好多打着手电筒的。 也有一边走路一边扔炮仗的。 这一片儿全是姓梁的,该上谁家,不该上谁家,孩子都是熟门熟路。 并不是挨门挨户的拜年,而是先从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老爷爷那里开始拜。 然后顺次是爷爷辈的,叔伯辈的…… 等到这一圈儿拜完回来,天也亮了。 二叔三叔和老歪一直陪着爷爷奶奶继续喝酒,同时接受一波又一波的孩子们拜年。 现在自家孩子回来,标志着孩子们的拜年结束。 轮到他们了。 二叔三叔带着宗族内的假冒伪劣分子老歪,三个人开始出去给长辈拜年。 老歪走在最后,一歪一歪,从生理到心理,天然的猥琐。 男人们转一圈回来,中午已经过去一半。 接下来轮得到娘们儿出场了。 大仓娘带着俩弟媳妇,出去给长辈拜年。 当然,父母开始拜年了,已经完成任务的孩子们已经在街上玩疯了。 几乎每个孩子都穿着新衣服。 每个孩子兜里都揣着五颜六色的糖块。 还有炮仗和火柴。 到处是打闹追逐,各种花样的放炮仗。 嘴里吃着糖块。 吃所谓的好东西吃得滚瓜肚圆,身家达到一年当中最为富有的巅峰,而且今天绝对不会被大人训斥,可以尽情疯玩。 这是孩子们一年一度的狂欢时刻。 梁进仓都要娶妻的人了,当然不会跟这些小屁孩为伍。 来找他一块儿玩的,除了最铁的梁建刚和田富贵,还有好几个差不多年龄的青年。 他们这一伙已经相当稳重了。 沿袭历年来的习惯,大仓跟弟弟们出去拜完年回来,就在爷爷奶奶这里等着。 等建刚和富贵等人拜完年,会来这里寻他。 然后一伙大青年会去大仓家的西屋。 也要泡一壶茶,吃着花生和瓜子,打一会儿扑克,聊天吹牛逼,当然少不了永恒的话题,女人。 建刚和富贵来得积极,后面几个还没来,三个人先在爷爷这里聊天等着。 同时当服务生,伺候一波又一波来拜年的大人。 端茶倒水一类。 有上炕跟爷爷喝两盅的,他们也负责斟酒。 一会儿又来了一大波拜年的。 这里边有俩光棍。 奶奶关切地问他俩,过年吃水饺了没有? 俩人都说吃过了,离得近的本家送过去的。 奶奶又问他们屋里冷不冷? 俩人一个说不冷,另一个说是冷。 说冷的那个叫,外号人称“狗咬”。 因为他小名叫旺儿。 旺,汪也。 狗咬起来不就是这么个声儿嘛。 于是叫狗咬。 奶奶问狗咬:“你没把锅底下多烧点火,把炕烧得热一点?” 狗咬说:“反正一个人,冷点冷点吧,烧什么烧。” 奶奶就教训他:“一个人才更应该烧把火啊,我看你就是懒的。” 指着另一个光棍,叫山鱼的:“他就比你勤快,屋里烧得暖和和的。” 所谓“山鱼”,是因为此光棍面相很像鱼。 而本地人形容一个人说话夸张,嗓门大,往往说这个人比较“山”。 山鱼的嗓门儿特大。 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每天上工,去哪里干什么活儿,都要通知到队员。 山鱼比大喇叭管用。 在街东头一嗓子:“吃了早饭男劳力去东南岭栽地瓜,女的去捣粪。” 西头都能听得清楚。 长得像鱼,嗓门很山,于是叫山鱼。 狗咬跟山鱼在大集体的时候,是四队的饲养员。 当然,山鱼还身兼通讯员。 这年头不是说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通讯基本靠吼嘛。 善于负责吼。 至于还有后边的是不是“那啥基本靠手”,只有他俩自己知道了。 俩人整天在一块儿铡草,喂牲口,形影不离。 喂牲口是副业。 主业是掐架。 因为俩人的脾气都特犟,谁也不服谁,于是每时每刻都掐。 有时候,为了簸箕里的草料多一点少一点都因为不能统一意见而掐半天。 最厉害的是那一次讨论口口相传的三国故事。 山鱼说曹操下江南带领的是八十三万人马。 狗咬说曹操带的是一百万。 因为俩人都住在生产队牲口棚一侧的屋子里嘛,于是一夜一夜的不睡。 就是躺下了还继续为了那十七万人马的差额在掐,谁也说不服谁。 末后去找村里的老师,请老师给个准确数字。 老师给含糊过去了。 俩人都火了,指责老师不爽利,和稀泥。 好长时间见了那老师不说话。 后来大集体解散,牲口分了,生产队的牲口棚废弃。 狗咬自己家还有三间老屋,就搬回去住了。 山鱼啥也没有,就仍然住在牲口棚旁边那一间房子里。 牲口棚就在场院边上嘛,队里的人吃了晚饭,好多人喜欢到牲口棚这里来凑堆,聊天打屁。 这几年各人都忙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山鱼这里来聊天的也少了许多,日渐冷清。 现在听奶奶夸奖他勤快,山鱼解释说:“我也懒得烧炕,就是过年起来早了,屋里太冷,我烧了一捆玉米秸,就不冷了。” 奶奶很生气,教训他俩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这么冷的天儿,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被窝里钻进去睡觉多舒服啊。” 旁边跟他俩一堆儿来的人就打趣说:“对啊,这么冷的天怎么能不烧炕呢?人家那些不烧炕的是有老婆给他暖和被窝来!” 这话触动俩人的伤心处,是啊,光棍苦啊,这么冷的天,连个暖和被窝的也没有。 狗咬禁不住对山鱼说:“要不然咱俩再在一块儿过吧,你给我暖和被窝!” 山鱼连连点头,表示很同意俩人一块儿过算了。 但是后一句把他惹火了:“为什么是我给你暖被窝?你为什么不给我暖被窝?” 狗咬说道:“我也没说不给你暖被窝啊。” 山鱼说道:“你什么时候说给我暖被窝来?” 很明显,俩人又进入状态了。 为了谁负责给谁暖被窝的问题,如果没有别人参与进来,用另一个话题岔开,俩人能掐到年三十。 不得不说,光棍确实太苦了。 梁进仓看着这两个本宗族的光棍,替他俩心酸之余,捏着下巴开始思考一个有点纠结的问题 想解决他俩的问题不难,让他俩都能娶上如花似玉的老婆也不难。 只要自己随便指点一二,不出几年俩人的孩子就能满街跑了——只要这俩老家伙裤裆里的家伙什儿没有因为这些年的闲置而锈住了就行。 难就难在,自己要不要帮他们? 108 准备结束他俩的幸福 对于如何帮助这俩准备搞-基的老光棍脱困,梁进仓其实已经有了初步设想。 纠结在于,如果自己帮助俩光棍改变现状,脱贫致富,进而娶上一个具有暖和被窝功能的老婆。 就有可能因此改变整个村子的思想观念,然后加快村民们思想蜕变的进程。 因为有了一些后世的记忆,有感于社会进步给人的思想和生活带来的负面影响,使得他对社会的进步有些抵触情绪。 他甚至觉得,如果人们思想的淳朴程度和生活状态保持在现在这个水平,不后退也不前进,那就应该满足了。 现在多好啊,吃饱穿暖了,仓里还有点余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老婆孩子热炕头,既不躺平也没有内卷,幸福指数很高啊。 有一个理论,说幸福的三大要素,悠闲,寡欲,融入自然。 现在人的生活状态,这三个条件都有。 除了农忙时节,秋收以后就开始猫冬。 尤其是刚刚脱离生死线,饿不死人了,吃得饱,穿上了大棉袄,漫长的飞雪寒冬里,老农民们有足够放松的心情去品味、享受这大把闲来无事的幸福。 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吃完饭就是串门子,闲磕牙,炒上一把花生,煮一锅地瓜,抽烟喝茶水,聊天打屁。 进了腊月,大雪花子扑门而落,正是三九严寒的天气,但是村里的气氛却是越来越热烈,虽然物质依然匮乏,但还是全身心投入到“忙年”的兴奋当中。 一直忙到年三十,除夕夜鞭炮一响,老老少少顶着后半夜的风雪,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穿梭在村里的大街小巷去拜年,过新年的火热气氛连雪花都烤成热的。 初一拜完年,从大年初二开始,就背着两包饼干几个馒头,用这假惺惺的礼物去亲戚家喝酒捞肉。 一个正月混下来,饼干包装破了,馒头干了,完成它们骗吃骗喝的使命,终于可以全家人分分吃掉了。 过着这样的生活,心里稳啊,没有刺激,没有欲望被调动,感觉这就是一代一代人再正常不过的生活。 一年当中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享受当中。 对于这俩老光棍自身来言,自己这个办法一出,俩人再也没有悠闲。 钱越挣越多的同时,会越来越贪婪,寡欲也做不到了,可能,接触大自然的机会也会无限压缩…… 对于村里的老少爷们来说,俩光棍的经济水平快速超越其他村民,拉开贫富差距,那么,老少爷们就很难再以平和的心态保持“寡欲”了。 所谓的“寡欲”,不是让你控制欲望,而是发自内心的没有欲望。 两个老光棍都富裕了,进而娶个香喷喷的老婆,村里其他人还能保持淡定吗? 肯定都想复制他们成功的经验啊。 那么,寡欲没有了,悠闲也没了。 幸福的三大要素瞬间去了俩,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可是,梁进仓也不得不从承认,幸福,仅仅有悠闲,寡欲,和大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至少需要一定的物质才能活下去。 当然,女人这种含水量78%的生物,对男人,尤其是积年老光棍来说也是一种重要物质。 一句话,梁进仓的致富计划,就是想让他们在本该悠闲、享受的时间里,去忙碌着赚钱。 比方说,从明天,大年初二开始,就去挣钱。 这是很挑战老农民神经的事。 因为在老农民的基因记忆里,正月就是尽情享受的时光,永远想不到正月里还有做买卖的。 别说小商小贩做生意的,就是供销社,要想营业,总得过了正月十六。 至于国营饭店,正月里绝对不会开门的。 其他所有生意同样如此。 也就是说,大正月里,你有再多的钱,都没地方买东西去。 梁进仓的设想就是让他俩从明天,正月初二开始,就出去做生意。 而且完全有把握让这俩老光棍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从而勾起他们赚钱的欲望,灭掉他们破罐子破摔的惰性,激发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树立勇往直前的壮志雄心。 只是,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副作用,就是他俩以前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整天凑着一堆儿人闲扯聊天的幸福就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梁进仓在这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那边狗咬和山鱼因为被别人岔开了话题,不再掐了。 而是在自怨自艾地诉说光棍儿的苦。 大年初一的,直接开诉苦大会了。 说着说着俩人还扑簌扑簌地掉眼泪。 再看看这二位的形象吧。 因为毕竟是过新年了嘛,俩人的破棉袄外面还罩上了一件褂子。 褂子上带着补丁。 一看补丁针脚细密,就知道那是左邻右舍帮着补的。 棉裤外面没有套裤子,也有补丁,基本上就是破洞外边飘荡着一块破布遮挡里边的烂棉絮,不知道以何种工艺安装上去的,美其名曰“补丁”。 无他,褂子可以脱下来求人缝补,但棉裤脱下来——现在的老农民基本是空心棉裤,外边没有套裤子,里边也没内裤一类,脱掉棉裤就是男人全部的真相。 山鱼似乎从没洗过头,包括帽子,头发已经不能用“脏”来形容。 帽子嘛,被一层味道颇重的油灰包浆了,油汪汪泛着光亮,估计下雨的时候会有斗笠的功能。 狗咬貌似比山鱼干净点,至少帽子没包浆,就是一坐下,棉裤显得短了,露出脚脖子,袜子颇黑。 仔细看才发现只穿着鞋,没穿袜子,不知道几年没洗脚了,厚厚的老灰大概比袜子的保暖性能更强。 再联想到俩人过年的炕都是冰凉,水饺是挨得近的近支送去的。 可是下午吃什么? 明天吃什么? 很可能在别人喝酒捞肉的正月里,他俩从初一的下午就开始熬一锅棒子面粥。 哪时候饿了,挖一碗冰粥,就着咸菜就是一顿。 可以一直持续到初好几,喝完了以后再熬一锅…… 俩老光棍抹着眼泪,跟着其他人继续拜年去了。 建东和富贵他们嘻嘻哈哈地把俩老光棍刚才的表现当笑话说。 村里十多个老光棍呢,有几个年纪大的比他们还苦,使得村里人就像医院的医生一样,同情心基本麻木了。 见爷爷奶奶也跟着抹眼泪,大孙子道:“爷爷,你说现在给他俩找个媳妇,他们还要不?” 奶奶变着脸道:“骂人不揭短,当他俩面儿可别开这样的玩笑。” “没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大孙子一脸认真。 “滚吧滚吧,玩去吧。” 爷爷奶奶发现大孙子真是惯坏了,明明爷爷奶奶不喜欢听这样毫无同情心的话,他还要一说再说。 因为伙伴们已经凑齐,大孙子也不赖在这里了。 只不过临出门前还掀着门帘回头道:“最多三年两载,我让他俩娶上媳妇。” “滚滚滚……”爷爷奶奶一叠声撵他。 也怨不得爷爷奶奶生气。 狗咬和山鱼都四十出头了,怎么还有可能娶上媳妇? 1950年婚姻法规定法定婚龄,男二十岁,女十八,但在广大农村,大多数等不到婚龄就早早结婚过日子开了。 比方老英雄和虼蚤奶奶,俩人结婚那年都是十五,而他们的孙子也偷听到爷爷奶奶当年新婚,可能就是年龄太小经验为零,连着好几个黑夜都没成功…… 即使1980年婚姻法改了法定婚龄,男女各提高两岁,但农村的早婚现象几乎没什么改变。 也就是说好花好草二十以前早成家了,熬到二十五、六还单着的,肯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要不然为什么没娶上媳妇? 学习光棍好榜样,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光棍的门槛。 比方说鹅拧,二十三四了还没媳妇,原因就是让大鹅拧成疤瘌眼了嘛,这就是抬起一只脚准备迈门槛的节奏。 至于过了三十岁,这根棍子基本已经光得极为成熟了。 何况狗咬和山鱼年过四十的积年老光棍,早已不指望会有天降奇迹。 村里人都看得很明白——包括热闹家两口子也看得很明白——俩光棍铁定就是孤苦而死的结局。 梁进仓此时却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帮一帮俩光棍。 如果自己今天不教他们,他们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就是在别人的经济奔跑起来以后,他们依然维持原状,后半生孤苦终老。 第二就是被别人带着跑起来,只不过起步晚,先机尽失。 就是打个超级玛丽,石头里那些小蘑菇也大多让人顶出来吃了,后来的只能吃点残渣剩饭,那点财富根本不足以结束他们的光棍生活,到最后依然是孤苦终老。 毕竟,即使自己不出手帮助俩光棍笨鸟先飞,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阻止小农社会向工业社会和商业社会的改变。 即使从此终止了俩家伙的幸福,即使加快了老少爷们思想蜕变的进程,也要帮。 吃午饭的时候,母亲盛出三碗水饺。 安排老二、三仓和英子,分别给老光棍大骡子、狗咬和山鱼送过去。 每年的时候,也送,但都是小碗。 今年猪肉和白面宽裕,多包了水饺,就用大碗。 狗咬和山鱼都是本宗族的光棍,所以送水饺这也是带着血浓于水的亲情。 大骡子不姓梁,但有幸结交了一位好朋友老歪,更有幸的是老歪家今年比较宽裕,于是就有幸的吃上放了许多猪肉的水饺。 大哥从妹妹手里接过水饺,自告奋勇要给山鱼送去。 英子高兴地做了扈从。 母亲盯着俩人的背影,目光复杂。 109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梁进仓猜得还真准,年初一的午饭,山鱼煮了一锅浓浓的棒子面粥。 这东西,即使做得很稀,凉了之后也会变成果冻状。 浓了的话,凉了之后——也会变成果冻状。 姓梁的这一片儿,原来大集体的时候多数隶属第四生产队的。 以前梁进仓经常到自己生产队的场院来干活,分东西一类,对于山鱼和狗咬的生活习惯比较了解。 山鱼盛了一碗棒子面粥,守着一碗炒咸菜,正要开饭。 梁进仓能看得出,那碗炒咸菜也是别人家给他送过来的。 山鱼炒不出这么精细的咸菜。 一看来了水饺,棒子面糊糊当然就搁置一边了。 刚把第一个水饺扔进嘴里,山鱼的鱼眼就鼓了出来。 他活了四十岁,从小父母双亡,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多肉的水饺? 馅儿里面的肉简直比白菜都多! 太香了吧! 山鱼兴奋极了,一张鱼脸变成了盛开的荷花。 一个个水饺就像连珠炮一样飞进他的嘴里。 这让梁进仓想起一个歇后语,猪八戒吃人参果。 其实跟山鱼吃水饺一样,都不能叫吃,确切说是在吞。 兄妹俩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都在想,山鱼到底能不能知道这水饺是什么馅儿的? 梁进仓又想起山鱼以前的一件事。 村里人经常拿这事当笑话。 记得那是一个八月十五,山鱼上山去放牛,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场秋雨,天气变得很冷。 山鱼被淋湿了,傍黑天的时候又冷又饿回来,浑身湿漉漉地看着冷锅冷灶,想到八月十五团圆节,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喝酒吃月饼。 可是自己呢? 禁不住哭了起来。 没想到一会儿几家近支给他送来好几个菜,还有酒和月饼。 他换上干衣服,喝酒吃菜,吃着月饼,身上也暖和了,不禁感到十分幸福。 于是一个人高声地唱起了戏曲。 其喜洋洋者矣! 此时此刻的山鱼狼吞虎咽吃着水饺,满脸都绽放着烁烁的光彩。 说明他又感觉到很幸福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梁进仓禁不住对自己的帮扶计划产生了动摇。 其实,当一个人的需求放到最低的时候,哪怕稍微一点点的满足,都会让他感到幸福。 后世网上有一句话,期待放到最底,所遇皆是惊喜! 说的不就是现在的山鱼吗? 可是自己的帮扶计划一旦开始,山鱼的期待值就会无限止地增长,膨胀。 然后,过上十几年,几十年,不管他的财富值有多高,很可能依然感觉到不满足,不满足就会令他痛苦。 即使他的身家到了千万富翁,但是有一个亿的消费需求在那里等着,还有九千万的财富缺口呢。 即使身家十个亿,消费需求却膨胀到一百个亿,财富缺口就变成九十个亿。 所以一个人是不是幸福,是不是满足,不在于他拥有财物的多少,而在于他的心气有多高。 俗话所谓的“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其实不是并列关系,而是因果关系。 因为心比天高,所以命比纸薄。 说白了,幸福指数就是财富除以心气。 如果财富达不到心理需求,指数小于一,就会痛苦。 大于一,就会幸福。 其实,到了后世,国家也发现了人民群众的这种心理变化。 提出了,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所谓“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说白了就是对生活的期望值超越了现实,心气过高了,造成整个社会的幸福指数下降。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梁进仓知道,自己仅仅比别人早知道了一点社会发展的趋势而已,在滚滚而前的社会车轮面前,自己连一只蚂蚁都算不上。 所以,即使自己不帮扶山鱼和狗咬,社会还是那样发展。 村里人的心气,依然会越来越高。 对生活的期待感越来越高,幸福指数就越来越低。 自己的帮扶最多就是稍微让这个进程加速了而已。 他碰了碰英子:“你去咬叔家里,跟他说咱叔叫他过来打扑克。” 说实话,让英子去叫狗咬,除了担任通讯员之外,还顺便把她支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山鱼今早上在屋里烧了一捆玉米秸后暖和了的缘故,所谓“饱暖思那啥”嘛。 别人过年,老光棍自然有他自己的过年方式。 反正这位老光棍屋子里有一股怪味儿。 英子不宜久留。 英子多聪明啊,不但能听得懂大哥所有的话,连欲言又止的话都理解得入木三分。 去通知了狗咬一声,就找姐妹们玩儿去了。 不大一会儿狗咬来了,进来一看屋里只有山鱼和大仓,就嚷嚷道:“你叫我来打扑克,这才三个人,怎么打?” 山鱼翻翻鱼眼:“谁叫你来?” “刚刚你打发英子去叫我来。” “不是我,是大仓说的。” “大仓说的,为什么说是你叫我?” 喂喂喂,大仓瞬间头大。 这二位也太容易进入状态了吧! 不得不承认,就这二位的犟脾气,其实完全不适于做生意。 做生意讲究的是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叫一个活泛。 要是这二位跟人做交易,两句话不来的就跟人杠上,别说挣到钱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未知数。 不过,梁进仓也知道。 现在俩人见面就掐,纯属闲出来的毛病。 等到俩人开始挣钱了,一旦开始挣钱上瘾,什么样的犟脾气都自动消失。 只要能做成买卖,能挣到钱,俩老光棍变成多么活泛都是说不定的事。 现在一看二位又开始掐,赶紧给劝住,问狗咬:“叔,给你送去那水饺好吃不?” 这话问得,立时让狗咬满脸放光,砸吧着嘴陷入美好的回忆当中: “俺大嫂子包的水饺可真好吃,怎么舍得放那么多肉,真香啊!” 山鱼也砸吧着嘴,恋恋不舍看着空了的那只碗:“是啊是啊,真香啊!” 狗咬又感叹说:“要是天天都能吃上这么香的水饺,少活几年也愿意啊!” “是啊是啊,”山鱼附和道,“哪怕隔一天吃一顿这么香的水饺,少活几年也愿意啊!” 一碗水饺而已,就让这俩家伙反常地没掐,反而变得一唱一和起来。 梁进仓更加确定,只要他俩开始挣钱上瘾,钻进钱眼里去了,什么样的犟脾气都没了。 “两位叔叔,我有个主意,能让你们天天都能吃上这么香的水饺。” 哦? 俩老光棍的眼睛全部放出精光,盯住大仓:“真的假的,不会是骗我们吧?” “你们是长辈,我怎么敢跟你们乱说。” “那你快说说啊,什么主意?”俩老光棍跳了起来。 110 离经叛道 俩光棍急成这样,大仓却是吊胃口似的,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吧,想要天天吃这么香的水饺,必须得有钱,所以,首先得想办法挣钱。” “嘁——”俩光棍有点泄气。 这不废话吗! 谁不知道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吃好的! 但是狗咬提出质疑:“光有钱也不行啊,割肉还得肉票。” 大仓掏出一摞肉票,在手里拍拍,给俩光棍展示一下,又揣兜里了: “肉票我这里有的是,只要俩叔有钱,随时来找我要票——” 没等他说完,俩光棍再次兴奋起来,对视一眼,互相抓着对方的手:“挣钱挣钱,赶紧去挣钱,大仓你快说,你有什么挣钱的主意?” 很明显,现在就是把这一摞肉票给他俩,俩人也没钱买肉。 大仓做出很神秘的样子,朝着门口那里瞧了瞧,似乎在确定外面没人偷听,然后才低低的声音说道: “我发现了个问题,现在条件比以前好了,今年好多给压岁钱的,我爷爷和奶奶就给了,每个孙子孙女十块钱。” 嚯! 俩光棍被如此巨额的压岁钱给震惊到了,大张着俩嘴合不拢。 “可是呢,这些小孩有钱鼓着腰包,没地方花去。”大仓继续说道: “要是现在村里来个卖好东西的,孩子们还不得疯抢啊? 比方说,来了爆玉米花的。 当然,最好是卖糖葫芦的,这几天大人孩子吃得油水大——” 没等说完,狗咬就兴奋地打断了他:“糖葫芦糖葫芦,我会蘸糖葫芦啊,大仓你不知道,你三爷爷早前就是卖糖葫芦的!” 大仓心说,我早知道三爷爷早前是卖糖葫芦的,要不然还不这么忽悠你们呢。 山鱼却是一脸失望,戳戳狗咬:“你会蘸糖葫芦,你照着屎里蘸?” 呃! 狗咬立时蔫了。 照着屎里肯定是蘸不出糖葫芦的。 他明白山鱼的意思,那就是没有白糖,你拿什么蘸糖葫芦? 白糖啊! 多少年都没见那东西了。 现在都是凭票购买,他俩既没有钱更没有票,上哪淘换白糖? 俩人不但蔫了,看起来还深深的绝望。 因为他俩不但想到了没有白糖,更没有糖票,更更,没有本钱。 什么叫光棍? 躺那里一-柱-擎天都没个荫凉——所谓穷得连根毛都没有! “算了,吃什么水饺!”大起大落的情绪让山鱼很无力,直接往炕里边一出溜,蜷成狗躺在烂被窝上。 闭上了双眼。 “我不喜欢吃太香的水饺。”狗咬枯萎得都要缩到炕里去了。 看他俩那样子,梁进仓笑了笑,他想起了后世那么多躺平的人。 因为再怎么努力也过不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达不到理想的生活高度,于是索性躺平。 俩老光棍发现根本没有改变现状的可能,所以还不如蜷起来睡懒觉。 梁进仓从兜里掏出两张五元大钞,拍在炕沿上:“这是我的压岁钱,我可以拿出来给你们当本钱。” 山鱼一骨碌从烂被窝上爬起来。 狗咬也瞬间变得精神。 可是谁都不敢去动那钱。 只不过俩人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约而同的想法就是:有这么多钱,还用得着做买卖了? 大仓那里不是有肉票嘛,直接去买肉包水饺哇! 一看俩老家伙眼睛盯着钱,嘴角却已经沁出亮晶晶的口水,梁进仓就知道他俩看到的不是钱,是好多好多的肉馅水饺。 “喂喂两位叔,我再重复一遍,这些钱是借给你们当本钱的,本钱,懂吗?” 俩人这才恢复理智,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大仓,用不敢置信的口气问道:“大仓,你真敢把这钱借给我们?” 山鱼又补上一句:“你就不怕我们赔了还不上你?” 狗咬道:“可是光有钱,没有糖票也不行啊?”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大仓说道: “这十块钱的本钱,你俩每人五块带着。 说是本钱,其实可以理解为底钱,做生意的身上不带一点底钱怎么行? 你们去大算盘子那里换点零钱,到时候找零用。 至于刚开始干的原材料,就是白糖和山楂,这些我负责搞来。 连底钱加原料,算是我给两位叔的投资,赚了呢,把本钱还我,赔了呢,算我的,也不用你们还了。 怎么样?” 大仓突然提出如此巨额的物资,骇得俩老家伙四目瞪圆,下巴脱臼,差点就互相搂住瑟瑟发抖。 赚了是自己的,赔了是大仓的,对于大仓来说这风险——其实根本没有风险。 所谓风险指的是不确定因素,但是如此巨额的物资,地球人都能确定,俩光棍这辈子挣不到这些钱。 他俩知道大仓是真心想帮他们,可是突然让他们干如此大的买卖,那简直颠覆了俩人几十年的人生认知。 光揣在兜里的底钱就有五块。 五块啊! 不是大买卖是什么! 狗咬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大仓,你刚才跟我们说现在的孩子兜里有压岁钱,可是供销社过了十五就开门,有可能等到出了正月,他们把钱都花上了。” 大仓冲他挑起一个大拇指: “叔,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很有生意头脑。 没错,有可能不等出正月,小孩兜里的压岁钱就花光了。 所以咱们就要趁着他们兜里有钱,而且是有钱没处花的时候,赶紧去卖糖葫芦。” 狗咬问:“什么时候开始干,过了十五,马上就干?” 山鱼道:“太早了吧?哪有没出正月就开始做买卖的!” 大仓摇摇头,意味深长冲二位笑笑: “过了十五再干,那也晚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就去卖糖葫芦。” 啊! 俩光棍就像被人当头一棒,呆呆的变成速冻肉鸡,死死盯着大仓。 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仓毫不理会他俩的吃惊,继续说道: “只要现在咱们把事儿说定了,我马上去搞原材料。 两位叔绑草把子,削竹签子,把蘸糖葫芦的锅子盘子什么的准备好。 今天晚上蘸出来,明天一大早你俩分头去卖。” 今天,大初一就准备原料蘸糖葫芦? 两只速冻肉鸡的僵硬程度又加强了些。 在他们的认知里,正月就是走亲戚,或者伺候亲戚的法定时间。 其他什么都不能做。 下地干农活都不行。 因为那就打破了千百年来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 当然,他俩老光棍基本上,没什么亲戚可走,更没有亲戚会到老光棍家里来走亲戚。 ——大正月价,要喝酒,不喝棒子面粥;要吃大肉片子,不吃咸菜条子。 现在居然让他俩去做生意? 初一就开始动手,初二就去卖! 其打破认知的程度,感觉比让他俩去杀人放火还要大逆不道。 过了好长时间,俩人才逐渐解冻,然后几乎是同时摇头,摆手,异口同声道: “不行不行,大正月干买卖,没有那个讲究!” 大仓问道:“你们认为正月里什么讲究?” 狗咬道:“正月就是老老实实过年,该出门出门,该伺候客人伺候客人,别的什么都不能干。” “既然这样,两位叔正月里怎么不出门?” “……” “两位叔正月里怎么不伺候客人,怎么也没有来走亲戚的?” “……” 两位叔眼里泛起雾气。 大仓毫不客气地说: “既然两位叔跟别人家过年不一样,也没那么多讲究,既不走亲戚也不伺候客人,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能卖个糖葫芦,赚个包水饺的肉钱呢?” 二位沉默了。 没错,对于他们老光棍子来说,本来活得就跟正常人不一样,又何必讲究那些老俗套呢! 为了香喷喷的水饺,闲着也是闲着,拼了。 “干!” “干了!” 梁进仓长吁一口气。 打破老传统,迈出这一步真不容易。 这还是俩老光棍,要是正常过日子的人,要说让他初一开工,初二出去叫卖,他兴许怀疑你在故意破坏他们家风水呢! 商议定了以后,梁进仓做最后总结: “两位叔,我借钱借原料给你们,算是帮你们吧? 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们是我的长辈,这是我应该做的。 但是看在我费心劳神帮你们的份上,我提一个要求。 你们俩现在是合伙,合伙做生意很难,要么就是你干多了我干少了,要么就是你分多了我分少了。 但是你们俩绝对不能那样,一旦为钱闹掰了,让人笑话。 等你们干大了,想分开的时候,一定叫上我,我给你们做个见证,把买卖分开。 能答应吗?” 这算什么要求嘛! 俩人都在想,就是挣了钱全给对方,也绝对不会为了钱翻脸啊! 大不了他包肉馅水饺出来,自己过来吃就得了。 约定好了,也分工完毕,俩老光棍立即着手绑草把子,削竹签子,准备蘸糖葫芦的用具。 梁进仓去搞白糖和山楂。 111 三聚氰胺糖葫芦 梁进仓搞原料的渠道,就是偷。 老农民自从进了腊月就开始忙年,越是到了年根紧迫感越是强烈。 总感觉还有太多的活儿没干,太多需要准备的东西没准备好。 孩子们在街上越玩越疯的时候,每一个成年人都恨不能一个人劈成几半使。 等到除夕夜的鞭炮一响,所有的紧迫和焦虑戛然而止。 吃过年夜饭拜年,大家高高兴兴狂欢一通。 一直持续到吃午饭。 吃过午饭,这个年的最高潮终于过去,老农民的精神瞬间放松下来。 午后,孩子们持续地在大街小巷疯玩,而成年人大多数都爬到炕头上,开始补觉。 虽然有个老说道,初一这天的白天不能睡觉,要是睡了,这一年都整天打盹。 可是没有几个人遵守,大多数人熬了一个通宵,年前又是没白没黑地忙年,实在累了。 梁进仓就是趁着母亲和继父熟睡之际,把家里那四斤白糖偷了出来。 虽然这都是自己拿回来的,但是跟上交给母亲的钱一样,拿回来的时候高兴,一旦再往外拿,那会令母亲痛苦的。 另一个小偷是梁建刚。 被大仓指派,趁着家里人补觉之际,从家里扛出一袋子山楂。 就是装化肥的蛇皮袋,农村人都是洗干净了用来装粮食一类的吃食之物。 其实就是不洗干净,装山楂也不脏。 这是一个尿素袋子,尿素是可以吃的,后世的“人”都是添加到牛奶和奶粉里,喂孩子。 虽然把孩子们吃成了尿结石,但蛋白含量达标就行。 只不过这年头的人没那么聪明,而且认真,觉得装吃的东西,必须要洗干净。 建刚家还存了好多山楂呢。 这年头的人不知道山楂是好东西,既能开胃又能补铁,还有各种维生素。 只知道山楂,很酸。 不如苹果一类的水果好吃。 所以山楂很便宜,而且不好卖。 大集体的时候,几乎村村都有果园,面积有大有小。 梁家河村的果园很大,苹果树为主,少一部分梨树,中间的过道是葡萄架,然后还有一部分山楂树。 大集体解散,土地承包下去,果园也分成好几片,通过竞标的方式承包下去。 只不过姓宋的运气好,赚钱的苹果区和梨树都让几家姓宋的中标了。 建刚家中标的那一片,苹果树很少,大部分是山楂。 同样累死累活管理,摘山楂也比摘苹果费事,摘下来不值钱,还不好卖。 年前,建刚家的苹果早就卖光了,山楂却是只卖掉很少一部分,大部分存起来,过完年慢慢卖。 卖着卖着,剩下的就烂掉了。 据建刚说,他父亲有意把山楂树处理掉,栽苹果。 但是又苦于这是承包的,苹果树结果周期也要好几年,到时候承包结束,自己栽上的苹果树怎么算? 跟肥田村长商量了好多次,肥田不跟他拉人话。 所以山楂还是每年大丰收。 年前的时候,建刚又跟大仓说起来,父亲还是想砍了山楂栽苹果。 大仓表示坚决反对。 他知道过不了几年,当全社会都发现山楂浑身都是宝的时候,人们把山楂都捧到长寿水果的高度,那时候全国的山楂树都被砍得没几棵了。 梁进仓记得,过几年以后,山楂最贵的时候到了八块钱一斤。 而且还很稀缺,不好买。 要知道在八六、八七年,一斤猪肉也不过一块两毛钱,花八块买一斤山楂,而且这东西比较压秤,一斤也没多少个。 可想而知其珍贵程度。 不过此时此刻,建东从家里偷着扛出这一袋子山楂,十分兴奋。 毕竟家里积压了那么多山楂,其实就是压在家里人心上的一块石头。 卖又不好卖,可那总是辛辛苦苦的收成。 现在大仓跟他说狗咬和山鱼准备蘸糖葫芦卖,也就是说,他们家的山楂有可能找到销路了。 这对于他们全家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喜讯。 但之所以要偷,就是这事要是让他的父母知道了,今天是绝对不可能把山楂从家里拿出来的。 即使你跟他们说八百块钱一斤,他们家也绝对不卖。 至少大年初一不卖。 老农民过年的忌讳特多。 正月里,尤其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前,老农民的所有一切活动都是围绕着出门走亲戚,或者伺候亲戚。 忙碌且快乐着。 其他所有的生产劳动以及经济活动,则全部停止。 不但在行动上停止,在心里也把生产和经济活动暂时性地清除掉。 累死累活一年了,这是可以放下所有杂念尽情享受的时节。 这不但是保持享受的权利,也是保持传统的一种义务。 尤其是大年初一,别说卖家里的东西,就是家里的垃圾,都不许往外扔的。 炕前的地上满是糖纸、花生壳、瓜子皮一类的东西,淹没脚脖子了也不能打扫。 那些垃圾,谓之财。 扫出去了,就是扫了财。 垃圾都这样对待,更何况收成的山楂了。 幸好这个点儿大人们都在补觉,疯玩的孩子们才不关注谁扛着袋子呢。 建刚和大仓在约定的小胡同碰头,俩人全都神色紧张。 生怕让大人看到啊。 大仓接过袋子扛在肩上,然后建刚迅速转过墙角跑了。 只要别让人知道山楂来自建刚,就没事。 狗咬和山鱼一看大仓果然搞来了原材料,十分高兴。 可是当他俩看到山楂尽管用,而白糖只有四斤,就有点失望。 当然,四斤白糖对他俩本来是足够震撼的数量。 只是被大仓给撺掇起的热情,让他俩雄心勃勃要做大生意,可是看到只有四斤白糖,一共才能蘸出多少糖葫芦啊,这也不够卖的! “叔,你用一斤白糖,能蘸多少串糖葫芦?”大仓问狗咬。 “大串的话,能蘸三十多串,小串能蘸五十多串。” “那今天就够用了,明天我再继续拿过来。” 只要这四斤白糖能生产出足够他俩明天卖的,到明天晚上,会有大量的白糖到位。 梁进仓知道自己厂里为了发福利,趁着过年供应充足,年前搞来了大批白糖。 发福利没有用完,就存起来了。 准备明年当奖品用。 他有把握能从仓库里暂时借到几十斤白糖。 然后等正月十六供销社开门了,再让孙业委搞一些糖票,把暂借厂里的白糖给补上。 不得不承认,别看蘸糖葫芦这点小买卖,除了梁进仓有能力搞到白糖,一般人做不成这事。 三个人于是热火朝天地干开了。 狗咬的技术员,山鱼和大仓当小工。 一直干到快半夜,两个草把子上已经插满了大串和小串的糖葫芦。 三个人每人吃了一串。 味道相当正。 全都十分高兴。 很明显,看俩光棍的兴奋劲儿,今晚是不用睡觉了。 然后大仓看看山鱼的油灰帽子,狗咬的天然袜子…… 本意想办法给二位换换行头,毕竟从喂牲口转为喂人,要进入食品行业了嘛。 转念想到这油灰和天然袜子,算是俩光棍到此为止毕生的积蓄,在他们的财富和思想境界没达到一定高度之前,就别要他俩的老命了。 而且这个年代对食品没有卫生概念,大正月里能买到冰糖葫芦已经是天赐美味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再说油灰和老灰也基本无毒。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不嫌脏,大仓回家之前带走了两串小的糖葫芦。 给英子和馋痨痞小四儿明天吃。 当然,这是买卖了嘛,大仓拿的这两串糖葫芦,如数付钱。 俩人大为惶恐,所有原料都是大仓拿来的,全拿走都无怨无悔,怎么可能这么两串就要钱呢? 大仓正色道: “叔啊,从今天开始,你俩就是生意人了,做生意没什么诀窍,就讲究一个‘利’字。 别老想着这些东西是我拿来的,我是借给你们的,你们挣着钱了还要还我。 所以说每一串糖葫芦,都是关着本钱来的。 去了本钱,剩下的才是利润,才是你们挣的。 一串糖葫芦不要钱,你们就赔进去一串糖葫芦的本钱,卖几串才能赚回这一串的本钱来? 所以,生意人讲究亲兄弟明算账,只要是生意上的事儿,跟谁也只讲利润,不讲交情。” 这番话再次颠覆了俩光棍的认知。 听得有些懵。 不过又感觉很有道理的样子。 “两串糖葫芦卖出去,你俩这就算开张了,开业大吉啊。”大仓把钱分别塞到狗咬和山鱼手里,一人买他一串。 至于分别借给他俩那五块钱,说是底钱,其实本质是“引钱”。 生意人需要有一部分底钱,寓意就是用这些底钱,引更多的钱进来。 至于说去大算盘子那里换成零钱,至少正月里是不敢去的。 农村人把“换零钱”称为“破钱”,就是把大票给我破开。 俩光棍要是大正月去大算盘子那里,找他破钱的话,钱破不破不说,俩光棍的脑袋肯定会破的。 好在狗咬和山鱼手里还有那么几毛几分的零钱,用来找零足够了。 因为孩子们的手里,没有大票。 几乎不用找零钱。 所有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俩光棍四只眼变成四只铜板,睁眼钱闭眼钱,就盼着天亮了。 天亮了就去卖糖葫芦。 112 挺身而出 大年初二,天亮以后,又开始响起鞭炮声,而且渐渐密集。 绝大多数的人家,进入过年的第二个阶段——走亲戚。 所谓“绝大多数”,指的是绝大多数的人家,都有个姥娘家和丈人家。 初二,是女婿看望老丈人的日子。 同理,也是走姥娘家的日子。 大年初一都是在自己村里行动,足不出户,大年初二开始出门了,所以要放鞭炮,开门红,驱邪纳吉。 当然,老光棍没有丈人家。 但绝对有姥娘家。 只不过姥娘姥爷死了之后,作为“非正常人类”的老光棍,亲戚门上基本不再来往。 每年的大年初二,是光棍们最痛苦的时刻,没有之一。 因为绝大多数的人家都穿着新衣服,吃过早饭以后喜气洋洋地走丈人家,享受丈母娘好酒好菜的宠爱去了。 还有本村的女婿们,也就陆陆续续进村来了,老婆孩子的一大群,没进门就得到丈母娘一家带着节日气氛的热烈欢迎,各种欢笑响成一片。 大街小巷到处充斥着这种热烈的欢笑。 可老光棍们只能窝在烂被窝里,既不想看到这一幕,也不想听到欢笑,更不愿见人。 幸福温暖,人伦之乐,与我无关。 只是今年的大年初二,出现了例外。 村民们用无比惊讶的眼珠子看到,狗咬和山鱼俩老光棍,反常地没有睡懒觉。 不但出来了,而且一人扛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出村去了。 所有人惊奇莫名,被颠覆认知。 大正月里不好好的走亲戚,或者在家伺候亲戚,怎么着居然卖冰糖葫芦去了? 这还叫过年吗? 虽然他俩是光棍,可这毕竟是过年啊,总得讲点忌讳吧? 哪有大年初二就开始做买卖的? 即使村里专业的生意人,鹅拧,也是赶在年前把自己的货物全部出手,现在已经完全进入过年的状态当中。 往年的时候,有时候春深,出了正月还没开冻,地里的活儿没法干,鹅拧也会从二月二开始,走街串户卖些炒糖豆一类的东西。 那时候村里人就感觉鹅拧已经是干得很早,很早了。 万万想不到大年初二的,俩光棍就开始卖糖葫芦了! 大正月里家家户户忙着串门、伺候客人,谁还买冰糖葫芦? 大人们完全不能理解。 那些眼睁睁看着两竿子糖葫芦走出村去的孩子们,居然一时之间也是没有反应过来。 不知道那些糖葫芦是干什么用的? 直到眼睁睁看着糖葫芦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有的孩子才反应过来,大喊一声: “那些糖葫芦是卖的!” 其他孩子如梦方醒,于是随着喊声拼命追赶。 可是俩光棍早就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走得不见人影了。 孩子们后悔莫及,有的孩子摸着兜里的压岁钱,直接馋得大哭起来。 哄都哄不住。 有的父母就大骂狗咬和山鱼,怪不得打光棍呢,一点人情味儿不长。 上哪卖不是卖,为嘛不先在村里转转? 净惹火孩子! 出人意外的是,馋痨痞小四儿居然没表现出馋坏了的模样。 舔着鲜红的嘴唇,背着小手含笑不语。 只是因为这小子早饭后已经得到一支糖葫芦。 英子的糖葫芦分给母亲和继父,以及三仓等人每人一颗。 小四儿的一支糖葫芦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囫囵吞下去的。 此时看着其他孩子馋得大哭,他却是不管胃里还是心里,都已经得到极大的满足。 突然,后脖领子被人薅住,把他提了起来。 一看,是建刚哥。 小四儿悬在半空连踢带打。 奈何年龄差距太大,腿短胳膊短,根本够不着建刚哥。 “踢打什么,”梁建刚笑道,“我要去找大仓,正好带你回家。” “我不回家——”小四儿嘶叫着,“大哥没在家。” 他正在观看别孩子馋得哭了,享受这种乐趣呢。 “你骗我!” “没骗,”小四儿持续挣扎,“大哥说厂里值班,没吃早饭就走了。” 哦? 建刚还是有点不信,一个木器厂而已,大过年的值什么班? 放下小四儿,去大仓家一问,小四儿说的果然是真的。 建刚有些生气:“昨天上午说的好好的,今天去我家陪客,也没说今天值班啊!” 所谓的陪客,陪的是建刚的姐夫。 建刚的姐姐去年刚刚出嫁,今年是新女婿头一年来拜年。 本地风俗,新女婿头一年来拜年,除了能有幸吃到丈母娘做的荷包蛋以外,还会受到特殊照顾。 灌醉。 舅子越多的,越是容易遭到围攻,各种敬酒,各种花样。 新女婿因为是第一次来拜年,舅子们敬酒也不好不给面子,总得表示自己很男人的样子,来者不拒。 往往就给灌得酩酊大醉。 因为女人们是没资格上桌的,既不能上桌,也不可能在炕下眼巴巴瞅着炕上的酒桌。 所以新媳妇往往没机会护住自己的夫婿。 直到新女婿嗷嗷呕吐,或者在猪圈里枕着老母猪呼呼大睡,新媳妇这才大呼小叫地追打弟弟们,然后对自己男人各种照顾。 醉成那样回是回不去了,只好在老丈人家住下。 只有很少一部分酒量特大,或者特别狡猾之辈,还能坚持背着好几个礼物篮子,后边跟着自己媳妇,踉踉跄跄走回家去。 陪酒的舅子们,除了亲舅子,还有叔伯的,或者没出五服的近支一类。 梁进仓跟建刚,就是没出五服。 他跟建刚一样,是“建”字辈儿的。 一开始的时候本来应该叫梁建仓的。 只不过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打击,后来到了六三年他出生,人们都是普遍吃不饱,还是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 老英雄抱着他的宝贝“仓仓”,有一天饿得厉害却没得吃,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问题。 建仓,也就是说,仓是建起来了,可是仓里边呢? 也许是空的啊! 粮仓都是空的,所以才挨饿啊! 只有粮食进了仓,仓才能满啊! 于是很荣幸的,成了梁进仓。 甚至后边几个弟弟,继续建仓,二三四仓直到万仓,反正一开始说明白了,进仓。 继续增加万字号粮仓的原因,那就是粮食太多,盛不下了呗。 为此老英雄得意了好多日子。 梁建刚失望地从大仓家出来,正好碰上英子和玉芬。 英子高兴地说: “建刚哥,正好我要去你家。 大哥让我告诉你,他去厂里值班,基本上中午吃饭以前就能回来。 回来的时候还要带白糖,他说你懂的。” 建刚一听高兴了。 懂了。 原来大仓是搞白糖去了。 既然还要继续地搞白糖,说明接下来还会继续需要山楂啊。 梁进仓昨天从家里偷出去那四斤白糖,蘸满两个草把子的糖葫芦,刚刚够。 也就是说,如果俩光棍那两个草把子的糖葫芦今天全部卖光的话,他俩的生意每天就得需要四斤白糖。 且不说这得是多好的生意。 单说在买糖需要糖票的今天,一天消耗四斤白糖的买卖,极少有人能干得起。 但是为了两个光棍能娶上香喷喷的媳妇,梁进仓也是好人做到底,拼了。 天刚亮就爬起来,早饭都没吃,就骑上车子上了厂。 木器厂是公社的社办企业,或者说是深入农村一线的小厂而已,当然也要跟老农民的风俗习惯保持高度一致。 最早也要正月十六开始干。 此时的木器厂,只有看大门的孙老头一人。 办公室都不需要人值班。 梁进仓通过孙老头,找到了厂里的保管。 之所以要这么早赶来,就是赶在保管出门之前找到他。 用厂里的电话,给回到市里的苏厂长打电话拜了个年。 顺便请示苏厂长,能不能暂借厂里存下的白糖? 等正月十六供销社开门,白糖就会还回来。 当然,他也简略跟苏厂长说了白糖的用途。 苏厂长一听小梁这是助人为乐,当然不会拒绝,指示保管把白糖借给小梁。 只要小梁打个欠条就行。 保管这人比较小心,虽然有苏厂长的指示,他还是不愿一个人办这事。 于是又跑去公社大院,把郑会计叫来。 一开始保管是打发小梁去吧郑会计叫来。 小梁才不去呢。 大初二的,自己跑到郑会计家,什么意思? 看老丈人吗? 郑会计被保管叫来,看着小梁,意味深长地笑:“让你去叫我,你为什么不去?” 梁进仓讪笑:“我懒呗。” 保管让小梁给郑会计写个欠条,然后他再把白糖给小梁。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等到梁进仓拿到三十斤白糖,带着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快到中天了。 白花花的阳光打在雪地上,闪得人眼睛都有些疼。 助人为快乐之本嘛,梁进仓心情不错,哼着加油的调子,飞快地蹬着车子往回走。 这不是赶着回去把新姐夫给灌醉嘛。 走到半途,前面是一座桥。 梁家河的人去公社,基本以这座桥为标尺。 到了这座桥,就表示路程已经走了一半。 快上桥的时候,梁进仓看到桥两侧有不少人在奔跑。 确切说,分明是在追逐打架。 人不少,战斗比较激烈。 看样子战场在桥这边,但是有好多人败退到桥那边去了。 等到近了,看到战斗基本进入尾声。 也就是说已经分出胜负。 战败的一方大多已经被对方俘虏。 拧着胳膊的,按在雪地里的,还有几个被捆绑在路边的树上。 一个被拖过来往树上捆的青年,一眼看到骑车子过来的梁进仓了,扯着嗓子大喊: “大仓,大仓救命啊……” 梁进仓其实也看清楚了,战败的一方居然是自己村的。 虽然还没数清楚,但看得出,这些来打架的青年,绝大多数是姓宋的。 那个扯着嗓子喊他的,叫宋其全。 虽然平时姓宋的在村里强势,有时候难免发生欺负其他姓氏的事儿。 而且因为宋其果那事,梁进仓对姓宋的更是敬而远之。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出了村,看到本村人跟外村人打架,别说梁进仓跟宋其全关系一般,就是平时有仇,此时此刻也必须要挺身而出啊。 113 轻伤不下火线 梁进仓支住车子,大吼一声:“放开他。” 一边喊,一边在路边踅摸,看看有没有一根从雪里伸出来的树枝子一类。 看得出姓宋的出动二十多个青年,但是现在已经完全落败,一个个被对方控制住,有的还在暴揍。 再加上自己一个,只能是添油战术,白白搭进去。 可是搭进去也得上啊。 这是作为梁家河人的义务。 要是你在路上碰到自己村的人跟人干架,你袖手旁观。 不但从此你有事全村人都袖手旁观,甚至你在村里都不好待了。 但是在搭进去之前,总得手上来点武器,垂死挣扎一番吧! 万幸万幸,沟子的雪里,正好伸出一根树枝子,看样子还不细呢。 梁进仓奔着那根树枝子就跑过去。 架着宋其全的那俩青年,一看梁进仓奔过来了,就像见了鬼一样,俩人放开宋其全,嗖嗖地跑了。 梁进仓一看自己的威慑力还是挺足的嘛,信心倍增,拉住那根树枝子就往外拽。 拽—— 拽不动。 宋其全也跑过来,俩人就像拔萝卜一样合力往外拽。 一边用力拽,宋其全一边怒骂: “咱村都是些怂货,一看是夏山街上的人,一个个吓得就像老鼠见了猫,都麻了爪,这还不尽着人家打啊!” 一二三,拽。 一二三,拽。 末后俩人终于发现,这是根树枝子不假,只不过连着树,这是一棵长在沟子里的小树,倒伏了。 算了,俩人懊恼地放手,赤手空拳上吧。 俩人打算先救近处那个,因为被两个青年拽着腿,倒栽葱,把头给他插雪里去了。 反正就是折磨梁家河这些战败者。 梁进仓和宋其全部眼都红了,吼叫着冲上去。 那俩栽葱的回头一看,也像见了鬼,瞬间放开那棵倒着的葱,嗖嗖过桥,会合大部队去了。 俩人过去把那棵葱拔出来,一看也是姓宋的,而且跟宋其果家服气很近,据说,腊月二十二跟着宋其果去大仓家找事,他也是埋伏者之一。 虽然作为梁家河的人,有挺身而出的义务,但是还要出手帮这些人,梁进仓心里毕竟不舒服。 “喂,其全哥,为什么要跟夏山街的人打架?”一边往桥上冲,梁进仓一边问。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宋其全说,“其果突然回村叫人,说跟人约架了,我们就跟着来了。” 宋其果跟人约架? 梁进仓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那混蛋三番两次都要弄死自己,都用棍子把自己打得差点灵魂出窍了。 生死大仇的,自己还要帮他跟人打架! 这都什么事! 桥这边的人比较少,都追到桥那边去了,俩人过了桥,看到本村的青年们都在挨揍。 正如宋其全说的,梁家河的青年没想到是跟夏山街的人约架。 到这里一看是夏山街的,都怂了。 几乎就是放弃了抵抗。 现在变成了一边倒的群殴。 像宋其全这样还负隅顽抗的,都要绑到树上。 然后梁进仓看到宋其果了,正被两个青年按着,另外还有一个吊着胳膊的青年负责暴揍。 那位暴揍的独臂侠也是熟人,吴新刚。 十分凶猛,一边暴打宋其果,一边威胁,怒骂。 看起来不共戴天的样子。 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宋其果要夺取吴新刚的妻子,吴新刚岂能跟他共戴一天! 今天是大年初二,走丈人家的日子。 吴新刚已经跟黄秋艳订了亲,是名正言顺的女婿了,初二当然要去丈人家走一走,送礼物过去啦。 新女婿上门,受到黄家热烈的接待,包括他的未婚妻黄秋艳。 虽然自从订了亲以后,黄秋艳就住在了婆家,但是要过年了,她还是回了娘家。 订亲以后就住在一起,至少在本地农村,绝无仅有。 据说城里人有订了亲就住在一起的。 黄秋艳和吴新刚都是乡下人,但是在感官享受方面,已经跟城里人一样新潮了。 到了过年,虽然一想到要好几天见不到,吴新刚会感觉空荡荡的被窝子孤单寂寞冷,但毕竟这是过年。 刚订亲就住在一起已经是走在时代前列,要是还没结婚就在男方家里过年,那就真的大逆不道,为世俗所不容了。 小别胜新婚,两天不见,俩人就彼此想念得紧了。 今天终于团聚,俩人躲到黄秋艳的闺房里,亲热得很。 外间屋里,丈人一家忙着热火朝天炒菜,要招待贵客,新女婿,厂长的儿子。 这时候,又有人登门了,进门就管黄发财叫爹。 宋其果提着丰厚的礼物,初二走丈人家来了。 黄发财被叫得脑袋嗡嗡的。 老两口吓坏了。 西屋里已经有个叫爹的了,自己可没有第二个闺女给宋其果。 于是两口子紧急把宋其果往外推,走走走,赶紧走。 宋其果立马不干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和秋艳的亲事当初不都说好了吗! 一蹦一蹦地大喊大叫。 西屋的吴新刚和黄秋艳冲出来了。 一看黄秋艳跟一个吊着胳膊的青年成双成对地出来,宋其果立马怒了。 左右开弓把俩老家伙甩开,指着吴新刚叫道:“你是哪来的,来干什么?” 吴新刚是厂长的儿子,在厂里都颐指气使惯了,到了老丈人家这穷山僻壤,本来就优越感十足,以大人物驾到自居。 没想到出现这么一个不知死活的青年敢指着自己大喊大叫。 当即骂道:“老子是从天上来的,来走丈人家还得跟你汇报吗?你是干嘛的?” 走丈人家? 宋其果脑袋更是嗡的一声,冲黄发财暴怒道: “老混蛋,你一个闺女许两家啊,明明是我的女人,怎么又出来一个走丈人家的? 赶紧把他给我赶走!” “赶你-妈啊!”吴新刚怒骂道,“你算干嘛的?” 不顾自己是独臂侠,上去就打。 或者说,俩人是对冲。 老黄一家赶紧拉架,而且明显拉偏架,黄发财紧紧搂住宋其果后腰。 同时连腰一起搂住的还有宋其果两条胳膊。 本来宋其果俩胳膊打独臂侠绰绰有余,这回被黄发财抱住,他变“零臂侠”了。 独臂侠上去照他脸上就是几拳。 然后才被丈母娘和未婚妻拉住。 扯扯拉拉的,这些人全部来到院子里。 黄发财还是死死抱着宋其果不放,吴新刚也被死死拉住冲不上去。 但是俩人的嘴没闲着,互相怒骂,各种放狠话。 然后就是约架了,约在那座桥上,两条好汉要分个胜负。 约好了,宋其果主动往外走,准备回去叫人。 黄发财这才放开了他。 宋其果走到门口,还要回头放狠话。 吴新刚比他的狠话更狠。 又是一顿嘴炮。 看着这二位准女婿的形象,黄发财突然感觉这个场景有些怪怪的。 怎么都是些伤员? 因为吴新刚吊着一条胳膊。 而宋其果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刚才被吴新刚的几拳,把帽子打掉了。 露出头上一圈白纱布。 也是很像战场上下来的伤员。 两个伤员轻伤不下火线,飞快地回家,各自约合了二十多个青年,奔赴约战的那座桥。 总得分个你死我活出来。 114 喝口凉水都塞牙 本来,去年秋天从村里离开的时候,宋其果已经下决心跟黄秋艳那事算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听话。 虽然他的村长老爹软硬兼施,首先给他明确表示,老宋家绝对不会认姓黄的这个儿媳妇。 然后给他讲事实摆道理,人家本来已经跟大仓订亲了,村里人都认识她。 现在又闹成这样,你说要是再跟你结婚,你俩人怎么面对村里的人? 让你的父母怎么面对村里的人? 你老爹在村里德高望重大半辈子,是要脸的人,让你爹的脸往哪搁…… 道理讲了好多。 全从宋其果左耳朵灌进去了,又从右耳朵流走了。 宋其果之所以想跟黄秋艳那事算了,只是因为这事让他筋疲力尽,够了。 就这点耐性和韧性,从来如此,不管干什么事,但凡遇到一点挫折,立马灰心丧气,轻易放弃。 再加上村长给地委当劳动局长的五哥打电话,说小果在家老是无所事事也不行,让五哥给小果找个活儿。 当然不是安排进市委坐办公室了,这次降低了标准,哪怕找个打小工的活儿也行。 美其名曰让小果出去锻炼锻炼。 劳动局长答应了。 小果于是就一脑子缤纷,以为五大爷既然答应了,肯定就要给自己安排个好工作啊。 自己在市里有个好工作,还能看得上黄秋艳这样的柴禾妞吗? 当然不屑要啦! 只是他没想到,五大爷是个实诚人。 果然就给他找了个打小工的活儿。 这几年国家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厂矿企业等单位的基础建设自然而然跟了上来,也就催生出了大大小小的包工头。 宋友娄认识一个包工头,把自己的小侄子介绍了过去。 宋其果拿着五大爷写的条子,找到那里一看,心就凉了半截。 这哪是什么单位,简直就是丐帮总舵。 包工头在北关租了一处平房,院子里还搭了俩棚子,房子里面住人,棚子里面也住人。 还有一个棚子是厨房,雇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负责做饭。 院子西南角那个厕所整天污水横流,而且插销坏了,有一次他尿急一头闯进去,做饭的姑娘提着裤子嗖的站起来。 就这生活条件,比他家在梁家河的豪宅相差何止千万里! 同时让他深切感受到,传说中城市的繁华,就是个最大的谎言。 本来他是要掉头就走的。 可是想到五大爷的威严,还有暂时回不去的梁家河,他又犹豫了。 好在,因为他是宋局长的侄子,包工头让他负责干一些类似保管兼会计的活儿,基本上不用下苦力。 英雄末路,世界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只好先在这里暂时栖身了。 而且促使他咬着牙留下的,还因为那个做饭的姑娘很丰满,胸大屁股圆。 看到来了新人,瞪着好奇的俩大眼睛打量宋其果。 宋其果第一眼就被两大团物事吸引,靡靡地想象她做的饭菜肯定营养丰富。 可巧宋其果找到这里的时候,肚子正好饿了,对于姑娘的丰满尤其很有食欲。 而且这是深秋,刚经历过夏日酷热的人,不禁冻,想象到把自己深深埋进厨娘胸前,肯定又香又暖…… 他觉得就凭自己的身份,来到这个要饭窝,那就是一只凤凰落到了鸡群里。 对于群体里这只唯一的母鸡,肯定拥有随意拿捏的特权。 于是落脚不久,他就开始拿捏厨娘。 结果就是被一个二十多岁的瓦工差点打死。 他当时也反抗了,奈何人家是瓦工,从小工熬出来的,下苦力惯了,砌砖墙的速度就跟飞一样。 打人的速度也跟飞一样。 宋其果完全不是对手。 打得鼻口窜血,俩眼肿得就剩两条缝,这才用两条一线天看明白,原来厨娘跟瓦工搞对象。 而且挨完打他才明白,自己不是领导阶级。 瓦工师傅才是。 因为干活飞快,质量呱呱叫,包工头都高看那个瓦工一眼,当宝贝供着。 宋其果蔫了。 绝望了。 感觉这不是一个适合生存的世界。 他想家了,可是包工头不让他走。 因为他刚来不久,就用自己经手的公款,去百货大楼买了好多下边供销社买不到的好东西,包括好几身时髦的衣服。 还给没暴露身份的厨娘买了很多好吃的。 挨完打以后才明白过来,怪不得有一次看那瓦工吃的东西很眼熟呢! 公款亏空,总得再干几个月,用自己的工资补上再走。 这还是包工头看他是局长侄子的份上,只是让他补上,而没有先打一顿再说。 络腮胡子的包工头对其他小工基本都是先打一顿再讲理。 对于劳动局长五大爷给安排的这份劳动,宋其果除了无语问苍天,真的无人可以诉说。 他知道说了也没人理解他的痛苦和绝望。 好容易熬到年底,五大爷跟他说家里来电话,让他过年不要回去了。 可他要是再不坐车回老家,那就只能乘坐一包耗子药回老家了。 这个给他带来地狱般噩梦的要饭窝,多一秒钟都不想待。 回到村里以后,他的心态又发生了微妙变化。 虽然他在市里住的是个要饭窝,可是转出小胡同到了大街上,城市的繁华扑面而来,这让他眼界大开。 只是面对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城里人,自卑和绝望肯定是油然而生。 而且那个原本以为可以俯视的厨娘,自从一顿打以后,觉得她丰满结实的身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来愈大,须仰视才见。 这使得宋其果的卑微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可是重新回到生他养他的村庄,面对村里那些碌碌可笑的村民,他瞬间恢复了自信。 不但原先高高在上的心态满血复原,更有了一种大城市归来的优越感。 就好像出外镀金了一般。 带着城里人的心态,用城里人的眼光审视这些老农民,感觉这些碌碌忙年的村民实在是可笑极了。 带着爆棚的自信力,浑身闪闪的金光,宋其果约合了几个本族青年,去大仓家找麻烦。 宜将胜勇追穷寇嘛。 总得趁着自己带着一身荣光归来之际,找回自己被泼一身屎尿的屈辱。 事实上他也确实找回来了,只不过找回来的尿没顶在头上,而是在俩糟老头子的枪口下,尿在裤裆里,流满了翻毛皮鞋。 当晚又被村长老爹用马扎把头开破了。 宋其果再次感觉到这不是一个适合生存的世界。 从卫生所包扎回来,他被安排在近邻家住下。 夜里,他蒙着头痛哭过几场之后,差点找根绳子自挂——不是东南枝,而是想挂在自家的门楼下。 让宋肥田后悔一辈子。 在规划自挂的流程时,不小心睡着了。 一直睡到这家近邻都要开午饭了才起来。 自挂的雄心壮志再也鼓不起来了。 但是对于人生的消极悲观,沮丧颓唐却是越来越膨胀。 盘点一下自己马上就要二十年的人生经历,突然发现自己以前那可是天之骄子,事事如意一帆风顺。 可是自从跟大仓较上劲以来,人生就像掉进一个烂泥潭,举步维艰,越陷越深,事事倒霉,一点高兴事都没有了。 喝口凉水都塞牙。 这种灰心沮丧的心态之下,他开始怀念从前安安稳稳的生活了。 就凭自家的富有,家里六间大瓦房这么好的条件,在村里生活也蛮不错的。 城市虽然繁华,可是繁华底下也覆盖着噩梦般的地狱,他再也不想去那地方了。 于是自然而然怀念到了黄秋艳。 长得比厨娘漂亮多了——除了没有厨娘那么丰富之外。 于是他想恢复原计划。 毕竟一千块钱黄家收了。 据刘媒婆说,黄秋艳也已经顺利当上了木器厂的工人。 也就是说,黄秋艳的这一切,都是他宋其果给的。 而且,他就是不辞而别,并没有去黄家退亲。 这门亲事,其实一直延续着。 也许,黄秋艳正望眼欲穿等着他上门呢! 一切都想通了之后,宋其果偷偷准备了好多礼物。 大年初二偷着溜出去,上老丈人家拜年去了。 拜年的结果就是让老丈人抱住后腰,然后让一个独臂混蛋好打。 桥上约架吧。 结果就是自己带来的人马一看是夏山街的,立时全军溃败,根本不敢还手。 你想啊,人家是公社驻地,整个公社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下边村里的人,总免不了上公社办点什么事,或者上供销社买点东西一类吧。 你要是敢把夏山街的人打了,你还敢踏上公社驻地一步吗? 其实,宋其果也不知道那个独锤居然是夏山街的啊。 而且还这么有号召力,一下子拉出来二三十号人。 被夏山街俩青年像按死猪一样按在地上,独锤疯狂地暴打,宋其果身心俱痛。 身上的疼痛每增加一分,心里的痛苦就跟着增加两分。 自己都把自己放到最低了,只不过就想跟黄秋艳安安稳稳过日子算了,为什么老天爷还是跟自己过不去呢? 挨打的过程当中,他耳朵里听到一声大吼:“放开他。” 虽然周围人声嘈杂,但是桥那边传过来的这一声大吼,却是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就像一声炸雷似的在他耳边炸响。 这不是大仓的声音吗? 没几分钟的功夫,他扭着几乎被踩进雪地的脸,瞥到了大仓从桥上冲下的身影。 跟宋其全并肩战斗的样子,冲了过来。 115 净是叛徒 夏山街那些青年几乎是兵不血刃结束战斗,逮住了许多梁家河的俘虏,正在大肆虐俘呢。 突然看到自己人从桥那边一脸慌张地跑过来。 很奇怪他们慌张什么? 明明已经打赢了啊? 然后他们看到姓梁的了。 一个个也傻了。 因为夏山街这些青年大多数认识梁进仓。 自从上次吴新刚带着几个青年去木器厂,不但没能教训到梁进仓,反而被孙延成带人给教训了。 并且孙延成放言,以后在夏山街,如果谁看梁进仓不顺眼,想教训他,那就来找他孙延成,自己替他挨打。 那几个青年当时就给吓服了。 后来在街上碰到梁进仓,他们不但自己老老实实,还指点给别人,嘱咐大家不要惹他。 因为这个年轻人跟孙延成是好朋友。 再后来,孙延成的徒弟们都认识这位“梁叔”了。 一些徒孙也认识这位“嗯哼哼”了。 这都什么社会了,虽然拜师的规矩依然还有,但是要想让这些徒孙跟着叫梁进仓“梁爷爷”,那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不过见了梁进仓都很恭敬,只不过就是一脸谄笑地“嗯哼哼”罢了。 此时此刻,夏山街这些青年当中,就有几个孙延成的徒孙。 一看嗯哼哼来了,几个徒孙当今停止虐俘,迎上来一脸谄笑地跟嗯哼哼打招呼。 那些不认识梁进仓的,也在别人的耳语中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打架?”梁进仓问几个徒孙。 一个徒孙搓着手讪笑:“具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不是别人招呼,就跟着来了。” 另一个说:“好像是有人要抢新刚的媳妇?” “就是地上那个。”一个徒孙指着宋其果。 正在打得起劲儿的吴新刚,这时也看到梁进仓了。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自从上次在木器厂的奇耻大辱,吴新刚一直憋着劲儿要报复梁进仓。 只是苦于姓梁的受孙延成庇护,他一直不敢下手。 今天终于逮着机会了,自己带来这么多人,一举战胜了梁家河的人,把不共戴天的仇人按在地上暴揍。 吴新刚打得过瘾,血气正盛呢!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一雪前耻。 暂时放弃了宋其果,快步走向梁进仓,嘴里骂着:“老子记着你好几笔账呢!” “哎,你干什么!”梁进仓指着他大喝一声。 “揍死你——”吴新刚挥拳就打。 只是他忽略了梁进仓是活的。 岂能眼睁睁被他打! 不等他的拳头打过来,梁进仓撩起大长腿,一脚踹在吴新刚前胸上。 吴新刚被踹出好几米,仰倒在雪地里。 吊着的伤胳膊都给甩出来了。 这条伤胳膊不敢用力,一只胳膊撑着不得劲,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急得冲伙伴们大吼: “还愣着干什么,上去打他啊!” 但是没有一个敢上去的。 听说孙延成发话了,谁敢动这个姓梁的! 而且那几个徒孙还在跟他谄笑呢,明显已经很熟了。 “大过年的打什么架,算了吧?”梁进仓对几个徒孙说。 “对啊对啊,俺姐夫来了,我还得回家陪酒呢。” “我也是。”…… 有两个青年过去把吴新刚扶起来,劝他一块儿走。 吴新刚一跳一跳的还想上去跟姓梁的拼命呢,但是被别人拉住了。 其实现在吴新刚只能是装装样子了,就是别人不拉他,他也不会真上去。 孙延成的几个徒孙率先叛变,其他人分明也是因为畏惧孙延成的威势,不敢跟姓梁的动手。 这种情况下,吴新刚已经成了光杆司令。 不敢动手,也就只剩放狠话了。 一跳一跳做出不想走的样子,嘴里各种放狠话,其中就有放言,要让他爸开除姓梁的。 “滚你娘-的吧。”梁进仓实在烦了,“大过年的你要再敢满嘴喷粪,我把你埋雪里冻起来。” “你他-妈-的吹牛逼吧,来啊,不敢过来是狗-娘-养-的。” 梁进仓很火,这混蛋简直是不知好歹,自己从来没得罪他,为什么三番两次找事。 就看他刚才冲过来要动手那仇恨的样子,简直比抢他老婆都严重了。 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既然现在强烈要求把你埋雪里,那就满足你的愿望。 梁进仓上去一把撕住他,生生从两个拉他的青年手里夺出来。 夏山街的青年不敢跟梁进仓动手,只是劝着。 但是梁进仓根本不理。 拖着拼命挣扎的吴新刚,一直拖到路边,一脚踹进沟子的雪里。 一次次的大雪,加上每天的西北风,使得沟子几乎被雪填平。 吴新刚仰面朝天就陷进雪里。 “老少爷们来啊,”梁进仓朝着自己村的青年们招手,“人多力量大,把他埋了。” 梁家河的青年们一直呆呆的看着这一幕,搞不懂为什么夏山街的人对大仓如此友好。 唯一一个不友好的,而且还是夏山街带头的,居然被大仓一个人就搞定,夏山街的其他人动都不敢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仓为什么能有如此神通? 现在一看大仓招呼他们活埋对方首领,这些青年兴奋极了,纷纷跑上来,疯狂地捧起雪往吴新刚身上扔。 吴新刚破口大骂,拼命挣扎,可是根本挣扎不起来,对方那么多人,没一会儿功夫就被雪埋了。 夏山街那边有几个跟吴新刚关系好的,还想上去救他,被孙延成的徒孙给拦住了: “算了,埋就埋了,没事。” 梁家河这边,宋其果孤零零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招呼来的这些人马,跟着大仓在扬雪。 他心里难受极了。 比刚才被按在地上暴打还要难受。 就凭他堂堂村长的儿子,被夏山街的人暴揍,确实很痛苦,很侮辱。 可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生死之仇大仓,居然都能把夏山街的人震住! 唯一那个不服的情敌,居然被活埋在雪里,对方的人还不敢救他。 这得多大的威慑力,才能做到这一点啊? 宋其果居然替夏山街的人着急,你们怕大仓什么,他有什么可怕的? 真盼着对方的人再次拿出刚才那股狠劲儿啊。 哪怕自己再次被对方打一遍,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大仓如此猖狂。 更让他伤心的是,自己带来这些青年大多数是他们姓宋的,本来应该跟他同仇敌忾,跟大仓也是仇敌啊。 怎么现在变成一伙儿的了? 大仓指挥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为什么要叛变? 伤心痛苦之际,大仓他们已经完成活埋。 “好了,咱们回去吧,我还得回去陪客呢。”梁进仓跟大家打声招呼,回桥那边骑车子去了。 很快就骑着车子过桥来,对自己村的人喊道:“还不走?” 梁家河的人这才如梦方醒,对啊,夏山街的人怕的是大仓,要是他骑车子走了,夏山街的人把刚才那一幕再复习一遍怎么办? “别急啊大仓,一块儿走。”一个个大喊着,谁也不顾谁了,争先恐后往回跑。 瞬间后边只剩下孤零零的宋其果。 他也不傻,要是自己一个人落单了,接下来肯定就是几十打一的局面啊。 保命要紧,本能地也跟着往回跑。 只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屈辱感,让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他想到了去年的秋天,自己明明已经成功地浑水摸鱼,给大仓太阳穴上一棍子啊。 他看起来在倒气啊。 可是此时此刻为什么在前面骑着崭新的车子,而自己那些同宗同族的兄弟们,包括自己,却要跟他屁股上跑呢? 同样流出屈辱的泪水的,还有吴新刚。 他被同伴们扒出来,但是一点都不感激他们。 按照以往那颐指气使的脾气,他应该暴跳如雷的发一通火。 可是现在他很无力。 身心俱疲。 明明是叫来帮自己打群架的,却一个个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用雪埋起来。 没有一个上来救自己。 没有。 吴新刚回到家,气得大哭一场。 宋其果回到家,气得大哭一场。 梁进仓回到家,放下白糖就急匆匆出门去了。 他没忘了跟建刚的约定,要去把新姐夫灌醉。 但是去建刚家之前,他要先去爷爷那里。 今天初二,二姑一家来了,好长时间没见二姑,想二姑她们了。 小姑嫁到县城,离得较远,早就约定好了初二不来,都是等过完年客运上班之后再来。 跟二姑她们亲热地拉了一会儿,他才紧急赶往建刚家。 因为在厂里耽搁时间较长,路上又参与打了一架,这么一折腾,到建刚家的时候,人家都喝一半儿了。 虽然建刚很生气,不过好在没失信。 而且没想到这个姐夫酒量特大,他们几个已经有点顶不住了,姐夫还没事儿人一样。 大仓迟到正好歪打正着。 算是预备队,生力军了。 大家热烈地招呼他上炕,继续他们的灌醉计划。 梁进仓脱了鞋上炕,盘腿坐在酒桌前,刚开始跟姐夫寒暄,还没喝的,就听院里一阵吵嚷。 就像失了火那般急促的音调。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等反应过来的,就见门帘被急促挑起,冲进两个人来。 而且不是空手,每人扛着一个草把子。 正是狗咬和山鱼。 早上出去草把子上满满的糖葫芦,现在一支也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草把子。 俩人一看到大仓,就像看到了追逃多年的逃犯一样,一把撕住就往炕下拖。 “大仓,白糖呢,白糖来了没有,赶紧蘸糖葫芦去……” 116 稳不住的兔子 梁进仓没想到这俩家伙回来这么早! 本来按照他的猜想,到下午能全卖上,傍黑天赶回来就算好买卖了。 其实俩光棍这还是回来晚了呢。 因为糖葫芦这东西太稀罕了,而且大过年的,有钱没钱的吃得油水都比较足,突然看到来了糖葫芦,谁不想来一支解解馋啊。 不但在短时间之内把糖葫芦卖光,还有那些没买到的人意犹未尽,纷纷跟他预约,希望下午再来。 俩光棍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啊! 尤其是这钱来得太快了,就像飞一样往兜里装。 不一会儿俩袄兜就鼓了起来。 这种往兜里飞钱的感觉,让俩光棍感觉自己也飞了起来。 从来没有的人生体验,简直太爽了吧! 也是兴奋过度昏了头,人家强烈要求他们下午再来,头脑发烧的俩光棍顺口就答应了。 有的人怕下午抢不到,要求预付款,见钱眼开的老光棍当然来者不拒啦。 给钱哪有拒绝的! 俩人脚前脚后,几乎是同时回来的。 在村里合兵一处,风风火火就去找大仓。 大仓家锁着门。 老歪带着老婆和小四儿走丈人家去了。 二三仓出去玩了。 英子帮着奶奶做菜伺候二姑。 据说大仓也在爷爷那里。 俩光棍扛着狼牙棒又冲到老英雄家里。 又从老英雄家冲到建刚家。 大仓鞋都没提上呢,就被俩光棍生拉硬拖出来。 俩人高度一致地收了人家的预付款,答应下午还去呢,不能失信。 大仓一听惊讶极了,这简直是无师自通啊,刚刚卖了一上午的糖葫芦,就懂得“做生意要讲究诚信”! 悟性很高啊! 可是,这都过午了,糖还没熬,山楂还没洗。 洗干净了也得晾干吧。 都需要时间。 今下午无论如何来不及再去卖一轮糖葫芦了。 俩光棍恼了:“红口白牙答应人家的事能不算数吗?钱都收了,要是今下午不去,俺俩不成骗子了!” 这话没毛病,三观也正。 只是你俩半昏,收钱的时候就没想想能不能做得到? 可是大仓也知道,就这俩犟驴的认真劲儿,要是今下午不去送糖葫芦,他俩能羞愧致死。 到明天再去送都没脸了。 只好回家拿上白糖,去山鱼那里帮着蘸糖葫芦。 街上碰到三仓,也给逮住抓了壮丁,让他跟着过去削签子。 都这个点儿了,要是再洗山楂,晾干,无论如何来不及。 只能不洗了。 大仓还解嘲说:“这才是快了萝卜不洗泥呢。” 俩光棍又火了,瞪眼怒道:“山楂不洗,那还叫蘸糖葫芦吗?你那不是糊弄人吗?” 好吧,质量意识还不错。 为了不把两颗朴素的心灵给拐带坏了,大仓只好承认自己错了,您二位老叔是对的。 不过洗山楂真的是来不及,只好改用擦的。 山鱼这里找不出什么碎布,也没有毛巾——常年以来根本就没有洗手洗脸的习惯,要毛巾何用! 俩光棍也是拼了,拿山楂一粒一粒的在棉袄上仔细擦干净。 大仓和三弟对视一眼,暗下决心,这一锅糖葫芦出来,宁死不吃。 其实按照大仓的想法,山楂不洗也没什么大碍,因为现在没什么农药,这年头病虫害也不厉害,山楂不打药。 从树上摘下来直接就装袋子了,说实话基本不脏。 不过擦了之后—— 因为时间紧急,也蘸不了那么多,只要够那些预付款的就行。 蘸出来插在草把子上,俩光棍扛着就跑。 当然,临走之前塞给三仓一支大的,作为帮工的奖赏。 三仓很懂事地给插在草把子上,说是先紧着卖,自己晚上再吃也不迟。 俩光棍满脸赞赏地扫一眼这兄弟俩,真是好孩子啊! 一个热心无私地帮他们,另一个这么懂事! 只不过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太阳都偏西了,俩人撒腿就跑。 大仓留下来洗山楂,总得提前洗出来,晾干,晚上再蘸。 三仓随着俩光棍也溜了。 别的孩子都喊声震天的满街疯玩,他的心早飞了。 大仓的心也飞了。 飞到建刚家那桌酒席上。 别人过年,自己这也是过年。 人家过年都喝酒捞肉,可自己从早上爬起来,到现在太阳偏西了,还水米没粘牙呢。 可是干活要紧,总得先把山楂洗出来晾上,自己再去爷爷那里打捞点剩菜吃吃。 到了晚上,大仓依然过来帮着俩光棍蘸糖葫芦。 正在忙活着,门一响,进来俩仓。 三仓在前,身后是吮着手指的小四儿。 大哥看到小四儿吮那只手亮晶晶的,分明打湿了。 大哥冲三弟笑道:“这一锅糖葫芦出来还早,早知道小四儿过来,把下午的糖葫芦给他留一支。” 小四儿吓得手指都停止了吸吮。 明显他什么都知道了。 一会儿糖葫芦蘸出来,三仓和小四儿每人得到一支。 大哥替俩弟弟付钱。 亲兄弟明算账的生意经,昨天晚上已经跟俩光棍讲明白了。 所以俩光棍也没矫情,表示可以收钱。 不过,俩人又每人找了二分钱给他。 卖给自己人,收个本钱就行。 而且三分一支,里面还带有少许利润的。 大仓再次惊讶极了。 这俩老家伙行啊,很有经商天分嘛! 俩人今天的言行,真的打破了以往对他俩的看法。 他们其实没有平常看起来那么麻木,不笨,更不傻。 只不过因为打了光棍,万念俱灰,并且日复一日生活的苦,精神和生理上的折磨,把他们的精气神给抽空了。 整个人看起来比行尸走肉好不了多少。 可是仅仅一天的功夫,因为感受到了挣钱的快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一下子给他们打了鸡血。 人精神了,自信了,活力爆棚的同时,自然而然脑子也就灵活了。 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突然想起曾国藩相人术中的两句话:“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 意思是说一个人能不能取得功名,主要看这个人有没有气概。 而那些一脸愁苦,萎靡不振的人,很难大富大贵。 其实,这话反过来同样适用。 只要一个人精神昂扬,奋发向上,富贵可期。 现在这俩老光棍就有那么点意思了。 送佛到西天,帮人帮到底,见俩老光棍挺有悟性的,值得培养,大仓趁热打铁,跟他俩讨论了好多做生意要注意的问题。 当然,都是大仓引出个话头,让他俩发散思维。 对于他们今天已经悟到的诚信经营,质量意识,还有零售和批发的灵活价格等等,给予肯定,以固定他们的经营理念。 在三个人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吃完糖葫芦心满意足的小四儿早已没有耐心待下去,冲出去找小伙伴们玩去了。 没想到三仓居然挺有耐性,一直饶有趣味地旁听,听着听着还时不时点头。 难得这个稳不住的兔子今天能坐得住,听得进去别人谈话,大哥还表示挺满意。 觉得一岁年纪一岁心,过了年三弟长大一岁,一下子沉稳了。 只是,大哥想错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晚上他给两个老光棍启蒙的一番谈话,居然被三仓吸收消化。 并且让他做出了一个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决定。 117 你的样子好狰狞啊 梁进仓做梦都不会想到,三仓居然偷偷做起了买卖。 一开始的时候,大哥每天晚上都去帮助老光棍串糖葫芦,他也跟着过去干活。 大哥一看三弟果然懂事了,也知道助人为乐,而且能够忍住街上小伙伴儿们震天的疯玩,安心在这里干活。 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嘛,于是就一直夸他,鼓励他。 三仓看起来就像一只被主人捋巴毛的小狗,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于是更加频繁地过来帮着干活,而且这小子手脚麻利,不管干哪道流程,速度极快。 反正大哥等人都赶不上他干活的效率。 同时效率提升的,还有俩光棍的销售速度。 本来梁进仓的预算,俩人每天蘸四斤白糖的糖葫芦,全部卖掉就已经很好了。 没想到他俩嫌这些不够卖的。 每天除了草把子上满满的糖葫芦,还要用塑料纸弄一大包带上。 这样每天晚上就要生产六斤白糖的糖葫芦。 幸亏三仓放弃了疯玩的时间,每天晚上都过来帮忙,而且手脚麻利是生力军,才让他们能够稍早一点睡觉。 过完元宵节,正月十六,木器厂上班了。 学生也入学了。 大仓有时候出车,回来没个点儿,已经不能天天晚上过来帮忙。 三仓上小学五年级,要到初中才开始上夜班,所以还能坚持每晚必到。 据两个老光棍说,亏了三仓的帮忙,要不然单靠老光棍自己,白天卖完糖葫芦回来,要想准备出明天的糖葫芦,总得干一夜。 大哥对三弟当然要不吝表扬啦。 三仓于是就像小狗被捋巴毛,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同时大哥也跟三弟打听一下老光棍的生意情况。 三弟跟他说老光棍的糖葫芦生意越来越好。 “越来越好?”大哥有些奇怪,“不大可能啊。” 其实自从过完元宵节,梁进仓就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因为俩光棍的白糖用量,只增不减。 也幸亏他跟孙业委关系好,糖票可以敞开供应。 毕竟这几年的工业水平有了大幅提升,好多物资不像前些年那么短缺。 虽然白糖还是凭票购买,但是供应量充足,比以前宽松多了。 才使得俩光棍的生意有了充足的原料供应。 按照梁进仓预先的判断,过了元宵节,糖葫芦的销量会有下滑。 毕竟孩子们都入学了嘛。 而且压岁钱基本花光了。 出了正月,渐渐开始春耕,糖葫芦的生意会持续下滑。 到那时候,梁进仓还有后续的规划,增加两位食品从业者的生产品类,争取让他俩的生意越来越大。 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预判居然出现了些许偏差,过了元宵节,糖葫芦的销量居然不减反增。 这从俩光棍对于的原料供应的要求上也能看得出来。 这就奇怪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梁进仓也没有深究。 也许俩光棍越干越有经验,而且跟周围村里的人混得脸熟,有了固定客户的原因。 自己帮他们的目的就是希望他俩走在村民们的前列,成为最早进入商业社会的那群人之一。 发家致富,进而改变俩光棍的命运,让他们各自娶上一个香喷喷的老婆,过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当然他们的生意出乎自己意料的好,那更好啊。 很快,正月过完了。 进入二月,二月二吃了糖豆,对于农民来说,这个年算是彻底过完了。 二月二龙抬头,龙不抬头不下雨嘛,龙抬了头,春雨淅沥,万物复苏,也该开始春耕,老农民们进入自己新一年的劳动当中了。 让梁进仓持续惊讶的是,俩光棍白糖的需求量依然旺盛。 说明他们糖葫芦的销量还是那么坚挺。 既然还是卖得那么好,梁进仓后续的帮扶计划也就不用急着实施了。 他依然没想到这里面还会有另外的原因。 只是给俩光棍的糖葫芦持续热销找了俩理由。 第一,根据自己的建议,现在俩光棍的销售方式有了改变,这应该是持续热销的原因之一。 根据大仓的建议,出了正月以后,俩光棍不再是步行扛着草把子去卖糖葫芦。 而是推着架子车,把草把子插在车子上,车子两边绑上俩荆条篓子。 篓子里放粮食袋子,秤一类。 他们不再是纯粹卖糖葫芦,而是可以用粮食换。 这个换购,绝对不是大仓的发明,只是大仓给俩光棍的建议而已。 其实就是现在的供销社,依然存在着换购的销售方式。 比方说,散白酒就纯粹用地瓜干换购。 还有鸡蛋可以当做货币来用,老农民拿着鸡蛋,到供销社可以换到任何商品——当然凭票的,还需要用票。 供销社嘛,就是供给你商品,同时还帮着老农民销售农产品,谓之供销。 村里的代销点,全名叫“代购代销点”,就是代表供销社,既销售商品,也收购产品。 这中间当然就有换购存在。 从二月开始,俩光棍的糖葫芦也开始换购了。 正月已经过完了,不但孩子手里的那点压岁钱彻底花光,就是大人手里,因为过年的超常消费,手里也没钱了。 好在大包干以后,老农民渐渐有了余粮,手里拿不出钱来,但是能拿得出粮食。 因为糖葫芦可以用粮食换到,这就让那些手里拿不出钱来的农民,依然可以吃到糖葫芦。 从而不会拉低糖葫芦的销量。 两个老光棍,早就成了村里的一景。 从大年初二开始,在村民们跌落一地的眼珠子当中,俩光棍每天一大早沉重的草把子扛出去,到下午纯光棍扛着变成纯光棍的草把子回来。 附加见牙不见眼的一脸傻笑,乡亲们陷入了沉思。 然后出了正月,俩光棍推着一辆空车子出去,车子上插着满满的糖葫芦的草把子。 到下午,俩光棍推着粮食回来,满满的草把子又变成纯光棍。 天天如此。 老农民的春耕还没开始,秋收更是一个未知数的时候,人家老光棍每天都大丰收。 着实让村里人感慨万千,这可真是土地爷也有个二月二,让人羡慕得很啊。 大家都知道,俩光棍发了。 对于这个换购,农村人称之为“双跺脚”。 他卖出去的吃食赚一份,收回来的粮食还赚一份,比纯粹金钱交易可以说双倍赚钱。 甚至三倍赚钱。 例如一块钱的东西,用钱买的话那就是明码标价一块钱。 但是换的话,比方用玉米,玉米三毛钱一斤,商家肯定不会要三斤三两,一般情况下就需要四斤。 对于买方来说,能用粮食换到商品已经很好了,再说三斤五斤的粮食就是半瓢而已,也不会很计较。 于是,四斤粮食,价值就是一块二,也就是说,一块钱的东西,因为换购,卖成了一块二。 两头赚钱,这就是双跺脚。 不但赚钱双跺脚,还能增加销量,那就越发的赚钱啦。 第二个让俩光棍的销量没有下滑的原因,梁进仓认为,是今年春深的原因。 俗话说“三月里清明没有花,二月里清明老了花”。 这话乍一听貌似不合逻辑。 其实逻辑就在于立春的早晚。 但凡立春早,年前就立春,那么过完年的春天就浅,到二月里清明的时候,就已经春意盎然,花红柳绿,比较暖和了。 要是年后立春,会有很长时间的春寒,一直到三月里清明,气温还是很低,这就是春深,大部分植物还没开花。 春深,天冷,开冻晚,春耕也就跟着延后,开始得也晚。 老农民在春耕开始之前,还是相对清闲的,也就有闲心买支糖葫芦吃吃。 这是梁进仓给俩光棍的糖葫芦销量没下滑找的原因。 也就是想想而已,没有很在意,更不会往其他方面想。 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每天还是四点多钟就起,去厂里提前给各车间配料。 或者跟良哥出车。 时不时还要去郑会计办公室找点资料,算算账一类。 这天在她那里翻账本的时候,偶然抬头,看到她正盯着自己看。 还若有所思的模样。 四目相对,郑会计两颊不禁闪过一抹红晕。 都是少男少女,梁进仓看她那若有所思的眼神,心里也是一漾。 为了掩饰尴尬,故作大方地问她:“你看什么,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郑淑叶笑道:“脸上倒是没有什么东西,我就是在端详你。” “好哇,”梁进仓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盯住她,“随便端详,我也端详端详你。” 郑淑叶被盯得脸上又闪过红晕,抓起一摞信纸挡住脸:“少没正经啊!” “你这是属煎饼鏊子的,一面啊,”梁进仓叫道,“你可以端详我,我就不可以端详你了?” 信纸后面的声音说道:“我端详你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你说世界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怎么了,你在哪里又看到一个我?”梁进仓笑道,“抬起头来说话,恕你无罪。” 郑淑叶放下信纸,盯着梁进仓认真地说: “那天我跟我妈去俺姨家,俺姨中午要包饺子,他们村有集,我们一起去赶集。 在集上我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孩子,乍一看吓我一跳。 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小梁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了? 我还过去买了三串糖葫芦呢,跟那个小孩说了几句话,问他是哪村的,他说是梁家河——” “哎,打住!”梁进仓脑袋嗡一下子,急忙打断她,“哪村?” “梁家河啊,就是你们村。” “我们村有卖糖葫芦的孩子?” “你问我啊,我问谁去!” “你说那孩子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不但长得像,说话的声儿还有些相似呢,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腔。” “他有多大?” “嗯——”郑淑叶回忆着,“有十二三岁?是不是你们村的?你们村有没有跟你长得很像的孩子?” 梁进仓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无力地喃喃:“有,我三弟,长得跟我一个样儿!” 郑淑叶笑道:“哦?原来你们兄弟长得都一样啊,那个可爱的馋痨痞小四儿长得跟你也一个样子咯?” 梁进仓无力摇头:“他跟老二长得一个样儿,随俺爹,我跟老三一个样儿,随俺娘。” 突然咬牙切齿:“老三,三仓,卖糖葫芦——” 郑淑叶用手掩住了嘴:“小梁,你别吓我啊,你的样子好狰狞啊!” 118 越来越高兴 梁进仓伤心极了。 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对于要不要帮助俩光棍发家致富,其实自己从一开始就是纠结,犹豫的。 就是不希望太早出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打破传统,更打破了老少爷们纤尘不染的悠闲。 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少爷们还没被污染的,自己的三弟被污染了。 这时候再回想起来,三仓桩桩件件的表现,才发现自己还是太木了。 为什么就不能对三仓的反常表现多想想呢? 过年,别说对孩子,就是对大人来说,那也是老天爷法定的享受幸福的日子。 除了喝酒捞肉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而且绝对不能做其他事。 孩子们平常日子盼过年,说起来都会激动得心头突突乱跳。 过年那就是孩子们的狂欢节啊。 一直持续到元宵节的。 可是三仓呢? 居然放弃了狂欢——这得多大的定力才能做到——老老实实跟着自己去做好事,无怨无悔帮着干活,而且手脚如此麻利。 为什么会如此麻利? 说明人家用心啊。 所谓好者不恶,只有对一件事感兴趣,发自内心地去做,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无他,这小子看老光棍挣钱,羡慕了呗。 他那是跟着钻钱眼里去了。 怪不得初二那天晚上小四儿嘴里还在嚼着就窜了,而他一直在用心地听自己跟老光棍谈话。 自己还傻乎乎的嘚啵嘚啵给老光棍启蒙,讲解生意经呢。 老光棍管用不管用不知道,把自己三弟给洗脑了! 从今而后,三仓永远失去了心无挂碍享受过年的幸福。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正月里像猪一样除了吃喝就是睡觉的日子,其实是可以变成钱的。 在这种心态之下吃喝玩乐,哪还有幸福可言,简直是痛苦啊! 报应啊,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梁进仓的肠子后悔得青无可青。 桌子对面,郑淑叶看着小梁的脸色,一阵儿白一阵儿青的,禁不住小声问: “小梁,你没事吧?” “没——事!”才是假的呢。 自己身为大哥,尤其是父亲早年去世的大哥,对弟弟妹妹们的成长是负有直接责任的。 以前没能力,让二仓和英子辍学了。 去年好容易借着招工的由头忽悠母亲,让他俩又去上学了。 现在三仓小小的年纪,又要开始不正经上学。 梁进仓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过完年了俩光棍的白糖用量只增不减,原来有人跟他俩分享了。 对于俩光棍生意的赢利情况,梁进仓算过,一支糖葫芦的毛利大约是二分五厘,一斤白糖平均产出四十支糖葫芦。 也就是说,卖出一斤白糖的糖葫芦,就能获利一块钱。 如果三仓一天也能卖出二斤白糖的糖葫芦的话,那么他就能挣两块钱。 这小子五年级了,他能算得出一天两块,一个月就是六十块这个账。 干建筑的小工,一天是八毛。 就是熬上几年成了瓦工师傅,一天也就是两块钱顶天了。 二仓跟建东干砖窑的时候,一天是六毛钱,干满勤一个月十八块。 还有大哥的工资,在明面上,一个月才二十四快。 而且每天四点多就起来。 而他,不需要起早贪黑,就能挣到六十块…… 梁进仓不敢往下想了。 如果那小子算这个账的话,他还上什么学啊! 梁进仓忽的站起来,不行,必须赶紧去找三仓,绝对不能让这小子辍学了。 “哎,你上哪?”郑淑叶叫他。 “找我三弟去。” “你知道俺姨家那村?” 嗯?梁进仓回头看她一眼:“我想回家。” “哦!”郑淑叶嘟囔道,“正好今天又是俺姨那村逢集,我以为你要上集呢。” 正好今天逢集? 梁进仓又想到,如果三仓卖糖葫芦上了瘾的话,十有八九今天还要去赶集啊。 “你姨家是哪村?”他问郑淑叶。 “你想去赶集?” 小梁点头。 “正好啊,”郑淑叶高兴地说,“我可以带你去。” 小梁不知道郑淑叶为什么要这么高兴。 不就是当个向导嘛。 他不知道的是,这正好给了郑淑叶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郑淑叶确实是看上小梁了。 可是,看上是一回事,面对现实的时候又是一回事。 毕竟,两家的条件差距太大了。 俩人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郑淑叶是非农户口,梁进仓是农业户口,如果郑淑叶是男的,梁进仓是女的,这样的婚姻很多。 但是男的是农业户口,女的非农户口,几乎没有结亲的可能。 这是一条巨大的鸿沟。 这让她一直处于纠结当中。 跟爸妈又不敢说,生怕一旦说出来,爸妈不同意,为这事冲突起来。 一旦自己跟爸妈之间因为小梁产生矛盾,他们对小梁肯定有怨气,以后就不好收拾了。 不敢跟爸妈说,但是她有贴心人,那就是她的小姨。 小姨是乡村教师,年轻,有文化,思想就比较新潮。 郑淑叶把自己的心事跟小姨说了,希望得到小姨的支持。 小姨新潮归新潮,但并没有脱离现实,尤其是她并没有沉浸在热烈的暗恋当中,所以对外甥女的想法并不是很支持。 但是外甥女把她当贴心人,小姨也没有表示出坚决的反对,只是稍微表示了一点理解之外,也表示俩人的差距确实太大了,有点不现实。 这让郑淑叶十分失望。 唯一可能理解和支持自己的人,居然也委婉地表示出了反对。 小姨看出了外甥女的失望,安慰性的对她说,有机会的话想见见小梁。 只有见到了本人,才好做出评价嘛。 这让郑淑叶又看到了希望。 只要能得到小姨的支持,她就不是孤军奋战。 真是没想到啊,老天爷这么快就给了她一个机会。 难道这就是缘分? 常听人说,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 现在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如果不是今天的闲谈,小梁怎么可能到小姨村里去赶集。 有可能好几年也不会去那里赶一次集吧。 郑淑叶当然高兴坏了。 自己也不骑车子了,让小梁带着。 理由是这几天犯了春困,愁动弹,让人带着多好。 那好吧。 只不过小梁看看各自身上的棉衣,尚有凛冽余威的南风头—— 现在就开始春困,是不是有点过于超前了? 郑淑叶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拽着小梁的后襟,随着颠簸,身体不时蹭到他坚实的后背。 两颊不禁有些微微发烧。 她知道城里人搞对象,女的坐在后座上,都要用胳膊揽住男方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那该多幸福,心里该多甜蜜啊! 现在她肯定不敢那样做,就是确定了恋爱关系也不敢那样做。 这是在农村,周围全是老农民的眼睛,一男一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做出那么亲密的姿势,会让人骂死的。 不过,要是到了县城,她肯定要学城里人那样,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后背上。 俩人到了集上,赶集的人很多。 正月里老农民不消费,把年前储存的事物都吃个精光,二月开始购买,所以赶集的比较多。 加上现在还没开始春耕,老农民也有闲工夫赶集。 赶集的人多,推着车子上集明显不方便。 集头上有专门看车子的,梁进仓把车子寄存在那里。 然后问郑淑叶,上次看到三仓在哪个位置卖糖葫芦? 他知道要是常赶集,都有个固定的位置。 郑淑叶指着里边一个小桥:“上次就在那个桥头上。” 梁进仓想了想,觉得自己就这样走过去,要是让三仓看见,那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撒腿钻进人群,自己就不好捉拿他了。 “要不然这样,”梁进仓说,“我就在那户人家的墙角后边等着,你先过去看看他在不在,然后再回来跟我说,好不好?” 郑淑叶更高兴了。 因为小姨家就在桥那头住,正好假公济私过去跟小姨说一声,装作偶遇的样子,让小姨相看相看小梁。 看她高兴地答应,欢快的背影,梁进仓感到奇怪。 她还真喜欢干活啊,越吩咐她,她好像越高兴的样子? 119 暗箱操作 郑淑叶到了那个小桥头,远远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高高挑着糖葫芦的草把子。 心里又是一阵高兴。 多少年不见集上有卖糖葫芦的了,现在频频出现,只能说明小梁的弟弟又来了。 等到挤过去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扶着竿子卖糖葫芦的不是小梁的缩小版,而是一个很精神的老头。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看到糖葫芦生意好,把小小梁赶走,抢占了这个位置? 郑淑叶决定上去装作买糖葫芦的模样,打听打听。 刚靠近草把子,她就又看到小小梁了。 简直比兔子还灵活,在人缝里嗖嗖地穿过。 瞬间来到老头面前,小脸煞白,一脸的惶急:“爷爷快跑,大哥来了。” “仓?”老头的表情惊讶极了,“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你没看错吧?” “嗨呀爷爷,我能连大哥都看错——”小小梁不由分说,扯着老头,一老一少分开人群就过桥,溜了。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郑淑叶。 小小梁叫那老头爷爷,说明他也是小梁的爷爷。 可是看老头那谈仓色变的表情,这还是一个做爷爷的应有的表现吗? 即使非农人口的郑淑叶,思想比老农民要活泛多了,但是对于长幼尊卑的老传统也依然是坚定的卫道者。 更别说梁家河那样地地道道的农村,土生土长的老农民了。 哪有爷爷怕孙子的道理? 可是刚刚她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挨挨挤挤过了桥,爷孙俩的身影再也无处寻觅。 看来公事已经砸了,只剩她的私事了。 就去了小姨家。 小姨刚刚放学回来,顺便从集上买的菜,正准备做饭呢。 一看外甥女来了,既意外又高兴:“小叶你跟谁来的?正好今天逢集,我再上集买点别的。” 没想到外甥女一点都没客气:“走啊,我跟你一块去儿去。” 抱着小姨的胳膊就往外走。 小姨瞅瞅外甥女的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外甥女脸色微红,点点头:“他来了。” 脸色微红,一个“他”,小姨就什么都明白了。 娘俩来到“那个他”的藏身之地。 只见墙角探出一个脑袋,不大的声音问:“看着他了吗?” “看着了,不过刚刚跑了。” “跑了!”梁进仓立马急了,朝着小桥头那里张望着,问郑淑叶,“他又不认识你,跑什么?” “他不认识我,还不认识你吗?”郑淑叶把刚才看到的一幕跟他说了。 “这小子!”梁进仓懊恼地说,“肯定是不知道藏哪里看到我了,哎小郑,你确定那是我爷爷?” “不确定。”郑淑叶笑道,“不过你弟弟叫他爷爷,祖孙俩很默契的样子。” 同时把老头的形象特征描绘了一下。 “是我爷爷。”梁进仓恼怒道,“这老家伙也跟着掺和,老糊涂了吗!” “哎小伙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是你爷爷,你怎么能叫他老家伙呢?虽然是背后说,也是对老人的大不敬!” 小姨不乐意了。 而且瞬间庆幸,自己能替外甥女掌掌眼,就这等不忠不孝的人,怎么值得外甥女为他下嫁! 小姨虽然不过三十出头,但是人很精明,又是教师,有文化,也已经是老于人情世故的人了。 她很早就听老人们说过,看一个人的人品,值不值得交往,就看他跟家人的关系如何。 一个人如果连跟父母兄弟的关系都很差,跟外人更好不到哪里去,这样的人不可交。 这其实是老农民朴素的相人之术。 现在面前这个小梁,张嘴就称呼自己的爷爷“老家伙”,一看就是不孝之人,连对自己爷爷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可见更没有亲情。 连亲情都没有的人,能是好人吗? 梁进仓有些愕然,自己根本不认识她,怎么上来就教训自己? 郑淑叶给二人做了介绍,然后笑着对小姨说:“你误会小梁了,他不但背后叫他爷爷老家伙,当面也叫。” 小姨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那就更加不对了,当面叫自己的爷爷老家伙,不但不孝,我看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小姨,我说你误会他了吧!”郑淑叶把小梁为什么叫他爷爷老家伙的原因,跟小姨说了。 郑淑叶跟小梁从去年经常在一起闲聊,她总是有意无意打听他家的情况,于是点点滴滴的,基本情况掌握了不少。 只是刚才看到三仓拉着爷爷逃跑那一幕,让她没想到的是爷爷不但很乐意大孙子叫自己老家伙,而且还谈仓色变。 于是,又更加深入掌握了他的一些家庭信息。 小姨却是听了外甥女的解释,立时对小梁的印象大为改观。 能让爷爷如此疼爱,说明跟爷爷很亲啊。 不但不是不孝,更不是没有亲情的人,而是从这个称呼里表露出深深的亲情啊! “不好意思啊小伙子,你看我莽撞了,刚才不应该那样说你。”小姨歉意地对小梁说。 “没事的姨,您不了解情况嘛,换了我看到别人对老人不敬,有可能比您反应还激烈。” 看来这个小梁也是性情中人,跟自己一样嫉恶如仇啊! 小姨对他的印象更好了。 不过她还有点不解的是,爷爷跟孙子一起卖糖葫芦,怎么就变成老糊涂了呢? 小梁解释道: “姨,您是不知道,我三弟才上五年级,怎么能这么小就不上学了呢? 准备卖一辈子糖葫芦? 要不是小郑告诉我,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看来我爷爷知道这事,他不但不告诉我,还帮着三弟卖糖葫芦。 这不是老糊涂是什么? 我看他就是看着眼前挣这点钱了!” “对,你说的一点不假。”小姨一听立马表示赞成: “现在的农民啊,太不重视孩子的教育了。 我那些学生里面,有一些明明是块读书的料,他自己也愿意学。 可他们的父母就是盯着眼前那点利益了,希望他们赶紧下来挣钱,不愿意供孩子读书。 为这事,我还跟几个家长吵过呢!” “老农民的眼光太短浅了!”梁进仓感慨地说: “他们只算眼前的账,看不到孩子以后的发展。 你看社会发展得这么快,要是没文化,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以前咱们国家文盲多,那是社会环境造成的,没有条件读书。 现在有条件了,有些孩子却不想读书,只想赶紧挣钱。 就像我三弟,要是上到五年级就不上了,他觉得那点文化够用了,其实过上几年,小学文化就是新时代的文盲。” “哎呀小梁,你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跟你小姨想的一样啊!”小姨兴奋极了。 忍不住狠狠拍了小梁的胳膊一下。 俩人于是关于当今社会的教育问题,越拉越投机。 谈得激烈,郑淑叶都插不上嘴,反而变成多余的了。 不过对她来说,越多余心里越高兴。 看看小姨跟小梁拉得这么投机,说明对他认可了啊! 而且你看看小姨对小梁那亲热劲儿,都对小梁自称“小姨”,明显已经自作主张认下这个外甥女婿了。 不过也不能太投入,郑淑叶看看手表,这都正午了,小姨还要回家做饭呢。 小姨强烈要求俩人去她家吃饭,吃饭的时候,她还要跟小梁好好谈谈。 “好了小姨,今天就不去了,小梁还有事呢。”郑淑叶笑着把小姨拉走了,“改天再有机会,我们再来,做个拿手好菜给我们吃。” 走了两步回头对小梁说:“你稍微等我一下,我送小姨回去。” 小梁心里着急,想赶着回去找三仓。 可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心里奇怪,这又不是在你们村,你小姨还需要你去送吗? 不送她会掉河里? 其实他哪里知道,人家娘俩这是借此机会,谈谈“相后感”呢。 走出一段距离,相信在这熙熙攘攘的集上,小梁不会听到她俩的对话了,不用外甥女发问,小姨就对小梁大加赞赏。 有孝心,素质高,眼界开阔,而且长得真帅啊,大高个,看着就可亲。 “有那么好嘛?”郑淑叶搂着小姨的胳膊,有些撒娇。 此前跟小姨描绘小梁的时候,她自己把小梁夸成一朵花。 从自己第一次接触小梁,车坏了时候小梁那种男子汉的担当,摇车的时候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震撼。 到后来小梁承包配料表现出来惊人的计算、规划能力,以及他起早贪黑的吃苦耐劳。 还有帮助村里老光棍致富,可见他的心地善良。 凡此种种。 现在小姨发自内心地夸奖小梁,还有那种一见如故的亲切,让郑淑叶心里别提多甜蜜了。 娘俩沉浸在各自的感情世界当中,毫不吝啬对于小梁的夸赞,以为只要别让小梁听到就行。 只是没注意旁边有人对她们的谈话也很感兴趣。 如果郑淑叶扭头看的话,会发现隐藏在别人身后的老头,正是刚才卖糖葫芦的“老家伙”。 这俩女人的谈话内容,都被老家伙听去了。 他其实是受三仓之托,回来侦查大孙子走了没有。 三仓还急着现身卖糖葫芦呢。 本来,三仓来赶集卖糖葫芦,生意很好。 可是上一集,三仓让一个卖芝麻糖的孩子打了。 那孩子比三仓大不少。 大概就是因为同是甜食,三仓糖葫芦的出现,影响到了芝麻糖的销量,所以那孩子故意找茬。 打三仓一顿,并且放了狠话,见一次打一次。 很明显目的就是不让三仓再来这个集上卖糖葫芦了。 老英雄一听就火了。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就是别人受欺负,让老英雄遇上了,他也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是自己的亲孙子呢。 这一集就跟来了。 刚才三仓尿急,让爷爷先给卖着,他找旮旯撒尿去了,没想到在旮旯前边惊现大哥。 饶是胆大包天,也差点没把三仓吓死——幸亏刚刚撒完尿。 大孙子还在墙角那里,跟大孙子谈话的这俩女人已经开始撤离了。 只是她们的谈话,让老于世故的老家伙听出来了,俩女人的关系是姨和外甥女,相看自己的大孙子去了。 明显大孙子不知道这事。 农村人管这叫“暗相”。 就是一方有目的地去相看对方,而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居然被相看了。 看她们娘俩热烈兴奋地交谈,对大孙子不吝赞美之词,老家伙知道,大孙子被相中了。 对那女孩子,老家伙也特意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120 就瞒着咱俩 杀过土匪的老英雄经过仔细观察那个女孩子,发现,长得真漂亮。 不管是脸蛋还是身段,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且听她跟她姨说话,发现,通情达理,很有水平。 老家伙感觉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替孙女英子感觉到的。 这就像两个苹果,一个还挂在树上,虽然长势良好,但毕竟还是青的。 另一个已经熟了,红通通的,个头大,味道香。 哪个对你更有诱惑力? 答案不言自明啊! 为了进一步侦察敌情,掌握第一手资料,老家伙已经完全把三仓交待的任务抛到脑后。 放弃了盯梢大孙子,反而一路尾随这俩女人。 集上的人熙熙攘攘,倒也容易隐蔽。 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明显她姨到家了,让外甥女再进去坐坐。 外甥女怎么也不进去了,说:“他还在那等着呢。” 她姨说:“多等一会儿怕什么,你来家喝口水。” “我怕他急躁。” 她姨刮一下外甥女的脸:“这就开始心疼了?” 外甥女两颊飞红。 撒娇地往里推她姨:“你快回家做饭去吧!” 老英雄又一路跟踪,直到女孩子跟大孙子接上头,俩人说着话,去取车子。 大孙子骑车子,女孩子轻快地跳上去,侧身坐在后座,一手拽着他的后衣襟。 看她那表情吧! 强装自然。 其实那是憋着一脸的甜蜜呢! 老英雄十五岁就祸害了一个十五的虼蚤,什么事看不出来。 犯愁了。 老英雄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在集上逛游。 过午,集上的人已经去了大半,胆战心惊的三仓才敢冒头,找到他爷爷。 一看爷爷游魂般蔫蔫儿的模样,三仓吓得心都乱突突。 难道爷爷被大哥逮住了,给训成这样? 又躲墙角观察半天,确定没发现敌情,这才叫他爷爷。 “哦?哦,哦哦哦……”老英雄似乎做了一个梦,刚刚被人叫醒。 “爷爷,我大哥呢?” “走了。” “真走了?” “走一会儿了吧!” “他逮住你了?” “没有啊,我躲得好,眼看着他走的。” “那你怎么不去叫我?” “叫什么叫!”老英雄突然很懊恼的样子,倒背着手,“走了,下集了。” 三仓的糖葫芦第一次出现了滞销,卖了还没有一半。 爷爷走了,他不走,坚持等到集上的人走光。 如果那时候还没卖上,他准备去别的村里转悠转悠。 卖不上他是不会回家的。 他也猜测过大哥为什么要来集上? 没猜出来。 虽然很担心是不是自己卖糖葫芦的事被大哥知道了? 大哥会不会到学校去问老师啊? 虽然忐忑得要命,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把今天的糖葫芦卖完。 他猜对了,大哥回厂里送下郑会计,就马不停蹄回村来了。 最直接的知情人,当然是老师。 三仓有没有来上学,是旷课呢还是直接不上了,这一点只有老师最清楚。 小学是五年制,五个年级,就有五个老师。 现在教五年级的老师,姓田,是本村的。 以前也教过大仓。 现在大仓来找田老师,问三仓是不是逃学,旷课了? 田老师惊讶极了。 “三仓早就不上了,你做大哥的不知道?” 虽然早就有此猜想,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听到田老师确切的答复,大仓还是腾一下子火了。 在心里火了。 对田老师火不着。 “难道是他假传圣旨?”田老师看出大仓的表情不对来了,“他跟我说家里人不让上了。” “田老师,也就说您仅仅是听了他的话就相信了,没见我们家其他人的话?” “大仓,这还需要其他人吗?”田老师反问,“三仓不来上学,难道你们自己家的人看不到?” “可上学——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三仓说不上,您就可以让他不上吧?” “大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田老师有些不高兴了: “班里三十多个学生,他自己要上就上,不上就回家干活,我管不了那么多。 再说马上就毕业了,三十多个学生,能有几个上初中的? 有一半就不错了吧。 刚刚过完年,不仅仅是三仓,还有好几个学生来跟我说不上了,现在我们五年级还有不到三十个学生。 等过了麦收,能剩下十多个准备考初中的就很好了。 我总不能哪个学生不上了,我还得跑他家去作动员吧?” 大仓承认,田老师说的没错。 现在整个社会,确切说整个农村社会,对孩子的教育基本就这个态度。 太多的家长不希望孩子多上学。 老师也习惯了。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三仓已经完全不上学了,他能瞒得过起早贪黑的大哥,肯定瞒不过家里人。 难道全家人都合起伙来,只瞒着自己一个人? 他跑到小四儿班里,把那小子扯出来了。 小四儿不知道大哥为什么突然跑到学校,脸色还那么难看。 以为自己破坏人家菜园篱笆墙的事儿让人家找家长了呢,吓坏了。 没想到大哥不是为那事,而是问他三仓的事。 更吓坏了。 他必须要替三哥保守秘密的,要不然让大哥发现了,三哥的糖葫芦卖不成,那自己岂不是再也没有糖葫芦吃了。 于是抵死狡辩。 “你意思是老三还上学是吧?” “上,吃了饭我跟他一块儿来的。” 大哥拽过来照屁股就是一脚:“你还牙硬,你去把他叫出来。” “那他肯定是逃学了。”小四儿咬着牙说。 大哥照他屁股又是一脚:“你没去叫,怎么就知道他不在教室?” “我猜的。”小四儿瘪着嘴,决不松口。 “滚滚滚,赶紧去上课,要是敢溜奸耍滑,我揍死你!” 照屁股又是一脚,早有防备的小四儿纵身躲开,嗖嗖地跑回教室去了。 梁进仓也看出来,小四儿嘴馋,为了他那幸福的糖葫芦才咬紧牙关,坚决不会出卖三仓的。 看来应该去问问老二。 隔壁就是初中,他先从初一把二仓叫了出来。 二仓很茫然的样子,说他上下学跟三仓不一个点儿,没发现异常啊! 但是大哥发现异常了,老二在装傻。 老二是老实人,让他撒谎,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 这说明,他被人指使了。 “好了,你上课去吧,期中考试给我进前三十,听清楚了吗?” 啊! 二仓大吃一惊:“大哥,哪有进步那么快的?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哪有?英子呢?”大哥恶狠狠盯着他。 二仓蔫了。 因为现在他跟英子不在一个班级,英子跳到初二去了。 大哥说的对,只要把初二、初三的课程学好了,初一的自然就会了。 从去年年底开始,她就借了玉芬初二的课本,开始自学。 不会的就问大哥。 消化吸收了大哥太多的学习方法,加上她自己的努力,在学着初二课程的同时,初一的期末考试还考了第三名。 过完年就跳到了初二。 大哥从初二年级把她叫出来。 问她知不知道三仓不上学了? “不可能!”英子断然道,“虽然我跟三仓上下学不一个点儿,但是我好几次碰到他背着书包上下学了。” 大哥叹了口气。 “你上课去吧。” “怎么了大哥,为什么突然怀疑三仓不上学了?” “没怎么,他现在赶集卖糖葫芦,每天都能赚两块钱。” “大哥你肯定弄错了,三仓上学上得好好的,过完年我整天碰到他呢。” “以前呢,过年以前你有没有碰到三仓背着书包上下学?” 英子回忆了一下:“年前还真没碰到过。” “对啊,你们上下学不一个点儿,很难碰上。为什么过完年,反而让你频繁看到他背着书包上下学呢?” “哦——”英子吃惊的瞪圆了眼睛,“大哥我明白了,他那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上课去吧。”大哥转身就走,丢下一句话,“我敢肯定全家都知道这事,就是瞒着我和你。” 英子呆呆地看着大哥的背影,琢磨着的大哥的话,脸上渐渐绽开笑容。 梁进仓依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牲口棚山鱼的“家”。 来早了,锁着门,看来俩光棍换糖葫芦还没回来。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狗咬和山鱼推着车子回来,两边的篓子里都有鼓鼓的蛇皮袋,很明显里面装着粮食。 俩人一见大仓,加速了欢快的脚步,抢着打招呼:“大仓,今天下班这么早啊!” 大仓上班以后,晚上偶尔过来帮忙,看来这几天比较忙,好几天没来了。 他们以为大仓今天下班早,赶着过来帮忙干活呢。 大仓坐在旁边一个废弃的石槽上,托着下巴,满面愁容。 “怎么了大仓,你好像不大高兴?”山鱼小心地问。 狗咬怒道:“什么叫好像?大仓就是不大高兴。” 俩人不约而同,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这样的两位老叔,”大仓抬起忧郁的脸,“蘸糖葫芦以后只能用高价白糖了。” “为什么?”俩人异口同声惊问道。 “那个供销社的熟人跟我说,近期供应紧张,搞不到糖票了。” 啊! 俩光棍面如死灰。 噗通,狗咬腿一软,坐在地上。 山鱼的腿也无力得支撑不住身体,慢慢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 五分钱一支的糖葫芦,用高价白糖的话,几乎是白忙活。 五厘的利润都看不到。 那这个买卖还干个屁啊。 121 迫害狂 俩光棍不傻。 以前那种行尸走肉的模样,只是因为打了光棍,被抽走了精气神。 现在开始做生意,每天都有大把的银钱进账,让他俩满血复活,脑子也变得越来越灵活了。 俩人生意中的这点门道,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为应有尽有的平价白糖,让他们糖葫芦达到了一半的利润。 说白了,就是吃着大仓走后门的红利。 如果大仓的后门走不成了,他们的红利就没了。 他俩这如日中天的生意也做到头了。 生活刚刚有了盼头,俩光棍雄心勃勃还要把生意做大做强,甚至已经看到了成家立业的希望了呢。 大仓这句话,一下子把俩光棍砸懵了。 希望破灭的结果,就是瞬间的绝望。 甚至在已经提起来的心气之下,让他俩重新回到从前的日子,俩光棍觉得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动力。 还不如死了算了。 看他俩那绝望欲死的样子,大仓也是有些于心不忍。 安慰说:“供应这事,就是一阵儿一阵儿的,这些日子紧张,也许过几天又宽松了呢,这都是说不定的事。” 这话说的,立刻就像一针强心剂,俩光棍一下子又有了精神。 大仓说的对啊。 “两位叔手里的白糖还有点存货是吧?” 俩光棍拼命点头。 “那就节约着用吧,要不然从明天开始先减少产量。”大仓说; “我算过,你们现在每天能蘸六斤白糖的。 可以减二斤,每天蘸四斤白糖的,先卖着。 等供应宽松了,白糖尽着用了,你们再能卖多少蘸多少。 怎么样?” 俩光棍对视一眼,表情复杂。 吃晚饭的时候,三仓明显没了胃口。 咬一口玉米和白面二合一的馒头,就像咽毒药一样的痛苦表情。 很明显他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可是遮不住的哭丧脸出卖了他的内心。 咬咬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围着桌子转,有时候还放肆地从某一位主人的腿底下钻过去,拾取掉在地上的饭菜。 一直如此,家里人都习以为常了。 但是今晚它很可能没看黄历。 钻过三仓腿底下的时候,三仓突然火了,一脚就把它踹出去。 咬咬惨叫两声,无辜地端详三仓,不知道老三为什么突然发火? “你还不服是吧?”三仓把干粮和筷子往桌子上一摔,站起来就要暴打咬咬。 咬咬见事不好,转身就跑到院子去了,三仓随后就追。 扑通。 被大哥伸出一条腿给绊倒了。 “你敢动咬咬一下,我把你从墙头扔出去。” 大哥咬着干粮,看都不看他。 全家人都埋头吃饭。 小四儿脸都发白,小脑袋快要垂到裤裆里了。 他其实没跟三哥汇报大哥去学校的事。 跟谁都没说。 他怕说出来会把三哥吓得不卖糖葫芦了。 二仓回家来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家了,他没机会跟其他人说。 英子属于放心牌的,大哥什么都没嘱咐她,但她绝对不会把大哥跟她的对话,跟任何人说。 三仓从地上爬起来,眼里盈着泪,看一眼大哥,跑出家门去了。 当事人跑了,老大这才扫一眼家人,然后锁定母亲: “娘,三仓这几天是不是逃学了?” “呃——”母亲心虚地瞥一眼老大,“他——不敢吧!” 这就是典型的做贼心虚。 母老虎一般的人物,说话办事从来都是干脆利落,铿锵有力,什么时候吞吞吐吐过。 “他要是不想上了怎么办?”老大又问。 “老三要是不想上了的话,你是什么意见?”母亲反问。 “我什么意见你们不知道吗?现在是征求您的意见。” “我——无所谓,谁愿意上就上,不愿意上也不强求。” 母亲现在的工作重点是抓经济,对于子女的教育问题,基本上持嗤之以鼻的态度。 上学有什么用? 你看看她自己,倒是比其他妇女多认识几个字,也算文化人,日子过得比别人好了? 还是她男人的走路姿势比别人好看? 学文化真的没用。 只要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平常在生产劳动中能记个基本的账目,就完全够用了。 再学多了,会成为半瓶子醋,文化当不了饭吃,就变成拖累,反而影响生产。 “娘,您这个态度的话,三仓肯定不上了。”老大严肃地说: “这个家当然是您说了算,但是我也有发言权。 我现在明确表态,如果三仓敢不上了,我打断他一条腿。 让他干不了体力活,逼他吃文化饭。” “你——”母亲气得把干粮摔桌子上,“你说话怎么这么狠,村里不上学的多了,你见谁家打断腿了?” “咱不跟人家比。”老大坚定地说: “谁让他摊上我这么个大哥呢! 别的事什么都好说,就是上学这事,没商量。” 母亲还从来没见老大如此强势过呢。 不由得有些怯了。 虽然她一直以文化人自居,但肯定不知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理。 但老大首先长起来了,她突然发现,其实孩子的成长过程,就是跟父母从属关系的转换过程。 小时候孩子怕父母,等孩子越来越大,甚至成家立业之后,这种“怕”就会发生反转。 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母开始变得对孩子有些惧怕起来。 尤其当自己的孩子很优秀,事业干得很成功,对家庭贡献巨大的时候,父母这种惧怕会更严重。 不能单纯以功利论,其实这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 对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理,也不是古人歧视妇女造出来的紧箍咒。 而是对于社会现象的一种总结。 男人死了,有儿子可以依靠,对女人来说已经是莫大之福了。 突然,院子里传来咬咬欢快的“呜呜”声。 说明有自己人来了。 人还没进来,就听到爆豆一般的嚷嚷:“这是谁把俺三仓给惹得哭了,给我站出来。” 话音未落,就蹦进一只干净利落的虼蚤。 大孙子赶紧举手:“奶奶,是我。” 虼蚤奶奶傲然地瞥他一眼:“我早知道是你了,吃饱了吗?吃饱了过来,你爷爷有请。” “饱了饱了,我马上过去。” 虼蚤奶奶又看一眼大儿媳:“还有你,一块儿过来,开会。” 三仓这会儿还趴在爷爷的炕上哭呢。 哭得十分伤心。 爷爷一直抚摸着他的脑袋,在安慰他。 但是止不住伤心的哭声。 大儿媳和大孙子掀门帘进来,老头儿气不打一处来,飞出一只枕头砸向大孙子。 被大孙子一把接住。 “我那转轮枪呢?还给我!”老头很生气,开始翻旧账。 大孙子把枕头塞到爷爷腿边,陪着笑:“爷爷,咱们打了盆整理盆,打了罐整理罐,现在讨论转轮枪的问题,是不是扯远了!” 老头哼哼了两声,表示不服。 关键大孙子做得都很好,他别没有把柄拿捏。 母亲坐在炕沿上,摸着三儿子的小屁股,看他哭得伤心,叹了口气。 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从小没爹的孩子,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大人跟着格外动心。 “晚饭都没吃。”母亲用少有的柔声说道,“饭还热乎,回家吃点去吧。” 三仓继续伤心地哭,谁也不理。 “他没吃饭啊。”虼蚤奶奶从门帘上露出头来,“我给他煎个鸡蛋,锅里还有块热乎饼。” 一会儿香喷喷的鸡蛋和热乎饼给端进来了,想让三仓在炕上吃。 他依然在伤心地哭,怎么也不起来吃。 虼蚤奶奶忍不住擦了把眼泪,抓起扫炕笤帚抽了大孙子好几下。 真抽。 打得嘭嘭的。 “你爷爷都跟我说了,你肯定知道三仓不上学那事了,可他不就是不上学了嘛,哪里错了?”虼蚤奶奶的扫炕笤帚都要戳到大孙子的脑门上了。 “你们平常都说三仓太滑,上学不好好上,干活净耍滑头,早上还喜欢睡懒觉。”虼蚤奶奶继续说道: “可是你看看他现在,多能干啊! 哪个刚下学的孩子比他能干? 谁能比他挣得多? 他为了挣钱容易吗,起早贪黑的,还得瞒着你怕让你知道了。 上一集还让一个坏孩子给打了。 再说三仓挣到钱了不死手,这孩子孝顺。 挣着钱了第一天,就给我和你爷爷买的礼物。 他还说要挣大钱,有钱了让爷爷奶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给爷爷买最好的酒。 他还要给家里盖大瓦房,等下一次大哥相亲的时候,就在大瓦房里相,家里什么样的好家具都有……” 虼蚤奶奶已经感动得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儿擦眼泪。 炕上的三仓哭得更厉害了。 老英雄和大儿媳都在擦眼泪。 大孙子感觉自己怎么好像变成迫害弟弟的恶魔了? “你瞒不过我,”爷爷说道: “肯定是你知道三仓不上学了,故意说现在供应紧张,搞不到糖票了。 我现在命令你,赶紧去跟狗咬和山鱼说,糖票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我准备把那辆小推车整理整理,从明天开始,三仓的糖葫芦,也换粮食。” 虼蚤奶奶的扫炕笤帚又挥起来,驱赶大孙子:“还不赶紧去说!” 122 买卖小天才 在奶奶笤帚疙瘩的威逼之下,大孙子只好从炕沿上站起来。 走到门口,掀着门帘又停住了,回头说: “既然让我继续提供平价白糖,那还卖什么糖葫芦啊? 卖一串糖葫芦才挣几分钱,不如直接卖白糖,一斤白糖能挣好几毛呢。” “对啊大哥!”三仓一翻身从炕上爬起来,兴奋极了。 脸上还挂着眼泪鼻涕,像个花脸猫似的。 大哥心里又是一酸。 见三仓哭得伤心,爷爷奶奶和母亲都跟着掉泪,难道大哥就是铁石心肠吗? 小三儿是70年出生,属狗的,自己亲爹去世那年,他才三岁。 还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有的婶子大娘搂着他嘱咐,看到大哥二哥哭的时候,你也要跟着哭。 可他一直都在笑,感觉这么多人好热闹啊。 后来为了装哭,把唾沫抹到眼皮上。 再后来大了几岁,在街上玩,总是被别的孩子打。 老农民朴实,老农民的孩子更是朴实地认为,但凡少爹没娘的孩子,都可以毫无负担地放手欺负。 村里还有两个没娘的孩子,也是整天被别的孩子打得死去活来。 三仓虽然有大哥二哥护着,可毕竟大哥二哥不能一步不离地看着。 小时候挨了很多打。 就是这几年,凭着他自己的狠劲儿,总算不受欺负了。 现在看到赚钱的机会,再也不睡懒觉了,干活也不滑头了,不顾一切都要去挣钱。 说到底还不是穷的吗! 他就想通过自己的劳动,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 说实话真的不算错。 他的想法是对的,他爆发出来的吃苦耐劳也是值得赞许的。 大哥的釜底抽薪,断了他的财路,他的伤心绝望是可想而知的。 看弟弟哭得那么伤心,大哥的眼泪只能在肚子里流。 他绝对不能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同情和支持。 只要家庭条件允许,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除了上学,其他干什么都是错的。 这是原则,是大哥的底线。 “也对啊!”虼蚤奶奶和大儿媳对视一眼,脸上全都满是惊喜。 反正老大能搞到应有尽有的糖票,那就干脆卖白糖好了。 那来钱多快啊! 爷爷却是有些迟疑,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对:“仓,这——行吗?” “有什么不行。”大孙子放下门帘,转回身来认真地说: “我不但能搞到糖票,布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电视票,什么票都能搞到。 我听说在城里的黑市,一张缝纫机票能卖一百多块钱呢。 一个月卖出十张二十张的票,那不能挣好几千块钱!” “对啊对啊大哥,我去卖票——”三仓听得都要疯了,一个鲤鱼打挺,准备跳下炕拥抱大哥。 被爷爷一把撕住后襟,又给拽得翻倒在炕上。 “什么叫对啊?”爷爷郁闷地说,“你根本就没听出你大哥话里的意思!” “大哥不就是说挣钱吗,还有什么意思?”三仓很懵。 “你大哥是说挣钱,可是那钱你敢挣吗?就怕你有命挣没命花。”爷爷照三仓脑袋上敲了一记: “那叫投机倒把,犯法。 去年我和你奶奶在关东,整天见那些游街的,都是投机倒把。 那么冷的天,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投机倒把分子。 犯法的事,不能干。” “那——光卖白糖呢?”三仓还不死心。 “那也犯法。”爷爷说,“你平价买出来,高价卖,不是投机倒把是什么?” 大哥说道:“爷爷说的对,供销社里面的白糖都让咱买走了,老百姓只能买咱手里的高价白糖,老百姓骂娘,国家受损失,便宜让咱一家赚了,你不觉得亏心?” 三仓蔫了,低下脑袋,小声嘟囔:“那我还是卖糖葫芦好了。” “你尽管去卖啊,我一句不让你卖的话都没说吧!”大哥说。 “你是没说不让卖,”三仓气愤地叫道,“可你说以后搞不到糖票了,我们要是用高价白糖蘸糖葫芦的话,那还挣个屁啊?” “哦,你的意思是说,大哥搞不到糖票,你们的买卖就不挣钱了是吧?”大哥说道,“那你们挣的到底是谁的钱?” 屋里的人一下子愣了。 大哥继续说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之所以糖葫芦能有那么高的利润,是因为用的是平价白糖? 我从供销社的朋友那里搞糖票,表面上不花钱,其实里面都是欠人的人情。 早晚会找回去的。 也就是说,你们的利润,都是从我身上出来的。” 大家都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谁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过了好长时间,爷爷才迟疑地问:“仓,欠人情也没什么,我在想,你要是糖票搞得太多了,算不算投机倒把?” “您说呢?” 屋里再次沉默。 又是良久,爷爷拍拍三仓的背:“三仓,咱不卖糖葫芦了。” 三仓的眼泪刷地流下来。 咬着下唇狠狠地点着头。 他怎么会听不明白呢,要是大哥一直这样大量地搞糖票,就是投机倒把,是犯法。 可是一想到那么好的买卖做不成了,他又忍不住的伤心,绝望。 母亲对老大道:“那你别再弄了,狗咬和山鱼这一段时间也挣了不少钱,你已经帮他们大忙了。” “我就是想帮,他们也干不了几天。”儿子说,“开春了,眼看着天热了,糖葫芦会化,这买卖天热就没法干了。” 三仓的眼泪流得更猛了。 这下彻底绝望了。 从没想到过这些,他还以为糖葫芦可以卖到天荒地老,五冬六夏都可以卖呢。 长这么大,家里从没余下糖,不知道那东西会化。 以为跟玻璃和石头是一样的东西,不惧严寒酷暑,照样是一如既往的晶体状。 母亲见三儿子哭得那么伤心,于心不忍,安慰他说:“别哭,不卖糖葫芦,咱可以干点别的。” 这话——气得老大都想跺脚。 合着自己说了半天,白瞎了。 自己绕来绕去,目的不就是要绝了三仓做生意的念想,从而老老实实去上学吗! 而母亲呢,却是一门心思琢磨着让三仓干点什么。 就是不想着让他去上学。 “娘,您觉得一个十三的孩子,他能干点什么?让他跟着你们种地?沉锄大镢的,他还不如镢头高,抡得动吗?” “就是不种地,干点什么不行啊。”母亲说: “现在做买卖的越来越多了,就是不卖糖葫芦,还可以卖点别的嘛。 我觉着俺三仓是块做买卖的料,能吃苦,脑子灵活,他就是长着一副做买卖的脑瓜。” 说到三儿子的经济头脑,母亲变得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跟老大描述了三仓经营糖葫芦的过程。 一开始的时候,大约就是从正月初二那天晚上。 当时梁进仓给俩光棍灌输生意经,三仓听得入了迷,感觉大开眼界。 尤其是俩光棍给他们兄弟俩一人一支糖葫芦,大哥还付了钱,表示亲兄弟明算账。 俩光棍收了钱,每人还找回二分,表示对自己人只收本钱。 这让三仓一下子发现了商机。 从初三开始,他一直跟着大哥去帮助俩光棍干活,而且干得特别卖力。 其实他背后跟俩光棍达成一个协议,批发协议。 五分一支的糖葫芦,他以四分一支的价格从光棍手里拿货。 然后等光棍出村卖糖葫芦的时候,村里的孩子是买不到糖葫芦的,三仓手里的货正好填补空白,五分一支。 一支糖葫芦赚一分。 每天都有好几毛的进账。 这小子发大财了。 虽然压岁钱有五块之巨,但对于他们兄弟来说只是一个美好的画饼,根本到不了他们自己手里。 只有通过他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赚到的钱,才实实在在属于自己支配。 过了正月十五入学了,孩子们手里仅有的零花钱也早已精光。 但是尝到赚钱的巨大快乐的三仓,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他在教室里已经坐不住了。 上什么学啊,遥遥无期,还看不到希望。 哪有眼前的赚钱来得实在! 经过这段时间在光棍那里的卧底,他不但把糖葫芦的利润搞得一清二楚,居然还掌握了蘸糖葫芦的要诀。 偷着在家里搞实验,大获成功。 虽然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心灵手巧。 糖葫芦技术的到手,更加坚定了他的创业决心。 于是到俩光棍那里商量,表示自己不上学了,要单干。 俩光棍一听肯定很难接受。 但是三仓跟他们说,自己也卖糖葫芦,绝对不会影响到两位叔,他只去俩叔去不到的地方卖。 这打消了俩光棍的顾虑。 可是听三仓说要瞒着大哥,俩光棍又表示不能接受了。 瞒着大仓,那不就对不起大仓了吗? 他俩深受大仓厚恩,报答还报答不过来呢,怎么可能瞒着他,在背后搞小动作。 三仓当时就哭了,他说之所以要瞒着大哥,是因为大哥要是知道了,肯定还要让他去上学。 可是,家里弟兄姐姐多,只有大哥一个人在外面干,大哥太累了,每天早上两点就起来上厂干活,晚上十二点多了还不回来——嗬! 三仓要替大哥分担家庭重担。 争取快点挣钱,给家里盖上大瓦房,让大哥娶媳妇,云云。 一番话,感动得俩光棍哭得咕咕的。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砸! 于是,全力支持三仓。 除了帮他从大仓手里骗取原材料,还无偿把山鱼这里的工作间提供给三仓使用。 三仓的草把子也藏在废弃的牲口棚里。 全家人,包括爷爷奶奶,都帮他瞒着大哥,全是这小子声情并茂那一套表演的效果。 这是没敢去表演给姐姐。 全家人也跟他一起瞒着英子。 大家都明白,只要英子知道了,就没有大哥不知道的事。 说到英子,突然就勾起爷爷的心事。 这事其实在他心里琢磨一天了。 一直没整理出头绪。 现在突然让他灵光一闪,感觉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咳咳,”爷爷嗽一下嗓子,这表示他要发表重要讲话了,“仓啊,你意思是还让三仓上学?” “必须要上,别事都好说,就是上学这事,没商量。”大孙子不容置疑地说。 “那好,爷爷就做主了,让三仓继续上学。” 三仓一下子急了,一把抓住爷爷的棉袄摇晃:“爷爷——” 意思是,爷爷您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您可是答应过支持我的! 爷爷不理他,他决定,事分轻重缓急,在大事面前,三仓上不上学算是小事。 大孙子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爷爷,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 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爷爷眼里闪动着满是憧憬的笑意: “仓啊,你说的对,三仓才十三,还毛嫩,让他再上几年。 可是你们家孩子多,要是全上学的话,负担太重。 所以我就想,三仓上,英子就别上了。 一个女孩子,能识俩字就行了,上多了没用。 趁着现在地里还不忙,把你俩的事儿办了吧!” “好!”虼蚤奶奶一下蹦过来,在老头身上猛拍了一下,“还是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了!” 大仓娘俩却是一下了懵了。 123 庄户孙儿 “爷爷,”大孙子叫道,“您跑题了吧?” “没跑题,”爷爷兴致勃勃地说,“别的都是小事,只有你和英子的事,才是正题。” 虼蚤奶奶兴奋地戳戳大儿媳妇:“仓他娘,你爹说得对,这才是正题,你看什么时候办好?” 大儿媳妇一时失语。 英子是她的底牌,大家都知道。 公公婆婆当然也知道。 可今晚是怎么回事,冷不丁冒出这么个话题? 虽然让姓黄的坑了那么一下子,老大的名声也或多或少受到影响。 但自从老大当了工人,大仓娘越来越看得清楚,老大打不了光棍。 不但打不了光棍,而且很大概率能娶个好媳妇呢。 也就是说,老大自身就是个小炸弹了,用不上王炸。 母亲现在越来越倾向于把这个王炸打在老二身上。 她发现,自己这四个儿子当中,就数老二老实,无能,有点窝囊。 三仓,看他的发展势头,等他过几年,兴许都不用媒人,自搞对象了就。 小四儿因为太小,发展方向隐晦不明,不过那小子虽然暂时缩着脖子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孩子是会长的。 至少小四儿比老二要聪明,要是能长开,不要长的太高太帅,能有他大哥的一半儿,也不愁个媳妇。 而且小四儿跟英子的年龄差距也有点大。 所以,大仓娘基本上已经把英子内定在老二身上了。 可是现在,公公婆婆突然提出要让老大和英子圆房。 这就像都知道打牌要先出小的,留大的,没想到背后俩看牌的,指挥她先把王炸打出去。 大仓娘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公公婆婆的瞎指挥。 公公婆婆一看大儿媳妇那表情,就猜到了十之八九。 知道她不想把王炸打在老大身上。 可是谁又能理解做爷爷,做奶奶的心情? 十三个孙子孙女,爷爷奶奶第一疼嫡长孙。 第二名,就是英子。 虽然这个孙女是捡的。 但就是招人疼。 没理由。 也或者,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反而比亲生的还要亲爷爷和奶奶。 感情这东西,是双向的。 一想到如果有朝一日英子给哪个仓换亲,换出去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老两口就不能接受。 尤其是去年知道了大孙子订过亲那事。 不但婚事让人搅黄了,还差点被人打死。 老俩口就像被蛇咬了一样,觉得谁嫁给嫡长孙都不放心。 除了英子。 每一次见到英子看大哥的眼神,老两口的决心就坚定一次。 如此坚定的决心之下,今天在集上老头惊见自己大孙子被人暗相。 而且还相中了。 而且那女孩子还是个香喷喷的红苹果。 回来跟老婆子一说,老两口吓坏了。 一致决定,趁着那女孩子跟大孙子的关系还没挑开,必须的,赶紧的,给俩人圆房啊。 要不然等到关系挑明了,大孙子跟人家混出感情来了,这事就再没转圜的余地了。 决定达成高度一致之后,老头还略带惋惜地叹气说: “要不是因为有英子,人家那么好个女子看上咱仓了,我老头子肯定要高兴坏了啊。 老婆子你是没见,看人家那脸蛋,那身条,穿得又好,往集上一站,真像一只凤凰落到鸡群里……” 感慨还没发完的,死老头就遭到一顿暴打。 其实该打。 俺仓有了英子,全世界的女人都黯然失色。 死老头还敢发这样的感慨,明显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想把你大孙子拐带得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吗! 可是现在当着大孙子的面儿,这些话能向大儿媳解释吗? 明显不方便啊。 但是事情紧急,今晚就得把事定下。 要不然夜长梦多。 也许今下午那女子就已经跟大孙子把事儿挑明了呢。 老头拿出做公公的威严,对大儿媳说:“老大家,你娘问你话呢,你看什么时候办好?” 对于公公婆婆亲孙子,疼孙女,大儿媳一清二楚,也表示理解。 可是,他们这个决定,明显打乱了大儿媳的规划啊。 恕难从命啊。 恕难从命也不敢说啊。 做儿媳妇的能公然顶撞公婆吗? 明显不能。 要不然传出去,除了被村里人千夫所指以外,自己可还有四个儿子呢。 那就预示着会有四个儿媳。 你敢公然顶撞公婆,不怕以后儿媳也会这么对你吗? 她看向自己的大儿子:“老大,你看什么时候办好呢?” 这就是文化人的聪明之处,解决不了的时候,踢皮球。 把球踢给爷爷奶奶最亲的嫡长孙,你们祖孙摘巴去吧。 英子对大哥的坚贞不渝,有目共睹。 大哥对英子的疼爱,那也是不言自喻。 但是母亲看得很清楚,老大并没有跟英子结成夫妻的愿望。 他只是把英子当成最亲的妹妹。 所以她才敢于把球踢给老大。 果然,老大说道:“爷爷,现在咱们是讨论三仓的上学问题,您真跑题了。” 爷爷怒道:“三仓的问题不是解决了吗,我发话了,让他去上学。现在是讨论第二个问题,你和英子什么时候办事?” 大孙子笑笑:“爷爷,孙子的事,您当然说一不二,既然您发话了,不妨问问三仓,哪天开始去上学?” 爷爷就问三仓。 三仓不说话,低着头抠指甲,爷爷问得急了,他的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 大哥怒道:“难道爷爷的话你敢不听?问你还不说话了,我看就是欠揍!” 猛虎一般,作势要上炕暴揍三弟。 被虼蚤奶奶拽住了后衣襟。 爷爷也在炕上伸手做阻止状。 都理解三仓此时的心情,本来小家伙就够可怜的了,谁忍心再打他啊! 但是狠心的大哥好像很愤怒的样子,不依不饶,一次次想挣脱奶奶的拖拽,非要上炕暴揍大逆不道的三弟不可。 爷爷叹口气:“省点力气吧,别装了。” 这话挺管用,大孙子立马停止挣扎,消停了。 似乎也不愤怒了。 “这可怎么办呢?”爷爷看看老婆子,犯愁地说,“三仓这样儿,他实在没心去上学,可是仓——” 老头左右为难了。 他知道,兄弟俩都没错。 可是都对的兄弟俩,选择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碰撞。 “爷爷,问您个问题,”大孙子道,“狗咬和山鱼好胳膊好腿的,为什么要打了光棍?” 村里的光棍很多。 绝大多数因为生理上有瑕疵,瘸腿的,瞎眼的,聋哑的,个子太矮的,脑袋太扁的……不一而足。 或者就是智力有问题。 狗咬和山鱼身心健康,长相也没什么问题——当然,长得像鱼并不妨碍相貌不丑。 如果用挑剔的眼光去端详每一个人,其实每一个人都像某种动物,概莫能外。 爷爷不知道大孙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说道: “山鱼从小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长大的,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连一间屋子头都没有,人家闺女跟了他住哪儿? 狗咬比山鱼情况好点,可他爹生了一场大病,家里拉下一屁股饥荒也没治好,他娘也有病。 这样的娘俩过日子,谁家闺女敢跟啊! 就这么简单,就是穷得打了光棍。” 大孙子点点头,看了看母亲,然后对爷爷说: “爷爷,俺家跟狗咬差不多的情况吧? 当初俺爹长病,也是拉下一腚饥荒,可俺爹还是走了。 从那以后好多年,俺家就翻不过身来——” “嘶——”母亲捂住嘴,眼泪滚滚而下。 这些年过去了,这个话题从来没人敢提。 没想到老大今晚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揭开了母亲不敢触动的伤疤。 虼蚤奶奶也抹眼泪,想起她那早死的大儿子了。 老大自己也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 “狗咬和俺家一样,都是因为家里出事,就多年翻不过身来,就有可能打光棍,这是为什么? 难道就是命? 摊上了就是命? 为什么哪个村里都有那么多光棍,城里边却是没几个光棍? 远的不说,就说夏山街上,不过就是个公社驻地,人家村里那么多人口,为什么几乎没有光棍。 我听人家说,夏山街上的狗,都能娶上媳妇。 这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咱们是农民。 干得比城里人累,吃得比城里人差,可这样还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家里有事。 稍微出点意外,就有可能打了光棍,就一辈子翻不过身来。 为什么城里人就不怕这些? 就是因为城里人有保障,不管出什么事,国家给他兜着呢。 老农民靠天吃饭,可人家城里人旱涝保收,就是大旱三年,老农民饿死了,人家吃国库粮的照样有粮食吃。 爷爷您辛辛苦苦干大半辈子了,现在六十的人了,还要整天下地干活,村里好几个九十多的,照样下地干活。 可是城里人呢? 像您这个年纪的已经退休了,整天什么都不干,退休金一分都不少地发着,就是死了,国家还要发一笔抚恤金呢。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看得出大孙子的情绪很激动,说得很激烈。 屋里的人都被这番话震撼了。 是啊,农民太苦了。 爷爷喃喃地说:“这有什么办法?庄户孙儿庄户孙儿,咱们庄户人天生就是孙子,人家城里人是爷爷呗!” “城里人天生就是城里人吗?”大孙子继续情绪激动地说,“你去问问现在的城里人,上去三代,有几个不是庄户人出来的?人家是怎么变成城里人的?你们想过没有?” 大孙子说到这里,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当中。 大孙子调整了一下情绪,语气缓和了些: “国家确定以农养工的政策,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是当前的发展状况决定的。 咱们国家就是要不惜一切力量发展工业。 即使这样,您看看到现在,咱们国家的工业品还是很缺乏,绝大多数的工业品还需要供应。 可是,这种政策之下,农民干得比城里人累,活得比城里人苦,到老了,连基本的保障都没有。 咱们虽然理解,但是谁也不想当孙子。 现在国家也给了我们机会。 只要好好上学,不管是考上大学还是考个中专,就能吃国库粮,就能旱涝保收,就能退休了还有保障。 三仓,我就问你,你脑子挺聪明,不需要很努力,我都肯定你最不济考个中专,你为什么放着爷爷不当,甘心情愿当孙子?” 三仓瞪着一双大眼睛,有些茫然。 虽然大哥说的话让他很震撼,可是满脑子的做生意挣大钱,岂是这么一番话就能打消的。 124 好了疮疤忘了疼 不止是三仓,母亲的思想也是并没有因为老大的一番慷慨陈词,而发生太多改变。 道理谁都懂。 可是那么容易就成为一个吃国库粮的吗? 母亲忍不住问:“老大,就是再让三仓去上学,上到高中,万一到时候考不出个结果来呢?那不白白耽误五年?” “是啊大哥,”三仓有了母亲撑腰,也嘟囔说,“有那五年,我能挣好多钱呢!” 母亲已经开始扳着手指头算账了: “再有五年,三仓正好十八,该娶媳妇了。 要是干得好,五年的功夫,大瓦房也盖起来了,媳妇也娶上了。 可要是上学呢,有几个考上的啊,考不上回来了,什么都不是。 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怎么娶媳妇啊?” 这话让奶奶深有同感: “对啊,还是下来干活稳妥。 再说人人都想上大学,吃国库粮,谁来种地? 你看咱村那么多孩子,有几个考上大学的?” 爷爷沉默不语。 这婆媳娘俩三言两语把大孙子的那套狗屁理论给否了,好像否的也挺有道理。 可问题是,否了老大,就代表三仓不用去上学了,那英子岂不是还得继续上? 还是个学生呢,怎么圆房? 过上半年挺着大肚子去上初中? 老头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犯愁过。 “仓啊,你看这可怎么办好?要不然三仓上学的事,再考虑考虑?”爷爷试探着问。 “好吧,再考虑考虑。”大孙子点点头。 爷爷奶奶和母亲那几代人,都是苦日子过来的,还频遭战乱,贫苦的生活把她们早就驯服了。 在她们的观念当中,只要能活下去,把握住眼前的机会,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已经是幸福的人生了。 真的是做梦都不敢梦到更高的生活。 可以说经过几代人的贫苦和战乱,已经把她们基因里面对生活的奢望给清除掉了。 虽然她们对生活的期待已经发自内心地放到最底了,但后世流行的那句话“期待放到最低,所遇皆是惊喜”,放在她们身上是不恰当的。 此时此刻奶奶和母亲的期待肯定在最低,可是,过几年呢? 过几年别人家都过好了,家家户户的经济都飞起来,生活水平跑步前进了,她们就很难再保持这种心态。 只不过到那时,发现自己的三儿子苦于文化太低,好多事受文化所限干不了,就悔之晚矣。 老大算是看明白了,三仓已经掉钱眼里了,而奶奶和母亲她们那深入骨髓的务实观念,也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虽然我现在不逼着三仓去上学,但是我要再重申一遍。”大哥说道: “三仓觉得他能挣大钱,其实就是我欠人情的结果。 事实上,做生意不但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而是很难,很苦,风险还很大。 要是不信的话,就让他再试试吧。 不过我的平价白糖绝对不能给他用了。” “大哥,为什么啊?”三仓当即就叫起来,“凭什么你能给外人用,却不让我用呢?咱们还是亲兄弟吗——” 话没说完,三仓就又伤心地哭起来。 大哥从来就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是他的保护神,是比母亲和其他兄弟姐妹更亲的存在。 可是现在,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绝情了呢? 他是真伤心了。 虽然梁进仓在上学这事上,下定决心不让步,甚至在言语上一星半点的让步都不想表现出来。 可是看到三弟的伤心,也不愿做得太过,以免给他造成永久的心理阴影。 耐下心来解释说: “刚才我已经说过,很快天就热了,天热了糖葫芦会化,这个买卖就没法做了。 还有你们不知道的第二点。 我之所以现在能搞到这么多糖票,你们以为是因为我认识一个供销社的朋友吗? 当然,认识这个朋友很重要。 但是最重要的,是因为现在的白糖供应量大了,所以糖票就宽松了。 再过一段时间,工厂生产的白糖应有尽有,就会放开,不需要票了。” “那太好了!”三仓又兴奋了,“那我就不用求你搞平价白糖了,我自己想买多少买多少!” “对,到那时候你想买多少买多少,”大哥说道: “可是供销社不是给你一个人开的,你能买,别人也能买。 到时候是个人就能蘸糖葫芦卖,你的糖葫芦还好卖吗?” “我可以便宜一点卖,”三仓叫道,“别人卖五分,我卖四分。” 大哥冷哼一声: “你卖四分,别人卖三分。 挣分钱不容易,咱们庄户人哪有来钱的路子?对于好多人来说,一支糖葫芦能挣五厘钱他们就干。” “一支挣五厘?”三仓嘟囔,“那我可不干。” “对啊,你不干,有干的。”大哥说道,“不卖糖葫芦,你还能干什么?” 三仓无法反驳,但还是嘟囔说:“反正我有的是办法。” “既然你那么有能耐,就别指望大哥的人情。”大哥坚决的口气说道,“有本事你尽管使,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打平价白糖的主意,小心连累得狗咬和山鱼也干不成了。” 说完,大哥掀门帘走了。 三仓“哇”一声哭出声来,趴在窗台上朝外喊道:“大哥你太狠心了,让我挣点钱不行啊?” 爷爷也跟三仓并排趴窗台上喊:“仓你别走啊,给爷爷个准话啊,到底哪天办事啊?” 可是黑漆漆的院子里寂静无声,很明显老大已经走了。 三仓趴被子上哭得更伤心了。 比刚才伤心多了。 大哥一番话,不但断了他的财路,而且还让他心目中大哥的形象倒塌。 最可珍惜的一份亲情的丧失,让他双重伤心。 只是他不知道,大哥的心里比他还难受。 爷爷奶奶和母亲观念转变不过来,三仓挣了几天钱就掉钱眼里无法自拔。 说来说去就是穷日子逼的。 自己说的做的都这么绝情,虽然本意是为了三仓长远打算,可是想到他才十三的孩子,受这样的打击。 做大哥的心里能不难受吗! 可是做大哥的责任在这里,再难受,再被弟弟误解,也得挺住。 不当和尚头不冷,不打棍子头不疼,只有把三仓躺着挣钱的路给他断开,让他试试凭本事挣钱真的不像吃小黄瓜那样鲜嫩可口,知道做生意的难。 最终让他自己心甘情愿从钱眼里爬出来。 那时候再让他上学,也许就能安心了。 只能是“也许“而已啊。 这人啊,一旦中过钱的毒,跟吸过毒的效果是一样的。 一日吸毒,十年戒毒,终生想毒。 一日挣钱,终生想钱! 经历过大把往兜里揣钱,随意花钱的豪爽,三仓已经很难再恢复一个学生的纯洁了。 大哥没有更好的办法给三弟洗脑,心情很是郁闷。 第二天上班也是有点蔫蔫的。 下午的时候,郑会计打发人来叫他过去办公室一趟。 他到了办公室,敲了敲门。 里面没动静。 于是再敲。 还是没动静。 心里有些奇怪,难道有人恶作剧故意骗自己,其实郑会计根本没在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窗是这个时代常用的毛玻璃,透光,但是看不到里边。 正要离开,门开了,郑会计笑吟吟站在门口。 “你在里边啊!”一边跟着往里走,梁进仓一边说道,“刚才敲了半天。” 说着还满屋里乱瞅。 “你找什么?”郑淑叶笑道。 “我没发现这房子是套间啊,怎么刚才敲门你没听到呢?” “别装了。”郑淑叶笑着打了他一下,“我就是故意不给你开门,看你会不会推门进来。”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咱厂里,除了你和苏厂长,别就没有会敲门的。” “好吧,我错了。” “错就错吧,我不介意。”郑淑叶给他倒了一杯茶,“刚才吴副厂长来过。” “……”梁进仓不知道郑淑叶这话什么意思。 “他还带着以前厂里一个老木匠。” “……”梁进仓更糊涂了。 “那个老木匠以前在厂里干过,可以说是厂里的能工巧匠,不管什么东西,做过的没做过的,只要你给他看一眼,或者给他图样,他都能做出来。” 梁进仓终于忍不住说道:“还是说重点吧,能工巧匠跟我有关系吗?” 郑淑叶表情有些严肃地说: “老木匠后来嫌厂里工资低,出去单干了。 现在吴副厂长领着他来要账本看,我当然不会给他了。 后来吴副厂长说,老张从今天开始又回厂里上班了。 而且,老张要竞聘配料那个岗位,所以看看账本,跟你竞争的时候心中有数。”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梁进仓点点头: “那很好啊,咱们厂现在要的就是这种人人争先的劲头。 只要有人比我干得好,比我更能为厂子创造利润,那就让他来干好了。” 郑淑叶盯着他看了半天,不知道这话是否出于本心,然后才说: “我没给他看,我说老张好长时间不在厂里上班了,不能看账本。 吴副厂长说老张已经开始正式上班了。 我说要请示苏厂长。 吴副厂长很生气,摔门走的。” “你做得没错啊,就是应该请示苏厂长。”说到这里梁进仓笑了笑,“我看吴副厂长消停了俩月,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想被开除一次了。” 125 双方都充满自信 郑淑叶不知道小梁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吴副厂长又要犯错误?” “现在工作上没什么错误,我指的是这老小子又要挑事。”小梁说道,“我就不明白了,他们父子俩为什么看起来对我恨之入骨呢?” 郑淑叶两颊泛红:“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装傻,”小梁笑道: “我知道良哥不要吴新刚这个徒弟了,而让我上车,吴新刚肯定恨我。 我不明白之处在于,这事其实不应该怪在我头上。 你经常跟车也看得很明白,吴新刚确实不是开车的料,真要让他拿出证来开车,害人害己。 虽然他们父子不舒服,但也不应该把我恨成这样。” 郑淑叶低着头,玩弄着手里的钢笔:“除了学车那事,他其实还有更恨你的原因。” “什么?” “长脑子干嘛的,自己去想。”郑淑叶嗔道。 “我这人脑子笨,你跟我说说呗。” “你不是脑子笨,你是木,木头脑子。”说到这里郑淑叶突然岔开话题: “你确实是木头脑子啊,我看你就是满脑子的木头。 那天苏厂长跟我谈起你,他说你是个奇才。 明明只有小学文化,但是喜欢读书,喜欢看报,比他这个大学生知道的都多,看事都透彻。 就说你干配料吧,你用的那些计算公式,我都看不懂。 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呗!” 梁进仓挠挠头: “什么奇才啊,苏厂长那是醋溜我呢。 我从小家里条件不好,上不起学,早早的就下来干活了。 可我上学的时候学习挺好的,喜欢学习,不上学了我也借别人初中的、高中的课本看。 所以就比小学文化多知道那么一点点而已。”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直道惭愧。 以前都是编出一个表叔。 现在编表叔不好使了,又开始自学成材。 自己除了脑袋里一脑子知识之外,什么时候借初高中的课本看过。 想到这里,他突然灵光一闪。 对啊,为什么自己不能“自学”呢? 就是假装自学。 然后谎称自己要考大学——这应该是给三仓洗脑的一个好办法。 这比那些干巴巴的大道理要管用多了! 相信这么刺激三仓一下,然后再来点小策略骗骗他,基本上就能把他骗着去上学。 而且不但是去上,而且还能发奋努力地上。 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啊,三仓这样的难题都能解决…… 越想越兴奋,忍不住嘴角都上翘了。 “你笑什么?”郑淑叶盯着他,奇怪地问。 “啊,啊啊,没什么,我就这么个毛病,喜欢学习,想起学习就兴奋。” 郑淑叶由衷地说道: “小梁,我真的很佩服你。 我觉得你比报纸上那些好学上进的青年事迹还要感人。 除了好学上进,善于钻研之外,最让我佩服的,是你能吃苦。 我爸经常跟我说,一个肯吃苦的人,这辈子的命运就差不到哪里去。 我妈说少年受穷不算穷,别看你小时候很苦难,我相信你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我真的相信!” 梁进仓不明白的是,你相信我能过好日子,相信就好了,脸红什么? 发现郑会计最近喜欢脸红。 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叹口气说:“我现在想吃苦,大概也吃不成喽。” 郑淑叶惊讶地问:“为什么?” “吴副厂长请回来一位能工巧匠,要跟我竞争配料的岗位,他们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看来,我这个岗位是保不住了。” “这你不用怕,”郑淑叶说,“刚才我都想好了,我和苏厂长都会坚定地站在你这边,绝对不会让他把你顶了。” “没有必要。”梁进仓摆摆手说,“你让他们上蹿下跳就行,只要他们的承包条件比我更对厂里有利,上交利润比我高,我甘愿让贤。” 见小梁说得认真,郑淑叶不敢相信地问:“你让贤了,难道就甘心只拿二十四快钱的学徒工资?” 去年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小梁光是承包配料的提成就高达四百多块钱。 加上他的基本工资,一个月将近三百块钱了。 比他一年的基本工资都多。 虽然他为此付出了比别人多得多的辛苦,但是能拿到这么高的薪金,吃点苦算什么。 岂能轻易放弃? 梁进仓对她说:“我说的是真的,吴副厂长要带人看账本,你请示过苏厂长以后,给他看就是。 只要有正当理由,苏厂长也没有理由不同意。 只要他们给厂里创造的利润比我多,不管是我,还是你和苏厂长,咱们都没有理由阻挠他。” 郑淑叶盯他看了半天,摇头说: “我除了要表扬你大公无私之外,实在想不出别的词语。 可是放着一个月二百多块的工资不拿,一下子降成二十四块,我理解不了。” 梁进仓笑道: “那你就把我理解为大公无私好了。 至于工资嘛——你不是刚才说了,我这种能吃苦的人,命运差不到哪里去。 就是不配料,我还可以干别的,照样不比别人差。 你相信不?” 郑淑叶毫不犹豫点头说:“我相信!” 有了小梁的话,郑会计果然不再给吴副厂长设置障碍。 吴副厂长煞费苦心请来这位能工巧匠,苏厂长也表示很高兴。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毕竟厂里需要这样的高精尖技术人才嘛。 至于老张要竞争配料的岗位,这就让苏厂长为难了。 按理说不管哪个岗位,通过竞争上岗,这是他这个厂长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管理改革,要的就是激发工人这种百舸争流,奋发向上的工作热情。 可是从私人感情考虑,要是老张把小梁竞争下去了,小梁那么大一块收入可就没了。 这让苏厂长感觉有点对不起小梁。 毕竟小梁为厂里做出这么大贡献,而且起早贪黑如此能吃苦,他就应该拿那么多工资。 苏厂长把小梁叫来,问他对这事的看法。 小梁表示这是好事,咱们一开始设计管理改革的时候,不就是想达到这样一个效果吗! 见小梁以大局为重,如此豁达,这让苏厂长对他的好感更加深了几分。 再说,小梁似乎很有信心,相信自己在竞争中不至于落败。 当然,苏厂长也是这么想的。 之所以有所顾虑,是因为他看到吴光荣似乎更有信心的样子。 就怕吴光荣背后搞什么阴谋诡计。 还真让苏厂长猜着了。 这里面其实就有吴光荣的阴谋诡计。 让老张竞争获胜,吴光荣是势在必得。 他知道,要想把梁进仓顶下去,就必须要比梁进仓为厂里创造更多的利润。 但是经过老张的测算,作为一个多年的老木匠,远近闻名的能工巧匠,他居然达不到梁进仓的水平。 也就是说,梁进仓一个月能为厂里节约将近一千块钱的原料成本,但老张做不到。 当时吴光荣就问老张:“按一个月来算的话,你比姓梁的能差多少?” “将近一百块钱吧。” “将近一百?”吴光荣捏着下巴考虑道,“要是每月贴进去一百块呢?” “那就比他稍微强点。” “那就好办了。” 吴光荣给老张算了这样一笔账。 梁进仓承包配料三个多月,平均算下来,他每个月节约出来的原料总成本大约是一千二百块钱。 按照承包时候约定的三七比例,梁进仓每月能拿到二百多块钱。 所谓剩的就是挣的,也就是说梁进仓单凭一个人之力,就能为厂里创造将近一千块钱的利润。 那么老张跟梁进仓竞争的时候,可以向厂里承诺,每个月为厂里创造不低于一千块钱的利润。 就是贴上一百块钱能达到的效果。 即使贴上一百块钱,到老张手里,还剩一百多块呢。 老张再是能工巧匠,在外面给人干木匠活,一个月也挣不了五十块钱。 承包配料能挣一百多,已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高收入了。 可是,老张还是有些心虚: “吴厂长,我听说小梁可是天不亮就到厂里,开始给各个车间配料。 我这个年龄了,可没他那个精力。 就怕到时候干起来,达不到咱们计算的那个结果。” “你放手去干就行。”吴光荣安慰他说: “在整个夏山公社,谁能比得上你的技术? 姓梁的除了能吃苦之外,他会什么技术? 再说,他天不亮就来厂里配料,是因为白天还要出车,所以提前把料配好。 你又不出车,上班就是专业配料,还怕精力不够用的?” 可老张毕竟只是个老木匠,就是靠手艺吃饭的人,现在让他一下子跟厂里签这么大数额的合同,还是有些胆怯。 末后吴光荣又在背后跟他签了一个私人协议,老张承包配料,赚多了,算老张的。 如果赔了,差多少,吴光荣给他补多少。 当然,除了补上厂里的,还承诺给老张一个月保底一百块钱的收入。 老张这才放心,正式向厂里提出岗位竞争。 126 给他一个掉进坑里的机会 竞岗这个名词,在这年头说出来还是那么地新鲜。 但是从一开始梁进仓对配料岗位的承包,就已经为竞争埋下了伏笔。 加上他承包配料获得的极大受益,不可避免地催生出红眼病。 尤其是跟他有仇的吴氏父子,恨不得他马上死的仇恨,更是见不得他的好。 “竞岗”一词也就自然而然提前在一个社办企业出现了。 几乎全厂的人都知道吴新刚一直追求郑会计,并以跟郑会计搞对象自居。 但梁进仓是新人,而且进厂不久跟郑会计走得很近乎,这样反而“灯下黑”,没人告诉他,你其实是抢走了吴新刚的对象。 夺妻之恨,这就严重了。 至少吴氏父子认为很严重。 其他诸如梁进仓在厂里公然顶撞吴副厂长,吴新刚打他未遂,还有吴新刚被梁进仓埋在雪里,桩桩件件,都是弥天大仇。 不过梁进仓似乎并无此觉悟。 他知道自己跟吴氏父子有矛盾,有仇,但他们不至于把自己恨成那样。 首先,桩桩件件,都是对方先找事,从自己跟孙业富打架,吴光荣拿自己开刀就开始了。 以后每一次,都是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先找事。 自己到现在为止只能算是被动防守,从来没有主动反击过。 即使大年初二把吴新刚埋进雪里,按照他先动手打自己,还各种谩骂放狠话,自己仅仅是把他埋起来,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上哪找这么老实的敌人? 吴光荣贼心不死,挖空心思地谋害自己,这次老张的竞岗,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是吴光荣一手策划的。 梁进仓有些生气了。 这老东西还没完了! 但他还是决定给老东西一次机会。 或者,给他一次掉坑里的机会。 要是他还有一点良知,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放过自己的机会。 如果他还是要赶尽杀绝,那么,这就是一个大坑。 在老张向厂里正式提交申请,要竞争配料那个岗位之后,梁进仓去找了吴光荣。 也没绕弯子,直截了当提出,希望吴副厂长放自己一马。 吴副厂长很得意,他料到梁进仓有可能会来求自己。 郑淑叶跟梁进仓的关系越走越近,这是厂里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这种情况之下,他带老张去看账本的时候,还是明确告诉郑淑叶,老张准备顶替梁进仓承包配料。 这其实就是敲山震虎。 告诉了郑淑叶,其实就是告诉了梁进仓。 就是让他担惊受怕,焦虑不安却无可奈何。 最终的目标,其实还在苏致祥身上。 梁进仓肯定不会甘心这么大的收入被人顶替,他肯定会求到苏致祥。 苏致祥要是出面袒护梁进仓,阻挠老张竞争配料岗位,那就跟他管理改革的精神背道而驰,自己打自己的脸。 到时候吴光荣站出来揭发,苏致祥肯定顶不住,那么梁进仓的岗位还是会被顶替。 这样一来,苏致祥威信大损,梁进仓被断了财路。 而两个人的关系,也肯定会大受影响。 可谓一石三鸟之计。 吴光荣很得意。 这也是自从苏致祥和梁进仓出现以后,吴光荣从屡战屡败中受到了教训,学得乖了。 不再跟他们硬碰硬,而是开始讲究策略。 软刀子杀人,也许更解恨。 现在一看梁进仓来找自己,吴光荣做出很意外的神情:“老张要竞争配料,你来找我干什么?有什么想法,你去找老张商量啊。” “我觉得老张是你找来的,他应该会听你的。” 吴光荣胜券在握,对梁进仓的态度也好了很多,神情和言语很像个长辈了,他摇摇头说: “小梁啊,你错了。 老张很早以前,就是铁木业社那时候,他就跟我干。 后来他觉得在厂里干工资太低,就出去自己单干了。 现在听说咱们厂效益好了,工资很高,比方说你,一个月能发到小三百块钱,你说他能不羡慕。 再说就凭老张那技术,肯定不比你差吧? 你都能挣小三百,他不服啊。 他来找我,想回厂,你说就他这样的能工巧匠,厂里三顾茅庐求都求不来,我能拒绝他吗? 他要看看账本做到心中有数,我能不帮他吗? 我帮他也不是为了他个人,也是希望这位大能人给厂里创造更多的利润。 于公于私,我都该支持他。 你上来就说让我放过你,我真的感到很意外。” 梁进仓真诚地说道: “吴副厂长,也许是我用词不当,我向您道歉。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跟吴新刚闹过两次矛盾,大年初二那天碰上打群架,又把他埋雪里去了。 看我也觉得冤啊,因为我从来没主动去找事,那两次都是他找事,先要打我。 我又不是死的,肯定不能老老实实让他打吧? 请您也得理解我。” 吴光荣大度地说:“理解理解,我完全理解,年轻嘛,谁还没点火性!” “谢谢吴副厂长!”梁进仓感动地说: “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好受多了。 然后说回这个配料。 我认为不管是我,还是老张,谁来承包配料,其实都能给厂里创造利润。 而且我已经很尽力了,到此为止对咱厂的贡献也不小吧? 您看我干得好好的,这个工作对我来说也刚刚顺上套,一下子把我拿下去,我也受不了啊。 我觉得于公于私,都不应该把我顶下去。 老张是能工巧匠,技术好,可以让他干更适合的工作啊!” 吴光荣点头说: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个竞争的问题,说到底是你跟老张俩人之间的问题。 一句话,就是这一个月小三百块钱的工资,由谁来拿的问题。 不管是你拿,还是由老张拿,对我们其他人来说都一样。 我们无所谓,也管不着。 所以你来求我,真的找错人了。” 梁进仓脸色凝重地说: “吴副厂长,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我们家条件不好,好容易我挣钱了,日子看到了希望。 要是一下子把我这个财路断了,我觉得都没法活了。 我知道您能跟老张说上话,所以来求您,跟他说说不行吗?” 吴光荣一摊手: “这个我真帮不了你。 这个钱对你来说是财路,对老张来说同样也是财路。 谁跟钱也没出五服,大家干活的目的都想多挣点钱。 所以我要是不让老张竞争配料,岂不是断了他的财路?” “吴副厂长,您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小梁,你言重了。”吴光荣做出极其为难的样子,“要不然你找找苏厂长看,他对你那么器重,也许会有办法。” 梁进仓意味深长看了一吴光荣一眼: “吴副厂长,谢谢您的建议。 即使谁也不帮我,我也绝对不会让出配料的。 有人不让我挣钱,我也不会让某些人挣钱!” 望着梁进仓的背影,吴光荣笑了。 自从这小子进厂,吴光荣第一次在看到他的时候,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 他让人盯着梁进仓,看那小子有没有去找苏厂长。 很快那人就回来跟他说,梁进仓进了苏厂长的办公室。 很好,吴光荣更高兴了。 他最盼望的就是把苏致祥拉到事情的漩涡当中来。 苏致祥拉偏架,以权谋私,硬把配料承包给梁进仓,那才好呢! 梁进仓去找苏厂长,当然是谈承包配料的事。 不过肯定不是求苏厂长以权谋私。 他只是向苏厂长提出自己的担忧。 自从自己承包配料,一个月发将近三百块钱,这对于很多人来说可是全年的工资。 大家同样在厂里干活,你一个月发别人一年的钱,想不让人眼红那是不可能的。 你看看,这才发了两个月的工资,就有人跳出来搞竞争了。 接下来不管是谁承包到配料,其他人还是会继续眼红。 小梁的意思就是希望苏厂长考虑到整天争来争去,热情过头,就会适得其反,反而影响生产。 工作热情需要调动,但是团队的稳定更重要。 “那你觉得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苏厂长问他。 “签合同的时候,约定好期限。” 哦! 苏厂长这才想起来,去年小梁跟厂里签订的承包合同,只是约定了分成比例,奖惩条款,但是没有约定承包期限。 这也跟承包当时的情况有关。 因为没人知道他承包配料能不能省出钱来。 也不知道这个承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所以只是临时粗略地做了约定,至于期限问题,谁也没有考虑。 摸着石头过河,就是摸到哪里算哪里。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小梁承包到现在,快三个月了,他已经完全证明了配料承包这事,是于公于私都有利的选择。 而且能给承包者带来丰厚的收益。 所以这次通过竞争,确定承包者,那么就得约定承包期限了。 既对承包者是个约束,也对承包者是一种保护,省得再有竞争者跳出来,整天争来争去。 除了不利团结,真的还会影响生产。 苏厂长看得出,小梁很有自信,能够在竞争中获胜。 毕竟在配料承包上,不管是他的计算能力,还是前期的工作经验,都比别人有优势。 让苏厂长意外的是,吴光荣居然跟小梁的看法不谋而合。 他也来向苏厂长建议,配料重新承包之后,必须约定期限。 理由居然跟小梁说的差不多。 这让苏厂长禁不住对吴光荣刮目相看。 自从自己兼任木器厂厂长以来,吴光荣第一次设身处地为厂子的利益着想。 以前的时候,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为拆台而努力。 恨不能一下子把木器厂拆垮台才过瘾呢。 看来,吴光荣经过上次开除那事之后,已经接受教训了。 于是综合各人的合理化建议,对于再一次有关于配料的承包合同,做了修改。 除了一些必要的约定条款之外,对于分成比例,奖惩规则,以及承包期限等项,都列举出来。 只是具体的数字和日期暂时空白,等竞标结束,签合同的时候再填上。 在吴副厂长的建议下,木器厂召集全厂员工,为配料承包搞了一个公开竞标大会。 其实他就是要对竞标结果搞成既成事实,当着全厂人的面儿签订合同。 这样不管以后苏致祥想要怎么帮助梁进仓搞以权谋私,暗箱操作,都没有了操作空间。 竞标大会正式开始。 看得出,不管是梁进仓,还是老张,俩人都是一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的表现。 全厂员工更是以极大的热情参加这次大会。 毕竟他们干了这么多年,对于一个岗位还可以通过竞标来获取,还是头一次经历。 都想瞧个新鲜,看个结果,总结个经验。 希望以后要是有机会,看好哪个岗位了,自己也可以通过竞标来获得。 127 她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竞标大会的动静虽然很大,仪式虽然很庄重,但是过程还是很简单。 毕竟就是一个岗位,由两个人竞争而已。 标底很简单,就是梁进仓原来跟厂里签的那个承包合同。 也就是说,这次竞标的两个人,投标条件不能低于原先的承包条件。 一个岗位引入竞争,受益者其实就是厂里。 因为是老张提起的竞标,所以先由老张投标。 老张给出的承包条件,第一,省出来的原料费,他跟厂里二八分成,厂里要八成。 第二,承诺在厂里正常生产的前提下,每个月保底给厂里省出一千块钱的材料费。 如果厂里八成都不足一千块的话,他会从自己的分成中拿出一部分,补足到一千块。 梁进仓原来跟厂里是三七分成,每个月为厂里省出的材料费将近一千块。 老张给出的条件,比梁进仓的承包条件大大加码了。 但是从前边两个月的收益看,即使是老张这个条件,上交了承包费之后,老张应该还有一百多块钱的收益。 这也相当不错了。 大家都看向小梁,看他如何应对。 “我也二八分成。”梁进仓说,“每个月保底给厂里省出一千零二十块钱的材料费。” 虽然仅仅加了二十块,但也是比老张的条件加码了。 大家明白小梁的意思。 即使多上交二十块钱,一个月他就发不到一百块钱了,但将近一百块的工资,别人也是想都不敢想的啊。 虽然天气依然寒冷,但老张的脸上已经见汗了。 他偷偷瞟了一眼吴光荣。 吴光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看老张。 只是一只手扶着白瓷盖杯,另一只手掌展开,微微颤动。 似乎好整以暇进入思考的样子。 很明显,吴光荣的意思,是让老张加到一千零五十。 老张的脸色有些发白。 本来他就感觉自己比不上梁进仓的计算能力,现在要是比梁进仓的条件还要加码,这里面就没有什么利润空间了。 不过竞标大会开始之前,吴光荣找他谈过。 梁进仓去找吴光荣,表达了自己决不放弃的态度。 吴光荣料到梁进仓肯定会加码。 所以他嘱咐老张,要是梁进仓加码,你也跟着加码。 反正不管加到多少,他承诺老张一个月最少发到一百块钱,差多少,他给老张补上。 此时此刻,梁进仓的承包条件,明显让他连一百块钱的利润都没有了。 如果老张加到一千零五十,利润也就是在五十块左右了。 也就是说,按照吴光荣的承诺,他要给老张补上五十块。 然后老张想到,即使一个月只有五十块的利润,加上基本工资,也有八九十块钱的收入了。 即使不用吴光荣给自己补足到一百块,这个工资水平,实在也不低了。 于是一咬牙,加到了一千零五十。 这也在大部分工人的意料之中。 毕竟参照前两个月小梁的配料结果,老张承诺的这个数值,他自己还是有一定的利润空间的。 至少比车间的那些老师傅发的要多。 这也很不错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小梁身上,看他是否还要加码? 其实按照有的人的想法,就是再加上一二十块钱,也还是可以的。 虽然比前两个月小三百的惊人工资相比,是差了太多,但是依然会比其他工人发钱多。 这也很不错啊! 梁进仓沉默了。 所有人跟着沉默,全场鸦雀无声。 每个人的心都在替小梁感到紧张,毕竟这个选择也有些令人纠结。 最紧张的,当属吴光荣和老张了。 老张其实很盼着小梁会再次加码,那么,他就解脱了。 而吴光荣却是担心梁进仓还会加码。 如果梁进仓再加,那么他就不敢让老张加了。 再加的话,他真的要给老张补贴了。 其实,他跟老张签的那个私人协议,也有他自己的小算盘。 梁进仓白天常常还要跟石国良出车,尚且能取得那样的成绩,老张全天在厂里,专业配料,岂能还不如梁进仓? 他其实是希望老张能超额完成任务。 到时候老张到手的利润超过一百,难道他真的会独吞? 说白了,吴光荣除了要离间苏致祥和梁进仓的关系,断掉梁进仓的财路,另外他也想从这个配料承包当中捞点好处。 但是现在双方都在加码,看得出梁进仓宁愿利润降到最低,也不愿意放弃配料这个岗位。 梁进仓低头思考了几分钟,最后抬头看看老张,笑了笑:“算了,我不加了,配料这个活儿,是你的了。” 呼——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最终的结果,顺理成章,也在意料之中。 毕竟再往上加,就没多少利润了。 而且大家现在也已经知道,为了挣那二百多块钱,小梁头天下午每个车间统计明天的生产任务。 第二天天不亮就到厂,大冬天的在雪地里翻找,配料,实在太拼。 不拼的话,肯定没这么高的利润。 现在利润在竞争中自动降了下来,再那么拼的话,有点不值。 老张竞岗成功,在全厂员工的见证之下,当场跟厂里签订了承包合同。 从此,配料这个岗位就是老张的了。 梁进仓也可以歇歇,专心学他的车。 散会的时候,苏致祥看向小梁的眼神里,充满了遗憾。 他没想到这位老张如此疯狂。 年龄也不小了,居然很拼。 配料这个活儿,不但一直在户外工作,而且极其费心劳神。 每天的计算都需要极其精准。 不知道老张能不能吃得消。 而且老张的疯狂,也断了小梁的财路。 这让苏致祥感觉有些内疚。 毕竟小梁为厂里贡献那么大,现在却只剩下一个学徒身份,每个月二十四块钱的工资。 跟前边俩月比起来,实在太少了。 有可能小梁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 没想到的是,小梁朝着苏厂长笑笑,似乎发自内心的,没看出难以接受的样子。 大家散去,郑会计邀请落败者小梁到自己办公室坐坐。 到了办公室,照例给他泡一杯龙井。 梁进仓抱着茶杯,慨叹说: “无官一身轻,前一阵儿干得太拼,现在终于也可以放松一下了。 不过遗憾的是,以后不能到你这里蹭茶了。” 郑淑叶笑吟吟看着他:“不看账,难道我这里就不能来了吗?” 梁进仓挠挠头:“没由头了,怎么好意思来!” “没事,不需要由头,”郑淑叶大大方方地说,“我这里的门随时为你敞开,你想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 梁进仓看着她:“我被人顶了,你似乎并没有替我悲伤的意思?” “这事不用替,因为你自己也不悲伤。” “一个月将近三百块钱的工资变成二十四块,换了谁不悲伤?” “对,换了谁都会悲伤,大概只有你,不会悲伤,我倒是隐隐觉得,吴副厂长和老张应该是被你坑了。” 梁进仓沉默了。 不得不承认,郑淑叶很聪明。 而且似乎比别人更了解自己。 郑淑叶说道: “刚才我看到了,吴副厂长给老张打手势,说明这事不是老张一个人的事。 我理解为这是吴副厂长和老张合伙承包的。 以吴副厂长为主,老张只不过就是负责干活的。 但是我很不看好他们俩的合伙。 经过你俩的几次加码,配料已经没什么利润了。 你脱身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且我猜想,你应该另外有什么打算。 我猜对了吗?” 梁进仓盯着郑淑叶那张白生生的俏脸,不由得有些动心。 这女孩真的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很明显,她不但很聪明,而且对自己很用心。 说实话,她不但长得漂亮,身材一流,性格也好,典型的会成长为一个贤妻良母。 贤内助。 俗话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会有一个默默支持的女人。 同理可得,一个默默支持的女人,往往会培养出一个成功的男人。 由此可见,郑淑叶会是一个有福的女人。 只是自己跟她的身份差距太大,不敢想。 不敢想,但也不存在什么保持距离,更谈不上什么拒绝。 得一红颜知己,挺好。 为什么要保持距离! “是的,你猜对了。”梁进仓点头说: “我的想法就是,从配料那个岗位脱身,给自己大把的可自由支配时间。 然后,我用那些空余时间,系统地自学初高中课程。 今年,我要参加高考。” 肚子里的蛔虫大吃一惊。 直接吓得不敢以蛔虫自居了。 “你要——今年参加高考?” “对,志在必得!” 郑淑叶沉默了。 她看得出小梁不是在开玩笑。 他的这个决定让她的心里很乱。 小梁能有这样的上进心,她当然感到欣慰。 可是,如果小梁考上大学,那就不是他跟自己身份有差距的问题,而变成自己跟他身份有差距了。 她比别人看得更清楚,小梁真的很优秀。 不管干什么,他都能钻研,肯下功夫,而且能做得很好。 想来,他要考大学,也许真的就能考上。 至少就目前对他的了解来说,数学分数肯定不会低。 语文,应该也不低。 那么,其他几科,又有什么能难住他呢? 梁进仓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 “我们村没几个大学生,上高中的也不多,高中课本不好借。 夏山街人才辈出,你能不能帮我借一套高中课本?” “啊?哦,可以,没问题。”郑淑叶有些神不守舍,小梁的这个打算石破天惊,太让她意外了: “我是高中毕业,课本在家里放着呢,随时可以借给你。 不过——你跟我说过你的家庭情况,你是家中老大,家中的顶梁柱。 要是你真的考上了,上大学去了,你们家能供得起你吗?” “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了?”梁进仓笑道。 郑淑叶摇摇头: “倒没有。 你考上大学,全家苦几年,等你毕业了,生活就会好起来。 我只是随便这么一问罢了。” 梁进仓把身子往前探向郑淑叶这一边,一脸神秘地说: “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千万不可外传。 我自学考大学不假,也会好好学,尽力去考。 最好能考个好点的大学。 但是考上了我也不会去上。” “为什么?”这更让郑淑叶吃惊了。 相处几个月来,感觉自己已经很了解小梁了。 现在突然发现,他总是能让自己大出意外。 “我是大哥嘛!”梁进仓道: “不管什么事,都要以身作则。 我那三个弟弟没有一个喜欢学习的,都不让我省心。 现在三仓又掉钱眼里爬不出来了。 所以我这当大哥的只能以身作则,让他们看看努力学习是个什么样子。 考上大学会让一个农民的身份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但是,我却不会去上。 我们家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当老大的要是去上学,几个弟弟只能下来干活了。 一句话,我上不起。 我就是给弟弟带个好头,然后撕碎入学通知书。 把几个猴崽子给感动死!” 郑淑叶吃惊地用手遮住了嘴。 小梁的阴谋诡计能不能把几个猴崽子感动死不知道,但是明显感动到她了。 她也是上过学的,只不过考大学落榜了而已。 她很清楚学习不像吃黄瓜那样鲜嫩可口,学习既枯燥,也很累。 小梁却是在工作之余自学,参加高考,只为了教训弟弟们,让他们收心,好好学习。 “都说是长兄如父,你这当大哥的,做得也太好了吧!”郑淑叶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真羡慕你的弟弟们,我怎么没有一个这么好的大哥呢!” “好什么好!”梁进仓一脸无奈地说,“也是让几个猴崽子给逼的,反正也是整天操心,自学参加高考不过就是劳心,操心劳心一个味儿,尽到做大哥的本分而已。” 郑淑叶却是知道,高考啊,哪能像他自己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不过感动归感动,心里却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128 大仓娘被逼无奈 在下午下班之前,郑淑叶已经回家把初高中所有的课本拿回来。 交给梁进仓时,她还是有些不确定地问:“真想好了?你确定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 “想好几天了,好容易想到这个刺激猴崽子的好办法,太兴奋了,头脑确实有点发热哈!” 郑淑叶白他一眼: “越来越没正经了。 我意思是说,考大学可没那么容易。 现在不是刚恢复高考那年了,分数一年比一年高。 你上着班,还得自学,我替你觉得累。 再说你工资低了,你家的生活条件又变回去了,难道就不觉得有压力?” “没事。”梁进仓一脸豁达地说,“有多多花,有少少花,我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 “好吧,你想法多,我们猜不透。”郑淑叶无奈地说,“不过配料这个活儿被他们一搅和,以后不管让谁承包,都没多少利润空间了。” “你觉得还会有以后吗?”梁进仓笑道,“老张受人指使,一下子跟厂里签了三年的合同,至少这三年之内,他们出不了坑。” 郑淑叶问:“你一直说这是个坑,我到现在想不明白,他们这个承包条件,无非就是挣得少点。 可是少不少的,还是比车间的大师傅挣得都多,哪里是坑了? 我比较笨,能不能给我透露透露?” “你笨?”梁进仓做出夸张的表情,“你要是笨的话,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傻子。” 郑淑叶脸色微微一红,不过看得出,这话还是很受用的。 “看在好朋友的份上,跟我说说呗,省得我心里困惑。” 梁进仓点点头,是的,到现在为止,俩人已经是很好的朋友关系。 郑会计对自己真的不错。 “你是会计,跟你一说你就会清楚,但是别人未必有这样敏感。”梁进仓说道: “你有没有发现,我去年跟厂里签的那个承包合同,既没有约定承包期限,也没有约定给厂里创造利润的最低数额? 就是因为,这个工种的不确定性太大,你不确定能省出多少钱,我也不确定能那么拼命的干,能坚持几天。 但是老张今天签的合同,却是参考了我的利润值。 这是天大的错误。 因为我的计算能力,没几个人能比。 哎,跟你吹个牛皮,我每天配料耗费的心力,都能设计一颗原子弹了。 我连一根烧火棍那么大的材料都做到物尽其用了,你说这得耗费多少脑细胞? 这么拼,我自己也坚持不了多少日子。 至于别人,谁也模仿不来。 你想啊,他们用设计原子弹的成本去计算几块破木头,能有利润吗? 不但不会有利润,每个月还得倒赔,而且赔不少。 吴光荣看着哪里热乎往哪跳,不知道那其实是个火坑。 你说呢?” 郑淑叶沉思着点头,长长地慨叹了一声: “你确实是个天才。 你说的一点没错,我其实也往这方面想过,只是不能确定而已。 你配料的那些计算,我也看到过,实在太复杂了。 当时我就想,不就是几块木料啊,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了吗? 老张虽然是能工巧匠,但他肯定没有你这样的计算能力。 也许凭着他在木匠技术方面比你强,拼了老命不吃不睡能勉强坚持三两天,要是天天这么高强度的劳心费神,任何人受不了。” “老张所遇非人啊!”梁进仓叹息说。 “是啊,”郑淑叶也替老张感到不值,“偏偏还一下子签了三年的合同,看他们怎么收场吧!” “没法收场也总得收场,总往里赔他也赔不起,无非就是吴副厂长又要开始上蹿下跳。” 郑淑叶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确实如此,以前他是一把手的时候还正常点,自从苏厂长来了,我看他就是受刺激了。 不过这回你又成受害者了,你那么大一块儿收入让他们给搅和没了。” “我无所谓,正好让我轻松一下,专心对付老三。” 梁进仓这话说的是真心话,但不是全部。 三仓的上学是目前亟需解决的大问题,但是自己绝不可能让收入从将近三百块回到二十四块。 人生步子迈太大了肯定不行,一步登天走太快,可能连灵魂都跟不上你的速度。 所以说一步登天的人往往连灵魂都丢了。 但是也不能走回头路。 真正的好生活就是每时每刻都在上升,稳定上升,每天都是惊喜。 这才是幸福的人生。 下班后回家,全家人都吃惊坏了。 因为他带回来全套的初高中课本,并且高调宣布,自己要自学,准备今年参加高考。 弟弟妹妹们匪夷所思地吃惊。 而母亲,却像是听到一个噩耗。 老大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他要是上学走了,日子怎么过? 而且自从老大当工人以后,虽然收入不是很高,可是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知不觉比以前好了很多。 日子呈现蒸蒸日上的势头,生活刚刚有奔头呢。 老大这是突然发了哪门子疯,想要考大学? 思考良久,她终于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 《西厢记》! 书生张君瑞因为身份低微,配不上相府千金崔莺莺,后来被逼进京赶考,只有考上了才有资格娶崔莺莺。 现在他家老大很可能就是张君瑞的遭遇。 这几天,她家老公公伙同婆婆上蹿下跳,非逼着大儿媳表态,要求尽快给老大和英子圆房。 大仓娘实在是烦不胜烦,又有点顶不住的感觉。 究其原因。 才知道公公在集上看到嫡长孙被人暗相的一幕。 大仓娘大喜。 把公公婆婆吓坏的事,对她来说可是峰回路转的天大喜事啊。 不愧是双枪老太婆式的人物,立即雷厉风行地对此事展开调查。 趁着去夏山街赶集的时候,找到一个熟人,把木器厂的人际关系打听了个明白。 知道厂里有个女会计跟老大走得很近。 女会计长得那个漂亮就别提了,据说是全公社没有比得了的。 关键人家家庭好,她爸是咱公社郑主任。 然后大仓娘埋伏在木器厂大门口对面,趁着下班时间,把郑会计暗相了。 第一眼就兴奋得差点暴露了。 长得也太好了吧? 比姓黄的那闺女好很多啊。 关键人家这闺女一看就是靠谱的那一类啊。 这要娶进门来,肯定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亲戚家也得带着去走一趟啊。 总得显摆显摆吧! 回来以后兴奋得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歪的眼圈都熬黑了。 短暂的兴奋过后,稍微冷静下来的大仓娘想到,人家郑会计那样的家庭,公社主任家的闺女,咱家配得上吗? 根据公公的描述,很明显闺女是看上咱家老大了,可是公社主任,她老爹呢? 肯定不同意啊!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个好闺女都想攀上门好亲戚,哪有往下嫁的! 这几天又开始忧愁这个事儿。 还没理出个头绪呢,老大突然回家放了这么一炮。 大仓娘自然猜到了唯一可能,老大这是被逼着进京赶考,考上了才有高攀的资格。 老大有多顾家,做母亲的比任何人都了解。 现在老大突然不管家庭的承受能力,不顾一切要去为自己争取个前程。 除了他想考上大学,以配得上公社主任的闺女,再想不出其他理由。 吃过晚饭,老大稍微辅导一下二仓和英子,就进入他自己的学习状态之中。 大仓娘鬼鬼祟祟扒门框上往屋里看,见西屋炕上趴着兄妹三人,每人都抱着书本,各人忙各人的。 看看一个个都这么长的身量一条一条的,你说她心里什么滋味? 世界末日的滋味啊! 家里一共五个孩子,最大的三个孩子都上学。 小四儿肯定要上学——因为就是把他拽下来,除了到处惹是生非,祸祸人家的柴禾垛、篱笆墙之外,其他什么都帮不上忙。 至于三仓—— 大仓娘只能深深地叹息。 三仓现在已经在内心跟大哥断绝兄弟关系。 再也不跟大哥说话。 看都不看。 跟狗咬和山鱼也断绝关系了。 因为那俩断子绝孙的老光棍再也不给三仓提供平价白糖。 毕竟那俩老家伙需要依靠大仓才能活下去,大仓怎么说,他俩就怎么干。 三仓是个意志力坚强的孩子,越挫越勇之下,买了高价白糖,自己在家蘸糖葫芦。 不得不承认,他把蘸糖葫芦的技术完全学到了家。 只是卖了两天,他的糖葫芦生意还是停了。 因为他算了算根本不赚钱。 利润比窗户纸还薄。 去了灯油炭火,几乎是白搭忙活。 但是命运的艰难难不住三仓。 他去拜访了村里的专业买卖家鹅拧,请求鹅拧带带自己。 鹅拧最近蒸馒头卖。 去集上买来麦子,磨成粉,蒸馒头。 三仓他知道自己太小,去集上买麦子不大现实。 再说回来还得磨成面粉,他一个人也推不动石磨。 但是这也难不住很有生意经验的三仓,他提出从鹅拧那里批发馒头。 大仓对鹅拧有救命之恩,现在三仓来求到他了,他岂能不帮忙。 于是用稍微高于成本的价格,把馒头批发给了三仓。 而且近来鹅拧搞到了一点猪肉,还包了一部分肉包子。 三仓觉得肉包子应该更畅销,于是也批了几十个肉包子。 第一天出去卖,虽然下货不快,但是一直卖到天黑,总算勉强把馒头卖完了。 篮子里还剩几个肉包子,被人家村里嗅觉灵敏的狗发现了,全村的狗都去追他。 三仓被追得差点断了气,数次跌倒,篮子也摔瘪了,肉包子也让狗吃了。 没把他吃掉已经算是万幸。 三仓晚饭后才一瘸一拐回来的,趴炕上哭了大半夜。 这一趟不但没挣到钱,还赔进去好几毛。 搭上一个篮子。 裤子又得添好几个补丁。 亏大了。 哭得全家人都心酸。 三仓恨死大哥了。 这一切还不都是被大哥害的吗? 不过这一切都打不倒意志坚强的三仓。 肉包子事件之后,他仅仅在家蔫蔫儿了一天。 转过天来,他就又收拾行装再次出发了。 这次推着家里的架子车,两边是荆条篓子,他,收废品。 嗓子也很嘹亮,到了别的村里,还很稚嫩的声音喊着: “收铁收铝收铜,纸盒子破布衬,俺还收酒瓶……” 收了两天,居然攒了一车子。 去夏山街的收购站卖他的废品。 回来又趴在被窝上哭到半夜。 因为他把镀铜都当成铜收了,还有一些破鞋底,根本不是纯塑料,人家收购站都不要…… 忙活了两天,每天的中午饭都没得吃,收获就是赔进去好几块钱。 看他哭得那么可怜,全家人都跟着掉泪。 唯有大哥是铁石心肠。 不但毫无同情之心,现在越来越厉害,希望三弟好好干,支撑着这个家。 他这个当大哥的呢,就可以心无旁骛争取自己的好前程去了。 大仓娘很后悔当初支持三仓退学。 如果三仓还上着学,老大也许狠不下心来把全家人一扔。 可是现在见老大决心那么大,而且大仓娘见识过太多娶了媳妇忘了娘的。 被逼无奈的大仓娘最终决定,向公公婆婆投降。 结成婆媳联盟,逼迫老大赶紧跟英子圆房。 一旦圆房,老大被拴住了,就收心了。 满天乌云,烟消云散。 129 趁人之危 大仓娘这是彻底投降。 不但向公公婆婆投降,也向老大投降。 向老大投降的表现形式,就是拿着烧火棍,一下一下把三仓抽着送到学校去了。 并且托付田老师严加看管,时刻与她保持畅通的联系。 防止三仓逃学。 三仓做了一个多月的买卖,心野了。 很有点坐不住,坐在教室的凳子上,感觉屁股就像针扎一样难受。 可他已经没有退路。 生意的失败,对他打击很大。 关键是,前些天胆敢公然反抗大哥,是因为有母亲的支持。 现在母亲也叛变了。 母亲的严厉,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每天坐在教室里,就跟被收监了差不多的感觉。 想逃学吧,田老师盯他很紧。 另外还有一个小间谍,小四儿。 自从他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吃的,小四儿就倒向母亲一边,对于三哥在学校的动向,整天打小报告。 三仓路路断绝,孤立无援,在学校就是再受罪,也只能咬牙忍着。 往兜里大把塞钱的幸福生活一去不复返,那种热血沸腾的爽感只能作为一种遥远的记忆,永远存在于半夜梦醒的哭泣当中。 大仓娘向公婆投降的方式,就是拿出一个贤孝儿媳的姿态,跟公婆结成联盟三人组。 并且勇敢地包揽下一项重任,做通英子的工作。 而老大的工作,做爷爷的当然是义不容辞啦。 公公婆婆担心英子那么喜欢学习,而且学习那么好,都跳级了,把她拽下来可能不容易。 大仓娘大义凛然地表示,没事,自己有信心说服闺女,闺女从小最听自己的。 她相信自己早已经把闺女吃得透透的。 别说在家给俩人圆房,现在就是再拿出那俩青花小包袱,一人手里塞一个,让他俩流落他乡。 英子还是要死死抱住。 真正难办的是老大。 她暗相过郑会计,很清楚那女子对老大的诱惑有多大。 即使她作为一个老娘们,看到郑会计那干干净净的瓜子脸,高高的个子,有腰有胯的身段。 那也是如坐春风的舒服。 何况老大都是十九岁的大青年了。 让他放弃高攀公社主任闺女的幻想,回过头来老老实实娶还不熟的英子,大仓娘换位思考,换了自己也不干啊! 幸好大仓娘挺善于戴高帽的,给公公几顶高帽戴上,什么老大从小就亲他爷爷,什么都听爷爷的,爷爷说一不二,云云。 爷爷就晕晕了。 号令老婆子把仓给我叫过来。 大仓娘装模作样在外间屋帮婆婆搓麻线。 嫡长孙见了爷爷,乐呵呵问道:“爷爷,传唤你大孙子有何吩咐啊?” 老家伙笑容满面,热情地拉大孙子上炕,还亲自给嫡长孙倒茶。 嫡长孙赶紧去抢茶壶,先给爷爷的茶碗里续水,然后才给自己倒。 爷爷卷起一根旱烟,大孙子眼疾手快划着火柴,凑上去给点着。 “仓啊,”爷爷美美吸一口烟,眯着眼说道,“这么多的孙子孙女,爷爷最亲谁?” “那还用问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老家伙眯着眼满意地点点头。 “那你说说,最疼谁?” “那还用问嘛,英子啊。” 老家伙更满意了。 “可是,爷爷这些日子老是在琢磨一个事儿。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英子一天天长大了,眼看就到出嫁的年龄了。 可是爷爷奶奶最疼她啊,舍不得她嫁出去。 嫁给谁都不放心。” 是啊是啊,嫡长孙对爷爷的话表示高度赞同:“我跟您一样的想法,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一下子嫁出去,我也是不放心。” 老家伙更更满意了。 谈话进行得太顺利了。 话锋一转: “去年宋其果找事,爷爷才知道我和你奶奶不在家的时候,你还定了一门亲。 为了那个亲事,你差点让孙世文弟兄三个打死。 爷爷到现在心疼啊。 爷爷说句不好听的,咱们这里有句老俗话,母狗不调腚,公狗不上前。 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 宋其果想把你的亲事给搅黄了,他说搅黄就能搅黄啊? 说明那个女方还是不可靠。 也幸亏是黄了,要是娶进门的话,以后有你受的。” 嫡长孙深有同感: “是啊爷爷,那个女的光看表面挺好,后来我发现她干的那些事,确实不是可靠人。 您可真是人老成精,额,火眼金睛。 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拿,一点不假啊!” 老家伙脸色一僵,不知道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在夸自己?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谈重点。 “所以爷爷就在担心,以后你再找个,谁敢保证就是可靠人啊?” “您啊!”嫡长孙抚摸着爷爷的肩膀,“有我的爷爷,还怕您孙子走了眼?” “哦?”爷爷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找什么样的,全听爷爷的?” “您说说,不听爷爷的听谁的?咱们这个家,还不是您老人家说一不二!” 老头极其满意。 很好很好,有大孙孙这句话,这事儿十之八九成了。 他得意地咳嗽了好几声。 意思就是向外间的婆媳娘俩显摆,看看爷爷的权威! 还有爷爷说话的水平怎么样? 三言两语,嫡长孙服服帖帖。 “仓啊,那爷爷就发话了。”爷爷又嗽了几下嗓子,面色变得无比严肃,郑重地说: “上次爷爷让你跟英子圆房,你因为跟三仓生气,跑了。 现在三仓也去上学了,你这做大哥的也满意了吧! 我看,你就赶紧跟英子圆房吧。 英子嫁到哪里去,爷爷奶奶也舍不得。 你娶谁,爷爷奶奶也不放心。 只有你娶英子,爷爷奶奶就是死了也放心。 说吧,什么时候办?” 嫡长孙捏着下巴慢悠悠说道: “爷爷,以前的时候,登记结婚的年龄是男的二十,女的十八。 从去年一月一号开始,国家修改了登记结婚年龄,男女都提了两岁。 当然我也知道,咱这里大多数没有等到那个年龄的,都是先结婚,够了年龄再去登记。 可是,英子过完年才十六啊!” 门帘上瞬间出现虼蚤奶奶的脑袋:“十六不小了,你奶奶十五就跟这个老家伙结婚了。” 嫡长孙心说,我早就知道,就别重复了,又不是什么光荣事迹。 “爷爷,如果英子是您的亲孙女,你还让她这么早就结婚吗?”嫡长孙问。 “一样啊!”爷爷说道: “我和你奶奶拿着英子,比亲孙女都亲,这也是为她好。 其实全家人都看得很明白,英子从小那颗心啊,早就给了你了。” “您拿她比亲孙女还亲,可毕竟不是亲的,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老头有些糊涂,“说明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有缘呗。” 嫡长孙摇摇头:“您不是她的亲爷爷,说明,人家肯定有亲爷爷。” 爷爷一脸迷惑,不懂孙子要说什么。 “爷爷,您觉得英子的身世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爷爷陷入了沉思。 他跟老婆子,晚上躺被窝里闲聊天的时候,未尝没有讨论过英子的身世。 当初发现她们一家三口的时候,虽然她的爸妈已经死了,但是从他们的穿着,长相,还有英子断断续续的描述。 很明显人家是城里人。 而且家里条件相当不错。 这么多年了,虽然没有家人来找,但有时候老两口也会有所担心,担心英子的家人会不会找上门来? 她的爸爸妈妈没了,那么其他亲人呢?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或者还有叔叔大伯,姑啊姨啊什么的。 既然人家是城里人,很可能有一定的地位。 这其实是一直压在心上的心事。 “您做主让她十六就嫁了,要是过几年她的亲爷爷,亲奶奶找到咱家,您怎么跟人家交待?” 额! 爷爷有点张口结舌。 外间搓麻线的大仓娘心乱如麻,手都不好使了。 嫡长孙继续道: “你们整天张口闭口圆房,圆房,分明还是拿人家当童养媳啊。 新社会都多少年了,前些年一直吆喝妇女要解放,妇女能顶半边天。 忘了咱看的电影,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不管是童养媳,还是换亲,都是封建社会对妇女的压迫。 在新社会几乎算是违法的啊!” 外间屋搓麻线的大仓娘心慌意乱,把手指头都搓到麻线里边去了。 爷爷又卷起一根旱烟,闷头抽着。 然后抬头看着孙子: “可是咱们没有压迫英子啊! 英子对你什么心,咱们都看在眼里啊! 我和你奶奶就是因为疼她,才想给你俩圆房——额,想让你娶她的啊!” 嫡长孙道: “她什么心? 我也知道她自从进这个家门,她就黏着我。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黏着我? 她是因为爸爸妈妈死了,她才六岁啊,受了刺激。 我们兄弟四个当中,她看我最大,最能依靠。 她黏着我就是找个依靠,找安全感。 咱们从外面抱个小狗回来,不也是这个表现,就是黏人,想找个依靠!” 老家伙被孙子说得纠结了。 然后犹犹豫豫地说:“我听你娘说,去年你出那事的时候,你娘包上包袱,让你俩远走高飞,她很愿意啊!”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大哥是她的依靠,大哥走了,她觉着就没依靠了,肯定是大哥上哪,她跟着上哪啊!” “啧!”老头不禁为难了,“这么一说,也是那么回事啊!” 嫡长孙继续道: “你们现在让我娶她,她肯定愿意。 可是,过上几年,等她大了呢? 现在她才十六,还没有自己的主意。 长辈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再说是嫁给大哥,她从小就认为的依靠,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可她对大哥的感情不是男女之情,只是找个安全感啊。 等她长到二十多,心智成熟了,她还是像现在那么想吗? 当她发现对大哥只是为了找个安全感,还有一种感恩心态,其实并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她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恨咱们?” 老家伙忍不住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孙子道: “还有一点,咱们当初收养她,是为了行善积德,是让她活命。 可要是以为捡了一个童养媳,那就不是行善积德,是看人落难了,趁人之危。 要是才十六就急不可待地娶了,她自己心智还不成熟,也没见她真正的亲人一句话,说严重点这是拐带人口。 有可能就是犯法——” “你别说了!”老家伙突然打断孙子的话: “是这么个理儿。 咱不能干那样的缺德事。 再说万一英子的爷爷奶奶找到咱家,咱没法向人家交待。 这么着,先放放吧,以后再说。” 外间屋的大仓娘鼻子一酸,再也没心干活,把麻线一扔,失魂落魄走了。 130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虼蚤奶奶的脑袋在门帘上露出来:“仓,你娘好像哭了!” 炕上的祖孙俩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 “你娘不容易啊!”爷爷沉沉的声音说。 门帘上奶奶说:“是啊,不容易!” 仓低着头。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谁能比他更知道母亲的不容易! “俺娘这些日子过得不舒服,怪我!” “仓啊,怎么能怪你!”爷爷抚着孙子的后背,“我们这些老脑筋不重视上学,你挣了命也得让弟弟妹妹上学,你没错啊!” “怪我,是我把三仓带偏了,他现在都把我当仇人——” 大孙子捂住脸,无声地抽泣起来。 门帘上的奶奶泪如雨下。 大仓娘不容易。 仓就容易吗? 他爹去了,他是家里的老大,下边四个弟弟妹妹呢。 从他爹走的那一天起,他就一下子成了大人。 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干的都是大人的事,能容易吗? 想起从前一个没爹孩子的桩桩件件,爷爷也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窗户外面,也跟着响起一个孩子呜呜的哭声。 门帘上的虼蚤奶奶不见了。 接着又是门帘一挑,奶奶拉着哭成花脸猫的三仓进来了。 “大哥,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三仓趴到大哥腿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三仓这几天成了惊弓之鸟,风声鹤唳,总感觉大家都在合伙对付自己。 母亲和大哥都去了爷爷那里,他怀疑又是合谋怎么祸害自己去了。 摸黑进来,悄悄趴爷爷窗台上偷听。 让他欣慰的是,不是在讨论他。 让他震惊的是,爷爷跟大哥关于姐姐的讨论,让他看到了姐姐身份的另一面,他完全想象不到的一面。 看母亲已经走了,他正准备悄悄撤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关于自己的讨论。 虽然只是寥寥几句话,但一下子触动了他的心酸。 他虽然掉钱眼里了,但又不傻,大哥对每个弟弟的好,他又不是不知道。 这次大哥能做得这么绝情,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好! 他知道大哥最怕的就是哪个弟弟不上学了啊! 然后他听到大哥哭了。 从来都是顶天立地,三仓心目中精神支柱的大哥,居然哭了! 三仓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哭出声来。 爷爷奶奶和大哥,谁也没去安慰他。 让他尽情地哭出来吧。 哭过这一场,相信三仓就能安心上学了。 等到三仓哭够了,大哥才掏出十块钱,塞到他手里: “大哥知道你花钱上瘾了,这十块钱你先拿着,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买点自己想买的东西。” 三仓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抽回手:“大哥我不要,我还有钱。” “你挣那俩钱,给家里人买礼物,自己买东西,还有后来赔本,基本踢腾光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三仓羞愧地低下头。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哥。 自从日进斗金,三仓的心气一下子被无限拔高,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从此起飞。 以后会越挣越多,能够变得很有钱很有钱。 所以对于兜里哗哗流进的钱,他也变得不那么珍惜,瞬间变得大手大脚。 进钱如流水,花钱也如流水。 要不然为什么卖馒头、收破烂赔了以后,他哭得那么伤心。 其实是伤心自己从富豪变成穷光蛋了。 伤心为什么做买卖就这么难? 他感到绝望啊! 大哥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花钱上瘾了。 这几天去上学,不但没有自由了,手里还没钱花了,再也不能去代销点买自己想玩的想吃的了。 这种双重的痛苦,让他每天都受煎熬。 如果手里还有点钱花着,给他一点安慰,或许坐在教室凳子上的痛苦还能减轻一点。 大哥给的这十块钱,对他来说无异于救命钱。 就像戒毒的人,刚开始戒毒的时候并不是一下子断绝毒品,而是渐次减量。 对于严重沉迷的瘾君子来说,突然断供,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会承受不住。 可是,他怎么好意思要大哥的钱呢? 大哥挣钱有多么不容易,他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不容易挣来的钱,既不给哥哥姐姐,也不给小四儿,只为了照顾他的花钱上瘾,就给他挥霍,他好意思花吗! 大哥却是用铁钳一般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硬把十块钱塞进他的手心: “大哥给你十块钱,你忍不住的时候就花,能忍住,就尽量不花。 反正钱是你的了,就是揣在兜里,你心里也会有底。 心里就不慌,对不对?” 三仓感觉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你要是不要,就是还没原谅大哥!” 三仓赶紧说:“大哥,我要,我要了。” 看三仓郑重把钱放兜里,大哥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以资鼓励。 “三仓,”大哥郑重地说: “我知道你一个多月不上学,心野了,再去上学有点受不了。 可是你要逼一逼自己,逼自己收心。 心收起来了,能学进去了,上学就不再痛苦了。 你看英子,人家不但不觉着上学痛苦,上学还有瘾。 这多好,既能干自己上瘾的事,还能给自己挣个好前程。” 三仓坚定地点点头:“大哥,我听你的。” 大哥满意地点点头: “我让你上学,并不是说非得让你考上大学。 我只是让你多上点学,多学点知识,多知道点事儿。 你看看以前的人,一天学没上的才叫文盲。 可是到现在,像咱爷爷奶奶这样也读了几天学堂的,其实认不了几个字,也算文盲。 过上几年,小学文化就是新时代的文盲。 你想想,现在哪个孩子没上过小学啊?” 三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虽然不是很懂,但是感觉大哥说的很有道理。 大哥继续说道: “你身上其实有很多优点,脑子灵活,手脚麻利,干事也有魄力。 我相信你大了以后,不管干什么,都能不怕苦不怕累的全力以赴,也肯定能干好。 可是,我不想因为你文化太低,被限制住了。 你懂不懂?” 这几句话,三仓完全听懂了。 因为是鼓励他嘛。 而且他认为大哥太了解自己,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大受鼓励,顿时豪情万丈。 鸡啄米一样,就知道点头了。 大哥最后总结说: “大哥是小学文化,也不想成为新时代文盲。 我现在自学,并不想真的去上大学,但是我可以考广播大学。 就是一边干活,一边上大学,到时候,我也是大学学历。” “还能这样啊?”三仓一听更兴奋了,“大哥,我也要上广播大学。” “那你好好学习啊,只要你学好了,考上了,就能上广播大学了。以后咱们这里通电了,大哥买台电视,还可以在电视上学。” 三仓兴奋极了。 他以最虔诚的态度向大哥保证,自己一定逼自己收心,一定要好好学习。 争取考广播电视大学。 兄弟俩还拉了勾,看看谁考得更好。 兄友弟恭,多么感人的一幕。 爷爷奶奶又开始抹眼泪,这回是喜悦的泪水。 梁进仓很庆幸自己没有把挣钱放在第一位。 如果现在自己挣了很多钱,建起比肥田家还高大的瓦房,家里比肥田家还要豪华,整天大鱼大肉地吃着。 那么三仓的思想工作再也没法做了。 他也不会成为一个掉进钱眼的奋斗者,而是好吃懒做,变成一个享受型的废物。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还小,真的不能过得太舒服。 万幸的是,由于自己的克制,三仓受污染不太严重,还能洗白。 只是以后要引以为戒。 现在三仓这个大难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该去抚慰母亲那颗受伤的心灵了。 做儿女最大的责任,就是让父母多一些快乐,少一些痛苦。 母亲从来都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只是现在,彻底蔫了。 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本着行善积德的心思——当然也有一滴滴的小私心——救了一个孤女,费心劳力拉扯大,反而有可能是犯法! 她无法接受这个打击。 幸亏没一会儿老大跑来跟她解释,所谓可能会犯法,是十六岁就给她圆房,可能涉嫌犯法。 只要咱们一如既往地把英子当亲人对待,咱们不但是行善积德,还是能收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亲情呢! “没错!”母亲坚强地点头说,“我拿英子比亲生的都亲,比你们几个儿子都亲,英子也亲我!” “那不就结了,您蔫蔫儿什么?” “我没蔫蔫儿。” “没蔫蔫儿您蔫蔫儿什么?” 好吧,母亲问道:“老大,你真的要考大学?” “是啊,全套的书都借来了,您没看我挺用功的!” “可是——咱家的情况,你要是考大学去了,不允许啊!” 儿子笑了,把自己这是不想当新时代文盲,所以要自学考广播大学的想法说了。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只是要刺激三仓。 现在三仓已经解决了思想问题,相信他的学习态度会好很多。 自己还要跟三仓比赛谁考得更好呢! 母亲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老大,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娘的主心骨。 你说要考大学,可把娘给吓坏了。 虽然你的工资不是很高,可是自从你当了工人,咱家的日子越来越好,家里全指望你呢!” “谁说我工资不高?”儿子说着从兜里掏出五张大团结,“工资不高,加上奖金不就高了,给您,这是今天刚刚发的奖金!” “还发奖金?”母亲高兴地接过来,数了数,惊喜地问,“怎么奖金比工资还高?” “您儿子能干,对厂里贡献大呗!” “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木器厂可真是个好厂子啊!”说到木器厂,全公社最漂亮的女子郑会计立刻浮现在母亲脑海,“那个——” 可她又有点说不出口。 “娘,您想说什么?” “嗨!”母亲一拍大腿,“我就是想问,你要考大学,是不是厂里那个女会计给你出的主意?” 儿子奇怪了:“为什么要她给我出主意?您怎么知道我们厂的会计是个女的?” 母亲索性也就不瞒着了,把爷爷在集上看到的一幕,自己跑去厂对面暗相了郑会计。 还有猜想是不是儿子为了配上郑会计,被逼着才要去考大学的。 通通一股脑儿跟儿子说了。 儿子错愕极了。 没想到,围绕着自己身上发生这么多事,自己居然不知道。 自己居然被郑淑叶和她小姨暗相了? 怪不得那天在集上她小姨对自己那么热情,那么亲热呢! 然后就是母亲这位响当当的铜豌豆了,主意很大啊! 有事不通过自己这个老大,先偷着去相看郑会计。 得亏母子俩及时交流,把话说开了。 这要再拖上几天,事情再发展发展,母亲必然要在半路截住郑会计,跟她交流交流…… 老大的尾巴棍都有点冒汗的节奏。 父母对子女的自作主张,自古皆然。 最离谱的是,母亲那非凡的想象力,居然把自己跟张君瑞的命运扯到一块儿去了。 您家老大是为了美色,连家人都不顾的人吗? 母亲喜滋滋把那五十块钱揣进兜里,讪笑:“俺家老大肯定不是那号人,是娘小鸡肚肠了。” 好吧! 老大知道,母亲是文化人。 虽然肚肠不是很宽广,但是经过自己这一番开导,立时就思想通顺,心花怒放了。 因为夜色深了,想到爷爷奶奶可能已经睡了,也就没再去汇报做母亲思想工作的结果。 第二天急着去上班,这事也就忘了。 爷爷却是挂心大儿媳受到了打击,不知道恢复了没有。 毕竟大儿媳也是最疼乖巧懂事的英子,这一下子给定性成可能犯法,搁谁也受不了。 打发老婆子去开导开导大儿媳。 老婆子翻翻白眼道: “开导什么? 今上午大媳妇在河边洗衣服,跟一群妇女聊天,据说也没多可笑的话题。 她居然能笑得前仰后合,仰跌进河里。” 131 都在搞经济活动 家里的鸡毛蒜皮理顺了,梁进仓也该搞点经济活动了。 他去找苏厂长,给厂里建言献策。 建议木器厂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活儿,修补农具啊什么的业务,从厂里分离出去。 具体操作就是把木器厂的前墙拆掉,建一排沿街房。 把那些零碎业务弄到沿街房里去,承包给厂里的工人。 这样,厂里就可以集中精力生产现在时兴的大家具。 大家具利润高,来钱快。 苏厂长很高兴。 经过厂班子讨论,这个提议很快通过,并且马上就开始建沿街房,在厂内进行招标承包。 苏厂长和郑会计经过计算以后惊喜地发现,把那些零碎业务剥离出去,专心干大件的时兴家具,利润率果然是大幅提高。 小梁再立新功。 在四月初,获得了季度贡献奖。 又是一百块钱到手。 在颁奖大会上,其他那些生产能手什么的获奖,吴光荣倒没觉得什么。 只是作为压轴的贡献奖,眼看着又是被梁进仓获得,吴光荣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不仅仅是眼红梁进仓获得的那一百块钱。 更是因为他刚刚发现,自己似乎掉坑里了。 老张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拼了老命在配料,但是他俩似乎发现,想赶上梁进仓的水平很难。 虽然老张干了还没一个月,就已经有点顶不住了,太费心劳神了。 关键他自己暗暗计算,发现这个月下来,根本连五百块钱也省不出来。 也就是说,不但他的工资别想了,还得倒找五百多。 吴光荣也看得出来,老张已经尽力了。 可他就想不明白了,老张是多年的老木匠,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都比梁进仓要强很多啊。 为什么梁进仓几乎算是兼职,都能每个月省出一千多块钱的材料费,然后自己分到二百多。 到了老张,就连五百块钱的材料费都省不出来呢? 他始终找不到答案。 几乎是度日如年,就怕到了四月底一算账,自己和老张如何面对? 现在眼看着梁进仓就是凭着几句话,轻轻松松又得到一百块钱的额外收入。 让他如何不难受! 然后第一季度的颁奖大会过后,让他更难受的事情又来了。 人家梁进仓又要承包了。 这次承包的是极大数量的废木料。 在厂子的最后边,有一排大高房子,原来准备做仓库用的,也没利用起来。 后来就用来堆放废木料。 所谓的废木料,就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木料。 或者是弯的,扭着的,什么模样的都有。 这些木料都是粗树枝,形状长残了,做什么也用不上,可是看起来也挺粗,舍不得当木柴扔了。 于是就往后边的大屋里边堆放。 一年年攒下来,每一间大屋里面都让这些异形木料给塞满了,一直堆放到了屋顶。 反正不舍得用来烧火,却又没有利用价值。 就是这么一堆鸡肋般的废物。 梁进仓就是承包了这堆废物。 然后承诺可以把这些废物变成产品,卖成钱。 只不过他要跟厂里平分利润。 厂里班子经过讨论,决定跟梁进仓签这个合同。 平分利润,说明是有利润的,只要能把这些废料变成钱,对厂子来说可是一笔意外之财。 吴光荣作为副厂长,弃权了。 他不想发表任何意见。 他不知道梁进仓能把这些弯弯木头变成什么? 也不想知道。 他就是想知道到了月底,老张承包的那个配料怎么办? 签订好合同之后,梁进仓才揭晓谜底。 他要把这些异形材料变成医用夹板。 并且拿出了他设计的图纸。 什么样的夹板样式都有,不管是胳膊上用的,腿上用的,还有脖子上用的,各个部位的都有。 形状各异。 就是骨折了以后,起固定作用的固定夹板。 为此,厂里专门收拾出后边一间大屋,开辟了一个生产医用夹板的新车间。 当然,这些木料不可能天生就长成医用夹板那种弧度。 所以,新车间里还建有火炕,把某些木料固定住以后,烘烤成需要的弧度。 新车间开始投入生产之后,梁进仓就变成了业务员,拿着厂里的介绍信,刚刚生产出来的样品,开始出去跑业务。 还没出夏山街,夏山公社医院就订购了一批。 到了县城,县医院看了样品,大为惊喜,因为他们发现夏山木器厂生产的夹板,针对四肢各个部位的骨折,都有相应的产品。 而且根据人体生理弧度,设计得相当合理。 做工也很精细。 县医院当即跟夏山木器厂签订了长期订货合同。 从县医院出来,梁进仓又去了邻县。 以夏山木器厂为圆心,他开始逐渐往外辐射。 大量的订单源源不断地签订下来,新车间的产品完全就是生产不下来。 车间的工人几乎就是加班加点地进行生产。 但是累并快乐着,新车间的工人们知道,他们这个车间成了厂里最挣钱的车间。 同时大家也知道,除了车间工人工资极高,这回小梁真的是发大财了。 除去柴禾价的原料,还有建设新车间所需成本,以及工人工资等其他成本,夹板的利润依然不低。 小梁居然是跟厂里平分利润! 这可是巨资啊! 大家都在期待着,看看投产后第一个月,小梁能发多少钱? 还没等到小梁发钱的日子。 对老张罚钱的日子到来了。 到四月底,是老张正式承包的第一个结算月。 郑会计给出的结算数额,是老张这个月为厂里省出了四百八十五块钱的材料费。 根据合同,老张承诺每个月保底给厂里节省一千零五十元的材料费。 也就是说,老张这一个月不眠不休差点累死,还需要给厂里补交五百六十五块钱。 郑会计算清楚了,把账单交给老张。 老张立即进了医院。 差点脑溢血了。 进医院挂了两天吊瓶,老张出院了。 出院以后他没有再回木器厂,而是去了吴光荣的家。 厂里需要补交多少钱,他不管,这个有吴副厂长负责。 他只是拿着跟吴光荣的那张私人协议,要求吴光荣先把这个月的工资,一百块钱给自己付了。 吴光荣立即进了医院。 132 吴厂长的好儿女 吴光荣进了医院也不是进了保险柜。 老张跟到了医院。 进医院就有理了? 老张比他大,都差点脑溢血了呢! 累死累活忙了一个月,人脑子差点累成狗脑子,不但一分钱没挣到,而且差点挣个脑溢血! 老张恼怒大了。 一开始吴光荣去找他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吴光荣说只要承包配料,每个月至少能挣三百块钱呢。 当然,老张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幼稚园的年龄,别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他也去跟木器厂原来的老工友打听过,虽然没有吴光荣说的那么夸张,但承包配料的收入确实极为惊人。 那个新来的工人梁进仓仅仅是个学徒,自从承包配料,第一个月发了二百多。 第二个月发了将近三百。 整个木器厂谁不让他羡慕得眼睛都成了小白兔啊! 再加上吴光荣是副厂长,承诺给老张背后支持。 并且为了打消老张的顾虑,都背后跟他签一个私人协议,完全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 老张还挺感激吴副厂长呢。 感觉吴副厂长简直就是他的增福财神啊! 谁能想到增得都溢出来了,脑血! 吴副厂长本来就心衰气短,血压升高,被老张囔囔得也快要溢出来了,脑血。 权当先买个清静,让老婆拿了一百块钱给他。 老张拿到一个月的工资,立即就恢复了从前的劳动状况,下村给人打家具去了。 至于跟厂里签那合同…… 这年头的人,对自己的信用和名声那是相当看重的。 一个人要是说话不算数,名声臭了,瞬间就会传遍十里八村。 那就再也没人敢跟你打交道了。 但是签合同就另当别论了。 因为现在的人跟公家没有契约精神。 前边那些年,好多政策都是朝令夕改,把老农民的契约精神给改没了。 尤其是供销社,让老百姓根本就不信契约。 今天说这东西可以收购,明天又不收了。 本来没说这东西要统购,但是突然来个统购,你自己就是养一只老母鸡都得拿供销社才能卖。 敢去别地方卖给你没收了。 供销社给的价格还不高,爱卖不卖,不卖回家掐死自己煮着吃去——只要你舍得吃。 老农民敢怒不敢言。 最离谱的是供销社让老农民入股。 只要你在供销社入了股,月月都有分红。 你想啊,供销社掌握着全部的生活资料,那是多挣钱的一个部门啊,突然跟你说只要你入股,就相当于供销社是你家开的。 挣了钱就分红给你。 股本还可以随时取。 老农民砸锅卖铁也去入股。 当月就拿到了分红,分了没几个月,就不大愿意分红了。 再后来,连股本都要不出来。 闹了一阵儿,股本才好容易退回来。 说好的分红呢? 也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到现在,老农民跟老农民之间,那是一个唾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跟公家,反而毫无契约精神了,反正即使亏了,也是亏公家,又亏不到哪一个个人头上。 只要能赖过去,有的人反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 当然老张从一开始没认为签了合同可以赖。 可是差点累死干一个月下来,发现不但没挣到钱,还要倒贴五六百,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顾命要紧。 老张顾命去了,木器厂的车间里都要顾不过命来了。 没人给配料,怎么干? 随便去领材料吧,厂里又不允许。 只好到处找老张。 最后从下边村里一户人家把他找出来了。 那户老农民还死活拽着不让他走。 因为人家急着打家具娶儿媳妇,一天都耽搁不得。 好容易把老张拉到厂里,老张也不废话,挑明了说自己干不了这活儿。 至于那合同嘛,你们找吴光荣去。 因为这一切都有吴光荣承诺兜底。 说着老张拿出证据,他跟吴光荣签的私人合同。 展示完证据,老张又急匆匆给人打家具去了。 毕竟不能耽误俩年轻人入洞房不是。 厂里也不能拿老张怎么样。 因为是厂里的副厂长一手操作的,副厂长肯定能代表厂里,确实怨不到老张头上。 老张有证据在手,说走就走,配料那个岗位一下子空缺。 厂里只好先好把原先那个配料工给重新启用。 只能先将就用着,也不提承包那事了,勉为其难先别让车间停工。 看看等出去跑销售的梁进仓回来,他还能不能重新承包配料? 盼救星梁进仓返回的这几天,厂班子也没闲着,天天去公社医院“看望”吴光荣。 因为他的幕后操作,让厂里一个月就蒙受五百多块钱的损失,至少先把这个月的损失补上。 至于下个月的,那得月底结账以后再说。 一句话,老张那合同,厂里把责任都认定到吴光荣头上了。 如果吴光荣不服,去公社也好,去县里也好,都可以跟厂里打官司。 吴光荣血压一天比一天高。 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他没有老张那么洒脱,说走就走。 他要走了,离开木器厂,也许合同那事就会不了了之。 可是,离开木器厂,全家人怎么生活? 吴光荣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小,所以给惯坏了。 自从去年打断胳膊,就再也不上班。 后来厂里也不给他发工资了。 因为摇车打断了胳膊,算工伤,可以在一定期限内照发工资。 但不意味着厂里要养你老。 不发工资了,吴新刚依然不想去厂里上班。 除了不愿看到郑淑叶、孙延成、梁进仓,以及跟他们走得近的那些人,他还愁上班了。 在家每天搂着香暖可人的黄秋艳多好。 黄秋艳到现在也是一直没上班。 正月里俩人完婚,更是可以名正言顺整天搂着了。 没白没黑。 就像用水胶给粘成连体人了一样。 甚至太阳高照的大白天,婆婆去叫儿子儿媳吃午饭,都亲眼目睹不可描述的一幕。 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哦,都是成家的人了,也该立业了,可他这样一天天不事生产,以后有了孩子,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子? 难道让你的父母养一辈子? 绝大部分的老农民,只要给儿子娶了媳妇,都会跟这个儿子分家。 吴光荣也很想把儿子分出去。 可是想到自己只有这一个儿子,分出去容易,等到自己老了,再合起来就难了。 就一直犹豫着,也理解年轻人刚结婚,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没心思生产劳动,过一阵儿就好了。 其次家里还有一个女儿。 两个大女儿早就出嫁走了。 三女儿二十一了,还没婆家。 她有个人人羡慕的好工作,干供销社。 工资不低,可是一分钱都拿不回来,谁知道都买了什么? 反正从来不在本供销社买衣服,都是坐车去县城百货大楼买。 雪花膏一大桶一大桶的买。 花钱大手大脚惯了,整天嫌工资太低。 还嫌干供销社这个工作太累,整天在柜台后边站着,就跟坐监狱罚站一样。 还太下贱,就是来个三岁孩子拿着一分钱要买一块糖,你也得伺候他。 别看三女儿整天抱怨工作又累又下贱,其实吴新丽已经是夏山公社闻名遐迩的“四位大娘”之一了。 其他那三位分别是国营饭店一位卖饭的,收购站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还有一位,是吴新丽的同事。 看来供销社是大娘辈出的部门啊。 所谓“大娘”,就是工作态度极为恶劣。 你在她手里买点东西,简直能让她的言语给顶死。 那个不耐烦,比你纠缠了她八天八夜还要让她烦躁。 比方你来到柜台前跟她说:“同志你把手电筒拿给我看看。” 她就烦躁坏了:“你要看两节的还是三节的,到底买不买,不想买的话就别看。” “同志,我肯定是想买啊!” “想买你还看什么?拿钱就是。” 顾客在她面前,简直比犯人都没人权。 当然,烦躁还算态度好的时候。 态度不好的时候,你叫她好多声,她都装作没听见。 可是顾客又有什么办法? 你嫌她态度不好,不买了,不买了你用什么? 只此一家,别没地方买去。 你要是敢跟她顶撞,她不卖给你了。 顾客被当做犯人一样训过来斥过去,也只能默默忍着。 但是背后骂她,臭名远扬是不可避免的。 这就是现在吴光荣家里的俩孩子。 哪个都不省心。 这个家,全靠吴光荣一个人撑着。 别人羡慕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木器厂厂长,都估摸着他攒了个荷包。 荷包肯定是有荷包,就是里面没多少钱。 这次娶儿媳妇,为了支撑厂长的门面,他几乎是倾囊而出。 不管是车子,手表,电视,缝纫机,什么都给儿媳妇买上了。 好容易儿媳妇娶进门,吴光荣觉得总算可以缓一口气了吧? 没想到更大的花销来了。 厂里盯着,非要让他把这个月的承包费给补上不可。 将近六百块钱啊,可不是小数目。 而且这仅仅是一个月的数目。 下个月呢? 吴光荣别说手里没多少钱了,就是有钱,他肯定也不会往外拿。 可是儿子吴新刚早已经烦了。 他要求爸爸拿出那个钱来,等厂里再来要的时候,给他摔在脸上。 看着儿子那颐指气使,不服不忿的样子,吴光荣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 你以为你家开着银行呢? 大把大把的钱摔在人家脸上,想想就很过瘾。 可你有钱吗? 吴光荣跟他的老婆商量,要不要等梁进仓回来,求求他? 梁进仓承包配料的时候,每个月能省出那么多的钱,老张差点累死,却没有他的一半。 说明这里边有窍门。 梁进仓是掌握这个窍门的。 当初吴光荣只顾着眼红梁进仓挣那么多钱,没想到这么多。 通过竞标断了梁进仓的财路,吴光荣还一度沾沾自喜。 现在想来,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梁进仓,把配料这个岗位再让给他。 吴新刚一听他爸这话,当时就毛了: “爸,你说什么? 把这个岗位再让给他? 再让他一个月发三百多块钱去? 你糊涂了吗? 咱家跟他有仇啊,断他财路就对了,凭什么再把这块儿利润让给他? 坚决不行。 我这几天琢磨着怎么对付他呢,你还要去求他,想都别想。” 吴光荣要不是病体难支,真想跳起来,掐住小畜生的脖子顶到墙上,掐掐掐,一直掐到小畜生俩眼珠子都瞪出来为止。 你不是喜欢瞪眼吗,就让你瞪个够! 自己的儿子跟梁进仓,同样是十八九岁的大青年,为什么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儿媳妇黄秋艳坐在旁边,眼里闪动着亮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133 半路堵着 黄秋艳决定,她还要去找一趟梁进仓。 听公公跟婆婆讨论,她知道梁进仓现在发达了,承包了厂里的新车间,厂里都在传说他一个月能分一千多呢! 此时此刻,要说黄秋艳对于当初背叛梁进仓的行为,不后悔那是假的。 论长相,梁进仓比吴新刚帅多了。 论身高,梁进仓宽宽的肩膀,细高挑大高个,比吴新刚个子高。 整个人透着一股男人的英武之气。 论能力,他肯定比吴新刚强多了。 吴新刚唯一让黄秋艳满意的地方,就是家庭好。 除了他家是夏山街的,他爸还是厂长。 到现在为止,全家的吃喝穿用,就靠公公吴光荣一个人支撑。 如果公公每个月往厂里倒贴五六百,她虽然不知道公公到底存了多少老底,但肯定贴不了几个月。 如果不贴,很可能又得跟去年一样,被厂里开除。 毕竟因为他的背后捣乱,给厂里造成了损失。 反正不管怎样,要是公公倒了,她们这个家也支撑不下去了。 现在唯一能救她们家的,只有梁进仓。 只要梁进仓重新承包配料,厂里肯定就放过她公公了。 可是,不管传言是不是有水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梁进仓承包新车间,肯定是发了。 而且他整天出去跑销售,完全不可能有时间干配料。 所以,求他也没用。 别说吴家跟他有仇,就是有恩,他也有心无力。 但是公公的一句话让黄秋艳看到了希望。 公公说梁进仓之所以配料能省出那么多的钱来,他肯定有个窍门。 至于这个窍门是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所以黄秋艳就想,反正梁进仓发了,一个月发不到一千,也能发八百。 干配料一个月挣三百的活儿,他已经看不在眼里了。 那么,求他把窍门交出来,或者,用钱买这个窍门也行啊。 哪怕一咬牙给他五百块钱,只要他肯教,那就让新刚学会这个窍门,去承包配料。 不但救了公公,新刚一个月挣不了三百,还挣不了二百吗? 两个来月,那五百块钱就回本了。 以后,新刚每月发二三百块钱,自己家不也发大了吗! 她知道梁进仓心地善良,只要自己去求他,跟他打感情牌,回忆俩人初次订亲时候的甜蜜,那可是永生难忘的最纯真的初恋啊。 然后再用最恳切的言辞求他,实在不行跪下,声泪俱下。 最后就是许下五百块钱的窍门费。 没人跟钱出了五服,他就是再发达了,至少现在还缺钱吧。 再说反正配料那个活儿他不干了,留着窍门也没用,还白白错过五百块钱。 相信这以情动之,以利诱之,三斧子半打出去,梁进仓绝对没有拒绝的道理…… 黄秋艳越想越兴奋。 去厂里跟原来车间的好姐妹说,只要看到小梁回厂了,立即去通知她。 过了几天,那姐妹跑来告诉她,小梁今天回来了。 黄秋艳激动坏了。 精心打扮一番,把结婚时候最漂亮的衣服都穿上了。 没等下午下班的时间,就早早去了夏山街的村边,梁进仓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下班的点儿了,黄秋艳的心跳越来越加速,心情越来越激动。 一次次地朝着街里边的来路张望,盼望梁进仓的身影出现。 她只看着从木器厂那边的来路,却没注意旁边那条路上,孙玉业骑着车子拐过来,朝这边张望。 张望到了正在张望的黄秋艳。 孙玉业掉头回去了。 拐了一个圈,回到木器厂。 会计办公室里,梁进仓,郑淑叶,还有孙业霞,正在等他的回信呢。 梁进仓这几天出去跑销售,今下午回来了,这个消息不但黄秋艳知道了。 孙业霞也知道了。 她就满厂里找梁进仓。 先去新车间,工人告诉她,小梁过来转了一圈,又走了。 然后她就去了会计办公室。 梁进仓承包了新车间,也被冠以新车间的生产组长之名。 并且经过郑会计的主动邀请,在会计办公室给了他一张桌子,这个办公室就成了梁组长跟郑会计俩人合用了。 梁组长还分到了一组柜子,用来放他自己的账目和单据一类。 俩人正式成了对桌办公的同事。 他整理好这几天的账目,一些重要的单据都是放抽屉里锁好,差不多也该下班了。 一抬头,就能看到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正在低头做账。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确实很养眼啊! 郑淑叶也不抬头,脸上漾着笑,口气却是很可怕:“再看,把你俩眼糊起来!” “嘁,谁再用心看我,把她心眼糊起来!” 郑淑叶抬起头来看着他:“我发现,你就是个赖皮。” “哪有我这么好的赖皮。”梁进仓笑道,“你看我去了趟省城,还给你买礼物。” “你就送我这个啊!”郑淑叶指着桌子上一件对吻瓷娃摆件,看一眼脸红一次,“我看你就是图谋不轨。” “这可是正宗的景德镇瓷娃,你不要我可以收回来。”说着作势要拿回来。 啪,手却被郑淑叶给打了回去。 “送出来的东西还有收回去的!我意思是说,要是摆在我桌子上,肯定谁看到谁笑话我。” “也没有明文规定一定要摆你桌子上啊,你可以放梳妆台前边。” 意思就是拿家去,放她闺房里。 郑淑叶脸色又是微红,白他一眼:“我说吧,你就是图谋不轨。” 这小子的鬼心眼很明显了,不就是想让她每天梳头的时候看到这个摆件,然后就想到他吗! 图谋不轨,居心叵测啊! 俩人正在斗嘴,孙业霞推门进来了。 郑淑叶无奈地看一眼梁进仓。 这个厂里的人,还真是没有会敲门的。 “可找到你了。”孙业霞窜来窜去,还有点大喘气了。 “怎么了,我看起来很珍稀吗?”梁进仓笑道。 “别打岔。”孙业霞严肃地说,“你这是准备下班回家了吗?” “怎么着,你要管饭?” “嗨呀,你还有心开玩笑。”孙业霞急道,“我觉着你回家的话,路上可能会有人截着你。” 郑淑叶急问:“谁呀?截他干什么?” “我觉着应该是吴新刚,他想报复你。”孙业霞说。 “你怎么知道的?” 孙业霞说: “这几天黄秋艳来厂里好几趟了,每次来都是打听小梁有没有回来。 今天小梁回来了,立刻就有人向她报告去了。 我猜想肯定没什么好事。 再说小梁跟吴新刚有仇,明显就是让他老婆出面打听事,然后吴新刚找人在路上堵你。” 梁进仓一听,明白了。 黄秋艳打听自己,十有八九不是替她男人打听的,而是她自己的主意。 看来,她又要求自己放过吴光荣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打发孙玉业去自己必经之路上看看,有没有黄秋艳等在那里。 一会儿孙玉业回来说,黄秋艳果然在那里,看起来还很焦急的样子,一个劲儿朝木器厂这边的来路上张望。 这下梁进仓完全能够确定,就是黄秋艳又要纠缠自己了。 虽然不知道她又会使出什么方式来纠缠,哀求,但能肯定,就是为了吴光荣幕后操控承包配料的事。 现在吴光荣已经掉进坑里,几乎没有爬出来的可能。 前些日子吴光荣自己给自己挖坑,梁进仓可是去找过他,给了他不要掉进坑里的机会。 只是吴光荣并不想把握这个机会。 老家伙三番两次跟自己作对,梁进仓已经生气了。 自作孽不可活。 他自己挖坑往里跳,谁也帮不了他。 梁进仓肯定不会像上次那样,暗地里劝说苏厂长,并且让孙延成出面装好人,把他又叫回来。 上次主要是为苏厂长着想,不想让苏厂长留下手段毒辣,绝情的坏名声。 这次再暗地里帮他,实在没理由了。 既不会帮他,更不愿意面对黄秋艳的纠缠。 真的是见都不想见她。 嗯,见还是要见到的,躲不过去。 至少今下午躲不过去,因为那是自己回家的必经之路。 梁进仓出差好几天,现在回来了,去肉食组买的肉,有生肉,也有烧肉。 买烧肉的时候还特地要了两根猪尾巴。 英子最喜欢吃猪尾巴。 猪尾巴不但好吃,还富含胶原蛋白,英子吃了皮肤好。 另一根给馋痨痞小四儿补补身子。 家里其他人可以吃猪头肉和猪肠子一类。 从小没有离家远行,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儿,居然都到了省城,没几天的功夫,还有点想家,想英子了呢! 就等着下了班兴冲冲提着肉回家,满心欣喜地看着家里人大快朵颐呢。 岂能因为有人在路上堵着,自己就不回家了! “这样吧,”梁进仓对孙玉业说,“你跟我一块儿,把我送过那个路口去。” 郑淑叶问: “怎么还得让人送,吴新刚的新媳妇会武吗? 她一个人堵在那里,你就不敢回家了? 她为什么要堵你?” “肯定是为了她公公吴光荣的事呗。”梁进仓回答。 “为那事!”郑淑叶沉思道,“吴光荣不来找你,打发他刚过门的儿媳妇来找你,什么意思?” 梁进仓看看孙玉业兄妹俩,略显尴尬。 “反正我下了班也没事,”郑淑叶说,“走吧,我送你。” 134 心有灵犀了 让郑淑叶去送自己,梁进仓有些不大情愿。 其实让谁去送自己都无所谓,只要有个人陪着自己过去那个路口。 只要自己身边有别人,黄秋艳就开不了口。 甚至招呼都不打就擦肩而过了。 之所以不大愿意让她去送,只是因为她是女的,自己是男的。 让女的去护送男的过关,多少有点丢脸啊。 郑淑叶看梁进仓躲躲闪闪的态度,更好奇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对孙玉业兄妹俩说: “你们回家吧,我送就是。” 梁进仓朝着孙玉业疯狂使眼色。 孙玉业脱口说道:“还是我去吧,你打不过她。” “那更得我去了,”郑淑叶也一脸严肃地说,“省得你们把吴副厂长的儿媳妇打了。” 梁进仓一头黑线,猪队友啊,会说话吗! 郑淑叶朝孙业霞使个眼色,态度坚决地说:“别争了,就是我去。” 孙业霞拉着哥哥走了。 好吧。 梁进仓虽然不敢奢望能娶公社主任的女儿,但很珍惜眼前跟郑淑叶的关系。 郑淑叶是个好姑娘,要好好跟人相处,哪怕仅仅是朋友。 不想让她误会自己有什么品行不端的行为。 俩人骑车子并排着走过来,黄秋艳远远就看到了。 心里凉了半截。 她早就知道郑会计跟梁进仓搞对象了。 虽然心理很不平衡,甚至有些嫉恨,但毕竟自己已经结婚了,除了不希望看到梁进仓找的对象比自己好以外,也不是十分在意了。 可是没想到,这都傍晚了,郑会计跟梁进仓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什么意思? 难道郑会计没名没分的,就要跟梁进仓回家过夜? 她不敢想象。 她跟吴新刚订亲以后,就堂而皇之地住到了婆家。 虽然订亲以后算是有了名分,但总是还没结婚,她俩没羞没臊,不遵礼俗的行为,还是遭到了左邻右舍的指指点点。 毕竟这年头,哪有不结婚就一个被窝子的? 还热了锅子! ——背地里怎么干那另当别论。 婆婆都有点顶不住那些嘲笑和指责。 曾经几次三番地旁敲侧击,意思是让他俩也收敛收敛,先让黄秋艳回娘家,毕竟过完年的正月也就结婚了。 那时候每天都黏在一块儿也没人说了。 可吴新刚被惯坏了,根本就不采纳他-妈-的建议。 黄秋艳也是热了锅子,一刻不愿分离。 再说婆家的条件多好啊,住房条件好,吃穿用各方面都高档,而且家里还暖和和生着炉子。 她不愿回到村里自己的娘家住。 反正订了亲就等同于结婚,也不管人家怎么说了。 可黄秋艳感觉郑会计应该不是那种还没结婚就住到婆家的人。 更何况她和梁进仓还没订亲。 更更何况,郑会计家的条件,可比梁进仓家那三间土坯房好多了。 一想到梁进仓家那三间土坯房,大衣橱和缝纫机都是借的,黄秋艳又很庆幸自己找到了现在的男人。 自己婆家的条件多好啊! 她希望这种日子天长日久持续下去,可不希望出现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儿,影响到自己的幸福生活。 想到这里她又有了勇气,才不管郑会计跟梁进仓要干什么去呢。 更不管梁进仓身边是不是有个郑会计,今下午自己必须要跟梁进仓对上话。 等到俩人的车子到了近前,她往前走了两步,热情地打招呼:“郑会计,小梁。” 人家都打招呼了,俩人不能失礼,都下了车子,跟她打招呼。 郑会计笑着问:“怎么在这里停下了,小吴呢?” 这下把黄秋艳问住了。 计划被打乱的略微慌乱之下,差点脱口而出在这里等自己的男人,他拉屎去了…… 不过万幸又咽回去了。 好险好险。 自己打好的一肚子腹稿,差点就没机会跟梁进仓说了。 今天要是不把握这次机会的话,如果明天梁进仓又出发去了呢? 她公公这几天被厂里逼得急,不能再拖了。 可是当着郑会计的面儿,好多话是说不出口的。 尤其是第一步准备打感情牌,还得表现得很动情的样子呢! 她只好模棱两可地说:“郑会计,我有点事想跟小梁说。” 潜台词就是,希望郑会计回避一下。 没想到郑会计笑吟吟点点头:“嗯,没事,你们说就行,天越来越长了哈,都下班一会儿了,太阳还没落山。” 意思就是,天黑还早,你们尽可以谈。 黄秋艳又有点没法接的感觉了。 她的重点明明就是“仅限我和小梁”,有话谈。 郑会计这是无意的呢,还是故意忽略重点啊? 去年一开始的时候,郑淑叶对黄秋艳几乎没什么印象,新来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工而已,没在意。 后来从她送鞋垫给小梁,直到小梁跟她说,俩人曾经订过亲,后来又散了,对黄秋艳才开始关注。 但跟她从来没说过话。 真正开始对话,就是今年正月里,黄秋艳跟吴新刚新婚大喜,厂班子的成员肯定要到吴副厂长家里贺喜。 喝喜酒的时候,郑会计也由衷说了些祝福的话。 黄秋艳还拉着她的手,表示对她重点地亲热。 俩人一共就这点儿交集。 她对黄秋艳其人几乎没什么了解。 今下午听说黄秋艳在路上堵着小梁,而小梁有点谈黄色变的味道,让郑淑叶感到有了些不正常的味道。 虽然俩人曾经订过亲,可是现在黄秋艳已经结婚了,俩人不应该再有什么交集。 小梁更不应该怕见她。 这一点郑淑叶是必须要搞清楚的。 虽然自己跟小梁并没有开始“自由恋爱”,小梁有他自己的自由。 可俩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就差戳破那层窗户纸了,郑淑叶必须要为自己负责。 万一知人知面不知心,小梁还有不为自己所知的另一面呢? 黄秋艳一看郑会计似乎并不敏感的样子,只好把话说得直接一点了: “不好意思啊郑会计,能不能你先走着,我跟小梁单独说两句话啊?” 郑会计立刻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又看看梁进仓,笑道:“你俩还要说悄悄话啊?” 梁进仓赶紧说:“哎,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人家小黄可是结婚了。” “也对,这种玩笑真开不得。”然后转头看着黄秋艳,真诚地说: “有事说就行,别不好意思,要是把我赶走了,可就有点说不清了哈! 小梁倒无所谓,他就是个赖皮。 就是怕小吴知道了会误会你。” 这话说的,不软不硬! 直接让黄秋艳没法发挥了。 只好省略掉前边的重要步骤,打感情牌。 直接开门见山求梁进仓,能不能重新承包配料,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公公从中解脱出来了。 “这几天厂里催得很急,俺公公都急得住院了,郑会计去探望过,也看到了,俺公公病得不轻。” 梁进仓深有同感,是的,你公公病得不轻。 “不是我不想帮忙,”梁进仓说,“我现在承包了一个新车间,还自己出去跑销售,整天在外边跑,没时间干配料了,不信你可以问郑会计,我今天刚回来。” “那——”黄秋艳咬了咬下唇: “你配料能省出那么多材料费来,是不是有什么诀窍? 为什么老张那么多年的老木匠,还比你差那么多?” “这个,怎么说呢,算是有吧。” “那你的诀窍是什么——反正你也不干配料了!” “怎么,你想学啊?” 黄秋艳本能地白了梁进仓一眼,很有些风情万种的样子。 郑会计十分不喜。 她突然发现这个小黄品质不怎么样。 “我是个女的,让我去翻腾木料,我也干不动啊。”黄秋艳说,“你要是愿意的话,能不能教教新刚?” 说着又赶紧补充上一句:“可以交学费。” “他——不屑跟我学吧?”梁进仓犹豫了一下,“我感觉他一直对我很仇恨的样子。” “他就那个臭脾气。”黄秋艳急忙道: “还不是因为石师傅不要他了,他自己生闷气,连你也埋怨上了。 人家石师傅愿意收谁当徒弟,不该你的事啊。 没事,我早说他了。” “这样子啊。”梁进仓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好,他要想学就来找我。 是啊,哪有深仇大恨啊,这么一来的话,正好我跟他的关系也修复了。” “对啊对啊!”黄秋艳连连点头,“他其实早就后悔了,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我不出发,他有空的话来厂里就行。” “有空有空,他肯定有空,明天一早上班我就让他去找你!”黄秋艳没想到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兴奋极了。 郑会计冷眼旁观,脑补出一幅画面,如果黄秋艳是一只鸟的话,此时此刻肯定扑棱得羽毛乱飞了。 黄秋艳确实兴奋得脑子都有点晕乎乎的了,甚至有一点不真实感: “那就说定了哈,明天我让他找你,那行,你们走吧哈,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 “哎——”梁进仓又说道,“你跟小吴说,那些公式什么的,很难,他不一定能学会。” “没事没事,再苦再难,也必须让他学会。” 望着黄秋艳的背影,郑淑叶突然捶了梁进仓一下子。 “干嘛打我?”梁进仓叫道。 “你怎么这么坏!” “冤枉啊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你那些公式,图形的,我都看不懂,吴新刚初中文化,文盲水平,你去教他?” “那有什么办法?”梁进仓委屈地说,“她要诀窍,我就这点诀窍。” “能不能问你个隐私问题?” “姑娘有话请讲。” 郑淑叶让他逗得扑哧一笑:“你跟小黄订了亲,多长时间?” “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别拽了,”郑淑叶笑道: “我突然感觉,你好像对她了解很深的样子。 怪不得你一听她堵在这里,要找个人送你过去呢。 要是只有你俩人的话,我觉得——你会很尴尬!” “……”梁进仓直直盯着她。 “怎么了?”郑淑叶不由自主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 “我只是太感动了。”梁进仓说,“知我者,郑会计也!” “那当然!” 俩人会心的笑了。 135 治安越来越差了 第二天一上班,黄秋艳就陪着吴新刚来了。 很明显吴新刚并不是很情愿。 拉着脸。 按照他的少爷脾气,那是死也不会来跟姓梁的学习的。 他跟姓梁的几乎成了死仇,一直琢磨着报复呢,怎么可能跟他学习什么狗屁诀窍? 可是形势比人强,现在他爸爸都快被逼到绝路上去了。 而他的老婆威胁他,要是不去学习诀窍,承包配料,她就走。 跟他离婚。 昨夜吴新刚恨得在家好一通打砸,狠狠发泄了一番胸中怒气。 他老婆说的没错,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是大丈夫。 只要梁进仓能好好教他,让他学会了承包配料,以前的仇恨算了就算了。 以后权当谁也不认识谁就是。 到了会计办公室推门进来,看到门口对面窗下对着两张桌子,梁进仓和郑淑叶对面办公。 俩人也不知道说到什么话题,都在笑,夫妻俩推门的一刹那,正好郑淑叶卷着一摞信纸抽梁进仓脑袋。 吴新刚比吃了屎还难受。 他做梦都想娶郑淑叶。 他也知道郑淑叶看不上他。 可他一直都在争取,一直都在她面前努力表现了。 很努力很努力了啊! 可自己什么时候能三生有幸被郑淑叶用纸筒敲头啊! 一瞬间吴新刚差点崩溃。 如果他生在后世,会看到网上那些类似的话: “最怕在某个年纪,突然听懂一首歌。 让人掉下眼泪的,不止昨夜的酒。 还有歌里的故事……” 他就是在突然之间,一下子想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以前听到这首歌,从没什么感觉。 现在却一下子明白了,让有位好姑娘,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自己身上。 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姓梁的混蛋,他有什么啊! 不就是下边村里一个穷小子,郑淑叶眼瞎了吗? 当然,他自己的眼肯定没瞎,但他依然看不明白,其实他老婆黄秋艳心里也是酸溜溜的不舒服。 她手里还提着两包茶叶和两瓶酒,这是拜师礼物。 办公桌上俩人站起来,跟夫妻俩打招呼。 郑淑叶脸色平和,只是笑容没了。 她对吴新刚真的很无所谓,只是在考虑怎么才能提高现在人的素质,能不能敲敲门再进来? 黄秋艳先奉上礼物。 梁进仓很惶恐,怎么也不收。 推让一阵,暂时先放桌子一边了。 接下来进入正题吧。 虽然吴新刚一直拉着脸。 黄秋艳从旁边搬过一个凳子,把她男人按在办公桌一侧。 梁进仓从底下柜子里拿出一大摞图纸。 其实,这是些草稿纸。 他配料的时候,有时候算不明白,外面又太冷,就跑郑会计这里来,暖和,可以安心计算。 一次次的草稿纸,本来扔掉或者生炉子引火就算了。 可是郑淑叶都是收集起来,有时候也研究研究。 就是看不明白。 她当宝贝一样给攒着了。 今早上物归原主,让梁老师当教材。 梁老师随便拿一张图纸,还有配套的几张演算纸。 理论联系实际,先从配料的原则开始讲起。 没讲几句,吴新刚就完全懵-逼了。 黄秋艳,亦然。 梁老师浑然不觉,还嘚啵嘚啵讲呐。 吴新刚突然拍案而起,骂道:“你-他-妈这是玩儿老子呢!” 梁老师,也懵-逼了。 “这他-妈是诀窍?”吴新刚怒骂,“你-他-妈弄了些什么鬼画符糊弄老子,谁看得懂啊?” 黄秋艳默然不语,也不劝阻丈夫。 她高度支持丈夫的说法。 而且她比丈夫理解得还要深入。 因为丈夫不知道她跟梁进仓曾经订过亲。 她知道。 她更知道梁进仓明显这是玩人,说白了不还是记仇吗,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她黄秋艳,以及吴家。 太不是玩意儿了吧! 吴新刚已经是越骂越怒,抄起凳子就要给梁进仓开上。 “放下!”郑淑叶怒喝一声,“吴新刚,你滚出去!” 吴新刚从没见过郑淑叶如此模样。 以前只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一旦动怒起来,太震慑人了。 不由自主扔掉了手里的凳子。 “姓梁的,你给老子等着!”吴新刚抓起桌子上的拜师礼,摔门而去。 黄秋艳紧随其后。 但被郑淑叶叫住了。 郑淑叶把厚厚一摞草稿纸用一个文件袋装起来,交给黄秋艳。 “我用我的人格证明,小梁没有对不起你们。 发多少钱,就得付出多少努力。 小梁在去年最冷的时候,每天四点多就起来,顶着风雪来厂里。 不吃不喝,冒着严寒在风雪里找木料,做计算,一直干到十点多。 他对每一块木料精打细算,务必做到物尽其用,这就是能省出那么多材料费的诀窍。 你看这么多的图纸,其实仅仅是我收集起来的一小部分。 你要是不信,可以拿着去中学找个数学老师问问,这得付出多大的精力?” 黄秋艳悲哀地说:“信不信的,反正我们又学不会,拿着有什么用?” “拿着参考一下吧,万一有想学的呢!” 黄秋艳接过文件袋,眼神复杂地看一眼梁进仓,走了。 梁进仓把翻倒在地的凳子扶起来,放到墙边,叹息道: “是我不对,昨天下午拒绝她就是。 一时头脑发热,就答应她了。 虽然我问心无愧,但是被人误会的滋味也不好受。 谢谢你!” 郑淑叶颇有些郁闷地说:“他们也太过分了。” “过分归过分,但是这事还得放他们一马。”梁进仓说,“待会儿我去跟苏厂长说说。” “你就是心太好。”郑淑叶说: “从一开始吴副厂长开始搞鬼的时候,你就说他又想被开除。 这次因为他的搞鬼给厂里造成这么大损失,要是不给厂里一个交代,真得开除他了。 我看开除算了,自从苏厂长来了以后,他老是搅事儿。” “还是留着他吧,要是开除了他,他们家也没法过了。” “可是,给厂里造成这么大损失,就这么算了?”郑淑叶有些不理解。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可以稍微罚他一下。” “稍微罚一下,那以后呢?”郑淑叶说: “因为他的搅和,厂里上个月的材料费就多出五百多块钱。 以后你肯定没时间干配料了,岂不是每个月又要多花不少材料费?” 梁进仓笑道: “其实,就是吴光荣不背后使坏,让我一直那样干下去,我也受不了。 我也不是铁人啊。 只不过要给弟弟妹妹带个好头,让他们看看大哥多努力,我就拼了几个月。 所以啊,我能省出那些钱,是拼了老命赚来的,别人学不来,我也长不了。 只不过就是吴副厂长看着我发那么多工资眼红,末后却搬石头砸了自己脚。” “他眼红还早呢,”郑淑叶说: “我给你算过了,你承包那个新车间,第一个月能分到五百多。 现在生产进入正轨,产量会越来越高,你以后分得会越来越多。 我觉得留下吴副厂长就是养虎为患,他看你挣得更多了,肯定又不安生。” “那就欢迎他继续搅事儿。” “没个搅事的你是不是闲得慌?” “倒不是,”梁进仓摇头说,“等到他开始搅事的时候,那个新车间又会变成一个坑。” 哦? 郑淑叶表示很不解。 “难道你没有发现,我现在出去跑业务越跑越远?” 郑淑叶点头:“发现了,那又怎样?这说明你业务拓展开了啊。” “不是那么回事,”梁进仓说: “真正的原因是,咱们这样加班加点地干,很快咱们周围县市的医院就饱和了。 一来是因为医院用的夹板还有其他材质的。 二来嘛,医院里也不会整天有那么多的骨折病人。” 其实梁进仓没有往深入去说。 这个年头车辆少,其他机器,机械,都少。 也就是说,机械伤比后世少多了。 后世光是车祸,就会产生大量的骨折病人。 所以医院进一次夹板,能用很长时间。 梁进仓的业务只能拓展得越来越远。 如果出了省,太远了的话,运费支出太高,利润就是很少了。 另外还有一点,梁进仓算过了,后边大屋里前些年存下的弯弯木头,最多够用一年半载。 以后没有这么便利的原材料,成本也会大幅度增加。 加上其他材质夹板的竞争,价格也会降低。 再继续发展几年,木头夹板就该淘汰了。 这个买卖啊,也干不长。 不过背后这些复杂原因,他也不需要跟郑淑叶普及了。 只是慨叹说: “但求世上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医疗行业的生意越好,其实意味着更多人受伤。 我倒是希望那些医院进一次咱们的夹板,从此一劳永逸就够用了呢。” 郑淑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还真是菩萨心肠。” 过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过几天你是不是要去省城送货?” “对啊,最远到省城,装一车,正好送一圈儿,怎么了?” “这次我要跟着送货。”郑淑叶狡黠地一笑,“名义上跟着收款,监督你们,其实是假公济私,跟着去省城玩玩。” “我看最好是算了吧。”梁进仓劝她说,“咱们这里离省城太远,这是跑长途,长时间坐在车上很累的。” “坐车哪有嫌累的,再说你不是技术好,快点跑不就行啦。” “我可以飞吗?” “随便你,”郑淑叶为自己这个想法兴奋起来,“哪天走,提前告诉我啊,我现在就开始准备行囊了。” 看她那活泼动人的样子,梁进仓也不好再阻拦。 跟着出去玩玩倒是不错。 只是现在的治安越来越差,尤其劫道的越来越多,跑长途越来越不安全了。 真不愿让她一个女孩子跟着! 136 你是人间四月天 过了几天,订好的货都已经准备完毕。 今天下午就装好车了,明天一早出发。 下午下班之前,吴光荣来会计办公室找梁进仓。 在苏厂长的提议之下,经过厂班子的讨论决定,只要吴光荣把上个月在配料上的损失补上,那个合同就算自动终止了。 也不再追究吴光荣的责任。 可吴光荣仍然觉得难以接受。 他已经让老张讹去一百块钱。 再补上五百六十五,一共可是将近七百块钱啊。 如此一笔巨款,真的能把他所剩无几的老底掏空。 既然他不想交,那么厂里的意见就是把吴光荣开除,并保留继续追讨损失的权利。 其实吴光荣也知道,仅仅补上一个月的损失,既往不咎,已经是对他的极大宽容了。 作为一个副厂长,不但没给厂里做出贡献,还背后挖墙脚,把好好一个配料搞成现在这个状况。 到哪儿也说不过去。 末后只能一咬牙,权当拿出将近六百块钱,买个副厂长。 只要那个位置还在,就有机会。 他决定认罚。 但苏厂长说了,仅仅认罚还不够,还有个前提,就是必须要向小梁道歉。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老张的陈述和出示的私人协议,让所有人看得都很清晰。 吴光荣最大的目的,就是挟私报复,要断掉梁进仓的财路。 厂里不但受了损失,对梁进仓来说,个人损失更大。 他自己虽然没说什么,而且还背后劝说苏厂长,给吴光荣一个机会。 苏厂长却是为小梁感到不平,坚决加上道歉这个附加条件。 吴光荣三十六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了。 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副厂长,原木器厂一把手,要去给一个进厂没多久的学徒工道歉,很丢脸。 可现在的吴副厂长,还有脸吗! 一看吴副厂长进来,梁进仓和郑淑叶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 吴副厂长脸上那表情,精彩极了。 已经很难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张脸了,因为很难看出那是一张脸的形状。 扭曲变形了都。 努力地想笑,就造成了这种精彩效果。 “小梁,我——给你——道歉来了。”硬生生憋出这句话,吴光荣鼻子一酸,差点放声大哭。 这么大年纪了,被逼无奈的滋味不好受啊! 郑淑叶把吴副厂长拉到自己办公桌后,让他坐在自己椅子上,就带上门出去了。 吴副厂长坐下了,梁进仓依然站着:“吴副厂长,您千万别这么说,我怎么敢让您道歉呢!” 吴光荣又站了起来:“小梁你坐——” 梁进仓把他扶住,又让他坐下了:“您坐,我站着就行。” 吴光荣看梁进仓不像耍花招的样子,也就没再坚持。 他是领导,再说也算长辈,梁进仓这种态度就对了。 “这么说,小梁你是原谅我了?” “吴副厂长,类似的话咱不说了好吧?我哪敢怪罪您啊,原谅二字就更无从谈起了。”梁进仓真诚地说道: “以前的时候,不管是跟您,还是跟小吴,可能都闹过矛盾。 现在回头想想,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何必呢! 我冒犯过您,希望您能原谅我,年轻,不懂事。 以后不管跟您,还是跟小吴,我都会好好相处。” 吴光荣微微点头,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 梁进仓继续说道: “就在配料这件事上,说实话我挣得有点多。 但是您现在也知道了,为了挣那俩钱,我真是连命都拼上了。 去年的时候,五点来钟往厂里走,路上都碰上俩狼,差点变成狼粪。” “哦?”吴光荣有点动容,“真的?” “这个没必要撒谎啊。”梁进仓笑道: “幸亏我腰里揣着把老土炮,枪一响,狼闻着火药味儿就跑了。 所以说,付出跟回报是成正比的。 小吴想跟我学配料,我真心诚意想教他,可事实是他误会我了。 您看我现在跟配料工沟通得就挺好。 他以前的时候就是混工资,在材料的使用上搭配得不细,更没有用心算计过。 现在结合我以前的经验,他已经开始用心搭配,精心计算。 相信以后不会再造成材料浪费,他自己也能多发点工资。” 吴光荣默然不语。 梁进仓说的都是实情。 现在的配料已经由原来那个配料工承包了。 确实因为以前就是混工资,配料工基本就是糊弄,所以造成材料浪费严重。 这次承包,厂里除了给他定出基本工资以外,还以从前的材料使用情况为基准,节约出来的材料费可以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提成。 因为梁进仓的标准不可复制,不再考虑。 老张签的合同虚高,也已经成了废纸一张。 只有现在这个承包合同,才算真正贴近事实,对每一个想认真工作的人都具有可操作性。 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也能极大地调动他的工作积极性。 而吴光荣也从梁进仓的话里,听得出他对自己儿子的评价。 吴光荣自己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儿子吴新刚不是干工作的料。 不是他笨,而是他根本就不具备干活的品质。 如果他用心跟梁进仓学习一下的话,用心去配料,一个月发个五十六十的,不成问题。 可他干吗? 能起早贪黑,费心劳力去干那样的活儿吗? 更别说让他像梁进仓一样,大冬天四点多就起,冒着风雪严寒来厂里干活。 路上还差点被狼吃了! 打死他都不会干啊! 一天都坚持不了啊! 想到这些,吴光荣变得越发颓唐,好像老了二十岁。 同样是养儿子,为什么自己就养了这么个废物呢? 不由自主地说道:“小梁,我真羡慕你父亲,怎么就有这么能干的孩子呢!” “……”梁进仓面色怪异。 “怎么了小梁?” “没什么吴副厂长,那咱们就说定了,往事清零,以后我跟小吴好好相处,争取做好兄弟。” 好吧。 吴光荣总感觉怪怪的哪里不对。 从会计办公室出来,看到在外面装作散步的郑会计。 “小郑,我刚才夸奖小梁,说羡慕他父亲,为什么他表情那么怪?” “您还是别羡慕了,”郑会计朝自己办公室门口看了一眼,“小梁的父亲去世好多年了。” 额! 吴光荣脊梁沟一阵发凉,好吧。 然后他才感悟到,怪不得自己的儿子成了废物,究其原因就是他爸爸没有早死。 第二天一大早,厂里的大解放就出发了。 只要仓弟在车上,石国良基本就是歪在副驾上睡大觉。 只不过这次郑会计跟着,石国良的坐姿看起来就有些军人模样了。 仓弟也就免去了想戴防毒面具的强烈愿望。 饶是如此,郑会计还是不由自主对石师傅的鞋子多看了几眼。 天气转暖,有些味道也更容易挥发,黄球鞋也并不能完全起到隔绝作用。 不过也不是很严重。 等到太阳升起来,驾驶室内有些燥热,窗玻璃摇下来,空气立刻变得清新。 而且还有淡淡的花香飘进来。 山清水秀之间,百花齐放,春和景明,这种季节真的太适宜出行了。 本来郑淑叶坐在中间位置,路上趁着石师傅下车解决问题,她跟石师傅调换,坐在了靠窗。 他们这次送货的第一站是邻县的人民医院,现在走的是一条县级公路。 新修的柏油路,路面相当平整,车子行驶起来相当平稳。 路上的车不多。 郑淑叶趴在车窗上,下巴枕着胳膊,吹着香软的春风,感觉不是坐车,而是飞行在蓝天白云之间。 那是相当惬意。 不由自主地,她轻轻念道: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石国良跟仓弟对视一眼,做出一个疯狂呕吐的姿势。 仓弟笑而不语。 快中午的时候,郑淑叶甚至都不愿意停下吃饭了。 “真不愿意停下,一直这样走下去多好啊!”郑淑叶已经完全陶醉在大好的春光当中了。 其实,还有她不能说的秘密。 坐在自己心仪的人开着的车上,那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 春意盎然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景色,还有“良辰美景奈何天”的一颗少女之心。 “一直这样走下去也不是不可能。”梁进仓说。 “那就一直走吧,永远别停下了。”郑淑叶兴致勃勃地说。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梁进仓说: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背着一大包钱,每天都坐在车上兜风。 轮回转世之前,她把这个愿望跟阎王爷说了,希望能成全她。” 石国良撇嘴说:“有这样的好事,还轮得到她了,阎王爷自己就托生了。” 梁进仓笑道:“你说错了,阎王爷真的就满足了她的愿望。” “那不可能。”石国良道,“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好事。” 郑淑叶倒是感觉小梁这话里可能有坑,美丽的大眼睛越过石师傅看着他:“是不是让她生在国外的大资本家家里?” “不,”梁进仓说,“咱们经常看到这样的人。” 石国良和郑淑叶都诧异了。 现实生活中哪有这样的好事? 梁进仓说:“客车上卖票的。” 俩人一愣,然后同时大笑起来。 郑淑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容易能说话了,笑道:“还真是哈,每天坐在车上兜风,还背一大兜子钱。” “我的仓弟,就是人才。”石国良狠狠照着仓弟的肩膀拍了一下。 惭愧惭愧,什么人才啊,后世的一个小笑话。 只不过这年头的人笑点低而已耶。 到了下一站,正好是中午了,他们先吃了午饭,然后去医院送货。 路程并不是很远,但是这样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送,到了医院还得找好几位领导签字,签完字再安排卸货,所以比较耽误功夫。 本来到省城不过就是四百公里的路程,但是他们刚刚走了二百多公里,送了几家医院,天色就有点晚了。 这年头的车辆,几乎没有跑夜车的习惯。 个人是不允许买车的,所以所有的车辆都是公家的,公家的司机娇贵着呢,哪能大晚上的还要跑车受累。 都是白天赶路,天黑就找招待所住下。 反正食宿报销,炒上几个菜美美地喝点小酒,烫烫脚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天亮吃了早饭再走。 根本就感觉不到舟车劳顿之苦。 他们规划的是到下一个县城去住。 看看时间,估摸一下路程,赶到那个县城,天也就刚刚黑。 应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所谓的没问题,指的是安全问题。 这两年的治安状况越来越差,劫道的很多。 而且几乎已经成了常态。 要是跑夜车的话,大概率会碰上劫道的。 虽然他俩车上有枪,但还是不愿碰上那些亡命徒。 石国良看看表,信心满满地对郑会计说: “我和仓弟跑长途,从来都规划得很好。 既不耽误赶路,还能在天黑之前刚好赶到住宿的地方。 你看这个点儿,到前边那县城,正好天黑。” 话音未落,仓弟突然一个急刹,并且猛地往外打了一把方向。 另外俩人都差点被磕到头。 还没等俩人明白过来,仓弟又一把方向贴回路边,停下了。 他扶着方向盘,朝车外张望,嘴里小声说:“我怎么感觉咱们遇上麻烦了!” 137 偏向虎山行 “什么都没有啊?”郑淑叶也跟着朝车外张望,但她什么都没看到。 太阳已经落山了,本来车辆就不多的道路上此时既无车辆也没有行人。 周围也是静悄悄的。 石国良却是脸色凝重,什么都没说的,先从车座后边摸出两杆火铳,斜倚在车座上。 又拿起两根长长的铁撬杠,递给仓弟一根:“你看到了什么?” “路上有钉子。”梁进仓并没有接撬杠,依然仔细观察周围。 “躲过去了吗?”石国良问。 石国良是汽车兵出身,技术和机灵程度那也是练出来的。 但开车和坐车不一样。 开车的会注意力高度集中,而坐车的往往就随意多了,所以路上有什么东西往往司机看到了,坐车的没在意。 仓弟摇了摇头:“没全压上,但是右边轮胎够呛了。” 石国良跟郑会计交换了位置,让郑会计坐中间。 看俩人那一脸凝重的样子,郑淑叶吓得脸色也是有些发白。 “那怎么办?”郑淑叶问小梁,“是不是有人撒上钉子,等咱们下去换轮胎的时候就抢劫咱们?” “有这个可能,”梁进仓说,“不过更有可能是在前面等着我们。” “为什么?” “因为刚扎了,轮胎的气不会一下子漏干净,路上的钉子这是让我看到了,可是有的司机可能会看不到,就一直往前开,直到发现轮胎没气了。” 石国良观察了一阵说:“这附近应该没人。” “事不宜迟,赶紧换轮胎!”梁进仓当机立断,“天黑了那才麻烦呢。” 两个男人各自拿着撬杠和火铳,分别从两边跳下车。 郑会计放低身子坐在驾驶室里,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 俩人先把各自的一侧侦查了一番,包括路边的沟子里,都没发现有人。 石国良侦查外围之后,这才观察右侧轮胎。 心里就是一沉。 他在前轮和后轮的轮胎上,都看到了三棱形状的铁锥。 这东西个头不大,一般的司机往往注意不到,撒在路上,只要轮胎压过,保证扎胎。 梁进仓开车视线放得较远,反应及时,闪避了一下,才没有让全车轮胎都被扎。 可是右侧的车轮没躲过,导向轮和后边一对驱动轮,一共三个轮胎,全扎了。 石国良用撬杠敲了敲,估摸还有一半的气。 就这泄漏的速度,估计走不出二十里路,右侧三个车轮就全瘪了。 “仓弟,这边三个轮胎全扎了,气漏得很快。”石国良朝另一侧喊道。 一听这话,车上的郑淑叶再也忍不住了,拉开驾驶门一条缝,露出脸来问小梁: “扎了三个轮胎,是不是咱们再也走不了了?” 她虽然不会开车,但她知道车上只有一个备胎。 现在一下子扎了三个轮胎,怎么走啊? 本来郑淑叶白白嫩嫩的皮肤就好,这一害怕,更是白得透明了。 梁进仓冲她龇牙一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表示安慰:“放心,木器厂有位老师傅能把装着满满木头的大汽车扛着跑。” 郑淑叶勉强笑笑:“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放心,有老师傅在,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他让郑淑叶躲回驾驶室,关上车门。 绕到右侧来看了一下情况:“只能用单胎了。” 石国良点点头:“你去那边盯着吧,我来换。” “还是我来,你先在这边盯着,我去把那边的轮胎卸下来。” 石国良也不跟他争,持枪警戒,由仓弟换轮胎。 车上只有一条备胎,把漏了的一条前轮替换下来。 后边驱动轮一共两对,扎了右侧的一对,只能把左边的驱动轮卸下一条,放到右侧。 无非就是驱动轮的双胎变成单胎。 这种解放车的双胎是两套螺丝。 标准用法就是先用内外丝的长螺丝把内轮固定住,然后再用另一套螺丝固定外轮。 现在只需要用内外丝把内轮固定住就行了。 好在已经送了一天的货,货物去了一半。 再说这种夹板本身就是干木头做的,没多少分量。 单胎是完全没问题的。 梁进仓干活本来就手脚麻利,现在面临的情况有点麻烦,换轮胎的速度更是极快。 不大一会儿就搞定了。 俩人又把周围重新搜索一阵,这才上车。 就是何去何从有点纠结。 按原计划继续往前走的话,几乎能确定百分百会遇上劫匪。 掉头回去,回最近那个县城,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现在天色已经擦黑,三个小时以后,夜就深了,也是相当不安全。 郑淑叶紧张极了,在俩男人紧急磋商的时候,不由自主抱住了小梁一条胳膊。 小梁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简单交换过意见之后,俩人很快达成一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是要往前开。 因为劫匪既然在路上撒了钉子,那么很明显,对方就是想等司机停车换轮胎的时候实施抢劫。 但是现在咱们的轮胎已经换好,即使劫匪在路上埋伏,只要咱们不停下,看到有人,加速冲过去就行。 而往回开的话,夜很深了,到底能遭遇什么,不好估计。 决定了以后,梁进仓拍拍郑淑叶的手,示意她放开自己,要开车了。 郑淑叶悚然一惊,赶紧放开了他。 往回稍微挪了挪屁股,低着头,两颊一阵阵发烫。 好在天色昏暗。 加上两边的人现在如临大敌都在看着外边,倒也不是很尴尬。 从这里到下一个县城,基本上就是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为了防止路上还有钉子,梁进仓把这车开成了外国车,不再靠右行驶,而是靠左侧行驶。 这个点儿路上车辆行人稀少,靠哪边走都一样。 真要对面来了车,会车的时候再靠回来也不迟。 往前走了十多分钟,一切正常,虽然路上冷冷清清既无车辆也没有行人,但也没见有拦路的。 郑淑叶的微微呼出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些,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也稍稍回落。 突然,石国良沉声说道:“前边有情况。” 仓弟“嗯”了一声,他早看到了。 车灯照耀之下,他们看到远远的路边停着一辆大货车。 货车的周围,有人影晃动。 虽然离得还不近,但是从人影晃动的频率上看,分明就是有人在追逐,打斗。 “冲过去!”石国良压着嗓子爆吼一声。 同时端平了手里的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138 神龙摆尾 梁进仓沉声喊了句:“抓好了!” 他这话主要是说给郑淑叶听的。 冲过去的过程中,疾冲、急刹和急打方向的情况都可能出现,坐车的如果不抓好扶好,有可能会受伤。 一脚油门踩到底,发动机一声爆吼,车速瞬间提了起来。 快接近那辆大货车的时候,梁进仓快速变换着远近光,并且按住喇叭。 气喇叭,而且按住不放,大夜晚的,声音悠长而凄厉。 他这样做不仅仅是提醒路上的人闪避,更是希望自己的操作能起到一点震慑作用。 很明显前边那辆大货车正在遭遇抢劫,万一这样的操作能把劫匪吓跑呢! 大解放贴着路左边呼啸而过。 只是,超过那辆大货之后,梁进仓又紧急刹车,很快在路边停下了。 咬着牙紧闭双眼的郑淑叶惊惶地睁开眼睛:“怎么了?我们脱险了吗?” 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 只是朦胧的光线当中,仓弟跟良哥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怎么办?”仓弟问。 石国良把另一杆火铳也抄起来:“我去,你俩在车上别动,要是发现情况不对,开车跑!” 仓弟默然表示同意。 情况紧急,没时间允许争来争去。 而且仓弟也知道,自己争不过良哥,还婆婆妈妈白白错失良机。 他们的车后,绝对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劫匪。 刚才超过大货的一瞬间,梁进仓和石国良都看到了那一幕。 一柄铁锨和一柄镢头,几乎是同时落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头上。 而挥舞铁锨和镢头的,是两个用黑布蒙着口鼻的男人。 同时旁边还有一个男孩正被一个男人踢得飞起来。 至于旁边还有几个人影晃动,就没看清状况了。 不管那个头上挨了重击的高个子男人是司机还是跟车的,那两件农具砸在头上,几乎可以当即毙命。 而那个男孩,一闪而过看不清楚具体年龄,应该七八岁,不超过十岁的模样吧? 被一脚踢飞,虽不致毙命,但受伤也不会轻。 石国良的眼红在于,男孩被踢飞的那一幕,让他一下子联想到自己的小儿子。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因为自己有那么大的儿子,就看不得那样的一幕。 仓弟居然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紧急停下了,虽然嘴上来不及说别的,但这让石国良满意极了。 仓弟倒不知道良哥那义愤填膺的样子居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小儿子。 在刹车的那一刻他只是在想,能见死不救吗? 路上这些劫道的,大多数是农村一些不务正业的青年人。 这些青年再没有生产队的约束,也不愿下自己家的承包地干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人找什么人,时间长了就会拉帮结伙,游手好闲。 单独一个青年人的犯罪概率极低。 如果凑起三五个青年,整天不想干活只想吃香喝辣,聊天打屁当中,只要有一个人提出一个歪点子,就会变成点燃热情的火种。 从小偷小摸开始,继而拦路抢劫。 堕落的速度极快。 也有城里的待业青年。 前两年大批上山下乡的青年人回城,加上这两年一批又一批城市户口的高中毕业生,都在等着分配工作。 造成大批的待业青年。 无所事事时间长了,就会惹是生非,就会想一些歪点子,渐渐走上邪路。 一句话,他们就想通过不劳而获,搞点钱。 抢劫完了,离开公路一跑了之,上哪找去? 现在只在黑夜抢劫,是路两边的庄稼没长起来。 夏秋季节,大白天就抢劫,抢完了钻进玉米地,相当于潜入了**大海。 破案率极低。 也就造成了犯罪成本极低。 以极低的成本抢劫路上这些行走的银行,那可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他们抢劫的目的就是钱,只要被劫的人老老实实配合,一般不会杀人。 可是今天晚上,仓弟和良哥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 除了大概已经被砸死的那人,另外至少还有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 而劫匪既然已经杀死了一个,大概率也会把车上另外的人杀死。 仓弟和良哥的想法就是,至少自己手里还有几支枪,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良哥,自己的安全第一,你不回来,我们不走。”仓弟沉声说道。 此时此刻真的很后悔让郑淑叶跟着。 如果不是自己要留在车上保护她,那么两个大男人都手持火铳,绝对能够赶走劫匪。 石国良来不及废话,推门下车,狠狠地把车门摔上,弓着身子朝后跑去。 “石师傅为什么要下去?”郑淑叶惊惶的声音问道。 “后边那些劫道的在杀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郑淑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只是感觉到浑身冰凉。 杀人! 多么可怕的字眼。 而且正在身边进行着。 她强烈地想让小梁赶紧开车跑啊! 可是小梁那句“不能见死不救”,又让她说不出口。 她的良知告诉她不能见死不救,可她实在太害怕了。 ——据说抢劫犯都是先奸后杀的! 后杀虽然可怕,可她更怕前边先那啥的过程,光想想那个字眼都要晕过去。 “轰”,石国良开枪了。 那个抡镢头的劫匪应声而倒。 扬起来的镢头也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现场还有三个劫匪,都手持长柄农具。 看到他们使用的凶器,石国良明白了,这些人肯定就是附近村庄的农民。 伪装成下地干活的模样,即使遇上警察,也可以蒙混过关。 而且他看得出这些人还是惯犯。 本来四个人正在围攻一个抡着铁棍的人,现在被轰倒一个,剩下那三个立即分出两个,回过头抡着农具扑向石国良。 他们知道火铳只能放一枪。 放完了,需要倒过来装药,很麻烦的。 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也只给他放一枪的机会,放完这一枪,火铳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好使。 可是他们没想到石国良手里有两杆火铳。 轰,石国良又是轰倒一个。 剩下一个挥舞着锄头的,悍不畏死,瞬间冲到眼前。 轰,又是一声。 那个挥舞锄头的也应声倒地。 石国良腰里还藏了一支喷子。 他自己称为喷子。 他的仓弟习惯性地叫那东西为土炮。 是石国良自己改装过的,用了更好的厚壁钢管,可以装更多的火药和铁砂,杀伤力相当恐怖。 近距离挨上一枪,几乎就是个筛子。 石国良这也是因为路上不太平,为防万一做的后手。 如果不是今晚碰上穷凶极恶的劫匪,他也不会连压箱底的东西都掏出来了。 四个劫匪,被他轰倒了三个,剩下正在战斗的那个一看不好,朝着拿铁棒的虚晃一下,转身就跑。 一直从后视镜里注视战况的梁进仓突然喊了一声:“不好!” 一边挂档掉头,一边摇下玻璃高喊:“良哥小心,路两边都有拿枪的。” 虽然后边那大货车的车灯是朝前照的,但是散射出去的光亮还是把路两边照得朦朦胧胧的。 梁进仓通过后视镜虽然看不清路两边共有几人,但是很明显,良哥已经被包围了。 他知道良哥身上带着铁砂和火药,而且装药的速度极快。 但是所谓“极快”,是相较于那些老鸟铳的装药。 老鸟铳装药,都是先把火药装进枪管,再用一根细木棍伸进去捣结实,然后再装铁砂,铁砂用纸团堵住。 最后再在炮台上按引药。 良哥的火药和铁砂都是照着枪管量身定做,早就包装好的,看起来就像两个圆滚滚的小炮仗。 掏出来拔出火药塞子,塞进去就是。 当然引药也是要另换的。 说白了还是比较麻烦。 在对方两边还埋伏着拿枪的生力军的情况下,石国良那支喷子最多还有一次开枪的机会。 开完一枪,剩下就擎等着挨喷就是了。 “怎么又回去啦——”郑淑叶本能地尖叫一声。 “趴下!”梁进仓怒吼一声。 路两边围上来的人手里都有枪,要是被对方朝车玻璃来一枪,坐在车上的人就会受伤。 而伏在车座上,就是最大限度的防护。 郑淑叶一下子趴到梁进仓的大腿上。 而且紧紧抱住。 把脸都埋在了腿上。 死就死吧,这已经是最安全的死法了。 可对于梁进仓来说,这位女同志已经不仅仅是猪队友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自己的右腿又要踩油门又要刹车的,被她紧紧抱住,脸都埋起来,活动严重受限啊! 变速杆子都被她的上身别住了,每挂一次档,她的身体晃悠一下子。 反正誓死不改变姿势了。 没办法了,良哥那边已经跟对方接上火,命悬一线,仓弟只能将就着来了。 也不知道是挂档了,还是挂人? 反正变速杆子上挂着个人。 梁进仓两把就调过头来,发动机怒吼一声冲了回去。 石国良听到了仓弟的喊声,也已经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那个挥舞铁棍的是跟车的,腿瘸了,身上也挨了几下,虽不致命,但已经受伤不轻。 车右边的人已经跳过沟子,石国良拽着跟车的躲到车左边,朝着来人喷了一枪。 这是刚才以超发挥的速度装上的药。 劫匪早已经看到他连开几枪,知道他还有后手,所以早有防备,跳过来就躲到了车头那里。 石国良这一枪没打中。 躲在那边的也没敢贸然冲过来。 可是,货车另一边也有人包围上来,已经跨过沟子跳到路上。 石国良和那个跟车的腹背受敌,躲无可躲。 千钧一发之际,梁进仓开着大解放箭一般冲回来。 货车对面这边,看起来有三个人,手上都有枪。 其中两个跑得快,已经冲到路中间,手中的枪已经是端起来就要扣动扳机的姿势。 只是雪亮的车灯之下,大解放冲了过来。 路中间那俩劫匪吓坏了,赶紧往回跑。 就在大解放撞上他们之前,那俩劫匪已经成功躲到路边。 只是跑得太急,俩人同时抱住相邻的两棵树,这才没有跌进沟子。 令他们后悔的是,为什么不直接跌进沟子呢? 因为大解放已经预判出了各自的距离,知道冲过来的时候他俩正好躲开。 所以大解放到了近前一个急刹,往左急打方向,来了个神龙摆尾。 大解放唰一下发生侧滑,车尾甩向路边,后轮一下子掉进沟子。 冲力太大,连路边几棵不算粗大的树都给扫断了。 当然,其中两棵相邻的树上还挂着俩抱枪的劫匪,也在绝望的惨叫声中随着树干一起被扫飞了。 石国良身边那个跟车的,眼睁睁看到那辆大解放近在咫尺发生侧滑。 轮胎在路面刺耳的摩擦声,撞断树木的喀嚓声,掉进沟子的轰隆声,隐隐还夹杂着人的惨叫声。 在大解放车身调转,雪亮的车灯照在他俩身上的那一刻,跟车的再也坚持不住,头一歪躺倒在地。 “良哥小心后边!”仓弟一声大喊。 因为车右边的劫匪已经兵分两路,有两个在前边虚张声势,还有一个从车尾悄悄冒出头来。 端起枪对准了石国良。 石国良还在那里手忙脚乱给喷子填装弹药呢! 他要想躲开后边那个劫匪,除非转到车前。 可是另一侧还有俩持枪劫匪呢。 只要他转出去,那俩劫匪立马开枪。 他已经躲无可躲。 “嗖——”一根铁撬杠飞出。 是仓弟扔出去的。 他左手不会开枪,更不用说有准头了,扔撬杠倒比开枪更顺手。 车后那个劫匪吓得往车尾一缩。 撬杠咣一下砸在车厢上,弹回来哐啷落地。 车尾那劫匪再次冒出头来,枪口对准了石国良。 梁进仓扔出撬杠的下一秒,就已经开始扳郑淑叶的胳膊。 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了,硬生生把她的胳膊扳开,怒吼一声:“趴好——” 随着声音,人已经跳下车,几乎是在跳下的过程中,手里的转轮枪就响了。 车尾的劫匪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就是满地打滚,杀猪一样凄厉地叫着。 也不知道那一枪打中哪儿了。 梁进仓往前疾冲,准备躲到车前。 因为他透过车底看到,还剩一个劫匪正从自己的车尾伸出枪来。 就在此时身后发出一声尖叫,郑淑叶紧随其后跳了下来。 “危险!”梁进仓大吼一声。 这回不是往车前躲了,而是返回来,直接把郑淑叶扑倒在地。 整个身子把她覆盖住。 劫匪的枪已经响了。 漫天的铁砂带着微微的破空声飞过来,打在梁进仓身上。 139 太黏糊了吧 梁进仓中枪,“啊”的痛叫一声。 身底下的郑淑叶再次尖叫,想翻过身来,却被梁进仓死死压住。 大货右侧的两个劫匪,一看有俩人暴露在他们的枪口之下,立时瞄准了他俩。 还没扣动扳机,俩劫匪的身后轰的一声枪响。 俩劫匪同时倒地。 他们会从背后包抄,石国良也会。 而且石国良的喷子威力巨大,俩劫匪挤在一起,正好一枪俩。 现在还有战斗力的,就剩大解放车尾那个劫匪了。 可他的土枪已经放了。 这种情况之下根本没有装药的时间。 而石国良已经转回去,从大解放的右侧开始迂回包抄了。 那个劫匪透过车底也看到石国良的两脚正朝自己快速移动。 他们其实一共来了十个人,转瞬间死伤九个,就剩他一个囫囵的了。 就算他再穷凶极恶,现在也吓得肝胆俱裂。 扔下土枪就想穿过公路逃跑。 可他刚跑到公路中间,就在轰的一声枪响后扑倒在地。 梁进仓忍着疼痛,用转轮枪打中了对方。 爷爷的这把转轮火枪,过完年被他改造了。 换了枪管,改成了转轮钢珠枪,可以连开六枪。 除了笨重点,怕潮湿以外,几乎可以媲美左轮手枪了。 打劫匪这才开了两枪,还有四枪可放呢。 只不过现在不是嘚瑟的时候。 石国良掀开他的衣服,看到他后背的皮肉上,嵌进了不少铁砂。 幸而劫匪这一枪是朝着脑袋开的,他和郑淑叶扑倒在地,飞到他背上这些属于散开的铁砂,威力不大。 仅仅是嵌入皮肉而已。 看他走了两步一瘸一拐的样子,石国良问:“是不是屁股也被打中了?” “那当然了。”仓弟一咧嘴。 良哥又去扯他的裤子。 “算了。”仓弟看一眼女同志,推开良哥的手,“看不看反正都得上医院。” “屁股缝里有没有进去砂子,不会废了吧?”良哥是隐晦地问他宝贝蛋有没有受伤啊? “滚蛋吧你!”要不是后背带屁股的剧痛,仓弟恨不能踹他一脚。 同时心虚地又瞟了一眼女同志。 这一对难兄难弟虽然伤了一个,但依然还是满心劫后余生的欢欣。 女同志可没他俩那么洒脱,却以为他俩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内疚,故作洒脱呢。 毕竟因为自己的不听话,擅自下车,小梁为了救自己,中了枪。 自己这条命是小梁拿命换来的啊! 看石师傅要去检查,小梁给他使眼色那样子,也许下边还有致命伤呢! 怎么不让她内疚欲死,泪流满面呢! 她虽然是从没经历过人事的纯洁少女,但毕竟也是十九岁了,基本的人体原理还是懂的。 大约猜出了石师傅那句话的含义。 也许,小梁中了这一枪,会造成终生残疾呢! 作为一个博览群书的高中生,她当然也看到过书上关于太监的描述。 然后她一边哭一边就想,即使小梁从此成了太监,那自己也要不离不弃,伺候他一辈子。 相亲相爱,地久天长! 你先慢慢哭着吧,那俩难兄难弟没功夫搭理她。 现场一片狼藉,太多的人生死不明。 货车后边还有一个劫匪在翻滚嚎叫呢。 这伙劫匪穷凶极恶,死有余辜,再说他俩现在也没有余力救他们。 救好人还来不及呢。 货车上那个跟车的已经醒来。 大高个司机还剩一口游气,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 那孩子是跟车的儿子,也被踢得昏迷不醒,跟车的搂着儿子正在悲嚎。 他们那辆货车六个轮胎全漏了,现在轮胎的气早已漏光,完全趴窝了。 大解放后轮神龙摆尾摆进了沟子里,靠自己的力量是上不来了。 情况依然很严峻。 俩人此时有些惊弓之鸟。 这伙劫匪如此有组织有计划,一看就是惯匪,而且属于特大团伙了。 他们之所以只出动手持农具的劫匪实施抢劫,持枪的六个劫匪却分别埋伏在两边警戒,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开枪。 毕竟开枪动静太大,大晚上轰轰的巨响,早晚把警察招来。 而且过后也会给警察留下更多线索。 可见,这伙劫匪也是极其狡猾。 现在这俩难兄难弟怕的是,万一过一会儿再来第三波劫匪呢? 那他俩就在劫难逃了。 所以除了要赶紧把伤者送医,还要赶紧撤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那就顾不得大货车六个轮子全趴窝了,勉强也能动起来。 良哥开着大货移动到大解放前边,拴上钢丝绳,仓弟重伤不下火线,开着大解放。 俩车一齐用力,终于把大解放从沟里拖出来。 救人,逃命,要紧。 大货只能把车门一锁,扔在路边了。 跟车的抱着自己的儿子,揽着瞳孔发散的司机,坐在副驾座上。 良哥开着车朝下一个县城飞驰而去。 车斗里的货物上,坐着仓弟和郑会计。 郑会计再也没有白天那“良辰美景奈何天”,也泯灭了点亮四面风的笑,更失去了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的轻灵。 她又冷又极度脱力,不由自主扑在小梁怀里,让他抱着自己。 温暖自己,给自己一个安全感。 反正自己这辈子已经交给他了。 小梁很欢迎她的这副样子。 毕竟人间四月天指的是白天,晚上真他妈的冷。 尤其是坐在飞驰的车斗里。 郑淑叶身体很暖和,搂着很柔软。 简直让人搂不释怀。 跟这种享受比起来,后背和屁股的剧痛,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只希望一直跑下去,永远别到医院。 当然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驾驶室里还有三个重伤号呢。 到了医院,立即就是大呼小叫地呼叫医生,赶紧救人。 一边救人,一边托付医院的人去报案。 三个伤号被医生接管了。 接下来就是处理梁进仓的伤。 好在只是发散出来的铁砂,威力不大,仅仅打穿衣服,嵌入了皮肉。 先经过擦洗消毒之后,医生用镊子给他一粒一粒的往外拔。 每拔一粒,梁进仓都会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郑淑叶也会很配合地提供伴奏,捂住嘴嘤嘤地哭,泪如雨下。 一直是这样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石国良很烦,娘娘们们儿的,太他妈黏糊了吧。 呕! 他知道拔完了后背,屁股上还有好几粒——通过裤子上的小洞可以判断得出。 让你们娘们儿去吧,他居然出去抽烟去了。 反正一会儿就得脱裤子,看看你郑会计是不是还要配合得那么默契? 140 人到无求品自高 一支烟还没抽完的,石国良看到又来了几个人,在跟医护人员打听今晚抢劫案的当事人在哪儿? 这是些什么人? 石国良捏烟的手停在嘴边,关注地看着那几个人。 没穿警服,不像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的人已经来过一拨,做了简单的笔录就急匆匆走了。 现在街上警笛大作的警车已经过去好几拨了。 发生了那么大的案子,大概这个县公安局的警力倾巢而出了。 大约市里的公安也会很快赶到。 石国良看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的,胸前还挂着一部相机,看来还要照相。 他躲得更远了,可别把老子给照上。 不过他躲不掉的,一会儿他就被人从冬青后边给拉了出来。 今晚这事巧得很,正好省报的记者在本县采访,第一时间获悉这个消息,立马就赶到医院来了。 石国良作为英雄之一,肯定也要照相。 这个都要登报的。 报纸出来以后,木器厂收到了报社给石国良、梁进仓和郑淑叶寄过来的样刊。 石国良很得意。 梁进仓很是恼羞成怒。 郑会计拿着报纸一直耿耿于怀,自己照相的时候泪痕没有擦干。 不像女英雄,倒是很像劫后余生的受害者。 石国良作为一名舍身救人的大英雄,英勇无畏的退伍军人,登报以后那飒爽英姿的形象实在太让人骄傲了。 梁英雄的大头照还算英俊。 只是连他拔除铁砂的现场照也登报了,当其时,他还带着惨嚎的余韵,惊愕地回头看到了拍照的记者。 这不是舍身救人的大英雄。 而是渣滓洞里已经受刑不过的蒲志高。 “你就知足吧。”沉浸在得意当中的石国良安慰他的仓弟,“我当时建议记者拍你治疗屁股的画面——” 话没说完,就遭到气急败坏的仓弟的追踹。 这次出去送货,大解放车尾受了些损伤,后保险杠也弯了,需要整修一下。 不过这些费用都不用木器厂出。 那辆大货车是省城一家知名钢材厂的,有的是钱。 钢材厂的一把手亲自坐着伏尔加来到夏山木器厂,送上锦旗和奖金,对木器厂的三位英雄表示感谢。 跟车的和他的儿子经过救治以后都没事。 司机脑部受伤较重,虽然也救活了,但是留下后遗症,手抖,头脑反应也比较迟钝,基本就是个半残废。 开车是不可能了。 不过能活过来已经算是捡了条命。 万幸的是他的单位好,工资高,而且评了三级伤残,每月发本人工资的百分之八十,其他劳动待遇照发。 后半生基本衣食无忧。 当时车上那两大一小也跟着厂长来的,向救命恩人致以最崇高的感谢。 钢材厂财大气粗,拿出一千块钱送给三位英雄作为奖励,表示谢意。 三位英雄坚辞不受。 因为这奖励不在规定之内,所以不要。 梁进仓拒绝的理由是一千块钱三个人分,分不开,怕闹矛盾。 末后在三位英雄的建议之下,一千块钱给了伤残的司机。 规定之内的奖金,三位英雄得了两千块——其实三个人分,也是无限循环小数。 这两千块钱是事发那个县的公安局奖的。 其实真按规定,两千块钱不够。 因为辖区治安极度恶化,尤其是拦路抢劫案件频发,此前已经造成多人被劫和伤亡。 县公安局发布悬赏通告,对于举报和抓获犯罪分子进行重奖。 最高奖,是打死一个劫匪,奖励五百元。 这次两男一女见义勇为,打死六个劫匪,重伤四个。 光是打死六个劫匪,就是五六三十,得奖励三千元。 再加上重伤四个,还有见义勇为奖呢…… 也不是存心想赖账,关键一开始设立奖项的时候,没想到还会有这么大的团伙。 更想不到三位英雄太能杀,一下杀死六个,重伤四个。 并由此发掘出其他几个小团伙。 相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本县治安会有明显好转。 英雄们的功劳大发了。 末后县公安局也没拿那个通告为准,稀里糊涂给三个人奖了两千元了事。 权当批发价了。 关键是公安局没钱,县财政一下子拨付好几千,心疼。 饶是如此,都把郑淑叶给吓坏了。 她没想到打死人还带奖励的,还打死一个奖励五百? 这也太多了吧? 梁进仓倒是没发表意见。 他知道再过两年,有的省市会出台更大数额的悬赏。 打死一个劫道的能奖励两千元。 郑淑叶表示这奖金她不能要。 她这条命还是小梁舍命救的呢。 别说跟着分奖金,她都打算自己出一部分奖金单独奖励小梁了。 不过小梁拒绝了她的好意,表示她的奖励已经收到,那已经是最高奖赏了。 郑淑叶羞得好几天没搭理他。 其实从医院出来,三个人继续踏上送货的征程,郑会计就几乎不大跟小梁说话了。 无他,害羞了呗。 人慌失智,郑会计当时让小梁抱着也没觉得害羞啊失礼啊,只是抱住就觉得温暖了,整个人进了保险柜一样安全了。 毕竟已经芳心暗许了嘛。 可是脱离险境之后呢? 安全了,不慌了,智力回来了,再回想起来,自己一个大姑娘的,跟他还没公开的呢,怎么就能那么紧紧地搂着呢! 最关键是在汽车飞速行驶过程,颠簸一下或者急拐弯的时候,身体分明触碰到不明硬物。 原来没废啊! 羞坏了。 石国良是过来人,经验丰富,一看郑会计动辄脸红,看仓弟的眼神都用闪烁的格式。 就知道仓弟肯定对郑会计有过什么不可描述的行为。 看来即使这年头的人思想顽固,行为保守,尤其像郑会计那样高洁质朴的姑娘,也搁不住英雄救美的福利优厚啊! 良哥尤其羡慕年轻的火力旺啊! 饶是他退伍军人,炮筒子一样的强壮身体,如果后背和屁股带伤,火烧火燎的疼痛,再有美色诱惑,那肯定也是疲软啊。 佩服佩服! 外带羡慕羡慕! 这还没公开的呢,你看看豺狼女貌的那个叽歪。 仓弟拔完铁砂,医生又给处理一番,还嘱咐注意感染,铅毒一类。 也就刚刚不嚎叫了,仓弟这就抓着郑会计那俩手腕,大惊小怪地给她道歉,说自己当时也是急了,扑得太狠了什么什么的。 看一脸的心疼吧! 还问她疼不疼,要不要给吹吹? 呕! 吹什么吹啊,不就是被扑倒的时候俩手擦破了点皮,医生都给她抹紫药水了,三岁啊? 过后良哥拿这个说事,嘲笑仓弟娘娘们们的,太腻了。 仓弟翻翻白眼:“你懂个屁啊!” 良哥瞪起铜铃眼怒道:“你哥懂得少过你啊?就懂个屁的话,你那俩侄哪来的!” “你还别不服。”仓弟说道: “当时我是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把她扑倒,毕竟是我把她弄伤的吧? 我就是装,怎么也得表示一下歉意吧?” 铜铃眼扁了些,点头道:“那倒也是。” “表示歉意,总得到位吧!”仓弟说道: “所以我就拉起人家的手,做出很心疼的样子,这是最起码的礼节懂不懂? 然后呢,我自己也没想到,抓着手腕,一看圆乎乎的雪白,入戏了。 发自内心地感觉心疼了,撒不开手了。” 铜铃眼立即恢复正圆形,脖子变成长颈鹿,脑袋伸过来:“起来了?” 仓弟一脸鄙薄,虚空里指戳他两下: “那一刻吧,没你那么俗,我文艺了。 想起了《红楼梦》,贾宝玉要看薛宝钗的手串,薛宝钗就褪下来给他看。 可是薛宝钗长得雪白圆润,不容易往往下褪,宝玉看着雪白一段酥臂,那是真想摸一摸啊。 然后从手腕看到脸上,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 “得得得,头都大了。”良哥直接打断他,举手投降,“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男人看见女人雪白的皮肤,都是下边管用,你反了,上边管用,嘁!” “换了你的话,是不是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落体,立刻想到那玩意儿,立刻想到交-配,立刻想到私生子?” “对,这才叫男人!”铜铃眼再次瞪起来: “说白了,人就是个动物,就得有动物的本能。 你连动物的本能都没有,更别说做个男人了。 我说,公开表示就是,看好了就上! 人家可是就等你这句话了!” 其实,良哥早就替他的仓弟着急了。 全厂的人都知道郑会计跟小梁已经搞上了。 良哥却是知道,搞上了只是传言,事实上俩人根本就没捅开那层窗户纸。 要不是良哥不擅此道,真恨不能替他俩戳破。 出一趟差,俩人都患难与共过了,这回更结实了。 良哥的意思是,男人就该拿出男人的样子来,主动跟人表示表示就那么难吗? 仓弟摆摆手说:“别人可以这么说,但是你不能这么劝我。” “为什么,你哥反而没资格了?” “我意思是,别人可以劝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是良哥不会让我去丢那个脸。” “……”良哥脸色一僵。 仓弟这话没毛病。 大家都看得很清楚,郑会计确实是看上小梁了。 可是她的爸妈呢? 她爸爸是公社主任,她妈是国营饭店经理,人家是干部,全家都是吃国库粮的。 仓弟呢? 农村户口。 家里还弟弟妹妹一大窝。 至今全家人只有三间土坯房。 当然经济条件是会变的,仓弟手里现有的钱,建大瓦房不成问题。 而且看他的样子,会越挣越多。 关键就是这个身份问题,郑会计的爸妈绝对不会让唯一的女儿下嫁的。 “那你怎么办?”良哥蔫蔫儿地问,“你就这样一直痛苦下去,有想法有看法就是没办法?” “我既没有想法也没有看法,更不需要办法。”仓弟说道: “咱没有高攀的心,就没有攀不上的痛苦。 没有搞对象的非分之想,就没有搞不成的失望。 你兄弟洒脱不?” “就打算你俩这样不明不白地混下去?” “什么叫不明不白啊,说那么难听。”仓弟斜他一眼: “彼此有好感,当个朋友相处下去,清清白白的,也挺好啊。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别拽了,太酸!”良哥一身鸡皮疙瘩状,“不过小郑是真看中你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这样想?” 郑会计当然没想跟小梁只是做朋友。 她先让小姨暗相小梁,取得了第一个支持者。 原本的打算是,让小姨先探探爸妈的口风,看看他们对这事的态度。 她是慎重的,也知道自己这是下嫁,说出来爸妈肯定很难接受。 这不就是想一点点渗透嘛。 可是这次出差的患难与共,让她一下子有了信心。 小梁把自己扑倒的那一刻,把自己紧紧包裹在身底下的时候,他不知道铁砂能打到什么部位。 把脑袋打成筛子都有可能。 很明显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自己被打死,只是没考虑他自己的命。 人这一辈子,能找到一个可以为你生,可以为你死的人,不容易。 可遇不可求。 这么强大的理由,足够让她跟爸妈摊牌。 141 刘经理的建议 郑淑叶即使手握强大的理由,依然不想孤军奋战。 辩论起来,至少得二比二吧! 她先去找了小姨,声情并茂地向小姨描绘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把小姨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末后带着一脸的热泪,问她在公社当民政股长的男人:“要是有人朝我开枪,你会扑在我身上保护我吗?” 民政股长奇怪地问:“为什么会有人朝你开枪?” 明显情商低了。 标准答案只要斩钉截铁一个字就够了,会! 你只要有丝毫犹豫—— 立即得到一顿暴打。 然后行赳赳气昂昂地陪着外甥女,去做自己姐姐和姐夫的工作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郑主任和刘经理并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 因为夫妻俩早已经听到了关于自己女儿和小梁搞上了的风言风语。 对于那个小梁嘛,夫妻俩印象都不错。 去年开着130从拖拉机后面赶上来,把受伤的郑主任从寒风之中接到温暖的驾驶室里,全家人都很有触动。 后来接触过几次,印象越来越好。 但印象好的人多了去了,对保尔柯察金印象更好,也不能招过来当女婿吧! 小梁是农村户口,家里条件很一般,而且从小爹就死了,还是个继父,家庭情况比较复杂。 跟她们郑家完全门不当户不对。 身份差距太大了。 据夫妻俩观察,女儿确实有搞对象的迹象了。 越发注意仪表。 而且时不时发呆。 偶尔还会傻笑一下。 三口人晚上闲聊的时候,聊到木器厂的话题,只要出现小梁的字眼,女儿必定两眼放光,满脸的春风荡漾。 这还用问吗,实锤了。 可是夫妻俩并没有贸然跟女儿谈话。 说到底两口子对自家的女儿还是比较放心的。 女儿稳重,理性。 哪个男子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现在的状态,只是青春少女的一种正常表现。 等到让她真正面对现实生活当中的柴米油盐,面对男方那种简陋的家庭条件,相信她会回复理性。 女儿从小生活条件优越,如果让她去农村居住,跟那样情况复杂的一个大家庭掺和到一起,她做不到。 所以,多情就多情,怀春就怀春,一时冲动是经不起现实生活的碰撞的。 两口子也不怕自己的女儿会偷偷摸摸跟小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她不是那样的孩子。 现在女儿拉着她小姨来当说客。 首先发表意见的小姨跟外甥女是一样的观点。 人啊,这辈子遇上一个可以为自己生,可以为自己死的人,不容易。 可遇不可求。 没等感动姐夫和姐姐的,先把她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不得不说,这个“可遇不可求”的理由确实足够强大。 郑主任和刘经理也大受感动。 但人家是干部,总是理性大于感性。 感动之余,还是理性占上风,还是现实生活更加需要面对。 为之生死这样的事,只能作为一种理想状态去理解。 就像经常拿来做思想教育的“红薯饭南瓜汤,小米加步枪”,要的只是那种精神,而不是让你去追求那种生活。 真正追求的生活,一日三餐,最好还是要有鱼有肉。 这些就是郑主任跟小姨子和女儿表达的观点。 听得小姨子和女儿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不过到了最后,郑主任和刘经理都很民主地表示,现在是新社会了,父母再不能给儿女包办婚姻。 但是自家跟小梁家差距实在太大。 所以,父母所持的态度就是在理解女儿的基础上,保留意见。 并且希望女儿认真考虑父母的意见。 而且不必要立即给出回答。 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慢慢去体会。 虽然谈话的结果令小姨子和女儿大失所望,但是她俩也知道,这夫妻俩没有像其他的父母那样立马就跳起来,暴跳如雷,坚决反对,已经算是开明的了。 其实郑主任和刘经理除了接受新思想的能力比较强,相对民主之外,面对要下嫁的女儿,能有如此开明的态度,还另有一个不能说的原因。 就是最近在下边的村里,发生了两起性质截然不同,但是实质完全一样的事件。 第一件,是一个姑娘看上了本村一个无父无母的青年,据说青年除了穷,还有点不务正业。 但是姑娘就是看中了,非他不嫁。 闹到最后,她爹用绳子把女儿勒死了。 宁愿没生这个女儿,也不愿把他的老脸丢尽了。 杀了人,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法,认为自己的女儿,可以有随意处置权。 现在她爹已经被抓起来了。 第二件,也是父母不同意女儿看中了本村一个青年。 末后那一男一女挂在一根绳儿上,吊死了。 这两件事都是最近才出的。 郑主任和刘经理谈论到女儿跟小梁的风言风语,两口子其实很害怕。 害怕如果女儿跟他们提出这事,他们表示反对的话,会不会搞出自挂东南枝的事件来? 所以说虽然无法接受,绝对不会同意,但是说得那是相当委婉。 刘经理做总结陈述的时候,表示理解女儿的一片痴情,但是痴情并不代表就能接受小梁的家人,和他的家庭情况。 她建议女儿有空的时候,可以跟着小梁到他村里去,看看他的家,观察一下他的家人。 然后在内心里问自己,到那样一种环境去生活,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能不能适应,能坚持几天? 小姨表示赞同姐姐的这个建议。 郑淑叶也觉得这个建议具有很强的实操性。 也是欣然接受。 过了几天趁着小梁有空,就提出要去他家玩玩。 由头是想看看他家的咬咬,据说很听话。 还有看看可爱的馋痨痞小四儿。 她都给小四儿买了不少好吃的呢。 人家要求到自己家去做客,都这么好的关系了,搂也搂了,抱也抱了,梁进仓也不能拒绝。 其实很清楚她是怎么想的。 就是去自己家看看家庭情况呗。 还有看看自己的家人顺眼否? 那就敬请参观喽。 小梁这刚来上班没几分钟的,又骑着车子陪郑会计回村了。 本来郑淑叶不想骑车子,让他带着多省劲。 最关键的是,喜欢坐在他的后座,靠在他背上的感觉。 可是想到毕竟自己跟小梁没有公开。 也没有父母见面媒妁之言的。 这样让他带着回村,影响不好。 还是先以同事的身份,各自骑着车子比较稳妥。 家里人不知道今天要来贵客,都是各忙各的。 大仓娘下地干活去了,星期天,带着二仓和三仓下地。 小四儿不知疯到哪儿去了。 英子留在家里收拾家务,并且待会儿做午饭。 而老歪,今天有重要工作要做。 他刚刚从集上回来。 带回来一个干瘦老头。 准备搞鸡。 142 天下第一难 梁进仓和郑淑叶刚在院门外下了车子,就看到院子里老歪正在捉鸡。 鸡飞狗没跳,咬咬跟着下地去了。 郑淑叶眼睛盯着院子里那激烈的场景,抬手挡住了小梁。 因为她感觉很新鲜,想看看那到底是在干什么。 不想打扰。 俩人并排推着车子,她在小梁右侧,抬手挡住他的胳膊,顺手往下抓住了他扶着车把的右手。 因为院子里场景太激烈了,她有点紧张。 可能当女英雄坐下病了吧,一紧张就想抓着点什么。 尤其小梁在身边的时候。 这幅画面,从后面看,怎么看怎么让村里人掉一地眼珠子。 他俩因为关注院子里面,浑然不觉身后的胡同口,墙角处,已经凑了不少的妇女。 一边偷看,一边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今天逢集,那些刚从集上回来的,或者没下地的妇女,在大仓和一个蹦俊的大闺女刚进村的时候,就被她们注意到了。 同时引起关注的还有狗。 有那么几只狗狂吠着妄图追赶郑淑叶,郑淑叶吓得车子都差点冲到沟子里。 幸好有护花使者梁进仓。 狗子们认得大仓,是本村咬咬的主人。 在大仓驱赶了几次之后,狗子们也就悻悻散去。 没散去的只剩下那些好事的妇女。 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尾随着到了大仓家外围。 议论,观赏这俩青年人。 很明显,大仓这是自搞对象了。 居然比上次订亲的那个闺女还高,还俊! 反正咱们村找不出这么好的人材来。 这要跟大仓结了婚,那绝对毫无疑问是本村媳妇的头把交椅啊。 妇女们都羡慕坏了。 大仓前边订亲的那个,虽然黄了,但人家也是十里八村一枝花,现在带回来这个,比上一个还好。 看来啊,大仓注定就是娶个好媳妇的命。 然后,妇女们看到大仓俩人在院门外停住了,也不知道往院里看什么。 反正人家那俊闺女还不闲着,停这么一会儿,就伸出手攥着大仓的手。 妇女们都压着嗓子沸腾了,一个个挤眉弄眼,推推搡搡地表示兴奋。 “哎,这就拉着手了!” “懂什么你,自搞对象都这样!” “那闺女对大仓还真热乎啊!” “比你对你男人还热乎吧?” “热乎什么,好几天都没让他近身了。” “嘁,撇什么清,一黑夜不把腿搭人身上就睡不着觉,当我不知道啊……” 越说越跑题了,音量也控制不住,更是忘了注意隐蔽。 郑淑叶回头一看,吓一跳,后边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人来? 羞坏了,打了小梁胳膊一下:“进去啊!” “哎,大仓。”后面嫂子辈的妇女就起哄吆喝,“今晌午吃什么好饭?” “炒肉,你来吃吧嫂子。”大仓丢下一句,带着郑淑叶进院去了。 院子里,因为老歪的捉鸡正在关键步骤,屏气凝神,心中无鸡眼中有鸡,俩人进来也没有打扰到他。 在旁边,还站着个干瘦老头,手持小小布袋一副高手风范很装逼地站着。 这是老歪请来的阉鸡匠,走村串户给公鸡做绝育手术的专业人士。 小布袋里装着小刀、小铁钩、小剪刀、针线等专用工具。 老歪别看腿脚不是很灵便,逮公鸡倒是身形如燕。 他已经成功把一只公鸡逼到角落,然后使出鸭步换形,出手快如闪电,将公鸡一把逮住。 阉鸡匠立即走上去开始工作。 可怜的公鸡先生被两个人死死按住,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其绝望可知。 阉鸡老头手里的刀剪上下翻飞,不一会儿两颗乳白色小蛋蛋被他从公鸡腹部一侧鼓捣出来,手法熟稔而血腥。 郑淑叶直接吓坏了,不由自主又抓住小梁的胳膊:“这是干什么?太残忍了!” 小梁表示同情,但又无奈地说:“阉鸡,就是给他做绝育手术。” 郑淑叶脱口而出:“鸡也计划生育?” “……”小梁苦笑着摇摇头。 “计划生育”这个名词,在接下来的若干年里,对于农民来说,都是个摆不脱的噩梦。 太多太多的农民,不管男的女的,躺到手术台上的时候,大概跟这位公鸡先生的绝望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71年开始,一份批转的《关于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报告》,已经首次把控制人口增长的指标纳入国民经济发展计划。 80年,国家开始大力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 他知道,到今年的9月,计划生育会被确定为基本国策,12月会被写入宪法。 也就是说,违背计划生育就是违法了。 从此正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 也在轰轰烈烈撞击着千百年来农民的生育观念。 对于农民来说,一定要生儿子,是因为祖祖辈辈从事的都是重体力活,在自己老得体力下降时,家里的劳力不至于接续不上。 所谓的养儿防老,不仅仅是让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更重要的是田地里的重活,总要有人干。 这是不得不面对的生活现实。 还有,没有儿子就绝户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刻在老农民基因里的观念。 当然,农村户口的,如果第一胎是女孩,还可以申请二胎。 但对于农民来说,哪怕有十个闺女,也赶不上一个儿子。 宁让儿子打杀,不做绝户疙瘩,这是思想因素。 可是生儿子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即使生了儿子的,一子是险子,所以有一个儿子的还想生第二个。 有儿子的还想要个闺女,烧酒壶。 也就是说,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对于农民来说,无论从现实生活还是思想观念上,都是无法接受的规定。 既然不想接受,那就只能像对待公鸡先生一样,给你来个一劳永逸了。 但是,人跟公鸡先生最大的区别就是,人什么都知道。 也许公鸡先生刚被逮住的时候,还侥幸地安慰自己,别怕别怕,这是要给自己做足疗呢。 但人不会这样想,每个被送上手术台的育龄男女,都知道要把自己阉了。 你只要有一个儿子或者俩闺女了,就必须结扎。 试想从前的时候,吓唬人最狠的一句话,不是杀了你,而是,阉了你。 现在,终于不是吓唬你了。 来真格的了。 多可怕吧! 那么没办法,肯定就是各种逃避,各种抗拒。 于是,整个计划生育的过程,尤其是前期,就是一个充满了血腥和暴力的过程。 在计生人员入户强制执行时,拉响炸药包的。 捅死计生人员的。 各类案件比比皆是。 从而后来有人总结,称计生工作是“天下第一难”的工作。 梁进仓深以为然。 别说是对人了,就看对付一只大公鸡,按住这么一会儿,继父的额上就见汗了。 还差点被它的爪子挠着。 唉,继父打了半辈子光棍,差点被天阉了,好歹有个家,做阉鸡匠的帮凶倒是毫不留情,没有同理心啊! 不过,这都是农村人的无奈之举。 因为公鸡雄性十足,性情暴烈,攻击性强。 活动量大,吃的就多。 更过分的是整天跟母鸡们鼓捣那事,纵-欲-过度导致精瘦如柴,到年底的时候也出不了几两肉,而且肉质腥气不好吃。 去年,小四儿去邻居家玩儿,那家留了个大公鸡配合母鸡,准备来年春天孵小鸡。 那真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护母鸡护得很急,小四儿刚进院,它跳起来就啄,差点把小四儿整成个“鸡拧”。 把它阉了,它就能好好长肉而不分心,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 不过现在看到那位被阉了的公鸡,蔫蔫的,眼神幽怨,人同此心,梁进仓不由自主裤裆里一阵发凉。 郑淑叶似乎比他的惊吓度还要严重。 看到老歪的眼睛又在瞟向另一只大公鸡,她一个劲儿扯小梁的胳膊:“能不能放过它啊?我看不下去了!” “叔!”梁进仓叫道,“算了,别祸害它了,留着吧。” 呃! 全部身心搞鸡的老歪这才看到老大回来了。 让他一下子手足无措的是,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俊闺女拽着老大的胳膊。 天上掉下来的吗? 太好看了也! 对于一个最远到县城做过腿部手术的老农民来说,人过四十大半辈,什么时候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好好好,”老歪不再捉鸡,身体一歪站了起来,“那就留着。” 毕竟,家里的二把手发话了嘛。 干瘦老头阉鸡匠不乐意了:“可我都来了!” “没事没事,”梁进仓支住车子赶紧掏钱,“全部算上,一共多少钱?” 干瘦老头收了钱还是有点唧唧歪歪,毕竟他干完活不仅仅收到手术费,还会收获不少白色的小蛋蛋。 他都是一家家攒起来,回去炒了下酒——据他自述,只要他上集干活,老婆子都要瑟瑟发抖呢! 梁进仓大概猜到他干瘦的原因了。 又给补了两块。 干瘦老头这才高兴地走了。 “可这,你娘回来——”老歪为难地指着另外几只神气鲜活的大公鸡。 他怕一把手回来不好交代。 “没事,我跟俺娘解释。”老大说道: “现在包产到户,都有余粮了,日子越来越好,也不差那几瓢粮食。 以后就不要阉鸡了,也让大公鸡走上社会,跟着过两天好日子吧。” 不光是郑淑叶替大公鸡求情,梁进仓也觉得自家已经有余力讲点人道了。 要知道家里公鸡少母鸡多,被阉的公鸡整天守着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小母鸡,该是多么地问君能有几多愁! 最多快过年的时候把它关笼子里隔离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让它长胖就是…… 一扭头,他看到了正要从屋里走出来的英子。 站在堂屋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僵在那里,右手握拳状堵在嘴上。 就像一尊塑像一样,微微低着头,站立的思想者。 143 惊为天人 英子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继父带阉鸡匠回来,让英子泡茶,伺候匠人师傅。 英子洗好茶具,就跑屋里藏起来了。 每一年到了阉鸡季,她都不敢看。 可是她听到院子里有大哥说话的声音。 大哥? 大哥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关键她还听到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跟大哥说话。 赶紧跑出来看…… 循着声音第一眼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姐姐。 而这个姐姐还在扯大哥的胳膊。 她脑袋嗡的一声。 整个人就僵在那里了。 去年曾经经历过的世界末日的感觉,又来了。 可是,她不能再让自己表现出什么,她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曾经无数次地跟自己说过,大哥如果有了一个大嫂,自己一定要高兴。 对,就是要高兴。 只要大哥高兴,自己就必须高兴。 反正,即使大哥结婚了,自己也永远不会离开大哥。 这里是自己的家,自己不离开,谁也不能把自己赶走。 自己就伺候母亲、叔到老,然后伺候大哥大嫂到老。 她就是这样想的,一直这样告诫自己的。 但是今天大哥真的带着未来的大嫂回家了,她发现,自己还是太难受了。 很难受很难受。 她只能僵在那里,努力驱赶内心的难受。 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做出自然的模样。 大哥买了鱼啊肉的,好多好吃的,提着进屋,英子只好闪身倚在门框上。 “英子,给你郑姐姐拿个凳子,先在院里坐坐吧,夏天了,屋里有点热。” 英子答应一声,依然是低着头不敢抬头,拿了一个凳子出来。 放在树荫下:“郑姐姐你坐啊。” “你是英子!”郑淑叶打量着英子,由衷地说,“你大哥整天跟我夸他妹妹,多么聪明,多么漂亮,英子,你长大了肯定是个绝顶的美人!” 英子两颊火烧一样烫,低着头不知道怎么接,只知道俩手搓衣襟。 大哥从屋里把饭桌拿出来,也放在树荫下:“英子,我看你洗茶碗了,拿过来啊。” 哦哦,英子答应着:“水也烧开了。” 她把茶壶茶碗又细细地洗了一遍。 郑姐姐这么美丽,长得这么干净,招待她的茶具,绝对不能有一点点的污渍。 “大哥,泡哪个茶叶?” “最小桶里那个。” 现在自己家高档了,大哥拿回来好几种茶叶。 来客人都不泡自制的大叶茶了,都是泡茉莉花茶。 英子手脚麻利地开始忙活开了。 她渐渐放开了。 就在刚才,她突然又有了感悟。 作为大哥唯一的妹妹,最亲的妹妹,不管什么时候,即使仅仅是家里来了客人,自己都要站在第一位。 作为大哥的全权代言人招待客人的。 于是,她要让自己显得落落大方,热情有礼貌,绝对不能失了礼数。 大哥坐在树荫里陪郑淑叶聊天,看着英子那明明很紧张,但还是努力做出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 暗暗好笑。 现在生活好多了,至少大哥知道,自己手里有钱了。 他给母亲钱,要求母亲把英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虽然几个弟弟的衣服破了,还要打补丁,但是老大要求母亲,英子从此以后,不穿补丁衣服。 英子这身新衣服是大集上让裁缝量身制作的,裁缝手艺好,对这么好的布料做得也用心,英子穿在身上不大不小正好合身。 大哥发现英子圆圆的小屁股越长越翘了,穿着这么合身的衣服,更显得有腰有胯,翘着小圆屁股沏茶倒茶,里里外外忙活。 当茶水沏上,院子里飘散着茉莉花茶清新的味道,大哥看看郑淑叶,再看看自己的妹妹,似乎感受到了浓浓的小女人的味道。 “英子,你去地里叫咱娘回来吧,做菜伺候贵客啊。” 老歪赶紧说:“我去,我去叫你娘。” 身子一歪站起来就要走。 正好,他坐在桌前早已经如坐针毡了。 “叔,您坐下喝水,让英子去就行。” 英子答应一声,轻灵的身形瞬间出了院子。 “那,我去洗鱼。”老歪是打死都不会坐在桌前陪客人喝水了。 作为孩子们的继父,来了客人照一面礼数到了,就行了。 尤其人家长这么好的闺女,身上自带瘆人毛,离着五米之内老歪就浑身的骨头都变形。 还是离着远点舒服。 大仓娘正在带着俩儿子锄地呢,突然远远地看到闺女一溜小跑来了。 她心里就是一沉,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越跑越近,看到闺女脸上没有惶急和惊惧的表情,这才放心。 然后越来越好了,她听到了闺女的汇报,家里来客人了,一个如何如何美丽的姐姐。 什么? 肯定是老大把郑会计领家里来了啊! 那这事岂不是十之八九了? 大仓娘兴奋得走路都顺拐了,而且脚底下也没有了方向感,路上差点出溜到水塘里。 把咬咬都吓了一跳。 快到家的时候碰到仓他二婶,大仓娘眉飞色舞地跟他二婶说大仓带着对象来家了。 人家还是公社郑主任的闺女呢! 把二婶着实给吓了一跳。 公社郑主任的闺女,能看中咱家大仓? 不过她知道大嫂是不会乱说的。 那就一块儿跟过去伺候贵客吧。 幸好老大从街上买回来好多鱼和肉。 不过进门的第一步当然是跟贵客打招呼了。 大仓娘上去就把人家闺女的手攥住了,上一眼下一眼那个看啊。 郑会计也是看着阿姨很眼熟,总感觉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 主要是看自己这种热辣辣的眼神太熟悉了。 大仓娘是知道自己跟未来的儿媳妇在什么地方对过眼。 但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 只是攥着人家闺女的手,摇着尾巴那一通夸啊。 当然郑会计当得起这种夸赞,她也是发自内心。 他二婶在旁边负责和音,也是疯狂地摇着尾巴。 同时疯狂摇尾巴的还有咬咬。 这家伙可善于察言观色了。 自从大仓在木器厂越干越好,厂长都亲自车接车送,大解放把煤都送家里来,过年还奖励自行车。 大仓家就开始多了提亲的。 当然专业媒牙子刘媒婆是打死都不好意思给大仓提亲了。 过完年来提亲的都是非专业人士。 或者自己娘家侄女啦,或者外甥女啦,等等等等。 就是想许给大仓。 提亲的一时有踏破门槛之嫌。 媒人太多,以至于连咬咬都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让英子挑唆的——但凡有人上门疑似提亲,咬咬立刻面露凶光,沉声示威,呲出一口锋利的屎色犬齿。 可是你看看此时此刻的它,经过用心观察家中几位主人的态度之后,立刻就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对美丽的姑娘表示了十二分的热烈欢迎。 大仓好容易才把郑会计从母亲手里解救出来。 母亲这才恋恋不舍和他二婶做菜去了。 妯娌俩正忙着,他三婶也闻风而来。 只听说大仓带对象回来了,她就是着急过来看看到底有多俊? 万万没想到听二嫂说还是公社郑主任的闺女。 妯娌仨有够忙的,还得团团转着做菜,还得忙着窃窃私语。 “郑主任的闺女长得真俊啊,那一对眼儿啊,水灵灵的!” “那肯定的,别忘了人家是在哪里长的!” “那么高的个子,身材是真好啊!” “比上一回姓黄的那个——” “嘘,别说她!” “我看她对咱大仓是真好,看她那眼神我就看出来了。” “这才叫对了眼……” 一会儿左邻右舍的,妇女们越来越多。 擀饼的擀饼,炒肉的炒肉,摘菜的摘菜,乱哄哄出进。 这排场都赶上结婚帮忙的多了。 其实不过就是伺候一个客人而已。 郑会计都过来跟大仓娘客气两次了,让阿姨不要忙,简单吃点就行。 可是阿姨们是停不下来的。 人多活少,一棵芫荽都要五个人摘,一个人捋巴一根梗儿。 干活是由头,主要都挂挂大仓的对象到底长得多漂亮。 看一眼之后立刻惊为天人。 而那些家里有适龄儿子的,都感到深深的绝望。 就是把自己家的儿子打死,他也搞不来这么好看的媳妇啊! 而且来了以后还惊闻居然是公社郑主任的闺女! 那就更绝望了。 再看大仓对象的时候,还加上了仰望。 郑淑叶是从街上来的,落落大方,倒没有被围观的窘迫。 她由衷地认为,听妈的话就对了。 这过来一看,小梁的家人真是太顺眼了。 咬咬果然十分听话,除了不会说话,其他什么都会。 左邻右舍也太热情了,农村人的好处就是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儿。 让人心里感觉温暖。 她太喜欢这种氛围了。 她妈还让她拷问自己的内心,到了下边村里那种环境生活的话,她能坚持几天? 一辈子都过不够啊! 一会儿终于看到传说中可爱的馋痨痞小四儿了。 也不知道在外面遭遇了什么,腿上手上脸上全是泥。 看到自家又来了这么一位更漂亮的姐姐,自来熟地就跑上来打招呼。 因为他听到这位姐姐问大哥:“这就是小四儿吧,太可爱了。” 手都不洗就去接姐姐给他的好吃的。 还学着城里人的孩子那样有礼貌:“谢谢嫂子!” 144 鸟枪换炮 其实,小四儿差点就成功了。 只要再说完这一句,他就可以完美退场了。 大仓的这三个弟弟当中,就数小四儿的表现可圈可点。 二仓看到美丽的姐姐,直接羞得不敢靠前,偌大的人了,连最基本的上前打招呼都做不到。 看了一眼就趁着乱劲儿浑水摸鱼消失无踪。 三仓倒是坚强地上前被大哥做了介绍,叫了声“姐姐”,红墨汁染了脸,洇到脖子根。 手脚全成了多余的,各种姿势变换。 坚决不好意思去接姐姐给的好吃的。 再看看人家小四儿,自来熟地上去就叫姐姐,不但可以用落落大方来形容,人家可萌宠啦。 来来回回跟姐姐对上了好几句话,瞬间让姐姐觉得还是小四儿最可亲。 大哥训斥小四儿洗洗手再接姐姐给他的好吃的,可是小四儿眼睛不敢离开那些好吃的啊,生怕一眨眼就会变没了。 这么讲卫生的姐姐居然都坚定地站到小四儿一边,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反正都带着包装呢。 小四儿俩手都捧满了。 见吃失智,漂亮姐姐给自己带来这么多好吃的,乐晕了。 已经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对于漂亮姐姐的感激之情了。 想学城里孩子来点洋事儿吧,脑子净想着漂亮姐姐很快就是自己嫂子了,自己马上就有无穷无尽的好东西吃…… 直接来了句“谢谢嫂子”。 话一出口就意识到失言了,满是泥点子的小脸立刻变成大红布,恨不能找个蚂蚁窝钻进去。 一失言成千古恨,后果就是被三哥拖死狗一样拖出去了。 小四儿消失前的最后一眼,瞥到漂亮姐姐的脸红得像春天的桃花,真好看! 三仓把弟弟拖到角落,先是给他当头一炮:“现在不能叫嫂子,一叫嫂子那个姐姐就完了!” 小四儿果然被轰懵了:“为什么?” “叫嫂子说明就结婚了,”三仓一脸神秘地给弟弟普及着生理常识,同时很以为功地从他手里抽取好吃的: “忘了上次我跟你说的,小蹦蹦他嫂子为什么瘸了吗? 就是因为他哥跟他嫂子结婚了,所以他嫂子就瘸了。” 小四儿两眼全成圈圈儿了。 三哥继续忽悠:“你看,现在小蹦蹦他嫂子这不就生小孩了嘛。” 小四儿后悔得都快哭了:“我叫了嫂子,姐姐会不会生小孩?” “应该——”三仓再次不着痕迹从弟弟手里抽出一颗大虾酥,“不会,没事,只要记住,大哥和姐姐没结婚以前,不能叫嫂子。” 嗯嗯嗯,小四儿感觉三哥说的很对,他知道没结婚不能叫嫂子,刚才就是太激动,嘴瓢了。 三仓功成身退。 一会儿,角落传来小四儿凄厉的哭喊:“我那两块奶糖呢?哇哇——” 到中午的时候,爷爷奶奶下地回来,听说大孙子带着未来的孙媳妇来家了,也赶忙跑来看。 看完了,接受了未来孙媳妇的问候,以及带来的礼物。 爷爷奶奶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能用“悲欣交集”来形容了。 欣慰的是,自己的大孙子何德何能,居然娶这么出挑的好闺女,而且她爸是公社主任,全家吃国库粮的。 人家这是妥妥的下嫁啊。 只是,看看他们心爱的孙女英子,置于何地…… 吃过午饭,郑淑叶要求小梁带自己去看看那俩叔。 小梁帮助两个老光棍发家致富,大年初二就开始从厂里借白糖,这里边也有郑会计的功劳。 她倒不是怀着优越的感觉想去体验一把忆苦思甜,而是真心想看看老光棍的生活现状。 主要还是好奇小梁描绘的山鱼那一顶包浆的油灰帽子。 冬天挡风,夏天遮雨。 多功能四季通用。 “他俩这个点儿应该不在家,还在班上。”梁进仓说,“走街串户中,哪村不知处。” “那你带我到你们村的各处参观参观也好啊。” 好吧。 虽然梁进仓知道,自己带着这么漂亮一个姑娘满村转悠,实在是有点太过于吸睛了。 不过为了满足她查探地形的愿望,还是带她去参观了村前的义狗河。 小水库。 咬咬算不得电灯泡,可以有资格全程侍卫。 梁进仓还摸着咬咬毛茸茸的大脑袋,给郑会计讲了义狗河这个名字的来历。 大意就是朗朗额够,有个人喝醉了躺在河边草地上睡着了,野火蔓延过来眼看就要烧着他了。 他家的狗拖不动他,叫不醒他,于是就跑去河边用嘴吸河水,然后跑回来打湿主人周围的草地。 这样一口一口来回奔跑,最终累死了。 主人得救了。 那是一条义狗啊,为了纪念它,所以这条河由此得名。 讲完了民间故事,梁进仓扳着咬咬的脑袋端详道:“你说我要是喝醉了躺草地上,也遇上了野火,咬咬会不会救我?” “你试试。”郑淑叶笑道。 “那好,我现在就在这里装睡,你去旁边点火试试。”梁进仓作势就要躺倒。 被郑淑叶捶了好几下。 参观了一圈,同时也被一圈又一圈的村民参观。 看看太阳已经偏西,郑淑叶想去看看山鱼叔回来了没有,看看他的住处,和包浆帽子,交流几句,就该回去了。 梁进仓知道山鱼和狗咬不到天黑,俩人是回不来的。 所以到他的住处去,就是看看住处,包浆帽子这个点儿是无缘瞻仰的。 现在二位光棍的生意又升级了。 可以说已经鸟枪换炮。 小推车已经满足不了俩人生意的规模。 换成了驴车。 这么热的天儿糖葫芦肯定早就不卖了,俩人现在卖咸鱼。 确切点说,还是“换”。 农民手里没钱,就是现在有余粮了,用粮食换他们驴车上的咸鱼,虾酱,虾皮子,等。 这些都是大仓给他俩提供的。 因为大仓基本算是司机,或者有个司机的好哥们,能源源不断给他俩带回这些海产品来。 偶尔还有到了村里就被抢换一空的鲜鱼。 俩光棍赚大了。 早上赶着驴车出去,上面只有咸鱼等海货。 天黑后回来,驴车上有好多粮食。 就他俩这买卖的规模,现在在左近几个村里算是大的,也已经小有名声。 刘媒婆都开始试探狗咬的口风了。 她手头上还有几个中年寡妇。 之所以只试探狗咬,没试探山鱼,是因为狗咬比山鱼多了三间土坯房。 至少有自己的窝。 山鱼那个小窝是生产队的。 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连一寸地皮都没有。 娶个媳妇来往哪搁? 不过山鱼的住处现在也升级了。 因为他每天都要拉回不少粮食,粮食的存放就成了问题。 现在村里也有那么几个小青年不务正业,整天悠悠荡荡的,跟外村的一些青年拉帮结伙。 这样的青年一旦拉帮结伙,准没好事。 有没有去拦路抢劫不知道,小偷小摸的事情是免不了的。 他没法做到每天都能把换来的粮食去集上卖掉,所以就要注意粮食安全了。 还有驴和驴车,如果就放在露天的话,大概率会被偷。 于是把他住的小屋东边相邻的牲口棚改造了,搞成了一个粮仓,一个驴棚。 还把自己小屋、粮仓以及驴棚前边圈起来一个院子。 院门做得比较广阔,赶着驴车直接就能进院,反而比狗咬的住处更方便。 当然,按照俩光棍目前的财力来说,盖大瓦房已经完全没问题。 盖起大瓦房,娶个中年寡妇就变成了可能。 毕竟有诱惑力的不仅仅是大瓦房,还有俩人突然爆发出来的,超强的赚钱能力。 让刘媒婆惊讶无比的是,狗咬居然对她的试探并不是十分感冒。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仅仅是业内人士刘媒婆,其他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对于老光棍来说,在缺乏女人方面都呈负数了。 都疯狂到恨不能搞基的地步了。 别说给他一个中年寡妇,只要给个母的人,哪怕那玩意儿长在脚上,只要能用来解决生理问题就行。 刘媒婆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她祭出几个中年寡妇,狗咬居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呢? 其实她是不懂。 没经历过疯狂赚钱的体验。 对于现阶段挣钱挣疯了的俩光棍来说,疯狂挣钱的快感远远高于搂着个小娘们儿。 所谓事业为重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尝到了事业的甜头,其他的需求都暂时的自动过滤了。 “匈奴未灭不言家”,人家是发自内心地不着急,着急的是建功立业,并不是霍去病的自制力有多强。 梁进仓和郑淑叶到了原生产队的牲口棚的时候,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山鱼居然在这里。 他新圈起来的院子前面,不单单有山鱼,还聚集着好多本村的人。 最显眼的,是本村的一把手,肥田村长。 肥田村长站在最前面,身后是大队会计,还有保管梁秉海,以及一群手持镢头和铁锨的青年人。 肥田村长正在质问山鱼:“我就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这个院子是你自己动手拆掉,还是让我们给你拆?” 他身后的梁秉海一脸尴尬。 因为满脸是泪的山鱼把绝望的目光投向了他。 “秉海,你跟六哥说说呗——” 梁秉海说什么? 还说什么? 他已经被肥田村长狠狠地训斥过一顿了。 山鱼把原生产队废弃的牲口棚改造成粮仓和驴棚,并在前边圈起一个小院,没有请示任何人。 本来就不用请示。 这地方就是他不圈起来,也是废弃着。 圈起来,周围收拾一下,比以前整齐多了,看着也有点人气。 可是,肥田村长看着了,人就有气了。 生产队解散了,生产大队不存在了,可村委还在。 集体的地方,谁要圈起来就圈起来,谁要用就用啊? 他让梁秉海通知山鱼,要么拆了,要么到村委来交承包费。 山鱼没理他。 他一个老光棍,在牲口棚住了大半辈子,不等不要自力更生了,村里还要找事,让他很生气。 没想到山鱼的态度把肥田村长给惹恼了。 让梁秉海通知山鱼,给他三天期限,让山鱼立即拆掉。 三天之内他不拆,村里就组织人给他强行拆除。 至于拆除的过程中把他的驴给弄死了,驴车扔出来摔碎了,村里概不负责。 山鱼这才慌了,让秉海替自己求情,并且表示可以稍微交一点承包费。 这是这话说晚了,肥田村长表示那地方不承包。 梁秉海给山鱼求情,说山鱼一个光棍子,怪可怜的,就先让他那样住着吧。 被肥田村长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昨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 今天肥田村长就召集了一部分人,强拆来了。 山鱼一看肥田动真格的,吓坏了,涕泪纵横地哀求村长给条生路。 噗通一声,山鱼给村长跪下了:“六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这日子刚有点奔头啊,呜呜……“ 145 肥田很生气 肥田村长并不可怜他,看他跪下了反而十分厌烦: “大道理也跟你讲了,机会也给你好几次了,你自己不把握,怪不了别人。” 朝身后的人招招手:“把他拖开,拆吧,再拖拖拉拉黑天了。” 上来两个青年,就要把山鱼拖开。 没等那俩青年靠近,已经有一双手拉住了山鱼的胳膊:“叔,起来吧。” 山鱼仰头一看,是大仓。 立刻就像见了亲娘,一把又拉住大仓另一条胳膊,哭得更凶了:“大仓啊,帮帮你叔吧,呜呜……” “你起来,我跟他说。” 山鱼被拉了起来。 肥田村长斜着眼睛盯着俩人。 然后收回目光,朝身后的人一挥手:“开始拆,先把墙推倒。” 大仓拍拍山鱼的胳膊,放开他,然后站到了墙前:“哪个不长人肠子的敢动一下试试。” 那些准备动手的青年们都站住了。 现在单干了,村委没几个人。 村里有什么事,都是临时从村里找人,叫出义务工。 名义上是“义务工”,其实一个工多少钱都有标准。 给山鱼拆院子这事,姓梁的肯定找不动。 这些青年大多数是姓宋的。 这就是肥田村长的欣慰之处,关键时候,还是姓宋的好使啊! 可是今天下午,肥田村长有点不欣慰了,因为他发现姓宋的不大好使了。 这些姓宋的青年一看大仓挡在前面,一个个挨挨挤挤,都退了回来。 这里面有好几个姓宋的青年,正月初二跟着宋其果去打群架,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夏山街的。 一下子就军心涣散,让人家碾压式地狂殴。 幸亏大仓的到来,扭转了局面,还把对方带头的给埋雪里了。 也就是说,他们见了夏山街的人,就像老鼠见了猫。 而夏山街的人见了大仓,就像猫见了狗。 老鼠肯定更怕狗。 当然,姓宋的这些青年对大仓也说不上是怕,更多的是,自从初二那件事以后,他们不再附和着宋其果,对大仓表示仇恨。 大仓跟宋其果那事,孰是孰非,大家都很清楚。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大仓一点错没有,为什么要仇恨人家呢! 尤其是宋其果那样对大仓,可他看到他们姓宋的在路上被夏山街的人狂殴,还是立马出手帮忙。 做得已经很到位了。 即使初二那天没跟宋其果去打群架的,因为听回来的青年那样说,对大仓的观感也是相当不错。 现在大仓挡在前面,姓宋的青年都不想跟他为敌。 除了对他观感不错以外,里面肯定也有对他的一点畏惧之心。 毕竟连夏山街的人都能震住的人,肯定更能震住梁家河的人。 青年们退回去,肥田村长走上来了。 “大仓,知道为什么要给他拆了吗?” “不知道。” “我已经给他说过好几次了,现在再给你解释一遍。”肥田村长说: “现在村里建新房的越来越多,村里建房不再是想在哪里建就在哪里建,而是按规划来。 不管是咱们村,现在所有的村都是按规划来。 你看他现在把个院子圈起来,完全不在规划上,因为他一个院横在这里,其他房子就没法建。 我一开始让秉海通知他,就是告诉他要想建房子可以,村里给他批宅基地,但是不能自己乱圈院子。 就想让他自己拆了算了。 可他不听啊。 村里只能替他拆。 听明白了吗? 闪开吧!” 梁进仓笑了笑:“六大爷,我先问一句,是光拆院子,还是连牲口棚一块儿拆了?” “光拆院子。” “牲口棚在规划上?” “没在规划上,但是现在这边还没开始建房子,就不急着拆。” “既然不急着拆牲口棚,为什么急着拆院子。” “那不一样,牲口棚是早就有的,院子是新建的,现在上边有规定,没经过村集体批复,不准村民随意建房,圈院子。” “说得还真是冠冕堂皇啊!”梁进仓冷笑: “可是你就没考虑考虑俺叔的特殊情况? 他现在这情况,不等不要,自己把日子过起来,过一阵子成个家,其实已经算是给村集体减轻负担了。 要不然的话,过几年他就是个五保户,村里就要负担给他养老。 反正现在这地方一年半载也用不着,建房子也到了这一片,先让他用着,不行吗?” “不行。”肥田村长态度坚决地说, “村里这是按规定来。 如果上边出了政策,下边不执行,谁想怎样就怎样,这个国家不乱了? 现在他想圈院子就圈院子,村里不管,过几天别人也圈院子,也随便建房,村里怎么管?” 梁进仓看着肥田那公事公办的嘴脸。 再看看山鱼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绝望。 只觉得一股怒气在胸中燃起。 这回是动了真怒。 他本来是个性格很好的人。 即使跟宋其果成了死仇,但是见了肥田村长还是老老实实,该叫什么叫什么。 也没有刻意地去跟他过不去。 可是很明显,宋肥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他事事处处还想祸害自己。 梁进仓知道,山鱼其实是让自己给拖累了。 因为不管是狗咬,还是山鱼,他俩的生意,是自己帮忙干起来的。 这个村里人都知道。 现在俩光棍越干越大,村里人对大仓那是有口皆碑,都夸他。 这肯定让宋肥田十分不爽。 肥田村长近来在村里风头再起。 威信大涨。 因为村里终于通电了。 那些离着高压线路近的村子都没通电,梁家河离输电线路这么远,偏偏先通了电。 就是宋家老大给下边打了招呼的缘故。 这个村民们都知道。 村里一旦通电,不但照明亮堂了,各种便利也应运而生。 不管是磨坊,还是电泵的应用。 还是村里已经有了电视。 都让村民的生活水平一下子上了一个新台阶。 在感念宋家老大的同时,对于促成这事的肥田村长,村里人也是感激得很。 所以,威信大涨的肥田村长,现在又开始变得眼里揉不得沙子。 尤其发现大仓居然也有了一定的威信。 帮了俩光棍,居然有口皆碑。 这让他很生气。 146 打个赌吧 一句话,山鱼这是被大仓连累了。 肥田村长拿捏不到大仓一家的把柄,只好把山鱼当鸡,杀鸡骇猴,震慑大仓。 大仓不是要把俩光棍扶起来吗,那肥田就先给山鱼拆了,看看大仓怎么办? 就在去年冬天,肥田村长从医院回来,大拖拉机坏在半路差点冻死,幸亏大仓把他拉回来。 他又不是不知道好坏,当时心理上虽然不平衡,但毕竟也是有些心底发热。 事后他也发自内心地想过,小儿子跟大仓闹那事,大仓是受害者,他真的没错。 所以,他就想那事反正过去了,看样子大仓也没跟这个当村长的记仇,他也就抬抬手,以后别跟大仓找别扭了。 谁知道,刚刚有这个想法,家里就被梁金元武装入侵,还在他脚底下开枪。 小儿子被梁金元和他那干兄弟押着,走过村里的街巷,两边全是看热闹的,权当游街。 而他堂堂的一村之长,跟在俩老头后边苦苦哀求,让人家一枪轰在脚底下吓得一蹦一蹦像个兔子。 颜面尽失,威信大损。 这让他新仇旧恨全部涌上来了。 就他们家,满门忠烈,现在三个哥哥身居高位,而他作为村长从来在村里德高望重,说一不二。 可是,自从大仓那事,让他威信大损,而且跟大仓较量了几个回合,阴差阳错每次都输了。 本来就让他难以接受了。 现在梁金元直接骑他头上拉屎。 肥田村长下定决心,跟梁金元家满门,成死仇了。 虽然现在大包干了,集体的威力被极大弱化,可他怎么说也是一村之长。 想要找茬,给大仓一家穿小鞋,那不有的是机会。 这回山鱼私自圈起一个院子,其实是撞枪口上了,在肥田村长实在没茬口可找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当了“鸡”。 本来肥田村长预想,大仓下班回来,看到他帮助的对象山鱼院子被拆,肯定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那是山鱼的事,虽然是同宗同族,但大仓没权力发言。 如果再学着他爷爷的样子,武装入侵,还挂手榴弹。 肥田村长不介意一枪把他撂在大门口。 自从家里被武装入侵之后,肥田村长坐下病了。 也弄了一杆火枪。 而且早就装好了药。 以后谁要是胆敢跟他村长动刀动枪,尤其是敢强闯民宅,那么不好意思,撂翻你没商量。 没想到的是,事情比预想的更好。 大仓居然没上班,没等开始拆的就撞到了现场。 那就看他如何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吧。 村长代表集体,拆山鱼的院子有理有据,如果大仓敢跟集体对抗,那么就是他自投罗网。 肥田之所以还跟他讲政策,就是做做样子,表示自己不管对谁,都是做足了思想工作。 政策给你宣讲了,道理说明白了,谁要敢阻挠村集体的执法行动,那就是违法。 他可以让民兵连长带头,副村长、大队会计都要上前,尤其是梁秉海,要大义灭亲,村委的人合力,把大仓控制起来。 等到拆完了,再把大仓扭送到公社去。 他不是跟公社的头头脑脑关系好吗,那好,就看看你们是不是秉公执法了? 公社的干部要是敢包庇他,那他宋村长可不是哑巴。 县长都认得他的。 他到了县里进哪个部门都能说上话。 看看谁压得住! 肥田村长越想越高兴。 “大仓,道理给你讲了,话也说明白了,你闪开吧!” “六大爷,你跟我讲政策是吧,那我就跟你讲人情。”梁进仓看一眼周围越聚越多的村民,指着山鱼大声说道,“就俺叔现在这个情况,他过得容易吗?” “六哥,我不容易啊!”山鱼擤了一把鼻涕。 “就他这个情况,算不算可怜?” “六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山鱼哭道。 “俺叔在没妨碍其他人,没打乱村居规划的情况下,先暂时圈起这个院子用着,什么时候规划到这里了,再给他拆不行吗?” 村民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都赞成大仓的话。 一个可怜的老光棍,虽然他圈个院子没经过村委同意,但也不至于就得给人家拆了啊! 只不过这么多年了,肥田在村里的工作作风一直强势,说一不二,村民也习惯了他这种不讲情面。 “六大爷,你听到老少爷们的话了吗?”大仓说道,“俺叔就是个老光棍,村里能照顾就照顾照顾,非得卡什么政策条条呢!” “该照顾的村里会照顾,但是这事不能照顾,不能给村里其他人带个坏头。” “你照顾俺叔,村里没人跟他攀,俺叔过几年村里得五保,别人也跟他攀着五保?” 肥田冷笑一声:“大仓,这可是你说的,那我现在就负责任地跟你说,就是山鱼今天五保了,这院子也非拆不可。” “为什么?” “为什么?”肥田得意地说: “你知道什么是五保户?五保户就是保吃、保穿、保烧、保教和保葬。 就是山鱼死了,村里保证把他安安稳稳地埋了。 但是这五保当中,就是没有保住这一条。 也就是说,村里什么都可以保证,就是不保证他的居住条件。” 肥田村长当然很得意了。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研究政策,不管什么政策条条框框,他都烂熟于胸。 大仓跟他讲这个,岂不是自己往坑里跳。 大仓都被他气笑了:“六大爷,你还真会挑字眼啊,这叫什么?这不是放他娘-的狗臭屁吗!” “大仓!”肥田厉声叫道,“你个狗-崽子敢骂我!” “我骂放狗臭屁的,”大仓冷声道,“吃穿烧都保证,就是不保证住处,你让他露天吃,露天做饭啊?” 村民们也是议论纷纷,对于肥田的强势,大家都了解,只是没想到越老了,怎么还加上不讲理了? 其实,肥田挑了这个字眼,也有点稍稍后悔。 从字面上看,自己的说法好像有道理,可明明就是个歪理儿。 作为一村之长,这样说话确实有点失身份。 而且他都六十的人了,让个毛头小子当面出言不逊,这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大仓,我以集体的名义命令你,立马滚蛋,今天这个院子,天王老子来求情,也拆定了。” 大仓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也负责任地跟你说,你不敢拆!” “那就让你看看,还反了你了。”肥田朝身后村委几个人一挥手,“你们几个带头,拆!” “慢!”梁进仓大喝一声,然后挑衅地看着肥田,“你说拆定了,我说你拆不了,要不然我跟你打个赌吧。” “打赌?”肥田没想到大仓突然提出这么一个字眼。 “对,打赌。如果你能把这个院子拆了,我是狗娘养的,如果你不敢拆,你就是狗娘养的。” “放你妈-的狗臭屁,反了你了!”肥田彻底怒了,他岂能忍受别人当面骂他狗娘养的,当即从别人手里抢过一柄镢头,指着大仓,“我先拆了你!” 大仓再次大喝一声:“敢不敢打赌?” 肥田朝着身后的人连连挥手,一叠声叫道,“拆拆拆,下手拆,让这个狗娘养的看看,敢不敢拆!” 梁进仓朝着旁边一指:“你看看那是谁?” 肥田村长看到了远处的郑淑叶,站在那里气得小脸都发白了。 “哦,想拿郑主任的闺女来压我啊!”肥田村长明白了,“大仓,你看错了秤,就是郑主任亲自来了,这个院子我也拆定了。” 肥田见过的官儿比公社主任大的多了去了,他真没把一个公社主任放在眼里。 甚至他终于看到大仓幼稚的一面了。 假设今天这事可拆可不拆,别人好好的求情,大仓说尽好话,也许抬抬手就放过山鱼了。 可大仓却出言不逊,激化矛盾,甚至提出打赌,谁要做不到就是狗娘养的。 这明显是把他这个大村长逼到绝路上了。 本来肥田在村民们的议论纷纷当中,其实有点后悔了,感觉拿着一个老光棍杀鸡骇猴,对自己的威信也有影响。 态度强硬,只是有点骑虎难下而已。 但是大仓这个打赌,反而帮了他,他必须要拆了,因为不拆就成狗娘养的了。 反而在村里老少爷们面前找到了必须拆掉的理由。 他宋肥田可以让人骂,可他在外面当官的几个哥哥呢? 岂不是也跟着弟弟一起被人骂了! 奇耻大辱啊。 今天不但要给山鱼拆了,大仓出言不逊这事,没完。 还有一点,大仓抬出郑主任的闺女,其实更激起了他必须拆的决心。 因为他看着郑主任的闺女居然真的看上了大仓,现在都已经公开了,跟着大仓到村里来了。 肥田的心里简直比吃了屎还难受。 想发泄还找不到目标呢,你还想阻止他拆院子? 让肥田没想到的是,大仓居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宋村长,是你看错了秤,没有谁想压你。 我让你看看小郑,是让你看看省报的特约记者。” “特约记者?”肥田心里就是突地一跳,“还省报的?她不是郑主任的闺女吗?” “没错,小郑她爸是郑主任,跟她的记者身份没冲突吧?” “你什么意思?”肥田瞬间冷静了许多。 他突然意识到,大仓这小子肯定还有诡计,而不仅仅是用郑主任来压自己那么简单。 “我意思就是,你尽管拆,谁不拆是狗娘养的!”梁进仓说着朝郑淑叶招招手: “但是省报的郑记者会给你的拆除行为做全面报道。 小郑,拿出你的相机,拍下宋村长是怎么坚定地执行政策,怎么拆除老光棍的院子的!” 郑淑叶从她的挎包里取出相机,走了过来。 肥田村长的脸上惊疑不定:“小郑,你不是在木器厂当会计吗,什么时候变成省报记者了?” 大仓代为回答说: “我纠正一下,是省报的特约记者,不是省报记者。 村里肯定收到省报发到村里的样刊了,你也知道我和小郑都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人物。 你可以回去看看那篇报道的署名,是省报的陈主编。 当时是陈主编亲自采访的我们,还把小郑发展成为了省报的特约记者。 这回明白了? 开始拆除吧。 小郑,把刚才宋村长关于五保户的解释也要如实报道哈。” 郑淑叶严肃地点点头: “放心吧,宋村长出口成章,字字珠玑,关于五保户的解释让我们大开眼界,这些话登在省报上,肯定会让全省,甚至全国人民都耳目一新的。” 大仓冲肥田村长做个请的手势: “开始拆除吧,让郑记者拍下你们秉公执法的现场照片。 看看梁家河村委在维护村居规划方面是如何地公事公办,如何地不徇私情,就是老光棍都不放过。 是如何贯彻执行五保政策,保吃保穿保烧保埋葬,就是不保证老光棍有住处。 开始啊,不拆的话就成狗娘养的了。” 147 老腔不随时调 此时此刻的肥田村长,用骑虎难下来形容明显不合适。 骑虎难下,表示左右为难,现在的肥田村长一点都不为难。 他的态度很坚决。 那就是无论如何,山鱼这院子是不能拆了。 作为一个政策研究爱好者,以干部自居者,对于省报的陈主编,他还有一点了解。 给原省长当过秘书,后来省长调任,他自愿去省报做了主编。 不管是在舆论界,还是在领导中间,都是个很有话语权的人物。 大仓在路上见义勇为,救人,杀死抢劫分子,本县接到了事发地的通报。 然后县里下发到公社,公社又下发到村里。 毕竟是咱们治下的荣誉嘛。 只有肥田村长没觉得是荣誉。 他相当无语。 相当不平衡。 现代社会医学发达了,听说这遗传那遗传,怎么着杀土匪这事,还带遗传的? 那么大仓他爹梁秉仁生病早早死了,这个怎么就不遗传了,大仓为什么不嘎嘣死掉呢? 不过大仓他们两男一女,三个人对上十个穷凶极恶的劫匪,杀死六个,重伤四个,这让肥田村长相当惊心。 想当年梁金元杀土匪,也不过就是用石头砸死了一个土匪而已耶。 大仓都能平均到三个多了。 为什么一辈比一辈猛? 大仓杀过人,手上沾了血,要说肥田对他没一点忌惮那是不可能的。 要不然在山鱼这里,大仓当面嘴里不干不净的,又是放狗臭屁,又是狗娘养的。 换了别人,肥田早就让人把他控制起来了。 可是对方是大仓,肥田就不敢让冲突太激化了。 生怕激化到局面不可控,大仓连他这个村长也消灭了。 现在好了,局面完全控制住了。 只不过是在大仓手里控制着而已。 肥田村长那些冠冕堂皇的政策规定,吓唬吓唬老百姓还行,真要见了报,摆在面上。 他那叫拿着鸡毛当令箭。 堂堂一村之长,不但不对村里的老光棍有所照顾,连赖以栖身的院子都要给他拆掉。 还扬言居住条件不在五保范围之内。 这要让他的几个哥哥看到,不说别人,就是他的大哥都会亲自回来,拿把手枪把他崩了。 只是,作为一村之长,被大仓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当面骂了,他还什么办法没有。 还要宁愿当狗娘养的,也不敢动山鱼的院子。 肥田村长怎么有脸面对周围越来越多的村民? 他怎么有脸掉头回去? 奇耻大辱啊! 此时此刻的他,想死的心都有。 真的盼望地上裂开条缝,他钻进去。 大仓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地挑唆:“宋村长,赶紧的,代表村集体拆院子,不拆可就是狗娘养的!” “大仓!”梁秉海走上来,责备的口气,“怎么也是你六大爷,怎么能这样说话!” 然后梁秉海回头看着村长:“要不然算了?先让山鱼这样住着,什么时候妨碍规划了,再拆也行。” 肥田村长就是再屈辱,老脸再没地方放,也只能如此了。 梁秉海这样说,他顺坡下驴:“那也行啊。” 就准备撤离。 大仓又补了一刀说:“村长大爷啊,以后这样的事多干,欺负俺叔这样的老实光棍子才算真正的英雄好汉!” 肥田村长一口老血涌上来,头脑一阵发晕。 去年年底的感觉又上来了,他觉着是不是有必要再去住住院? 这时候,一阵吵嚷声传来,接着就见宋其果带着六个青年跑过来。 七个人全部脸红脖子粗,醉醺醺的,每个人手里还提着棍子。 “怎么回事?”还没走近,宋其果就大声嚷嚷起来,“听说随便占了集体的地方,还不让拆,哪个混蛋这么大胆?” “谁,谁这么大胆,站出来!” “混蛋,不想活了我看……” 其他六个青年也放肆地大骂着。 只不过村里人没人认识他们,一看就是外村的。 这都是宋其果的朋友。 其中两个是同学,其他四个是同学的朋友,也就成了他的朋友。 过年的时候,宋其果的哥哥姐姐们都回来了。 宋其果跟哥哥诉苦,希望能得到哥哥的支持,帮他报仇。 没想到哥哥姐姐没有一个向着他说话的。 不但不帮他报仇,还都批评他不对。 就拿梁金元来说吧,就是本村一个老头而已。 大仓呢,不就是从小死了爹,村里的一个穷小子。 哥哥姐姐根本就没把那爷俩放在眼里。 农村的小人物,根本不值当的嘛。 这让宋其果十分绝望,亲情已经没有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兄弟姐妹。 过完年,他哥哥要带他进城,准备给他找个活干。 但是宋其果拒绝了。 他已经被五大爷坑过一次,不想被哥哥再坑一次。 尤其是在他的内心已经没有兄弟姐妹的情况下,更不想听从哥哥的安排。 很快,冰河解冻,彩蝶纷飞,狗熊撒欢,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这是—— 交友的好季节。 农民们都开始忙碌的春耕,而宋其果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都不会下地干活。 无所事事,只能去找跟他一样也是无所事事的同学玩。 同学又介绍同样无所事事的朋友给他认识。 于是,他们再也不无所事事了。 每天就是忙着呼朋引伴。 不是你找我,就是我找你。 反正没一天闲着,一天不凑堆儿就没着没落,失魂落魄。 凑一堆儿的基本模式就是抽烟,喝酒,聊女人。 家里人也不是不管,是根本管不了。 那种封建家长的权威在这些青年身上不好使。 你说轻了,他不理你。 说重了,就会反驳你,老脑筋了,老腔不随时调,你们懂个屁啊。 要是家长翻脸,准备跟儿子动硬的,那么儿子也翻脸了,看样子,家长要是敢动手打他,他肯定要还手。 都是这么大的青年了,家长掂量掂量打不过他。 还能怎样,家长只能认怂了。 内心的悲哀和绝望可想而知。 这个社会是怎么了,小的居然不怕父母了,不听父母的话,还敢跟父母顶撞。 甚至都要跟父母动手了。 现在父母还正当年,还能干活,还养着他,他就这样对父母。 要是父母老了,干不动了,生病了,能指望他们这样的孝顺吗? 可是,摊上这样的了,父母又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同样没办法的,还有肥田村长。 到去年年底为止,小儿子对他还是畏惧的。 甚至用马扎把他的脑袋开破,他也没敢反抗。 虽然这小子不成器,但是这一点,还是值得欣慰的。 但是,过完年,自从跟那些狐朋狗友拉帮结伙,他就迅速跟他们学坏了,变得不受管了。 儿子长大以后,父母这东西,在他们眼里基本就跟信仰是一样的道理。 所谓“信神有神在,不信是个泥块”,就是说你没信仰,没有畏惧感了,神像也不过就是一件泥塑而已。 父母也是一样,你要是感念父母的恩情,对父母有亲情在,就会发自内心地尊敬父母,甚至到老对父母也有一点做儿女的畏惧感。 但你要是觉得我长大了,你也打不过我了,我不用怕你了,那就对父母不但没有什么畏惧感,亲情也不知道还能剩多少。 一开始的时候,宋其果反抗村长老爹的方式,就是遭到严厉训斥之后,离家出走,去狐朋狗友那里住了。 再后来,连离家出走都免了,直接跟村长老爹顶撞。 村长老爹准备跟他动武的时候,这小子直接抄起了家伙:“你要是再敢打我一下,试试!” 反正就是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小儿子的气势就凌驾于村长老爹之上了。 肥田村长不但无法禁止小儿子跟狐朋狗友拉帮结伙,而且小儿子还经常带那些青年来家喝酒。 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肥田村长还不敢管。 每当这种时候他只能一个人找个旮旯生闷气。 或者去别人家躲了。 今天中午的时候,宋其果又带着六个青年回来,在家里大宴宾朋。 肥田村长也只能是生闷气而毫无办法。 正好给山鱼的最后期限到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一肚子的闷气,去山鱼那里发泄发泄。 山鱼其实今天一天都没敢出门。 因为昨天就是村长给的拆除最后期限。 要是自己不拆,村里就会找人给他拆。 所以他害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院子被村里给拆了,就没敢出门。 可是就凭他一个老光棍的力量,根本就阻止不了对方。 幸亏又是大仓。 虽然山鱼没弄明白村长为什么会怕大仓,但是不管怎么说,村长同意不给拆了。 这一关总算过了。 刚要长出一口气。 宋其果又气势汹汹带着六个青年来了,每个人手里还提溜着棍子。 其中一个青年手里提的还是铁棍。 他们喝酒能从中午喝到天黑。 这个点儿其实还没散席。 但是姓宋的一个青年过来玩,说到村长带人去拆山鱼的院子,但是山鱼他们不让,在那吵吵呢。 宋其果虽然不受老爹管束,但那毕竟还是他的老爹,是说一不二的一村之长。 现在一听老爹的权威遭到挑战,他一下子就火了。 再说,他现在手头要兵有兵,要将有将。 眼前这六个干兄弟,加上他自己,那就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一支钢铁队伍啊。 当即把酒盅子一扔,每人找一根棍子提着就来了。 148 与人为善也得有个度 对于宋其果来说,手头这六个干兄弟,那是在这个世界上胜过任何人的,他的亲人。 肯定比他的老爹还要亲八十倍的存在。 当然比村里那些亲支近派的青年更要好使得多。 现在亲自率人马来了,第一次在村里扫荡,内心那是相当地牛逼。 到了现场先往他老爹面前一站,喷着酒气,牛气冲天地问:“谁不让拆,是谁敢违抗你的命令?” 肥田村长一看小儿子那醉醺醺的样子,挥舞着棍子不可一世,立刻想到正月初二他跟人争抢黄秋艳,被人好打的事儿。 再看看人家大仓,稳稳重重,说话有理有据,年轻轻的在村里的威信都快超过他这个当村长的了。 郑主任的闺女看上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两相对比,肥田村长心里真是比吃了屎还难受。 “这些事不用你管,赶紧回去。” 丢下这句话,肥田村长就想尽快离开这里。 宋其果一把拽住老爹的胳膊:“你是不是以为我管不了?你说,是谁违抗你命令?” 肥田村长用力一甩挣脱了儿子的手,气得浑身颤抖:“你给我滚回去。” 他意思是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赶紧走吧。 没想到宋其果恼了:“什么叫滚回去?你连自己村里的人都管不了,就拿我撒气啊!” 爷俩在这掐起来了,干兄弟们自发地越过他,举着棍子朝周围的人指指戳戳,狂妄地叫骂道: “是谁不想活了,谁敢违抗村长的命令?” “有本事站出来!” “他娘-的梁家河的人都是些怂货,变哑巴了吗?” “刚才不是挺有本事的吗,现在成缩头乌龟了……” 肆无忌惮的叫骂,把梁家河的村民一下子给惹火了。 一个拄拐棍的老头首先站出来,气得胡子都乱抖,抬起拐棍指着他们骂道: “你们是哪个村的狗崽子?敢到梁家河来骂人,赶紧滚了——” 一个干兄弟直接把棍子戳到老头的额上了:“老混蛋你活够了,别以为你年纪大就不打你啊!” 老头活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经历过年轻人敢朝他这样说话,更没被年轻人拿棍子戳额头。 肯定火了,抡起拐棍劈头打向青年。 青年挥起手里的棍子一挡,拐棍嗖一下飞了。 老头收不住脚,往前踉跄了一步,幸亏旁边的梁进仓眼疾手快,跳过来把他扶住了。 青年已经被惹怒了,照着老头抬脚就踢。 没等他踢到老头,梁进仓早已先发制人,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其他干兄弟一看动起手来,全部奔着梁进仓聚拢过来。 宋其果正在青筋暴跳地跟他老爹大吵,一看动起手来,而且赫然看到干兄弟们的目标居然是梁进仓。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立马指着梁进仓大吼道:“打死他,就是那小子——” 啪! 怒不可遏的肥田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滚,带着你的狐朋狗友赶紧滚!” “你——”宋其果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爹,自己好心好意来帮他,他还打自己,“你个老混蛋疯了吗!” “滚,滚滚滚……”肥田村长又气又急,又无地自容,小儿子居然在这么多村民面前骂自己老混蛋。 一群醉鬼才疯了呢。 这是在梁家河啊,你这几个狐朋狗友竟敢对本村的人动手,而且还想打老人。 明显是不想活着走出梁家河去了。 他大义灭亲的样子,打儿子耳光,其实是想帮他们,让他们赶紧走。 虽然他恨不能村里人把狐朋狗友全部打死,可是,毕竟这些青年是自己儿子带来的。 打他们,自己儿子能独善其身吗? 而且,说到底,不还是村长儿子带来的人吗! 出了问题最终还是着落到他这个村长身上。 只不过,肥田村长的努力,既没有让儿子理解到他的一片苦心,也根本拯救不了儿子的狐朋狗友。 因为梁家河的村民已经怒了 一看这些素不相识的外村青年在本村撒野,一个个獐头鼠目,歪瓜裂枣的样子,仗着喝了几口猫尿骚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不等他们跟大仓打起来,周围的村民已经涌上来。 这些围观的村民当中,有一些就是下地刚回来的,手里都带着农具呢。 六个外村青年瞬间陷入人民战争的**大海当中。 一个个被揍得哭爹喊娘。 宋其果声嘶力竭地骂着本村的人,大喊着那都是他的干兄弟。 可是,谁理他啊。 这回他实在急了,当胸一把撕住村长老爹的上衣:“赶紧叫他们住手啊,你不是村长,你快说啊!” 肥田村长真的太需要一个地缝钻进去了。 围观的村民这么多,自己德高望重的村长,居然让儿子撕住衣服狂吼。 别说他是村长,就是村里随随便便一个村民,哪怕再窝囊的,他儿子也不敢朝着父母这样啊。 这两年大包干了,人自由了,思想也自由了,一些年轻人已经开始质疑父母的权威。 不再父母说什么,儿子就老老实实地干什么。 比方有谁家的儿子不大听话,又懒又馋一类不好好干活,父母还拿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父母管得急了,他们还反驳,给父母扣上老封建的帽子。 肥田村长去年曾经在大喇叭上不点名批评过这种现象,讲了好多做人的道理,并说一个人连父母的话都不听,不知道孝顺,简直猪狗不如,云云。 现在好了,肥田村长的大道理讲得铿铿的,事实却是让他的儿子开了梁家河不孝子孙的第一炮。 大庭广众之下撕住自己的老爹怒吼,看那暴怒的架势,村长老爹要是再不出面阻止村民,他就要把村长抡起来掼在地上。 摔死都不解恨的样子。 梁家河的老农民总算是开了眼界。 肥田村长六十岁的人了,可小儿子二十岁正好年轻力壮,长得比他又高又大。 他早就知道打起来的话完全不是小儿子的对手。 可此时此刻的肥田村长,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甚至恨不能让儿子真的把自己打死呢。 打死倒也痛快。 然后让政府把小儿子枪毙。 那才解恨呢! 他气疯了。 疯狂地左右开弓扇着小儿子的脸,嘴里只是重复重复又重复着俩字:“逆子逆子逆子……” 宋其果被打懵了。 从没见过他爹还有如此疯狂的一面。 直到被扇了十几个耳光才反应过来,猛地把村长老爹推出去。 “疯了你!”宋其果嘶吼着,冲他爹抡起了棍子。 “还要动棍子?狗-日-的有本事把我打死啊。”肥田猛地把自己的衣服扯开,扣子乱飞,脖子上青筋暴跳。 发出来的嘶吼声,简直不像人声了,甚至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连气管都要迸出来! 宋其果愕然了。 他似乎能感觉得出,他爹真的希望让他打死。 他虽然喝醉了,但是脑子还在,他也能大致懂得,他的村长老爹为什么会疯狂成这样。 虽然他已经接受了那些狐朋狗友的观念,认为家长制就是老封建思想,现在是新社会了,就该把那些封建的东西都给砸碎了。 可他毕竟接受这种新思想的时间还是太短,以往的人生当中对于老爹的畏惧,其实还没有完全从他的基因当中清除干净。 也知道老爹接受不了被儿子如此对待。 所以,他准备退却了。 但是退却,并不代表他就是因为理解了老爹,而心甘情愿退避的。 眼看着干兄弟们被村民打得鬼哭狼嚎,还有两个直接头破血流,而老爹却在这里跟自己嘶吼,他的愤怒并不比他爹差。 而准备退让,更是因为不甘而愈加暴怒。 他狠狠地把棍子摔在地上,指着宋肥田吼道:“老东西你给我听着,从今天开始,我跟你脱离父子关系,咱们一刀两断,从今往后谁也不认识谁。” 说完,跟随着他的那些抱头鼠窜的干兄弟,一块儿夺路跑了。 肥田村长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筛糠,嘴里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俩字:“逆子逆子逆子……” 副村长等村委一干人上来,拉着他:“走吧六哥,先回去吧!” “啊——”肥田猛然甩开拉他的手,仰天嘶吼,然后放声大哭,“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村委的人,还有一些姓宋的,都围着他百般劝说。 而大多的村民,再次从对于肥田为村里通电的感激当中走出来,对他持冷眼旁观的态度。 他自己说得对,他就是造了什么孽。 山鱼一个老光棍够可怜了,好容易大仓帮他干点买卖,为了方便放东西,就圈起一个院子。 肥田居然说他私自占了集体的地方,非要给他拆了。 逼得山鱼一天都没敢出去做买卖。 还给他跪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他这造孽造大发了。 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报应在他小儿子身上了。 其实村民所谓的报应,还不仅仅是宋其果对肥田的不孝。 而是大家都看明白了,宋其果已经在一条邪路上越走越远了。 自从大包干,农民不再被约束在生产队,不单单是梁家河,其他村也一样,渐渐出现一些走邪路的人。 尤其以青年人居多。 什么活不干,整天就是拉帮结伙。 家里但凡有长起来的儿子,做父母的整天提心吊胆,最怕的就是儿子也跟着拉帮结伙。 村民们都知道,儿子即使懒点馋点,不好好干活,这都还是小毛病。 但是一旦凑起一帮子人,肯定没好事。 一来二去就走上邪路。 一旦走上邪路,基本上没有拉回来的可能。 所以现在的村民,听到拉帮结伙那事,简直就是谈虎色变。 现在很明显,宋其果已经是典型的拉帮结伙。 一大帮青春骚动的青年在一块儿,啥活不干,还整天抽烟喝酒,他们不需要钱啊? 不干活,没有钱咋办? 肯定就是什么办法都会想,想那些歪门邪道的搞钱方法。 别看肥田现在哭。 以后啊,有他哭得更厉害的时候。 在大多数村民丝毫不同情嚎咷痛哭的肥田的时候,梁进仓看着肥田村长那个样子,不仅仅是毫不同情那么简单。 不但不会同情,他对肥田还保留着相当的愤怒。 要说去年发生了宋其果那事以后,他还觉得那是宋其果的事,不愿把那笔账算在村长头上。 希望尽量地用自己的避让,和主动地示好,不要让自己跟村长也变得不死不休。 可是今天,梁进仓不这样想了。 他终于看明白了,宋肥田前边的人生,太顺了。 他在村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颐指气使惯了。 他明明知道那事错在宋其果,但他还是希望,村里不管是谁,被欺负了也得老老实实挨着。 只要欺负你没得逞,他就觉得是自己受了欺负。 就会一直耿耿于怀。 一天不把你欺负了,他一天不会舒服,心理一天不会平衡,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都六十岁的人了,那种狭隘已经长到骨头里,深入骨髓了。 不是自己的忍让就能感动到他的。 就像拿山鱼开刀,思想根源在于想让自己这个帮助山鱼的不舒服,另外还是村长现在的日子太好,闲着也是闲着,闲着没事找茬玩儿。 梁进仓决定了,村长大爷不是嫌日子太好吗? 那就给你个出血的机会。 不是闲着没事吗,给你点事干。 具体如何操作,梁进仓基本上已经想好了。 所谓的与人为善,看来也得有个度。 对好人肯定要与人为善。 但是对于像肥田村长这样的人,总得给他点教训。 149 两情相悦了就 梁进仓想到的给肥田村长找点事干,让他出出血,就是准备拿村里已经停产的那个砖窑说事。 具体的操作想得差不多了,就是有几个人选还需要斟酌斟酌。 反正这次非得让肥田的财力大伤元气不可。 只要这老家伙手里没钱了,他身上的毛病会少点。 郑淑叶跟小梁的想法是一样的,闹剧结束,人群散去,但是郑淑叶还是很愤怒。 毕竟祸害老光棍这事,太伤天害理了。 尤其是身为一村之长,拿着鸡毛当令箭,做得如此绝情,面对可怜的山鱼还那样地颐指气使。 相信郑淑叶在接下来的好长时间,都会为这一幕愤怒。 “简直是心太狠了,禽兽不如!”郑淑叶愤愤地说,“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事向公社里反映反映,像宋肥田这样的人,完全不适合继续担任村干部。” “算了,他也没捞着好,你看他刚才那样子,够可怜的了。” 郑淑叶瞅着他的脸: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刚才我都替你捏着一把汗,要不是本记者出面,你根本就阻止不了他。 我看他都想叫人把你捆起来了。” 梁进仓由衷地说:“真的多亏了你,多亏了你的冰雪聪明。” “又在夸我。”郑淑叶笑道,“倒不是我聪明,只能说明咱俩现在已经配合得很默契。” “对,配合默契,但是配合默契的前提,是你得足够聪明。”说着说着梁进仓笑了起来: “如果你笨得跟木鸡一样,我说你是省报的特约记者,还把你说愣了。 小梁,没有啊,我不是特约记者啊! 那我可就抓瞎了。 我之所以看起来胸有成竹,其实对你的聪明胸有成竹。” 跟郑淑叶相处的时间越长,梁进仓越是发现,郑淑叶真的就属于贤妻良母型的。 而且会成长为那种“成功男人”背后“默默支持的女人”。 刚才他所谓的郑淑叶是省报的特约记者,只不过是随机编出来的谎言,用来震慑宋肥田而已。 这年头的女的,身上挎个包的不多。 即使是城里的女青年,也大多没有挎包的习惯。 更不用说乡下人了。 当然包括在公社驻地居住的郑淑叶。 之所以今天她挎着个包,是因为包里有照相机。 她的本意是带着照相机到小梁的家里来,不管是村里,还是他家里,还是他的家人,看到让她兴奋,顺眼的东西,都拍下来。 回去以后给她的爸妈看,作为说服爸妈的证据。 可是到了村里,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地不接地气。 在如此朴实无华的村庄里,一个大家庭里,你要是掏出一部相机,拍照…… 实在是显得格格不入,太另类,太夸张了。 或者说,会让所有人都掉一地鸡皮疙瘩。 于是,就打消了拍照的念头。 要求小梁带她村里到处转转,本来想把包先放他家就行。 但是小梁还是让她背着了。 要是放在家里,让小四儿误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好吃的,拉开看看。 一看是这么个新奇玩意儿,三鼓捣两鼓捣,给鼓捣坏了的概率极大。 毕竟在当今社会这属于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太贵重,还是带上更保险。 至于挎着有一定分量,也是她自己来吧,小梁是无论如何不会代劳的。 要是自己挎这么一个女士包,陪着郑淑叶在村里转悠,这得让老少爷们笑掉大牙的。 到后来肥田要拆山鱼的院子,眼看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了的情况下,也幸亏想到了郑淑叶还带着相机。 这才想出一个特约记者的谎言。 梁进仓由衷地说: “我这个谎言确实很有创意,但是创意再好,也需要有个默契的配合才行。 有时候不需要语言,只需要一个小动作,或者一个眼神就够了,这才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郑淑叶的两颊一下子泛起红晕。 因为她想到了上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 这个小梁,平时看着不解风情的样子,没想到还挺会说话的。 表达个情义都说得这么有水平。 “你的意思是,让宋肥田在村里作威作福,就这么算了?”郑淑叶问他。 “也不一定就这么算了。”梁进仓作沉思状,“人在做天在看,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也许老天爷看不下去呢。” 郑淑叶推了他一下:“连封建迷信都用上了。” 梁进仓也只能跟她说到这个程度了。 臣不密则失身,君不密则失臣,虽然郑淑叶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老婆,但是利用砖窑坑肥田一下子,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儿。 这类一旦泄露就满盘皆输的事,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最稳妥。 眼看着天也不早了,郑淑叶该回去了。 梁进仓骑着车子陪着她,送她回到夏山街,然后再一个人回村。 虽然现在天还没黑,但如果她一个人孤单单回去,至少让她心里会有点空落落的。 男人可以一个人走,女孩子一个人走,她就会失落。 郑淑叶是被护送回来的,肯定就不会失落了。 不但不失落,那是相当的兴奋。 因为这次去他家,她感觉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因为她受到了小梁全家的热烈欢迎。 甚至是左邻右舍,亲支近派的热烈欢迎。 连咬咬都全程跟着摇尾巴,到她走的时候就已经很熟了。 小梁要去送她的时候,咬咬还坚决要求跟着。 是被小梁强制撵回去的。 一切的一切,都让郑淑叶心里觉得热乎。 收获了满满的一肚子温暖回来。 她岂能不兴奋。 除了一肚子的温暖,还有让她更进一步地了解到了小梁这个人。 从他对老光棍无私地帮助这件事上,她能进一步确定,小梁是个很有爱心的人。 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今天,郑淑叶终于看到了传说中山鱼那包浆了的油灰帽子。 确实就像小梁所说,就是单单看到山鱼那顶帽子,不看其他的生活条件,你就不由自主想要去帮他。 帮助他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也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幸福。 郑淑叶发现,在她看到山鱼那顶包浆帽子的时候,居然油然生出跟小梁一模一样的感受。 这说明,俩人的心灵是相通的。 真的就是小梁说的那样,心有灵犀一点通。 当天晚上,她把自己今天去梁家河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受,全部讲给了自己爸妈听。 看着女儿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大放异彩,郑主任夫妻俩的心却是一点点往下沉。 刘经理悲哀地发现,自己建议女儿去小梁家里实地考察一下,其实是个馊主意。 本意想让她去看看下边村里艰苦的生活条件,让她知难而退。 没想到她的着眼点根本就没放在生活条件方面。 人家更进一步地认可了小梁,认为他有爱心,可靠,值得信赖。 说白了就是愈发坚定了托付终身的想法。 更可怕的是,还从小梁的家人、左邻右舍身上,收获了满满的人情温暖。 刘经理懊悔极了。 郑主任一筹莫展。 两口子黑夜躺下了,觉也睡不着了,躲在被窝里整夜整夜地商讨。 到底还有什么办法,把他俩给分开? 150 励志楷模 郑主任两口子肯定不敢态度强硬地表示反对,更不敢拿出家长的权威命令女儿跟小梁断绝来往。 除了他们作为干部,不能再干包办婚姻那样的事以外,还有就是生怕把女儿逼急了,会搞出什么不测之事。 他们能做的,除了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就是暗中加强了对女儿的观察。 第一就是观察女儿跟小梁的进展,女儿现在的状态如何。 第二呢,就是希望通过观察,看看能不能找到拆散她俩的契机。 近几天,夫妻俩发现,女儿借来了全套的初高中课本,每天晚上也不看电视了,吃了饭就回屋埋头学习。 这太奇怪了。 问她这是学习干什么? 女儿说在做准备,如果可能的话,她准备暑假后再去复读,准备明年考大学。 “你怎么不早说呢?”夫妻俩简直是又惊又喜。 女儿去年参加高考,差五分。 她成绩一直很好,挺喜欢学习的,只是这次高考她有点没发挥好,好多题目对她来说有点偏了。 本来打算复读一年,下一年再考,应该还是很有把握的。 暑假里也没放弃学习。 这期间郑主任一个朋友,是县纺织机械厂的二把手,跟郑主任透露厂里要招工,而且有一个财务科的空缺。 这让郑主任动心了。 纺织机械厂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好企业,现在国家大力发展经济,不惜一切力量保工业,纺织机械厂前景大好。 那个二把手朋友见过小淑叶,很喜欢这孩子,他对郑主任说,淑叶进了财务科,干上几年,他一定让她干到财务科长的位置。 以后,升任副厂长兼财务科长不成问题。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已经是大好前途了。 即使考上大学,毕业以后分到哪个部门也说不定,未必就比纺织机械厂好。 所以郑主任紧急给女儿找了个老会计,手把手教她财务知识,争取进入纺织机械厂的财务科。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 那个位置早就被厂里一把手内定给别人了。 郑淑叶要是招工进入机械厂,要么下车间,要么去后勤处。 这要一旦进了车间,或者去后勤处打杂,差不多这岗位能干到退休,这辈子基本就是一个普通工人了。 郑主任很是懊丧。 想让女儿再去复读的吧,发现女儿有些受打击,复读的热情不高。 正好公社木器厂的老会计有病,干不了了,就让女儿先去木器厂干着。 等城里再有好单位招工的机会。 没想到女儿在木器厂干了没有一年的,居然又重拾信心,准备复读了。 岂能不让夫妻俩又惊又喜。 经过这将近一年的等待,郑主任发现,城里的好岗位不是没有,但是仨猫瞪着六只眼,都瞅着呢。 自己只是下边公社一个三把手,到了县城什么都不是。 让女儿等好岗位的机会,真的是太难,太遥远了。 所以他也想过,是不是让女儿再去复读? 毕竟,走高考的路子还是正途。 可是想想女儿已经扔下课本这么长时间了,而且做爸爸的给女儿规划人生,出尔反尔,让他自己也感觉很没面子。 在老婆和女儿面前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 同时也存了一点点的侥幸,万一碰巧还能轮到一个好岗位呢? 纠结来纠结去,让她复读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没想到女儿自己走到这条路上去了,两口子吃惊之余,全部大喜。 刘经理的大喜在于,整夜整夜的被窝筹划,可以休矣。 因为女儿只要复读,考上大学,展翅高飞,她自动就跟小梁分开了。 女儿前途有望,还避免了独女下嫁的悲剧,简直是双喜临门啊。 夫妻俩晚上整了一桌子菜,全家人要庆祝一下。 一边吃喝庆祝,夫妻俩一边让女儿详细说说复读计划。 为什么突然又想到要复读啊? 让夫妻俩大吃一惊的是,女儿准备复读,明年参加高考,居然还是为了小梁。 刚听到这个字眼,两口子的心里就是一沉,登时就哇凉哇凉的。 “怎么你们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女儿奇怪地问。 “没有,没有!”刘经理讪笑,“咱们家跟小梁家本来差距就大,你要是再考上大学,你俩的差距不就更大了吗?” “我就是怕跟他差距大了,才准备再去高考的。”女儿说道: “前些日子,小梁把我那套初高中课本借走了,他要装作参加高考的样子,教育弟弟妹妹。 后来他又跟我说,他准备真的参加高考。 现在他已经报上名了,马上就要参加高考。” “小梁,高考?”夫妻俩震惊了,“他不是小学都没上下来吗?” “对啊,没等上完小学,他父亲就去世了,他就不上了。” “这——”刘经理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不可思议了,“小学都没上完的文化,还想自学参加高考,你觉得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女儿说道: “华罗庚才是初中文凭,高中和大学低年级的课程都是自学的。 他初中以前的时候学习成绩并不好,而且还有点笨,可现在他是咱们国家最著名的数学家。 我看报纸上说,华罗庚成功的最大原因就是努力。 比你聪明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比你聪明人比你更努力! 我自从认识小梁,他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不管干什么,他都很努力。 你们只是听到他小学没上完,可是你们不知道,他现在的文化水平,比你们闺女要高。 我给你们说过他承包配料的事儿了吧?他不仅仅付出了别人无法做到的努力,他为了最大限度做到物尽其用,做的那些计算,画的那些图纸,我都看不懂。 他用的那些数学方法,都是他从大学课本里自学到的。 你们觉得就他这样的,有没有可能考上大学?” 夫妻俩再次被震惊到了。 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只有在报刊杂志上看到的人物志,居然活生生存在于自己的身边。 出现在一个贫穷落后的农村孩子身上。 “听你这么说,他很有希望考上大学咯?”刘经理急忙问道,“可是他们家很穷啊,他又是家里的老大,他要是去上大学了,家里怎么办?关键是家里也供不起他吧?” 郑主任突然道:“如果他能考上大学,咱们家供他也不是不可以。” 啊? 母女俩同时盯住了他。 刘经理想的是,平时也没看出老郑这么势利啊? 而女儿却是没想到爸爸如此开明。 151 要限制母亲的置业欲望 不过,郑主任和刘经理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过了两天,两口子经过密商之后一致认为,女儿把小梁夸成一朵花,说得神乎其神。 就是因为过于夸张,所以他们认为可信度并不高。 很明显,这是女儿为了让父母同意她的下嫁,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 美化小梁,得到父母的支持。 等到一切木已成舟,发现小梁并没有那么美好,但是父母也已经无法反悔了。 没错,肯定是这样的。 郑主任通过苏副主任,搞到了小梁配料时候的几张草稿。 拿到手里,两口子都看不懂。 看不懂并不代表就一定很高级。 郑主任把草稿拿到县里,请教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工程师。 他很狡猾,只是让工程师猜一猜,这几张草稿纸的主人,是什么身份? 工程师很确定地说,要么是跟自己一样的,资深的工程人员,要么就是大学教授,数学系或者土木工程系的。 “您能确定?”郑主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工程师说,“一看就能知道的事。” 郑主任差点兴奋地跳起来,并且要骄傲的告诉老工程师,这人不是资深工程人员,也不是大学教授,而是自己未来的女婿呀! 这下子,夫妻俩再也不认为女儿为了骗得父母支持,而故意拔高美化小梁了。 从老工程师的评价当中,郑主任发现女儿对小梁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入呢! 如此努力上进的优秀青年,居然被咱们老郑家捡到了,这是宝啊! 然后再联想到女儿说的,小梁为了帮助村里老光棍,大初二就跑厂里来借白糖。 还事无巨细地从各个方面对两个老光棍提供帮助,一有空就过去帮助串糖葫芦。 多有爱心的孩子啊。 还有送货的路上,居然扑上去替女儿挡枪子。 人这一辈子,能有一个人可以为你生,可以为你死,是可遇不可求的! 也不知道是夫妻俩反射弧太长,反正这事听女儿描绘了好多遍,女儿都感动得泪流满面好多次了。 夫妻俩一直到这时候了,回想起来,才觉出那该是多么感人的场景啊! 在被窝里讨论起来的时候,夫妻俩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动,抱头痛哭得稀里哗啦的。 一夜感动之后,第二天早上,夫妻俩再跟女儿说到小梁,语气里强烈的亲热滋味,让女儿都有点猝不及防的不适应。 这以后更过了,但凡回家,总是跟女儿小梁长,小梁短的。 妈妈总要关心地问女儿,跟小梁相处得怎么样啊,小梁有没有再次邀请你去他家玩啊? 那神情,语气,简直把小梁当成她最亲的亲人来关心的。 一开始的时候,女儿当然是满心欣喜啦。 还有什么比解决了自己终生大事前面最大的障碍,更让人高兴的呢! 可是,刘经理实在是太过于关心了。 女儿就有些不堪其扰。 现在俩人还在相处阶段,你们问这么多,知不知道有些问题,问出来让人多尴尬啊? 郑主任则是更过了。 趁着一次去梁家河公干的机会,假公济私地去小梁家里实地考察了一番。 亲切地慰问了他的家人。 还装作体察民情的样子,跟老英雄梁金元进行了长时间地交谈——其实他就是想体验一把跟老亲家交流什么滋味。 预热,找找感觉而已。 把一路陪同的肥田村长差点没憋屈死。 他发现自己有病了,现在只要跟大仓沾边的事儿,他心里就跟吃了屎一样难受。 不过大仓娘和老歪两口子也不好受。 老歪纯属吓得,没接触过这么大的干部嘛,差点躲到猪圈里去。 而大仓娘呢,则是又惊又喜,又十分尴尬,羞愧欲死。 本来想跟人家郑主任的女儿结亲就是千年一遇的高攀了,可是你看看自家现在的情况! 老大十九了,老二十七了,满满一炕四个儿子。 却到如今还守着三间土坯房,连一处新房都没有。 你怎么面对人家郑主任? 这也太对不起人家了! 大仓娘决定,立即建新房。 现在先建起框架,立秋之前里外收拾好。 秋风一起,什么都干得很快。 再加上一个冬天,新房完全能够干透。 今年这个春节,全家就能搬进新房去住了。 那时候不管是小郑还是郑主任来家看看,至少能看得过去了吧? 大仓娘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立马着手—— 借钱! 去年老大订了一门亲事,喜酒和彩礼,来来回回总共花了将近六百块钱。 自有三百,欠债三百。 万万没想到因为宋其果背后使坏,这门亲事闹了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总共回本三百块钱现金,布料和手表现在还在那里放着呢。 回来的三百块钱正好还债。 那三百块钱的债务,其中他二叔借给五十,他三叔借给五十。 另外的二百,是大仓娘回娘家借来的。 还完了债发现,无债一身零。 自己家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钱,没了。 好在老大能干,从零开始也不愁。 发了工资一分不少上交,而且自从过完年,今天五十,明天一百的奖金不断。 到现在为止,大仓娘已经攒下了将近四百块钱的巨资。 三间瓦房的均价是六百块钱,也就是说,还有二百块钱的差额。 而大仓娘想建的稍微好一点。 现在开始时兴出厦大瓦房,这样的话,预算的差额就是三百块了。 而且新房建起来,肯定原先这些老柜子旧箱子不能搬过去了。 大衣橱,写字台什么的也要买上。 这样就得有四百块钱的差额。 不过大仓娘也不是很犯愁。 毕竟家具到年底再买也行,那时候老大的工资加奖金还会有不少。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解决三百块钱的差额问题。 她决定,还是先去娘家,给解决一个大头。 回来看看还差多少,再从本村想办法。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仓娘就回了娘家。 下午的时候,梁进仓下班回来,看到母亲的脸色不大好看。 对谁都爱答不理的。 还时不时对着墙发呆。 他偷着问继父:“叔,俺娘那是怎么了?” 老歪先是胆怯地往老婆那边瞥一眼,然后小声说:“没敢问,今天去你姥爷家了,回来就这样了。” 继父不敢问,老大肯定是敢问的:“娘,俺姥爷家有什么事吗?” 母亲没好气瞪他一眼:“你姥爷家能有什么事!” 然后她就把自己想立即建新房的想法跟老大说了。 因为有三百块钱的差额嘛,这不是回了一趟娘家,想再跟娘家人那里借点。 听到母亲去姥爷家借钱,做儿子的心里有些愧疚。 自己现在身家好几千呢,却让母亲挖空心思地到处筹钱。 可是,儿子现在不想建新房。 因为建了新房,弟兄四个从今往后再凑到一个炕上的机会,就几乎没有了。 反正现在他也不急着娶媳妇,建新房只能让一家人住分散了。 哪有现在好啊,都紧密地住在一起。 所以他是觉得有钱也不建,等等再说。 要是自己把身家拿出来给母亲,她要办的事儿多了去了。 肯定要建起两处大瓦房,买最时兴的家具摆设起来。 还得要买电视机。 因为但凡家里儿子长起来的人家,只要有条件,就得把家里搞到最豪华。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嘛。 庄户人都是这么干的。 过完年村里通了电,现在村里已经有了三台电视机,村长家,宋其烈家,还有大算盘子家。 大算盘子不为人,电视放家里都是夜深人静等停台了,打开全家人看雪花。 他不欢迎村里人挤到他家看电视。 村长家除了一些姓宋的,其他人家没大有资格,也不大敢去他家看电视。 饶是如此,他家也每晚人满为患。 宋其烈家更不用说了,每天晚上去他家看电视的,恨不能把他家的屋墙给挤垮了。 如果不是因为电视太稀缺,谁家买了谁遭罪,梁进仓肯定先给爷爷奶奶买一台。 老头老太太就喜欢听点戏,看点故事什么的了。 不过没办法,再坚持两年吧。 不过现在看因为建房子的钱的问题,把母亲为难成这样,做儿子的于心不忍。 就在想,实在不行,只好拿出一部分钱来,先让母亲建一处大瓦房? 钱在手里攒着,没什么意义,因为过几年国家放开物价,钱瞬间贬值。 但是也不能拿出来让母亲的置业欲望极大膨胀。 新建房屋的大小和样式,总是与时俱进的。 现在建起来的新房,过个三年五年,在各方面已经落伍了,所以建起来放那里没意义。 “娘,那你借到了多少?” 母亲翻着白眼瞅了瞅儿子。 又开始对墙发呆。 这是母亲生闷气的标准姿势。 这就让老大感到奇怪了。 母亲去姥爷家借钱,不应该被气到啊。 姥姥姥爷年纪大了,身体状况一般,基本干不了农活,现在吃穿用度都要靠儿子,他们没钱。 自己还有俩舅舅。 大舅比母亲大。 二舅比母亲小两岁。 跟二舅家,这些年基本就是逢年过节走走,仅仅维持表面上的亲戚关系没断而已。 这种疏远是从大仓亲爹去世那年开始的。 原因无他,顶梁柱倒了,这个家就完了,二舅和二妗子生怕牵累到他们,于是采取了逃避状态。 既不见人,更不出钱。 而大舅跟二舅家正好相反。 在那些最悲惨的日子里,除了自己爷爷奶奶,和两个叔叔,左邻右舍的亲支近派,出力最多,出钱最多的,就是大舅家了。 大舅和大妗子家里还有好几个孩子要管,还有生产队要出工,不能长时间在这边照顾。 那时候就是大表姐过来常住。 尤其是母亲生下小四儿的那段时间,大表姐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去年自己订亲,大舅借给了二百块。 很少有亲戚之间一下子能借出这么多的。 毕竟,借钱有风险。 即使知道没风险,对于老农民来说,钱在柜子里藏着,心里就踏实。 借出去了,总有自己的钱没了的感觉。 大舅一家对自己家的好,真的是说都说不完。 这次母亲去借钱,即使大舅手头一时不方便,也不至于让母亲回来生闷气吧? 152 气魔怔了 梁进仓试探着问:“娘,是不是俺大舅家现在也不借钱给咱了?” “你说什么?”母亲一下子火了,捡起烧火棍抽了老大一下,“你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类,你大舅对咱家什么样儿你不知道啊!” “那你生什么气?” “嗨——”母亲眉头一皱,明显伤心涌上来了。 这要换了一般妇女,肯定要扑簌扑簌的眼泪。 可母亲是眼眶子特硬的母老虎。 又把脸摆正了冲着墙运气。 “那到底是什么事啊?”儿子问道,“有什么事你一个人生一肚子气管什么用,说出来让我们跟着生生气也好啊。” “生气还好!”母亲又瞪了老大一眼,“唉,你二舅家,以后大概是不上门了。” “……”原来又是跟二舅家生气啊。 为什么要说“又”呢? 其实,自从父亲去世以后,跟二舅家没闹什么矛盾。 只是,这是舅啊,是自己家最要急的亲戚。 光是逢年过节的那份冷淡,就让每一个过节走亲戚的时候,心里都疙疙瘩瘩的。 “去年你订亲,”母亲说道: “我回你姥爷家借钱,是你大舅家借给咱二百块钱,你二舅家我没开口借。 可是,他大外甥要订亲了,这个总得到你二舅和二妗子耳朵里吧? 我就过去跟他两口子说了说,你猜他们说了什么?” “……”这个事儿还真没听母亲说过。 其实想想也对,关于娘家门上的事儿,尤其是不愉快的事,谁愿意回来说啊! “说的什么?”儿子问。 “多没说少没说,”母亲一拍大腿: “就说了一句,挺好啊! 咱不是图他钱,大外甥要订亲了,他的亲舅,总不能伸着十根胡萝卜说一句‘挺好’就算了吧? 你订亲的时候,你二舅既没来也没拿钱,就跟你大舅说他忙,不来了,等大仓结婚的时候一块儿吧! 你说这是人话吗? 可我能怎么样?那是我娘家的亲兄弟,我能跟谁说? 我心里就跟吃了屎一样,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儿子拍拍母亲的肩膀,表示为你默哀。 母亲继续说道: “这回要盖屋,我回去借钱,打心底里也不敢想跟你二舅家借啊。 可是你大舅家拿不出钱来了,你表弟眼看也十七了,我去的时候,你大舅正好雇人拉石头,他要盖房子。 咱要盖房子,你大舅家也要盖房子,你说谁家能借给谁家? 你大舅这几天还在到处借钱呢! 你大妗子知道我是想去借钱,急得直掉泪,就知道一个劲儿说,怎么这么巧,怎么这么巧啊! 后来你大妗子跟我说,她要去找小红——” 所谓的小红,是指大舅家大表姐,六年前就出嫁了。 “绝对不行!”儿子一听就急了: “俺姐姐家里有公公婆婆,再说她现在就是个家庭妇女,有钱也是俺姐夫挣的。 要是去跟俺姐姐借钱,俺姐姐肯定得想办法,那不是难为她吗! 就是借出来了,俺姐夫表面同意,背后也不一定同意,万一因为这事影响她们两口子的感情,咱对不起俺姐姐!” “是啊,”母亲说: “我也是这么跟你大妗子说的,不让她去。 可是你都十九了,老二也十七了,家里连一处新屋也没有,你姥姥也跟着着急啊。 你姥姥呢,她寻思着你现在当工人了,搞的对象还是公社主任的闺女,咱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你二舅家也许对咱们不那么冷淡了。 她就偷着去跟你二舅和二妗子商量,问他家能不能借给咱家一点钱,帮咱盖屋? 没想到你二妗子火了,跑你大舅家来骂我,她说你自己养的儿子,盖屋娶媳妇,怎么还得别人给你拿钱? 我都不好意思说,骂的话那个难听——” 母亲眼圈儿泛红,说不下去了。 母老虎也有辛酸的时候啊。 儿子半晌无语,末后才轻声说:“俺姥娘是好心!” “你姥娘肯定是好心,她就是替咱家着急。”母亲瞬间调整了情绪: “你二妗子过来骂我,我也没饶她,把她也好骂。 我就是受不了她冤枉我,我打心眼里就没敢想跟她家借钱。 俺儿就是打八辈子光棍,也用不着她出一分钱啊! 你二舅啊,就是个白眼狼。 他娶这个媳妇的时候,我一趟一趟往娘家窜,那时候你几个姨还没出门子,我是当姐姐的,就是借钱,也得帮着兄弟娶上个媳妇。 就是我为娘家的事儿管得太急,你爹还跟我吵架——不过他吵不过我。” “这些事提不到嘴上,”儿子说,“当姐姐就有当姐姐的责任,你那样做就对了。” “你说的也对。”母亲惭愧地说,“骂你二妗子的时候,我提当年那些事了,你二妗子不承认。” “以后别提了。” “还提什么提了!”母亲情绪激动地说,“你二妗子都赌了咒了,以后跟咱们家一刀两断,权当没这门子亲戚!” “那也好。”儿子倒没有跟着母亲激动,反而舒了一口气说,“以后他家有什么事也不用咱管,你也不用为你弟弟操心。” “还用得着咱管了?”母亲更加激动起来,“你二舅当石匠,可挣钱了,现在人家过得比谁家都富裕——” “好了好了,他过富裕了最好。”儿子打断母亲的话,“他对咱们没亲情,咱对他们也没亲情,她赌咒跟咱一刀两断,那咱也不认识她。” 儿子说着,回到自己屋里,掏出钥匙打开属于他的那个小箱子,拿出一千块钱。 母亲一看儿子拿手掐着这么厚一摞大团结出来,简直吓坏了:“老大,哪来这么多钱?” “你儿子挣的呗。” 母亲立刻转惊为怒:“老大,这还没娶上媳妇的,就跟娘藏私房钱了?” “你知道儿子这钱是怎么来的?” “你不是说你挣的。” “对啊,我是问,你知道这钱怎么挣来的吗?” “你——”母亲又立刻转怒为惊。 脸上阴晴不定,生怕儿子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比方说,这钱是拦路抢劫搞来的。 “我承包了厂里一个生产夹板的车间。”儿子说道。 “……”母亲松了一口气。 不过,承包车间需要神神秘秘的吗? “承包车间,来来往往资金不少,可这钱是流动的,有时候分不少,有的时候还需要垫钱,我要全上交给你了,需要本钱的时候怎么办?” 哦,母亲舒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这跟做买卖不是一个道理嘛,看着今天卖了好几十,可那是连本带利的钱,明天又得全部拿出来进货,对不对?” 儿子冲母亲挑起一个大拇指:“还是俺娘聪明,咱村里这些家庭妇女,就你有经济头脑。” 母亲表示很得意。 咬咬在旁边也看出端倪来了,疯狂地摇尾巴,表示祝贺。 “那这钱娘不能接。”母亲推回儿子的手,“本钱都花了,你那买卖怎么干?盖屋的事儿你甭管了,我再想办法。” 儿子抓过母亲的手,把钱拍在她手里: “我这是备用金,压箱底以防万一的,一般用不着它。 就是拿出来花了,万一有什么急用的时候,我找谁借不着几千块钱?” “找谁都能借着几千块钱?”母亲震惊了。 儿子现在有这么大能量了? 旁边负责听的老歪吓得脖子都变歪了。 “怀疑我吹牛是吧?”儿子说道: “我跟小郑借点,苏厂长那里借点,还有供销社的朋友。 凑凑的话借一万也能借到。” “娘信你,娘信你!”母亲连连摆手,示意儿子不要说了。 数额太大,听着害怕。 “可是——”母亲看着手里这么厚一摞钱,她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家里有四百块钱了,用不了这么多。 这是多少?” “这是一千,”儿子说: “没打算全给你盖屋用。 你留下五百,另外拿出五百给俺大舅送去。 你不是说俺大舅盖屋,也是钱不够吗!” “中中中,”母亲一听高兴极了,“我明天就给你大舅送去。” 自己家这些年来,有事就是靠着他大舅,现在终于老大能挣钱了,能反过来帮助大哥,让母亲十分高兴。 “娘,以后再缺钱,跟你儿子说,别自作主张到处难为亲戚朋友了。 幸亏这是没开口,要是去找了俺姐姐,开了口,除了让她为难,要是为这是影响她的家庭关系,咱们真是恩将仇报了。” “那都是你大妗子为咱着急,出的馊主意。”母亲说道: “我这个当姑的怎么可能去难为侄女呢? 你说的对,小红对咱家有恩啊,咱可不能恩将仇报。” 是啊,表姐对自己家有恩! 想想有两年没见表姐了吧? 想她了! 初二的时候表姐也会回娘家,可是因为姥姥姥爷还在,轮不到大仓他们兄弟几个去走姥爷家。 继父是必须去走老丈人家的。 去的时候,一般就是带上馋痨痞小四儿,他必须要跟着去吃好东西。 平常的日子,因为表姐是出嫁的表亲,几乎很难见得到。 表姐夫是公社的放映员,梁进仓就在想,找个空儿买点礼物送到公社大院,让姐夫带给表姐。 亲戚之间也得经常联络感情,长时间不走动,就疏远了。 大仓娘这几天倒是没疏远亲戚,走得可勤了。 刚刚跟兄弟媳妇吵了一架。 转过天来,又跑娘家去了。 把她嫂子吓一跳。 昨天他大姑跟兄弟媳妇好一通对骂,红着眼睛走的,她还一直挂心着呢。 没想到今天他大姑又来了,怎么过了一夜的功夫,就红光满面的了? 再说,昨天刚走,今天又跑来干什么? 是不是气得有点魔怔了? “哥,嫂子,你们不是盖屋钱不够吗?”他大姑一口粗气都没喘过来的,先来这么一句。 “……”大哥大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大姑这是怎么了? 接着就见他大姑掏出一摞大团结,往炕上一拍:“这是五百块钱,给你们添巴添巴,盖屋用。” 大哥大嫂对视一眼,两口子眼圈儿都有点发红。 确定无疑,他大姑这是让兄弟媳妇给气得魔怔了。 因为盖房子钱不够,求到娘家门上,不但一分钱没借到,还让兄弟媳妇大骂一顿。 换了谁也得气出个好歹来。 明显这是他大姑回去越想越难受,气不过,把所有家底都拿出来了,就是想给兄弟媳妇看看,她家有钱。 就是宁愿儿子打光棍,也不想让娘家人看不起! 然后两口子又想起以前来了,他大姑父突然得个急病死了,他大姑挺着个大肚子马上就要生孩子。 想想那时候也就是他大姑坚强啊,换了一般人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一个寡妇拉拔着五个孩子,坐山招夫的那个老歪又****,她这些年受了苦了! 好容易盼着大仓长起来了,为了孩子盖屋娶媳妇,又要受折磨…… 大哥大嫂的眼泪下来了,一边一个拉住了妹妹的胳膊:“他大姑,你消消气,一些话别往心里去啊!” 153 羡慕嫉妒恨 大仓娘把大哥大嫂拉到炕沿上坐下。 一五一十把这钱的来历跟大哥大嫂说了。 最后的结论就是,你们的大外甥能干,在厂里混得很好,挣大钱了。 “这钱我们不用。”大嫂说道,“大仓做买卖用的,怎么能挪出来干了别的呢!” “嫂子,你还是没听明白。”他大姑说: “这是你大外甥压箱底留着备用的,其实一般用不着。 他也说了,就是他需要用钱的时候,在公社里随便找个人借,三千五千都能借的到。” 大哥大嫂吓了一跳。 感觉他大姑膨胀了,说话有点不大着边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他大姑这还是控制着说的,差点就忍不住说,你大外甥借一万都能借到呢。 推让了一阵,末后见他大姑态度坚决,大哥说道:“那也用不了这么多,我留下二百就够了,剩下的你带回去。” “哥啊,你就先留下来用着,剩下的时候再说。”他大姑说: “盖一回屋,就照着最时兴的来。 现在人家都盖出厦的,反正这回有钱了,我就盖出厦的。” 大仓娘有钱了,可以说是底气十足。 不单单是底气足,干事那也是雷厉风行。 备料,请建筑队,短短的时间内就全部完成。 就是要宅基地的时候出了点周折。 肥田村长故意刁难她。 今日拖,明日拖,非得说要班子会议上讨论讨论。 搁不住大仓娘一天八十趟往他家跑,看他屁股往人造革沙发上一坐就开始嚷嚷。 催着他赶紧召开班子会议。 肥田村长实在是不胜其烦。 拖不过去,就把一处洼地给了她。 这下可把大仓娘给惹毛了。 直接拿个马扎跑到肥田门口坐着,但凡有从门口过的人,她就跟人诉说肥田批给她家一块什么样的宅基地。 一直就是连吵带骂,就差手里拿一面铜锣招徕观众了。 王莲凤可不是吃素的,一看大仓娘敢堵在她家门口闹事,就想出来叫几个妇女把她赶走。 可是往门口对面一瞧,吓得脖子一缩灰溜溜又回去了。 因为她看到老英雄梁金元也拿个马扎,坐在她家对面的一棵大树下,手里拿着两颗手榴弹玩弄呢。 这倒不是大仓娘连老公公都拉来了。 是梁金元听说了这事,主动跑过来,半明半暗地给大儿媳充当保镖。 大仓娘堵门口嚷嚷了两天,肥田顶不住了。 对于这只村里的母老虎,一旦把她惹毛了死活不顾,再加上对面树下还有个杀过人见过血的老家伙。 肥田也是打怵。 而且她还有儿子,杀了好几个路匪呢。 只好批了一处好的宅基地给她。 批完了他才发现,自己这属于没抓着黄鼠狼,还赚了一身骚。 批给大仓家那处洼地,明显就是欺负人。 加上大仓娘的广泛宣传,全村老少爷们没有一个不同情她家的,没有一个不背地里指责肥田这事办的不地道。 肥田心里十分窝火。 更让他窝火的事,紧接着又来了。 村里收到京城大学来的一封挂号信。 让人送到大仓家,才知道居然是入学通知书。 然后据村里的学生回来说,大仓参加高考,考了个全县第一名。 而且是考上了京城大学。 那可是全国最高学府,自从恢复高考以来,本县还没有一个学生考上京城大学呢。 这一下,全村为之轰动。 没几天的功夫,周围十里八村都知道这事了。 梁家河有个学生考了全县第一,考上了京城大学。 肥田这个心里啊,简直比吃了屎还难受。 他感觉这事太不真实了。 大仓小学都没上完。 凭着自学,就能考个全县第一,考上京城大学? 村里那些上着高中的,都比他差得远之又远啊。 他是怎么做到的? 肥田的几个大的儿子和女儿,有的是推荐上了大学,有的自己考上中专。 这一直是肥田的骄傲。 可是现在跟大仓比起来,实在差得远了。 然后又想到那个多日不见人影的逆子了。 人比人要死,真的要死。 肥田村长在这里羡慕嫉妒恨,恨之欲死。 姓梁的整个家族那可是十分沸腾,毕竟大仓为咱们姓梁的争光了嘛。 所谓光宗耀祖,就是同宗同祖的人,都跟着荣光。 而且那些家里有学生的,也都瞬间有了信心,觉得咱们姓梁的还是有才啊。 大仓开了头一炮,后面肯定能带起几个来。 反正大仓考上京城大学这个消息一出,大仓家每天都是人流不息,天天爆满。 都是来表示祝贺的。 当然,老鸹往那旺枝上飞,且不说是不是势利眼,就是绝大多数人发自内心的,都会喜欢跟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的人家打交道。 大仓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毕了业那可就是国家干部。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干部呢。 谁不是发自内心地想靠近他! 这里面,就包括村里的保管梁秉海。 梁秉海虽然有点圆滑,但是村里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也是尽量给姓梁的争取点好处。 当村长跟大仓闹矛盾的时候,他一直夹在中间很为难。 站到村长的一边,明显对不起姓梁的祖宗。 而且他以后也再也得不到姓梁的支持了。 站到大仓一边,他又觉着得罪不起村长。 可是今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站到大仓这边来了。 村长的家族确实厉害,但是他的哥哥们当官当得再大,毕竟都在外边,也根本不插手村里的事。 村长毕竟就是个村长而已。 跟大仓这样有着大好前途的年轻人是没法比的。 吃过晚饭的时候,梁秉海偷偷摸摸来找大仓。 并把大仓拉到一个角落。 “大仓,肥田看你考上大学了眼红,他想祸害你。” “叔,他想怎么祸害?” “今天下午的时候,我听到肥田吩咐其廷,让他装作去公社办事,把公章丢了。 等你去村里起条子开准迁证的时候,就说找不着公章了。 准备就是先拖上两天,然后再说丢了。 上县城刻公章的时候,再故意拖上两天。 他的意思就是说,三拖两拖,让你开不出证明,迁不成户口。 去了大学,报不上名。” “哦——”大仓点点头,“老家伙还真是没完了,心真狠啊!” “对啊,心太狠了。”梁秉海义愤填膺地说,“这是要毁了你大好的前程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大仓想了想: “叔,我知道了,咱爷们我就不说感激的话了。 反正你的好我都记着呢。 肥田这事,你知我知,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 你也甭管了。 我自己有办法。” 梁秉海还是有些不放心:“大仓,你真的有办法吗?可别大意了,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啊!” “放心吧叔,就他宋肥田那点伎俩,祸害不着我。” 154 只是委屈了老大 梁秉海嘴里所谓的宋其廷,是大队会计,肥田村长的远房侄儿。 那可是肥田的铁杆小跟班。 说他跟肥田穿一条裤子,用一个鼻孔眼出气来形容,都显得疏远了。 这些年以来,村里的账目就是他跟肥田掌握着,其他任何人都别想沾手。 即使有一天晚上在周寡妇那里,爷俩撞了车,肥田追着宋其廷满村打,罪名是他偷了生产队里一棵葱。 可这并不影响宋其廷对他叔的忠诚。 现在肥田指使宋其廷谎报丢了公章,故意拖延,让大仓迁不出户口,报不上名。 不用问,宋其廷肯定会坚定执行他叔的命令。 可是看大仓自信满满的样子,梁秉海总是不放心: “大仓,要不然你跟郑主任说说?提前办,让他没有推脱的时间。” 大仓心里一热,知道自己这位叔现在是真心替自己着急。 “叔,过几天你就知道我怎么想的了,我有完全的把握让他祸害不着我,所以你也别跟着着急了。” 梁秉海见大仓确实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总算放心了些。 临分手的时候大仓又说: “叔,我再啰嗦一遍,这事就你我知道,我保证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 你也是跟谁都不要说。 就是跟俺婶子也别说。” 梁秉海也是心里一热,拉着大仓的手动情地说:“我懂我懂,娘们儿的嘴不严实,传出去了,会让肥田记恨我一辈子。” 现在这爷俩算是彻底看清了肥田的面目。 那就是四个字,强势惯了。 那种说一不二的强势已经长到骨头里,村里的人不管是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只要听他话,可能会给你根骨头啃啃。 可要是挑战到了他的权威,那就等着他无休无止的报复吧,不把你整服了决不罢休。 为了整治大仓,肥田可谓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甚至昏招迭出,让他在村里的威信大损。 可他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 看样子,为了搞倒大仓,他都恨不能同归于尽了。 这次大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突然考上京城大学,让肥田简直要难受死了。 大仓这要把户口迁出去,从此成了国家干部,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肥田就再也没有整治他的机会了。 而且大仓仅仅小学文化,凭着自学就能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可以想象得到这小子的前途无量。 肥田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让他一飞冲天,走了呢!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人家大仓打心眼里就没打算走。 他是家里老大,要是上大学去了,不但不再挣钱,上学还要花钱。 家里是供不起的。 家人的生活会很快再次陷入穷困。 考大学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教育弟弟妹妹,给他们带个好头。 自从收到录取通知书,母亲这几天已经完全陷入水火两重天的折磨当中。 到现在为止,全县没有一个考上京城大学的,儿子是头一个,做母亲的为有这样的儿子而骄傲。 可是骄傲完了,就剩下现实问题了。 供不起。 以前母亲对子女的上学问题不感冒,觉得上多上少一个味儿,是因为不敢奢望孩子能考上大学。 现在老大真正考上大学了,家里每天都人来人往的,都是来祝贺的,说白了是来巴结的,她才能感受到一步登天的滋味。 以前老农民只能仰望,想都不敢想的吃国库粮,当国家干部,在老大身上已经活生生变成了现实。 这在古代,那就是考上状元了。 一步登天,光宗耀祖。 可是在这一步登天的兴奋当中,只要想到“供不起”的家庭现状,就会让她的心情瞬间下沉,如坠冰窟。 然后她就想了各种办法。 除了留下小四儿还上学以外,把英子,二仓和三仓,全部拽下来干活。 刚刚起好框架的大瓦房,卖掉。 反正全家拼了命的干活,同时勒紧裤腰带,哪怕每天只吃一顿饭,苦上几年,也得把老大供出来。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婆婆来找她,说公公叫她。 跟着公公过来一看,见老大正好在爷爷这里。 公公眼泪汪汪的。 大仓娘心里一沉,这是怎么了? “让仓跟你说吧,我是说不出口。”一直以英雄人物示人的公公,看起来很像个怨妇。 “什么事啊老大?”母亲急问。 “我刚才跟爷爷奶奶解释了,为什么这大学考上了,我却不去上。” 一听这话,母亲当即又惊又喜,然后心里就是一沉。 她很明白老大为什么不想去上大学。 可是,明明考上状元了,就是因为家庭拖累,不去走马上任,谁也不甘心啊! “娘,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即使我考上大学了,我也不去上,我上电大,一边干活一边上学,什么都不耽误。 到时候同样发毕业证。 跟去上大学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不转户口,不安排工作。” 母亲鼻子一酸。 转户口,安排工作,咱们上大学图的不就是这两样吗? 上什么电大啊,光发个文凭有什么用? 爷爷擦擦眼泪说: “仓刚才跟我说,子女太有出息,一翅子飞了,不是父母的福分。 他说他娘和他叔半辈子受苦,好容易他长大了,能挣钱了,他不能再让父母受苦。 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全指着他供应上学呢,要是他光顾着自己上学走了,弟弟妹妹又得拽下来干活。 仓是老大,他说人不能太自私了,要给弟弟妹妹带个好头,要拿出老大的样儿来撑起这个家。 他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还能说什么?” 母亲这只母老虎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啜泣起来。 是啊,就自家现在情况,怎么选择都是难。 可是这么好的前程说放弃就放弃了,太委屈老大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以爷爷的名义,召集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到他的屋里开会。 三家人,一个不少全来了。 又是满满的一屋,跟过年一模一样。 爷爷在炕上正中坐着,老二秉义和老三秉礼分别在他两边,靠着铺盖卷。 老歪在炕梢的角落隐匿。 三个儿媳依次往下,有坐在炕上的,也有坐在炕沿上的。 大孙子仓在爷爷下首的炕沿上坐着。 其他十二个孙子、孙女,都在炕前站着,小的站在最前面,个子高的依次往后站,就跟要拍集体照似的。 虼蚤奶奶躲在孙子们的背后,坐个马扎靠着柜子。 这个正版双枪老太婆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也有软弱流泪的一面。 会议由爷爷主持,刚要开口,喉头却是一紧。 只好再次稳定情绪,嗽了半天嗓子,这才说道: “今天晚上把全家都叫过来,这不是仓考上大学了嘛,就是讨论讨论这个大学该不该上的问题。” 谁也不说话。 关键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二叔三叔,二婶三婶,心里在紧张地怦怦乱跳。 他们知道,大仓要是去上大学了,家里就难了。 听老爷子的口气,大概率是要开个会,全家总动员,不惜一切力量把大仓供应出来。 毕竟,只要大仓毕业参加了工作,那就是国家干部。 而且全国最好大学出来的,肯定会有辉煌的前途。 全家人,面前他的这些弟弟妹妹,都能跟着沾光。 “到底应该怎么办呢?”爷爷继续说道,“这事最终还得仓自己说了算,现在就让他自己说说,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如果是在机关单位开会,到了这一步,肯定要响起热烈的掌声。 但这是在农村,一个大家庭的聚会。 屋里一片寂静,谁都不敢乱说话。 第三代人当中的老大哥,家中的嫡长孙,不紧不慢拿出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先给弟弟妹妹展示一下。 然后放在炕上,说道: “一开始的时候,我为什么想要自学考大学呢? 就是听人说,现在是新时代了,所谓的文盲不再是一天学都没上的人。 到了现在,小学文化就算文盲。 过几年,初中文化就算文盲。 我小学都没上完,我不想当文盲。 以前的时候是没条件上学了,但是现在没有人限制我自学。 我能考上大学,付出了多少努力,英子和二仓他们几个都看在眼里。” 当然,这话说得亏心,因为自己是开挂的。 捡了人家工科学霸的记忆。 但也不算亏心,毕竟让偌大年纪的工科学霸突然去考大学,分数也不会高。 一时有一时的课本,考试内容每年都在变,还有好多用不到的知识,上学结束以后渐渐就完全忘掉了。 所以他的开挂,只是让数学考了满分,语文考了高分。 其他的科目,那些死记硬背的部分,还好他有太多的记忆方法,加上弟弟们睡着了的时候,他蒙着头在被窝里学习的拼劲儿。 查缺补漏,以现有的知识推动缺漏部分的学习,这才使得他考了高分。 不过前边几个月的努力自学,那是切切实实看在弟弟妹妹们的眼里。 所以他也有这样说的底气。 也自认为起到了对弟弟妹妹们的模范示范作用。 只是感染效果就差今晚最后这一忽悠了。 155 大哥是世上最好的人 梁进仓说道: “我下决心自学,不仅仅是不想当文盲,我是不想让我自己没文化。 也许你们当中有人不服,觉得咱们的老一辈都没文化,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可那是老一辈啊,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们有没有看到社会发展得越来越快? 当农民,现在都开始提倡科学种田了,你连科学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拿什么科学去种田? 你去当工人,让你操作机器,你连机器的数据都不懂,你怎么操作? 你要是去做生意,人家给你产品的说明书你都看不明白,怎么跟人讨价还价? 一句话,社会现在越发展越快,没有文化将会寸步难行,连农民都当不好。 现在你们还是孩子,家里人还能供得起你们上学,为什么有几个小子就不想上学? 明明在学校里坐着,学习也是一天过去了,不学也是一天过去了,为什么不好好学? 如果你连最简单的,人家编都编出来的课本,你学都学不会,还能指望你去发明什么,创造什么出来吗? 这就是我要自学的第一个原因,社会发展得越来越快,以后没文化什么都干不成。” 梁进仓停了一下,喝口水。 看弟弟妹妹们的表情,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一脸茫然。 比方三叔家那俩双胞胎妹妹,才六岁而已,一脸茫然。 听不懂情有可原。 然后他又继续说道: “也许你们当中有人就想,没文化不行,可是我根本就不是考大学的料,那么只要认识几个字,多少有点文化就行了。 比方说也不知道哪村的,出了这么一个笑话,过年贴对联的时候,把‘好大肥猪’贴到了房门上。 你们觉得自己有点文化了,不会闹出那样的笑话,都认得哪个应该贴到房门上,哪个应该贴到圈门上。 可是这就够了吗? 你们就甘心一辈子待在这梁家河? 要是到了县城,到了省城,到了更大的城市,你跟人谈论起来。 说到秦始皇,汉武帝,说到拿破仑,华盛顿,凯旋门,埃菲尔铁塔,你一脸茫然,不知道谁是谁。 人家问你圆明园是谁烧的,你说不是我。 人家说地球仪为什么是偏的,你说不是我弄坏的。 人家要是用外语骂你。 youareabastard. vousetesunimbecile. お前马鹿じゃない. vetemierda. 你还跟人家说谢谢! 为什么? 因为咱们文化低。 别人知道的东西咱们不知道。 人家就可以拿咱们不当人。 或者当下等人。 咱们凭什么当下等人? 我没想让你们成为什么都懂的专家,我的意思是,那些书上基本的东西,最基础的文化知识,咱们得知道。 这回听懂了吗? 我自学的目的,就是不想当下等人。 别人懂的我也要懂,别人知道的我也要知道。 甚至,别人不懂的,别人不知道的,我也要知道。 这就是文化少和文化多的区别。” 说到这里梁进仓又停了停,扫视着弟弟妹妹们的表情。 发现他们比刚才有所动容了。 他再次拿起那张录取通知书: “刚才说了那么多,就是强调文化的重要性。 不但要学文化,而且要尽量多学文化。 那么,我既然考上大学了,而且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为什么还要讨论该不该上呢? 就是因为,我们的家庭情况还是不行。 我是家里的老大,也是你们所有人的大哥,如果我上学走了,这个家基本上很难支撑。 一句话,家里现在的情况是,供不起我上大学。” 二仓和英子终于忍不住了,几乎同时叫道:“大哥,你去上吧,我们下来干活供你。” “我没说完之前,你们不要插嘴。”大哥严厉地说道: “你们现在还是孩子,大人有大人的责任,孩子也有孩子的责任。 大人的责任是把属于自己的活干好,孩子的责任是把属于自己的学习学好。 我是大哥,已经是大人了,当老大就有老大的责任。 我的责任就是干好我自己的活,供应我的弟弟妹妹们上好学。 所以——” 梁进仓举起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哧哧的撕成了几半。 “大哥——”弟弟妹妹们急了,呼啦一下子涌上来。 拽胳膊的拽胳膊,抱腿的抱腿。 只是已经晚了,通知书已经被大哥撕碎了。 几个弟弟妹妹就在地下和炕上去捡那些碎片,想要凑齐了再粘起来。 弟弟妹妹们一边捡一边哭。 哭得最厉害的就是英子,她抱着大哥的胳膊哭得都要脱力了。 她和二仓,三仓,包括小四儿,都哭着对大哥说他们不上了,无论如何要让大哥去上大学。 炕上的大人没有一个不掉泪的。 二叔和三叔再也忍不住了:“老大,你去上吧,家里还有我们,怎么也能坚持着把你供出来。” 爷爷擦把眼泪,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嫡长孙早已料到二叔和三叔会说出这样的话。 看来你们的大侄子没有看错他的两个叔叔。 只不过你们的大侄子只要有你们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决心已定。 好容易把弟弟妹妹们哄得不哭了。 又重新恢复了队形。 听大哥继续训话: “你们是不是觉得大哥说一套,做一套? 明明刚才说文化有多重要,可是我考上大学了,却又不去上了,不上大学怎么能学更多的文化知识? 我不到学校里去上,但我可以上电视大学。 现在的电视大学,只要你想学,学到的知识跟在学校里学到的一样多。 甚至我比那些在学校里的学到的还要多。 关键在于你自己是不是愿意学。 听懂了吗? 大哥的意思是,我没要求你们一定要考上大学,也没要求你们考上了一定要去上。 但是,你们在应该上学的年龄,就必须把该学的知识学好。 那样,才能在你们该娶媳妇的时候,娶个好媳妇。 该当爹的时候,能成为一个好爹。 我们不管走到哪个年龄段,都要努力把这个年龄段的责任负起来。 我作为大哥,就是要负起对弟弟妹妹们的责任。 不仅仅是努力干活供你们上学,我还要给你们带个好头,让你们知道,不管在哪个年龄段,我们都是有责任的。 而且,要勇敢地负起这个责任。” 一番训话下来,弟弟妹妹们不管听得懂的,听不懂的,反正都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建东首先向大哥表示,他也是家里的老大,一定要向大哥学习,负起自己的责任,带好弟弟妹妹们。 而二三四仓则是向大哥赌咒发誓,一定不会辜负大哥的付出,从此以后好好学习,再也不偷奸耍滑了。 英子默不作声。 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大哥的决定。 她能做的,就是要用更加倍的努力,去回报大哥。 同时更加坚定了这辈子不离开这个家,不离开大哥的决心。 因为,这个世上再没有比大哥更好的人了。 156 算不算狐朋狗友 家庭会议结束以后,爷爷把老二老三两个儿子留下了。 俩儿子很有些忐忑,不知道老爹要说什么? 难道对于两个做叔叔的今晚的表现不满? 没有阻止大仓扯碎通知书? 没有坚决地表示全家人要节衣缩食供应大仓上大学? 但是看老爹满脸含笑的样子,俩人又稍稍放心了些。 老母亲从箱子里拿出四瓶酒,两包茶叶。 平均分成两份,放在俩儿子面前。 俩儿子吓了一跳,不知道父母这是唱的哪出戏? “这是你们的大侄子孝敬他两个叔的。”老爹含着笑,很装逼的样子。 “……”俩叔一头雾水。 因为家庭困难的原因,大仓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都放弃了,怎么还拿出这么贵重的酒和茶叶孝敬他叔? “我对你俩今晚的表现,也表示满意。”老爹换了一副慈祥家长的样子: “虽然你们是他的亲叔,但是毕竟分家这么多年了。 各过各的日子,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家子,没有一个容易的。 可是今天晚上,你俩都毫不犹豫地支持仓去上大学,宁愿全家人苦上几年,也要把他供出来。 说实话,你爹心里也是热辣辣的——” 老爹也是真的动了情,眼圈又红了。 老母亲一直把弄着扫炕笤帚,瞅见死老头又红了眼圈,就把笤帚倒过来拿着。 用笤帚把轻轻抽打了俩儿子几下: “你们俩从小听话,跟你们大哥也亲。 后来各自成家立业分了家,但是你们弟兄三个的关系,在村里那是出了名的义和。 后来老大没了,他那个家,还不是亏了有你们这俩叔给撑着。 你们没看出来?仓一直把他的这俩叔当他的亲爹啊!” 这几句话说的,俩儿子眼泪唰唰的止不住了。 “爹,娘,俺俩做的不够!” “够,够,做的很好了!”老爹流着泪拍拍俩儿子: “仓偷着跟我说的,你们别问他。 他跟我说,村里多少为了分家,为了几棵树,一个咸菜瓮,打得弟兄不是弟兄,爷们不是爷们的! 就是没有这些事,平常大家都好好的过日子,你好我好大家好,看不出谁靠得住谁靠不住。 就怕哪一家出事,一旦家里出了事,遭难了,不管是亲兄弟,还是亲戚朋友,都朝他们害怕。 你看仓他二舅,逢年过节都是打发孩子跟着过来看看,他二舅多少年没来看过他姐姐了? 人就怕比,这一比,就显出他的俩叔比任何人做的都好!” 这一说,他俩叔哭得更厉害了。 越想越觉得做的还不够。 这些年来,在有些事上,有时候也是想逃避来着。 只不过作为亲叔,常常是避无可避,硬着头皮也得上。 老爹把那两份礼物又往俩儿子面前推一推: “仓说,他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是去上学,家里就困难了。 可他要是不去上学,家里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说他在厂里干得很好,在公社里也认识很多人,他觉得自己挺争气的。 这礼物给你们的意思就是,你们的大侄子长大了,中用了,从现在开始有能力孝敬他叔了。 你们这些年没白疼他,这回看到回头货了吧!” 俩叔直接哭出声来了。 无论如何不要礼物。 大侄子的心意领了,他两个叔正在壮年,孝敬的事来日方长,这礼物让老爹享用吧! “你爹还有!”老母亲说道,“仓最亲他爷爷了,还能少了你爹的!” 说着,老母亲从箱子里又拿出好几瓶酒,两包茶叶。 “看到了吧,比你们的还多呢!” 仓的俩叔拿着来自大侄子的回头货,是哭着走的。 俩叔发自内心地认为,他们做的不够,真的不够。 暗下决心,在以后的日子里,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作为亲叔,一定要不计较任何利益得失地代替死去的大哥,照顾好大仓家那孤儿寡母。 暗下决心的不仅仅是这俩叔,还有嫡长孙的弟弟妹妹们。 除了还没到上学年龄的那一对双胞胎,其他的十个人,全都下定决心,从此改变学习态度。 好好学。 也许大哥讲的一些道理他们没听懂,但是每个弟弟妹妹的情绪,都被大哥调动起来了。 知道只要好好学就够了。 大哥观察了几天发现,至少二三四仓,自己的三个弟弟,经过自己的一番洗脑,真的管用了。 知道学了。 学习有方向了。 学习的目的,就是多掌握点知识,社会发展了,以后不管干什么,没知识就干不了。 长大以后,别人懂的自己要懂,甚至别人不知道的,自己也要知道。 就是不能连人家骂自己的话都听不懂,不要被人骂了还要跟人说谢谢,不要被人当下等人对待。 效果显著,大哥很欣慰。 总算没有辜负自己的一番唇舌。 他的欣慰,其实在郑淑叶眼里,颇不以为然。 她应该是最早一个知道小梁参加高考的真正目的。 知道小梁是家中的老大,即使考上了,他也不会去上。 只是想用这个来激励弟弟妹妹们。 可是,发通知书的日子到了,她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满怀期待。 她知道凭着小梁的水平和努力,能够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并且希望在他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以后,能改变主意。 然后,她知道小梁考上了,并且,通知书给撕掉了。 不过,对弟弟妹妹们的教育效果,显著。 完全达到了预期效果。 小梁很欣慰。 小郑,只好也在表面上表示,欣慰。 其实内心的遗憾有多深,月亮也代表不了她的心啊! 全国最好的大学,恢复高考以来全县仅此一例,说放弃就放弃了! 而且这个放弃的人,离自己要多近有多近。 作为靠近他的人都如此遗憾,那么对于当事人来说,未必就像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欣慰。 肯定比任何人都要遗憾,甚至一辈子都要耿耿于怀。 她越来越肯定小梁的内心肯定很痛苦。 毕竟,不去上大学的原因,还不是因为家庭情况不好吗。 但凡家里能供得起,他也不会放弃鱼跃龙门的机会。 善解人意的郑淑叶决定,约小梁一起出去玩玩。 去一个比较大的城市,县城,玩一玩,看场电影。 她知道小梁长这么大,还没去县城看过电影呢。 听说现在出了一部电影叫《少林寺》,在大城市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现在终于轮得到小县城了。 她知道男人都喜欢看打仗的电影,就是突突突突的战争片。 刀枪棍棒的打斗片肯定也会喜欢。 好吧,小梁装作不知道《少林寺》为何物的模样,陪着她陪自己去看一场打斗片。 吃过早饭,俩人坐车去的县城。 只是这夏天的雨说下就下,车才走到半路,就刮来一阵凉风,上来一片乌云,天就开始下雨。 到车站下了车,俩人也走不了了,又没带雨具,周围也没地方买伞。 这年头的小县城,既没有出租车,也还没有人发现弄个脚蹬三轮出租。 只好滞留在车站,在车站吃了午饭,雨才渐渐停了。 这也不错,雨后空气清新,俩人顺着马路溜溜达达往电影院走,也挺有情调的。 小县城,还没开始发展,比个镇子大不了多少,标志性建筑也就百货大楼,电影院这几个地方了。 从车站步行,大半个小时就到了。 电影院前边小广场上,下过雨去以后,又冒出几个卖零食的小商贩。 梁进仓去买电影票,郑淑叶去买零食。 买完电影票,郑淑叶还没来,在等她的过程中,梁进仓看到旁边粗大的水泥柱子那里,有两个猥琐的家伙。 俩人把屁股搁在柱子的墩子沿上,靠在一起,四只眼睛贼溜溜地瞅着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 不时地还窃窃私语。 梁进仓绕到柱子后边,朝俩人每人一脚。 俩小子吓得像兔子一样跳起来,惊惶回头,看到了一脸坏笑的大仓。 这是要吓死人吗? 俩人大怒,上去就把大仓给擒住了。 “哎哎哎——”大仓低声叫道,“这不是在家里,这么高档的地方狗咬仗,让外国人看到笑话啊!” “你还知道让人笑话啊!”俩人压着嗓子叫道,“差点没让你吓死。” 不过说归说,还是把他放了。 毕竟这里确实不是狗咬仗的地方。 这俩小子正是梁建刚和田富贵。 “你俩在这里干什么?”大仓问道。 富贵小声说:“下雨工地上干不成,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跑来看人搞对象的。” 没错,大仓刚才也看明白了,这俩小子看到人家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过去,都要贼眉鼠眼地偷看。 时不时还要很猥琐地交流一下“窥后感”。 “有这功夫,你们进去看场电影多好。” “嘁,有那闲钱补笊篱。”富贵说道,“一毛钱一张票,再买上点瓜子,一瓶汽水,今天一分钱没挣的,倒搭进去好好几毛,多亏啊!” 富贵附和地笑笑:“还是看人家搞对象的过瘾,真漂亮啊!” “就这点出息?”大仓说道,“好好干,赶紧自己也搞一个啊!” “哎!”建刚突然两眼放光地说,“听说你又搞了一个?还是公社郑主任的闺女,还没订亲的就跟着你回村来,真的假的?” 富贵道:“这就叫自由恋爱对吧?” “那肯定是自由恋爱了。”建刚不屑地白了这个土驴一眼,“以后咱们也自由恋爱,绝对不用刘媒婆那个大骗子了。” “自由恋爱你带她来看电影啊!”富贵叫道,“听说现在谈恋爱的看电影,一边看一边亲嘴。” “对啊对啊,”建刚也兴奋得两眼放光,“听说郑主任的闺女长得那个漂亮就别提了,你赶紧带她来看电影啊,搂着亲个嘴……” 大仓的嗓子都要咳破了,一个劲儿冲他俩挤眼,但是俩小子说得太兴奋了,根本就接收不到大仓的友情提示。 直到看到大仓一脸尴尬地笑,建刚才愣愣地问:“你笑那么奇怪干嘛?” 富贵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挑,极为漂亮的姑娘提着各种零食,一脸严肃地站在他们身后。 “……”建刚和富贵似乎明白了什么。 姑娘轻轻咳嗽了一下:“小梁,这是你朋友啊?也不介绍一下。” 那俩小子身体扭来扭去,手脚都变成了多余的了。 看他俩的表情和姿态,很像两条狗趴鸡窝里偷鸡蛋,正好被主人撞见。 梁进仓干笑两声,指着他俩给郑淑叶介绍说: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从小光屁股长大的。 这是梁建刚,他叫田富贵。 嗯——这位漂亮的姑娘,叫郑淑叶。” 郑淑叶大大方方地笑笑:“看得出来,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小梁,你再去买两张票,咱们一起看电影呗。” 俩小子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跳了起来,急忙叫道:“不用不用,我们不看,雨也不下了,回去看看今下午还干不干!” “你俩进去看吧,我们先走了啊!” 一溜烟就跑了。 郑淑叶瞅着他俩的消失的背影,然后回过头来朝着小梁笑笑:“带我去看电影吧!” 小梁头一回看到郑淑叶有这样奇怪的笑容。 干笑:“嗨嗨,走啊。” 郑淑叶瞅瞅四下无人注意,狠狠拧了他一把。 梁进仓疼得一咧嘴。 好吧,权当是替那俩小子挨的。 俩人转过柱子,梁进仓突然又停住了。 郑淑叶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对年轻的男女,挎着胳膊,有说有笑进了放映厅。 “你怎么了?” “没什么!”梁进仓说着,身体就有点伛偻,横着走了两步,抬手扶住了柱子。 他的脸色苍白,甚至额上都沁出一层细汗。 就像犯了心脏病一样。 157 表姐是他永远暗恋的对象 郑淑叶扶着小梁,让他把屁股搁在柱子的墩子上,她就揽着他的胳膊。 看样子,不扶他的话,他自己就出溜到地上了。 好一会儿,小梁的脸上才恢复一点血色。 只是,情绪是越来越低沉了。 “他俩——”郑淑叶小声说,“你都认识是吧?” 小梁一脸悲伤地摇摇头,表示不想说。 郑淑叶就不问了。 不过她知道,那俩人跟小梁肯定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小郑,不好意思,我心里难受,咱不看了吧?” 郑淑叶点点头:“没事,以后什么时候看都行,咱们回去吧。” 本来他俩说好,要是看电影晚了,郑淑叶去她姨家住下,小梁去他小姑家住下。 现在很明显,小梁什么心情都没有了,整个人就像垮了一样。 从电影院走回车站,走了一个多小时。 俩人一路默默无言,但是郑淑叶分明看到有那么几次,小梁都是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可从来没见小梁如此软弱过。 在她心里,小梁一直是顶天立地的钢铁男人。 是什么原因对他造成如此巨大的打击呢? 那一男一女,郑淑叶都认识。 男的是公社放映员钟振军,女的是木器厂现任副厂长吴光荣的三女儿吴新丽。 让郑淑叶奇怪的是,吴新丽当然没结婚,好像还没对象,可钟振军早就结婚了。 听说他媳妇还是个大美人,相当漂亮,而且孩子都好几岁了。 郑淑叶很难理解,钟振军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为什么还要跟吴新丽一块儿看电影? 而且看他俩挎着胳膊那亲密的样子,很明显关系非同一般。 吴新丽作为全公社最著名的“四位大娘”之一,郑淑叶本来对她印象就很不好。 现在亲眼看到她居然跟一个有妇之夫关系亲密,对她的印象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对钟振军的印象,原来的时候感觉这人挺好。 人长得很帅,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斯文人,干工作也兢兢业业的很踏实。 只是没想到,就这样一个给别人好印象的有妇之夫,有老婆有孩子的,却又跟另外的女人有不正当关系。 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看着斯文,其实却是道德败坏,干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来。 她已经开始在琢磨,回去要不要把这事跟爸爸反应一下? 只要查实了钟振军作风败坏的事实,完全可以把他开除。 俩人上了车,梁进仓还是一直默不作声。 只是一副悲伤欲绝的样子。 走到半路,他突然问郑淑叶:“你问我认识他俩,是不是他俩你都认识?” 郑淑叶点点头。 梁进仓问:“那女的是谁?” “吴副厂长的三女儿,吴新刚的三姐,吴新丽。” 梁进仓又默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回去以后,今天看到的这事,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包括你的爸爸妈妈,能做到吗?” 郑淑叶点点头:“好吧,你不让说,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说。” “谢谢。”说完这俩字,梁进仓的脸上闪过一阵难以抑制的悲伤。 好一阵儿等情绪平复下去,他才小声说: “钟振军是我的表姐夫。 看到他和那女的在一块儿的那一秒,我心脏都受不了了,比亲眼看到自己的老婆跟另外的男人上床都受不了。 大表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之一,她是我们家的恩人——” 梁进仓终于再也忍不住,两手捂住了脸。 郑淑叶看到泪水顺着他的手掌流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鼻子也是一酸,眼泪跟着流了下来。 她明白小梁让她保守秘密的原因,就是不想让这事传到他表姐的耳朵里。 看得出,他对他的表姐有很深的感情。 他自己不也说吗,大表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之一。 替他的大表姐感到悲哀的同时,又羡慕他的大表姐,有小梁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表弟。 第二天中午,表弟买了好多礼物,包括四斤红糖。 因为听母亲说过,大表姐第二个孩子就要生了。 这年头白糖红糖都需要凭票,好多人家坐月子都买不到红糖。 表弟却是除了其他礼物,一下子就给表姐买了四斤。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到公社大院,找到了钟振军。 “大仓?”钟振军有些意外。 “姐夫。”梁进仓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表现得很正常。 他把礼物放下:“听俺娘说姐姐快生了,我买了点红糖什么的,你带回去吧。” 钟振军看到大包小包那么多东西,说道:“太多了,花这么多钱干什么?红糖也不需要那么多,我留下一斤,其他的你带回去吧。” “不多不多,我拿来了,怎么可能再带回去。” “可是这太破费了,这得花不少钱吧!” 梁进仓摇摇头: “姐夫,比起俺姐姐对俺家的恩情来说,我就是花再多的钱也报答不过来。 以前的时候俺家里穷,俺弟兄几个都小,跟俺姐姐走得懒了。 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俺弟兄几个都大了。 俺娘说了,以后要多跟姐姐走动。 俺弟兄几个要报答姐姐对俺家的恩情。” “哦?”钟振军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表弟对妻子还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也快要二十的大青年了,说起他的表姐,眼圈儿都红了。 明显是动了感情。 “姐姐没对你说我们家以前的事吧?”梁进仓问他。 “她只说大姑父去世得早,大姑拉扯着你们不容易,别的倒没说。” “那我给你讲讲我们家的以前吧,跟你讲讲,为什么说姐姐对我们家有恩。” 梁进仓当然是从1973年,自己十岁那年说起。 本来身体强壮的父亲,突然得了急病。 送到医院花了不少钱,人却没救过来。 把父亲安葬之后,除了丧父之痛和对父亲的想念,还有就是强烈感觉到了家的冷清。 好像失去父亲一个人,家里人口少了百分之九十。 追根究底,是因为顶天立地的父亲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 父亲去了,他的精神失去支撑,曾经温暖的家变成了冰峰,让他孤苦无依风中凛冽。 这种状态下的他更加亲近人,对每一个来慰问、帮忙的亲戚朋友都感到温暖,依附,恋恋不舍。 那时候最让他依恋不想分开,感到温暖的,是大舅家大表姐。 那一段时间表姐就在家里常住。 让坐月子的母亲得到了照顾,让一群小崽子们有了一天三顿热腾腾的饭菜,也填充了这个家百分之九十的人口空白。 表姐是58年属狗的,比大仓大五岁,那一年她也不过才十五。 但因为是家中老大,也没上学,从小就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所以一个十五岁的女孩,临时赶过来照料一个产妇一个婴儿和五个小孩,依然是有条不紊,游刃有余。 在大仓的精神上,表姐替代了父亲、母亲角色的全部功能。 给他支撑,给他温暖,同时还在他心目中化身为圣洁的女神。 甚至八年以后,长到十八岁的梁进仓还是根深蒂固地以为,表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是他永远仰慕暗恋,做梦都想永远依偎、亦妻亦母的对象。 事实上表姐也确实长得极其漂亮,白白的鸭蛋脸,风摆杨柳的身材,在这方圆几十里的众多村子里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美女。 梁进仓跟黄秋艳订亲,村里人都传说他找了个十里八村一枝花的媳妇,他在心里美滋滋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未婚妻拿出来跟表姐比较,发现未婚妻终归是比不过表姐。 表姐六年前就嫁做人妇,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她的身材还是有腰有胯显得那么高挑好看。 更没有农村妇女的那种邋遢,一直都是收拾得清清爽爽,脸色也是更加的红润,越发的光彩照人。 表姐永远是最漂亮,让他永远暗恋的最好的女人。 他羡慕表姐夫,但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妒忌的成分。 而是深深的祝福表姐和姐夫永远都这样郎才女貌,一家人永远快快乐乐幸福下去。 当然,梁进仓在回忆这些的时候,只是跟姐夫说了自己对表姐的感激之情。 并没有说自己从小就仰慕暗恋表姐,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是自己做梦都想永远依偎、亦妻亦母的对象。 但这,已经足以让钟振军震惊了。 因为,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158 这年头名声最重要 所谓的做贼心虚,钟振军就在猜想,老婆魏红的这个表弟,是不是发现了自己背后干了伤风败俗,对不起他表姐的事? 因为他跟魏红的大姑一家,这几年走得很冷淡。 其实也不仅仅是大姑一家,其他的亲戚,自从他当上公社放映员以后,基本都瞧不上眼。 只不过她大姑这一家,更冷淡一点而已。 原因就是一开始的时候,魏红对这个大姑家比较急,逢年过节啦,有点什么事了,都走得比较急。 这让钟振军不喜。 只不过刚结婚那会儿,他家情况不好,他还感觉不到自己的不喜。 后来当了放映员,就感觉出不喜来了,也表现出来了。 举个简单的例子。 他去梁家河放电影的时候,魏红的几个表弟仗着是他的亲戚,就希望能坐到放映机旁边,挨着他们的表姐夫。 还去大队部,想叫表姐夫去他们家吃饭。 表姐夫其实很烦。 你们家有什么好吃的,能赶上大队部好酒好肉的招待了吗? 还想走后门坐在自己身边? 后来大概这些表弟看出来了,以后他再来梁家河放电影,基本就像这村里没亲戚一样。 魏红也看出男人对自己家的亲戚瞧不上眼,也尽量不让亲戚的事麻烦他,以免因为亲戚闹矛盾,让他对亲戚更有看法。 这几年基本就是维持着不冷不淡的亲戚关系。 现在不年不节的,魏红的表弟突然送来这么多的礼物,几乎是声泪俱下地诉说对表姐的深厚感情。 要说没有原因那是不可能的。 钟振军不禁有些恼怒。 俗话说“亲戚带了表,稀松加寥寥”,他们只不过是表亲而已,就想管自己的家务事? 而且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魏红的大姑父早早就死了,现在的继父是坐山招夫过来的,在村里就是个下三滥。 他们孤儿寡母一大家子,一直都是在穷困线上挣扎活命的人,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有资格吗? 去年的时候回家,看到魏红在哭。 追问之下,才知道魏红回娘家,听说了大表弟大仓刚刚订了没多少日子的未婚妻,又让人家退亲了。 魏红回来想起表弟小时候的苦,现在又摊上这样的事,忍不住就哭。 钟振军别提多烦了。 被人家退亲,还是说明你实力不行。 你要是家庭好好的,或者有个好工作,别说退亲,就是打了未婚妻,也打不走啊! 想到这里,钟振军决定哪壶不开提哪壶,给老婆这个表弟一个苍蝇吃吃。 “大仓,去年的时候,一开始听你表姐说你订亲了。 我们都为你感到高兴。 怎么着后来又退亲了,为什么啊?” 大仓擦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笑: “村里有个寡妇说我对她图谋不轨,她三个不明真相的大伯哥就把我好打。 这事传到女方耳朵里,人家就来退亲了。” 钟振军沉吟道:“哦——这样啊——” 他还以为就是女方嫌他家穷一类的呢,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耸人听闻的一出。 这个大仓还真是实诚啊,这样的丑事居然实话实说! 换了一般人,肯定要皮里阳秋找个别的理由搪塞过去。 毕竟这样的丑事说出来,任何人对他就会立即产生看法。 大仓一脸惭愧地说:“姐夫,让你见笑了。” 钟振军赶紧说道:“没有,没有,只是这个——” “是啊,很难让人接受是吧?”大仓说道,“所以人家女方听到这个消息,肯定受不了,退亲咱也理解。” “哦,是啊,对!” “当时出了这事,我差点让周寡妇的三个大伯哥用棍子打死。 回家以后,俺娘给我包了个包袱,让我远走高飞。 从此永远不要再回梁家河了。 俺娘说来,这种事一旦出了,就是一辈子扣在头上的屎盆子,永远都揭不下来。 我除了背井离乡去一个任何人都不认识的地方,在梁家河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走到哪里都被人戳脊梁骨,让人拿着不当人。” “哦——”钟振军突然又有点做贼心虚起来。 怎么感觉好像在说自己? 他盯着大仓,在琢磨他这话的真实性? 如果是大仓编的,有点不大可能,毕竟这不是好事,也不是开玩笑的事。 可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大仓还没远走他乡? “姐夫你是不是在想,既然出了那么大事,我为什么还没走?” “啊,是啊!” “后来过了不多日子,周寡妇自己秃噜了,她其实是受了村长小儿子的指使,故意栽赃陷害我。 那天村里都炸了锅,我们姓梁的妇女都去周寡妇门前骂她。 还有不忿的几个人,直接把周寡妇提溜出来差点打死。 村长追着他的小儿子满村打。 当天晚上村长给他小儿子三条路,第一是死了,第二是离开梁家河永远别回来,第三就是给我跪着,赔礼道歉。” 钟振军这才明白,感情大仓是被人冤枉,现在已经证明清白了。 “那他选了哪一条呢?” “他第二天就走了。” 钟振军看看大仓:“既然证明你是清白的,那你去丈人家说清楚不就行了?” 大仓摇摇头: “没法说,我和媒人去过一趟,人家只是把彩礼退了。 现在这年头,人人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 一个人要是名声臭了,走到哪里都寸步难行。 虽然这事最终证明我是被冤枉的,但是一开始那话已经传出去了。 十里无准信,说什么的都有。 人家就是不想沾身上是非,直接退亲,找一家清清白白的多好。” 钟振军沉默不语了。 他是聪明人。 大仓口口声声不离“名声”二字,从多个角度阐述名声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还做出“一个人要是名声臭了,走到哪里都寸步难行”的结论。 这些话分明就是为他量身定做,说出来教育他的。 这让他又惊又怒。 几乎能够确定,大仓应该是知道了自己跟吴新丽的不正当关系。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如果大仓把这事说出去,自己很可能被公社开除。 然后,整个人一臭到底。 最后,寸步难行! 怎么办? 钟振军在迅速地做着思想斗争。 到底是对大仓进行安抚,从此跟他家走得热乎一点,还是态度强硬地震住他? 如果对他示弱,大仓的目的达到了,他口口声声对表姐感情深厚,很明显为了表姐好,他也会严守秘密的。 但是这样做的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等于向大仓默认了自己做了亏心事。 以后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可能成为他手里的把柄。 可自己要是态度强硬呢? 缺陷就是很冒险。 搞不好把这小子惹毛了,给捅出去,那就是大麻烦。 现在自己的优势就在于,大仓拿不出什么证据。 如果自己跟吴新丽先暂停一段时间,即使以后交往,也要更加小心隐秘。 而且自己跟吴新丽抵死不承认这事,公社也不能听他一个下边村里穷小子的一面之词。 还可能涉嫌挟私报复呢! 钟振军最终决定,还是态度强硬更稳妥。 也许大仓就是道听途说了什么,这是故意来敲山震虎呢? 态度强硬,就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他听到的都是有人造谣生非而已。 然后他回想自己跟吴新丽的交往过程,不应该让人看到啊? 在公社俩人从不私下来往。 一起去玩,都是去县城。 逛大楼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时候就是一起去看电影。 而县城的电影院,对农村人来说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档地方。 农村隔几天就会有放映队下去放电影,那些电影迷都是打听今晚哪个村放电影,不惧辛劳地追着放映队去外村看电影。 只要不愁走,不嫌远,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电影看。 谁家会奢侈到去县城,花钱进电影院啊。 即使偶尔出现一个意外,真的就有农村青年要体验一把进电影院的感觉,那也不可能正好认识自己吧? 所以他和吴新丽一起去看电影,被人看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回想跟吴新丽最初的相识,是他去供销社买东西…… 159 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夏山公社四位大娘之一的吴新丽在副食那一块儿,明知道她是大娘,但钟振军也绕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跟她说要买饼干。 吴新丽认得他是公社的放映员,因为放电影的时候,放映员就是全场唯一的灵魂人物。 傍黑天的时候,幕布刚刚挂好,离着放映时间还早,好多孩子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赶着来占地方。 最好的位置,就是挨着放映机的地方。 因为放映员在大家眼里是至高无上,人人仰望的存在,那么坐在放映员旁边,那就是无比荣光,令人骄傲的事情。 晚上看电影的时候,最让人热血沸腾的也许不是电影里的故事,而是换片子的间隙。 一般电影的长度,基本就是分为四片,就是四盘电影胶片。 一盘放完,要换下一盘。 换片子的时候关闭镜头,这时候银幕上没了画面,放映机那里挑着的电灯随即亮了起来,放映员在娴熟地换片子。 此时此刻,沉沉的夜色笼罩之下的这个放映场地,几百上千人的眼睛,就全部聚焦到场地中央这唯一的光亮之处。 这位放映员身上。 只见他取下那一盘已经放完,变成空的胶片盘,取代下面那一盘已经满了的位置。 然后再取出下一盘满满的胶片盘,放到最高的位置,拉出胶片,穿过一连串复杂的路径,绕过镜头,最后连接到下面那盘空的上面。 拧一下哪个按钮,放映机就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开始运转,预示着电影故事就要继续进行了。 这个换片子的过程,曾经是无数乡村少年的终极梦想,梦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在电灯亮起的那一刻,成为全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在那种时候,吴新丽看到了明亮的电灯之下,放映员英俊的面容。 也许就像男人的终极梦想是当皇帝,而女人的最高梦想的当皇后。 吴新丽倒没有当放映员的终极梦想,但是在看到那位英俊的放映员之后,人生从此有了终极梦想。 所以当钟振军硬着头皮要买饼干的时候,这位大娘不但没有甩脸子给他看,而且态度还相当地热情。 这让抱着挨呲儿的心理准备的钟振军,倒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吴大娘不但热情地给他介绍了各种饼干,并不厌其烦地一一拿下来让他对比,选择。 还在交易完成之后告诉钟放映员,以后要是缺什么,想买买不到的东西,可以来找她。 钟振军肯定有许多想买,但是因为没有票而买不到的东西。 但是他跟吴大娘萍水相逢的,怎么敢真的来找她走后门。 后来有一次,钟振军去县城,在电影院正好碰上了吴新丽。 吴新丽喜欢到县城来玩,逛大楼买衣服,买雪花膏一类的好东西,也喜欢到电影院看电影。 同样看一部电影,在露天看和电影院看,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 吴新丽的体验就是,好好的电影,在露天放,给糟蹋了。 冬天冻死,往往等到看完电影就得半夜,人都快成冰棍了。 夏天热死,出一身臭汗还让别人给熏死。 那种现场感的播放效果跟电影院也差太多。 只有带上好吃的好喝的,舒舒服服坐在电影院的软椅里,从从容容感受电影故事带给自己的震撼,那才叫享受。 那天正好吴新丽还没买票的,就看到钟振军了。 顾不上买票了,连忙主动上去跟他打招呼。 钟振军对这位大娘的印象也是挺深的。 而且看到了她准备去售票窗口的样子,就问她:“你还没买票吧?” “……”吴新丽心脏一阵狂跳。 她以为钟振军要给她买票呢。 钟振军笑了笑:“你跟我进来吧。” 带着她到了放映厅的大门口,他掏出一个工作证,并介绍吴新丽说,是跟自己一起的。 工作人员就放他俩进去了。 吴新丽也不懂啊,不知道他拿出来的那是什么证,怎么就那么好使? 但是她就懂得自己激动得都要晕过去了。 这也太幸福了。 直接成了舔狗,钟振军往哪走她跟着上哪。 还不管不顾地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 坐下了看钟振军有些尴尬,就问他在门口拿出来的那是什么证? “那是我的《电影工作证》。”钟振军告诉她: “我们放映队跟你们供销社差不多的情况。 你们供销社是条块管理,从业务方面来说,省供销社一条龙拖拉着下边地县乡镇一层层的供销社。 但是在人事和财务方面呢,就是分块管理,各级政府分别对本辖区的供销社负责。 我们电影队也是这样,在人事和财务方面,由公社直接管理。 在业务技术、拷贝供应方面,又是由县里的电影公司管理。 我们既是公社的人员,又是电影公司的自己人,这电影院就算是我们自己家的,所以看电影不花钱。 有没有觉得我们就像蝙蝠一样?见了动物就露出牙齿说我们是同类,见了鸟就忽闪翅膀,说我也是鸟啊。” 这话逗得吴新丽咯咯地笑起来。 她发现,钟振军不但长得英俊,而且谈吐幽默,说话很有水平。 同时对于放映员可以随意出进电影院,电影院就是自己家开的,表示了无比的羡慕。 这倒不是她拿不出买电影票的那点钱,关键是电影院就像自己家一样随便出进的感觉,想想就令人兴奋。 这下更加死心塌地了,立誓这辈子非这人不嫁。 如果得不到,宁愿一辈子当尼姑,也绝对不会嫁给另外的人。 带着无上的崇拜,吴新丽不由自主地问道:“这么好的工作,你是怎么干上放映员的?” “第一步当然是由公社里选拔,最低要求是高中学历。 然后到省里的培训学校统一学习半年。 考试简直太严了,参加培训的有一小半不能过关。 合格的学员由省文化厅发给《电影工作证》,《技术等级证》,还有《电影放映单位登记证》。 最后回到公社,就是一个合格的放映员了。” 吴新丽不禁由衷地赞叹道:“这真是太难了,看来你很有才啊,我最崇拜有才华的人了!” 然后她突然兴奋地惊呼一声:“我终于想起你是谁来了,怪不得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眼熟呢?” “……”钟振军表示很懵。 “你简直跟刘啸尘一模一样,天呐,越看越像啊!” 谁不愿意被人夸赞,说你像电影明星啊,钟振军当然也不能免俗。 他看得出,吴新丽并不是假惺惺的奉承他,而是发自内心地崇拜他。 而且说他像刘啸尘的,吴新丽并不是第一个,好多看过《保密局的枪声》的人,都这样跟他说。 不过为了表示谦虚,他略显惶恐地说:“咱可不敢跟人家长得一个样儿,就是电影公司有人说我长得像高逢春。” “那不是一个人嘛!”吴新丽情绪激动地说道,“刘啸尘和高逢春都是陈少泽演的啊!” “哦?《血与火的洗礼》你也看了?”钟振军表示惊讶地问。 毕竟,《保密局的枪声》是轰动全国的一部电影。 而《血与火的洗礼》,对于这个年代喜欢看热闹电影的绝大多数观众来说,反响不大。 “我是电影迷,什么电影没看啊。”吴新丽说道,“陈少泽可是我的偶像,尤其是他演的电影,我印象最深刻了。” 说着,吴新丽右手比出一把手枪的模样,对准了钟振军:“我代表人民,宣判你死刑,砰!” 嘴里说着,她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刘啸尘一身美式军服、英气洒脱的少校副官形象。 此时此刻,自己魂牵梦绕的偶像就在眼前。 而且,说话还那么幽默,那么有才。 吴新丽幸福极了。 而钟振军同样感受到了被人崇拜的极大满足感。 尤其是全公社出名的“大娘”,没想到还有这样活泼烂漫的另一面。 这就像家有恶犬,其实只对外人恶,对主人别提多么亲热忠诚了。 现在的钟振军肯定不知道“一世欢颜只为你一人绽放”那样的话,但他无师自通地想到了,如此清新的鲜花,只为自己一个人绽放。 这是一种让人无比陶醉的感觉。 在接下来深入的交谈当中,他发现吴新丽不但看了太多的电影,对于电影里面的人物,演员,故事情节,都如数家珍。 吴新丽还很喜欢看《大众电影》,《辽宁青年》,包括去年创刊的《读者文摘》,也喜欢看报纸。 这使得她的言谈听起来很像一个文化人。 有一定眼界,有一定的想法。 这些,都是钟振军在老婆身上所感受不到的。 魏红除了长得漂亮,贤惠能干以外,绝对不可能有吴新丽这样的眼界和言谈举止。 吴新丽似乎为钟振军打开了感受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再加上吴新丽无比热烈的倒追,钟振军毫无招架之功。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 首先就是对不起老婆孩子,自己本来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不想弄得分崩离析。 另外就是自己一个有妇之夫,跟一个黄花大闺女乱搞。 虽然这年头不至于沉塘浸猪笼一类,但被人戳烂脊梁骨,留下终生骂名是不成问题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担心自己作为公社直接领导的“八大员”之一,一旦被领导们知道自己干出伤风败俗的事,会不会被开除? 只是,所有的那些思想斗争,都斗不过跟吴新丽在一起时候腾云驾雾般的快乐感觉。 老婆再漂亮,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永远是家长里短,油盐酱醋,有时候让人很烦。 而跟吴新丽在一起,因为他害怕在公社被人看到,只在县城里跟她一块儿,不是一块儿逛大楼就是看电影。 每时每刻都是欢愉的感受。 这使得他对吴新丽越来越着迷,对家里漂亮的老婆越来越疏远。 他发现,跟老婆魏红,仅仅就是婚姻关系。 而跟吴新丽,才是真真正正的爱情。 他俩对于任何一个来说,都是宁愿死,也离不开对方了。 所以对于魏红这个表弟绵里藏针的举动,表面送礼,其实暗藏威胁。 钟振军决定用强硬的态度给他顶回去。 第一,表示自己不怕威胁,以证明身正不怕影子斜。 第二,他确实对于老婆她大姑这孤儿寡母的一家,完全没放在眼里。 自信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拿定主意以后,他的态度就完全冷淡下来。 顺着大仓的话头说道: “我觉得你未婚妻那样做是完全正确的。 看来你也有自知之明嘛,知道名声对于一个人来说,那是比命都重要。 虽然这事最终证明你是被冤枉的,但是一开始那话已经传出去了。 十里无准信,说什么的都有。 女方就是不想沾身上是非,直接退亲,找一家清清白白的多好。 作为你们的亲戚来说,同样如此。 我要是跟你走得近了,外人传扬出去,会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那鳖亲家。 我们的名声也跟着受连累。 所以,这些礼物你还是拿回去吧。 为了避嫌,咱们以后也不要走动了。” 160 表姐撑起一个家 钟振军的话,让梁进仓震惊了。 自己费尽心思想出这样一个处理方式,就想用这种貌似软弱的方式来提醒一下钟振军,敲打他一下。 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 事情已经出了,报复谁,惩罚谁都不能改变既往的事实,自己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希望让这件事消弭于无形。 让表姐永远不知道她曾经遭到过背叛,永远不要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可是万万没想到,钟振军居然如此傲慢。 自己一个善意的举动,就让他决定跟自己家断绝亲戚关系。 很明显他理解了自己的来意,但他不但强硬拒绝了自己委婉的劝告,而且激起他强烈的反感。 “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是吧?”钟振军冷冷地说道,“听明白了拿上你的礼物,走吧。” 梁进仓没动,真诚地说道: “姐夫,亲戚关系不是朋友。 朋友可以自由选择,但亲戚不是自己选择的。 我和俺姐姐是姑舅表,她的爷爷是我的姥爷,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怎么可能说不走动就不走动了呢?” “这个应该问你自己。”钟振军冰冷地说道: “你因为名声的原因被人退了亲,人家就是不想被你连累。 我们也是清清白白的人,也不想被你连累。” “姐夫,这不一样。 她怕我连累她,是因为如果结婚的话以后要跟我一块儿过日子。 可你们仅仅是亲戚关系,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家的亲戚是穷是富,名声好还是名声怀。 穷的富的,好的坏的,都得走吧?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这层亲戚关系吧? 就是唐太宗那样的千古明君,他也不可能否认他跟李建成、李元吉是亲兄弟关系吧? 因为血缘早就把亲戚之间的关系给固定住了。” 钟振军无比讥讽地笑了:“你一个小学没上完的文化,还要给我讲历史吗?” 看来他也不想再废话了,站起来把那些礼物全部塞给梁进仓: “走吧,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就你那点文化还在这里卖弄,让公社大院里的人听到会笑掉大牙的。” 梁进仓提着自己用心挑选来的礼物,最主要的还有那四斤红糖。 想到姐姐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可是,姐姐不知道的是,她当初义无反顾选择的男人,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世界上真的没有卖后悔药的,梁进仓此时此刻心里千难万难,替姐姐为难。 钟振军走到这一步,而且是这样的态度,姐姐跟他的婚姻势难善了。 可是自己还能怎么帮上姐姐? 把这事揭开,跟他翻脸摊牌? 肯定要伤害到姐姐。 装作不知道,让姐姐就蒙在鼓里,舒服一天是一天? 可是看钟振军的样子,姐姐的舒服日子已经快到头了。 想到这里梁进仓不禁鼻子一酸。 姐姐那么好的人,那么善良,对任何人,对这个世界都问心无愧,为什么要摊上这样的一个渣男? 好人真的就没好报吗? 钟振军看他滚滚的眼泪流下来,心里更加鄙夷。 也是快二十的这么大男人了,自从进了这间办公室,几乎一直就是眼泪汪汪的状态。 难道他爹死这么多年的悲伤还没消退? 很烦啊! 直接用手往外推他:“这是办公室,一个大男人哭天抹泪的让人看到对我影响不好。” 梁进仓只好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朝钟振军鞠了一躬: “姐夫对不起。 只要你好好对待俺姐姐,亲戚之间走不走都无所谓。 可是俺姐姐要是受什么委屈,她娘家不是没人,而且,她还有我们这些表弟。” “你——”钟振军被这几句话瞬间激怒了: “你这是威胁我吗?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你们孤儿寡母那穷家破业,先管好自己别打了光棍吧。 滚!” 这下梁进仓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要不是在公社大院,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他不是为自己哭,是为姐姐感到不值啊! 对于这个表姐夫,因为来往不多,对他了解得也不深。 只是今天,已经深入地了解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放映员对于农村人来说,那真的是神一样高高在上的一种存在。 在自己触动到了他敏感神经的时候,他也完全可以翻脸不认人。 可他高高在上地讥讽自己家孤儿寡母,这是自己家不能触碰的伤心事,居然被他说得那么肆无忌惮。 不可一世地挖苦自己家穷家破业,只是忘了他们家曾经是真正的穷家破业。 只是忘了当初姐姐是在他什么样的情况下,嫁给他的! 姐姐当初瞎了眼,瞎了眼的还有自己家这些亲戚朋友。 因为当初钟振军在所有人眼里,除了家里穷点,其他都好。 长得英俊那没得说,白白净净的一看就稳重可靠,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人品绝对没问题。 这大概就是人性的复杂之处。 时位之移人也,绝对不像破茧成蝶那么简单。 破茧之后不管出来个蝶子还是个蛾子,不管形状变化有多大,也只不过是物理变化而已,化学性质不会改变。 一个人发迹之后的变化,那就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化学变化了。 原来好好的人,身份地位变化之后,会变成一个什么形状、什么成分的生物,任何人无法预测。 一开始媒人把表姐介绍给钟振军的时候,大舅头一眼就没看中他们家。 因为他们家太穷了。 除了孩子多,还有就是他爹上山摔断了腿,一直拄拐,基本连半劳力都算不上。 钟振军是家里的老二,老大当兵去了。 没几年老大转了志愿兵,意味着脱离了农民身份,所以家里虽穷,但还是很容易娶媳妇。 趁着探亲的时候,就订了一门亲。 但老大当的是工程兵,据说是打山洞子的,工程紧任务急,好几年都不回来。 婚事就拖了下来。 很快老二年龄到了,就张罗着想给老二先结婚。 因为家里太穷,媒人给介绍了几个,人家都没看中。 后来介绍到大表姐。 大舅没看中他的家庭,大表姐却是一眼就看中了钟振军。 长得白白净净十分英俊,而且言行举止也十分顺眼。 他父亲没摔断腿那会儿,家里还没这么穷,而且还有大哥在家,家里俩劳力,所以钟振军上了两年高中。 相亲那会儿,他是生产队的会计。 在生产队里,工分不少拿,但基本是脱产的。 除了做账,就是分东西。 分东西的时候,胸前挂个黄书包,队里所有人家的姓名做成棋子放里边。 摸到哪一家,就分哪一家,身边跟着许多负责分装,过秤的人。 其实也挺威风。 人长得好,还有文化,当着会计,大表姐就义无反顾了。 但是大舅和大妗子都不同意这门亲事。 不仅仅现在他们家太穷,还打听着那家人古来穷。 在老农民的思想里,没有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的概念。 反而是认为祖辈穷的人,是因为世世代代没有赚钱发家的底蕴,到了后代也不会有钱,还会继续穷下去。 所以不同意这门亲事。 可是女儿就是看上人家青年了啊。 整天软磨硬泡跟父母讲道理。 意思就是现在找对象,要么图了家境好,要么图了人好。 她不图他家的条件,不嫌穷,就是图了人,总得图一样。 大妗子就跟女儿吵,图了人有什么用?不就是青年长的好点,长得好能吃吗,还是能喝? 不过后来见闺女确实看中了,再说大舅和大妗子也不是很封建、很势利的那种人。 觉得既然女儿对了眼,也不想难为女儿。 而且男方还当着点小会计,好好干,能把日子过个一般就挺好了。 婚事就这么成了。 本来钟振军连个一般情况的姑娘都娶不上,没想到被魏红这么漂亮的姑娘看上。 那种意外的惊喜和满足简直无法形容。 就像董永娶了七仙女一样的感觉。 后来生产队解散,大包干了,不管是队长、会计、保管员,全部经营自家的承包地去了。 小会计钟振军从高中毕业就在生产队当会计,基本就是脱产,完全不是干农活的料。 幸好老婆魏红能干,地里的活儿比自己男人干得都多。 这下钟振军不但满足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还感激老婆几乎包揽了家里的农活。 而魏红则是把自己男人宠到天上去了,再苦再累她也幸福。 所以虽然日子穷点,但也过得和和美美。 再转过年来,突然传来钟振军大哥牺牲的消息。 大伯哥打山洞子因公牺牲,而且是为了救人牺牲的,评了烈士。 按照政策,地方政府有一个安排烈属工作的名额。 他爹给老二选了当放映员。 虽然大儿子死了,但是二儿子当上放映员,不但是他,就是全家,这也属于一步登天。 首先就是放映员的工资在整个公社里都算高的。 就是在大集体时代,农村大劳力一个工就是10个工分,折成钱不过三毛到五毛。 而那时候放映员的月工资就接近三十块了。 这对于农村人来说,简直是巨款。 而且放映员由公社直属领导,还转成了非农业人口。 按照规定,放映员的家属虽然不能转户口,但也可以安排临时工的工作,比方到公社里扫地打开水,干点打杂的活儿。 当然工资就没那么高了。 只不过当时大表姐刚刚生了孩子,还在吃奶。 最关键的是婆婆本来有痨病,因为受大儿子牺牲那事的刺激,基本常年在炕上躺着拉风箱。 家里还有一个瘸腿公公,几个小叔子、小姑子。 这个家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她走不出去。 但她无怨无悔,只要男人在外边干得好好的,她不怕苦,也不怕累。 一大家子老幼病残,硬是靠着她一个女人,给撑起来了。 161 让人恶心 有句话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 这话用在钟振军身上再合适不过。 虽然他一步登天不是老婆的功劳,但是老婆的默默付出,才能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干好工作。 这份工作不但体面,而且干着相当惬意。 只要下去放电影,村里都要好酒好肉地招待。 要知道,那时候公社干部下乡,在村里吃饭,都要交钱交粮票。 但是放映员什么都不用交。 而且还是最高规格的招待。 顿顿有酒有肉,比公社干部的待遇都高了。 一些村里为了表示热情,也为了跟放映员拉好关系,以期可以得到照顾,多到自己村来放几场电影。 除了最高规格地招待以外,往往还要送些礼物,粉皮粉条子,自己榨的花生油什么的,有时候还送两只鸡。 时间一长,放映员家里什么都不缺。 生活条件直线上升。 所以说这年头的放映员,虽然不是领导,但是比领导还吃香的喝辣的,估计县长都没这口福。 本来钟振军长得就英俊,加上吃得红光满面,不管是在公社里还是下乡,那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一直活在这种众星捧月的环境当中,对于一步登天的年轻人来说,要说不膨胀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钟振军自从当了放映员,对原来的亲戚朋友都有点瞧不起。 就是见了面,也显得很清高的样子。 只是梁进仓没想到这位表姐夫,不但傲慢清高,而且因为自己触怒到了他的痛处,还让他的言行显得很猖狂。 可他是表姐深爱着的男人,自己就是再愤怒,也不可能对他怎么样。 为了不让表姐受伤害,只能忍受他的侮辱。 悲伤落寞地从放映队的办公室出来,心里还在千难万难地思考着这事该如何处理? 反正自己已经发现了问题,就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绝对不能让姐姐受到伤害。 钟振军站在窗前,抱着胳膊,盯着慢慢离开的大仓,面沉似水。 他是在观察大仓的表现。 虽然态度足够强硬,但也怕这小子狗急跳墙,不顾一切把他跟吴新丽的事情给嚷嚷出去。 要是再搞一出找公社领导击鼓喊冤的戏码,那会令人很被动的。 然后他看到治安股长冯长民从那边过来,钟振军立刻放下胳膊,调整了一下脸色,变成缓和又稳重。 准备冯股长走过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了。 他不能让公社的干部看到自己傲慢的样子。 没想到冯股长没有继续往这边走,又改变了方向。 因为冯股长看到大仓,他奔着大仓过去了。 这也正常,公社大院不是小老百姓随随便便就进来的。 冯股长看到陌生人,肯定要上去盘问一下是干什么的。 “小梁。”冯股长一边快步赶上,一边叫了一声。 梁进仓回过头:“冯股长。” “来了怎么不去我那里坐坐?”冯股长热情地说道,“正好中午了,到我家吃饭去,咱俩喝两盅。” “不去了不去了,今天还有事,改天再去打扰。” 冯股长一边跟他并排走,一边敲打着小梁的礼物笑道: “是不是手里这么多好东西,到了我家就拿不出来了,甭害怕,我只管饭,不收礼。” 窗前的钟振军震惊了。 他没想到大仓居然认识冯股长! 听他俩的对话,俩人不但认识,还很熟,而且是关系相当好的那种熟。 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看到他俩又碰上了武装部长孙胜利。 孙胜利见了大仓同样很兴奋的样子,非要拉着小梁去他家吃饭不行。 三个人拉拉扯扯转过屋角去了。 钟振军在屋里站不住了,他急忙走出来,跟了过去。 他突然之间感觉事态严重了。 大仓就是村里一个平平常常的农民而已,为什么跟武装部长和治安股长都这么熟? 一见面就拉拉扯扯开玩笑,还非得要拉着回家吃饭。 绝对是很熟识的关系。 怎么可能,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刚跟着转过屋角,就见三个人又碰上了郑主任的妻子,国营饭店一把手刘经理。 刘经理一看见大仓,居然比冯股长和孙部长还要热情。 或者,用热情来形容是不恰当的。 刘经理对大仓那是亲热。 尤其她的眼神,就像母亲看到归家的儿子一样,发自内心的欣喜。 “小梁你这是干什么来了?”刘经理一把就拉住了他: “这好几天我就让小叶叫你来家吃饭,她老是说你忙。 正好今天她二姨来了,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吃午饭。” 冯股长对孙部长笑道:“看来小梁这礼物是没咱的份儿了,人家这是半个儿孝敬刘经理的。” 刘经理豁达地笑道:“礼物你们拿走,我只要留下人就行了。” 钟振军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像被砸了一杠子。 这些天公社大院里都传开了,郑主任的女婿高考成绩全县第一,考上了京城大学。 自从恢复高考以来,本县还没有一个考上京城大学的。 没想到郑主任的女婿这么有出息。 而且听说,人家这个女婿还不是在校生,是自学的。 那就更了不起了。 刚才在放映队办公室,大仓区区一个小学没上完的文化水平,居然在他高中文化的表姐夫面前讲历史。 这种班门弄斧的穷酸,让钟振军掉一地鸡皮疙瘩。 甚至都想拿出郑主任女婿那事来醋溜他,你这么能,也像郑主任的女婿一样,自学成材考大学去啊! 可现在听刘经理跟冯股长他们的对话,大仓分明就是郑主任的女婿。 因为郑主任只有郑淑叶这一个孩子。 也就是说,大仓一个小学没上完的文化水平,硬是凭着自学,考上了京城大学。 鱼跃龙门,成了国家干部,而且就凭他这样的才华,前途不可限量。 钟振军瞬间冒出一身冷汗。 他终于明白大仓临走的时候那句话,也是触怒他的那句话的意思了。 “俺姐姐要是受什么委屈,她娘家不是没人,而且,她还有我们这些表弟。” 刚才他听着这话很恶心,感觉大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身份。 现在才知道,人家原来完全有这样的底气啊! 而且还不是一般地有底气。 这几年老婆她大姑家几乎不走动,他不知道大仓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仓现在发展得这么好? 一下子成了郑主任家的女婿,还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跟公社大院里这些干部简直熟识到称兄道弟的程度! 就这样的人物,想要把他一个放映员怎么样,那还不是像碾一个臭虫一样轻而易举! 钟振军后悔得恨不能扇自己几十个耳光。 这时候他什么都不管了,一溜小跑就冲了上去。 “大仓,大仓你是不是来找我啊?” 这时候跟大仓说话,身体已经呈卑微的躬身状,脸上也是一副说不出是谄媚还是亲热还是其他什么表情的混合体了。 就这种躬身状又转着圈儿跟刘经理、冯股长和孙部长打招呼。 刘经理奇怪地问:“小钟,你叫小梁什么?” “哦,哦哦哦,”钟振军立刻一脸惶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梁是我表弟,以前叫习惯了。” “哦,他是你表弟啊!”刘经理等人立刻对钟振军热情起来。 很明显这种热情是沾了大仓的光。 “我刚才到后边去了,听人说大仓过来没找着我,我就追了出来。”钟振军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应该天打雷劈。 实在是太亏心了。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向大仓表示自己认错了,怂了,希望把大仓叫回去,再好好谈谈。 拒绝大仓的礼物,把他赶出去,是表示亲戚关系一刀两断。 可他现在迫切需要接受大仓的礼物,不但要修复两家的亲戚关系,而且希望以后要经常走动。 他甚至决定,明天就带着老婆去看她的大姑。 他要拿出最诚恳的态度,来证明自己完全接受大仓的威胁。 虽然他心里在痛苦万分,一想到从此以后就要跟吴新丽断绝不正当关系他就生不如死。 但是他又别无选择。 老婆有如此强硬的表弟,而且表弟发现了他的奸情,如果不悬崖勒马的话,自己的下场会很惨。 吴新丽也会很惨。 这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大仓看着钟振军那张僵硬的脸,想笑却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心里越发替表姐难受。 这还是当年那个看起来稳重可靠,一板一眼的小会计吗? 他看起来真的让人很恶心。 太恶心了! 162 你表弟那对象又要散伙 钟振军向老婆的表弟举手投降。 俩人在放映队的办公室进行了友好的座谈。 钟振军找了各种理由来解释刚才为什么会对表弟那么无礼。 卑躬屈膝地希望表弟看在你表姐的份上,不要怪你姐夫。 大仓接受了他的投降。 无他,为了表姐,自己刚才受的那些侮辱都无所谓。 因为是午饭的点儿,钟振军敲着他的搪瓷饭盆,去食堂打了两份菜,还有馒头,留表弟在他这里吃饭。 因为他是表姐夫,这是正儿八经的亲戚。 所以不管是刘经理要招待准女婿,还是孙部长和冯股长要招待好朋友,都不如人家这正儿八经的亲戚优先。 关键还是梁进仓必须要跟表姐夫把话说明白。 或者,他需要表姐夫给自己一个保证。 俩人就像两个老和尚打机锋,心照不宣的话题,却都是用春秋笔法,一个字都不提那个话题。 却又字字围绕着那个话题。 大仓的意思很清楚,表姐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之一,如果有一天发生什么事情,他会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保护表姐不受伤害。 这话听着挺吓人啊! 表姐夫内心无比痛苦,外表还要装作无辜地表示,很荣幸你表姐有你这样的表弟。 表姐夫保证不让你表姐不受一丁点儿的委屈,更不用说伤害到她! 几年不见,表姐夫发现,大仓“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 他不得不悲伤而又无比痛苦地承认,虽然大仓表面的态度一直很友好,一直在打感情牌,但自己还是被成功威胁到了。 这个表弟,自己惹不起。 无论如何不敢跟他对着干。 也就是说,自己跟吴新丽那些海枯石烂情不变,天长日久永相伴的誓言,再也无法兑现了。 回到家,再次面对老婆魏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对她居然有了一些畏惧之心。 此前那种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傲岸心态,找不着了! 因为老婆背后有个惹不起的表弟,就自然而然觉得老婆也惹不起。 有一句话叫做“欺负俺娘家没人是吧”。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娘家没人,真的会让自己的男人肆无忌惮。 魏红的娘家不是没人,她有爷爷奶奶,有父母,有弟弟妹妹。 但是,因为她的男人一步登天当了放映员,这成了她的骄傲,也成了她娘家人的骄傲和荣光。 甚至亲戚们跟人聊天起来,都要扯出这个当电影放映员的亲戚来装点话题。 这种情况之下,在她男人心目中,就相当于她娘家没人。 可是现在,因为她表弟的崛起,而且对表姐居然有如此深厚的感情,这就让表姐“有了娘家人”。 而且“娘家人”给她买了这么多的好东西。 还贴心地一下子买了四斤红糖。 这年头红糖也要凭票买,好多坐月子的连一斤红糖都吃不到。 大表弟却给买了四斤。 这可怎么吃得了啊! 表姐感动极了。 好几年没见,不知道大仓长什么样儿了? 听母亲说,大仓长得个子很高,长成一个很出挑的青年了。 表姐看到这些东西,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她想表弟了。 男人在旁边察言观色地说:“有个消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大仓考上大学了。” 魏红瞅了瞅男人:“知道俺不信,还说!” “我说他高考的成绩全县第一,考上的还是京城大学,全国最好的大学,你信不信。” 魏红微笑着摇头: “哪敢想那些事儿啊,大仓小学都没上完的,大姑父就没了。 唉,他要是能多上点学就好了,现在这社会,有文化的越来越多了。 不过他比俺强,俺一天学没上。 没办法,谁叫俺们都是老大呢。” “我再说个事,看你信不信,”男人继续说道,“大仓又有对象了。” “这有什么不信的!”魏红惊喜地说道: “俺娘跟我说了,大仓那事是让人冤枉的,村里人把那个寡妇都快骂死了。 俺表弟那么出挑的青年,为人又正派,怎么可能找不着对象呢! 你快说说,姑娘是哪的? 长什么样儿?” “个子嘛,比你稍微高一点点,”钟振军想象着郑淑叶的样子,以老婆为参照物描摹着: “当然你现在是孕妇,人家姑娘身材很好。 模样儿——跟你差不多。 反正公社的人都说,郑主任的女儿是全公社最漂亮的。” “你说的是谁啊?”魏红被男人说得有些懵了。 “大仓的对象啊。”男人说道,“那姑娘是公社郑主任的女儿,公认的美人儿。” 魏红失望地摇摇头: “你肯定又是逗我开心。 俺大姑家什么条件我还不知道啊,大仓能娶个一般的姑娘就挺好。 再说人家公社主任家什么身份,怎么可能看上大仓呢!” “刚才我说的没一句话,都是真的,没骗你。” 钟振军原原本本把大仓自学考上大学,还跟郑主任的女儿搞对象那事跟老婆说了。 包括国营饭店刘经理看大仓那眼神,简直比对自己亲儿子还亲。 魏红惊呆了。 虽然男人告诉她这都是真的,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敢想象大仓能突然这么有出息了啊! 她伸出自己的胳膊,要求男人在自己腕子上咬一口,试试疼不疼,不会是做梦吧? “别犯傻了。”男人亲昵地给她把手打回去: “千真万确,是真的。 我跟你说说,除了让你也高兴高兴,还要跟你商量。 大仓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你说咱们作为要急亲戚,是不是应该去表示一下?” “那当然要去啦——”魏红脱口而出。 可是又马上闭嘴,有些胆怯地看看男人。 因为这几年来,亲戚门上,尤其是稍远一点的亲戚家,但凡有点事,她都想不失礼节地去随礼。 可是男人对那些老俗套不感冒,不喜欢跟亲戚家来往得太密切。 魏红见多了别人家的两口子,因为娘家的事儿,或者各自亲戚的事儿,闹矛盾。 不但影响夫妻关系,而且让好好的亲戚关系都疏远了。 毕竟两口子闹矛盾的导火索,是因为亲戚嘛。 所以,每当她跟男人在这些事上出现分歧的时候,她都是听男人的。 男人点头同意的,她就去办,不同意的,她也不跟男人闹。 去年大表弟终于长大了,要订亲了,听到母亲告诉她这个消息,表姐高兴坏了。 本来也要跟母亲一起去大姑家贺喜的。 可是男人不同意。 认为不过是表弟订亲,又不是亲弟弟,不必要去。 她虽然十分遗憾,甚至背后偷着哭了一回,但还是风平浪静接受了男人的意见。 现在大表弟又是大喜事,去大姑家表示祝贺一下那是天经地义的,可是男人会同意吗? 他自己主动提出来,会不会是试探自己? 想到这里赶紧改口:“其实不去也没事,大姑不怪。” “这样的大喜事,咱们是要急亲戚,怎么能不去呢!”男人态度坚定地说,“你包上五块钱,就说给表弟上学花。” 魏红吓一跳:“不用这么多,包上两块钱就不少。” “行,听我的吧。” 第二天,钟振军骑着自行车,四岁的女儿坐在前边大梁上的儿童座里,老婆魏红腆着大肚子坐在后边。 去魏红的大姑家贺喜。 一路之上经过那些村庄,村里的人大多认得钟振军,都在议论纷纷: “这不是公社里那个放电影的小钟吗?” “是他,后边那是他媳妇?好俊的媳妇啊!” “感情,人家小钟长得那么好,又有那么好的工作,肯定要找个好媳妇。” “你看看人家这也是两口子,怎么就这么般配啊!” “父母长得好,看看人家那孩子长得也好,小脸粉扑扑的!” 听到路人的议论,魏红羞得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人。 不过心里的甜蜜就别提了。 夫妻俩的般配,郎才女貌,在亲戚朋友当中那是有口皆碑的。 就在决心嫁给这个男人之前,她对生活没有太高的期望。 只要能跟自己看上的人在一起,穷点,苦点,她都无所畏惧。 就像婚前她跟母亲说的那样,炕没两头热的,结婚过日子,找不着四眼齐。 谁不想找个男人长得又好,家庭又富裕啊,可是那样的有吗? 就是有,咱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家是什么条件吧! 所以,她就图了对方的好人材,不怕他家穷。 亲事订下以后,魏红幸福得每晚都要笑醒,对自己未来的男人简直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 她对他太迷恋了,不仅仅是看他人长得好,主要看他稳重,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看着就让人放心。 而且自己一天学都没上的文盲,就是认得自己的名字,能嫁给一个高中生,她知足了。 婚后男人对她也是十二分地满意,对她可好了。 魏红感觉自己这辈子值了,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家穷,不觉得日子过得苦。 对她来说,哪怕不吃不喝,只要能跟自己心爱的男人长相厮守,再苦再累也是甜蜜幸福的。 何况现在男人干着这么好的工作,家里的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富裕。 她的幸福都满满地外溢了。 到了大姑家,大仓娘大呼小叫地从屋里蹿出来:“哎呀小红啊,你身子这么沉了跑来咋?” 一边说着,先把孩子从前边抱下来。 孩子跟她不熟,像个豆虫一样扭来扭去地挣扎。 魏红笑道:“我也不想来,这不是振军在公社里听说俺表弟考上大学了,他怎么也要来,我就跟着了。” “振军要来让他自己来,你这么沉的身子,就不该出来!”大姑对侄女表示很不满意。 侄女亲昵地抱住大姑的胳膊,喜滋滋问她:“振军说俺表弟又搞了个对象?长得全公社最漂亮?是不是啊?” 大姑的脸色黯淡下来:“那闺女确实好,对老大也好,可是这两天,估计是打铁的拆炉子——准备散(火)伙了。” 侄女大吃一惊,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表弟的亲事怎么就这么多周折呢:“又是为什么啊?” “唢呐配笛子——响(想)的不一样呗!” 侄女了解自己大姑到底是个多么坚强的人,但是看她现在的表情,明显是在努力控制着情绪。 可是发红的眼圈和颤抖的嘴唇,出卖了大姑内心的悲伤和绝望。 163 宁愿儿子打八辈子光棍 老歪在家泡了茶,招待侄女婿。 大姑带着侄女,领着孩子,去看已经打好框架、封了顶的新房子。 路上侄女就问表弟的对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琢磨着,这亲事是散定了。”大姑蔫蔫儿地说,“昨天上午的时候,公社郑主任两口子来过。” 侄女急忙插嘴道:“是不是人家闺女看中俺表弟了,她父母嫌咱们是村里的,条件不行,不同意这门亲事?” 大姑摇摇头: “你正好说反了,郑主任两口子可愿意了。 都说闺女女婿半个儿,一点不假。 人家闺女她妈说起你表弟,那是真亲,我看都恨不能当亲儿子了。” “既然都同意,为什么你说散定了?” “我不同意。”大姑斩钉截铁来了这么一句。 侄女惊讶极了。 人家公社主任的女儿,据说长得又那么漂亮,能看上表弟,本来就是下嫁,本来就是咱们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幸好表弟争气,考上大学了,身份也上去了。 人家父母还这么同意。 咱们哪有不同意的资格啊? 大姑脸上充满了浓浓的悲伤。 她似乎有点不敢面对这个话题。 到了新建的房子这里。 三间出厦的大瓦房,框架已经建好,封了顶,上了瓦,院墙和门楼都已建好。 就等着雨季一过,处理内外墙,做好门窗,到年底就能搬进来过年了。 侄女跟着大姑进来参观了一圈,由衷地感到高兴,这房子已经是当前最时兴的样式了。 大姑家的日子真的是过得越来越好了。 但真正让她放在心上的,还是表弟的亲事。 忍不住又问:“大姑,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你为什么不同意?” 大姑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事有点说来话长,还得从老大考上大学开始说。 他考的那大学,据说是全国最好的大学,咱们县里到现在还没考上一个呢。 可是咱们家这情况现在全靠老大,他要是上学走了,不但不挣钱,还得花钱,咱供不起。 所以后来老大把通知书撕了,决定不去上——” “怎么能不去上呢?”侄女一听就急了: “你听听考上这么好个大学多不容易啊! 供不起咱们可以想办法,亲戚朋友都凑凑——” 大姑抬手打断了侄女的话: “这事就不讨论了,全家老老少少二十一口子人,都跟着哭了一遍了。 反正已经决定了。” 好吧,既然你们全家都跟着哭了一遍,跟着哭这事怎么能少了你的亲侄女呢! 连侄女的女儿看到妈妈哭得那么伤心,也吓得哭了起来。 大姑只好哄了小的哄大的。 好容易把这娘俩哄得都不哭了。 侄女久久不能平复内心的悲伤,打着哽咽问:“是不是俺表弟不上大学,人家父母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了?” “也不是那么回事。”大姑说道: “你表弟不去上大学这事,郑主任两口子肯定是知道了。 昨天他们两口子就来了。 郑主任的意思是,要是咱们家家庭条件不允许,他们家可以出钱供老大上大学。” 侄女眼睛一亮,叫道: “对啊,她们家肯定有钱啊,反正是他们的闺女女婿,也没便宜了别人,这不正好了吗?” 大姑白了侄女一眼: “你说的没错,肯定没便宜了别人。 他们跟你想的一样,这事正好了。 反正他们就这一个闺女,将来再多的家业也是女婿?受。” 这下侄女什么都明白了,不禁脸色一白:“他们就这一个闺女,那肯定要招养老女婿?” “对!”大姑的语气一下子变硬了: “他们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要招养老女婿。 所以老大就是上学花再多的钱,他们也舍得花。 他们舍得钱,可我舍不得儿子。” 侄女赶紧拉住大姑的手:“大姑你别急,这事再慢慢商量——” “没得商量!”大姑突然变得暴躁起来: “我的儿子就是打八辈子光棍,我也不让任何一个儿子给人当上门女婿。 你以为招赘出去了,?受人家那份家业就那么容易? 你得去伺候人家的父母,那是嫁给人家了,在人家家里就得看人家的脸子。 在家里给人当孙子,到了人群里那就是重孙子。 人家的父母老了,你得给人养老送终。 就是上门女婿死了,他也回不了自己的祖坟。 他得埋在人家的坟地里,挨着他的丈母娘丈母爷,死了也得伺候人家的父母!” 侄女又哭了,她紧紧攥着大姑的手:“大姑,大姑,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我明白,你说的对!” “你知道?你赶不上我知道!”大姑的情绪就像要爆发的火山一样涌上来: “你没看到吗,你现在的大姑父! 这是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啊。 你看他蔫儿蔫儿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在自己村里的时候不这样啊。 这不是到了别人的一亩三分地,坐山招夫啊,见了谁都比人矮一截。 梁家河合村的人,谁拿着你现在的大姑父当个人? 那也是我的男人啊,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我是他老婆,我就能抬起头来了? 就是他死了,他连梁家河的坟地都进不去,还得回他自己的村。 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大姑再也说不下去了,突然捂住脸,一下子蹲下去,呜呜地哭起来。 侄女也无力地蹲在大姑身边,搂着大姑哭。 孩子搂着她妈妈哇哇地哭…… 本来,大仓娘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见了公社三把手这样的大干部,那肯定是十分紧张,惶恐的。 但是昨天她面对郑主任和国营饭店一把手,态度十分强硬,话说得斩钉截铁。 除了稍微客气地对郑主任的好意表示感谢之外,那就是毫不犹豫拒绝了郑主任的好意。 然后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现在家里的大瓦房也盖起来了,最晚年底就能入住。 所以随时可以迎娶儿媳妇,她就是希望尽快让老大结婚,给下边的弟弟们做个好榜样。 上大学会耽误娶媳妇,所以老大不愿意去上,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同意儿子上大学。 郑主任两口子是什么人呐,焉能听不出小梁母亲话里的意思。 而且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那是相当地恶劣。 让这两位干部相当地尴尬。 话不投机,赶紧告辞,灰溜溜地走了。 就人家那身份,真的是很侮辱的事情。 要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回去的当天晚上就跟女儿摊牌了。 他们两口子就这一个女儿,那是肯定要招女婿的。 要不然老两口老了谁伺候? 谁养老送终? 但是小梁的母亲态度极其坚决,人家是绝对不会让儿子招赘的。 两家的分歧如此之大,就让女儿做出抉择,你自己选吧! 郑淑叶当时就懵了。 她还年轻,真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问题。 不知道同样就是两个人结合,还有出嫁和招赘的区别。 爸妈这样一说,她懂了,知道自己要是出嫁走了,爸妈老了会没人管。 可是小梁的母亲坚决不会让儿子招赘。 说明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当天晚上,她哭了一夜。 苦思无计。 无解! 可她是那么地喜欢小梁! 而小梁也分明是喜欢她! 164 一拳打空了的恐慌感 郑淑叶第二天直接上不了班了。 毕竟哭一夜也是很累人的活儿。 早饭也叫不起来吃了,爸妈看她这副样子,心里都很难受。 因为他们知道,找到一个能为女儿挡子弹的人,可遇不可求。 而且小梁也确实优秀。 即使不上大学,他们也能接受小梁。 只是,他母亲那种思想观念,跟自己家的现实情况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只是女儿要有一个痛苦的过程了。 这个过程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郑淑叶听说小梁出差回来了,她这才去上班。 进了办公室就哭。 要不是这是在厂里,她肯定要扑上去让他抱着哭了。 搞得小梁莫名其妙,卷一个报纸筒敲敲她耸动的肩膀:“今天不是上坟的日子吧,哭什么?” 郑淑叶哭得更厉害了。 这是在办公室,随时都可能有人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所以他也不能过去抚着她的肩膀安慰一下。 稍倾见看她有点见好,就试探着问:“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然后再接着哭行不行?” “你出差走的第二天,我爸妈到你家去了。”郑淑叶抽抽噎噎地说。 “哦?说了什么?” “我爸妈就是想跟你娘商量一下,我家可以供你上大学,可是你娘不但拒绝了,态度还很不好。” “哦——”梁进仓慢慢走回去坐下了。 郑淑叶看他脸色不大好看,擦擦眼泪:“你也别觉得怎么样,我爸妈没生气。” 嗯,梁进仓点点头。 “你爸妈是不是告诉俺娘,你们家是要招养老女婿的?” 郑淑叶悲戚地点点头,又开始哭:“我在家哭好几天了,怎么办啊?” 梁进仓脸色更苦了。 因为儿子,又一次让母亲受伤害了。 母亲这头半辈子,就怕的就是有人跟她说招赘的话题。 郑主任这是戳母亲伤疤去了啊! 郑淑叶看他那痛苦的表情,以为也是跟自己一样,认为这是无解的难题,肯定也是感到无比的绝望。 真想跟他抱头痛哭一场啊。 她就不明白了,这都新社会了,讲究婚姻自由多少年了,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还是要面对这样那样的障碍? 梁进仓问道:“你爸妈是不是让你二选一,要么选我,要么选父母?” 郑淑叶无力地点点头。 “你怎么选?” 郑淑叶抬头看着小梁: “这几天我都想到了死。 可我又觉得死了太自私了,爸妈把我养这么大,我要是死了,他们可怎么活啊? 可要是因为这点事让我放弃你,我受不了!” 梁进仓心里一热,鼻子就有些发酸。 自从认识这位人品容貌俱佳,极有贤内助潜质的好姑娘,要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但因为想到自己跟人家身份的差距,而且也想过她家就她一个孩子,父母肯定要给她招养老女婿的。 不敢太过于靠近她而已。 现在她面临二选一,自己同样要面对二选一。 很明显,不管是她,还是自己,都不可能放弃父母。 因为我们都不是自私的人! 可是谁又能轻易放弃对方呢? 真希望时间能前进十年,二十年,那时候,就不会给相爱的两个年轻人出这样二选一的难题了吧! “我想要紧紧抓住他的手。 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 看到太阳出来天亮了……” 郑淑叶惊疑不定地看着小梁:“你唱的这是什么歌?怎么感觉这么奇怪?” “明天,希望还会有。”梁进仓说道; “咱俩都不是自私的人,谁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父母。 但是现在他们也没说非得让咱们立刻就二选一吧? 你还要考大学,要说结婚还早呢。 我也一样,电大也是大学,我不想跟其他人那样早结婚。 咱们保留自己的希望好吗? 社会现在发展得越来越快,你有没有发现很多观念都在被颠覆? 谁知道明年,后年,不一定谁的思想观念就发生变化了呢!” “也对——”郑淑叶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希望之光。 接下来没几天,梁进仓又要给她唱首歌了。 “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 你和我来到小河旁。 从没流过的泪水。 随着小河淌……” 因为,暑假已经过完,郑淑叶要去县一中复读,明天就要开学了。 下午下了班,梁进仓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由他做东,请郑淑叶到国营饭店一起吃晚饭。 刘经理只要不是家里来了客人,都是在饭店吃。 反正郑主任在公社食堂吃得也不错。 女儿和小梁过来吃饭,她心情其实很复杂。 女儿已经明确告诉爸妈,如果二选一,她肯定会选自己的父母。 父母就自己一个孩子,她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把父母一扔就出嫁走了。 但是她现在学业为重,结婚的事儿现在讨论为时过早。 哪怕跟小梁算是好朋友,也没到二选一的时候。 道理很对,可郑主任和刘经理就是再开明,也感觉十分别扭。 明明知道不可能走到一起,那么一男一女就没有交往的必要了。 男人和女人交往,除了搞对象,绝对不会有第二种关系的。 可是,让他们拿出家长的权威,命令女儿从此跟小梁一刀两断,权当不认识,他们又做不到。 刘经理亲自当跑堂的,给女儿和小梁上菜。 这俩人居然还喝起酒来了! 不过让刘经理欣慰的是,在装作不经意的偷听当中,她发现小梁跟女儿讲的都是有关于学习的事儿。 小梁不但跟女儿探讨学习方法,还在学习方向上给了女儿太多太多的鼓励。 满满的都是发自内心的关爱,就是希望女儿在明年的高考中也能考上一个好大学。 女儿喝了点酒,小脸儿红扑扑的,中间还掉了两次泪。 弄得刘经理也挺感动的。 看他俩吃完了,本来刘经理的意思,是让女儿等会儿跟自己一起回家。 可是女儿说,要让小梁送自己回家。 刘经理最终还是同意了。 唉,你说小梁的母亲有四个儿子,把这个拿出来给自己家不行吗? 跟着自己家,比他在梁家河那个村里,方方面面的条件都是天壤之别啊! 真不理解那个家庭妇女是怎么想的! 然后眼睁睁看着女儿和小梁并排推着车子,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 多般配的一对! 今天晚上分别,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 因为小梁要经常出去跑销售,郑淑叶周末回家,小梁未必正好在厂里。 不过郑淑叶会给小梁写信,告诉他自己的学习情况,开学没多久,就很快进入了学生状态。 小梁给郑淑叶回信,告诉她自己也已经开始上电大,按规定周末要到县城上面授课。 不过他几乎不去——原因不详。 还有就是告诉郑淑叶,自己没去上大学,让村长宋肥田十分失望——原因不详。 郑淑叶感到很奇怪,上次他发现小梁跟宋村长关系并不好,为什么宋村长对小梁还这么关心呢? 小梁给她回信说,因为肥田想使坏,让自己没法去大学报到。 没想到自己压根儿就没想去上大学,这让肥田憋着一肚子的坏没地方使,这让他简直失望极了。 肥田村长不但有一拳打空了的恐慌感,还有今年暑假的后半段,他和侄子宋其廷都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因为梁家河这么大的村子,两千多口子人呢,经常会有村民办这样那样的事,需要到村里来盖公章。 宋其廷当然就是谎称自己把公章丢了,正准备去县城再刻一个。 那几个需要盖公章的就天天来打探,问他刻好了没有? 尤其最急的就是一个姓宋的本家,他要批二胎,这些日子酒都不大喝了。 响应优生优育嘛,据说酒后生出来的孩子不聪明。 忍着酒瘾,每天晚上吃了晚饭两口子就搂着钻被窝,专业生孩子。 没想到这个批二胎的准生证就办不成了。 让自己本家手里那个大印给卡住了。 一天两天没有去刻出来,三天五天还是拖拖拖,这个本家就火了。 一开始把宋其廷好骂。 骂了两回不管用,宋其廷还是咬着牙拖延。 直接把宋其廷打了一顿。 还是肥田村长拿出尊长的权威给拉开的。 那个本家当时无论如何也要拽着宋其廷去县城,立马把公章给刻出来。 肥田村长和宋其廷皮里阳秋说了一大通,好容易才把那个本家给安抚住。 其他几个需要用公章的也来骂骂咧咧的。 就这样咬牙坚持了半个多月。 肥田和宋其廷奇怪的是,最应该急着用公章的大仓,为什么不来骂骂咧咧? 直到人家学校都开学了,他们才听说,大仓因为家庭情况不行,家里供不起,直接把录取通知书给撕了。 这让肥田和宋其廷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白白地折腾了一顿。 尤其是宋其廷,十分郁闷。 明明按照他叔的指示,顶着那么大压力,挨了那么多谩骂,末后他叔还冲他发了一通无名火。 宋其廷郁闷的心情之下喝多了,躺周寡妇的炕上就把这事秃噜了。 周寡妇对大仓一直怀恨在心,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很是幸灾乐祸,忍不住跟周围娘们儿秃噜了。 农村娘们儿的嘴,那简直比无线电波速度都快。 村里公章丢了的真正内幕,瞬间传遍全村。 肥田村长把宋其廷打了一顿。 怎么感觉好像老了似的,老是办糊涂事了? 心里懊丧,好几天都不敢在村里公开露面。 过了几天感觉风声松了些,刚出来走动走动,冤家路窄,正好碰上大仓了。 大仓满面春风地跟村长打招呼:“六大爷,村里的公章找回来了吗?” 肥田村长直接气得白眼上翻。 也不理他,转身就走。 没想到大仓还没完了,从后边追上来: “六大爷,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想跟村里签个合同,要是没公章的话怎么签啊。” 肥田村长闷头走路,也不看他:“签什么合同?” “我想承包村里那个砖窑,不知道村里同意不?” 肥田村长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死死盯着大仓:“你跟我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是很闲的样子吗?”大仓笑道: “我是觉得好好的砖窑建起来了,要是再放几年就废弃了,多可惜啊。 要是村里少要点承包费的话,别太贵了,我愿意承包下来。 利用起来了,村里也能多份收入,我呢,也挣俩钱。” “你想多少钱承包?”肥田直接转身,带着大仓往大队部走去。 165 主动跳火坑 到了大队部,肥田村长还是有些不能确定大仓的真实意图。 因为去年的时候,他在砖窑当着几个公社干部的面儿,明确表示本村的土质不适合烧砖。 后来肥田村长也请来技术过硬的烧窑老师傅,确定了大仓那话的真实性。 如果仅仅是因为王连举的技术不行,那么可以请技术好的师傅来烧窑。 但是土质不行,表示砖窑投入的四万多块钱打了水漂。 现在砖窑已经废弃快一年了,制砖机都已经锈迹斑斑。 肥田村长正准备把机器什么的,能卖的全部卖掉,剩下不能卖的就那么一扔算了。 没想到现在大仓要来承包砖窑。 肥田直接问他:“你明知道土质不适合烧砖,还要承包,什么意思?” “当时咱村砖窑成品率低,也不全是土质的问题。”大仓说道,“关键还是烧窑的技术不行,这回我要承包,就请个技术好的师傅,提高成品率不就挣钱了。” 肥田一开始要办砖窑的时候,就是受了叔伯小舅子王连举的蛊惑,那时候他确实对烧砖一窍不通。 王连举说什么,他就信了什么。 可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也请教了不止一个烧窑师傅,肥田现在对烧砖这事也很内行了。 他完全能够确定,本村这个砖窑,就是请神仙来烧,成品率也高不到哪里去。 且不说承包费的问题,就是一分钱不要让他干,除去人工费,燃料和运输等成本,依然是要亏本。 难道大仓不知道这一点? “大仓,你确定你就能挣钱?” 肥田当然十分希望大仓把砖窑承包下来,然后亏得他倾家荡产。 但他不明白大仓明知道是个火坑,为什么还要往里跳? 大仓笑道: “不挣钱我干嘛要承包! 六大爷,你看看一年得多少钱的承包费?” 肥田琢磨了琢磨,伸出四个手指:“四千。” 大仓直接给吓了一跳:“六大爷,这也太多了吧?” “不多。”肥田村长说道; “原来建这个砖窑的时候,连基建加机器什么的,一共花了四万块钱。 你先算算这四万块钱,一年光利息就得多少钱? 然后还有机器磨损。 再说你得挖村里的土,这个也得算钱。 四千块钱一点都不多。” 大仓正色道: “六大爷,账不是这样算的。 咱这个砖窑,从建起来到停工,一共干了两年多。 这两年全部的销售额,不过才两万多一点。 也就是说,一年卖一万块钱的砖。 然后为了生产这一万块钱的砖,光费用就去了两万多。 也就是说,咱们干着的时候,每年要亏损一万块钱。 我要是每年上交四千,合着你是让我一年就亏上一万四千块钱啊? 这么多钱,我们家干好几辈子也还不上。 算了,我看你也不想往外承包,那就留着吧。” “哎哎哎,”肥田赶紧叫他: “你别走啊,你到底想不想承包? 那你自己说,给多少钱的承包费吧?” 大仓只是作势要走,站起来了其实还没开始迈步。 看样子他是真的想承包,又坐了下来。 “我跟您交个底,我要是承包,首先我把费用降下来。 就是我们几个玩得来的一块儿干。 人也不要太多了,什么会计啦,外跑了,都不用,我自己就干了。 反正我打算着,一年能出一万块钱的砖就挺好。 按照百分之十的利润来算,满打满算我能挣一千块钱。 这一千块钱呢,我跟村里平分。 所以,我最多能出五百块的承包费。” “那么大个砖窑,一年五百块钱的承包费,太少了吧?”肥田故作为难地说。 “不少了,关键咱们这个砖窑不挣钱,土质不行,要不然的话村里也不能让它停产吧!” “这么大个事,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这得开个班子会,明天给你答复吧。” 大仓高高兴兴走了。 肥田高高兴兴召开了班子会议,讨论大仓要承包砖窑的事。 本来就是一个废了的砖窑,有人承包,班子成员当然大多数都很高兴。 唯一不高兴的是保管员梁秉海。 但是所有人都表示同意,他也不能站出来否定别人,因为他一个人的不同意见,根本不管用。 而且村里的事儿,别看肥田还召开班子会议讨论,其实就是走个过场,让你们知道有这么回事。 这么多年了,村里的大事小情,全是都是肥田一言而决。 别人提出不同意见,根本不管用。 实际上也没人敢挑战肥田的决定。 晚上散会之后,梁秉海偷偷去找大仓。 他怕让大仓娘知道这事上火,还是偷偷把大仓叫了出来。 又是上次那个角落,当时梁秉海向大仓透露了肥田要使坏,指使宋其廷谎称丢了公章。 现在这个角落直接成了俩人的接头地点了。 梁秉海鬼鬼祟祟在黑暗中四处张望一番,确定周围没人,这才对大仓说道: “大仓,你都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你叔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孩子。 没想到这回怎么糊涂了? 咱村那个砖窑停了快一年了,机器都锈了,现在还能不能用都不一定。 这个先不说,关键是咱村的土质不适合烧砖,这个话题一开始还是你提出来的。 土里含杂质太多,烧得稍微火大一点就成了琉璃。 人家的砖烧出来都是四四方方的,你看看咱们砖窑,现在还堆着那么多废砖,都烧成溜溜头了,都是圆的。 你要承包砖窑,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叔,这个我都知道,去年我就知道。 砖窑成品率那么低,第一是土质有问题,第二就是王连举是个半瓶子醋,技术不行。 这些我都有办法克服。 你放心吧,我能挣钱。” “我不放心,我怎么能放心呢?”梁秉海还是不依不饶地说: “你说你在木器厂干得好好的,干嘛又要承包砖窑自找麻烦? 你说你图了个什么?” “叔,我还真不图什么。”大仓说道: “咱村的砖窑亏了那么多钱,其实主要是亏了那些在窑上干活的老少爷们。 去年砖窑一停,对外宣称倒闭了。 那些干活的欠的工资,一分钱也没拿到。 我就想通过我的承包,让老少爷们把血汗钱拿回来。” “你这个想法是好的,可是你明明挣不着钱啊。 再说你一年交五百块钱的承包费,砖窑欠着一万多块钱的工资呢。 你得承包二十多年才能把大家伙的工资补上,这怎么可能嘛!” “没事,慢慢来,我还有后续的办法。”大仓信心满满地说: “叔,我托付你办个事。 明天你跟肥田说,就说怕我亏损了交不上承包费,建议承包费一交就交两年的。 而且承包费收上来,立马补发原来干砖窑的工资。” 梁秉海越听越懵了。 但是大仓一再拜托他去这样跟肥田说。 而且梁秉海也知道,这话肥田听了肯定高兴。 因为分明就是帮着村里说话嘛。 这是把大仓坑了。 166 合村的人都来劝他 虽然梁秉海一直在努力做肥田的一条忠狗,但是在维护梁姓族人的利益方面,那也是出了很多力。 因为他知道,肥田之所以能用他,就是认为他能把姓梁的笼络住。 姓梁的是他的大后方。 尤其是这两年来,肥田做事有些越来越离谱,梁秉海跟村长的关系已经有了一定裂痕。 上次大仓考上大学,肥田背后使坏,梁秉海第一次背叛村长,把自己偷听到关于肥田的内幕透露给了大仓。 这也说明他从内心开始,已经敢于站到肥田的对立面了。 这次大仓要承包砖窑,对肥田来说是大喜事。 梁秉海却是毫不犹豫来找大仓,告诉他这就是个火坑,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大仓不但不采纳他叔的意见,还拜托他叔去肥田那里加把火,要求承包者一次缴清两年的承包费。 这样的事梁秉海做不出。 到时候大仓亏得倾家荡产,姓梁的知道这里面还有他梁秉海给肥田出谋划策,他在梁姓家族里面就别想混了。 会成为姓梁的永远的骂柄。 大仓知道梁秉海是怎么想的,劝他道:“叔,这事是我托付你办的,肯定是对我有好处,你不要有思想顾虑。” “大仓,我真看不出这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我一下子交了两年的承包费,至少两年之内村里没法反悔啊。” “对,如果你能挣钱的话,为了防止村里反悔,这么做是对的,可问题是,那个砖窑无论如何你都挣不到钱啊!” 大仓小声说: “叔啊,我跟您交个实底儿,我肯定能挣到钱。 所以你这样做就是帮我。 而且为了帮得彻底,你对村里那些在砖窑干过的宣扬宣扬这事。 让大伙在我跟村里签合同那天去大队部,先把那一千块钱分了再说。” 这下梁秉海更迷糊了: “大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挣不到钱呢? 你就是想反悔也没办法了,承包费都已经分了。” “没有万一,只有一万,你就放心吧,上一回我让你放心,是因为我有把握,这回我也有把握。” 既然大仓都说到这份上了,梁秉海也只好听他的。 不过这事怎么琢磨怎么就是在坑大仓。 临分手的时候,大仓还嘱咐梁秉海,今晚咱爷俩的密谋,跟谁也不要说出实情。 梁秉海心里苦笑,心说我还没嘱咐你呢! 我去给肥田献出这么个好主意,让你大仓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要是让咱老梁家的人知道,还不得把我给骂死啊! 第二天,梁秉海把大仓教他的话跟肥田说了。 肥田大喜。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这样一来,大仓干上几个月要是发现砖窑不挣钱,想反悔也没办法了,反正承包费都分了。 他对梁秉海十分满意。 看来他还是忠于自己的。 梁秉海从大队部出来,又去找村里那些曾经在砖窑干过的村民,告诉他们大仓要承包砖窑的消息。 并让大家准备去大队部讨要拖欠的工资。 这下全村都轰动了。 因为这个消息太具有爆炸性了。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本村的土质不适合烧砖,那个砖窑就是让神仙去烧,也挣不到钱。 大仓这是傻了吗? 对于那些在砖窑干过的村民来说,震惊之余,还是高兴的成分更多。 毕竟辛辛苦苦在砖窑干了快两年,仅仅发了不到一年的工资,砖窑还欠着他们一年多的工资呢。 按理说砖窑虽然倒了,但是村里应该把这个钱给补上。 可是肥田说村里现在没钱,拿不出那个钱来补工资。 有人家里遇到点事什么的,到大队部来闹,肥田就推说准备把制砖机什么的卖掉,卖了以后就给补工资。 反正拖了快一年了,那些人的钱还是一分都没拿到。 现在砖窑要承包出去了,而且梁秉海跟他们透露了大仓签合同交钱的日期,这些干砖窑的都兴奋极了。 一个个串联起来,就是要等那天一起去大队部,只要大仓交了承包费,他们就马上把这笔钱给分了。 虽然一千块钱远远不够所有人被拖欠的工资,但是能要一分是一分。 而对于那些没在砖窑干过,尤其是姓梁的那些人,听到这个消息却是坐不住了。 纷纷跑到大仓家,劝说大仓不要去承包那个砖窑,那就是个火坑。 还有的直接跑去找老英雄梁金元,让他拿出爷爷的威严来,严令禁止孙子犯傻。 幸好在此之前,大仓已经偷偷召集母亲和二叔、三叔,到爷爷那屋里开了个碰头会。 告诉他们,自己要承包砖窑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反正一句话,保证能挣钱。 所以到时候不管村里人说什么,事情怎么发展,让家里人一定要沉住气。 最后看结果就行。 这个预防针打得十分有必要啊。 要不然的话,连关系远的老少爷们都替大仓着急,自己家的人听到这个消息,还不得急得翻白眼啊! 反正是不管村里的人怎么好心相劝,都不能阻止大仓义无反顾地跳进火坑。 自己跳进去还不算,还把自己的铁哥们梁建刚给拉着一起跳了下去。 一开始,承包砖窑这事跟建刚还一点关系也没有。 建刚的父亲梁秉文作为大仓没出五服的大伯,而且大仓和建刚关系又格外好,从小形影不离长大的,他肯定要来劝劝大仓了。 不仅仅是劝劝那么简单,而是拿出大伯的威严来,声色俱厉地要求大仓趁早打消那个念头。 有一句老俗话叫“算着有,实际无”。 意思就是你在做买卖之前总得盘算一下吧,比方一件东西成本五毛,卖一块,就能有五毛钱的利润。 可那五毛的利润是毛利润,等到除去各种费用,还有现实中你想象不到的额外付出,有可能杂七杂八加起来,成本要超过一块。 你只卖了一块,也就是说不但挣不到钱,还要往里赔上一点。 这是老农民最朴素的生意经。 秉文大伯的意思就是,好多买卖在做之前盘算着肯定能挣钱,但是等到实际操作,往往还要往里赔。 何况大仓准备承包砖窑这事,瞪着眼就是个火坑,那是稳赔不赚的买卖,你为什么还要去干? 傻了吗? 老头巴巴地训斥了一大顿,然后发现,大仓一家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 尤其是大仓娘,平常挺明白的一个人,为什么这件事就不明白了呢? 别人替她家着急,她还不急不躁的。 梁秉文生气了:“大仓,这事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不走了,我在你家看着你,绝对不会让你跟村里签合同。” 其实,这几天大仓一直都在观察,观察这些来自家劝说的人,到底谁最急? 他要选出一个最着急的人来。 现在看来,还是因为自己跟建刚从小光屁股长大,关系最好,所以秉文大伯最着急。 另外田富贵他爹也很急,也是来大发雷霆。 现在村里的建筑队在县城干,小工是一天一块钱,二把刀一块六。 自己和他俩一块儿进的建筑队,现在自己早就不干那活儿了,他俩这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分出高低来了。 富贵垒砖有天分,手脚麻利,建筑活儿一看就会,干了不到两年就混成了二把刀。 术业有专攻,一点不假,建刚头脑比富贵灵活,但是干建筑活就没天分,所以到现在还是小工。 俩人每天的工资就差六毛钱。 这可是天壤之别啊。 富贵要是在建筑上好好干,大有前途。 但建刚还是适可而止吧,他不适合干建筑。 而且现在从秉文大伯的表现来看,建刚值得培养。 因为只有建刚真正发自内心地把自己当亲兄弟对待,秉文大伯才能发自内心地把自己当他儿子一样看待。 他对秉文大伯说道:“大爷,先不说我的事,我先问您,现在狗咬和山鱼俩叔的话,他俩手里能有多少钱?” 梁秉文一愣,不知道大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想了想,沉思道:“村里人都估摸着,他俩每人能攒下一千多块钱了,到年底的话,每人都能拿出两千块钱来。” “我算着也差不多吧。”大仓说道,“到明年,俺那俩叔盖新屋,再找个带孩子的寡妇什么的,能找到吗?” “肯定能啊,”梁秉文一拍大腿,“现在他俩别说是在咱村,就是周围这几个村里,他们也算买卖干得好的。” “那么,您的山楂今年没烂吧?” “没烂。”说到这个话题梁秉文笑了,“都让他俩串成糖葫芦了,末后还不够呢,他俩又去外村买的。” “建刚没跟您说,这些都是我给他们出的主意?” “说了,我知道是你的主意,所以我就说嘛,你挺明白的孩子,这回怎么就要办糊涂事呢?” “这回也是明白事,”大仓说道,“我在公社里认识一个烧窑的老师傅,他能让我挣钱。” 梁秉文再次急了: “现在全村都知道咱村的土质不适合烧砖,烧出来大多数都是胖子砖。 就是神仙来了,他能把咱村的土质改了? 大仓你是不是让人骗了?” “人家烧了大半辈子砖了,怎么成骗子呢,大爷你就再相信我这一次。” “我相信不了,别的事也许你弄得挺明白,但是这事绝对是个火坑。” “唉——”大仓表示为难地叹口气, “本来我还想把建刚从建筑上拽下来,帮我弄砖窑。 我的意思是想让他跟老师傅学技术,等到老师傅把他教会了,他就在窑上给我负责。 您态度这么坚决地认为我这事是火坑,肯定更不会同意建刚回来帮我了!” 梁秉文一下子愣住了。 他倒不懂有个词儿叫“反客为主”。 只是让大仓这么一说,他反而不好意思阻拦大仓包砖窑了。 要是他再继续阻拦,好像只是为了自己儿子着想,生怕儿子跟着赔钱一样。 他有些结结巴巴地问:“你的意思是说——干这事还需要建刚帮你?” “对啊,我在木器厂还干着外跑,经常得出去跑销售,砖窑就得有个信得过的人给我看着啊!” “那倒也是——”梁秉文沉思着说: “你跟建刚肯定是谁也能信得过谁。 可是光有个信得过的人也不管用,关键是砖窑明明不挣钱啊!” “我不是说过了,大爷您再信我一次,就让建刚回来帮我。 除了帮我管着这个砖窑,还要让他学会烧窑技术,连技术都靠他了。 先干俩月看看,要是确实不挣钱,他再回建筑队。 他又负责管理又管技术的,我给他双份工资。 行不行?” “你现在缺少一个信得过的人给你看着,他肯定要回来。”梁秉文点头道: “那就让他回来。 不过说好了,干上仨月俩月的,要是看着不挣钱,就赶紧撤。 另外,别说双份工资,一份也不需要,他回来就是为了帮你。” 大仓高兴地笑了:“这下好了,只要您点头同意,建刚肯定没问题,我马上捎信让他回来。” 梁秉文倒背着手走了。 路上越琢磨,越是觉得不对头。 明明自己就是来严厉禁止大仓跳火坑的。 为什么反而把儿子都搭进去了呢? 167 这事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 只要建刚回来,大仓的人马就齐了。 他把建刚送到公社办的砖瓦厂,让他跟着砖瓦厂的老师傅学习烧窑。 不但让他学习烧砖,还要让他学习烧瓦。 一句话,但凡是烧窑师傅会的技术,要求他都要学会。 然后他就要跟村里签合同了。 本来这几天,肥田村长心里一直很忐忑。 因为他听说村里好多人都去劝大仓不要跳火坑。 甚至跟大仓家关系特别的好的,都跑他家去发火了,坚决制止大仓承包砖窑。 这几天也不见大仓动静了,肥田以为大仓打退堂鼓了呢。 心里那个遗憾就别提了。 他以为是要求大仓一次性交上两年的承包费,把大仓吓退了。 同时又很后悔当时跟大仓说定这事的时候,没有让大仓付一部分定金。 定金定金,就是这事说定了的保证金。 如果村里到时候反悔,那么就要双倍返还定金,如果大仓反悔,那么定金就别想要了。 当时仅仅是空口说白话,大仓反悔了,他也没什么损失。 肥田村长正在恼火之时,大仓拿着钱,到大队部签合同来了。 村里班子成员也都叫来了。 以前在砖窑干活的村民也是闻风而至。 可把肥田村长给高兴坏了。 因为他听大仓说,本来就是东借西凑搞到了五六百块钱,交了承包费以后剩下百十块,就当是砖窑开工的费用。 后来村里又要求他一次性交上两年的承包费,没办法,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又去借了五百。 不等砖窑开工,他家已经负债累累了。 这如何不让肥田高兴! 这回大仓指定要赔得倾家荡产。 不仅仅是一千块钱的承包费的问题,他干一天,就是一天的费用,那就是个无底洞。 吞钱的祖宗。 大仓你就供着吧。 肥田相信,大仓经过这次承包砖窑,欠下的钱基本上就用后半辈子来还了。 到死能不能还上也不一定。 不过,肥田心里高兴,表面上还得装出不情愿的样子。 明明合同都要签了,还是很遗憾地表示,那么大一个砖窑,光初期投资就花了四万块钱。 那可是一笔巨款啊。 为了建砖窑把村里的钱都给掏空了。 现在大仓仅仅用每年五百块钱的价格承包下来,村里实在是亏大了。 大仓大概被他装模作样的遗憾给嘟囔烦了: “六大爷,你要是嫌少,咱这个合同就别签了,我不承包了还不行吗!” “是啊,我是嫌少,可是现在砖窑停工了,放着也是放着,少不少的这不是也答应你了。” “那就别嘟囔,别嫌少。” 肥田叹口气:“我这不是替村里的损失着急嘛,要是你但凡再多给点,村里也能少点损失。” “我这就出的够多了。”大仓说道: “不信你问问在场的老少爷们,谁能比我出得多? 要是谁比我出得多,我立马拿回我的一千块钱,把砖窑的承包权给你。 有没有?” 村民们一个个都讪笑。 除了你大仓傻了,村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你还傻的来。 “要不然这样,”大仓说道: “六大爷,在合同里再添上这么一条。 以后不管谁想要是承包砖窑了,不管我的承包有没有到期,都可以提出跟我竞标。 我这个提议对村里有利吧?” 村民们继续讪笑。 这一条权当是屁话。 别说跟你竞标,就是村里一分钱的承包费不要,也没人去干这个砖窑。 因为比起砖窑每天的亏损,承包费只能算毛毛雨了。 肥田村长一想,反正这一条加不加无所谓,那就打发大仓满意,给他加上。 正像大仓说的那样,这一条其实给了村里一定的主动权,只能对村里有利,不能对村里有害。 梁秉海作为村里的保管员,也是签合同的见证人之一。 对于大仓的表现,他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虽然大仓那天晚上在私底下口口声声告诉他,砖窑肯定能挣钱。 可他无论如何看不到有一丝一毫挣钱的可能性。 另外退一万步说,万一大仓就请来了能人,真的能烧出好砖,大幅度提高成品率,让砖窑能挣到钱。 那么他真正能挣钱以后,别人肯定就会眼红。 如果他不在合同里加上可以随时竞标这一条的话,因为承包期限没到,别人眼红也只能是干着急没办法。 可他却主动要求加上这一条。 这就相当于,如果他不挣钱,那就擎等着亏损吧。 如果他能挣钱,立马就会有人跳出来跟他竞标。 反正一句话,不管他挣不挣钱,最后都没好。 砖窑还没开始干,梁秉海就替大仓感到悲哀了。 合同签好以后,大仓付给村里一千块钱。 那些干砖窑的村民早就在眼巴巴地等着呢。 会计宋其廷拿出砖窑的账,砖窑倒闭后,到现在总共还欠着一万多块钱的工资。 这一千块钱,只能按照拖欠工资十分之一的比例给大家发下去。 虽然很少,但总比一分都拿不到强。 而且大仓现在又要开工了,这些人有可以到砖窑去干活了。 不过这些人都有顾虑。 砖窑属于村集体的时候,那还算财大气粗,倒闭了都发不出工资。 大仓家孤儿寡母这些年,日子一直紧巴。 好容易他去木器厂当了工人,据说在厂里混得挺好,现在新房子也盖起来了。 大概那点老底儿也掏空了。 他自己不也说嘛,这一千块钱的承包费还是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 砖窑开工以后,每天都要不少的费用。 大仓负担得起吗? 村民们感觉,他很可能负担不起。 一般情况下,干不多少日子,他就转不动了。 那时候还得停工。 大仓肯定比村里还要发不起工资。 所以,大多数人不想再去砖窑干活。 大仓只好现场开了个动员大会。 表示自己请来了一位技术高超的烧窑老师傅,一定能让砖窑赚钱的。 并且承诺,只要老少爷们在砖窑好好干,到了月底一定准时发工资。 但这些空口白话,根本无法打动大家。 大仓没办法,只能承诺说,工资半个月发一次。 这才让一部分村民动心了。 末后,只有原来工人的一半,愿意继续去砖窑干活。 他们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 看看大仓的承诺能不能兑现。 最多就是再去白干半个月。 也所谓了。 万一大仓挣钱不挣钱的,真的能做到半个月发一次工资呢! 合同签了,工人都确定了。 大仓突然又给肥田村长提出一个问题。 “六大爷,我这几天一直去砖窑考察,我发现以前那些废砖还有很多啊!” “对,还有很多。”肥田回答道,“不是跟你说好了嘛,但凡砖窑现有的东西,除了固定的东西,那些废砖,砖坯什么的,都属于你了。” “关键现在那些废砖太多了,胖子砖胖子砖,我看就是些球形砖,码都码不起来,堆成好几座山了。 到时候新烧出来的砖,要是攒多了,那就没地方放。 我现在最愁的就是那些占地方的胖子砖。 六大爷,你能不能让村里出拖拉机,给我拉走啊?” 肥田不耐烦地说: “村里拖拉机很忙。 再说砖窑已经承包给你了,就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从此以后,砖窑上的事,除了跟你收承包费,其他跟村里一点关系没有了。” 宋其廷插嘴说:“胖子砖也有人要,盖个猪圈什么的,你可以卖掉啊。” 168 村长就等着看笑话了 听宋其廷这么一说,梁进仓恍然大悟:“对啊,胖子砖也有人要啊。” “对!”宋其廷点头道,“有的人图便宜,盖正房不敢用,盖个猪圈什么的还可以。” 梁进仓捏着下巴思考起来:“现在一般的红砖是三分五一块,最好的能卖到四分二厘,差点的是三分,胖子砖,一分钱一块能卖不?” 宋其廷说:“碰上愿意要的,你能卖一分五。” “那好,”梁进仓兴奋地一拍桌子,“哥哥,我五厘钱一块,全卖给你,你倒手一块砖就能挣一分钱,跟我去砖窑点数吧。” 宋其廷脸都绿了。 大家都看明白了,大仓对这里边的道道明白着呢。 刚才就是听宋其廷那话不顺耳朵,故意作弄他。 “六大爷,”梁进仓又扭头看着村长,“我越想那些胖子砖是个愁事,村里得想办法给我清理了,不然我没法干。” “其廷不是让你卖掉。”肥田说道。 “谁敢买咱们村的胖子砖?六大爷,这事你不知道吗?” 肥田不做声了。 其实,哪个砖窑也会出胖子砖,只不过人家那砖窑的胖子率极低而已。 不但胖子率极低,人家的胖子砖变形还不是很厉害。 也就说,基本上就是砖头中间有点鼓肚子,垒墙的时候多抹泥,找平了也能将就着用。 当然,盖正房没有敢用胖子的,就是垒猪圈什么的,不重要的建筑,为了省钱,可能有人家会买一部分胖子砖掺着用。 现在每块红砖的价格,从三分到四分多,不一样。 为什么会有贵的有便宜的呢? 就是跟砖头的硬度有关。 或者说,跟每一家砖窑的土质有关。 有的地方土质好,烧出来的砖紫红色,硬度高,这样的砖价格最高。 有的地方土质不好,烧出来的砖发黄,酥松不结实,这个给那些骗人的气功大师用最好不过了,一掌打碎好几块。 这样的砖就便宜。 至于烧废了的胖子砖,要是有图便宜的,基本上几厘钱,最贵一分钱一块,也就卖了。 一开始的时候,梁家河的胖子砖也是给钱就卖。 但是梁家河的胖子砖实在是太胖了,简直就是鼓成圆形了。 试想用圆球垒墙会是什么效果? 结果就有两家用梁家河胖子砖垒猪圈的,猪圈倒了,差点把猪砸死。 为了图便宜,其实更多花了钱。 梁家河的胖子砖就臭了,白送都没人要。 看来梁进仓确实让砖窑上堆积着的几座胖子山给愁着了。 软磨硬缠,非得让村里给他想办法把那些胖子砖运走不可。 要不然在那里把场地占了,没法开工。 肥田村长实在被他纠缠坏了。 末后跟班子成员商量一下,权当照顾大仓,村里拿出五十元钱补给他,让他自己雇拖拉机拉走。 大仓这才高兴了。 临走的时候,肥田村长还嘱咐他: “大仓我跟你说,现在都补给你钱了,那些胖子砖就是你的了,以后绝对不允许再拿着那些砖说事。” “放心放心,我这就想办法处理掉。” 话说得挺干脆,其实一直到砖窑收拾好,开始干,那好几座胖子山也还是在原处堆着。 大仓承包以后烧的第一窑,是在建刚的辅助之下,由那位公社砖瓦厂的老师傅烧的。 第一窑红砖出窑,清点了一下,发现废品率占三分之一还要多。 虽然废品率很高,但是比王连举在这里的时候,要好很多了。 王连举当技术员的时候,有的时候要出一半烧成胖子的废砖。 看来这位老师傅的技术确实比王连举好多了。 干活的村民们很兴奋。 他们觉得也许是老师傅刚来,还不了解梁家河这里的土质,摸索一段时间,会让成品率越来越高的。 那样的话,大仓这个砖窑还真的能挣钱。 所谓大河无水小河干,只有大仓挣钱了,大家的工资才有保障嘛。 烧第二窑的时候,老师傅就回去了,全靠建刚掌握技术。 出窑之后,干活的全傻了眼。 成品的好砖不足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几乎绝大部分的砖,都让建刚给烧成胖子了。 而且胖得比王连举烧的那些还过分,砖肚子鼓出来,真的快成圆形了。 但凡烧成胖子的砖,除了外形鼓肚子,另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硬”。 都给烧成琉璃了。 这种砖简直比石头还硬。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除了烧制时候火太急了以外,主要就是因为土质,本村土壤里面的金属元素含量太高所致。 这是没办法的事。 干活的村民一下子又泄气了。 并且全村瞬间传开了,大仓让建刚当技术员,烧出了满满的一窑胖子砖。 其实这个结果一点都不让人惊讶。 一开始大仓要承包砖窑的时候,大家就看到了今天这个结果。 这大概就是当局者迷吧,全村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承包砖窑就是跳火坑。 单单大仓一个人看不明白。 据说大仓在木器厂干得不错,在公社里认识人还不少,看来啊,年轻人稍微混得好点,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也没看出大仓着急上火的样子。 正好干了半个月了嘛,他说话算话,给砖窑上干活的都发了工资。 而且为了制造热烈的气氛,还把所有人集合起来,就像要庆祝赚了多少钱似的。 在空场上摆开桌子,桌子上放着好几摞钱。 其实每个人半个月的工资就是十来块钱,二十多个人,不到三百块钱。 却都弄成零钱,一块的,两块的,五毛的,看起来好几摞的样子。 大仓负责喊名字记账,建刚负责发钱。 热热闹闹把半个月的工资发下去。 到了最后,还按照烧窑师傅和管理人员的标准,给建刚发了双份工资。 半个月,就给他发了三十块钱。 可把那些干活的村民给羡慕坏了。 这个消息传到肥田村长那里,把肥田给笑坏了。 别人感到奇怪,问他笑什么? 肥田笑道: “不就是发工资吗,用得着这么大动静了? 听说那些干活的自从发了工资,干劲儿十足。 大仓这点小手段,也就是骗骗咱村那些干活的。 你们看吧,他半个月发给建刚三十块钱,到黑夜建刚还得偷着还给他。 俩人绝对串通好了。 我想啊,他其实就是快坚持不住了,故意弄出这种样子给人看的。” 其他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发工资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偏偏弄得那么大动静,太不正常了。 这不正说明大仓打肿了脸充胖子吗! 但是窑上干活的村民可不这么想。 他们觉得只要大仓能发出工资来就行,管他用什么方式呢。 大家拿到钱,肯定是干劲儿十足。 而且有的干活的还来劝大仓,让他还是把公社砖瓦厂那个老师傅请来。 哪怕多给人开点工资,只要能烧出好砖来,那点工资不算什么。 大仓一听很有道理,第三窑的时候,老师傅又给请来了。 果然,技术是骗不了人的,第三窑砖出来,情况又好了很多,有三分之二的好砖。 大家的干劲儿更足了。 时刻关注消息的肥田听说砖窑又出现了转机,就把宋其廷叫来,还让他把砖窑以前的账本拿来。 俩人扒拉着账本给现在大仓的经营情况算了一笔账。 最后的结论是,砖窑的废砖率必须不高于十分之一,收支才能打平。 所以三分之一的废砖率,大仓这一窑还是赔不少。 这下肥田村长总算是彻底放心,舒服了。 自从去年他的小儿子跟大仓闹那事,到现在为止,大仓一直干得很好。 肥田明中暗中跟他较量过几个回合,无一胜绩。 这让顺风顺水大半辈子的肥田都有心魔了。 按理说,大仓从没主动得罪过肥田村长。 跟村长本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但是,问题就出在肥田在梁家河强势惯了。 大仓没有老老实实挨欺负,这就挑战到了肥田村长的权威。 不把大仓整倒,肥田心里就顺不过这个劲儿来。 现在大仓的砖窑开始了持续的亏损,具有深厚人生经验的肥田知道,这种情况下大仓是停不下来的。 只要他的砖窑开始运转,不管盈利还是亏损,他都停不下来。 这时候的人就是一种赌徒心理,赢了还想赢,输了总想回本。 什么时候他才能停下来呢? 那就是等到把七大姑八大姨婶娘六妗子,那些亲戚朋友家全部借一遍,借到山穷水尽。 当然,他还会去大算盘子那里借高利贷。 等到碰天都碰不下一分钱的时候,砖窑上干活的也跑光了,买煤的钱也拿不出来,他才不得不停下来。 到那时候他能欠下多么巨大的债务,已经很难估计了。 如果他足够坚强,那就用全部的余生去还债,一辈子别想再翻身。 不够坚强,那就是敌敌畏或者一根绳子的下场。 过了没几天,肥田村长又听说了一件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那就是建刚他爹梁秉文去大仓家送钱。 给大仓娘丢下三十块钱就走了。 还很生气的样子。 大仓娘莫名其妙,拿着钱追出来:“秉文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大仓给建刚发的工资,你看看,半个月三十块钱工资,吓人不?” 大仓娘一听也是吓了一跳。 半个月三十? 一个月工资那就是六十块钱啊,村里好多人家一年的结余没有这个数。 就是建刚在县城跟着干建筑,一天才一块钱,一天不歇干一个月才三十块钱。 这回家来帮自己的好兄弟,怎么反而工资给翻倍了? 她有点摸不透老大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了。 不过老大在承包砖窑之前就已经跟家里人透过底儿,不管砖窑经营情况怎么样,村里人怎么传言,家里人都把心放到肚子里。 现在果然应了老大的话,关于砖窑的话题已经成了村里最热门的话题。 她拉住秉文大哥,把那三十块钱塞在他手里: “秉文哥,亲兄弟明算账,这是大仓给建刚的,是他们兄弟俩之间的事儿。 咱们不掺和。” 梁秉文一想也对,只好把钱先揣起来。 然后低声说道: “大仓娘,我总感觉心里没底儿。 千想万想,就是想不明白砖窑怎么可能挣钱? 村里人可都给算着账呢,大仓每天都在往里赔。 我让建刚劝劝大仓,可建刚让我放心,说他们心里有数,肯定能挣钱。 什么时候不赔了我心里也能舒服点啊!” “……”大仓娘也是无言以对。 这每天都往里赔,那可不是小数目啊。 其实这些日子大仓娘每天都心惊肉跳的。 梁秉文继续说道: “大仓娘,你是没去砖窑看看。 咱们村的土质容易烧出胖子砖,可那些合格的砖,是又紫又结实。 一般的砖都是三分五一块,大仓他们烧出来的卖四分一块。 四分一块不假,价格很高,可是你去看看,他让来拉砖的随便挑。 只要有鼓肚子的,就挑出来扔废砖堆里。 你说那么大一窑砖,这个挑法,挑不出几拖拉机好的来。 这么个赔法,拉下饥荒,你们以后怎么还啊?” 是啊! 大仓娘不知道儿子又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连承包费,加砖窑运转,总得出去小两千了吧? 为了自家和他大舅家盖房子,他已经拿出一千块。 一千块就已经是巨款了。 她相信,现在承包砖窑花的这小两千,肯定是借来的。 因为儿子曾经跟她说过,他在公社里熟人很多,借几千块钱都很容易。 借钱容易,可是都赔进去了,用什么来打饥荒啊? 大仓娘沉不住气了,她决定到晚上的时候好好跟老大谈谈。 这位双枪老太婆式的人物,终于到了她心理承受的极限。 169 让他赔得元气大伤 吃过晚饭,二三四仓和英子都趴西屋炕上学习去了。 现在小四儿也知道学习了,至少在养成学习的好习惯。 以前的时候,只要听到街上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他就坐不住了。 往往还剩半碗粥,嘴里还叼着一块饼子,人就窜了。 自从大哥撕掉大学通知书,他们几个都深深被刺激到了。 懂得了学习的机会真的很难得。 其实不仅仅是大哥,据说外村也有考上大学,因为家里穷上不起的。 还有因为家里穷,小学没读完,初中没读完,就早早辍学回家干活了。 他们懂得了正是因为大哥的付出,他们才有了上学的机会。 当然,道理懂了,未必就能持之以恒地坚持学习。 尤其小四儿野惯了。 像他这么大上小学的,晚上又没作业,想让他吃了晚饭不出去玩,主动在家学习,那是不可能的。 村里还没有一例这样的孩子。 大哥也没有要求小四儿多了,就是给他一个任务。 让他吃过晚饭跟着姐姐和哥哥们去西屋学习,学二十分钟就行。 这二十分钟里,让哥哥姐姐根据他的学习进度,给他一个力所能及的学习任务。 完成任务就可以出去玩。 目的就是让他培养自律,养成学习习惯。 一会儿小四儿完成今晚的学习任务,在欢快的嚎叫声中跑了。 三仓已经考上了初中,晚上有作业,而且他经历过做生意失败的教训,对学习这事有更深的感受。 还有二哥和姐姐代替大哥对他进行监督。 所以他在内力加外力的作用下,基本能够在晚上坚持学习了。 东屋那边的谈话,现在也已经开始。 大仓娘把他二叔和三叔叫了来。 老歪同志的那两位挚友一看这架势,知道又是讨论重大事项的家庭会议。 于是饮驴一般喝了两碗茶,就匆匆告辞走了。 在会议开始之前,大仓娘已经跟两个小叔子交流过了。 其实这些日子村里热议砖窑的事,两个叔叔跟大嫂的感受是一样的。 他们也已经在心理上承受不住了。 现在三个人已经达成共识。 不管大仓怎么跟他们保证肯定能挣钱,他们都不会再让大仓空口说白话了。 必须要让大仓给家里人一个准确的说法,砖窑到底用什么办法挣钱? 反正村里人都给砖窑算得明明白白的,每天都在往里赔。 会议开始,老歪同志永远是默不作声,负责端茶倒水。 大仓娘主持会议。 她没说是自己顶不住压力了,而是用他两个叔的名义,告诉老大,你两个叔顶不住压力了。 三叔秉礼没等大嫂把话说完,就忍不住直接问道: “老大,别再跟我们说这是个什么秘密,绝对不能事先透露那些理由了。 你就直接跟我们说吧,砖窑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往里赔钱?” “砖窑一直都在挣钱,没有赔钱啊。”大仓笑道。 “老大,这可是天大的事,开不得玩笑啊!”二叔秉义说道: “辛辛苦苦烧出来的砖都是废品,你怎么挣钱?” 大仓反问道:“要是那些废品也能卖成钱呢?” 大家都是一愣,然后二叔说道: “胖子砖不是没人要,可是,第一,太便宜,就是几厘钱一块。 第二,咱们梁家河的胖子砖因为人家盖猪圈塌了,名声臭了,白送都没人要。 你怎么卖成钱?” 大仓笑道: “今天二叔和三叔过来,巧了。 现在我可以跟你们透露一下,咱们的胖子砖真的有销路。 而且价格比普通砖还高。 我都跟人谈好了,五分钱一块。 我还从公社的拖拉机站租了一辆拖拉机。 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开始送砖了。” “多少钱?五分一块?”二叔和三叔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 “没错,五分一块。” 屋里所有人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绝对不可能的事啊。 废砖,买去干嘛啊? 还五分一块? 最顶级的砖才能卖到四分二厘一块,你废砖能卖到五分一块! 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傻的人。 “我只能把消息透露到这里了,再说多了,我就挣不着钱了。”大仓说道: “反正你们看着点,从明天开始我就亲自开着拖拉机去送砖。 大拖拉机要是装普通砖的话,一拖拉机能拉两万块。 但是因为是胖子砖,而且咱们的胖子砖又太圆,根本就码不起来,只能散着装。 还只能装平车斗。 这样的话我算过,一车最多能拉一万块。 我一天拉一趟,那就能卖五百块钱。 这下你们放心了吧?”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 要说不相信吧,大仓肯定不能跟他们乱开玩笑。 要说相信吧,这事又实在是太过离奇。 从来没听说过胖子砖还能比好砖的价格高的。 而且听大仓的话音,人家还敞开收。 大仓又嘱咐道: “现在这屋里都是自家人,都是我的至亲,我才跟你们说实话的。 每个人,都必须把今晚的话当成绝密,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 我给你们算一笔账啊。 村里的砖窑干了两年,光废砖就攒了三座大山。 我大体估算了一下,那三座大山得有五十多万块胖子砖。 也就是说,光是村里给我留下的那些胖子砖,我就能卖两万五千块钱。” “多少钱?两万五?” 大仓娘,秉义,秉礼,还有老歪,差点集体晕倒。 即使没有晕倒,四个人耳朵里也嗡嗡的响。 就像被大爆炸给震聋了一样的感觉。 大仓继续小声说道: “另外我这不是还干着的吗。 我让建刚跟公社砖瓦厂那个老师傅学习烧窑技术,就是让他重点学习怎么才能烧出胖子砖。 接下来,我就开足马力,专门烧胖子砖。 现在建刚烧胖子砖的技术已经很好了,估计下一窑出来,百分之八十都是胖子砖。” “老大,”母亲颤声问道,“真的能挣那么多钱?” “是啊,现在窑上所有的砖都拉出去的话,能卖将近三万块。” “不行不行不行……”母亲直接吓得浑身发抖,俩手乱摇,“老大,真要能卖那么多钱,还不得把那抓起来啊!” “抓起来是不可能,这是承包的钱,又不是投机倒把。”大仓说道: “不过现在的政策还不是那么宽松,我一下子成了暴发户的话,那也是树大招风。 所以我说这是咱家的绝密。 除了咱们这屋里的五个人,其他任何人不能告诉。” 对,任何人不能告诉。 二叔和三叔又互相警告一番,回家连老婆都不能告诉。 母亲又想到一个问题:“老大,这么挣钱,咱家的钱越挣越多,早晚出事啊!” “娘,我跟你解释一下这事。”老大说道: “过些日子,肥田要是看我挣钱,他肯定要眼红。 他绝对要找人把我顶了。 所以你不用担心不好收场这事。” 三叔秉礼一听这话,不禁愤愤地说道: “这么挣钱的事儿,他找人把你顶了? 也就是说,以后这个钱就是让他挣了?” 大仓微微一笑: “三叔,咱们就等着看吧。 这买卖在我手里能挣钱,到了他手里,我觉得他能赔得元气大伤。” 170 现在政策越来越宽松了 第二天,大仓果然开回来一辆五零大拖拉机。 虽然他的驾驶证才考出来几个月,还是实习驾驶证。 按照规定,实习驾驶员开车的时候,副驾驶必须有一位正式驾驶员。 但是,那个规定是对于你驾驶大货车的时候来说的。 至于实习b证开大拖,要不要正式驾驶员陪同,这个还真是有点二皮脸。 因为按照规定,大拖驾驶室,准坐一人。 实际上大拖驾驶室里也只有一个驾驶位,就那样四平八稳地设计在正中间,没有其他乘坐人员的座位。 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说,实习驾驶证开大拖,是完全不需要正式驾驶员陪同的。 胖子砖是散乱着装的,只能装平车斗,不能高出挡板的高度。 一车大约就是一万来块转。 在砖窑装上车,他一个人拉着就走了。 据他跟窑上干活的说,是找到销路了,这是卖砖去。 问他卖到哪里,大仓躲躲闪闪地说,县城。 “买这么多胖子砖干什么用呢?”干活的继续问。 这大概就是农村人的朴实之所在。 问你一件事的时候,必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城里人讲究,所谓该问的话就问,不该问的别问。 但是农民嘛,再说又是跟大仓,该问不该问的都要刨根问底。 大仓含含糊糊地回答:“买去铺路。” 大家就都讪笑。 觉得大仓开始变得不实诚了。 哪有用砖头铺路的? 你用好砖铺在路上,即使不过车辆,就是人走在上面,不多日子也全给踩碎了。 关键你拉去的还都是些胖子砖,这东西鼓着大肚子快成圆形了,要是铺成路,那就是一个个的疙瘩。 算了,看起来大仓不打算说。 而且装上车,也不带卸车的,自己一个人开着车就走了。 谁知道拉到哪个旮旯给倒了? 还煞有介事的样子,一天一趟,好像真的是在送货。 梁进仓到了县城,早已经联系好的几个零工,都是这个点儿等着,看他到了帮他卸车。 胖子砖比石头还硬,也码不起来,就是噼里啪啦扔下来,卸车速度很快。 回来以后把大拖停在木器厂,他还能去车间看看。 去会计办公室算算账。 到现在为止,全省的大医院他都跑遍了,有要货的,只要一个电话打到厂里来就行。 不需要他再出去跑销售。 再远了,出省的话,他是不去的,因为路远,运费高,再说现在劫道的太多,越远了越不安全。 还有车间的生产能力有限,攒下的那些弯弯木头也在日渐减少。 最关键的是新材质一次成型的夹板现在已经在市场上出现,木头夹板在价格上还略占优势。 过一段时间新产品的价格降下来,木头夹板就该退出市场了。 也就是说夹板这个生意已经过了鼎盛期,他跟厂里签订的承包合同是一年,准备明年到期就不续签了。 木器厂现在又换上了一个男会计。 让习惯了算账时一抬头就能观赏美女的梁进仓很不习惯。 除了是真的需要到办公室来算账,拿东西,他尽量避免到会计办公室来。 异性相吸,同性相斥,一点不假。 近一段时间他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砖窑上。 送砖多赚钱啊,每天都能有五百来块钱的进账。 木器厂承包车间,最多的一个月他分了八百来块钱,这几个月又开始缓慢递减。 送一天砖的收入快赶上承包车间一个月的收入了。 收入高,干劲也高,不管是装转还是卸车,他都是亲自带着别人干。 而且比别人干得更快,老板嘛,当然最卖力了。 只是他的表现,传到肥田村长耳朵里,更是把村长笑坏了。 虽然他不知道大仓把那些砖拉到哪里去了,但是有一点他能肯定,绝对不是卖了。 因为即使有人买胖子砖,最多也是少买点,跟好砖掺着用。 像他这样每天一大拖拉机地送,绝对没有哪一家会有这么大的用量。 大仓对窑上干活的说他拉到县城铺路,明显就是个谎言。 肥田村长推断,大仓越是装模作样地疯狂送砖,越是说明他已经顶不住了。 看来砖窑很快就要停摆了。 就看他还能装几天吧? 就这样,肥田村长,包括全村人,都在等着砖窑停摆。 反正大仓坚持不了几天。 一天,又一天…… 在全村人眼巴巴地热议当中,大仓一直是每天一车胖子砖地往外送,送了俩月。 这俩月当中,窑上几乎出不了多少好砖,每一窑出来,绝大多数都是紫油油的胖子砖。 干活的每次都很泄气。 大仓和建刚还喜出望外,表示他们现在就是专业卖胖子砖,胖子越多越好。 ——这都什么逻辑。 反正,村里的老大爷活了八十八,没见过有人像他俩这么傻。 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胖子砖比好砖还好卖的道理。 但是,过了俩月,肥田村长开始越来越表示疑虑。 因为,他跟宋其廷又算了一笔账。 到现在为止,大仓已经干了三个多月。 其他费用不论,光是干活的工资,他就付出去将近三千块钱。 另外烧窑的费用呢? 还有大仓开着一个大拖拉机,突突突送砖两个多月了,大拖拉机不得烧油? 他从公社拖拉机站租拖拉机,那不得钱? 也就是说,如果他的胖子砖拉出去不是卖的话,他能坚持两个多月? 如果一直往里赔的话,他哪来这么多钱往里赔? 肥田村长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极有可能,大仓真的是找到了一家专收胖子砖的买家! 那样的话,他们就是等到天长地久,也不会看到大仓倒闭的那一天。 也许大仓还真能扭亏为盈,赚到钱呢! 肥田村长坐不住了,他专门安排宋其廷,假装搭顺风车,跟着大仓的拖拉机进城办事的样子。 其实就是看看他到底把砖拉到哪里去了? 然后反馈回来的消息让肥田大吃一惊。 县城新修了一条二马路,现在开始修两边的人行道,人行道用胖子砖铺。 肥田惊讶极了,他实在无法相信这条消息的真实性:“你亲眼看到用胖子砖铺路了?” “亲眼看到的。”宋其廷说道,“大仓直接把拖拉机开到工地上,我还帮着他卸车呢。” “这个——”肥田感觉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哪有用砖铺路的?再说胖子砖更不行了,鼓肚子,铺起来那也不平啊!” “人家是用这个面儿。”宋其廷比划着,给村长解释。 红砖的标准尺寸,长是二十四厘米,宽十一点五,厚度五点三厘米。 胖子砖所谓的鼓肚子,不是说六个面都鼓出来,而是两个最大的面儿鼓出来,厚度大了。 长和宽基本不变。 县城铺人行道,就是把胖子砖横着立起来,一块块挨着摆。 因为都是鼓着肚子的胖子砖,所以砖和砖之间,会有一定缝隙。 缝隙里撒上土,土里撒草种子。 胖子砖硬度极高,即使上面走车,也不会破碎,何况就是走人和人力车了。 而缝隙里长出草,还显得路面比较好看。 据说这是新上任的交通局长的创意。 毕竟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县城也是面貌一新。 二马路是县城新修的最宽,最豪华的马路,人行道的设计也是让人煞费苦心。 主要是用什么材料的问题。 用石头的话,这年头的石头全靠人力开采,开凿打磨,造价太高,用不起。 简单地用水泥抹起来呢,又显得太单调,不上档次。 交通局长后来就想到用胖子砖铺人行道。 第一,胖子砖硬度跟石头差不多,就是偶尔走车也不怕碾压。 第二,胖子砖造价低,因为他知道所有砖窑的胖子砖都是贱价处理。 第三,胖子砖鼓肚子的形状,使得砖与砖之间会有一定缝隙,填上土撒草种子,绿草茵茵的很上档次。 创意听起来不错,只是实际操作的时候,交通局长才发现一个问题。 没有那么多的胖子砖。 胖子砖只是烧砖过程中出现的概率极低的残次品而已。 哪个砖窑都会有胖子砖,但是数量极少。 等到下去收胖子砖的时候,才发现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胖子砖用来铺路。 没办法,只好用好砖的价格收胖子砖,希望砖窑大量烧制这样的胖子砖。 可是,砖窑的土质就是按照好砖的标准选址的,所有砖窑即使改进了工艺,大火烧砖,胖子砖的成品率依然不高。 反而让烧砖的成本大幅上升。 也就是说,别看是胖子砖,要是专门去烧它,造价比好砖还高了。 卖价当然也得跟着涨了。 所谓“用急三等价”,需要造就价值。 以前的废砖,一时之间比好砖还贵了。 这时候,梁家河的砖窑也来工地推销胖子砖了。 工地上胖子砖的现价是四分六厘一块,远远高于普通砖。 但是,梁家河的胖子砖要价五分。 那个叫梁进仓的拿来的样品胖子砖,工地上的师傅用瓦刀砍了几十下,手都麻了,瓦刀都豁了口子,愣是没砍动半分毫。 这都不叫砖了,这是金刚石啊。 工程负责人如获至宝,当即拍板,只要你以后拉来的砖都是这个品质,那就五分钱一块。 于是,梁进仓就源源不断地开始往工地送砖。 每天一大拖拉机。 不但把砖窑以前攒下的那些胖子砖全部拉完了,到现在为止,砖窑因为出窑太快,连砖坯都已经告罄。 停工以前攒下的那些砖坯早就烧完了,现在打出来的砖坯,根本供不上烧窑的速度。 也就是说,不管是以前攒下的胖子砖,还是砖坯,都被大仓给卖空了。 砖窑现在加班加点地干呢! 肥田村长又连续派出几波人去县城打探。 甚至亲自去二马路的工地考察过,也装模作样去拜访了县领导,装作不经意谈到了二马路人行道的问题。 表示他们梁家河为人行道的建设也出了不少力呢! 这一下,肥田村长把大仓这事的前前后后,来龙去脉算是搞得清清楚楚了。 回来和宋其廷大致给砖窑算了笔账,差点没吓死。 他俩发现,大仓承包砖窑三个多月的时间,毛收入已经达到三万多。 净利润总得超过两万五。 大仓这是发了啊! 大发了! 这个账算出来,肥田和宋其廷的眼睛瞬间成了小白兔。 这也挣得太多了吧! 富可敌村了都! 宋其廷当即提议,去县里告发大仓,这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 村长无力地摇摇头,摆摆手: “不管用,这不是前两年了,政策变了。 他承包村里的砖窑,有合同在,说白了还是给村里做贡献。 别说是承包集体产业,今年都发了文件,连搞长途贩运的‘二郎神’都成合法的了。 这两年只要你不是投机倒把,不大管暴发户了。” 作为以干部自居,喜欢研究政策的专家,肥田对现在的风向把握得很透。 大仓的钱挣得有理有据,完全符合现在的政策风向。 用上告那样的法子,根本搞不着他。 宋其廷眼睛红红地叫道:“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日进斗金,越发越大?” 肥田突然笑了:“他干不了几天。” “为什么?” “你拿出他的合同来看看,上面还有一条。”村长说道: “就是不管谁想要承包砖窑了,不管大仓的承包有没有到期,都可以提出跟他竞标。 我都打听明白了,二马路的人行道还要将近一个月的工期。 过完年,二马路还要延长,那时候会需要更多的胖子砖。 还有就是县城要修人民公园。 我觉得以后这几年,胖子砖都会供不应求。 真正能烧出结实的胖子砖来的,也就咱们梁家河这个砖窑了。 你马上考虑一下,找个人出面,跟大仓竞标。 把他顶下来。” 171 要借高利贷 让宋其廷找个人出面顶掉大仓,这还用考虑了? 他当然要找自己人了。 他找的是自己的堂弟宋其富。 虽然让宋其富出面提出跟大仓竞标,表面是他要承包砖窑。 其实这个买卖还是人家肥田村长的。 宋其廷作为小跟班,也能啃啃骨头。 宋其富呢,总能喝上两口汤。 第二天,宋其富就装模作样地跟村里提出,他要跟大仓竞标,他要承包砖窑。 理由就是大仓一年才上交五百块钱的承包费,太少了,那么大个砖窑,简直就是白捡。 他愿意每年出一千块钱,承包砖窑。 这个消息瞬间在全村引爆。 简直是太具有爆炸性了。 本来全村人都知道大仓承包砖窑这是掉火坑了。 而大仓明明每天都赔,还干了三个多月。 也不知道那些胖子砖都让他给拉到哪里去了。 反正大家都很奇怪,大仓为什么变得这么傻了? 但是让全村人谁也没想到的是,大仓就够傻了,居然有比他还傻的。 宋其富平常看着挺精明的一个人啊。 大仓一年五百块钱承包砖窑都是掉火坑,宋其富居然主动要求出一千。 都猜不透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大仓跟村里的那个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任何时候任何人都可以跟他竞标。 现在果然有人跳出来要跟他竞标砖窑了,看他怎么说吧? 这下又有不少村民跑到大仓家里,劝说大仓赶紧见好就收,把砖窑让给宋其富算了。 借梯子下楼,也能少亏点。 大仓其实心里感到挺温暖的,知道大家这是为自己好。 不过他还是跟大家解释,说自己的砖窑现在赚钱,那些胖子砖真的是卖了。 你解释你的,人家是不会相信的。 因为让所有人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胖子砖买来有什么用! 至于肥田村长调查到的结果,他才不会跟任何人说呢。 并且宋其廷等人也都给嘱咐过了,必须严密封锁消息。 如果让村里其他人知道胖子砖这么赚钱,还不得跳出好多想发财想疯了的人,跟他们竞标啊! 要是竞标的人多了,那不得把承包价给推上去了。 那还怎么赚钱! 现在宋其富提出要跟大仓竞标,并且村里通知他到大队部,商谈这事。 这事太具有爆炸性,好多村民都跑去大队部,都想看看最后结果怎样。 挨挨挤挤的大队部的院子里都满了人。 大仓来得晚,还得分开众人才能进屋。 进来挨个打完招呼,最后看着宋其富笑道:“三哥,你还会烧窑?” 宋其富被推出来顶这个事,其实有些心虚,不自然地说:“我不会烧窑,我请窑把头。” “你出多少钱承包费?” “一年一千。” “可是,我一下子交了两年的承包费,我承包还没到期,你等我承包到期了再来不行?” 宋其廷一听这话,扬了扬手里大仓签的承包合同:“这上面可是写着,不管有没有到期,任何人随时都可以跟你竞标。” 大仓想了想:“对,是有这么一条来着,那好,三哥,既然你想把我顶了,先把我交上的承包费退给我吧。” 宋其廷又插嘴道:“这个少不了你的,你要是不想承包了,剩下多少承包费,肯定从他的承包费里边扣出来给你。” “我才不要退承包费呢,我准备再加上点,三哥不是出一千吗,我出两千。” 宋其富说:“我出两千二。” 大仓笑了笑,淡淡地说:“一年的承包费,我出五千。” 呃! 宋其富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去看村长。 肥田村长这个气啊,你看我干吗? 屋里屋外的村民,却是让大仓这话给引爆了。 轰的一声惊叹,立刻纷纷议论起来。 “大仓这是怎么了,脑子出问题了?” “一年五千块的承包费?” “据说那个砖窑村里两年赔进去六万多,他还要一年五千块承包,什么意思?” “再说了,承包费一次性交两年的,他上哪弄一万块钱……” 然后有那善于察言观色的,见宋其富被大仓这个五千吓住了,一个劲儿看村长和宋其廷。 大家就在猜测,宋其富是不是受了村长的指使,来跟大仓竞标啊? 宋其富不敢再出价了。 大仓得意了:“三哥,出不起了吧?那好,砖窑还是我承包。” 扭头看着村长: “六大爷,村里再弄一份合同吧。 以前的肯定就不算数了,从新合同的签订之日起,我再交两年的承包费。 不过这回合同不能那样签了。 我签了两年,就必须干满两年。 两年之内,谁也别想打我砖窑的主意。” 肥田村长沉吟不语。 保管员梁秉海却是把嗓子都要咳破了。 虽然梁秉海也发现这里边好像有什么问题,但他却是知道,一年五千块钱的承包费,实在是太高了。 关键是这个数目太大。 大仓毕竟年轻,一下子弄这么大数目的买卖,风险太大了。 但是大仓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秉海叔的暗示。 只是催着村里赶紧重新拟定一份合同。 重点是约定好日期。 宋其廷瞅瞅村长,说道: “承包费一下子变化这么大,村里还没有心理准备。 新合同具体怎么签,这个村里还得讨论。 要不然这样吧,大仓你先回去,我们讨论好了再叫你。” “那样最好了。”大仓点点头,“我巴不得你们讨论上两年呢,那样我就能省下一万块钱的承包费。” 屋里屋外的村里听到“一万块钱”这个数目,一个个哇哇地发出惊叹。 大仓这是参加拦路抢劫了吗? 怎么会口口声声上万的钱都敢说! 这场貌似竞标的会议,就暂时不了了之。 回来之后,肥田村长把宋其廷和宋其富都叫到家里来。 首先狠狠批了宋其富一顿。 叫他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问题,不要去看自己。 “你去瞅我的眼色,让别人一看就知道咱们之间有什么问题!” 宋其富唯唯诺诺。 心里突然有点后悔参与这事了。 因为他发现这事不是小事。 动辄上万块钱的大买卖,风险太大了。 虽然不需要他出钱,可毕竟表面上要他出面跟村里签合同。 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他可承受不起。 “大仓都出到五千了,要不然让他承包算了?”宋其富嗫嚅着说。 肥田村长狠狠瞪了他一眼。 然后收回目光,自言自语:“我看大仓最多也就能出到那个数了。 咱们要是再加加,他就不敢加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咱们拿不出一万多块钱来。 要不然这样,我去找大算盘子,从他那里借点。” 宋其廷和宋其富俩人对视一眼。 这是要去借高利贷啊! 172 那么多的假想敌 大算盘子叫田生财,是村里代销点的代销员。 村里的代购代销店,简称“双代店”,其实就是设在村里的小小供销社。 代销点跟县社、公社供销社是一样的性质,也属于条块管理。 业务上,归公社供销社管理,主要代销日常生产、生活商品,代购农副产品和废旧物资。 但在人事和财务方面,又归村里管理。 也就是说,村里出钱出房子设立这么一个代销点,用人也是从村里选,村里给代销员发工资。 村里的代销点白天基本是不开的,尤其农忙的时候,代销员要下地干活。 只有吃过晚饭才开门营业,村民买东西就是晚饭后到睡觉前这段时间。 田生财的父祖辈都是小生意人,有一定的经济头脑。 村里成立代销点的时候,他挤破脑袋往里钻,几乎是倾尽家财给肥田送礼,无论如何也要当上这个代销员。 不得不承认,他账目很好,有生意头脑,确实很适合这个岗位。 供销社以前向农户集资,分红的时候,几乎就是用供销社取代了银行的职能。 只不过这部分集资款由于供销社使用不当,并且分红的利率过高,造成坏账。 而且银行对供销社跟他们抢饭碗这一行为不满。 后来供销社这项业务就取消了。 但是大算盘子从中得到启发,发现了钱能生崽的秘诀。 从村民手里低息吸储,然后再高息放出去,他吃利息差。 于是利用他的工作便利,偷偷搞了个地下高利贷。 后来农村信用联社在村里发展代办员,大算盘子也是当之无愧的人选,成了信用社的代办员。 但他基本上没给信用社揽到多少储蓄。 倒是替信用社往外放贷相当积极。 原因就是他把揽到的储蓄都当高利贷放出去了。 甚至有时候手里没钱放贷的时候,还会找几个亲近的人家造假,从信用社骗取贷款,然后他再高息放出去。 梁家河是大村,代销点规模较大,加上大算盘子还有代办员这项业务,好多外村人都来梁家河代销点买东西,办事。 大算盘子是村里最富裕的人家之一。 可能仅次于村长家吧。 村长家为什么这么有钱? 都传说人家哥哥在外边当大官,是他哥哥给的。 但是真正的原因,无非就是损公肥私,侵吞集体财物而已。 肥田的几个哥哥虽然是好干部,也告诫弟弟当个村里的好干部。 但是“朝里有人好做官”,肥田背后有强大的靠山,就没有人敢挑战他这个村干部的权威。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算公平公正,也兢兢业业为集体服务。 只不过后来家里开销大,还有好多可以侵吞的机会,他受不住诱惑,渐渐也就开始为自己谋福利了。 大包干以后,一下子把村长为自己谋福利的空间给挤压了,这让肥田很苦恼。 肥田的几个大的儿女都有出息,在城里干,但看样子很难有时间照顾父母。 原本想着把小儿子留在家里,到时候可以让小儿子养老。 但是现在来看,小儿子很可能靠不上。 整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青年拉帮结伙,无所事事,虽然并没有像他赌咒发誓说的那样断绝父子关系,但是想靠他养老也很难。 他觉得自己渐渐老了,总得攒下点棺材本。 村里没什么副业,唯一的副业就是这个砖窑。 原本他还想砖窑能为他挤出一点油水,没想到给村里赔进去六万多块钱。 现在终于发现砖窑能挣钱了,肥田村长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一方面指使宋其廷等人去砖窑,限制砖窑无限取土。 为了给大仓找麻烦,村里给砖窑指定离砖窑比较远的几块地,让窑上从那里挖土。 就近的那几块地不让挖了,理由是那是好地,留着种菜。 另一方面,他就是积极筹款了。 先去大算盘子那里,张口就让他给准备五千块钱。 如此大的数额,把大算盘子吓了一跳。 而且对方是村长啊,他能给村长利息算高了? 大算盘子开始各种哭穷,表示自己拿不出那么多钱。 虽然自己是信用社的代办员,但是根本说了不算,超过一百块钱的贷款,都要上报到公社的信用社去批。 五千块钱这个数额,就是公社的信用社主任都做不了主,要上报县社。 肥田的态度十分强硬: “那些理由我不听,我也没想通过信用社贷款,我就想从你手里贷。 五千拿不出,你给我弄四千,利息跟你放给别人一样高就行。 明天晚上我来拿,我急着用。” 也不给大算盘子拒绝的机会,说完就走了。 然后他又去几家亲戚朋友那里,这家三百,那家二百的借。 在供销社开车的宋其烈被他摊派了五百块钱。 宋其烈来送钱的时候,说这些钱是偷着借的公款,跟人说好月底还回去。 意思就是希望他六叔月底的时候还他。 肥田自己手里有三千多块的存款,原本以为这就是巨款了。 现在要承包砖窑,他才发现三千块钱实在有点杯水车薪。 末后,大算盘子给他弄了三千块钱。 从亲戚朋友和本家手里,一共借来五千。 又让宋其廷从村里的账上暂时挪出四千。 加起来有一万五了。 所谓“抓蛤蟆摆老虎阵,”肥田知道肯定用不了这么多钱,但是多准备下一点有备无患。 他相信只要把合同内容再改一改,加上许多限制条件,大仓最多也就出到一年五千。 即使往上加,也加不多。 新的承包合同里,加上了从村里买土这一项。 也就是说,以后不管谁经营砖窑,并不是免费取土,而是要花钱买了。 毕竟地表的土层就那么厚,你把土挖走了,这一片田地就没法种庄稼了。 相当于你得买地烧砖。 这一条对大仓来说,应该是最致命的限制。 但是对村长来说,就不算限制,毕竟他可以跟会计宋其廷造假嘛。 另外,如果他经营砖窑,属于集体的五零大拖拉机基本可以免费用。 运输成本几乎为零。 砖窑烧的煤,有一部分可以报成大队部的烧煤。 砖窑的工人,可以跟几个不错的,给他们记成义务工,这样相当于用集体的钱给一部分工人发工资。 反正他有很大的空间让砖窑的成本降下来。 他跟宋其廷算过,各种成本降下来之后,按照五分钱一块砖的价格卖出去,砖窑一年的净利润至少一万。 甚至还要多。 也就是说,即使每年的承包费提到六千,七千,他们至少还能有三四千的利润。 可如果大仓继续承包,他会在合同里让砖窑的经营成本大幅上升。 高到大仓无法承受的程度。 不出所料的是,当村里新拟的合同拿给大仓看的时候,大仓直接傻眼了。 “六大爷,哪有这样的,承包砖窑,本来已经给村里交钱了,怎么还要花钱买土?” 宋其廷不阴不阳地反驳道: “那都是些好地,你把土挖走了,没法种庄稼了,这不是钱啊? 你挣钱,村里搭上好地,没这样的道理吧? 你嫌合同苛刻,哎,其富,你能接受不?” “接受,接受,挖了村里的地,给钱是应该的。”宋其富连连点头。 大仓死死盯着宋其富,一脸的不可置信:“三哥,要是再加上买土的钱,可就真的赔本了!” 宋其富不敢跟大仓直视,闪烁道:“赔不赔的,我自己有数。” “唉——”大仓长长地叹口气,“都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这又是何必。” 宋其廷催促道:“大仓,你到底怎么决定的?” “好吧,我也接受。”大仓蔫蔫儿地说。 “合同你接受了,承包费你出多少?”宋其廷问。 大仓答道:“上次不是说了,一年五千。” 宋其富立马说道:“我出五千二。” 大仓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宋其富:“三哥,有钱没处花了?” 肥田村长悠悠然地开口道:“大仓,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好吧!”大仓咬咬牙,“我出五千五。” “我出五千六。”宋其富毫不犹豫地跟上。 “五千七。” “五千八。” “五千九。” 宋其富伸手比出一个六:“六千。” 大仓慢慢坐下了。 那些跟着来看热闹的村民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都盯着大仓,看他是不是还要出价?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部分村民都有点明白过味儿来了。 大仓把那些胖子砖都拉出去了,说明他真的是卖掉了。 宋其富敢于出这么高的价格承包砖窑,说明他知道这里边的道道。 大仓低着头想了想: “我不加了,加不起。 我退出,三哥你签合同吧。” 村民们这才轰然一声沸腾,开始议论起来。 说什么的都有,各种猜测。 宋其富跟村里签了两年的合同,交了一万二。 大仓因为两年的承包没到期,此前交的一千块钱承包费,村里也要返给他。 扣除他已经经营了的四个月,从一万两千块钱的承包费里面,拿出八百多块钱返给他。 剩下的一万多,又拿出九千多当场把此前砖窑拖欠的工资全部结清。 那些在砖窑干过活的村民们高兴极了。 大队部里面一片欢腾。 肥田村长也是笑逐颜开,与民同乐嘛。 大仓站起来,用手戳戳桌子,看着肥田: “村长大爷,就村里新拟的那合同,为什么非得把人往绝路上逼呢?” 肥田脸色一变,意味深长地笑笑。 大仓也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一脸落寞地离开了。 说实话,他从来就没想去阴谁,更不想跟谁为敌。 只是像肥田这样的人,他自己在心里给自己树立了无数敌人。 然后就自以为很有手段地去跟敌人斗争。 他以为人生本来就应该是这副样子。 也许大多数的时候,他的手段确实很管用。 可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从概率学上来说,他的手段不可能每一次都管用。 太相信自己的手段了,有时候对付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宋其富作为明面上的砖窑承包人,自然而然成了现在砖窑的管理者。 请来了最好的烧砖师傅,专门烧制胖子砖。 把原来在砖窑干活的村民全叫了回来,没白没黑地打砖坯。 快速装窑、出窑。 他要赶着二马路人行道完工之前先来个开门红。 梁秉海开着村集体的大拖拉机,每天去县城送一趟胖子砖。 第一次看到二马路人行道的工地,知道本村的胖子砖居然卖五分钱一块,梁秉海这才明白大仓的自信是怎么来的。 这一拖拉机砖那就是五百多块钱啊。 梁秉海前前后后给大仓算了笔账,当即让他震惊了。 大仓前后仅仅干了四个月而已! 手里怎么也得有小三万块钱了。 这是多大一笔巨款啊! 然后看看现在砖窑热火朝天的场面,梁秉海又替大仓惋惜。 怪不得竞标那天他跟宋其富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他真的是让人断了财路! 不过梁秉海惋惜了没有半个月,二马路人行道的铺设就完成了。 这时候也已经进冬了,砖窑上不再往外送砖,却是干得更加热烈了。 因为要赶在封冻之前尽可能多地打下砖坯,至少要保证一个冬天的烧制量。 烧了一个冬天,第二年开春解冻以后,又开始疯狂地打砖坯,烧胖子砖。 渐渐的,砖窑又攒下了小山一样高的胖子砖。 但是肥田心里有数,指使宋其富开足马力生产。 他已经去县城看过了,开春以后,人民公园果然如期动工修建。 大约到夏天就开始铺设公园道路,那时候梁家河的胖子砖绝对会卖个好价钱。 而且他从县领导那里得到确切消息,最迟到后年春天,三马路就会动工修建。 也就是说,这几年砖窑开足马力干就得了。 173 众叛亲离 夏天到了,肥田村长又跑到人民公园的工地去查看情况。 因为公园里面的道路快要开始铺设了吧? 到了工地,肥田村长的脑袋不禁嗡的一声。 因为他看到公园的道路正在打三合土。 所谓“三合土”,是由石灰、碎砖和细砂组成,实际配比视泥土的含沙量而定,经过分层夯实,具有一定强度和耐水性。 一般用于打地基或路面垫层。 要是用胖子砖铺路的话,路面垫层只要稍微夯实就行,是不需要打三合土的。 也就是说,打三合土,这是不用胖子砖铺了? 肥田赶紧上去打听,公园的道路准备怎么处理? 别人回答他:“这还用问吗,下面打三合土,上面抹三公分水泥,反正是人行道,又不走车。” “不是说用胖子砖铺人行道吗?” 那人就现出一副鄙夷的表情: “你说像二马路人行道那样? 那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真不知道当初领导怎么想的? 胖子砖铺人行道,铺起来路面太粗糙,人走在上面硌得慌,不舒服。 尤其是小孩儿,走两步就得绊倒,从铺起来到现在,不知道多少孩子在人行道上磕倒了。 摔破头的都有。 去年冬天封冻,过完年化冻,一冻一化,路面变形,有的地方鼓了,有的洼了。 现在县城人民群众最大的呼声,就是赶紧把二马路的人行道扒了,修得平整光滑一点……” 其实,那人最后几句话说的什么,肥田村长已经听不很清楚了。 他的脑袋发出剧烈的嗡嗡声,头上的血管都一鼓一鼓的跳动。 那人还没说完的,就见他突然打个趔趄,往旁边迈了一步,还试图站稳。 但他腿已经软了,身体一歪就摔倒在地。 “喂,你怎么啦?”那人惊叫一声。 肥田村长已经白眼上翻,晕倒了。 幸好工地上有那么多的热心肠,紧急把他送到了医院。 肥田清醒过来以后,趁着医护人员不注意,从医院跑了。 他倒不是要赖人家那点住院费,他是紧急跑回村去,让砖窑停工。 一刻都不能耽误地停工。 多干一天,就多往里赔一天。 他知道,除了去年刚接手的时候卖了半个月的胖子砖,砖窑干了这大半年,没白没黑攒下的那些胖子砖,全砸手里了。 从今往后,梁家河的胖子砖,还是梁家河那盖猪圈都没法用的废砖。 肥田村长又病倒了。 家里债主盈门。 但他无力偿还。 现在的肥田村长,真的可以用众叛亲离来形容了。 因为但凡跟他关系好的,还有最亲近的亲戚朋友,他都借了钱。 现在还不上,弄得亲戚不是亲戚,朋友不是朋友。 要账要得最狠的,当数大算盘子。 大算盘子已经完全没有了对村长的敬畏,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来要账。 反正只要村长把三千块钱的高利贷还了,哪怕把他这个代销员撤了也在所不惜。 肥田村长风中凛冽,在村里几乎成了孤家寡人。 短短的时间之内,他似乎一下子老了二十岁,脸也皱了,头发白了大半,腰都有些伛偻了。 等他的病稍微好点,能出来走走了,他就想趁着夜晚出去溜达溜达,凉快凉快。 白天不敢出门。 他无法面对村里人对他敬而远之的态度。 今天晚上有月亮,树上的蝉在月亮光照强的夜晚,有一部分误以为是白天,也会鸣叫。 街巷口那里,都有晚饭后凉快的村民,弄个凉席子铺在地上,坐在上面闲聊天。 肥田躲着那些凉快的村民,顺着小巷子往外走,希望到村外的路上散散心。 路过四队废弃的牲口棚那里,看到山鱼的院子里亮着电灯,听到里面山鱼来来回回走动的声音。 不知道那家伙在忙活些什么? 想到山鱼前些天跟村里要宅基地,这个老光棍也要建大瓦房了,肥田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 今年过年的时候,山鱼和狗咬从年初一就开始了他们糖葫芦生意。 而且今年改变了策略。 人家不再亲自出去卖糖葫芦,而是在家做起了批发。 年前他们就准备了大量的山楂,早早就洗干净晾干装了起来。 傍年根又串好了好多半成品。 年三十别人家忙年夜饭,俩光棍忙着蘸糖葫芦。 年初一闪亮推出。 据说光是初一那天就卖出无数的糖葫芦。 然后从初二就雇了几个小孩帮着串糖葫芦。 早联系好了外村几个光棍,他们来本村批发,然后四散出去,到各村里卖。 今年一个正月下来,据说俩光棍每人至少二百块钱的收入。 出了正月俩人还是赶着驴车,拉着鲜鱼,咸鱼,虾皮子,虾酱等各种海味儿,去各个村里用粮食换。 俩光棍真是发了。 据说刘媒婆对俩光棍比较感兴趣,一直在给他俩张罗娶媳妇事宜。 山鱼这么快就要建大瓦房,看来媳妇那事有眉目了。 村里人保守估计,俩光棍干了这一年半,每人手里总有几千块钱了。 肥田心里就像吃了黄连一样苦涩。 这么多年了,在他堂堂的肥田村长眼里,村里那些可怜虫老光棍,真的是连个屁都不如。 可是没想到今天,他宋肥田一屁股的债务,而光棍的钱,却是比他多得多。 这难道就是命运的安排? 肥田不愿在山鱼院子外面停留,背着手匆匆而过。 明亮的月光之下,去四队广阔的场院舒散一下心情也好。 场院跟牲口棚就隔着一条小路,过了牲口棚就进了场院。 肥田听到一阵女孩子夹杂着惊叫的笑声。 他看到场院中间有两个人影。 分明是一个女孩子骑在车子上,后面有一个大高个的男人给她扶着。 这是在学车子。 “你看前边,往前看路,别往下看脚,抬头,你抬起头来……”后面扶着的男的在大声指挥。 一听到这个声音,肥田的心脏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收缩。 似乎有犯了心脏病的感觉。 那不是大仓吗! 等到车子转过来,肥田借着月光看清了,学车子的女孩子是大仓的妹妹。 不,准确地说是他家的童养媳,英子。 自行车的后货架上,横着绑了一根木棍。 这样做的目的是,如果学习的过程中车子倒了,木棍能撑着车子,不至于让车子把腿给砸着。 看样子英子是刚开始学,十分紧张。 明明她的俩脚就蹬在脚踏上,但还是生怕找不着脚踏,一直往下看自己的脚。 大仓就一直冲她嚷嚷,让她抬起头来,往前看,看路,不要低头看脚。 可她就是害怕,大哥在后边扶得稳稳当当的,可她还是觉得车子下一秒就要倒了。 一直不停地惊叫。 惊叫声中车子走起来了,又忍不住欢笑。 “大哥你扶住了啊,别晃悠啊,扶稳了啊,啊啊啊,要倒了啊……” 惊叫声中车子一晃,她吓坏了,直接骗腿就往下跳。 可她毕竟个子还不是很够,一下子是跳不下来的,腿绊在横梁上,头朝下就往下翻倒。 幸好大哥在身后呢,在她的惊叫声中一把把她揽住了。 自行车往另一侧翻倒了。 只剩下她挂在大哥身上。 174 开始严打了 英子考上了县一中,大哥信守承诺,给她买了一辆凤凰牌坤车。 这不是再有十来天就开学了嘛,去县城上高中要住校,英子开始准备上学要带的东西了。 把准备要带的衣服都洗好,帮着母亲给自己拆洗被褥。 老歪把老婆头一次结婚的嫁妆,那套箱柜当中最小的一个小木箱拿出来,打扫干净。 并且用湿抹布擦了,放在院里晾晒。 准备给英子上学的时候带到宿舍里用。 这是当今住宿舍学生的标配,可以放衣服,杂物,还有贵重物品。 能上锁。 三口人在院里正在忙活,老大下班回来了。 之所以既没看到人,也没听到什么动静,三口人就知道老大下班回来了,是因为咬咬已经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嘤嘤声跑出去了。 家里这七口人,每一位主人回来,咬咬都会发出与之对应的不同的嘤嘤声。 “大哥下班了!”英子也是欢呼一声,跟在咬咬后边往外走,要迎一迎大哥。 刚走到院门口,就像被什么吓着了一样,突然停住脚步。 甚至都要站不住了,俩手把住大门这才稳住身形。 只见大哥骑着他自己的车子,还能腾出另一只手来,驾着另外一辆车子。 是一辆崭新的女式车。 英子霍然记起,大哥曾经答应过,只要自己考上一中,他就给自己买一辆凤凰牌坤车。 这——难道是大哥给自己买的车子? 英子小脑袋嗡嗡的,幸福得腿都软了。 最可怕的是,英子还看到大哥的后货架上有一个粉红色的皮箱。 一看就是刚买的,外面还包着一层塑料薄膜呢! 不用问这也是给自己买的。 可这也太奢侈了吧? 农村孩子上学,家里能提供一个木头小箱子,已经是很好了,有的学生连这样一个小木箱都没有。 像这种皮箱,只在电影上看到过,现实中别说能够拥有一只,就是见都没见过。 可是现在大哥给买来了。 大哥推着两辆车子往院里走,扭头看到英子抱着大门,就像被什么给吓傻了一样的表情。 “你抱着大门干嘛?”大哥笑道。 “大哥——”英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哥,两只大眼睛里面,眼泪在打转。 “过来,看看属于你的第一辆宝马。” 宝马? 是什么? 英子知道宝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跟自行车联系起来? 还良驹呢! 大哥推车进院,把两辆车子支住。 母亲和继父都惊讶地跑过来,观赏儿子刚买回来的车子。 “这是给英子买的?”母亲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儿子。 “这不是再有十来天就开学了嘛,我以前答应过她,只要考上一中就给她买车子。” 母亲意味深长看一眼抱着大门的闺女:“英子,过来看看你大哥给你买的车子。” 她现在不大可怜英子的身世了。 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羡慕闺女。 英子踅过来,不抱大门了,抱着大哥的胳膊。 就像怕咬着一样,只敢看,但是不敢靠近那辆属于自己的车子。 凤凰牌坤车,这年头最好的车子。 车子上包的薄膜都已经撕掉了,取而代之的专门用来包车子红绒布。 这跟后世的车饰是一个意思。 而且是这年头最高级的车饰。 前边还装了一个很秀气的粉红色车筐。 车筐也是豪华的配置之一。 农村的富户即使有自行车,都是最结实的二八大杠,前边几乎是不配车筐的。 “以后过星期天就得让你受累了。”大哥对英子说道,“我通过小郑他爸爸的关系,把玉芬转到一中去了,以后来回你带着她,你俩做个伴儿。” 田富贵的妹妹玉芬已经上高二了,只不过她的成绩是考不上一中的,在四中上。 能从四中转到一中,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哦!”英子抱着大哥的胳膊更紧了。 她明白大哥的意思,这哪是给玉芬走关系啊,分明就是大哥不放心她一个人骑车子来回,才想到把玉芬转到一中去的。 “还有啊,我都跟学校里说好了,你去以后直接上高二,就跟玉芬一个班。” “嗯!” 英子在初中跳了一级,然后初三这一年,不但把初中的课程都学得滚瓜烂熟,连高一的课程都自学完了。 这样她入学完全可以直接上高二。 此前辍学两年拉下的时间,至此已经全部赶上。 上小学的时候她跟玉芬一级,俩人因为彼此哥哥的关系,也成了最好的玩伴。 现在俩人终于又在一个班了。 能再次跟自己最好的伴儿同班,也是很幸福的事! 二仓比她大一岁,暑假过完才上初三。 被妹妹越拉越远了。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要让英子赶紧学会骑车子,并且要多上路体验体验。 梁家河村靠公路。 本来公路修不到这里。 因为宋有田将军的故乡嘛,将军回故乡的时候,本村不通公路怎么行! 不但公路修到了梁家河,还往前延伸到下一个公社。 并且通了客车。 大哥这不就趁着月色,把自己的车子后货架绑上木棍做撑棍,带着妹妹到场院学车子来了。 今晚的月色很好,他已经瞥见有人站到场院边上,在看兄妹俩学车子了。 给英子扶着,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他终于能够分辨得出,那不是肥田村长吗! 就是因为这一分心,车子晃动得厉害了点。 从没骑过车子的英子正处于特别敏锐期,车子稍一晃动她就感觉要倒了,吓得直接跳车。 幸好大哥把她揽住了。 要不然肯定要摔个狗抢屎。 大夏天的,穿得少,大哥揽着妹妹极为尴尬。 “好了没事了,自己站好。” “没劲了——”英子就像蚊子哼哼。 大哥也感觉出来了,妹妹的身子软得像面条,还有些微微颤抖。 扭头再看肥田,还在那里朝这边盯着呢。 心里有些恼怒,这老家伙越来越猥琐了。 感觉他像是在偷看。 英子顺着大哥的目光,也瞥见场院边上有人了,吓得猛然一颤,胳膊吊住大哥更紧了:“大哥,那边有人。” 大哥附耳小声说:“肥田。” 英子小声惊呼:“他在偷看咱们!” “别看他。”大哥的嘴贴她耳朵边上,“你说得对,不是好人。” 气息吹进英子耳朵,英子浑身一麻,这根儿面条更软了。 好容易才扶着让她站好。 只见肥田已经转身走了。 背着手,身子有些伛偻,朦胧的背影,看来凄凉而落寞。 他眼睛还算好使,明亮的月光之下,他就眼睁睁看着大仓抱着他的童养媳。 这俩人明明看到他了,但是也没有立即放手。 还嘁嘁喳喳不知道耳语些什么。 肥田看不下去了。 他知道大仓跟郑主任的闺女已经成了。 可是童养媳怎么办? 村里人从一开始都知道捡的这个童养媳是给大仓当媳妇的。 他受不了眼前看到的一幕。 人比人要死,看到人家大仓越过越好,让肥田村长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小儿子。 比大仓还大一岁,当初看上人家大仓的未婚妻了,弄那么一出。 到现在大仓左拥右抱,而自己的儿子呢? 肥田现在忧心的不仅仅是小儿子还没娶上媳妇。 而是忧心儿子的安危。 就在几天前,他得到一个消息,国家鉴于当前治安形势恶化,偷摸,打砸,抢劫强-奸现象越来越严重,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严打。 所谓“严打”,就是“依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活动。” “对于当前的各种严重刑事犯罪要严厉打击,判决和执行,要从重,从快。” 严到什么程度呢? 据说,抢个军帽都可能被判死刑,耍个流氓就可能枪毙,说个流氓笑话就可能被劳教。 现在严打已经在全国展开,这次严打算是第一次战役,重点打击对象是流氓犯罪分子和流氓团伙。 就是“浮在面上的刑事犯罪”,同时严厉打击杀人、抢劫和重大盗窃犯罪。 抓紧侦破大要案和久侦未破的重大积案。 肥田听人说,现在认定犯罪靠的是“两个基本”。 就是基本犯罪事实清楚,基本犯罪证据确凿就行。 不纠缠于证据形成链条,有点不合辙也不要紧。 所以,有的重大案件从抓获到执行死刑三天就完成,诉讼时效被缩短。 所有的这些消息,都让肥田村长心惊肉跳。 每听到一条有关严打消息,他都感觉是为自己的小儿子量身定做的。 小儿子拉帮结伙,现在越陷越深,肥田村长已经好多日子没见他回家了。 虽然他从没见小儿子以及他那些狐朋狗友都干过什么,但是他就像亲眼所见一样,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伙人的所作所为。 今年过年以前,村里失窃的事件明显增多。 越是到了年根儿,村里发生夜入民宅的事儿就越多,而且从那些失窃人家的情况来看,明显有村里的内线指引。 农村人所谓的“底钩子”。 就是坏人里面肯定有本村的人,十分熟悉村里每家每户的财物情况,以及家里人口的分配情况。 甚至家里人谁在哪屋里睡都清清楚楚。 其中有的人家睡梦中听到家里进来人了,冒冒失失冲出去捉贼,被人用铁锨差点给拍死。 第一有底钩子,第二不是单人作案,而是团伙作案。 目的清楚,分工明确。 肥田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那些案件里面,自己的小儿子功不可没。 大仓家现在有钱了,年前他们家已经搬进新房子,他家的新房子里不可避免地也进去人了。 当时闹得动静还挺大。 175 复仇别动队 大仓家的新房子年前就收拾得停停当当,买了大衣橱、写字台等全套的家具,搬了进去。 大仓娘和老歪当然是睡在东屋。 西屋布置得很漂亮,是童养媳英子的闺房。 四个仓还是睡在老屋的一个炕上。 好像是腊月二十四那天晚上吧,村里的狗咬成一锅粥。 半夜里还响了一枪。 据说又有人家进去贼了。 但是大晚上的,人人自危,听到动静的人家都把屋里准备的棍子、镢头一类紧紧握在手里。 但是谁家也不敢打开门出去。 就怕一冒头就被人偷袭了。 天亮的时候,大家才循着夜里声音的方向,聚集到大仓家的新房子那里。 已经有好多村民围在那里了,就像破案一样在指指划划的。 地上还有血迹。 在议论之中,村民们才知道昨晚大仓家进去贼了。 只不过刚刚爬上墙头,就被埋伏在暗处的一支土枪给撂下去了。 墙外还有好几个人,在等着那人进去以后打开院门呢。 看到同伙被一枪打下来,赶紧撤退。 没想到走了没几步就又遭遇埋伏,黑暗中朝着这伙人开了一土炮。 这一伙盗贼洒下两溜血迹,跑了。 原来,村里屡屡发生这种夜入民宅的案件,大仓知道村里有人估摸着自己家有钱。 感觉自己家招贼的概率很高。 还有,二叔和建东爷俩赶集当皮匠,钱不少挣,招贼的概率也不低。 反正离着过年也没几天了,保卫家园刻不容缓。 于是就召集继父、二叔和三叔,四个人商量了一下,分成了两组。 两个人一组,每组一晚上轮流,通宵不睡,在这几家附近埋伏起来。 他们几家的狗子也撒出去,到处巡逻。 只要听到狗咬,就要警觉起来。 老英雄梁金元知道了这事,兴奋极了。 自告奋勇当了机动部队。 最后还真让大仓给猜中了,他们家果然来了贼。 然后就中了埋伏。 从这些贼人来的路线,以及跑的方位,等等各种迹象,大家看得出还是有本村的底钩子参与。 至于底钩子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了。 年前肥田村长还没破产,大家也不知道村长其实欠下了无法偿还的一屁股外债。 也就是说他的威信还是挺足的。 大家明明知道村里最近连续发生的治安事件,都有跟宋其果脱不开干系。 但是鉴于村长的威严,以及宋其果几个大伯的背景,大家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谁也不敢说出来。 当然肥田村长比其他人更加心知肚明。 但是毫无办法。 宋其果已经成了脱缰的野马,任何人管不了他。 现在全国开始严打,肥田村长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希望小儿子能够听到风声,然后远走高飞,躲得远远的。 躲过这次风头! 只不过,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那是不管用的。 肥田村长祈祷了没几天,就传来一个晴天霹雳。 宋其果他们那个团伙被抓了。 肥田村长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昏死了一次。 小儿子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拉帮结派,是最典型的流氓犯罪团伙。 而且仅仅他知道的,去年年底那些事,如果给审出来,现在严打的形势之下,至少也得拉到偏远的地方劳教几十年。 如果他们干的事儿再大点,大概就要被枪毙。 肥田村长醒了之后,不顾病体虚弱,当即就去了县城。 他的大哥是将军,还有两个哥哥都是大官,自己的哥哥回老家的时候,县长都是陪同的。 肥田去找县长,就是希望县长给出面求个情,看在自己几个哥哥的面子上,给宋其果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 但是他没想到,县长态度极为冷淡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这次严打是最高首长亲自下的命令,决心极大。 这种风口浪尖之下,谁敢对于刑事案件指手画脚! 肥田村长碰了钉子。 当即给自己的大哥挂了电话。 本来这么大的事,他要亲自跑去,当面跟大哥说的。 但是他知道时间紧急,三天就能审结一起案子的形势之下,也许自己刚到大哥那儿,小儿子这边就已经判了。 让肥田村长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亲大哥,听到小侄子被抓的消息,居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焦急的口气。 甚至口气十分冷淡。 肥田村长急了,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哭叫: “大哥,那可是你的亲侄子啊,他身上流的是咱们老宋家的血。 跟你的亲儿子没什么区别吧? 要是小果被判了刑,甚至判了死刑,你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枪毙吗?” 宋有田声音冰冷地说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小果真的犯了罪,他就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 别说他是我的侄子,就是我的儿子,就是你,犯了罪,该怎么判怎么判。 还有,我告诉你个消息,有一位元帅的亲孙子,已经在这次严打中被枪毙了。 如果小果能比得上元帅的亲孙子,你可以再给我打电话!” 听着电话那边“啪”一声挂了电话。 肥田村长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力量,已经没有办法为儿子开脱了。 只能听天由命,乞求老天保佑,让他们没有干出什么大的案子。 更不要有人命案! 现在肥田村长的期待已经放到最低,感觉小儿子被判几年也能接受。 只要别判死刑就好。 肥田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家里,度日如年地受着煎熬,盼着小儿子的仅仅被判了几年的消息传来。 但是很快,他又听到一个消息。 孙世文兄弟三个被公安带走了。 然后大仓也被公安给传唤去了。 等到孙世文兄弟三个回来,宋其果的案子开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宋其果那个团伙很大,好像有二三十个人呢。 已经不仅仅全是农村青年,还有县城的一些青年。 县城的都是些待业青年,对社会相当不满。 而农村青年在当今社会也是感觉找不到出路。 对社会相当不满。 甚至他们还想出了各自的仇人。 就是以前他们家,或者他们自己本身,跟人发生过的矛盾。 现在都被他们给翻出来了。 这个团伙不仅仅是入户盗窃,拦路抢劫。 还每个人都给自己列了一个仇人名单。 他们那个团伙,叫“复仇别动队”。 宋其果也有好几个仇人,其中一个仇人,就是梁进仓。 这次他们被抓,在审到名单上梁进仓这个名字时,宋其果就把前年指使周寡妇那事给供出来了。 因为当时参与殴打梁进仓的还有孙世文三兄弟,他们弟兄三个也就被传唤了。 梁进仓作为受害人,当然也被公安叫去,协助调查。 176 逆鳞 作为栽赃陷害的实施人,周寡妇,当然也被公安带走了。 这件事的过程并不复杂,就是宋其果指使周寡妇对梁进仓栽赃陷害,然后宋其果又趁机通知她的几个大伯哥。 挑动孙世文弟兄几个殴打梁进仓,他也浑水摸鱼参与了殴打。 孙世文兄弟三个属于被人蒙蔽,谈不上犯罪,做完笔录就放回去了。 周寡妇诬陷好人,栽赃陷害,这就是犯罪。 本该拘留的。 可是现在不管是看守所,公安局,还是派出所里,满满的都是犯人。 周寡妇这种情况的,还轮不到拘留。 意思是关人的地方都满了,没敌方搁她。 就暂且先给她记着,把她也放回去了。 现在这个栽赃陷害案当中的关键人物就是受害人梁进仓。 看他怎么说。 宋其果参与的那个团伙,作恶多端,罪行累累,其中几个复仇者手上已经有几条人命。 这几起人命案的参与者,尤其是带头的,肯定要判死刑。 只不过宋其果他们几个属于小喽啰,当时他们负责入户行窃,几起人命案他们没赶上参加。 如果这几个小喽啰手上没有其他案子,最多就是参与流氓盗窃团伙的流氓罪,判几年全看他们盗窃的数量,基本够不上判死刑。 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份仇人名单,这就使得问题严重了。 几个小喽啰名单上的仇人,有的被标注要把房子给人点了,有的要打断腿,有的要暴打一顿。 有的还被标注为“必须死”! 每个小喽啰的复仇名单都被审查了一遍。 因为这个名单,其中几个小喽啰就进入了死刑行列。 宋其果的这个名单,基本就是本村不听话的几家村民,有的需要点上房子,有的要暴打一顿。 其中名单上有两个仇人比较显眼,一个是夏山街的吴新刚,被标注为“阉了”。 梁家河村的梁进仓,标注为“必须死”,包括他的妹妹叫英子的,标注为“轮-奸”。 跟吴新刚的仇恨已经审查过了,就是因为两人争老婆,去年正月初二约架,宋其果挨了打。 这事问题不大。 标注为“必须死”的梁进仓这事,很可能有大问题。 因为在审查孙世文三兄弟的时候,兄弟三个肯定是吓坏了。 三个人虽然是被分开问话的,但是弟兄仨的供词出奇一致的是,宋其果想把大仓打死。 当时大仓从他们三对夫妻手里逃走,本来大仓身高腿长,又是在逃命,他们六个人是追不上的。 只是没想到宋其果躲在墙角埋伏,伸出一根棍子把大仓绊倒了。 这才能让六个人赶上去继续殴打。 只不过,打归打,他们就是杀鸡给猴看,出出气,杀人的心肠那是绝对不敢有的。 但是宋其果就不一样了。 事后弟兄仨,包括妯娌仨,六个人回去讨论过,一致确定,宋其果棍棍不离大仓的要害。 而且明显早有准备,使用一根又长又粗的槐木棍子。 用全力去打后脑勺和太阳穴,这绝对是下决心要弄死大仓。 大仓被打得倒在地上,六个人嘴里骂他“就是晕了”,其实心里很害怕。 因为他们看到宋其果的槐木棍子砸在大仓太阳穴上,大仓嘴里和鼻孔里立刻出血。 倒地之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瞳孔都开始发散的样子。 分明就是被打死了。 六个人回去以后都商量好了,如果大仓死了,必须要推到宋其果身上。 过了一阵儿听说大仓跑出村去了,他们才松一口气,然后胆子又大了,这才去把大仓家给砸了。 审问宋其果的时候,他肯定是坚决不承认想砸死大仓。 他很清楚,一旦承认把大仓往死里打,很可能也要被枪毙。 只不过现在是严打,是严厉打击,快审快结,办案人员的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审讯过程那是相当的简单粗暴。 宋其果受不过,只好承认他害怕梁进仓过后报复,就指使贾家兄弟去把大仓打死,但他自己可是坚决不敢动手杀人啊! 而且为了表示他说的是实话,什么都交待的样子,向办案人员说出一件陈年旧案。 那就是贾发财和他的几个儿子,活埋了村里一个老地主。 他其实就是想转移办案人员的视线,并且举报贾发财那个案子,自己还有立功表现,也许能因此减轻刑罚。 当然他也知道那是他的村长老爹指使的,可指使那事,不就是说说嘛,又没有亲自动手去杀人。 动手杀人的是贾家父子。 就跟他把弄死大仓那事往贾家兄弟身上推一样,他认为指使一下,没动手,不算犯罪吧? 亲自动手杀人的才是真正的罪犯。 贾家兄弟因为投机倒把罪,还在监狱服刑呢。 本来到今年为止,投机倒把的定义有所改变,至少把长途贩运从投机倒把罪当中剔除出去。 前年的时候全国也抓了一些小企业主,暴发户,都是投机倒把罪。 到今年又陆续放出去了。 贾家兄弟因为在抓捕过程中有拒捕行为,到底要不要释放,还在纠结当中。 这下因为宋其果的案子,贾家兄弟又被牵涉进来。 只不过他们兄弟是老油条了,再说他们确实没有打大仓,更没有打死,而且还跟大仓一块儿贩粮食呢。 所以弟兄几个拒不承认想去打死梁进仓。 到现在为止,梁进仓的证词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如果梁进仓的证词能跟孙世文三兄弟证词相互印证,基本就能确定宋其果当时已经对梁进仓下了毒手。 只不过梁进仓没死,躲过一劫而已。 说明他已经实施过杀人的行为。 然后宋其果还在复仇名单上给梁进仓标注“必须死”,这也印证了宋其果有杀人的动机。 宋其果这个案子怎么判决,基本上全看梁进仓的证词。 让办案人员万万没想到的是,谈到宋其果跟他的仇恨,梁进仓表现得相当平淡。 “那都是邻里之间的小事,而且我们都是年轻人,打打闹闹出现点矛盾,很正常。” 办案人员问道:“那天下午,他也参与了对你的殴打,难道你没感觉到他是把你往死里打?” “哪有!”梁进仓笑道: “没那个必要吧? 都是一个村儿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再说杀人偿命,谁敢杀人啊!” “你觉得跟他没有深仇大恨,也许他觉得跟你有呢?” 梁进仓认真想了想: “要是真有仇恨的话,可能就是那年我在背后骂过他爷爷奶奶不得好死。 因为他的爷爷奶奶都是被反动派枪毙的,那话太伤人了。 我猜可能有人跟他说了。” 这下办案人员就有些奇怪了。 因为根据判断,梁进仓的证词肯定会跟孙家兄弟的证词对应起来。 毕竟孙家兄弟三人的证词是在分开询问的情况下,全部一致。 说明弟兄仨没有撒谎。 那么对于当事人梁进仓来说,对方在用棍子砸自己的时候,是不是想致自己于死地,他应该比旁观者更清楚。 没想到他的证词居然跟宋其果的供词对应起来了。 难道梁进仓真的不知道,宋其果其实已经把他看做生死仇敌,还想替宋其果开脱? 办案人员把宋其果那份复仇名单拿给他看。 梁进仓万万没想到宋其果的仇人当中还有英子。 而且标注的是“轮-奸”! 这可是他的逆鳞。 也忘了这是在公安局,直接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怒骂一声:“混蛋!” 宋其果真的是该死了。 177 欺负人已成习惯 梁进仓之所以在一开始公安问话的时候,故意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替宋其果开脱,就是觉得宋其果毕竟还年轻。 虽然他曾经想弄死自己,但年轻人一时冲动,往往会办糊涂事。 梁进仓就是想给宋其果一条活路。 不想宋其果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被枪毙。 因为治安恶化,严打很有必要。 但是严打就意味着打击面的扩大化,以及刑罚过重的问题。 宋其果参与流氓团伙打家劫舍,判个十年二十年也是应该,但还罪不至死。 只是没想到这混蛋连英子都看成仇人。 原因很简单,不就是他在离开村子的时候,来自己家门前示威,英子恨不过,给他泼了一头屎尿。 可英子是个弱女孩啊,之所以干出超发挥的事情,只不过就是因为他已经严重威胁到了英子深爱的大哥。 泼完了英子自己都吓得浑身颤抖,哽咽得上不来气了。 就这样一个小女孩,都被他给恶毒地标注了。 试想如果没有这次严打,每天被人惦记,自己能保护得妹妹周全吗? 就在那么一瞬间,梁进仓甚至都想推翻自己刚才的证言。 把宋其果为什么要弄死自己,又是怎么实施的,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相信这番话说出去,这种高压形势之下,宋其果必死无疑。 可是,一想到宋其果仅仅比自己大一岁,今年不过才二十一岁而已。 要是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被一枪爆头剥夺生命,怎么也于心不忍。 而且,宋其果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能干出那样的事,跟他的家庭教育也有很大关系。 就是因为他的村长老爹太强势了,造成了宋其果从小颐指气使,唯我独尊的心理,为所欲为的习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也是不正常的家庭教育和家庭环境的受害者。 唉,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上天有好生之德。 “公安同志,像宋其果这样的人,我建议多判几年。 这人太小肚鸡肠了。 也许是因为我骂过他的爷爷奶奶,他居然把我标成仇人,还想让我必须死。 我妹妹其实没怎么得罪他,就是他让村长赶走了,让他离开梁家河永远别回来。 他就到我家门口去骂我,放狠话,说过两年回来跟我较量。 我妹妹让他骂得气坏了,弄个尿盆子给他泼头上了。 哪有什么大事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办案人员基本也就弄明白了。 无非是孙家兄弟害怕梁进仓那事承担责任,弟兄仨早就统一了口径。 梁进仓的证词能跟宋其果的供词对应起来,说明宋其果没有说谎。 快审快判的办案大原则之下,宋其果这份复仇名单就算调查完毕了。 梁进仓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周寡妇。 在路边踟蹰。 她算是被公安抓来的,但是现在拘留她也没地方搁,就暂时放走。 只管拉来,不管送回去。 她正在犯愁怎么回去。 一看大仓推着自行车出来,赶紧惊喜地跑上来:“大仓你是不是要回村,带着我呗?” 为了表示亲近,还对大仓展开一个媚笑。 刚刚在公安询问的时候,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的大仓,看到周寡妇这个笑容…… 往事历历上心头。 当初这娘们儿不但冲自己媚笑,还用指甲盖划自己。 撕开扣子,扯乱头发! 差点就让她害得一命呜呼。 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厉害? 应该是称为“精”的东西。 比方说,最甜的东西,叫糖精。 最酸的,是醋精。 最有心眼的,叫人精。 最祸害人的,叫害人精。 梁进仓看得很明白,周寡妇就是个典型的害人精。 一个害人精,还想让自己用车子把她驮回去? 驮着这么一个东西,对自己的人格都是一种侮辱。 他冷冷地说道:“不好意思婶子,我还有事,你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骗腿上车子,飞快地走了。 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天近黄昏。 又是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的点儿。 自从搬进新房子,他们弟兄四个只是晚上回老屋睡觉,其他时间都是来新屋。 转过街角,看到自己家门口聚集着好多人,还有人出出进进的。 心里一沉,这情形,明显就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那些村民也看到他了,纷纷嚷道:“大仓回来了,大仓回来了,快回家看看吧!” 进了家门,就见院子里也有好多人,在那里议论纷纷。 而且看到自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 就像刚被鬼子扫荡过。 这是自家的新房子,可是这情形,跟前年秋天老房子被孙世文他们打砸,何其相似。 “大仓回来了,进去看看你娘吧!”村民们纷纷闪开一条道路。 支住车子往屋里走,一路看到都是被打砸过的狼藉。 屋里也有很多人。 二婶和三婶靠在炕尾,头发散乱,脸上均有伤痕。 母亲坐在写字台旁边的椅子上,俩手扶腿,低着头一声不吭。 好多妇女在劝她们。 “这是怎么了?”大仓问道。 母亲抬头看看大儿子,又低下了头。 旁边一个婶子代为答道: “刚才肥田家带着姓宋的一群妇女,把你家砸了。 你娘她们在地里干活,听到这个消息跑回来,让姓宋的给打了。 那不是你二婶和三婶上来拉,也被她们打了。” 肥田家就是王莲凤。 虽然村长这一段时间威风扫地,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村长还是村长。 姓宋的还是那个满门忠烈的姓宋的。 王莲凤振臂一呼,她们姓宋的那些亲支近派还是不敢不听她指挥。 孙世文弟兄仨从公安局回来,带回来相当不好的消息。 据说公安局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宋其果要杀死大仓。 现在大仓也被公安局叫去了,只要大仓指控宋其果前年的时候要打死他,宋其果基本就得判死刑。 孙家兄弟之所以要散布这样的流言,就是有点做贼心虚。 因为兄弟三人为了给自己开脱,异口同声指控宋其果前年棍棍不离大仓要害,分明就是铁了心要打死他。 看样子公安局比较信服兄弟三个的证词。 这样一来,宋其果不就成杀人犯了。 肯定会被枪毙。 弟兄仨害怕姓宋的把宋其果之死的账记到他们头上,所以才回来散布流言。 目的就是让姓宋的把仇恨记到大仓头上。 不要记到他们姓孙的头上。 不得不说,弟兄仨散布流言的效果很好。 而且从从逻辑上说,这本来就是宋其果跟大仓之间的仇恨。 话传到肥田两口子耳朵里,夫妻俩对这话深信不疑。 他们毫不怀疑大仓到了公安局会添油加醋,用最恶毒的证词把他们的小儿子置于死地。 一想到小儿子必死无疑,肥田直接崩溃。 躺炕上起不来了。 王莲凤由悲生恨,如果小儿子真的被枪毙了,那她就抱个炸药包子跟大仓全家同归于尽。 就是现在小儿子还不知道生死的情况下,也要先报复一下大仓家。 当然最好是通过这种方式震慑他家一下。 万一震慑管用,大仓不敢指控她们的小儿子呢? 王莲凤立即纠集起老宋家的亲支近派,村长家的铁杆拥趸,十几个娘们儿浩浩荡荡去大仓家打砸。 大仓娘从地里跑回家,妄图阻止打砸,被这群娘们儿给群殴了。 秉义家和秉礼家拼命护着大嫂,也殃及池鱼,被一起打了。 左邻右舍看到姓宋的这群娘们儿疯了,有些胆怯,大多就是在旁边拼命地哭喊,让她们别打了。 而且这么多年了,姓宋的早就强势惯了。 王莲凤这次带来的全是姓宋家的精锐。 所以姓梁的那些娘们儿,真正敢参与到混战里边的,并不多。 王莲凤她们在大仓家疯狂打砸一番,把大仓娘她们妯娌几个撕头发挠脸打耳光的,暴打一顿。 这才叫骂着离开。 叫骂的内容只有一个,如果宋其果被公安局处理了,有个什么好歹,绝对会让大仓偿命。 梁进仓看看母亲,再看看二婶和三婶,他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自从前年被周寡妇陷害开始,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到现在都没有结束。 让自己的母亲和二婶、三婶她们无辜地受连累。 二大娘拍打着手愤愤地叫道:“咱们老梁家没得罪他姓宋的啊,怎么就没完了啊?” 大仓冷声道:“姓宋的就是欺负人习惯了。” 母亲抬起头看着儿子:“老大,这事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 其实母亲心里十分纠结。 自己家这次真的是一点毛病没有,却平白无故地又让人打砸一遍。 这回不但自己挨打,连他二婶和三婶都跟着挨了打。 要是就这么咽了,实在是咽不下去。 可要是不咽,纠集人去找姓宋的打回来,很可能会演变成姓梁的和姓宋的一场大战。 不管是伤了谁,甚至再出条人命,那就甭过了。 这时一个妇女叫道:“肯定不能这么算了,刚才俺大叔过来看过了,他说回去拿枪去,先把肥田那个胖母猪老婆给他轰了!” “什么?”梁进仓一听大惊失色,“俺爷爷去了?” “应该是去了吧?反正气冲冲回家拿枪去了。” “坏了——”大仓拔腿就往外跑。 178 深挖旧案 梁进仓没有直接跑去爷爷家,而是跑到街口的一个制高点,站到一堆石头上。 这个位置既能看见爷爷从家里出来的胡同口,也能看到通往肥田家的那条街。 已经是傍黑天,光线有些暗了,但他还是看见了远处爷爷的背影。 老家伙走得很快,正是朝着肥田家方向去的。 梁进仓就像一架被击落的飞机一样,从那堆石头上跳下来。 用超过百米决赛的速度追上了爷爷。 老家伙再一次全副武装。 腰里挂着四颗手榴弹,肩上背着两杆火铳,手里还端着一杆火铳。 六十岁的人了,气势却像是一头愤怒到极点的斗牛。 “爷爷,您要上哪?”嫡长孙喘着粗气冲到他的前边,把他拦住了。 老家伙一愣,血红的眼睛瞪着孙子:“闪开!” “爷爷,您听我说——” “回来再说!”老家伙一把推开孙子。 刚迈了两步,就被孙子从后边拦腰抱住了:“爷爷,现在严打啊!” “把我打去算了!”老家伙暴跳着想要挣脱,“我一条命换他两条命值了,我不怕死!” “爷爷爷爷,我怕啊,他们给十条命咱也不换啊!” “两条命咱就换,你放不放手?再不放手我给你一枪!” 一边吼叫,一边拼命挣扎。 孙子搂着爷爷的后腰不撒手,可是又怕用力猛了伤着爷爷。 爷孙俩就像相扑似的在这里跳叫,引来好多围观的村民。 老少爷们站得远远的都在劝说,就是不敢靠近。 毕竟老头手里抱着枪,腰里还有手榴弹。 可不管是老少爷们的劝说,还是孙子的苦苦哀求,都无法阻止老头的决心。 孙子实在没有更有力的语言劝说爷爷了:“爷爷您把枪给我,我去!” 这话让爷爷的怒气更盛: “放屁,你年轻轻的还早呐。 我都六十的人了,死了也不是少亡。 活够了,活着受他们姓宋的欺负,还不如死了。 姓宋的早就该死了,欺负人还没完了,干什么来,三番两次的! 非逼着哑巴说话啊!” 连跳带叫的,孙子听到爷爷的喉咙里发出风箱一样的齁齁声。 爷爷气管不好,如此激动和拼命挣扎,让他上气不接下气快要犯痨病了。 可依然还在齁着嗓子吼叫:“放手啊孩子你放手啊,我跟他们拼了——” 听着爷爷都不是声儿了,孙子鼻子一酸,哑声叫道:“爷爷你去拼了,我想爷爷怎么办——” “……”老头一愣。 “为了您孙子,能不拼吗,爷爷——” 孙子把脸贴在爷爷的脑袋上,呜呜地哭。 老头瞬间没劲了。 “仓啊——放手,爷爷不去了!” 孙子放开了爷爷。 爷爷回过头来,用手掌抹去孙子脸上的泪。 他自己的眼泪却是止不住了。 孙子比爷爷都高出一头还多了,可在爷爷眼里,还是小时候那个大孙子。 是啊,为了孙子,自己这条老命也得留着。 爷爷抓起孙子的手:“走啊,回去,回家!” 看着这一老一少的背影,周围的老少爷们也跟着抹眼泪。 老头说的没错,肥田家两口子这是非逼着哑巴说话啊。 人家大仓一家干什么了?非得三番两次上门欺负人家! 宋其果把大仓的亲事都给搅黄了,反过来大仓还有罪了? 村民们都在愤怒地咒骂肥田一家太强梁! 只不过此时此刻,强梁一家如临大敌。 肥田不顾有些病歪歪的身体,亲自端着装好火药的火铳,盯着大门口,严阵以待。 老英雄梁金元怒骂着回家拿枪去了,早就有人飞奔过来,向村长报告了。 肥田一听王莲猪带人把大仓家给砸了,大仓娘也给打了。 知道这个猪队友又戳了马蜂窝。 他深知梁金元的脾气,那是说开枪就开枪的主儿。 上次小儿子去大仓家还没怎么着的呢,据说就是跟大仓娘吵了几句,把大仓家的狗打了。 这就惹得梁金元和他的干兄弟林青山武装入侵,连开两枪。 这次王莲猪带人上门连砸带打的,估计梁金元真得往家里扔手榴弹了。 村长的大儿子宋其广和弟弟妹妹们接到他爹电话,现在已经赶回来了。 儿女们都在埋怨他们的母亲做事太冒失。 按照宋其广的意思,既然大仓的证词对小果的判决起关键作用,那么现在就不应该上大仓家打砸,而是要去求大仓。 或者,软硬兼施地求他也可以。 意思是只要小果没事,咱可以拿出财物感谢他,并且保证以后不再为难他。 要是小果有事,那他也不会有下场。 儿女们一通埋怨,王莲猪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很是后悔。 只不过现在不是批判他们母亲的时候,关键的是下一步怎么办? 也就是说,必须得想办法再跟大仓接触接触。 给他家砸坏的东西可以双倍赔偿,大仓娘和她的妯娌挨了打,可以给点钱作为补偿。 目的就是先把大仓一家人安抚住,然后再谈小果的事儿。 窗前端着枪严阵以待的肥田说道:“让人去把梁秉海叫来,让他上大仓家给调解调解,他能说上话。” 大儿子表示同意,梁秉海一直以来抱紧村长老爹的大腿,在姓梁的那边威信也不错。 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刚把梁秉海叫来,还没开始布置任务,就见几个背枪的人进了门。 草木皆兵的肥田差点搂了火。 幸亏院里有电灯,让他看清了走在前面的是公社武装部长孙胜利,还有治安股长冯长民。 这二位带着一队民兵,这是专门下乡收枪来了。 严打开始之后,也开始了对散落在民间的枪支弹药的收缴。 每到一村,肯定先要找到村干部,在村干部的协助下进行收缴。 孙胜利和冯长民但凡到梁家河,总是熟门熟路地到村长家里。 反正到了大队部,村长也往往带着下乡的干部去自己家。 听孙部长和冯股长说明来意,肥田村长乐坏了,这是咱们的主力部队来了啊。 当即吩咐梁秉海,让他带着公社干部去梁金元家,以及其他几户家里有枪的进行收缴。 梁金元肯定是村长重点推介的对象。 据村长介绍说,梁金元在战争年代,打着抬担架的幌子,从战场上捡来无数的枪支弹药。 连地雷都有。 当然,这些情况孙胜利都知道,因为他去梁金元家收缴过一次。 那一次已经让他们大开眼界了,梁金元家大概除了飞机、大炮和坦克,几乎什么武器都有。 这次严打,收缴枪支的范围更加扩大,只要是火器都要收走。 肥田村长告诉孙部长和冯股长,梁金元家肯定有地洞。 肯定还藏着不少武器。 前年的时候梁金元就挂着手榴弹对自己家进行了武装入侵。 只是,肥田隐瞒了刚刚差点又被武装入侵的事实。 他怕公社干部追查起来,发现大仓家被打砸的事情。 梁秉海带着公社的人走了,肥田村长立即召开了一次紧急的家庭会议。 议题就是,如何组织材料,让公社干部把梁金元也抓走? 肥田的意思是,公安局指控他的小儿子意图杀害梁进仓,这些都没有直接的证据,也没有其他人证。 但是,梁金元意图杀害村长,这个可是全村人有目共睹的。 不但有杀人的动机,而且已经实施了杀人行为,跑到村长家里开了枪。 腰里还挂着手榴弹。 也就是说,趁着冯长民他们还没走,立即去找他报案。 现在不是严打嘛,据说除了严厉打击现行的违法犯罪分子,还要深挖旧案,积案。 梁金元这事就属于旧案。 为了做到证据确凿,还要发动本村村民写联名信。 当然,联名信由宋其广写,只要村民在上面签字按手印就行。 相信只要有这封联名信,冯长民也不敢包庇梁金元。 而且梁金元之所以要武装入侵村长家里,还是因为他大孙子梁进仓的事儿。 很可能是梁进仓挑唆的呢! 只要先把梁金元抓起来了,梁进仓即使不被抓,也得考虑考虑他爷爷的问题。 也就是说,只要梁进仓不要乱咬宋其果,肥田一家可以考虑不盯着梁金元。 这比给大仓家赔偿打砸的财物,通过梁秉海向他家示好,然后许下好处要有效得多。 宋其广和他的几个弟妹觉得老爹说得有理。 目前来看,这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 或者说是为小果开脱的一个机会了。 事不宜迟,肥田马上动身去找公社的人。 宋其广他们开始起草联名信,证明梁金元曾经武装入侵村长家。 179 农夫和蛇的故事 肥田村长打着手电,一路打听村里人,有没有看到公社的干部到谁家去了? 梁秉海并没有按照肥田吩咐的,先带公社的干部去梁金元家。 肥田的理由是梁金元手里的武器最多,还有好多手榴弹,甚至还藏着其他武器也说不定。 属于重点搜查对象。 但是梁秉海从村长家出来,对公社干部的建议是按照远近顺序去收缴。 省得跑到村南头,然后再跑回来。 来回跑太浪费时间。 公社干部采纳了他的建议。 其实梁秉海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大叔梁金元能听到风声,家里要是真有什么违禁的武器,赶紧藏起来。 或者赶紧扔水库里也行啊。 现在严打,风声鹤唳的,不一定犯了哪条,给抓起来就要命。 磨磨蹭蹭的到了梁金元家,公社干部意外地看到熟人梁进仓也在。 这才知道梁金元原来是小梁的爷爷。 当然,熟归熟,公事是公事。 跟小梁打个招呼,然后严肃地通知梁金元,鉴于治安形势恶化,现在是严打时期。 收缴枪支不再限于制式武器,但凡火器全在收缴之列。 要求老头把手里但凡称得上枪的东西,还有爆炸物,全部上缴。 梁老头还有些不理解,不是收过一次了吗? 自己手里现在就剩一些破鸟枪了,这东西几乎算不上武器,收它干嘛! 孙胜利严厉地说道: “梁大爷,不理解可以慢慢理解,但是今晚你必须把手里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 你自己拿出来的,属于主动上交。 要是让我们搜出来,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梁进仓可是明白这其中的厉害。 现在是严打,能执法的不仅仅是公安机关,就是政府机构也成了执法机关。 就拿死刑来说,现在死刑的判决已经下放到区、县一级。 县法院可以判处罪犯死刑,然后立即执行。 就是县领导都有一言而处决的权力。 现在收枪这事也是如此。 你自己主动上交,什么事也没有。 可如果家里藏着大量枪支拒不上交,被搜出来了,这就是对抗执法。 怎么量刑都有可能。 赶紧劝说爷爷全部上交。 一边劝说,还偷着掐爷爷的胳膊,示意他一定要态度良好,全力配合。 老头虽然不情愿,但是最听大孙子的话。 一看大孙子都这样说了,只好不情不愿地把火铳和手榴弹都拿出来上交了。 幸好他视为人生荣光的转轮火枪被孙子偷走了,也不在他手里,所以就给隐瞒了下来。 虽然也没想真的拿来打人,但放在手里总算留个纪念。 为防以后在火器这些事上再有什么麻烦,梁进仓还主动邀请公社的人,对爷爷家进行了搜查。 搜查完毕,公事公办,正在皆大欢喜之时,肥田村长打着手电来了。 进来劈头盖脸就对冯股长说,他要报案。 然后添油加醋把前年自己家被武装入侵那事说了一遍。 指控梁金元一直以来对村干部不满,于是伙同他的干兄弟林青山,意图枪杀村长。 并且在院子里和街上分别对村长开了一枪。 幸亏当时他往后跳得及时,没有被打中。 宋村长突然报案,这事让冯长民有点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也无法确定这件事的性质。 “这是前年发生的事,当时你为什么不去报案?” 肥田答道: “当时我就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感觉他也这么大年纪了,而且都是一个村的,能过去就过去算了。 再说那已经是年底,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我也不想让大家都过不好年。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国家在严打,还要求深挖旧案。 我觉得这个案子性质很恶劣,也是大案,不敢隐瞒,所以赶紧跑来报案! 当时因为开了两枪,他和林青山腰里还挂着好几颗手榴弹,所以村里人都跑来看。 几乎都是见证人。 现在我家老大写了个联名信,但凡见过的都在往上签名按手印。 今晚按不完的话,明天我再交上去。” 冯长民看了孙胜利一眼,俩人都陷入沉思当中。 他们当然不可能仅凭宋村长一面之词就随便抓人。 可要是有好多村民做见证,都证明梁金元挂着手榴弹,端着枪冲进村长家里,冲村长开枪。 而村长咬定了梁金元意图枪杀村干部。 这对梁金元就相当不利了。 那么,等会儿他们看到联名信以后,要不要把梁金元带走呢? 面对肥田的指控,梁老头根本就没在乎。 他跟肥田据理力争。 他承认自己是腰里挂着手榴弹进了肥田家里,但要求肥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当时到底是想去枪杀村长呢,还是去找宋其果的? “肥田,你不用血口喷人,你就把这个事儿说明白就行!” 肥田冷笑道: “我有没有血口喷人,你说了不算。 反正村里的老少爷们现在都在签字按手印。 你到底有没有冲我开枪,大家伙可都长着眼睛,都看得明明白白。” 梁进仓一开始并没有急着说话。 他在旁边看爷爷跟肥田争辩。 很明显,肥田就是在混淆视听。 他就咬死了爷爷冲他开枪那事,然后只要村里人证明爷爷冲他开枪了,这事基本就成了事实。 好狠毒啊! 他这是准备把爷爷往死里整啊! 正赶上现在这个风口浪尖,别看爷爷六十岁的人了,要是他推波助澜,咬死了爷爷。 爷爷被他搞死的可能性都有啊! 梁进仓真的害怕了。 他知道现在办案不需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只要证据差不多就可以判决。 村里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如果仅仅问他们有没有看到梁金元冲宋肥田开枪,他们可能会给予肯定的回答。 虽然事情的真相是爷爷为了阻止宋肥田跟着身后。 但这是前年的事了,谁又能说得那么清楚? 他强装镇定地开口道:“六大爷,你知道今天公安局把我叫去,问我什么了吗? 肥田心中一喜,大仓这句话,明显就是想讲和啊! “公安局找你问话,我怎么知道!” 大仓说道: “宋其果手里,哦不,他们那一伙人手里,都有一个名单。 就是他们都有仇人,把仇人写在名单上,准备一个一个复仇。 宋其果的仇人名单上,就有我的名字。 所以公安局把我,还有孙世文弟兄仨,还有周寡妇,都叫去问话——” 肥田急忙打断他:“你跟公安局怎么说的?” “我就说可能以前我说过他的坏话,他小肚鸡肠就记恨我了。 其实我们俩哪有什么仇恨啊。 真的六大爷,我就是把这事淡化了。 公安局很看重我这个当事人的证词,所以我不能把事说严重了,让宋其果给判重了吧!” “你放屁!”肥田一听这话,顿时火了,厉声骂道: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可能吗? 你要是说你说了小果不少坏话,我还可能相信你。 可你说把事淡化了,还为小果开脱,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人吗? 我知道了,你就是怕我告你爷爷,才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我吧! 别痴心妄想了。 姓梁的自作自受,干了坏事就要被法办。 这事我一定会盯到底,不让姓梁的吃枪子决不罢休!” 看着肥田猖狂得意的样子,梁进仓立马后悔前年在半路上把他们捎了回来。 让他们冻死多好啊! 只要这混蛋冻死了,也不会有今天爷爷面临牢狱之灾的事情发生。 看样子宋肥田下决心盯死了爷爷。 爷爷大概率会被抓走。 这年头,尤其是赶上严打,可没有拉关系走后门那一说。 怎么办啊? 梁进仓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和绝望。 180 不作不死 对于宋肥田的控告,冯长民已经做了简单记录。 据宋村长说,很快就有众多村民签字按手印的联名信拿过来,保证会有应有尽有的见证人,能够证明他宋肥田的控告全部属实。 冯长民和孙胜利交换一下眼色,然后看看小梁。 表示爱莫能助。 如果宋村长咬死了梁老头意图对他进行枪杀,而且有大量村民见证了梁老头朝村长开枪,那么他们今晚就得把梁老头带走。 然后对枪杀村长未遂这个案子展开调查。 只是,梁老头的大孙子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爷爷被带走的。 梁进仓决定了。 哪怕自己被追究成伪证罪,明天也一定要到公安局推翻证词。 自己还年轻,坐几年牢不怕。 但是爷爷这么大年纪了,绝对不能坐牢,更无法接受更厉害的判决。 “冯股长,我也要控告,我控告宋肥田诬陷好人。 宋肥田控告我爷爷意图枪杀村长,这事不实,我爷爷跟村长从来没有恩怨。 这个你们可以在村里调查。 事实是村长小儿子宋其果跟我的恩怨,我爷爷是去他家找宋其果的,与村长无关。 至于宋肥田说我爷爷朝他开枪,你们试想一下,如果真要打他的话,他能毫发未伤? 也就是说,宋肥田在偷换概念。 明明我爷爷是去找他儿子算账的,他却控告我爷爷是要杀他,这就是典型的诬告。 希望冯股长能够明察。” 冯长民不解地问: “你跟宋其果有恩怨? 都是一个村的,还能上升到动刀动枪的地步? 再说你俩的恩怨,为什么还要让老人出面?” “我跟宋其果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冯股长明天去县公安局查阅宋其果的案卷,我也会去公安局修改我的证词,到时候一切都会清楚。” 既然梁进仓也要控告,冯长民给他也做了一份简单的记录。 这时候,吵吵嚷嚷又来了不少人。 宋其广的联名信上面,已经有不少村民的签名和手印。 因为时间仓促,这才是第一份联名信。 到明天的时候,宋其广还会找到更多的见证人,在联名信上签名按手印。 跟着他一起来的,是姓宋的铁杆们,有男有女。 宋其廷因为砖窑的事跟村长有些离心离德,关键是砖窑的后续经营过程中,村长逼着他去借钱,让他也投资了。 砖窑再次倒闭,村长和宋其廷这二位幕后老板全都欠下一屁股债。 为了钱的事,宋其廷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跟村长掰扯不清。 还有砖窑的傀儡老板宋其富,一直希望村长六叔能兑现诺言,把工资给他。 现在宋其富对村长也是一肚子意见。 可是,今晚出了这事,宋其廷和宋其富等人还是同仇敌忾,一如既往地做村长的铁杆。 毕竟村长还是村长,他的哥哥还是大干部,他们以后还得仰仗村长。 不但这几个铁杆姓宋的跟着过来作证,他们的老婆们也跟着来了,一个个盛气凌人地嚷嚷。 口径一致地指证梁老头朝村长开枪了。 她们亲眼所见。 宋其烈的老婆尤其嚣张。 她其实在姓宋的群体当中也属于比较强势的。 毕竟她的男人在供销社开车,她家有钱有势嘛。 她趾高气扬地叫道: “领导啊,你们是没见当时那个情景啊,吓死人啦! 开枪还是小事,梁金元和那个叫林青山的腰里都挂着好几颗手榴弹。 他们扬言要把村长家给炸了呢! 我们左邻右舍全都吓得炸了窝,那手榴弹一旦扔进去,它不能光炸村长家的房子吧? 这样的人太危险了,必须得抓起来。” “就是,必须抓起来。”宋其廷、宋其富等人的老婆也跟着附和起来: “梁金元就是个疯子,他从小就会杀人,东西两庄没有不知道的。 现在不打仗了,还整天拿刀拿枪的,看来不耍弄枪他就痒痒。 就是今天下午,他又挂着手榴弹,端着枪要去把村长家给炸了呢!” “对啊对啊,赶紧抓走吧,要不然梁家河早晚让他给轰了……” 看着老宋家这些娘们一个个盛气凌人,夸大其词那个样子,梁进仓基本上已经出离愤怒了。 他知道,强势惯了的不仅仅是肥田村长一家,还有一直以来跟他后边舔屁股的这些铁杆。 强势惯了,欺负人惯了,良心就让狗吃了。 “都他妈给我闭嘴!”梁进仓突然怒吼一声,指着那些添油加醋的妇女,手都哆嗦: “你们还是人吗? 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少爷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你们就忍心把我爷爷这么大年纪给抓起来? 老家伙平时在村里为人怎么样你们不知道啊? 我爷爷多仗义的一个人,村里不管谁家有什么事,他都是热心肠。 都跑在头前帮助人的一个人,你们一个个把他都说成杀人狂魔了! 颠倒黑白诬陷好人,你们死了也要下拔舌地狱!” 说着他转身看着冯长民: “冯股长,我还要控告。 第一控告村长老婆王莲凤入户抢劫,殴打妇女。 第二控告眼前这些哇哇乱叫的泼妇,是抢劫犯王莲凤的帮凶,从犯。 希望政府给我们主持公道,把这些村霸村害村恶霸都抓起来,为梁家河人民除害!” 冯长民和孙胜利面面相觑,小梁这是恼羞成怒,没话找话,开始胡言乱语了吗? “请领导去我家看看,”梁进仓叫道: “我家今天下午被人破门而入,入户抢劫。 家里现在还一片狼藉,俺娘和俺两个婶子为了保护家里的财产不受损失,跟村里的恶霸殊死搏斗,全都受了重伤。” “真的假的?”冯长民惊讶地问:“这么复杂?” “领导们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他们不是有证人吗,我们也有,老少爷们都能给我们作证!” 冯长民和孙胜利留下两个民兵看着梁老头,然后带着其余的民兵去梁进仓家查看情况。 到那里一看,果然,家里一片狼藉,就像刚刚被鬼子扫荡过。 梁进仓的母亲身上和脸上伤痕累累。 他的两个婶子同样受伤不轻。 当时因为没有在家的嘛,大仓家锁着门,是王莲凤亲自用镢头砍开门锁,破门而入进行打砸的。 这种情况,梁进仓指控她们入户抢劫,也是合理的。 而且她们的手段还极其恶劣。 当户主赶回来保护自家财产的时候,她们还对户主进行了殴打,这是明抢啊。 左邻右舍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一个个义愤填膺地向公社干部诉说王莲凤等人的暴行。 因为宋其烈等人的老婆也被民兵一块儿带过来了嘛,这些梁姓村民指着她们愤怒地骂着。 甚至几个妇女还冲她们脸上扔土坷垃。 冯长民站在台阶上,问这些村民:“你们能保证你们说的都是实话吗?” “怎么不能,我们说的句句是实,要是有一句假话枪毙了我!” “那你们敢不敢签字画押?” “签字画押,必须签字画押,我按手印……”村民们群情激奋,纷纷乱嚷。 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这些年以来,姓宋的太强势了,欺负人欺负惯了,今天欺负的是大仓家,谁能保证明天不来欺负自己家? 好容易今天这事惊动了公社干部,都带着民兵看现场来了,这些村民肯定是满腔义愤,群情高涨。 冯长民对梁进仓的控告做了简单记录。 又现场对宋其烈等人的老婆进行了简单审讯。 这群娘们儿到现在才意识到她们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们的违法现场可是新鲜出炉的。 血淋淋摆着呢。 人证物证俱在,想赖也赖不过去。 再说她们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啊,荷枪实弹的民兵看押着他们,公社的治安股长亲自审问。 好在她们只是属于帮凶,从犯,上边还有一个主犯王莲凤顶着呢。 吓尿了的妇女一个个竹筒倒豆子,把今下午发生的事情全部交待了。 这下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了。 最让冯长民和孙胜利震怒的,是王莲凤领导这群妇女打砸完了,叫骂着扔下的狠话。 今下午她们离开的时候叫骂的内容只有一个,如果宋其果被公安局处理了,有个什么好歹,绝对会让大仓偿命。 这就让案子的性质变得尤为恶劣了。 这是在公然挑战法律的威严。 公然对国家的严打政策表示不满啊! 一开始的时候,公社干部还认为这事不过是村里正常的家长里短,最多就是行为恶劣一点而已。 但是调查到现在,性质已经完全改变了。 冯长民命令两个民兵赶紧去宋肥田家里,把他老婆王莲凤控制起来。 至于宋肥田控告梁老头那事,冯长民和孙胜利还是有点拿不定主意。 因为梁老头确实是挂着手榴弹端着枪闯进村长家里,而且开了枪,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梁进仓的反诉也有一定道理,梁老头是因为被宋其果欺负不过,这才奋起反抗的。 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听到村头警笛大作,而且越来越近。 分明是来了不止一辆警车。 公社一级的治安机构没有专用的车辆,既然是警车,那就说明最低也是县公安局出警了。 这是又发生了什么大案子? 冯长民和孙胜利不敢怠慢,赶紧奔着警笛的方向过去了。 一共来了两辆警车。 一辆去了贾发财家。 一辆停在了宋肥田的家门口。 冯长民、孙胜利和宋村长赶回来的时候,公安人员正在查问宋肥田的去向。 院子里传出来王莲凤杀猪一样的哭喊,明显被两个民兵看起来了,但是撒泼耍赖的不老实。 冯长民上去跟县公安局的人握手,然后指着宋村长:“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宋村长。” “报上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公安人员严厉地问宋肥田。 “我叫宋肥田,怎么了?”看对方的态度,肥田感到有些不妙。 但是自己也没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啊? 即使小儿子被抓,现在这社会也不讲究祸连九族了,犯不着被公安局找上门啊! 确定宋肥田的身份之后,公安人员取出逮捕证举到他的眼前:“宋肥田,你涉嫌故意杀人,被逮捕了。” 一副锃亮的手铐把宋肥田铐了起来。 181 瞧这一家子 什么叫坑爹? 大概宋其果那样的就是。 之所以他要主动说出贾发财活埋大地主那事。 第一,本身就是个怂人,被抓起来一审,恨不能天王老子也要攀扯上,只要能把自己摘出来就行。 第二,法盲,以为他的村长老爹只是指使者,动动嘴而已,没有亲自杀人,不算犯罪。 贾家兄弟十分凶悍,进了监狱也很不老实,但是搁不住把他们兄弟五个分开,来个囚徒困境。 很快就证实了宋其果提供的线索是真实的。 宋肥田指使贾发财活埋大地主田兴亮的时候,贾二三四五岁数还小。 贾发财就是带着大儿子把大地主活埋的。 爷俩身高体壮,其中一个人提溜田兴亮都像提溜一只鸡。 就是刨土的时候费点劲儿,这才把儿子叫上的。 公安局把这件旧案的前因后果全部调查明白了,今晚立即就来抓人。 这个夜晚,整个梁家河村被完全轰动了。 村民们又看到了久违的贾大。 他是被警车拉回来的。 宋肥田,贾发财,还有贾大,三个人被公安人员押着,朝着野外走去。 跟随一起的还有好多带着镢头、铁锨等农具的人。 以及太多太多的村民。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个小道消息已经在村民们中间悄悄流传。 好像是肥田村长和贾发财,还有贾大,他们合伙杀过人。 把人杀掉以后,埋了。 这是带着他们三个去挖尸骨。 这就像传递口令一样,不大一会儿的功夫,跟在公安后面的村民们全都获知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然后大家就开始猜测,说他们杀人,杀的是谁呢? 没听说村里有人被杀啊! 难道是外村的? 说实话,要说贾发财和贾大杀人,这个大家很容易相信。 毕竟姓贾的从老一辈就是村霸。 贾发财老弟兄五个,光专业土匪就出了俩,后来被咱们的队伍给抓起来枪毙了。 还有俩吓得闯了关东。 其实那俩闯关东的,在村里比土匪还土匪,当时如果不跑,也是被枪毙的货。 贾发财胆战心惊在村里装了几年老实。 这几年他的五个儿子长起来了,老贾渐渐又露出村霸的本相。 好在他五个儿子因为投机倒把被抓起来了,老贾这两年又老实了不少。 就这样的人,他要是不杀人那都不正常。 可是肥田村长怎么也成了杀人犯呢? 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虽然他这个村长当得很强势,但是也确实为村里老少爷们干了不少实事。 而且因为他们家根正苗红,满门忠烈,在外的名声全是正面的,肥田也一直是德高望重的形象。 当然,这两年肥田上年纪了,做事有点背晦,但村里人还是无论如何不能把他跟杀人犯联系起来。 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黑压压的人群刚过了义狗河,突然听到河那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声音太凄厉了,大黑夜的,除了前面一群公安那里有亮,周围全是一片黑暗。 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声,村民们一个个吓得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一会儿听到哭声过了桥,奔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有那耳朵好使的村民突然说道:“是田立吉弟兄俩!” 哦—— 村民们似乎有点明白了。 等到看到田立吉和田立祥弟兄俩,哭嚎着跟随一个打着手电的公安赶上来的时候,大家终于猜到是谁被杀了。 十多年来,一直是个悬案,到现在还在档案上备注为“在逃”的大地主田兴亮。 很有可能不是“在逃”,而是被人暗害了。 这下村民们的议论一下子有了方向性。 田兴亮到底是不是大地主,村里的老少爷们心里有杆秤。 田兴亮家从老一辈就是勤俭持家的传统,头脑也算灵活,所以到了他这一辈,家里已经置下了几亩地。 几亩地而已,自家人也能干得过来,从没雇过长工短工的,自给自足温饱型,日子过得挺好。 但是划成分的时候,肥田村长为了完成政治任务,拿田兴亮凑数,把他划成了地主。 田兴亮是个烈性子的人,他不服啊,一直跟肥田对抗。 于是肥田把他划成了大地主。 后来田兴亮还跑过一次,被抓回来以后,一直扬言有机会还要跑,一定要去找宋家老大宋有田问个明白。 想当年宋有田的爹娘是支前模范,积极分子,跟老田他们家关系一直不错。 后来这一对模范夫妻遇害,老田家还冒着巨大风险掩护过宋有田。 说到底老田家对宋有田他们家还有恩。 没想到现在宋肥田这么整他,他无法接受,死也不服。 并且明确表示,只要给他机会,他还会跑,无论如何要找到宋有田,问问当年那事你忘了没有? 不求你老宋家报恩,但求你们不要恩将仇报行不行? 然后,过了些日子,田兴亮不见了,村里上报的是大地主田兴亮逃跑了,上面的档案上是“在逃”。 自从田兴亮“在逃”,老婆子整天哭,然后没几年就死了。 撇下的三个儿子,因为成分不好,而且老爹又是在逃分子,谁敢把闺女嫁给这样的人家啊,于是一个个前赴后继成了光棍。 后来有不嫌的,也勉强成了家。 老大田立吉娶了个盲女。 老二田立祥娶了个疯女子。 老三田立旺坐山招夫,去了别的村,那寡妇家一窝六个孩子。 老三打光棍苦,去了更苦。 本来田立吉弟兄三个都是大高个,长得挺雅致,而且头脑灵活,是很明白的人。 但就因为他们的老爹被划成了大地主,还是在逃犯,他们几个地主崽子就比狗屎还臭的臭狗屎,就像罪犯一样在老少爷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见了任何人都低人一等,一直夹着尾巴做人。 再说后来成家娶那样的老婆,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久而久之,人的精气神也就被抽空了。 在梁家河村,他们兄弟俩是最蔫吧的人之一。 甚至一些刚懂事的孩子,看到他们那么蔫吧,穿得那么破烂,还有那样不正常的老婆,都误以为兄弟俩属于缺心眼的那一类。 现在村民们终于知道田兴亮居然早就被杀害了,而且是肥田和贾发财父子干的。 就是因为肥田为了完成任务,争当先进,把田兴亮杀害了不说,还害得他的儿子们都人不人鬼不鬼。 人们愤怒了,一个个义愤填膺地怒骂起来。 都在诅咒肥田和贾家父子应该被枪毙。 人群跟在公安人员后边,迤逦前行,一直走出村子老远,来到一个叫南大沟的地方。 在大沟底下一处荒草丛生的地方,根据贾发财和贾大的指认,公安人员开始挖掘起来。 也不知道挖了多长时间,远远围着的村民们听到,田立吉和田立祥的哭声突然再次撕心裂肺起来。 村民们知道,这是挖到尸骨了。 围得稍微近一些的村民看到,田家兄弟扑在大坑前,数次哭昏过去。 哭声是能感染人的。 尤其村民们想起田兴亮的生前,以及他那悲伤而死的老婆子,还有人不人鬼不鬼的三个儿子,大家都跟着掉泪。 对肥田和贾家父子更加痛恨了。 只不过回到村里以后,村民们感觉挺解恨。 因为不但肥田被公安局带走了,他的老婆王莲凤也被公社的人带走了。 肥田的儿女也是撕心裂肺地哭。 只是他们的哭声一点感染力都没有,甚至村民们还狼心狗肺地希望哭死才好呢。 除了王莲凤,还有十几个娘们儿是从犯,公社干部不好往回带。 就让梁秉海开着大拖拉机,把十几个娘们儿装车斗里,全部拉到公社去了。 如果不知道缘由,单看现场情形的话,也许会让人“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因为把宋其烈老婆等十几个娘们儿往车上装的时候,十几个娘们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也挺震撼人的。 本来在要不要带走梁金元的问题上,冯长民和孙胜利还拿不定主意。 县公安局的人走后,他俩拿定主意了。 梁金元的无罪。 因为指控梁金元的宋肥田是杀人犯,杀人犯本身是坏人。 别说前年梁金元没有开枪打他,就是开枪打死了也是活该。 正好为民除害了。 姓梁的那一片儿皆大欢喜,姓宋的这边一片哀嚎。 第二天梁进仓没去上班。 英子在县城上高中,几个弟弟还要上学,他这个老大就必须在家帮着母亲把家里收拾一下了。 打坏的东西也没指望姓宋的赔,自家又不是没钱,再买就是。 主要家里太乱,母亲昨天又挨了打,怕她干多了了累着。 继父的母亲摔断了腿,他回去好几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也幸亏他没在家,要不然的话肯定会被十几个娘们儿暴打的。 本来村里人就拿继父不当回事,姓宋的强势,对村里这类下等人格外歧视。 娘俩儿正在收拾的时候,突然听到咬咬狂吠起来。 然后就在咬咬一边狂吠一边后退当中,一个人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居然是宋其广。 182 大仓成了娘们儿 宋其广这是刚回来。 县公安局他也去了,公社里他也去过了。 他的村长老爹板上钉钉是没救了,肯定是死刑。 他弟弟宋其果的判决还没出来,最乐观的结果,就是发送到边远地区,劳动改造很多年。 甚至被判死刑都有可能。 而他的母亲王莲凤,已经被决定拘留。 现在是严打时期,为了震慑犯罪,只要是犯了事的,都要游街示众。 王莲凤和那一群娘们儿肯定要被游街。 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宋其广必须要给几个大伯打电话。 对于案情的经过不敢隐瞒,原原本本跟大伯说了。 宋有田将军惊闻自己的六弟,村长肥田,在十几年前居然指使贾家父子把田兴亮活埋了。 田兴亮是谁? 那是他们一个村的老少爷们! 而且宋有田历历在目地记得当年田兴亮一家,冒着生命危险把他藏起来的情景。 如果没有田兴亮的父母和田兴亮,绝对没有今天的宋有田将军,宋有田只是一个被害的孩子的名字而已。 宋有田就指示了暴跳如雷的俩字,“混蛋!” 宋其广在话筒里听到了大伯把电话摔在地上的声音。 他的四大伯宋友利,省水利厅副厅长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置信,当时就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最后只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相信法律。” 就挂了电话。 五大伯宋友娄听到噩耗,在电话那头久久不说话。 最后也是只说了一句话:“以后我们怎么有脸再回梁家河啊!” 挂了电话,宋其广知道,一直以来被外人看来树大根深,背后有强大靠山的村长老爹,似乎过于乐观了。 背后所谓的“强大靠山”,是纸糊的,唯一的作用就是吓唬人。 真要犯了事,跟一般村民没什么区别。 他老爹和弟弟的刑事案子,只能老老实实等待法院的判决了。 可是他母亲那事—— 当然她自作自受,事已至此拘留几天也无所谓了。 宋其广只是无法接受,母亲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被游街。 一想到母亲会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牌子,一边一个民兵押着,站在汽车上,在整个公社的各个村子里游街…… 宋其广怎么也没法面对。 他知道母亲也无法面对。 也许被游完街回来,就一根绳儿自挂东南枝了。 他就想,如果能让苦主去公社求情,也许能够从轻发落。 只要不被游街就谢天谢地了。 虽然知道得到谅解的可能性很小,虽然要去登门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极厚的脸皮。 但是他别无他法。 临来之前,他跟宋其廷等人召开了一个小会议,讨论这次去求大仓的成功率有多高? 供销社司机宋其烈也是参会人员之一。 老婆被抓到公社去了,他营救无门,也没法上班了,亲支近派凑在一起商量一天了。 宋其广从县里回来,表示他爹的案子不乐观,而三个大伯不但不管,还很震怒。 这让姓宋的都很绝望。 现在的议题是围绕着被抓到公社去的那群娘们儿。 当然也是其他人最关心的议题。 宋其广的意思是现在正在严打的风头上,去求公社干部明显行不通。 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大仓一家。 如果能取得他们一家人的谅解,出面跟公社干部求情,表示看在同是一个村老少爷们的份上,不想追究这群妇女的责任。 苦主都原谅了,不追究了,公社肯定会对那些妇女从轻发落的。 关键就是他们把大仓一家得罪苦了。 人家能那么听话,去公社求情吗? “我觉得应该差不多。”宋其烈说,“大仓这孩子性格挺好,不是有仇必报的人。” 他把前年肥田六叔指使他祸害大仓那事说了。 结论就是大仓明知道是他托付孙业委去对付他,但后来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俩人见了面大仓该说话说话,没看出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这说明两点,第一,大仓不记仇,第二,大仓不愿得罪人。 宋其廷道: “对,大仓就是不记仇。 平心而论啊,他跟小果那事,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嘛,换了一般人就得拿把菜刀跟咱拼了。 可那以后他见了六叔都是笑脸迎着,一般人可做不到这样。 再说大仓娘那个人也不记仇。 她们孤儿寡母的,在村里受了不少气,当时她像个母老虎似的跟人吵,可是过后很快就好了。” 宋其富插嘴说: “大仓娘那人就是个顺毛驴,你顺着她,给她戴个高帽,要她脑袋都行。 可就是别惹着她,惹毛了能跟你拼命。” 对对对,大家都认为其富说的对,大仓娘是这样的人。 其实她的公公梁金元也是这样的人,婆婆更是有侠义风范。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大仓一家人的往事。 比方梁金元上战场抬担架,正好赶上防线被敌人攻破,部队后撤,所有民夫跑得比兔子还快,就他一个民夫,愣是没把那个伤员扔下。 据说那个伤员后来也成了大官,前些年还到梁家河来找过恩人呢。 大仓娘的光荣事迹就更多了,最典型的就是那年生产队塌了地瓜窖子,埋了两个人。 谁也不敢下去救人,是她跳下去把人扒出来的,还救活了一个。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很多事例,最后的结论就是他们一家都是顺毛驴,热心肠。 只要去给大仓娘道个歉,赔点钱,拼命给她戴高帽,大仓娘十有八九就心软了。 宋其广一直没做声,听着那些事例,心里很不是滋味。 说来说去,大仓一家实在没有做对不起自家的事,反而一家人都是热心肠,是不计前嫌的好人。 那么,大仓家是好人,自己家呢?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既然大仓一家人不记仇,那么去求他们,成功的希望就很大。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是大家一起去呢,还是其广一个人去? 大家讨论一番,觉得还是其广一个人去比较合适。 人去多了,好像又是去打架似的,本来大仓娘昨天挨了打就变成惊弓之鸟了,可别把她吓毛了。 于是,宋其广左手捏着一摞钞票,右手提着花花绿绿好多礼物。 到大仓家赔礼道歉来了。 刚到大门口,就引起大仓家那条狗的疯狂吠咬。 宋其广从小在村里长大,肯定不怕狗。 迎着狗往里走,狗子只好色厉内荏地边叫边退。 进了大门口,转出过道,看到大仓家娘俩正好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的样子。 “婶——” 只是刚开口,就被大仓一声怒吼给打断了。 “滚出去!” “大仓你别——” “滚!” “大仓你听我——” “滚不滚?”大仓顺手从墙根底下捡起一根树条子。 宋其广牢记抬手不打笑脸人那句话,赶紧举起双手,展示手里的钱和礼物。 “我是赔礼道——” “立马滚出我家,要不然打死白死。” 大仓对他的礼物视而不见,变得更加暴怒,一边进逼,左手又抄起一柄铁锨。 “大仓咱们谈——” “滚!” “大仓你——” “滚!” “大仓——” “滚!” “大——” “滚!” 大仓挥舞着铁锨进逼过来。 宋其广只好一边赔笑一边后退。 很快就退出了他家的大门口。 这边疯狂的狗咬和大仓的怒吼,霎时引出了好多的左邻右舍。 一看宋其广手里拿着钱,提着礼物,知道这是服软了,来赔礼道歉的。 大家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宋其广被大仓赶出来,退出好远了,大仓这才停住脚步。 他家的舔狗一直狗仗人势的跟大仓并肩,狂吠。 宋其广一看大仓停下了,他这才敢停下。 拿出十二分的真诚言辞恳切地说:“大仓,我来求你了,求你本着人道主义——” “闭嘴!”大仓再次怒喝一声: “畜生,你也配说人道主义那个字! 你到处找人签字画押,要把我爷爷置于死地的时候,怎么不来求我?” 爷爷也是大仓的逆鳞,昨晚爷爷差点被抓走,大仓的灵魂深处都受到了惊吓。 宋其果为了抢自己的未婚妻,要把自己打死,固然是生死之仇。 但也比不上有人要把自己爷爷置于死地的仇恨,那是滔天之恨。 绝对没有原谅的可能。 而且是记一辈子永远滔天的仇恨。 “大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不能把人往死里——” “滚你妈的逼!”大仓一声怒骂打断了他: “老子就是要跟你结怨了,怎么滴吧? 姓宋的全死光了才好呢,都是畜类! 还好意思来求我! 你也有脸? 还配叫个人吗? 毒蛇,冷血动物! 不老老实实被你们欺负就有罪了? 老子就不受欺负。 老子不怕你。 有本事尽管使去。 宋其果不是放狠话回来以后跟我较量吗,留他一条命回来跟老子较量。 你想较量尽管放马过来! 狗屁! 混蛋! 狗臭屁! 人渣! 猪狗不如……” 大仓变成了娘们儿,破口大骂。 而且越骂越怒,怒不可遏了。 直接挥舞着铁锨朝宋其广追过来。 “老子今天就拍死你个畜生!” 183 陪绑,太可怕了 宋其广被大仓挥舞着铁锨追得落荒而逃。 看到大仓的瞪圆了血红的眼睛扑上来的时候,知道大仓不是吓唬他。 为了轻装而逃,他连手里提的礼物都扔了。 那些姓宋的亲支近派还在他家等着听好消息呢。 等来的却是大仓完全颠覆形象的消息。 谁说他不愿得罪人? 那小子放的狠话太绝了。 谁说他性格好? 暴跳如雷,抬手就挥舞农具,骂人无所不用其极! 反正不管怎么说,他们姓宋的这回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没过几天,村里又迎来了一波游街的。 这回被游街的都是熟人。 就是王莲凤等,那一拨妇女。 人数不少,公社动用了三辆解放大卡车。 大卡车,全公社一共就这三辆。 供销社的司机宋其烈开着供销社那辆大卡车,车斗里是被游街的妇女,其中就有他的老婆。 很难形容他的心情。 妇女们一个个用绳子五花大绑捆着,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一边一个民兵押着。 比方王莲凤的大牌子上,白底黑字写着“村霸王莲凤”。 其他从犯的罪名也是“村霸”。 前几年,公社里经常抓人游街。 游街就要征用木器厂那辆大卡车。 孙延成很不喜欢开着车拉人游街这活儿。 总想带个徒弟,培养出来,至少干游街那活儿的时候,让徒弟开着。 前边带了一个,很笨,老是考不上。 吴新刚就更别说了,开着上路都费劲。 好容易捡了一个宝贝仓弟,现在都已经过了实习期,正式本儿都换出来了。 本以为游街的活儿可以让仓弟开着。 仓弟要命不开。 一问才知道,这群妇女,就是因为把他家砸了,还打了他的母亲,这才被游街的。 孙延成表示理解。 等他了解到带头的是宋肥田的老婆,然后进一步得知了姨夫田兴亮的去向。 原来是被宋肥田指使人给活埋了。 孙延成这回更不用仓弟开车了。 自告奋勇开头车。 要亲自拉着宋肥田的老婆游街。 虽然他开跟别人开,是一样的游法,但他亲自开车,总有一种解解恨的感觉。 而且走在村里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故意开得不稳,油门一脚深一脚浅的。 让车颠簸得厉害,车上被押着游街的就多受罪。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王莲凤的那些跟班儿,从犯,也跟着肥田两口子沾光了。 以前的时候,肥田村长就很喜欢把人游街。 尤其是搞运动的那些年头,村里稍微有点不听话的,立即命令民兵捆起来,押着满村里游街。 这几年手里没有武装民兵了,游街那事少了。 不过去年的时候,据说差点把山鱼游了街。 山鱼因为把住处前边私自圈了院子,村长命令他拆掉,他拒不执行。 村长的意思是,集体的地方,你私自圈院子就不行。 如果你确实需要圈院子,而且那地方现在也用不着,你可以拆掉以后,跟村里打个报告。 村长批了,你再圈起来。 山鱼坚决不拆。 村长当时的决定是,先带人给他强行拆了,如果山鱼不配合,那就捆起来游街。 杀一儆百,毕竟有些村民这两年不把村长放在眼里了。 以往每当有村里人被游街的时候,村长老婆王莲凤都显得比较兴奋。 毕竟那是她男人生杀予夺的高光时刻嘛。 总是在街上兴高采烈地跟一些妇女高谈阔论,大力宣扬游街对于坏人的惩戒效果。 那时候,她做个梦都不会想不到这辈子自己也有被游街的一天。 只不过风水轮流转,今日到你家。 宋肥田一家终于轮到好风水了。 王莲凤等人被游街三天,这才拘留起来。 而且是一波接着一波。 王莲凤以及那些妇女被游街之后。 县公安局快审快结了一批死刑犯,也是各村里游街示众一番。 其中就有肥田村长和贾发财,贾大。 因为是整个县里游街,村子太多,不可能每个村都游完,就挑选了一些有代表性的村庄去游街。 当然,不管其中哪个死刑犯是哪个村的,他们自己的村儿肯定会优先去游街的。 村里人也得以最后见到他们的村长。 一左一右被两个穿着雪白制服,戴着大盖帽,白手套的公安人员押着。 结结实实的五花大绑。 胸前挂着白底黑字的大牌子,杀人犯,宋肥田。 名字上打着令人心惊的大红叉。 最后一天游完了之后,直接拉到县郊枪毙了。 宋肥田这一对夫妻可谓真正在村里出尽了风头。 然后,又轮到他们的小儿子宋其果到村里被游街示众了。 也是同样的模式。 用绳子五花大绑,被公安人员押着,胸前挂着大牌子,流氓犯,宋其果。 这次是他们那个流氓犯罪团伙被游街。 宋其果真的算是很幸运,仅仅被判了二十年。 而他们团伙的头目,和手上有人命的,一共有八个被判处死刑。 村里人看着这些被游街的犯罪分子,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确实很受震慑。 自从严打以来,大队部前面经常贴出县公安局的告示。 开头就是有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公告词。 然后下面就是通告本县刚刚被判刑的犯罪分子,死刑犯的名字都打着红叉。 往往密密麻麻人数很多。 有时候一期通告因为死刑犯太多,有期徒刑年限少的罪犯都挤不上通告。 往往贴上告示之后,肥田村长都要站在告示前面给村里人上课。 也在大喇叭里声色俱厉地宣扬严打政策,告诫村民们要遵纪守法…… 没想到教育的效果极好,把他们一家三口都弄进去了,自己还被毙掉了。 最震慑人的,可能就是让本村派出代表去看肥田被枪毙的现场。 当然,梁进仓是坚决不会去的,他神经不够大。 就是宋其果他们那个犯罪团伙,游街之前是在公社前面小广场上公审的,他去看了。 看过之后也是很后悔。 场面很血腥,看了之后吓得好几天睡不好觉。 他们这个团伙的几个带头的,就是被判死刑的那几个,相当凶悍。 每人都用绳子捆得很结实,由两个身材魁梧的公安押着。 但是他们还是不老实,一直在挣扎。 可能是为了防止他们喊出什么不健康的口号一类的吧,几个死刑犯的嘴都用铁丝勒着。 就像马嚼子一样。 那几个死刑犯一直拼了命咯吱咯吱地咬勒住嘴的铁丝,满嘴血,但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令人相当毛骨悚然。 宋其果等人比较怂,吓得面如土色,几乎是被拖上台的。 然后开始公审公判。 在宣判到流氓犯宋其果的时候,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女的。 因为事发突然,谁也想不到居然有人会这么大胆,一时没反应过来,让那女的冲到台子上去了。 上去一把就把宋其果抱住了,放声大哭。 梁进仓认得那女的,是宋其果的小姐姐宋桂凤。 等到公安人员反应过来,立即把她从宋其果身边拉开。 宋桂凤拼死挣扎,嗷嗷地痛哭着,就是不下去。 这简直就是要劫法场啊! 好几个人就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下去,挣扎当中,宋桂凤的上衣都被扯上去了,什么都漏了出来。 宋其果也是声泪俱下,大声喊着放开他姐姐。 等到把宋桂凤拖下去,宋其果也被两个公安弄到后台去了。 反正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判决完了就是游街三天。 三天之后死刑犯会被枪毙。 宋其果等人,那些被判处有期徒刑的,陪绑。 据那些去看处决的人回来说,宋其果他们分别跟死刑犯摆在一起。 然后死刑犯被一枪爆头,那些陪绑的基本也被吓晕了。 这些事别说去看,就是听人描绘,村里人也是吓得噤若寒蝉。 不得不说,严打虽然有刑罚过重之嫌,但是确实震慑了犯罪分子。 对于当前治安恶化,刑事案件频发的社会现状来说,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试想,如果不严打一次,肯定会有更多的平民百姓受害。 只不过因为严打的风声鹤唳,大多的人也是噤若寒蝉,如履薄冰。 社会治安瞬间好了很多。 就连老英雄梁金元,也是吓出一身冷汗。 肥田一家三口轮流到村里来游街,老家伙都出来看了。 看了游街,看了那些告示,老家伙才终于理解那天傍晚孙子为什么那么怂了。 同时也深感惭愧,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反而不如孙子看事情长远。 老俗话说吃亏是福,老实人常在。 这些话以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自己烂熟于胸,也经常摆出来教育子女。 可是每当遇到事情的时候,这些大道理对自己一点都没有起到警示和约束作用。 试想如果当时他挂着手榴弹,端着枪去了肥田家。 屡次被欺负,火气到了顶点的时候,到了他家肯定要开枪。 当时还打定主意朝着王莲凤腿上打呢。 如果不是大孙子把他拉住,那么被游街的人里面,铁定有他梁金元。 想想就后怕。 同时想想就后怕的,还有他的嫡长孙。 自从那天晚上爷爷差点被肥田控告之后,梁进仓下了班,都是先去爷爷那里报到。 非得过去看一眼,跟老家伙拉几句话才能放心回家。 说话内容无非是劝告爷爷,以后脾气改一改,别那么暴。 再说,要是再碰上别人受欺负什么的,义愤填膺那事,也少干,留给年轻人干吧。 关键这次爷爷差点被抓走,把嫡长孙吓出病来了,生怕老家伙再出点什么事。 这天下午又给爷爷上完课,正准备回家。 虼蚤奶奶在旁边冷笑:“你给老家伙上的课不大管用。我看死老头老毛病又犯了。” 孙子吃惊地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奶奶冲死老头呶呶嘴:“你没看出来,你爷爷在生闷气呢,又义愤填膺了!” “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你叔那事。” “俺叔那事?俺叔回来了?” 继父的母亲不是摔断腿了嘛,他接到信儿,也跟着去了县医院。 这些天一直在医院陪护母亲。 听奶奶的意思,继父这是回来了。 只是很奇怪,自己的继父又发生什么事了,让爷爷跟着生闷气? 184 爹,咕咕 老歪今天过晌才回来的。 孩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大仓娘下地去了,家里锁着门。 老歪拿钥匙开门,打不开。 不仅仅是打不开的问题,连锁孔都不对,根本伸不进去。 仔细一看,原来家门用的是一把五星锁,现在居然换成永固锁了。 永固锁从外形上看起来比五星锁结实的样子。 老歪立马就是心里一沉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仅仅不在家十几天,这就把锁换了。 母老虎已经把自己休了,不让自己进门了吗? 不知不觉腿就软了,蹲了下去,抱着脑袋,面门思过的样子。 越想越觉得这个家不要自己了,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证据有二: 第一,趁着自己不在家,立马把锁换了。 第二,自己的老母亲摔断了腿,现在面临很大的麻烦,大概仓他娘不愿惹麻烦,于是就把麻烦以及麻烦的儿子全推出去了。 这是很容易做出决定的事儿。 老歪见了很多这样的例子。 不管是坐山招夫的男人在老婆死后被前儿女赶出家门,还是坐山招夫的男人被老婆赶出家门,那都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 在这个名声比生命还看重,仁孝为先的年代,不敬老,不养老,都会传遍四邻八乡,臭不可闻,人人唾弃。 唯有坐山招夫的男人,不管被自己的女人还是前儿女随时赶出家门,老无所依孤苦而死,虽然值得可怜,但没人觉得哪里不妥。 也不会认为前儿女不仁不孝,前儿女名声也没有多大损伤。 无他,从坐山招夫那天开始,包括他自己,就已经无书面、无言语约定地默认了这种结局。 这种千百年来的老风俗,早就无言的成了刻在老农民基因当中的村规民约。 老歪坐山招夫来到梁家河,73年到现在83年,整整十年了。 虽然平常看着他是这家的人,出出进进的,但是到现在为止,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没有归属感。 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都要警觉会不会被赶走。 这倒不是仓他娘对待他不好,而且孩子们现在对他也很亲,尤其是老大,越来越把他当亲生父亲对待了。 只是因为他时刻忘不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每当听到其他村子出现坐山招夫的人被赶走,他就有深深的兔死狐悲之感。 他没奢望永远在梁家河住下去,更没奢望前边这四个儿子一个养女会给自己养老送终。 就是希望能安安稳稳的,再让他过上十年二十年的有家的日子,然后再被赶回老家。 毕竟这辈子也算享过福了,到时候孤苦而死也不是那么不甘。 只是没想到被赶走的时刻来得这么快,家里的日子刚刚冒头,眼看着越来越好,越过越富裕。 自己就要被赶回去了! “大叔,你这是回来了?”背后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老歪回头一看,是邻居家一个侄媳妇,大肚子孕妇逛游过来。 侄媳妇捂着嘴“扑哧”一笑:“大叔,你这样子——” 老歪本来面朝大门蹲在地上,抱着头,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不得不承认,这形象很像电影上抱着头蹲在地上的俘虏。 “俺大婶子上坡去了,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进不去,就把钥匙给俺大爷爷送过去了,嘱咐俺这几个在家的,不管谁看到你回来了跟你说一声。” “哦!”老歪一听霎时有了精神,也不抱头了,一下子站起来,“我有钥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换了锁?” “唉——”侄媳妇叹口气,“别提啦!” 把老歪没在家这十多天发生的事儿,大致给他说了一遍。 老歪同志可谓是大吃一惊。 严打的事儿他不是没听说,哪个村都有通告,县城也是贴得哪里都是。 他知道抓了很多枪毙了很多。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至高无上的肥田村长居然也被枪毙了。 村长老婆因为把自己家砸了,还被拘留,游了街。 实在是不敢置信啊! 但他知道这样的事儿,任何人不敢胡编乱说的,侄媳妇既然说出来,那肯定是真的。 只能是脑子里乱糟糟的,腾云驾雾一般去了——谁家? 怎么称呼呢? 既不是公公婆婆,也不是丈母娘丈母爷,虽然见了面叫爹叫娘,就是彼此的身份很尴尬。 反正,就是去了仓他爷爷家吧。 去拿钥匙。 其实,梁金元对这个鸠占鹊巢顶替自己大儿子的老歪,感觉也很复杂。 虽然他不是那种欺善怕恶的势利之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一直以来对老歪颇不以为然。 老歪来拿钥匙,他也只是公事公办问了句:“回来了!” 老歪见了这位“爹”,心情也是颇为复杂,也许心底总有一种睡了人家大儿媳的愧疚感吧。 反正比较怕他。 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绝对不敢多说一句话。 老老实实答应一声,然后礼节性地问了句:“俺娘没在家啊?” 梁金元说:“在那屋跟惠兰娘拆被子。” 惠兰是三叔家的大闺女,惠兰娘就是秉礼家,仓的三婶。 老歪哦了一声,接过钥匙:“那我先过去了爹!” 他爹淡淡地点点头。 钥匙的交接仪式就算完成了。 一会儿死老婆子帮三儿媳拆完被子,从老三家那屋出来,问死老头: “刚才仓他叔过来拿钥匙了? 你没问问他娘怎么样了,回家了还是在医院?” 死老头摸摸光溜溜的脑袋:“还真没问,忘那茬了。” 老婆子瞪他一眼: “我觉着你就是有点拿人家不当回事。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亲戚,人家的娘摔断腿了,据说摔得还不轻。 咱们这关系不去看看也就算了,怎么连句话都摊不上你的!” 老头表示惭愧。 不得不承认,就是因为有点轻视老歪,这才拿人家的事不当回事。 老歪母亲腿断住院,这刚回来的,必须要问候一下表示关心。 这是起码的礼节。 你不冷不淡的态度,然后表示关心的问候都没有一句,太失礼了。 甚至老头越想越觉得这样有点侮辱人。 老歪来咱家这些年,没功劳有苦劳,任劳任怨地帮着大仓娘撑起一个家。 把孩子们一个个养起来了。 自己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呢! “我再过去趟,问问他。” 亡羊补牢,犯了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到了大仓家的新屋,大门虚掩着。 推开门,直接就往里走。 进了堂屋,听到东屋里有个奇怪的声音。 扒着房门口往里一瞧,吓了一跳。 因为他只看到老歪的下半身。 上半身在被子里蒙着呢。 被子里面发出极其沉闷的呜咽声。 所谓极其沉闷,是能听得出老歪不但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嘴里还含了毛巾一类。 声音虽然沉闷,但是一听就知道哭得很激烈,明显是伤心到了极点。 老头过去戳了戳他的屁股:“哎!” 老歪吓得身体一颤,猛然掀开被子。 老头看到涕泪交横的一张脸,以及嘴里还结结实实塞着毛巾。 “诶你这——”老头俩手冲他比划了几下,意思是你这样子实在是——有点像咬咬自娱自乐的时候叼着块破布头。 老歪翻身起来,扯了半天,才终于把毛巾从嘴里掏出来。 因为哭得激烈,他怕发出声音,刚才一边哭一边使劲往嘴里塞毛巾,自己也没感觉到居然能塞这么结实。 掏出来以后顺势用这毛巾把脸擦了擦,发出长长的一声哽咽。 “什么事,你哭什么?”老头在炕沿上坐下。 “没——俺娘摔断腿了,我想想就难受。”老歪叽叽歪歪地说。 老头一看就知道他没说实话。 自己的娘摔断腿,确实会令人难受。 但是,难受,跟伤心是两码事。 哭起来套路不一样。 老头六十岁的人了,这点事焉能瞒得过他! “你跟我说实话。” “爹,真就这么回事。” 老头想了想,决定跟老歪交交心。 本来,老农民就是心里热乎,因为嘴拙,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老农民嘛,大多都是属暖壶的,外表没有温度,里边很烫。 现在决定鼓起勇气跟老歪说几句暖心话,是因为想起别人跟他说的一个细节来了。 那就是自己和老婆子去关东的那段日子里,大仓家被孙世文弟兄仨给打砸了,据说连大仓娘也打了,老歪被抽得满院子乱跳。 后来大仓利用贾家兄弟,把孙世文给固定住,大仓用树条子把他好抽。 一边抽还一边哭,说什么“只要有我们弟兄几个在,就没人敢打俺叔”! 老头当时听人描述这件事,被嫡长孙感动了。 孙子做得对,这才叫有情有义。 老歪把你们弟兄几个拉扯大,真的是不容易。 大孙子做事可圈可点,有情有义,做爷爷的觉得自己反过来被孙子教育了。 他觉得自己要向大孙子学习。 以后跟老歪要热乎点。 至少说两句暖心话,让老歪也感受一点温暖。 “他叔啊,你来到咱家正好十年了吧? 你看现在家里这些孩子,都拿着你当成自个儿的亲人。 俺嘴里不说,可是心里也一直拿你当自家人对待。 你现在老家有事了,回来一个人哭成这样,问你也不说。 你这还是不把俺当一家人啊。 你有什么事,跟自家人说出来。 就是帮不了你,你有个人把事说说,说出来心里也松散。 总比你一个人憋在心里强吧?” 这番话说的,声情并茂。 老歪什么时候受过这样待遇啊,听得心里一阵滚烫,不由得又哭了起来。 “爹,咕咕,我说,咕咕——” 185 三瘸子他大嫂 老歪坐山招夫过来十年了,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单独跟“爹”坐在一起,聊聊他老家的情况。 本来嘛,就梁金元跟老歪父母,就是属于八加八竿子都拨拉不着的关系。 既不算亲戚也不是朋友,几乎就是不认识的人。 每一家坐山招夫的情况都是这样。 主要原因就是坐山招夫的下贱身份,还有就是因为关系尴尬,寡妇的公公就跟男人的父母几乎没有交集。 现在“爹”如此贴心贴肺地关心自己,老歪不由得竹筒倒豆子,把自己老家的情况一五一十都跟她说了。 他母亲今年七十多了。 当年老歪坐山招夫出来之前,他跟父母住在一起,三口人。 大哥和二哥早就成家分出去另过了。 后来坐山招夫走了,那三间屋就剩父母。 再后来父亲生病去世了,母亲身体还好,能自己过就自己过,也不愿过去跟儿子儿媳挤在一起。 就是前些天的时候,母亲去井上大水,在井台上摔倒了。 这种村里的大井,每个村庄都有,往往一个村子在村东村西,村南村北的,还有不止一口大井。 村民都是从大井挑水吃。 因为从前的人从来不在院子里打井。 后来有的人家开始在院子里打井,老年人还反对,认为好好的院子怎么能打上一眼井呢! 不吉利。 只不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家,也没见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发生,以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家开始在自家院子打井。 这年头地下水资源丰沛,水位不深,挖下去六七米就能挖到水源。 泉眼一冒,水位涨上来,基本就是两三米的旱筒,也就是井里水面离地面也就两三米。 再在井上安一个自制的手动压水泵。 这样就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用去挑水吃了。 只有像老歪母亲这样为数不多的人家,还是去大井上打水吃。 井台是四块平整的大青石四周一围攒起来的,几十年人来人往挑水,鞋底把石头磨下去好几公分,光滑无比。 这么滑溜的井台,冬天打水的淋上水,就会结冰。 打水的在井台上都是小心又小心。 包括老歪的母亲,冬天也是极为小心,万幸从没滑倒,或者滑到井里一类。 现在是大夏天的,又不结冰,反而没那么多戒备心。 一两天没有来挑水的,加上这两天刮风,井台上一层浮土,见了水有点稀泥状。 在这么溜光的井台上,细腻的稀泥起到了润滑剂的作用,简直比踩在冰上都滑溜。 老太太摔倒了。 紧急送到医院,拍个片子一看,把一侧的股骨头给摔下来了。 本来股骨颈很细,断了以后愈合能力很差。 加上老太太七十多岁的人了,就是动手术接上,到底能不能愈合,这个医生也不能保证。 但是现在别没有好办法,只能动手术接上,听天由命。 如果有人造的,给换一个人造的当然好,可惜现在没有。 母亲动完手术,待了十多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回家养着,到时候来复查看看再说。 就是母亲出院的去向问题,老歪的大嫂提出一个让任何人都想不到的问题,把老歪给难住了。 大嫂家以前是真正的地主。 有人说地主家的闺女,不好伺候。 大概是强势惯了。 嫁到这村,大集体的时候就是喜欢见缝插针的多吃多占,混不讲理。 单干了以后,也是相当自私,喜欢占小便宜,甚至占不到便宜就感觉吃了亏,时常跟左邻右舍闹矛盾。 人品很是一般。 大哥因为娶的是地主家的女儿,感觉人家原来很高贵的样子,所以比较惧内。 什么都听老婆的。 老婆如何言行,不但不管,还言听计从地随着。 家里就是阴盛阳衰的态势。 老歪没摔断腿之前,大嫂对这个小叔子态度一般。 后来老歪被马车砸断腿,成了残疾人,在村里外号三瘸子。 不但村里人这么叫他,连大嫂跟外人也这么叫。 这个小叔子残了,基本就是个光棍。 又残又光棍,很下等的人。 大嫂以其为耻。 不但发自内心地看不起三小叔子,而且生怕外人不知道她这种心理从而显得她很低级。 于是有意识地表现出对小叔子的不屑。 无论在外人还是三小叔面前都是这样的态度。 三小叔腿残了,又不是脑残,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嫂子既然歧视他,他也尽量离得远一点。 省得拖了全家人身价的后腿。 大嫂这样对待他,他的侄子侄女也这样的态度对待三叔。 要不然为什么要常常强调“家风”这个问题。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每一个孩子都是以父母的言行为标准,在对父母的崇拜和模仿中成长起来的。 至关重要地影响着孩子的价值观。 三叔是个下等人,侄子侄女们就认为应该被歧视,如果对他表示尊敬就是对自己的侮辱。 这就是孩子们从小形成的价值观。 他们看不起这个三叔,同理可得,对于三叔坐山招夫过去的梁家河的那一家孤儿寡母可怜虫,大嫂一家当然只能是妻以夫贵地表示歧视。 逢年过节大仓娘带着孩子们去看望爷爷奶奶,大伯母其实一直就是鼻孔朝天,十分优越,态度比较恶劣。 她家那些孩子也欺生,每次都欺负大仓兄弟几个。 所以这些年来,大嫂跟大仓娘论起来算是亲妯娌,但几乎就像两个光溜溜的石头蛋子,最多碰一下就各自分开,永远不可能有所联结交集。 老歪也是尽量跟大嫂一家保持距离。 但是这次母亲摔断腿,住院,家里人捎信把三瘸子也叫去了。 因为三瘸子得到消息去得晚,到那里的时候母亲已经动了手术。 大嫂一看三小叔来了,不等他开口,立即就态度恶劣地说了许多的疯话。 说来说去,意思其实只有一个,三个儿子,必须要均摊婆婆的医药费。 但是二嫂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听这话就不在理。 坐堂招夫虽然比上门女婿更悲惨,但从本质上还是差不多的,就是因为家里人没有能力给儿子娶上媳妇,只能招赘出去。 招出去的儿子,如同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父母没有尽到为儿子张罗婚事的责任,那么这个招出去的儿子也免去了赡养父母,给父母养老送终的义务。 毕竟上门女婿要去赡养女方的父母,养老送终。 所以二嫂认为母亲受伤,老三来伺候,尽到儿子的孝道是应该的,但是不应该分摊医药费。 大嫂心底当然懂得这个道理。 但她并不是一个讲理的人,决不采纳兄弟媳妇的意见。 口口声声说婆婆明明三个儿子,亲生亲养的,就必须有养老的责任。 妯娌二人为这事争执不休,然后发展到争吵,眼看着就要矛盾升级,准备互相对骂了。 三瘸子及时制止了俩嫂子的冲突。 他甘心情愿分担医药费。 当然他也懂得,招赘出去的儿子,是泼出去的水,是没有分担医药费的义务的。 但是没办法,谁让咱有钱呢。 临来的时候,老大听说自己那个奶奶摔断腿了,上了医院。 知道肯定要动手术,住院的。 就在继父出门之后,偷着给继父手里塞了三百块钱。 老歪当时感动得鼻子一酸,是流着泪走的。 当然,流泪的原因也是因为想起他娘摔断腿来了。 现在大嫂要求分担医药费,手里有钱就好办事,他也大大方方装了一回逼。 大嫂心满意足,消停了,三瘸子就尽心尽力地在医院伺候母亲。 只是,在母亲要出院的时候,大嫂出了一个更大的幺蛾子。 186 活着一辈子为啥这么难 母亲住院期间,三瘸子一直寸步不离在医院陪护。 因为不需要那么多人全在这里陪着,老大和老二两家就先回家了。 中间来过几次,替换老三让他休息一下。 三瘸子因为是坐山招夫出去了,虽然是去伺候别人的父母,从俗理上说对自己父母的赡养义务已经转移到女方公婆那边去了。 他知道这一点,但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啊,哪能因为坐山招夫走了就心安理得认为自己没有责任了呢? 不但认为自己有责任,而且感觉这些年自己坐山招夫走了,没有在家对父母尽孝,心里对父母一直亏欠。 所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大仓娘自己不能来,但是嘱咐他在医院多待些日子给婆婆陪床的情况下,他就尽心尽力寸步不离地陪护老母亲。 嫁个女儿出去都要不适应,经常想她娘呢,何况本不应该离家的大男人嫁出去! 陪床不以为苦,反而感觉到又跟娘生活在一起的幸福了。 眼看着母亲要出院了,大哥大嫂,还有二哥,都来了。 唯有不见二嫂。 三瘸子很奇怪,有点不正常啊。 因为二嫂一直比大嫂好太多,父母有事大嫂总是装模作样推卸责任,这些年母亲大部分的事全靠二嫂了。 现在母亲摔伤,要出院了,二嫂怎么也不会不来啊! 就是因为感到不正常,所以就问二嫂怎么没来? 大哥大嫂,还有二哥,谁也不说话。 大哥脸色相当精彩。 大嫂鼻孔朝天。 然后二哥眼圈儿一红,走出病房去了。 三弟一看就知道有事,就跟了出去。 问二哥,二哥起初不说,后来终于忍不住,攥着三弟的手呜呜地哭了。 “老三,你说咱弟兄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自从母亲摔断腿,这些天大嫂在家是上蹿下跳。 医生说了,股骨颈太细,就是年轻人摔断,愈合的概率也不高。 母亲七十多的人了,这么大年纪,骨头几乎不长了,以后大概就是瘫在炕上的结果。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不能愈合,后期还要动手术,这又要一大笔钱。 当然那是后话,就说眼前,婆婆肯定不可能再回她自己那个家单独过了。 目前就不能自理,必须要跟着儿子儿媳生活,让他们伺候。 一下子添一个不能自理的婆婆来家需要照顾,端屎端尿的,换了谁都要犯愁,尤其是大嫂。 但是再犯愁,她也不可能提出来不养。 要是不养老人,传出去四邻八乡就会一臭到底,以后她儿子甭想娶媳妇,闺女也老在家里算了,肯定没有一个任何一个媒人上门。 但是清闲惯了毕竟不甘心,尤其是占不着便宜就觉着吃亏了的性格,总感觉就这样老老实实把婆婆接家里来太吃亏。 她觉得完全可以在三瘸子身上找点由头。 她的理由就是,三瘸子坐山招夫一走十年,父母的事都是老大老二管。 现在婆婆瘫了,轮也轮到三瘸子出点力了吧? 于是她不计前嫌,暂时忘却老二媳妇在医院差点跟她对骂的仇恨,又跑去跟老二媳妇串联。 意思是妯娌俩统一意见,然后等婆婆出院的时候跟三瘸子摊牌。 三瘸子以前不管父母也就算了,现在必须要尽到儿子的责任了。 至少三家轮流伺候婆婆吧! 而且因为三瘸子十年没管父母了,照顾婆婆那事,就先从他家开始。 反正一句话吧,她就想让三瘸子把婆婆接他家去。 老二媳妇一听这话更不在理了。 比在医院要求老三出钱还不在理。 老三坐山招夫出去,那是寄人篱下,他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赶出来。 要是接一个瘫了的老娘去,还不得娘俩一块儿撵回来啊! 大嫂这么精明的人,焉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一脸得意,神神秘秘地对老二媳妇耳语说: “我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坐山招夫哪有带着老娘过去的! 你让三瘸子把咱娘接回去,那边肯定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不得闹翻了? 这样正好,三瘸子和咱娘都被撵回来。 他回来还住原来的老屋,正好跟咱娘一块儿住。 你说咱们两家都这么多孩子,咱娘接过来顶多跟咱们挤一个炕,三瘸子和咱娘那边宽快,他能好意思把咱娘送到咱们两家来? 这么一来不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嘛。 他自己愿意养的,可不是咱们不养! 你说这样多好!” 老二媳妇是个耿直人,一听这话立马义愤填膺了: “嫂子,你说的这是人话? 他三叔打光棍子到三十多,好容易凑合个家口,多么不容易。 你为了不伺候咱娘,就想给人家弄得妻离子散。 这是人干的事吗? 你不怕伤天害理?” 大嫂被说得脸红脖子粗,争辩说:“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就是来商议你,中就中,不中算了,你急什么!” 恨恨地走了。 没当场翻脸的原因,就是怕老二家把她这话给说出去。 虽然她对名声并不是那么爱惜,可是儿子今年二十了还没媳妇,传出去让儿子怎么娶个媳妇? 回去以后却是越想越生气。 老二家居然骂她伤天害理! 当面骂的,她还没敢回嘴。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于是决定主动出击。 她认为只要公然跟老二家撕破脸,打翻了天,然后老二家再出去怎么说,人家以为是挟私报复,这话就没有可信度了。 就相当于她准备坑三瘸子那番话给收回来了。 立马把已经出嫁的三个女儿叫回来,她负责指挥,三个女儿就像雨后的青蛙一样女声大合唱,齐声怒骂她们的二婶。 理由当然不是因为养老的分歧,而是二婶欺负了她们的娘。 左邻右舍有来相劝的,也有围着看热闹的。 大嫂就各种诉说,当初分家多么不公平,分给她家园子里的树本来就比老二家的园子少了两棵,还不如老二园子里的树粗大,云云。 老二媳妇被骂得受不了,脑子一热,一时想不开跳了水库,好歹让人看见给捞了回来。 大嫂听说以后,不觉得内疚,反而自以为大获全胜,老二家这是怂了的表现。 眼看婆婆就要出院了,老大家两口子和老二一块儿去县医院。 路上大嫂又旧事重提,而且这回态度强硬。 明确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他们兄弟俩,并告诫他们,你们什么话都不用说,老嫂比母,就让我来跟三瘸子说。 大哥“畏其唇吻”,诺诺不敢反驳。 老二因为老婆跳水库那事,投鼠忌器畏惧大嫂,再不敢撄其锋芒。 三瘸子听二哥把事一说,直接如五雷轰顶。 懵了! 他不是不孝,也不是不想伺候母亲。 真的! 如果有条件,如果有他自己说了算的家,能把母亲接到家里伺候着,母子也能朝夕见面。 那该是人生大圆满多么幸福的事! 没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可能很难理解子欲养而没条件,那种枉为人子的痛苦和对于床前尽孝的渴望。 可问题是,他表面上好像有个家,有家人,可人人知道那都是虚的。 就像租的一样,老婆孩子都不属于自己,没有产权的一个家啊! 当然,三瘸子知道老婆和儿女对自己都很好,也很亲。 可是毕竟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人家对自己好,自己就更要谦虚谨慎,兢兢业业。 而不是蹬鼻子上脸,向大仓娘她们提出完全挑战俗理的外行要求来。 自古以来,本来坐山招夫者本人就没有几个善终的,更没听说还有坐山招夫带上一个瘫痪老娘的! 但是,大嫂居然真的在病房里,给三瘸子摆出了一大串的理由。 最后结论就是先从三瘸子开始,从此以后三家轮着伺候婆婆。 并且大嫂还祭出一个强有力的杀手锏: “你说咱娘今年都七十三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 本来老年人到了七十三就是个坎儿,现在又摔断腿,能不能过去今年还不一定。” 病床上的她婆婆本来身体很好,摔断股骨头也仅仅是不能下床行走而已,其他一切很好。 但是大儿媳这番“能不能过去今年”的咒语,差点让婆婆一怒之下过去了。 大嫂继续对三瘸子说道: “眼看着咱娘的生日就要到了,每年做寿的时候,都是俺跟你二哥一家一年轮着。 现在咱娘这样了,明年还能不能过个生日都不一定,怎么说,轮也轮得到你,接过去给咱娘做个七十三大寿吧?” 三瘸子本来在大嫂面前就抬不起头来,现在被大嫂前堵后截的一番话说得,根本就无从反驳。 感觉大嫂虽然无理反缠,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至少有一点她说的很对,自己是母亲亲生亲养,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 坐山招夫走了,难道就不是亲儿子了,就没有父母,变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了? 既然没法反驳,只能答应说回去商量商量。 那个家他说了不算,他是那个家里的第几把手,大事小情都要向一把手请示。 何况这么大的事情! 往回走的一路之上,三瘸子感觉要为难死了。 甚至轻生的念头都一闪而过。 因为他感觉这是个无解的难题。 大嫂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她又没说不养母亲,她只是想让三瘸子给亲生母亲做一回寿而已。 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但是,他回去怎么跟仓他娘说啊? 自古没有这个先例啊! 哪有父母去嫁出去的儿女家里做寿的? 嫁出去的儿女是泼出去的水,当初你泼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没指望这碗水刮风下雨。 后来他就想,实在不行,也不把这事跟大仓娘说了。 自己主动投降,主动要求离开这个家,回老家伺候母亲算了。 可是,他又怎么舍得啊? 他都把这个家当成他的命了。 能说离开就离开吗? 离开以后,那不把自己的命也抽走了! 所以说,本来他就抱着一肚子风声鹤唳的纠结,没想到一到家就看到门上换了锁。 正好跟他的心思对上号了。 由不得他不认为仓他娘这是要把他休了! 好在邻家那个侄媳妇及时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跟他说了。 这才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可是,那个无解的难题还是依然存在啊。 怎么办啊? 主动投降,自己离开这个家? 还是跟大仓娘说出来啊? 哪个选择他都做不到啊! 去“爹”那里拿到钥匙,回到家,看看家里的一草一木。 摸摸锅台上的勺子都亲到骨头里,难分难舍。 他怎么舍得当成生命一般重要的,这么一大家子亲人啊! 怎么办? 没法办! 没法解决! 人生为什么这么难! 难得人死都死不起!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突然就“嗷”的一声哭起来。 生怕让左邻右舍听到,扯过一块毛巾堵住嘴,又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鸵鸟般管头不顾腚的嚎啕大哭起来。 他爹进来突然戳他屁股,差点把他吓晕过去。 原原本本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跟“爹”倾诉了出来。 当然,他绝对不会跟“爹”说出自己刚回来的时候,看到家里换了锁,就立马以为大仓娘要把自己扫地出门那事。 187 是谁把痛苦带到这人世间 老英雄梁金元听了老歪的叙述,居然还有这么不讲理,无理反缠的泼妇,登时怒了。 真恨不得——当然,他现在也没手榴弹挂在腰上了。 也不敢了。 再说人家的家事,轮不到自己八加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人去管。 只能是气得比孕妇肚子还大,含含糊糊安慰老歪几句,郁闷地回家去了。 不然他还能怎样? 老歪觉得是个无解的难题,老爹觉得也是个无解的难题,根本无法给出建设性意见。 大孙子下了班例行过来给他上政治课,老家伙鼓了好几鼓想把老歪那事跟孙子说说。 可是又想到,说出来又能怎样? 让孙子怎么说? 毕竟这事牵涉的面儿太广,不仅仅是咱们一家人,接过一个老太太住几天那么简单。 老太太七十三了,做寿,她们那边的亲戚朋友往年都去参加,今年还要来吧? 可是那些亲戚,算亲戚吗? 从来都没见过,任何人彼此之间都不认识,多尴尬的事! 再说这样一来,对方的亲戚未必会来,毕竟坐山招夫已经是很掉价了,人家到一个坐山招夫的亲戚家来给老太太做寿,可能会觉得掉价。 人家觉得掉价,咱们还觉得侮辱呢! 亲戚们来了怎么伺候他们? 正常的喜事丧亡,不管办什么事,如果亲戚朋友多了,要招待好多桌,那也简单。 比方说他梁金元要做寿,亲戚够多的话,就是支起厨房,村里有好几个能掌勺大宴席的厨子呢。 不管十桌二十桌,那就尽管分派到左邻右舍当中,每一家就是一桌雅间。 分到任务的邻舍把自家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好桌椅板凳,茶壶茶碗一类,这家主人还得充当站间服务员。 然后厨房做出菜来,负责帮忙传菜的就开始上酒上菜。 也就是说,一百桌咱也不愁啊。 可要是老歪的母亲,到咱村来做寿。 村里人谁认识她是个谁啊! 老歪在梁家河都是下等人,他的老娘到了这村里,可能变成上宾吗? 村里那些厨子不管谁家喜事丧亡请到他了,都要事先过来帮着主家筹划。 会很有成就感地参照以往别人家的先例,建议主菜是什么,几荤几素,一共多少个菜,等等等等。 开始办事了,大厨拿着大勺子在厨房里忙活,吆五喝六吩咐着打杂的左邻右舍,那是精神十足啊。 可换了老歪,一个坐山招夫到咱村来的人,的母亲,做寿。 村里的厨子你请的动吗? 他要是来了,伺候一个外村人,会认为自跌身价,感到侮辱。 同样的,不管分派到谁家的酒桌,那家的主人都得当站间服务员,即使来的亲戚不认识,但是扯起来,这都是瓜秧子亲戚啊。 可是给老歪母亲来做寿的,他那边的亲戚,你分到谁家去? 分到谁家,都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啊。 去谁家,人家的主人再给你端茶倒水地服务,人家太受侮辱。 反正梁老头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别跟大孙子说了。 说出来无非又多了一个跟着犯愁的人。 这就是一个两难的无解的难题。 答应让老太太来吧,在村里名不正言不顺,很难展开。 不答应吧,那边有个泼妇虎视眈眈,已经把老歪逼到了退无可退的绝路。 太难了,谁把这痛苦带到人世间? 大孙子要走的时候,虼蚤奶奶把事情给抖了出来。 爷爷没办法,只好把老歪面临的难题跟大孙子说了。 大孙子静静地听爷爷叙述事情的始末,一直没说话。 爷爷说完了,看着若有所思的孙子,叹口气说: “这不是要把你叔难为死啊! 关键咱们这边也是难。 老太太来做寿,全部展开,做大了,村里人肯定不配合。 简单单的,就是下碗面条算是过生日,不请客不办酒席,咱们老梁家会让人骂一辈子。 反正不管是谁,都进退两难。 我看这事要解决,还得在他大嫂子身上想办法。 看看怎么去劝劝她,让她讲点理吧,不要把你叔给逼死了!” 大孙子冷笑一声: “让她讲理,老母猪都能上树。 这几年我们都大了,好点了。 小时候俺娘逢年过节带着我们去看那个奶奶,他家的儿子每次都欺负我们。 我记得有一次他带着他们村二十多个孩子,差点把我们弟兄几个打死! 爷爷,现在想想,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像他那么邪恶的,这都是您教育得好。 一个家庭出什么孩子,全在于爷爷奶奶,父母,这就是家风。 家风太重要了!” 嗯,这话听着十分顺耳。 老家伙本来一脸郁闷,大孙子一番话,让他脸上的郁闷渐渐为一抹微笑所代替。 笑而不语,十分装逼的样子。 奶奶凑过来插话道: “仓,照你这么说,他大嫂子就是没法讲理的人。 那就没办法了?” 大孙子捏着下巴沉思道:“哪能没有办法啊,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说实话,让那个奶奶到梁家河来做寿,困难确实很多。 但是,从梁进仓的思想境界来看,这也无可厚非。 继父的母亲,现在是正儿八经自己母亲的婆婆。 母亲在自己儿子家里做寿,天经地义。 其实继父招赘过来这些年,母亲并没有因为招赘这事觉得自家没了责任。 逢年过节尽量带好多吃的用的,平时也经常挤出粮食送过去。 继父那边但凡有什么喜事丧亡的事情,她都是完全按照一个亲儿媳的标准去尽到礼节。 虽然没有在面前尽孝,但是在公婆身上花费的并不少。 因为继父坐山招夫的身份,让他受到了千百年来民风俗理的歧视。 连给自己母亲做寿,尽孝都成了千难万难的事。 只是,就像他暴打孙世文的时候所说,“只要有我们弟兄几个在,就没有人敢打俺叔”! 此时此刻,他还是那句话。 他问老家伙道: “爷爷,按理说,俺叔的母亲到咱村来做寿,最应该反对的应该是你啊。 为什么你还替俺叔为难呢?” 老家伙瞪了孙子一眼: “对,按理说是应该这样。 可你刚才不是说了那个家风问题。 咱们家是什么家风? 能跟那些平常人比吗? 咱们全家人通情达理,现在就是考虑村里人不接受,展不开的问题!” 大孙子心里暗笑。 要说老家伙比别人通情达理,那是不假。 但是,要不是刚才自己给他戴了个高帽,也未必能通达到这种高度。 平日里他对继父颇不以为然的态度,自己又不是看不出。 如果突然说继父的母亲要来梁家河做寿,他会首先感觉到很受侮辱。 好在,老家伙比较有悟性,稍微戴个高帽就变通达了。 只要爷爷的思想通顺了,没有心理障碍,家里其他人的思想工作没问题。 至于母亲,她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现在的男人被逼死?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只要有一线之路,母亲也会尽量为继父排忧解难的。 毕竟继父来到梁家河帮母亲撑住了这个家,养大了一窝孩子,兢兢业业踏实肯干。 母亲时常在背后告诫几个孩子,你叔不容易,你们长大了一定得好好的孝顺他。 其实,在母亲的心里,就怕哪一天她先于继父而去,孩子们会按照常理,把继父赶出去。 打发回老家,让他自己孤苦而死。 唉—— 想到这里大孙子的眼圈儿有些发红,对老家伙说道: “爷爷,既然有您这句话,您孙子心里就有底了。 有您的教导,有您的智慧,我定能战胜顽敌渡难关。” 唔! 老家伙微笑不语。 很享受装逼的感觉。 孙子继续道: “有了爷爷的鼓励,您孙子就敢再说那句话,只要有我们弟兄几个在,就不会让俺叔为难!” 188 丈母娘看女婿 临走的时候,孙子又给爷爷戴上几顶高帽。 让爷爷就拿出家长的权威,对二叔和三叔进行家风再教育。 目的就是让自己的亲叔叔和亲婶子都要放下心理包袱,发自内心地配合这次做寿。 这可都是至亲,必须要成为中坚力量。 至于寿宴如何安排,这个交给嫡长孙来执行。 爷爷奶奶只要从精神上在这里坐镇,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爷爷和奶奶得到大孙子的鼓励,此时此刻那精气神,用“事理通达则心气平和”来形容已经远远不够, 老夫妻俩现在已经是精神抖擞,摩拳擦掌,满心期待着给老亲家做寿,他们一左一右以主人的身份相陪啦! 梁进仓回到家,看到母亲已经下地回来,在做饭。 继父在喂猪。 一日三餐,每餐就是不稀不稠这么一槽,连吃带喝,用餐完毕就等着下一餐,中间不再另外饮水。 猪食槽子是用青石抠出来的,在猪圈门口一侧,把猪食搅拌好倒进去,这才把猪放出来用餐。 猪在用餐,主人必须在旁边看着,一旦吃完立马赶进圈里。 要是不看着,猪先生肯定趁着这块空挡到处扫荡一番,万一院里有好吃的白菜、粮食一类,那会瞬间被糟蹋。 继父眼睛盯在猪身上,腿却不闲着,歪呀歪呀来回转。 或者走到某个位置突然停住,就像被孙悟空喊了一声“定”。 明显是心乱如麻,坐立不安的样子。 继子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叹息一声。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继父是可怜人。 那么他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实在太可怜了! 继子招呼一声:“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继父悚然一惊,如梦方醒一般看到了老大:“哦,哦哦,我下晌回来的,你下班了。” “俺奶奶好了吗,出院了?” “哦哦,好了,好了,准备明后天就出院。” 进了堂屋,正在往灶膛里填柴禾的母亲瞥他一眼:“下班了!” “嗯。”儿子答应一声,“俺叔回来了,他说俺大山里的奶奶明后天就要出院了。” 所谓大山里的奶奶,是大仓弟兄们对老歪母亲的称呼。 以区别开自家的亲奶奶。 梁家河在大山的边缘,基本就是岭地,老歪的老家在深山当中,属于地道的山里人。 “是啊,明后天就出院。”母亲理顺灶火,低着头,俩手无聊地折着几根柴禾杆: “我在想,你奶奶出了院,也下不了地,需要人伺候。 你二大娘人好,我放心,可是你那个大娘——” 母亲明显是为大山里的婆婆担心。 担心大嫂会虐待婆婆。 儿子一看母亲担心的样子,就知道继父没把真情跟她说。 如果说了的话,担心也就不存在了。 因为事实比她的担心还要糟糕。 “是啊,”儿子说道,“俺大娘那个人,不大讲理。” “光是不大讲理啊!”母亲说起此人,就不由得有些愤愤: “地主家的闺女,占便宜占惯了,占不着便宜就难受的主儿。 别人比她过的好,她看着难受。 比她过得不好,恨不能把人踩到泥里去。 你奶奶壮实的时候她就整天阴阳怪气的,现在你奶奶需要用人了。 要是轮着她伺候,光她那张嘴就要了你奶奶的命!” “也别太担心了,她还敢虐待不成?”儿子劝慰母亲道: “左邻右舍可都仨猫瞪着六只眼看着呢。 她要是虐待婆婆,传出去,军成还想娶媳妇不? 再有几天这不就是俺奶奶的生日了,今年正好轮着大娘家。 过生日的时候咱们就观察着,看看她伺候得怎么样?” 老歪姓潘,叫潘启新,潘军成是他大哥潘启明家的儿子。 潘启明一直生闺女,第四个孩子才是儿子潘军成,今年二十了还没媳妇。 倒是老二潘启亮的孙子已经满街跑了。 这也是让大嫂咬牙切齿的恨事之一。 母亲微微摇头: “过生日的时候,亲戚朋友都去,当着大家的面儿,她那人可会装了。 看不出什么。 当面有可能看着忙前忙后可孝顺了,人一走她能马上变脸。 咳,愁人啊!” “这也没什么犯愁的吧?”儿子说道: “要不然咱们先把奶奶接到咱家来? 在咱家过生日,伺候一段时间。 咱们伺候得好好的,给她做个示范。 要是她再伺候不好,咱也有说话的底气。” “咱?”母亲苦笑一声: “咱们一万年也不会有说话的底气! 再说接你奶奶来咱家过生日,亏你敢想! 来了以后村里人怎么看? 在哪里伺候客人? 话说回来了,有可能你叔那边的客人因为在咱家,没几个来的。 最主要的是,你让你的爷爷奶奶怎么想? 不能因为这事,再弄得你爷爷奶奶心里不舒服!” “要是我爷爷奶奶也愿意大山里的奶奶来呢?” 嗯? 母亲狐疑的看着儿子。 老大一直是个明白孩子,怎么能说这样的糊涂话? 坐山招夫的到了咱们家,那就是顶替这家的男主人行使一切权利和义务。 义务当中最重要的,就是要给男主人的父母膝前尽孝,养老送终。 也就是说,潘启新身负梁秉仁的所有责任和义务,要对梁金元老两口负责。 你要是把他母亲接到梁家河,大张旗鼓地过生日什么的,把梁金元老两口置于何地? 你个老歪想起义咋滴? “我刚从爷爷那边过来,爷爷奶奶亲口跟我说的,他们愿意大山里的奶奶到咱们家过生日。”儿子也不想再跟母亲绕弯子了。 把继父现在面临的困境,以及刚才跟爷爷奶奶的谈话都跟母亲说了。 然后说道: “你放心吧娘。 俺那个奶奶到咱们家过生日,咱不为难左邻右舍。 也不请村里的厨子,我从公社里请。 反正现在正好是初秋,在院里喝酒更清爽。 到时候咱们就借桌椅板凳,盘子碗的就行。 跑腿的我从厂里找。 反正这事只要爷爷奶奶思想理顺了,能高高兴兴的,一切都难不住咱。” 母亲一直静静地听儿子叙述。 只是偶尔往灶膛填一下柴禾,整理一下灶火。 直到儿子全说完了,她抬起头看看老大。 然后又看看院子里瞅着猪屁股发呆的老歪。 吸了一下鼻子:“你叔摊上你这样的孩子,也算有福!” 儿子不敢再说什么了。 生怕再开口,把母亲这个铁人给导哭了。 拍拍母亲的肩膀,去西屋英子的闺房了,那屋里写字台上锁的抽屉什么的,是属于他的。 他也是基本在写字台上学习,设计东西。 “启新!”母老虎沙着嗓子朝院里喊,“还没吃饱,赶紧进来我跟你说个事。” 老大在西屋听到这话,心里暗笑。 这话说的,到底是谁还没吃饱? 然后就听到继父往圈里吆猪的声音。 接着就急火火跑进屋来了:“什么事?” “明天吃了饭你就去医院,把咱娘接到咱家来住一段时间,在咱家做寿!” 噗通! 母亲惊叫起来:“你这是咋了?怎么突然坐地上了?” “呜呜……”老歪冤咧咧的哭声传过来。 只不过梁进仓能听得出来,这是多么幸福的哭声啊! 他坐在写字台前,拿出一个本子,开始在上面记录一些做寿的规划。 二叔和三叔负责主持大局。 二婶和三婶来回照应。 本村的亲支近派,不去为难人家,这事也就不跟他们说了。 只是自己玩得好的几个发小,除了富贵和建刚以外,还有六七个。 现在富贵在县城干建筑,建刚被自己发配到煤矿去了,都回不来。 其他还有几个都在村里,可以拉来当服务员。 但是只有这几个人是不够的,还要从厂里把自己关系好的叫几个来。 比方说孙玉业等人。 继父那边的亲戚来多少不好说,但是至少有一半碍不过亲戚关系,肯定会来。 那么自己这边的也得有一部分相应的客人。 亲戚是不想了,只能清一部分朋友。 也就是自己的朋友。 他大致想了一下,不过就是苏致祥、石国良、孙延成等几个厂里的头头们,另外可以请公社的冯长民和孙胜利。 他二人在公社的工作时间还会很长,现在他们来给自己撑场面,以后对方有事,自己也要去。 其实俩人值得结交。 这样算来,加上二叔和三叔,自己这边也能凑出两桌的亲戚朋友。 勉强也能撑个场面了。 至于为什么亲朋好友这么少,对方肯定也能理解。 就是厨师的问题,有点纠结! 供销社的厨师孙业委技艺高超,能做出好多的拿手菜,他来掌勺的话肯定能让客人吃好喝好。 孙业委手下也有打下手的,有时候自己又是也会请假,让打下手的替自己给职工们做饭。 但是让他请假,到梁家河来给自家办个寿宴? 就怕让人知道觉得自己有点猖狂,毕竟供销社那么牛逼的系统,自己这身份不能锋芒毕露。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去求未知的丈母娘,国营饭店的刘经理比较好。 国营饭店好几个大厨,匀一个技术好的大厨来帮一次忙,应该没问题。 然后再让木器厂的火头军孙业富歇天班,来给大厨当个副手,办个五桌六桌的酒席那是很轻松的事。 关键人家是盈利单位,相当于自己租一个厨师。 跟孙业委那样,是通过人情过来义务帮忙,不是一回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到了公社,他先去国营饭店找未知丈母娘。 总得把这事先敲定,敲定大厨人选之后,大厨还得给自家的寿宴规划酒菜规模。 几荤几素,主菜是什么,喝什么酒一类,这些都要跟大厨商量。 刘经理一看未知的半个儿来了,立刻亲热地把他领到自己的办公室。 刚刚泡好了茶正在享受呢,也给未知的半个儿倒上一杯,让他陪自己喝茶。 喝着茶,有什么问题可以说了。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即使这个半个儿是未知的,但是刘经理还是看到小梁就发自内心地高兴。 天然地就感觉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感觉到可亲。 本来,去年小梁考上大学但是上不起,她和郑主任想出钱把小梁供出来。 没想到被小梁的母亲态度不善地给顶了回来。 堂堂的公社主任和国营饭店的经理,全家人吃国库粮的,女儿全公社最漂亮,这样的条件要下嫁村里一个穷小子。 还被拒绝了。 其侮辱可知。 两口子气坏了。 并且把情况摆出来,让女儿二选一。 女儿当然表示,她绝对不会嫁出去,放着爸妈不管的。 但是,也没有立即跟小梁断了关系。 并且在小梁的鼓励之下,去复读了。 在复读期间一直跟小梁通信,过大周回来就跑去找他。 据说,小梁有许许多多行之有效,稀奇古怪的学习方法,尽数教给了女儿。 甚至有时候女儿学习中卡住了,都会打电话向小梁求救,小梁都跑去县城辅导她。 在小梁不遗余力地辅导和鼓励当中,前年差好几分,连个普通大学都没考上的女儿,考上了全国最好的理工大学。 今年暑假期间,女儿几乎整天跑去木器厂找小梁玩。 两口子俩也不阻止了。 顺其自然吧。 女儿说得对,社会在发展,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悄然地发生变化。 女儿上大学,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结婚。 万一在这段时间之内,小梁的母亲改变主意了呢? 对于这个小梁,不但女儿不舍得轻易放弃,就是他们夫妻俩,也是怎么看怎么觉着是个人才。 你可以想象一下,小学没上完的文化,全凭自学考上最好的大学,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虽然小梁上电大,既不分配工作也不转户口。 可是小梁这么有才的人,文化上去了,文凭也有,几乎有很大的概率将来能干一番大事业。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郑主任和刘经理对小梁又越来越亲热了。 189 都是感情中人 现在小梁来求刘阿姨,意思是想租一个厨师,帮他家做一次寿宴。 刘经理很奇怪,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 村里不管什么喜事丧亡,都是有厨师的。 那些厨师就是村里的农民,只不过跟着以前的厨师办过好多宴席,渐渐也就变成了厨师。 平时就是地道的农民,只有村里谁家有喜事丧亡的事情,要办宴席了,就变成厨师。 从来不收费,只是在宴席结束以后,会给一些烟酒或者鱼肉一类的东西,作为答谢。 也就是说,小梁为什么放着村里的义务厨师不用,而要来国营饭店租一个厨师呢? 这样做的话,既多花钱,又可能得罪村里的厨子。 小梁面对这位刘阿姨,其实也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可亲。 就像自家的亲姑亲姨一般的热乎。 所以也不隐瞒,就把现在自家面临的情况跟她说了。 对于小梁家的家庭情况,刘经理是早就知道的。 现在听小梁把当前发生的事情一说,她就明白了。 首先她很感动,发现不管是小梁的爷爷奶奶,还是小梁的母亲,尤其是小梁,都是有情有义的善良人。 如果不是他们的善良,他的继父真的是太为难了,这简直是能把人逼死的为难事啊! 也幸好碰上了这么善良的一家人。 感动之余,刘经理立即拍板,派饭店里技术最好,最稳重的那位大厨去。 并且对小梁说,生日那天我和你郑叔叔一定要去,也去凑个热闹。 小梁一听,惶恐极了: “阿姨,你和郑叔叔就不要去了吧! 您别误会,不是不欢迎你们。 关键是你们工作都这么忙,我们家那点小事,怎么能占用你们的时间呢!” 刘经理一听不高兴了: “小梁,你刚才也说了,邀请孙部长和冯股长。 就是想让他俩给你撑撑场面。 噢,你邀请他俩,不邀请我们老两口。 你的意思,我们两口子还不如你跟他俩的关系了?” 小梁不得不承认,这理还真让刘阿姨给挑着了。 就拿今年这个暑假来说吧,自己整天跟人家的女儿形影不离的。 人家两口子都默认了。 这关系——说是搞对象吧,似乎也看不到希望。 说是处朋友吧,这年头有点太新潮了点。 反正,不是一般关系。 肯定要超出孙胜利和冯长民的朋友关系。 你邀请了他俩,怎么能不邀请未知的丈母娘和丈母爷? 小梁老老实实向刘阿姨承认了错误,郑重邀请刘阿姨和郑叔叔到自己家参加自己奶奶的寿宴。 刘阿姨这才转怒为喜。 把那位排名第一的稳重老厨师叫进来,当场跟小梁规划了宴席规模,列了一个单子,让小梁照单采买。 就这样,大厨算是敲定了。 然后梁进仓才回到木器厂。 先去苏厂长那里,再次变成祥林嫂,把自己家现在遇到的这个问题跟他说了。 当然,苏厂长的家在市里,而且他隐隐地知道,苏厂长的父母都是省里的干部,都在省里。 他跟苏厂长既是上下级,也是朋友的关系,都快两周年了。 但是苏厂长家里有什么喜事丧亡一类的,公社这边的人既不知道,即使知道了,看来也没资格去参加。 所以相当于在人情方面,是没有来往的。 既然此前没有来往,自己家有什么喜事丧亡的项目,肯定也不会跟苏厂长说。 来往来往,必须有来有往嘛。 但是这次不同,因为他准备请石国良,孙延成等人。 毕竟他们这些人是在公社居住的,既然自己跟他们以后要常来常往,这样的项目是可以邀请对方的。 那么问题来了,偌大的一个木器厂,你把关系亲近的人都请了,单单放着苏厂长这么好的关系,反而不请。 给晾着了! 这就失礼了。 没办法,只能把苏厂长放在第一位,先跑来跟他通知一声。 苏厂长一听,那肯定是欣然规往啊! 这说明小梁没拿自己当外人啊! 这朋友还要天长地久处下去的节奏啊! 并且高高兴兴地对小梁说,到那天他不骑着自行车去,要让石国良开着厂里的大卡车。 拉着厂里所有去参加寿宴,以及去寿宴上当跑堂的工人们,一起去。 这样造造声势,也是给小梁的继父长脸面的事情嘛。 小梁表示很感动。 当然,这有点以权谋私之嫌,他主动要求算是跟厂里租的大卡车,可以支付一天的租金。 苏厂长觉得有理,毕竟他俩关系越好,才越是不能授人以柄。 于是欣然允诺,并让他去会计那里登记上账。 请完了苏厂长,接下来就是石国良和孙延成他们几个领导阶层了。 石国良出车去了,要等他下午回来再说。 他就先去大件车间找孙延成。 孙延成这几天有些情绪不高。 意思是比较忧伤。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好些日子了,居然没从姨夫遇难的事情当中走出来。 本来啊,所谓“姑父姨夫当驴骑”,这种亲戚关系亲情一般。 即使丧亡之事,亲姨死了,必须要去奔丧。 而姨夫死了,外甥不必要去奔丧。 这就能看出亲疏关系来。 但是,孙延成对田兴亮这个姨夫,不仅仅是亲戚这层感情。 而是以前大饥荒的时候,姨夫对他们全家有活命之恩。 田兴亮是个热心肠的人,亲戚朋友家有事了,他都是能帮则帮。 大饥荒的年头,饿死了很多人。 田兴亮家有一部分存粮,他但凡看到哪家亲戚要饿死人了,都会尽量挤出一些粮食给送过去。 就是尽到他作为亲戚的责任,尽其所能不要让亲戚家饿死人。 所以说,如果当初姨夫仅仅是对孙延成一家有活命之恩,也许孙延成对姨夫没那么深的感情。 就是因为姨夫救了好几家亲戚,他才更加感激,佩服这个姨夫。 只是做梦都想不到,好人没好报,姨夫居然被肥田指使人给活埋了。 一旦脑补出姨夫遇害当时的画面,孙延成就无法面对。 肥田等人伏法,田兴亮的遗骨也让他的儿子们领回去,在梁家河安葬了。 因为孙延成作为外甥,没资格参加姨夫的葬礼,他不能逾制。 等姨夫安葬完毕,他买了香烛贡品,在下午下班以后,让小梁给自己当向导。 偷偷去给姨夫上坟。 他没让表弟们知道,不年不节的,孙延成不想再惹表弟们伤心。 到了一座新坟前,他插上三炷香,倒上酒,摆上四碗菜,点上纸,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跟逝者说话。 一边说,一边就历历在目地回忆起以前家里闹饥荒,是姨夫给送钱送粮食,一家人才没饿死。 脑补出姨夫遇害的场景。 说了没有几句,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姨夫,你死得好惨啊……” 190 还是男尊女卑的年代 这种悲伤的哭声是极具感染力的。 一旁陪着的小梁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这就是看人的眼光,当初梁进仓感觉孙延成是个可交的人,也就不管跟对方不是一个年龄段的,而诚心结交。 可以叫忘年交吧。 日常的点点滴滴,都能一次次地证明这个朋友交对了。 就今天这事,作为去世的姨夫,都不需要来参加葬礼的关系,就因为当年受过姨夫的恩惠。 就因为忘不了姨夫具有令他敬重的德行。 他瞒着表弟们,也要来给姨夫上坟,要到姨夫坟上哭一场。 什么样的人算是可交? 当一个人对你没用了,你还能记得他曾经的好,还能对他保持着那份真挚的感情! 这样的人应该可交。 上完了坟,把孙延成死拉硬拽地拖到家里,让他在自己家吃的晚饭。 老孙比自己的母亲年龄都大,但是因为跟小梁的朋友关系,管大仓娘叫嫂子。 一口一个老嫂子叫着。 虽然这称呼于事实不符,但是农村基本就这样的风俗,人家孙延成那是表示对自己朋友母亲的敬重。 吃完饭老孙走了以后,大仓娘感慨地对儿子说: “老孙是个好人,以后可得跟人家好好处。 有经济来往的时候,多了少了的别跟人家计较,有个好朋友比钱财重要。 遇到点什么事也别计较,多想人家的好!” 那是肯定的,你儿子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 现在梁进仓来大件车间找孙延成,祥林嫂式的把大概的事情又复读机一遍,结论就是来请他去赴宴。 孙延成肯定是一口答应。 然后还对小梁一家大加赞赏一番,尤其小梁的爷爷奶奶,在当今社会,能这么豁达的老人不多。 小梁一边满脸惶恐地表示过奖了,哪有那么好啊,这都是应该做的,一边很遗憾自己没有录音设备。 这要把老孙这些大加赞赏录下来,回去放给爷爷奶奶听,他们还不得乐开了花啊!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了个心理满足嘛! 该请的客人都一一邀请一遍。 要去摘菜、打下手、跑堂的青年人也都确定了,新车间和大件车间每个车间抽出三个青年。 另外还有一个女服务员,就是孙玉业的妹妹孙业霞。 她听哥哥说了这事,自告奋勇跑来找小梁,强烈要求那天也要参加。 这多不好意思啊,让人家兄妹俩都去当服务员,小梁很惭愧地表示了热烈欢迎。 寿宴的头一天,他就把应该采买的食材基本都买好了。 只有怕变味儿的猪肉一类,这些需要寿宴当天的一大早,他再从公社运回家。 家里的里里外外,也全部收拾得很利索,打扫得干干净净。 简直比过年还要隆重。 老歪母亲要来大仓家做寿的消息早已经在村里传开了。 村里人议论纷纷,基本就是一边倒地感到奇怪,大仓娘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能答应这样的事呢? 老歪家里还有俩哥哥呢,怎么会让母亲到老歪一个坐山招夫出来的儿子家里做寿! 这事做得太不符合规矩了。 梁金元老两口到街上,大家就跟他俩打听。 令村里人大吃一惊的是,这事居然是老两口的主意! 这是梁金元自己亲口说的。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得意洋洋的呢! 村里人,尤其是姓梁的,都有点生气。 老歪的母亲,算是哪里的一棵草啊? 她有什么资格到咱们村来做寿! 反正,姓梁的这些亲支近派是绝对不会上门帮忙,不会自掉身价地来参加这个寿宴的。 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梁金元和大仓娘为人不好。 因为梁金元老两口,还有后来媳妇随婆婆的大仓娘,不管是亲支近族,左邻右舍,他们都是最积极去帮忙的人。 尤其是家里有老人去世那样的事,本来亲属就痛不欲生,而且有的人还朝着逝者的遗体害怕。 往往这种时候,不管是公公婆婆,还是大仓娘本人,只要他们一到场,悲痛仓皇的亲属立刻就有了主心骨。 心就定了。 然后不管是给死者穿衣服,其他善后一些事怎么办一类,大仓娘她们都是身先士卒,亲力亲为。 为其他人所不能为。 所以大仓家有什么事,姓梁的亲族不必说,左邻右舍也不必说,就是稍远一些的村民,也会赶过来帮忙的。 可是唯独这一次,村里人都选择了无视。 因为他们不会去伺候一个素不相干的外村人。 没那个义务! 很明显大仓娘也明白这件事的性质,所以这些亲族和左邻右舍,她一个都没通知。 即使在街上碰上了,该说话说话,该打招呼打招呼,但是彼此心知肚明就是了,谁也不会讨论老歪母亲那事。 至于大仓把自己几个发小叫去当跑堂,他们是小孩儿,不存在什么身份问题,这个可以不计较。 寿宴的头天晚上,都关门准备睡觉了,老屋的院子外面又有人砸门。 炕上一拉溜排开四只仓呢,一听砸门的声音还挺急,都一骨碌爬了起来。 然后听到外面传来建刚叫大仓的声音。 大仓很生气,自从把建刚发配到煤矿上,这小子擅自回来好几次了。 出来打开院门把他放进来,然后一脚一脚踹着这小子的屁股把他踹进屋的。 “你怎么又回来了?”进了屋就劈头盖脸问他。 建刚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嗨嗨干笑:“俺爹捎信叫我,说又给我说了一门亲,非得让我回来看看!” 小四儿嘴快,抢着叫道:“是你想回来看媳妇吧?” 建刚用杀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唉!”大仓叹口气,“你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媳妇迷要命,你这样怎么能干成点事。” 好像一篇文章上说过,一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从女人身边拉开,一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从孩子身边拉开,他们就很难出头。 一个男人太恋老婆,确实是事业的一大障碍。 本来自己把建刚拉到自己身边来,从烧砖窑开始培养,是准备让他跟自己干一番大事业的。 其他各方面都合格,就是有点媳妇迷,这是个瑕疵。 建刚低头不敢正视大仓,小声嘟囔: “谁是媳妇迷了! 主要俺爹和俺娘着急,他们说人家像咱俩这么大的都有孩子了,咱们俩的媳妇还没个头绪。 他们急,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吧好吧,大仓只能表示理解。 这其实也是实情,村里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几乎全有媳妇了。 像他俩这样,二十了还没把媳妇固定下来的,极少极少。 人家富贵当了二把刀,把建筑上最漂亮的一个女小工拿下了,订亲喜酒都喝了。 理解归理解,但是建刚这个媳妇迷的属性,也别想抵赖。 “那你回来相亲就相亲,深更半夜来砸门干什么?”大仓问他。 “这不是往回走的时候晚了嘛,跑咱这边的客车没了,我半路下了车,走回来的。 回来就听说你们家明天要办寿宴,我才跑过来跟你说一声我回来了。 明天这不又多了一个干活的嘛。” “明天你不是相亲?” “后天相亲。” “后天相亲,你今天就急溜溜地跑回来,”大仓恶狠狠瞪着他,“还敢不承认是媳妇迷?” 命令三个弟弟:“把这小子掀翻在地,重打四十大板!” 建刚大惊,眼睛滴溜一转试图逃跑,可是还没站起来就被兄弟四个给擒住了。 杀猪一样按在炕上,找来一根木棍,照着屁股一顿敲。 就打了这么几下,让这小子给讹着了。 说被打坏了,走不成路了。 也不回家了,就在这炕上跟四只仓挤着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大家就全部起来了,围绕着寿宴各种忙活。 因为这也是个奶奶嘛,为了表示隆重,这家所有的孩子都请假没去上学。 英子都请假,从一中赶了回来。 田玉芬跟她一个班,也一块儿请了假回来,帮着干活。 刚吃过早饭,国营饭店的大师傅和孙业富就先头一步到位了。 厨房是在新房子的西墙那里搭个棚子,支上锅灶,各种案板一类设备齐全。 大师傅到位后立即生起火来,该炖煮的东西就下了锅。 炖上以后,两个大师傅开始炸货。 说实话,要是办喜事或者丧事一类,炸货一类都是酒宴开始的头天就弄好。 只不过这次寿宴也没有几桌,据梁进仓估计,也就四五桌,不会超过六桌。 所以两个专业厨师,一上午的时间做那么几桌菜,完全没问题。 一会儿,石国良开着木器厂的大卡车,拉着七八个小年轻来了。 这些都是来帮着干活的。 苏厂长和孙延成他们几个,本来也想跟着车一块儿来的,但是想到厂里一下子走这么多人,领导不能走太早。 所以一会儿他们骑车子过来。 老歪那边的亲戚也开始陆陆续续上门了。 果然不出所料的是,往年老太太做寿,那些年年不落的亲戚,好多都不来了。 能来的,都是十分亲近的,不来实在说不过去。 那些不来的呢,或者就让这些来的带了一点小礼物,让他们做代表,向老太太代为致意。 或者连句话都没带的,就装傻算了。 看这情形,基本上连往年亲戚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老歪的大哥和二哥,以及二嫂也来了。 老母亲做寿,儿子儿媳是必须要到场的。 但是老大媳妇没来。 她自以为身份尊贵,才不会到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来呢。 大仓在接着的时候故意问大伯潘启明:“俺大娘来,在后边?” 潘启明一脸尴尬:“她——病了,来不了了。” 大仓表示呵呵。 至于二大爷和二大娘,大仓表现出惊人的热情。 就是故意让大伯看看,我就是有远近亲疏之分! 客人们来到,立马就给让到屋里,堂屋里有桌子,两边卧房的炕上也有桌子。 都有茶水,瓜子糖果一类。 今天的寿星,老歪的母亲坐在西屋的炕上,由虼蚤奶奶等人陪着说话。 别看是寿星,毕竟你是女的。 只能在西屋的桌上。 东屋的那一桌,是最尊贵的客人。 比方说将要到来的公社郑主任,还有苏副主任,武装部孙部长,治安股长冯长民,孙延成,石国良等人。 这些是贵宾,在东屋的桌上,由老英雄梁金元领导这秉义和秉礼俩儿子作陪。 其他的客人再来,可以依次在院里的桌子上就坐。 前几天梁进仓就自行设计,在木器厂加工了好几个木头骨架的遮阳棚。 每一桌都有一个遮阳棚,初秋的天气,在院子里喝酒也很不错。 反正老歪身份这个情况大家都知道,咱家现有就这条件,亲戚朋友肯定也会理解。 一会儿,来贵客了。 公社郑主任和国营饭店刘经理,公社武装部孙部长,治安股长冯长民他们,坐着公社那辆130来了。 因为这几个公社干部以前的时候经常下乡,村里人都认识他们。 130来到村里,村里人就注意到了。 到了大仓家新房子门前,车停下,干部们鱼贯而出,手里还提着贺寿的礼物。 远远围观的村民们大惊。 这是什么情况? 不就是老歪的母亲做寿? 所谓母以子贵,老歪在村里都是下等人,那么他的母亲更是等而下之。 村里这些老农民都不屑与之为伍,都会越过大仓娘等人的人情,对做寿这事表示无视。 为什么反而能惊动这么多公社干部? 公社干部嘴里说着祝贺的话,被大仓让到家里去了。 有人立即飞奔着去通知了梁秉海。 肥田死了,死前交待了好多事事情,其中就有跟宋其廷合伙贪污的事。 所以宋其廷就跟村里的账目一块儿被带走了。 那个姓宋的副村长也被撸了。 现在村里的事儿由梁秉海暂为主持,也就是代行村长之事吧,跟村班子的其他成员先维持着运转。 梁秉海听到村民汇报,说公社主任、武装部长、治安股长他们都来了,来给老歪母亲祝寿来了。 梁秉海大惊。 公社干部到村里来,居然不通知村干部,村干部一无所知,也没安排接待一下什么的。 这是村干部失职啊! 立马飞奔起来,赶往大仓家。 公社领导来了,村干部必须要到场,作陪,有什么需要,村干部要去张罗啊! 气喘吁吁刚转过胡同,前面就是大仓家了,大仓家门前停了好几辆自行车,尤其显眼的是有一辆大卡车。 还有公社那辆130。 梁秉海又气又急。 气的是姓梁的这些亲族,为什么这么麻木啊? 看到公社干部都进大仓家了,为什么还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远远地围观呢? 公社干部都亲自上门祝寿了,你们一个个老农民能比公社干部身份高? 你们为什么还不赶紧去大仓家,帮着干活呢? 191 撕着头发拖了来 梁秉海冲着周围那些围观的村民,尤其是自己姓梁这边的,压着声音喊道: “你们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大仓家帮着干活!” 姓梁的亲支近族一个个面面相觑。 不是早就说好了,大仓娘要给这个所谓的婆婆做寿,咱们都装傻吗? 难道公社干部来了,老歪就不是坐山招夫来的了? 梁秉海现在也顾不上跟大伙做思想工作,只是狠狠瞪她们几眼:“赶紧进去!” 就继续往大仓家疾走。 走了没有几步,就听到身后有汽车轰鸣的声音,赶紧侧身让开道。 扭头一看,赫然看到来了一辆吉普车。 这样的车,公社里可是没有。 也就县里有。 吉普车好像认识路一样,熟门熟路到了大仓家门前停下。 车门一开,梁秉海认得第一个跳下来的是公社副主任,兼木器厂厂长苏致祥。 然后又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不认识,不过看气质应该是秘书一类的。 秘书手里提着花花绿绿的礼物。 这是——来贺寿的? 另外又下来两个,把梁秉海差点吓趴下。 他去县里开大会的时候看到过,只不过人家这二位是在大礼堂会场的主席台上。 赫然是本县的县长和副县长啊! 接着就见大仓迎出来,先跟苏致祥握手,然后苏致祥指着大仓,给县长和副县长介绍。 “这就是你们日思夜想的小梁,梁进仓,这回看到活的了,哈哈!” 县长和副县长亲切地跟大仓握手,都是满脸欣赏地说:“小梁这么年轻,年轻人有前途啊!” 然后宾主让着进去了。 梁秉海呆若木鸡。 本来就是跑过来准备听候公社干部安排的。 可是现在,县长他们都来了,他一个村里代行村长事务的人,哪有资格进去啊! 远远围观的村民们这时候靠近过来,小心翼翼问梁秉海,坐吉普车来的那是什么人? “除了公社苏副主任,另外那两个是咱们县的县长和副县长,年轻的应该是秘书吧?” 啊! 村民们大吃一惊! 吃惊非小啊! 县长,副县长都来给老歪的母亲贺寿? 确实是贺寿,因为看到秘书手里提着花花绿绿的礼物了。 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嘛! 据说大仓在公社里混得挺好,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连好几个公社干部都来贺寿,已经让村里人惊疑不定了。 这怎么连县长都来了? 这回,村民们再也靠不住了,一个个行动起来,要去大仓家帮忙干活。 “你们要干什么去啊?”梁秉海气急败坏地叫住她们。 “去大仓家帮着干活啊,不是你刚才说的!” “去那么多人干什么活儿,家里都挤不开!”梁秉海叫道,“你们赶紧回家把家里打扫打扫,大仓家盛不开的客人,让到家里去啊!” 哦,哦哦哦! 左邻右舍,亲支近族们如梦方醒,赶紧飞奔回家收拾去了。 梁秉海偷偷踅进大仓家,准备把这个情况跟大仓,或者看到秉义、秉礼,跟他们说一下,他们也好把客人安排到左邻右舍家里去。 进来家门,就见老歪那边的亲戚凑在影壁墙的旮旯里,每个人都一脸惶恐,焦急地在窃窃私语。 梁秉海听他们大致的意思是,公社干部都来了,县长、副县长都来了,潘启新怎么这么大面子? 那往年都来贺寿的亲戚,今年不来了,这不是把启新给得罪了? 要不要赶紧跑回去,跟那些亲戚说一声? 不说的话,到时候他们会怪罪咱们! 于是一个个地开溜,出了家门就见他们飞奔而去。 召唤亲戚去了。 而几个公社干部,现在也在堂屋一角紧急磋商。 毕竟县长和副县长来了,那么这个情况,要不要跟公社一把手和二把手知会一声? 很快他们决定,让130驾驶员小王赶紧开车回去,跟公社一二把手说明情况。 要不要来就是他们的事了。 梁秉海作为姓梁的这边的村干部,在当初老歪坐山招夫过来的磋商当中,曾经见过老歪的大哥和二哥。 他二哥潘启亮倒是在屋里坐得挺稳当。 只是那个老大潘启明,看起来很像一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潘启明眼睁睁看到一个个的公社干部,给自己的母亲贺寿来了。 他知道,不是自己的母亲尊贵,人家肯定是看在自己三弟一家人的面子上来的。 他不知道三弟他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连公社干部都来给自己母亲贺寿。 正在惊疑不定,却看到又进来几个气场强大的人,进了屋跟老英雄梁金元介绍,居然是本县的县长和副县长来了。 都口口声声说给老太太贺寿来了。 这一下子差点没把潘老大给吓趴下。 别说县长给自己母亲贺寿,他活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县长什么样儿呢! 然后他就想到,自己作为家中老大,自己的老婆是长房儿媳。 长房儿媳居然在婆婆过寿的时候,不到场! 让县长他们怎么想? 自己承受得起吗? 此时此刻的潘老大,后悔得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后悔自己太懦弱,老婆不屑于到梁家河来,当男人的却管不了她。 还觉得不来就不来吧,反正老三就是给母亲做寿,梁家河的人也没几个参加的。 自家的亲戚朋友也没几个去的。 所以他这个老大能到场就行了。 可是现在来看,自己的懦弱,太将就那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这是酿成了多大的错误啊! 他恨不能现在自己能变出如来佛的手,一下子伸回老家,把那个败家娘们儿给抓过来。 正在这时,有个半大小伙子跑进来,找老英雄梁金元。 “大爷爷,你回家看看吧,来了一辆锃亮的小卧车,说是要找你的!” 梁金元今天这个逼装大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把公社干部让到最上席,他居然能给公社干部作陪,这可是从没有过的荣光啊。 刚说了没几句话,怎么也想不到,县长和副县长都来了。 于是把县长让到最上席,他还是在主陪位置,居然陪着县长说起话来。 老头的脑袋都有些发晕。 现在又听说什么,有个坐着小卧车的人来了,要找他? 是谁呢? 只好让秉义和秉礼招呼贵客,他先回家看看。 他前脚走,那个如热锅蚂蚁的潘启明后脚也跟着出来了。 本来县长、副县长坐着吉普车亲自来给自己母亲贺寿,他就已经是快晕了。 现在一听什么,还有坐着锃亮小卧车的人来找梁金元。 难道也是来给自己母亲贺寿的? 潘启明就是再懦弱,也立马下了决断,必须赶紧往家跑。 就是跑死,也要跑回去把那个死娘们儿给叫过来。 她要是还敢叽歪,先往死里暴打一顿,然后撕着头发拖了来! 192 东邻东的东邻东 潘启明一路狂奔,等到跑回家,已经变成了烈日酷暑时候的狗。 他虽然懦弱,但不傻。 越是怕老婆,其实对老婆的了解越是透彻。 他知道老婆对三弟歧视到了灵魂深处,现在老母亲在三弟家里做寿,想让她屈尊去三弟家里参加寿宴,几乎是比登天还难。 毕竟她已经高贵了这么多年——这是发自内心的自我感觉——让她作为客人去三瘸子的主场,听从三瘸子一家的安排,那就太侮辱她了。 潘启明在路上把三弟坐山招夫出去这些年盘点一下,这才如梦方醒地发现,他老婆作为大嫂,居然从来没有去过梁家河。 就是当年有人给三弟提那个事,全家都去梁家河看看情况,作为大嫂的她也没有去。 后来这事儿成了,三弟招赘出去的所有事宜,还是老二媳妇帮着公婆张罗的。 当其时,这位亲大嫂,却是在街上撇着嘴跟人褒贬坐山招夫这事,是多么地下贱。 包括宣扬,三瘸子坐山招夫,说到底就是去租了个娘们儿使用几年,到时候死了也捞不着个娘们儿合葬。 还有诸如梁家河那家子吱儿哇的一大群孩子,这是去给人当牛做马拉犁耕地呢,拉完了孩子养大了,也该被撵出来了。 最后还高贵地撇清关系:“反正我说了,我不同意,人家不听,咱管不了,也不管了。” 这番话说出去,自以为正义在手,从此以后对待三瘸子就可以仇恨在胸了! 可她有没有想到三瘸子会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呢? 潘启明吐着舌头跑回家,满头的汗流成河,衣服都透湿了,眼看气都喘不开了! 把他老婆吓坏了:“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去过生日——我知道了,是不是三瘸子一家人翻了脸,把你打回来了?” 潘老大俩手扶着膝盖,吐着舌头只会嗬嗬,倒了半天气这才能说话:“你快跟我——呃,去梁家河——呃,过生日!” “那家人是不是打你了?”老婆立目怒道。 “不呃,不,不是——”潘老大只管摇脑袋,“咱是老大,咱娘过生日,你怎么能不到场呢!” “潘启明,你什么意思?”他老婆看出点门道来了,去椅子上坐下,摆出审问之姿,“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嗨,嗨呀,唉……”潘老大急得就会说感叹词了,“反正你快跟我走——” 拉起老婆就往外拽。 老婆奋起一脚把男人踹个狗抢屎:“疯了你,干什么?” “没空跟你解释了,赶紧去给咱娘过生日。”潘老大爬起来,又想去拽老婆。 他老婆大吼一声:“呔,你站那儿,凭什么叫我去,三瘸子那个穷——” 穷? 穷过你? 潘老大脑海里闪过三弟家里那喧闹的场景,大卡车往那拉人,公社干部坐着130来给母亲贺寿,县长和副县长坐着吉普车都来了,听说还有锃亮的小卧车来了,不用问肯定是省里的领导…… 再看眼前这个混蛋娘们儿,果然不出所料地要跟他耍滚刀肉,跟那些大人物一比你算个够臭屁啊! 人家那么高贵的大人物头子都去给自己的母亲做寿! 而你作为长房长媳,给婆婆做寿还请不动你了? 当下哪有心情和闲空儿跟她罗嗦,登时急怒起来,扑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快跟我走!” “潘启明你吃迷魂药了,敢打我——”这娘们儿什么时候挨过打啊,一个耳光立马把她惹毛了。 顿时撒泼起来,猛扑上来要撕吧潘老大。 潘老大平时怕她,那是心理原因,不是打不过她。 真要动手打的话,一个娘们儿在一个大男人手里,那还不是跟搓揉一个泥蛋子那么简单。 现在一肚子急心火燎,一看老婆果然又要撒泼,这回可不怕她了。 不但不怕,还一肚子的怒火呢。 积攒多少年的怒火了。 这回一根导火线全点燃了。 当下毫不客气一脚踹翻,然后抢步上去,一把撕住头发拉起脑袋,挥起沙包一般的拳头照着脑袋咣咣就是一通捶。 所幸还有点理智,没有扇耳光。 知道把脸打肿了的话,待会儿没法在贵客面前现身了。 捶了一通又把脑袋扯着,朝墙上撞了几下。 然后放开头发,照着肚子又是一通踹。 老婆只有闷头挨打的份儿。 脑子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嘴没得到指令,也没有本能地惨叫几声。 直到男人打完了,喘着粗气站起来,她还死狗一样躺地上,用不可置信的痴呆眼光盯着男人。 像做梦一般。 甚至做梦都想不到还有被自己男人这样暴打的时候。 “站起来,跟我走!”男人怒吼。 “……”这是做梦,不是真的。 “你个臭娘们儿还装傻,把你捆起来——”潘启明团团转,然后嗖一下冲到院里,找绳子去了。 臭娘们儿定了定神,眼睁睁看到男人从粮囤檐下摘下一挂绳子,抖开,还去水缸里蘸了蘸。 绳子是可以捆人的,蘸了水,分明就是准备先用绳子抽一顿。 蘸了水的绳子抽在身上…… 这回她知道不是做梦了。 弹簧般跳起来,十指变梳理了理头发,就在男人冲进来的同时迎上去:“走哇,去过生日。” 比男人还积极地出了屋门。 男人愤怒地挥起绳子抽了下去:“早干什么来!” 蘸了水的绳子抽在身上确实是痛彻心扉啊! 臭娘们儿疼得惨叫着转圈儿跺脚。 人是苦虫不打不成。 一顿打相当管用。 这回彻底老实了,很听话,让她怎样就怎样。 潘老大让她换上最好的衣服,他跑去村里找那个开拖拉机的,雇拖拉机,赶往梁家河。 现在都快正午了,往回跑是来不及了。 一路之上,他们碰到好几拨自家的亲戚。 这些都是往年来给自己母亲过生日的,只是今年母亲去了梁家河,他们就不去了。 现在得到别人的通知,一个个都着急赶路像金兵打过来了似的。 有坐在飞奔的马车上的,有坐拖拉机的,也有让人用自行车带着的…… 反正等到了梁家河,潘老大的拖拉机上多了不少人。 到了老三家门口,大嫂直接要吓傻了。 在路上,她还以为男人骗她呢。 男人描述的那些情况,用蘸水的绳子抽三天三夜她也不会相信啊。 现在亲眼看到,她还是有点不敢置信,以为是做梦的感觉。 大门口好多出出进进的人,忙碌而井然有序。 单看忙碌的人的数量,简直以为是村里有钱人家娶媳妇。 门口前面的空场上,除了那辆大卡车,另外还停着一辆蓝色的130。 那辆吉普车,看来就是县长和副县长坐着来的了。 最显眼的,是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小卧车。 这样的车,她可是只在电影上看到过。 据她的男人说,这都是来给自己母亲贺寿来的! 母亲还是那个母亲。 婆婆还是婆婆。 为什么到三瘸子——不,到老三家来过生日,就会惊动这么多的大人物头子呢? 三瘸子——不,俺家他三叔是怎么做到的? 跳下拖拉机,想往里走的时候,不是那么容易进去了。 因为在大门口过道里,靠东墙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赫然坐着他二叔,潘启亮。 潘启亮挨着的,是梁秉礼。 另外还有两个小跟班,梁建刚和孙业霞。 这是大仓安排的。 让二大爷潘启亮坐在这里,就是但凡是继父那边来的亲戚,二大爷肯定都熟,知道是什么样的亲戚,可以介绍给秉礼。 三叔秉礼知道谁家有桌,什么样的亲戚安排到谁家,这个由三叔规划。 孙业霞却是认识所有公社那边来的人。 梁建刚呢,做三叔的助理,也负责辅佐孙业霞等人,来回沟通。 反正不管是谁来了,都能知道他是谁,哪里的亲戚,应该安排到哪一桌上。 来的亲戚越来越多,大仓请示过未知老丈人郑主任之后,让130的司机小王带上本村一个厨子,给他钱,紧急赶往夏山采购食材。 现在院子西墙根下那个厨房,满了厨子。 除了主厨是国营饭店那位大师傅,还有副手孙业富,其他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厨子都是梁家河本村的。 听到大仓家亲戚越来越多,现在来帮厨已经不感觉掉价。 而是身价倍增的事儿。 毕竟座上还有县长、副县长,公社多位干部。 现在左邻右舍都成雅间了。 一开始姓梁的亲支近族,左邻右舍,因为是个老歪的母亲来做寿,都集体在大仓娘面前保持装傻状态。 大仓家来借桌椅板凳,茶盘茶碗什么的,也高高兴兴地借给他。 但是绝口不问借去干什么。 现在眼看着客人越来越多,越来人物越大,梁秉海都要晕了。 亲支近族,左邻右舍,这个傻也装不下去了。 赶快回家紧急洒扫,因为桌椅板凳茶具等待客用具被大仓家借走了嘛,他们只好去更远的邻舍家里借这些用具。 借回来在家里摆开,泡上茶。 然后一个个去大仓家过道那里候着,没脸没腚地向秉礼报备,自家已经全部摆开,可以往那边安排客人了。 只要安排到自己家的客人,这家主人立马热情地迎上去招呼,把客人领到自己家。 自然而然就成了站间服务员。 拿茶碗给倒上茶,先喝着茶,聊天等着,一会儿就会上菜。 聊天当中就开始攀扯,你是谁家的亲戚? 哦,启新家的亲戚。 跟启新什么关系呢? 大概是他东邻东的东邻东,东邻东的姑表兄,姑表兄的亲丈母,亲丈母的叔公公的孙子的二大爷的三外甥,就是启新。 而站间服务员这边就骄傲多了,他爷爷跟大仓他爹的爷爷,是没出五服的弟兄,上去三辈,早先年那都是一个锅里摸勺子。 服气近,住得又近,这位服务员跟启新关系可好了,赶集都是一块儿去,晚上还过去找启新喝茶。 哦哦哦,你跟启新家是近份儿,我跟启新是亲戚,咱们也是亲戚啊,你看看这么些年了,这么近的亲戚,咱们居然还头一次见! 谁不说呢,以后咱们这些亲戚得多走动! 好不亲热! 【作者题外话】:为向一位持续实验“撕着头发”这事的大佬,这一章必须要撕着头发撞墙,省得把头发撕下来还得上医院,哈哈…… 193 千万不能说实话 在门口主持的潘启亮看到大哥带着大嫂来了,他都感觉替他们害臊。 只是朝大哥使个眼色让他赶紧进去。 至少领着嫂子去咱娘那边照个面儿吧! 大嫂看着二小叔子那么在这么大的场面当中,那么风光地坐在桌子后边主持,心里什么滋味儿也说不上来了。 本来家中的老大都应该是坐在第一位的,可是看看现在他们做老大的! 很有些灰溜溜的样子。 进来以后碰上大仓了,大仓瞥了夫妻二人一眼,大伯已经打过招呼了,就不用重复。 跟大娘平平淡淡打个招呼,这就忙别的去了。 就是故意冷淡他们。 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别说刚才大伯跑了,别说大娘这才刚刚来,就是他们一开始,跟二大爷他们一块儿来的,大仓也照样冷淡大伯两口子。 那会儿大仓找着二大爷潘启亮两口子,让二大爷去门口和自己三叔主持,二大娘负责招呼她们那边来的女眷。 两口子很惶恐啊,他们到了梁家河是客场啊。 大仓好像不高兴了的样子: “二大爷,二大娘,这可是俺奶奶在你们三弟家里过生日。 过生日的是俺奶奶,这是咱们自己家的事。 你们是主人,可不能把自己当客人,擎等着别人伺候啊!” 这话说的,好像在责备二位长辈似的。 可是这两口子眼泪差点掉下来。 心里那个热乎就别提了。 大仓这是没把咱们当外人啊!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大仓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这就把两口子感动坏了。 真的就成了这里的主人了,不管是潘启亮,还是二大娘,那是尥蹶子跑前跑后地干活啊。 老大两口子看着老二两口子俨然成了这家的主人,忙前忙后的那么风光。 真是羡慕死了! 而他们看看自己呢,两口子简直就像一对大狗比。 无比猥琐,灰溜溜地进了西屋,总得把大儿媳送到婆婆这里来吧! 婆婆是今天的寿星,坐在炕上,在桌子的最上席。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儿媳天然地感觉婆婆变了,变得那么雅致,那么高贵。 好像,还胖了。 其实,婆婆也确实是胖了。 别看摔断了股骨头,可是这些日子在医院有老三一直陪护。 老三手里有钱,总给母亲买好吃的。 躺床上又不动,光吃好吃的,这辈子没这么享受过,焉能不胖! 三儿媳还给婆婆做的最高档的新衣服。 桌子两边依次往下有诸多女眷相陪,比方右边是大仓的亲奶奶,左边是公社国营饭店刘经理,等等等等。 这位农村老太太看起来也是容光焕发,与众不同啊! 不管是公社干部,还是县领导,甚至那位坐着小卧车来的大领导,既然知道今天是寿宴,来到了肯定要先到寿星这边来照个面。 说几句吉祥话。 老寿星一听,什么?这一波居然是公社领导,然后又一波是县领导,后来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大领导走进来,给她祝寿。 活七十三了,见都没见过这么大官啊! 更别说自己高高倨坐在最上席,接受人家的祝福啊! 直接吓得不知所措了。 要不是股骨头不好,肯定早就跳下炕去,找个旮旯躲起来啦。 现在身体条件不允许,跑又跑不了,只好讷讷地点头,嘴里嗯嗯啊啊的发出自己都听不懂的外星语言。 人家那些领导一看,这位农村老太太还真是有大家风范,坐那里不卑不亢的。 什么啊,实在是吓傻了,呆若木鸡而已耶! 别人给她介绍公社干部,县长什么的,她虽然脑袋嗡嗡响,但是还能听得明白。 等到别人给她介绍,这位领导是京里来的,什么什么部的领导,这就一点都听不明白了。 这位领导回了趟老家,往回走的时候拐了个弯,来看看他的救命恩人梁金元。 就是悄悄来的,没有惊动地方上。 十多年前来过一次,他对自己救命恩人的村子印象很深,进了村指挥着司机,熟门熟路就找到了梁金元的家。 只不过他家铁将军把门。 这就跟人打听梁金元到哪里去了。 有人就飞奔去大仓家,给梁金元报信。 梁金元过来一看,原来是十多年不见的这位老大哥孟安民来了。 这回正好了,那边有酒宴,非得拉着老大哥一块儿过去,吃了饭再走。 孟安民本来就想过来看一眼梁金元,喝点水,问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放下点礼物,就走了。 没想到梁金元无论如何不让走,说有寿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就是再忙,也得客随主便,吃了饭再走。 孟安民对自己这位救命恩人,其实很有点无奈。 知道这位的脾气倔,一旦争执起来,基本拗不过他。 想当年在战场上,孟安民身负重伤,被担架抬下来了。 走了没多远,身后的防线就被敌人攻破了。 队伍往下撤退。 那些抬担架的民夫一看部队都往下撤,全都吓坏了,一个个把手里的担架一扔,撒腿就跑。 跟梁金元搭伙的那个民夫也是把担架扔下就跑。 担架上还有伤员呢,梁金元吼得都转了嗓子,甚至捡起一支枪朝天放了三枪。 可是战场上枪炮隆隆,他朝天放枪管个屁用啊。 一转眼那民夫就跑没影儿了。 没办法,梁金元只好把伤员从担架上拉起来,背起来就跑。 伤员本来身受重伤,哪里禁得起在背上这么颠簸啊,他虚弱的声音要求把自己放下来。 把自己放下,民夫自己也能跑得更快,也能逃条命。 至于自己,反正也活不了了,也不受那份罪了,准备掏出手枪自我了断算了。 可是这位民夫相当倔强,坚决不放。 还吼叫着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他梁金元绝对不会见死不救,把人扔下自己逃命的道理。 跑出没多远,身后伤员的又挨了一冷枪。 这一枪打在脖颈一侧,直接打得伤员话都说不出来了。 梁金元发现这样跑不是办法,自己背着伤员跑,好像用伤员给自己后背当盾牌似的。 就俯下身子,一只手揽住伤员,另一只手着地,三条腿爬行的姿势飞跑。 可是人类毕竟不是爬行动物,都直立行走多少万年了,实在不习惯爬行,爬行起来速度也不行啊。 要是再站起来逃跑的话,他怕背后的伤员再挨一枪。 然后他看到一具尸体,是被炸弹炸飞的,下半截给炸没了。 而且那人挺瘦的样子。 于是就捡了起来,用一根背包带,把那上半截人给捆在伤员背上,当盾牌用。 虽然重了很多,但这样可以放心大胆地飞奔了。 此时此刻,梁金元明显已经跑疯了。 失去理智的那种跑,大概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跑,跑跑跑,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背的伤员都揽不住,已经不是在他后背,已经滑到他尾巴棍子的位置,伤员的双脚都拖在地上了。 但他浑然不觉,现在就知道一件事,疯跑。 而背上那伤员身上多次负伤,本来身体极度虚弱,已经被颠得昏死过好几次了。 每次昏过去,都会被再次颠簸醒过来。 然后再颠簸昏过去。 每次昏过去之前,他都希望这一次不是昏过去,而是彻底死掉了,不要再醒过来活受罪了! 太痛苦了。 简直比受酷刑还要痛苦百倍。 他十分羡慕后背那半截死人。 被一发炮弹直截了当炸死,该是人生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而且深恨背他疯跑的民夫。 他现在但凡还有一点力气,一定要首先把这个倔强到骨头的民夫喉咙掐住,掐掐掐,一直掐得他跑不动为止。 只不过当时他的这些想法,在得到救治,又活过来以后,对任何人都是不能说的。 尤其那个舍了命,把自己从枪林弹雨当中背出来的民夫。 可是千万不能说实话的! 194 对得起英子吗 胜利后,国家百废待兴,孟安民到地方上担任领导,工作十分繁忙。 直到后来进京赴任,工作稍微放松些了,这才在离开老家几十年后回去探望。 并且第一次辗转找到梁家河这个村庄,再次见到了那个差点把自己酷刑致死的担架组组长。 虽然多年不见,但是当初那种同生共死的感情,在两人再次见面以后,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今天是孟老第二次来看望自己这位倔强的兄弟。 十多年前分手的时候,孟老嘱咐梁金元,要是遇到什么困难,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去京城找自己。 打电话也行。 可梁金元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人。 再说他打心底里没觉得自己是老孟的恩人,当时那种情况,就是一个人正常人的本能做法。 总不能把一个受了伤的大活人一扔,自己逃命吧? 他干不出那样的事,真要干了,这一辈子就在每时每刻的愧疚不安中度过了。 人家老孟是大干部,工作繁忙,日理万机,自己怎么能去麻烦人家呢。 再说这么多年了,大集体,生产队,该干活干活,该闹饥荒闹饥荒,该饿死饿死,也没有什么需要去找大干部的。 不找归不找,多年不见归不见,一旦再次见了,彼此心里都是热辣辣的感觉。 这些年谁也忘不了谁啊! 梁金元死拖硬拽着孟大哥在自家吃了酒宴再走,孟大哥拗不过他。 再说也不敢过分坚持,生怕惹得毛了再背起来就去赴宴。 那就完了! 到了办宴之处,看到门口停着不少车辆,还有那么多的人来人往,老孟不禁暗暗点头。 看来小梁家这些年过得不错,在农村办个寿宴能有如此规模,那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大仓和县里的公社的领导们,早早地就迎出来,众星捧月一般把孟老让到家里。 进了院子,院子里熙熙攘攘,满满的都是人。 西墙那里设了个临时厨房,好多的厨师在那忙活。 看来规模还真是不小啊。 孟老这才想起来,问梁金元,今天是谁过生日? 当得知那个做寿的老太太跟梁金元居然是这种关系,而梁家老大在十年前英年早逝了。 孟老对梁老大印象还挺深,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像他爹梁金元一样,也是个豪爽的汉子。 这真是人生无常啊! 孟老也是贫苦农民出身,对于农村的事情一清二楚,而且,他的一个远房叔叔当年也是坐山招夫出去的。 对于坐山招夫这种婚姻形式的性质,孟老可以说比其他人有着更深的感触。 看着院子里这种火热的场景,孟老情不自禁拍着梁金元的肩膀感慨道: “小梁啊,跟你说实话,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我的救命恩人。 这辈子忘不了你这个兄弟,就是看好了你这人仁义。 仁义,我没看错人!” 当着这么多人被夸奖,老家伙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感觉。 搜肠刮肚地找那谦虚话说: “这算什么啊,就是图个热闹。 我也没干什么,都是俺这个大孙子孝顺。 都是他张罗的。” 说着把嫡长孙拉过来,当挡箭牌,化解拙嘴笨腮的尴尬。 当着这么多的人,嫡长孙就不会尴尬么! 面红耳赤地说都是爷爷教育得好,自己是按照爷爷的最高指示办事。 爷孙俩大概是为了化解尴尬吧,都变得十分谦虚,互相吹捧一番。 惹得满院子的人都大笑起来。 孟老还没踏进堂屋的门,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他盯住了旁边端着盘子的一个女孩子。 不得不说,在这农家院子里,满满的人群当中,这个女孩子完全就是历历分明的鹤立鸡群,识别度极高,十分显眼。 是大仓的妹妹,英子。 大哥坚信闺女要富养的信条,送妹妹去县城上高中的时候,先去最好的裁缝铺给妹妹做了几身好衣服。 就是要把妹妹包装得往县城的姑娘群里一站,就立刻化为一体,看不出是农村来的。 都说孩子换换水土长得快,仅仅就是去县城上学,离开家也没几天的,回来以后怎么看怎么觉得长了一大截。 大腿开始有点修长的味道了,小屁股也越来越圆,显得小腰更细了。 粉扑扑的瓜子脸越来越有型了。 这种长相,身材,和打扮,仅仅用漂亮来形容已经远远不够了。 反正也说不上来,总感觉小妮子从骨子里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或者,天然的,让人第一眼看到,就有一种清靓高雅的味道扑面而来。 大仓看到孟老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妹妹,心里立刻十分不喜。 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美的事物,哪怕年龄再大,心里都是喜欢的。 只是也太放肆了吧! 更过分的是孟老头居然招手让英子过来,到他面前来。 然后指着英子问梁金元:“这小姑娘是谁,哪里的亲戚?” 梁金元立刻一脸骄傲地把孙女拉到身边来:“这是俺的大孙女英子啊,可聪明啦,在县里的一中上学,去了就上高二,高一都不用上!” 引出了话匣子,反正就是滔滔不绝地开始各种骄傲,大孙女聪明,伶俐,懂事,听话,能干,有眼力见儿…… 要不是受文化所限,词汇匮乏,大概要把大孙女夸到天上去,三天三夜也夸不完! 咳咳,大孙子不着痕迹踢踢爷爷,意思是老家伙你是不是跑题了? 这么多的领导在这里站着,就听你夸孙女呢,赶紧把人让到屋里去吧! “这是你的大孙女?”孟老头自从瞥到英子,目光就一直盯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一刻也不离开了。 英子回来一直跟玉芬一块儿干活,俩人干同一个工种,总是一块儿,被孟老叫过来,她也是拉着玉芬一块儿走过来。 可孟老头对玉芬一直都是无视。 只盯着英子。 听说这是梁金元的大孙女,满脸的诧异,好像又十分失望的样子。 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小声自语: “像,越看越像,长得像,神态像,举手投足,走路的那种姿势,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么像呢? 世界上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 梁金元还沉浸在大孙女的骄傲当中呢,神之自信地问道:“孟大哥,你说俺英子像我?” “嗬——”孟老哭笑不得拍拍小梁的肩膀,“我是说,咱的大孙女太像我认识的一个熟人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大仓却是没笑。 一会儿得了个空挡,小声问了句:“孟爷爷,你看着俺妹妹像您的一个熟人,那熟人姓什么?” “姓程。”孟老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听那人姓程,大仓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同时,似乎又有些失望的感觉。 没想到停了停,孟老又补上一句:“小程的丈夫,姓姜,诸葛亮收姜维的姜。” 就像晴天霹雳,一下子在大仓脑海里炸开! 脑袋里,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响。 对于屋里的人,眼里只模模糊糊看到人来人往,好多人在说话,大笑,只是一个画面,对画面的内容毫无分辨力。 更听不到任何人说的任何话了。 好一会儿才让自己恢复了些镇定。 他这才想到,原来孟老所说的那个熟人,是个女的。 意思是英子不管是长相,神态,走路的姿势,都像极了他认识的那个女的。 而那个女人的丈夫,姓姜。 巧得很,英子,也姓姜。 叫姜颖如。 大仓娘给自己养女落户口的时候,落的就是这个名字。 这是她的真实姓名。 当年把这个可怜的小女孩领回家的时候,她六岁。 这个年龄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就是只知道捉蛤蟆,玩泥巴,aoe都不知道是何种美食的小屁孩。 但是这个六岁的小女孩跟农村的小孩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能给你描述让老农民目瞪口呆的城市风貌。 能认得好多字,也会写好多字,当然写自己的名字更不成问题。 只不过为了不触动小女孩的伤心,没有人问起她爸妈的情况,包括名字。 这以后再也没人跟她讨论这个话题,她更是从来不说。 也不知道长到现在,她对于六岁之前的童年情形,包括她爸妈的情况,还能记得多少? 大仓娘给她落户口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没有让她随梁姓,就给她落了原名。 这里面既有公心,也有私心。 公心就是觉得那死去的夫妻俩已经很惨了,好容易一棵幼苗存活下来,就不要再把人家姓氏改了,也算留下一脉香火。 私心就是觉得既然当童养媳养着,这要随了梁姓,大了以后圆房,哥哥娶了妹妹,传出去不好听。 虽然旁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总归不如异姓兄妹来得理直气壮。 此时此刻,梁进仓几乎能够肯定,孟老头认识英子的爸妈。 考虑到英子爸妈跟孟老头年龄的差距,进而推断,很可能跟她们家的老人都是熟人。 也就是说,如果继续追问下去,跟孟老头说明英子的真实情况,极有可能让英子的身世水落石出。 如果查到了英子的身世,也许她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甚至还有太多太多的亲人都在世。 英子就要认祖归宗。 人家就要来带走他们的亲人…… 梁进仓感觉很难面对那一幕。 可是,如果自己明明知道了这条线索,完全能给英子找到血浓于水的亲人,但是出于自私,却给瞒下来了。 对得起英子吗? 她长大以后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看她大哥? 该怎么办呢? 195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件事一下子把梁进仓心里塞满了。 接下来虽然强打精神招待客人,但明显有点失魂落魄了。 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向孟老头打听英子的身世问题! 纠结到最后,他终于最后下定决心,装傻,不问。 至少现在不问。 就让自己一个人知道英子的身世已经有了这么一个线索吧。 等英子真正的长大,心智成熟,能自己做决定的时候,自己再告诉她这条线索。 到时候陪她一起寻找亲人也行。 现在英子还小,心智不成熟。 最关键的是,现在是她求学的关键时期,做大哥的不想让她牵起不堪回首的悲惨往事。 不能因此给她带来痛苦,让她分心。 就像被拐卖的孩子,长到十八九岁了,二十了,突然又被亲生父母找来了。 不管他现在长在一个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对孩子来说都是二次伤害。 而且极其严重的伤害。 现在英子在咱们家,过得不幸福吗? 没亲人吗? 缺少亲情吗? 缺乏温暖吗? 不,她什么都不缺,在她的心里,这个家,家里所有的亲人,就是她的生命,她的全部。 大哥不敢想象如果她的血亲要把她带走的话,那种撕心裂肺的场面。 反正做大哥的知道,不管是大哥,还是英子,在现在这个阶段,都无法接受改变。 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以后,深深地埋藏到心底了,大仓这才基本上恢复了精神头。 酒宴结束,京里的领导终于可以向倔强的小梁告辞了。 县里的领导也在公社干部的陪同下,先行返回公社了。 县领导很理解农村这种办寿宴的大场面,而且梁进仓是嫡长孙,什么事都是他张罗。 所以县长和副县长虽然主要是下来找他,但是喧喧嚷嚷的客人,不适合谈话。 他们先返回公社驻地,准备先去参观木器厂,听取苏副主任关于木器厂扭亏为盈的报告。 等梁进仓送走客人,马上去木器厂,向县领导做汇报。 因为他通过苏厂长,向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吕大刚递交了一份报告。 县领导看了报告之后相当重视。 而且苏致祥跟吕大刚是同学,此前不止一次跟吕大刚说起过这位叫梁进仓的青年。 比方梁进仓对什么都很用心,善于调查研究,村里的砖窑一直亏损,干砖窑的都不知道原因的情况下,梁进仓作为局外人居然研究得很明白。 还有就是苏致祥没有居功,木器厂扭亏为盈,梁进仓在这里面起到的关键作用,苏致祥也跟老同学讲了。 还有去年高考全县第一,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 在苏致祥嘴里,梁进仓简直要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了。 尤其是这次通过苏致祥提交的这份报告,让吕大刚耳目一新。 拿给县长看,也是引起相当重视。 所以今天县长和副县长吕大刚一起来到夏山公社,除了要考察一下扭亏为盈的木器厂,更重要的是要见一见梁进仓。 当面听取梁进仓有关于煤矸石废物利用,以及对煤矿周围耕地和河流保护措施的汇报。 梁进仓先行送走各级领导们,然后就是送陆续告辞的亲戚朋友。 大部分参加寿宴的,来帮忙干活的,都走了,唯独潘启明和潘启亮兄弟俩,以及家属,留在了最后。 母亲在老三这边做寿,然后母亲此后的赡养问题,当然也要在老三这边进行磋商了。 本来,如果没有大嫂的无理反缠,发自潘启明和潘启亮的内心,以及老二媳妇,他们都没想把老三拉进赡养母亲的范围。 更不会让母亲到老三这边来过生日。 只是当时老大媳妇已经把老二媳妇逼得跳了一次水库。 老大老二兄弟俩拿她毫无办法。 虽然内心很痛苦,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逼迫老三。 也幸亏老三坐山招夫摊上了一家好人。 姓梁的不但没有让老三为难,还把老母亲的寿宴办得如此风光,老大老二发自内心地感激老梁家这边的人。 同时也有一些自责的心理。 寿宴结束,大仓娘把两个大伯留下,就是要跟他们商量赡养老人的问题。 也就是说,老三以及大仓娘,并没有因为老三是坐山招夫,招赘出去了,就不再负担对母亲的赡养义务。 按理说是不应该负担了。 因为老三的赡养义务已经转移到大仓的爷爷奶奶身上。 可是人家老三两口子主动要求跟俩哥哥分担义务。 这让兄弟俩既惶恐,又感动,还有自责。 也说不清楚心里什么滋味了。 此时此刻,那位大嫂什么脾气都没了。 在她贵足从来不屑踏入的贱地梁家河,她被太多太多的贵客比得十分卑微。 猥琐地躲在角落,自己感觉都成了一泡小狗屎。 看谁都满脸的敬畏。 再看三瘸子——不,看他三叔,越看越是高贵,雅致,令人望而生畏。 就连他三叔那一歪一歪的走姿,都是多么高贵的鸭子步啊! 兄弟三人经过友好磋商,最后确定了兄弟三个轮流赡养母亲的方案。 基本原则就是三个儿子,每家一个月,依次轮流。 因为老三在梁家河,母亲搬来搬去不方便,所以决定轮到老三的时候,在老三家里住俩月。 然后回去以后,老大老二轮换两轮,老三轮空一次,这样还是每家一个月。 至于母亲的花销,也是三家均摊。 总之一句话,老三因为坐山招夫出来,本该免掉的责任和义务,人家两口子主动承揽下来。 跟在家的儿子负起同样的责任。 商讨的过程当中,大哥二哥,以及二嫂数次掉下了滚烫的热泪。 被三弟和三弟媳妇感动坏了。 大嫂也掉下了滚烫的热泪,因为她后背一阵阵疼痛,想到因为今天的寿宴,自己差点被打死的场景了。 会议过程当中,老三那边基本就是老三媳妇发言。 老三挨她坐着,除了点头,基本不大说话。 偶尔也跟着滚滚的热泪。 其中有一阵儿还哽咽得发出“咕咕”的声音。 会议结束,两家这才告辞离开。 老太太就留了下来。 从现在开始,先在老三家里住俩月。 大仓因为要着急赶往公社做汇报,也就拒绝了列席这次会议的邀请。 本来嘛,那是长辈的事儿,自己虽然是家中老大,但是后辈,没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 ——虽然这事的基调是老大跟母亲商量的结果。 风风火火地骑上自行车就要赶往夏山街。 刚转过自己门口的拐角,就被一只手把车把抓住了。 建刚都不知道埋伏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你干什么?”大仓问他。 “我跟你说点事。”建刚满脸的神秘。 “快说。” “嗯——去你家老屋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急着去公社,有重要的事情,咱们煤矿那事,就等着县里拍板呢!” “那也不行,你也不差这几分钟,我必须现在就跟你说。” “那你说啊!” “必须去你家老屋——我怕让别人听见了。” “滚吧你——”大仓实在没闲工夫跟他叽歪。 没想到建刚急了,俩手紧紧抓着车把,直接坐地上了:“你不听我说事,别想走。” 实在是服了。 到底什么事这么重要,还这么神秘啊? 没办法,为了让他赶紧说完,自己赶紧去公社,大仓只好带着他去了自家老屋。 进去以后,建刚还把院门从里面关上了。 拉着大仓进了屋,这才一脸庄严地对他说:“大仓,我看上那个叫孙业霞的了,你把她介绍给我!” 啊? 大仓大吃一惊! 盯着他看了半天,差点一口唾沫给他吐到脸上。 “你看上孙业霞了?你这——借用《儒林外史》上面的一句话,不要失了你的时了,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196 无心插柳 建刚被大仓说得涨红了脸:“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怎么就成癞蛤蟆了?” “还不是癞蛤蟆?”大仓叫道: “你什么身份,孙业霞什么身份? 人家是非农户口,你是农业户口,就是个普通的社员,人家凭什么下嫁到梁家河来?” 建刚争辩道:“你不也是个普通社员,怎么就能娶公社主任的闺女?” “我呸!”大仓怒道: “你能跟我比吗?你能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你以为下嫁这事就像河边的石头蛋子那么不值钱,弯腰就能捡着? 你出去打听打听东西两庄,十里八村,哪个村里的农民能娶个非农户口的? 再说,孙业霞多漂亮啊,啧——” 大仓这句“多漂亮啊”更勾起了建刚的馋虫,脸红脖子粗地叫道:“你考上管个屁用,不也是没去上嘛。” “没去上也是考上了,说明咱有那个实力,你有本事也考一个,考上了我就把孙业霞介绍给你。” “嗨呀!”建刚急得跺脚道: “我是没法跟你比,可孙业霞跟你那个小郑也没法比吧? 她家既不是当干部的,她也没考上什么理工大学,跟我勉强也算般配吧?” “真好意思说啊,还勉强般配?你跟我说说你哪里能配得上,你先给我个理由,把我说服了先!” “咱这不是要干大事业,你让我去煤矿边当工人边研究,我这都干大半年了,等咱的事业干起来了,我就是管理人员,还配不上她一个工人吗?” 自从去年承包砖窑让肥田指使人顶了,大仓就通过苏厂长的关系,把建刚安排到煤矿去了。 本县有一处规模不算很大的煤矿,在大梧店公社辖区之内。 本来储量就不大,已经开采了二十多年。 这几年出煤量逐年下降,地下煤已经快采光了,看来也没几年的干头了。 其实去煤矿干活,基本不需要找关系。 毕竟这个活儿又苦又累又危险,一般人不愿意干。 煤矿几乎是敞开了收临时工人。 前年的时候,大仓刚刚跟黄秋艳订亲以后,他还有去大梧店煤矿干活的打算呢。 之所以建刚去煤矿干,还要通过苏致祥的介绍,是因为大仓给建刚指定了工种。 不下井,而是在矸石场干活。 首先不下井的原因,是因为咱的目的不是来煤矿干活挣钱的。 其次,你大仓自作主张把最铁的哥们发送到煤矿去,如果下井的话,你敢保证他一定能活着出来? 让建刚去煤矿,其实说白了就是让他去现场做调研。 因为大仓想要把煤矿二十多年攒下的煤矸石给废物利用,干起来以后呢,让建刚负责管理。 要说可靠,建刚那是肯定没得说。 但是建刚的短板就是文化程度不行,仅仅上完了初中,而且学的还不是很好。 这一点在大仓给他分派任务以后就逐渐显露出来。 让他一边在煤矿干,一边实地考察收集第一手资料。 同时还给了他一些关于煤矸石特性一类的资料,让他学习。 但是他的考察和学习成果,都没达到让大仓满意的程度。 现在一听建刚还在沾沾自喜将来要当管理人员,大仓不禁真心有些怒了: “呸,我还没说你这事呢,让你去煤矿当工人,搞调研,你个媳妇迷三天两头往家跑,回来相亲,就这素质还想当管理人员?” “你把孙业霞介绍给我,我有媳妇了,不就不用三天两头往回跑相亲了!” “算了吧,骗鬼呢?”大仓讥笑道: “真要把孙业霞介绍给你,那就不是三天两头往回跑的问题了,肯定得一天一趟往木器厂跑! 还有啊,我给你那些有关于煤矿和煤矸石的资料,让你研究明白。 你研究明白了没有? 那天我给你出了张卷子,你才考了59.4分,都不及格。 还想当管理人员? 我都在考虑把你淘汰掉了。” “我不及格,那能怪我吗?”建刚再次涨红了脸叫道。 大仓翻翻白眼说道:“你考的试,不怪你怪谁?怪歪脖树上那俩老鸹?” “你——”建刚指着大仓,气得手都哆嗦: “出题也没有你这个弄法的! 你说你出一百道题,应该是每道题一分,满分正好是一百分。 你倒好,一道题0.8分,满分八十分。 我就是初中文化,能考这些已经是很努力了,要是满分一百分的话我就及格了。 你是不是故意祸害我?” “我没祸害你!”大仓抱着胳膊很得意的样子: “有本事你考80分啊! 别管满分多少,你连60分都考不了,就是不及格。 我跟你说,到时候咱们的事业干起来,你作为管理人员,要是马马虎虎,差一抹二的,什么样的事业也得让你给搞毁了。” 建刚不说话了。 隐约咂摸出味儿来了,大仓这是在嫌他不努力,不够争气呢! 他想了想,以无比坚定的口气说道: “大仓,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更加努力,争取干出个样儿来。 一定要能配得上孙业霞。 下次你再考我这些内容的时候,我争取最少考70分。” 大仓表示满意地点点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可没逼你。 不过我可以向你预先透露一下,下次每道题0.7分。” “你准备玩死我!”建刚跳起来就掐住了大仓的脖子。 大仓浑不在乎地说:“掐死我吧,掐死我你就可以另外找个媒人给你介绍孙业霞了。” 这话真管用,建刚立马放开他,讨好地拍着大仓的肩膀: “哎呀,跟你开玩笑嘛,你跟孙业霞的哥哥关系那么好,还是你说话管用。 我听孙业霞跟我说,你还救过她哥哥的命?” “她还真是什么话都跟你说啊!”大仓不无讥讽的样子说道,“你俩是帮我干活来了,还是聊天相亲来了?” “当然是干活啦,不过得空的时候,也随便聊聊。”建刚说到这里,似乎脑海中又浮现出他跟孙业霞搭班干活的情景,两眼放射出无比的光彩: “她跟我说你救过她哥哥的命,跟她哥哥就算是过命之交。 现在整个木器厂,她最佩服的人就是你。 我觉得你给我介绍的话,她应该能听你的。” “她是我闺女啊,还听我的!”大仓说道: “据我所知呢,她应该还没有对象。 不过人家有没有对象,也没有义务向我汇报不是。 所以我先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看看她有没有对象,然后再想想应该怎么跟她说这事!” “她就是有对象,我也得要把她抢过来。”建刚跳脚叫道,“我这辈子非她不娶!” 大仓脸色一沉:“她有对象了你也要抢过来?看来你跟宋其果还是一个师傅教的!” 建刚的脸色一下子变绿了。 自知失言。 大仓叹口气: “咱们年轻,做事容易冲动。 但是不管怎么样,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总得有个底线。 总之一句话,咱们不能干亏心事。 这些事,以后再讨论吧,我得赶紧去向县领导做汇报。” “大仓,我这辈子的幸福就交给你了,要是娶不到孙业霞,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天仙也不娶了!” “你打八辈子光棍也赖不着别人,先别赌咒发誓了,好好努力,先要争取把自己的身份提高上去,别介我去问了孙业霞没对象,人家父母嫌你是个农民。” “放心吧哥们,从今天开始你看我表现!” 大仓心里暗笑。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因为今天办个寿宴,还顺便教育了建刚。 至少给了这小子一个尥蹶子工作的动力。 其实,大仓知道孙业霞没有对象,但是这事不能跟建刚说。 先吊吊他的胃口。 至于说身份的差距,这可不是跟他开玩笑,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障碍。 就自己跟郑淑叶那种关系,实在是这个社会特例中的特例。 可能整个东昌县,也就俩人这一例。 就跟奔跑的兔子撞到树桩上折断脖子死了一样的概率。 所以,对于建刚来说,想娶孙业霞,真的是很难很难,也是任重道远的一件事。 唯一的有利因素,大概就是孙业霞也看上建刚了。 就梁进仓这人老成精的眼光,焉能看不出这一点事情来! 让他俩一块儿在门口搭班干活,俩人确实很能干,一直在忙前忙后招呼客人。 可是也有闲空儿的时候,一旦闲下来,俩人就并排坐在长凳子上休息。 那个聊啊,谁知道俩人都聊些什么? 一会儿聊得热火朝天,一会儿还有点窃窃私语的样子。 大仓都冷眼旁观看着呢。 最关键的一点,看到建刚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孙业霞还掏出自己的花手帕让他擦汗。 黄花大闺女的花手帕香喷喷的,大概把建刚给熏醉了。 用一句不道德的形容词来说,这叫“母狗不调腚,公狗不上前”,只有母狗发出那种味道,公狗才会疯狂。 就是孙业霞长得再漂亮,如果她不表现出对建刚的好感,建刚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疯狂地看上人家。 俩人商商量量的合作愉快了一上午,基本上就属于一见钟情了。 如果建刚足够努力,真的能承担起煤矸石的废物利用这个事业,当好企业的管理者。 那么,跟孙业霞也就不存在身份差距了。 就看煤矸石这个事干起来,他到底能不能胜任了? 现在梁进仓紧急赶往公社,要向县领导汇报的,就是有关于大梧店煤矿煤矸石这件事。 197 不干伤天害理的事 梁进仓托苏厂长替他给县长递报告,一共递了两份。 是分两次递上去的。 第一次递给吕大刚的报告,有两个属性,第一,标注为绝密。 第二,报告的内容,不属于吕副县长的分管范围。 之所以要标注为绝密,是因为第一份报告的内容如果披露出去,很可能会引起群体性事件一类的,不必要的麻烦。 大梧店煤矿西北方向就近的三个村,近些年来被称为“癌症村”。 对于这年头的老农民来说,吃药打针的都很少,即使有点头疼脑热的,坚持一下就好了。 至于说心脑血管病,糖尿病,甚至于癌症,在农民身上极为罕见。 但是这三个村,从十年前开始,村里患癌症的一年比一年多。 前年的时候,甚至出现了十几岁的孩子患癌的病例。 心脑血管病的患者也不少。 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一现象的原因。 当然,也有人怀疑,会不会是因为离煤矿近的原因? 但是这个怀疑很快被否定了。 第一,煤矿四周都有村子,为什么其他的村子没有出现这种现象? 第二,煤矿位于一片洼地当中,而西北方向这三个村子,地势比其他村庄还高。 也就是说,如果说煤矿污染了水源,也应该污染的是其他地势低的村子。 如果因为其他污染造成癌症,为什么其他村子极少出现癌症患者? 而且,这三个村子癌症患者持续增加,也引起了有关部门的关注。 但是专家对三个村子的地理位置等方面调查研究过之后,认为村民患癌跟煤矿无关。 因为全国有数不清的煤矿,从没有煤矿周边出现癌症村的先例。 何况这三个村的地理位置也不存在被污染的可能。 到现在为止,三个癌症村的成因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梁进仓的第一份报告,就是关于大梧店煤矿附近三个癌症村成因的解读。 通过各种翔实的数据,证实三个癌症村就是由于煤矿污染造成的。 首先,大梧店煤矿的地质条件跟其他煤矿不同,煤以及煤矸石里面所含成分跟其他煤矿不同。 这种成分如果污染耕地,不但会造成土壤酸化,而且那种特殊的有毒物质还会被作物吸收,造成粮食的含毒性。 如果污染水源,被人畜饮用,毒性则更强。 那三个村庄地势较高,所幸水源没有被污染到。 因为煤矿在一片洼地当中,地势比周围的村庄低,从煤矿流出来的废水或者雨水,直接流到了河里。 而那条河水流较大,基本上稀释了这种毒性物质。 污染偏偏就出在煤矿地势低洼上面。 因为地形原因,在有风的天气里,煤矿的粉尘随着地势,基本都飘洒到了西北角那三个村庄的田地里。 当然,也会飘洒到水井等水源里面。 也就是说,不管刮什么方向的风,粉尘飘起来,都会往一个方向飘落。 这就是造成三个癌症村的原因。 梁进仓的报告里面,对于大梧店煤矿的物质含量,各种成分的分析,周围村庄的地形分布,三个癌症村近几年病例,等等各种数据,都十分翔实。 吕大刚拿到这个报告,肯定是大吃一惊。 他知道曾经有专家去考察研究过,已经下了结论,癌症村跟煤矿没有关系。 现在一个年轻的农民,却提交上这样一份报告,实在太让人奇怪了。 再说,这本来不属于吕大刚分管的事,为什么要提交给他呢? 等他跟老同学苏致祥沟通之后,听苏致祥把这个叫梁进仓年轻农民夸到天上去了,都快成传奇人物了。 吕大刚对这份报告的真实性,居然开始相信起来。 当然,这样重大的事情,必须要绝对保密的。 因为一旦让三个村子的农民得知这个消息,肯定要跟煤矿上闹,甚至要求关闭煤矿。 吕大刚把这份报告向县长做了汇报,然后县里请来专家,跟据报告内容,对三个癌症村再次进行里秘密考察。 然后结果出来了,报告内容完全正确。 这下把县长和副县长都震惊了。 这样一个不解之谜,居然让一个年轻农民给解开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然后联系到苏致祥的介绍,说梁进仓善于学习,善于钻研,善于发现和研究。 再说,他还在去年,以小学没上完的文化,通过自学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 这说明,梁进仓确实是个善于学习和研究的人。 但是癌症村的成因找到了,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因为那地方的地形是天然形成的,你没有办法搞很大的工程,把那里的地形给改变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三个村庄搬迁。 可是,村庄搬迁牵涉的面儿太广,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一筹莫展之际,梁进仓托苏致祥又递上第二份报告。 这份报告就是关于如何废物利用,把煤矸石利用起来。 除了做建材,烧水泥,还能做其他很多东西。 最关键的是,他在报告里提到,在煤矸石的废物利用过程中,他还能改变煤矿周边地形,拯救癌症村。 这样的报告,焉能引不起县领导的重视呢! 肯定要亲自跑到夏山公社,要当面听取梁进仓的汇报。 当梁进仓来到木器厂,在苏致祥的办公室见到县长和副县长的时候,两位领导首先问他的一个问题是: 你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去煤矿周边调查研究? 你图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梁进仓回答得很干脆。 第一,煤矸石废物利用,自己能挣钱。 第二,也能造福那三个村子的农民。 为挣钱而挣钱,还是狭隘了。 生而为人,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没有物质基础是活不下去的。 但是当你选择挣钱的方式的,不但要想到为自己挣钱,还要考虑到自己挣钱的方式对这个社会有益,还是有害。 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能多么唱高调一类……但是不能因为我的存在有人活不好。 奸商,制假售假,坑害人命等,那是伤天害理。 即使最普通的开个饭店,不但能通过开饭店赚钱活命,而且我这个饭店的存在,也给人们提供了便利。 如果我不干了,那些经常来吃饭的会感到不方便,觉得有所缺失。 也就是说,你的行为存在于这个社会中,是一种双赢的行为。 其实社会上主流的,大多数的生产活动,经济活动,都是一种双赢的行为。 ………… 198 钟振军要跟表姐离婚 梁进仓的这番表白,让两位县领导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自从78年以来,国家大力发展经济,说话干事讲究实事求是,许多华而不实的口号逐渐销声匿迹。 梁进仓的话,听着也没有唱高调,确实是很务实,但是两位领导却总有点略感奇怪的感觉。 因为他所说的,关于一个行业具有双赢性质的问题,在几位领导听来是个全新的概念。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存在对社会有害的行业。 就拿咱们国家来说,如果存在这样的行业的话,会危及到社会上其他人的健康安全,财产安全,甚至生命安全。 也就是说,这样的行业会让一部分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活不好,甚至不能活! 那么国家怎么会允许这样的行业存在呢? 乍一听,梁进仓的话让人感到奇怪。 可是仔细地,深入地思考下去,几位领导就有点明白了。 别的不说,单说煤矿,本来采煤的初衷是好的,效益是巨大的,全国绝大多数的煤矿也没有造成癌症村的情况。 但是大梧店煤矿因为特殊原因,就直接造就了三个癌症村,十几年来因为癌症去世的村民就达到了将近二百个。 其他还有很多正在承受病痛折磨的村民。 这,大概就是梁进仓所说的反面例子吧? 其实,梁进仓也仅仅是提出了一个双赢的概念。 向领导解释了自己作为一个农民,为什么想到要去做几乎属于公益范畴的事业! 绝对不可能展开,大放厥词地发表自己对于某些矿山的态度,比方说污染环境,破坏生态。 采矿当时获得的那点经济利益,有可能到了后世,对环境和生态造成的破坏,用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上千倍的花费,都无法弥补回来。 国家的大型矿山,因为有足够的资金投入和技术支持,造成的破坏相对小一些。 可是放开以后的私人矿山,几乎可以用“一将功成万骨枯”和“断子绝孙”来形容。 基本情况就是一个矿老板开个矿,致富的就是他一个人,可是因为这个矿,可能方圆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的环境被破坏殆尽。 周围村庄成千上万的农民,因此生活在几乎无法生存的环境当中。 而且这种环境破坏影响的还不止是一代人。 富了我一个,坑苦千万家。 到了后世,这种损人利己的行业何止是开矿。 自己挣钱,坑苦老百姓的行业多了去了。 当然那都是后世的事,现在梁进仓的任务就是向县领导汇报,如何把煤矸石废物利用起来。 煤矸石是在煤矿建井、开拓掘进、采煤和煤炭洗选过程中产生的干基灰分大于50%的岩石,含碳量低、比煤坚硬的黑灰色岩石。 煤矸石是煤炭生产和加工过程中产生的固体废物,每年的排放量相当于当年煤炭产量的10%左右。 大梧店煤矿每年采煤量在40万吨左右,大约产生4万吨煤矸石。 开矿二十多年,到现在矿区已经积攒下不少于80万吨的煤矸石。 80万吨煤矸石堆在那里,用堆积如山来形容都显得苍白。 这东西到目前为止,还是作为一种令人头疼的废物存在。 梁进仓提交的第二份报告,就是关于在大梧店煤矿建一座矸石砖厂,消化矸石的可行性报告。 说白了就是把煤矸石烧成砖,既能消化垃圾,又能产生效益。 最关键的是,消化了矸石山,就是对环境起到了保护作用。 在这份报告当中,他对矸石砖的可行性技术进行了专业描述。 其次还有对矸石砖的市场前景,效益情况也做了详尽阐述。 除了上述三个方面,另外对煤矿污染的应对措施,也做了重点陈述。 不得不说,前后两份报告,对于县领导来说,实在是太过于专业了。 第一份报告,是请来相关专家才得到了证实。 第二份报告,正副县长也是请教了一部分专业人士,这才能够通篇读懂。 毕竟,领导不是搞化工研究的专业人员。 梁进仓提出由县里出资建砖厂,技术和经营管理这些,全交给自己来做,自己向县里每年上缴利润。 相当于县里建厂,由自己承包。 这也属于一种双赢的合作。 毕竟自己拿不出那么多钱建厂,而且这年头,你个人想建厂? 你以为你是在南方的深镇啊! 只能表示呵呵了。 让砖厂戴上官帽,一切问题都容易解决。 对于这种经营模式,县里基本认可。 但是两位县领导还有一个始终解不开的疑虑。 那就是梁进仓对于大梧店煤矿产煤的化学组成为什么如此清楚? 比方说,大梧店煤矿所产的煤,主要成分是碳、氢、氧、氮、硫和磷等元素,但是其中不但砷元素含量较高,而且以五价有机砷为主。 煤矸石的主要化学组成为al2o3、sio2和c,以及naaso3,其次是cao、fe2o3、mgo等,矿物成分以高岭土和水云母为主。 以梁进仓能考上京城大学化工学院的自学能力,再按照他自己所说,通过亲戚的关系,邮寄样品进行化验,这些应该能够做到。 当然,这些通过化验得出的成分组成,此前的专家组会更加专业。 而且可以肯定,在化验和分析方面,专家组做得比梁进仓还要详细。 但专家的结论是,大梧店煤矿所产煤炭虽然含砷量稍高,但是在污染水源方面,还达不到具有毒性的程度。 而且下游河流周边村庄没出现癌症现象,矿区人员也没有出现癌症现象。 所以专家排除了砷元素致癌的可能性。 真正的离奇之处在于,梁进仓的报告中还是把致癌的原因指向了煤炭和煤矸石当中砷含量过高。 只不过他的研究比专家组还要深入。 他的报告中,通过翔实的化学分析,得出砷元素跟另一种稀有元素化合之后,通过农作物的吸收转化,变成了另一种能为人体吸收的化合物。 这种化合物存在于粮食当中,被人食用之后,能够诱发人体中的嗜毒基因。 而且是一种靶向的嗜毒基因。 也就是说,这种基因对砷元素具有强烈的吸收偏好。 本来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本地水源中的砷元素含量,达不到有毒的程度。 饮用之后,绝大部分的砷元素还能随排泄物排出体外,吸收程度极低。 但就是因为那三个村庄的田地中飘入了这种成分,经过农作物吸收转化,就变成了能为人体吸收的剧毒化合物。 村里人吃了自家田地里的粮食,渐渐就变成了吸收毒素的小能手。 十余年来,逐渐发展成了三个癌症村。 也就是说,这个过程,相当复杂。 复杂到骗过了专家组。 所以两位县领导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梁进仓是如何破解如此复杂的谜题的? 这个问题提出来,县长马宗群,副县长吕大刚,公社副主任苏致祥,都眼巴巴地盯着梁进仓。 看他如何回答? 梁进仓似乎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脸都有些发红。 因为几位领导把这事说得神乎其神。 听那口气,这几乎就不是人力所能达成的事。 却被梁进仓一个年轻农民,手边一无设备二无试剂三无实验室的情况下,居然解开了专家不能解开之谜。 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说道: “这也不算是我发现的,主要还是多亏了两家亲戚。 一家亲戚,就是其中一个癌症村的村民。 另一家亲戚,是一个在南方的表叔,前年表叔回来看家的时候,正好煤矿那边的亲戚有人去世。 就是癌症去世的。 当时那个表叔就讲了这样一件事,那是他在不知道什么样的外文报纸上看到的,讲了国外的一个癌症村。 只不过外国那个癌症村,是因为一个化工厂的污染造成的。 反正差不多的意思吧,我就是受了表叔讲那事的启发,重点研究煤矿周边地形,以及把煤炭和癌症村的粮食寄到南方,让表叔找人化验。 其实这里面大多数是俺表叔的功劳。” 梁进仓说完,抹了一把额头。 有些汗颜,又是多亏了表叔。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啊,数不清! 哦,三位领导这才恍然大悟。 这就能解释得通了。 梁进仓是个有心人,善于发现和研究。 最关键的是,他还有高人相助。 但是,这依然还是很了不起了。 话说透了,领导的疑惑也解开了,到此为止,梁进仓的报告在正副县长这里已经算是通过了。 当然这事还需要领导回去召开会议,讨论之后才能最后拍板。 不过正副县长都已经表态同意,这事八九不离十已经成了。 毕竟这一发现,以及他提出来的防治污染和应对癌症村的策略,对那三个村庄的农民来说可算是救命的天大的事。 既为村民们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也为领导排忧解难了。 其次就是矸石砖厂,不但消化了令人头疼的废物,还能由此产生利润,也是一件大好事。 还没开始干的呢,两位县领导就对梁进仓进行了表扬。 只是苏厂长略表遗憾的样子。 因为他的挂职马上就要结束,准备回市二工局了。 小梁还没提交报告之前,他已经打算在自己离开之后,由他来接任木器厂厂长。 毕竟经过俩人将近两年的共事,以及苏厂长对木器厂所有人员的观察,发现在他之后最能胜任木器厂厂长的,非梁进仓莫属。 而且他已经跟自己的老同学,副县长吕大刚说过这事。 虽然对于社办企业,县里一般不直接进行干预,但是能得到吕副县长的支持的人选,公社领导基本也没意见。 毕竟梁进仓在木器厂这两年来,干出的成绩有目共睹。 苏致祥也直言不讳,木器厂能够扭亏为盈,梁进仓功不可没。 可是现在看来,小梁马上就要去干更大的事业,木器厂这座小庙,对他来说有点太小了。 吕大刚读懂了老同学的遗憾,笑着对苏致祥说道: “既然小梁对木器厂如此重要,可以考虑让他在木器厂挂个副厂长的职位。 砖厂和木器厂两头跑,两头都不误,怎么样?” 他这也是为了照顾老同学的感受,才提出这样的建议。 毕竟木器厂对于苏致祥来说,曾经倾注了大量心血,更有可能会成为他事业上的一个分水岭。 按照苏致祥在市二工局的级别,以及此前参与企业改制和管理的工作经历,他要到下边挂职,应该挂一个县里分管工业的副县长。 也就是相当于吕大刚这个职位。 但他之所以要求下到公社一级,当个副主任分管企业,就是因为他在工作中已经有了管理大企业的经验,但缺乏管理最初级的社办企业的实践和经验。 大企业有大企业的特点,小企业有小企业的特点,不经过实地调查研究,单凭纸上谈兵,往往很难掌握最真实的具体情况。 如果苏致祥没有管理木器厂的经验,他很难深入了解那种领地观念对于社办企业的重大影响。 最重要的一点是,苏致祥此前参与管理大企业,全部精力都在如何控制跑冒滴漏,如果细化和严格执行各种规章制度。 对于实行绩效工资,某些岗位实行承包,如何调动员工积极性方面,以前几乎没有涉及。 当然这也跟政策的开放程度有关。 但他作为市机关的领导,在解读政策方面居然还不如一个农村青年敏感,这让苏致祥感到惭愧的同时,更对小梁发自内心地佩服。 如果他离开以后小梁接替木器厂厂长,相信木器厂会越来越好,越干越大,甚至干成可以跟国企媲美的大企业都有可能。 那样的话,苏致祥会感到很欣慰的。 所以,听了老同学吕大刚的建议,苏致祥也觉得是个好办法。 然后他就征求小梁的意见,觉得怎么样? 小梁陷入沉思当中。 他在想的,不是自己两头跑能不能顾得过来。 而是能不能利用这次木器厂的换帅,再努努力帮自己的表姐魏红一把? 因为,国营饭店刘经理知道放映员钟振军是小梁的表姐夫,前几天刘经理告诉小梁一个消息。 钟振军向公社领导提交了一份离婚申请。 他要跟魏红离婚。 199 釜底抽薪 钟振军离婚申请的理由一条一条列举了很多。 主要理由就是老婆魏红没上过学,是文盲,所以在很多问题上不明事理。 导致本来就毫无共同语言的夫妻俩,产生太多分歧。 魏红也做不到支持男人更好的工作。 越来越僵的夫妻关系现在不但影响到了钟振军的工作,家庭成员之间矛盾重重,也让家庭生活陷入困难。 所以他申请离婚。 梁进仓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 表姐对钟振军爱到什么程度,他这个做表弟的很清楚。 其他的亲戚朋友也很清楚。 对表姐来说,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的命,她的全部。 如果钟振军跟她离婚,她还能活下去吗? 不用去调查研究,不用问任何人,单单听到刘经理跟他说的这个消息,梁进仓就像亲眼看到一样,清清楚楚地知道钟振军为什么要离婚。 还不是因为吴副厂长那老在家里的闺女,吴新丽吗! 去年,梁进仓第一次在县电影院门口看到他们俩以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最后想出一个敲山震虎的不是办法的办法,俩人心照不宣,皮里阳秋地进行了一番深入交谈。 虽然一个字没提钟振军的出轨,但梁进仓句句围绕着这个话题展开。 并且明确地告诉钟振军,表姐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之一,自己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去保护表姐。 如果表姐受到伤害,那个伤害她的人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字字句句,都无所不用其极地用了最狠的词语。 这也不算吓唬,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当时吓唬的效果还是很显著的,钟振军没几天就带着老婆孩子登门,对大仓考上大学表示祝贺。 这以后也没再发现钟振军跟吴新丽在一起。 本来梁进仓认为,只要钟振军从此跟吴新丽断了不正当关系,这事过去就算过去了。 终其一生,自己也不会让表姐知道姐夫曾经还有那么一段背叛她的经历。 反正男人女人身上也没什么记号,有过那样的经历也没多一块少一块。 毕竟这世上好多的事,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认为自己的男人自始至终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这样安安稳稳被骗了一生,也是幸福的。 可是,没想到钟振军不但没跟吴新丽断了关系,还变本加厉,要跟表姐离婚。 这年头,离婚的极少。 别说表姐对钟振军爱到了骨头里,就是关系一般的夫妻俩,如果一个女人被男人逼着离婚了,几乎是比死了还痛苦的一件事。 有的女人被男人抛弃,离婚以后,直接就寻了短见。 确实是没法活。 这也许还是封建思想作祟吧。 在大多数的老农民的认知里面,他们根深蒂固地以为,“跟脚的鞋没有扔的”。 也就是说,但凡被男方不要的女人,肯定是德行有亏,不守妇道一类的女人。 除了眼看就要打光棍,找不上老婆的人,极少娶离过婚的女人。 相反,寡妇倒是很抢手。 离过婚的女人除了再嫁困难以外,还有就要面对流言蜚语的伤害。 最关键的一点,离婚的女人,几乎属于无家可归的人。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所谓覆水难收,即使你把泼出去的水再划拉回来,那也不是水了,是泥。 嫁出去的闺女再回到娘家,是被视为灾星的一种存在。 亲爹亲娘会把她视为灾星,家里有哥哥嫂子的,那更是坚决拒绝接纳嫁出去的闺女回家。 因为民间认为,嫁出去的闺女回到娘家,祸事会降临到她的娘家兄弟身上。 都很忌讳这事。 可能,这样的论调已经流传了好多年了吧。 要不然的话,刘兰芝哥哥也不会那么急切地比它改嫁,也不会把她逼得“举身赴清池”。 世界之大,对于农村离了婚的女人来说,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生活现实,几乎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何况,表姐对钟振军爱到了骨头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全部。 梁进仓认为,一旦离婚,表姐必死无疑。 这是自己无法面对,无法接受的。 他就在想,到了最后,如果眼看钟振军铁了心就要离婚,就要跟表姐摊牌的时候。 哪怕自己以身试法,豁上自己的性命,把钟振军偷着杀死,也不能让他跟表姐离婚。 因为男人出了意外死了,对表姐打击虽大,但她还要把孩子养大,还要替男人照顾老人。 她最多就是万分悲痛而已,不至于伤心至死。 那样的话,至少表姐还能活下去,时间会抚平她的伤悲。 当然,这不过是出于对表姐非同一般的爱,才让他这样想想而已,真让梁进仓去杀人,他做不到。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这件事。 苦思无计。 因为作为心理上的过来人,有着饱满的人生经历,他很清楚男女关系这种事,有多么地邪乎。 一旦陷入某种感情当中,那是会让人生死不顾的。 “因为我爱你,就像那飞蛾扑向火!” 很明显,不管是钟振军,还是吴新丽,现在都有了飞蛾扑火的决心。 这种情况下,俩人生死都不怕了,你还能用什么办法把他俩分开? 几乎是没有办法的。 现在,苏厂长马上要离开夏山了,木器厂要有新的厂长了。 而苏厂长跟县领导的意思是让梁进仓砖厂木器厂两头跑。 可以在木器厂挂一个副厂长的职位。 那么,谁来当厂里的一把手,日常主持厂里的工作? 按理说,如果吴光荣在前边两年里没有犯过那么多的错误,甚至只要他无功无过地混上两年。 那么苏厂长走了之后,吴光荣顺理成章地还是木器厂厂长。 可他在两年之中犯了太多错误,如此鲜明地表现出,他实在不能胜任木器厂一把手的工作。 不过梁进仓知道,苏厂长一走,吴光荣肯定会上蹿下跳地活动,他还想再次当上木器厂的一把手。 只不过现在三位领导在这里讨论继任者的问题,几乎不会考虑选他。 他的上蹿下跳只不过是徒劳而已。 但是梁进仓却是从这里面看到了帮助表姐的机会。 来个釜底抽薪。 看看能不能从吴新丽身上下手,把她从钟振军身边拉开? 想到这里,梁进仓对三位领导说道: “让我两头跑,这个也不是不行。 只要砖厂进入正轨,我两头兼顾是完全没问题的。 只是领导们觉得,由谁来接替苏厂长合适呢?” 200 老吴既愤怒又绝望 副县长吕大刚说道: “木器厂就一百来人,据我的老同学说,这两年来你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所以厂里谁最合适接替厂长这个职位,你应该很清楚。 我的意思是,选出一把手日常管理厂里的事务,你还是一把手的助手。 这样一来,相当于你们俩人搭个小班子。 到底是谁既能胜任一把手,又能跟你搭起班子,这个关键看你的意见了。” 吕副县长这样说,让这位小梁同志那是相当惶恐,赶忙作抹汗状,说道: “领导信任我,准备把新建矸石砖厂这事交给我来办,我已经感觉很惶恐了,就怕干不好辜负了领导的信任。 没想到还让我兼着木器厂的副厂长,多拿一份工资,我都感觉不能胜任了。 要是再让我推举厂长的人选,那可是打死我也不敢。 一切服从领导安排就是了。” 对于梁进仓来说,毕竟两年前你是一个学徒工的身份进来的。 现在县领导都亲自发话,让你选一个厂长跟你搭班子。 虽然仅仅是一个百来人的社办小厂,可这已经算是县领导不拘一格选人才,越级提拔了。 即使梁进仓自己知道,管理这么一个小厂,对自己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 但也必须时刻不要忘记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份,能得到领导如此的赏识,你必须要表现出极为惶恐的态度。 这才算是保持清醒头脑,没有得意忘形。 很明显,几位领导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 满意于这位小梁没有让他们失望。 没有辜负县领导亲自下来考察的苦心。 小梁前后两份报告虽然极具分量,让县领导相当重视,但一般情况下,领导只要把小梁叫到县里听他汇报就行了。 但是正副县长却是亲自跑到下边公社来听取小梁汇报,其实这里面主要的原因是,还要实地考察一下木器厂的情况。 以进一步佐证苏致祥对梁进仓的描述,好让两位领导对梁进仓的工作能力有进一步的了解。 到此为止,重量级的报告完全打动了县领导。 实地考察木器厂两年来的前后变化,也完全肯定了梁进仓在这里边起到的作用。 至此,梁进仓已经基本取得了两位县领导的信任。 就这样,在苏致祥的厂长办公室里,两位县领导跟梁进仓基本敲定了合作办矸石砖厂的意向。 其次就是坚持授权给小梁,让他从木器厂选出苏致祥的继任者。 对于合办矸石砖厂的事宜,梁进仓最后向领导提出两点建议: 第一,建议三个癌症村所有田地,不再种植粮食、蔬菜等一切可以吃的作物,改种棉花一类的作物,卖掉棉花可以买粮食吃。 第二,癌症是由于煤矿污染造成的,但是现在无法让煤矿停产,矸石砖厂的出现只能尽快地、最大程度地去消除污染。 矿区的污染源短时期内无法清除干净。 对于污染致癌的问题,无论是县里,还是梁进仓这一方面,所有的知情者,都应该把这个消息视为绝密,要严格保守秘密。 所以建议县里在矸石场的建设问题上,表面上就是作为煤矿附属企业的性质出现,对于梁进仓这一方面的承包参与要选择性忽略,尽量缩小影响面。 说白了吧,就是一句话,对于梁进仓建设、承包矸石场这件事,县里尽量替他保密,不要宣扬。 要知道现在才是83年,尤其是咱们北方,好多的人在一些政策解读方面还处于咬文嚼字的阶段。 虽然现在好多地方不再以穷为荣,某些地方还在宣扬致富典型。 但是那些典型,也仅仅限于手工业、修配业、服务业等行业,其他行业连个工商执照都不会给你办。 也就是说,对于个体经营,还有许许多多的限制。 别说你个人出资办个矸石砖厂,就是县属企业,你承包了,然后被人捅出去成了暴发户,这也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肯定会打小报告的,上纲上线的,甚至主张抓起来的,干什么的都有。 现在大多数的人,还存在严重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思想。 不怕穷,要穷大家一起穷,就怕大家都穷,单单你暴富了。 其实整个八十年代,都是一个红眼病严重流行的时代。 大概进入九十年代,暴发户多了,见多不怪,眼睛忙不过来,红得也就没那么厉害了。 县里领导走后,苏厂长也就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对工作上的事务做一些交接,准备近几天就要离开了。 这不属于什么机密,也没必要瞒着大家,很快全厂都知道了这事。 大家当然会要猜想,苏厂长离开以后,木器厂的一把手由谁来干? 对这个问题最感兴趣的,当然非吴副厂长光荣莫属了。 两年前苏副主任亲自兼任木器厂厂长,把原厂长吴光荣降为副厂长,他是相当窝火,各种不配合。 现在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苏副主任结束挂职,要回去了,吴光荣感觉自己的春天又回来了。 他立即开始行动,去公社领导那里打探消息,看看领导们对于苏致祥的继任者有什么打算。 让吴光荣大吃一惊,完全无法理解的是,他听说堂堂的正副县长,居然越俎代庖插手一个小小的木器厂的人事问题。 亲自点将,让梁进仓担任木器厂副厂长。 而厂里一把手的人选,居然授权梁进仓来推举。 这到底是从何说起的? 哪跟哪儿啊? 怎么可能啊? 做梦都想不到会出现的事情啊! 梁进仓何许人也? 不过就是刚进厂没两年的学徒工。 承包了一个新车间而已。 而且一年的合同期满,他也没有续签。 现在厂里就是一个普通工人。 凭什么突然把他提拔为副厂长? 而且这个副厂长还凌驾于厂长之上,厂长的人选都得由他来定。 领导们这是被他灌了什么迷糊汤,以至于迷糊至此? 但是,理解不了归理解不了,不平衡归不平衡,吴光荣的理智还是有的。 还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就凭自己,以及自己的儿子跟梁进仓的恩恩怨怨,他就是选看大门的老孙当厂长,也绝对轮不到自己头上。 这让吴光荣既愤怒又绝望。 他很清楚,既然让梁进仓推荐人选,他肯定要推荐跟他最要好的人。 绝对不会推荐自己这个仇人。 本来他以为,苏致祥走了,他的春天就会到来。 现在看来,苏致祥走了,他在木器厂也待不下去了。 梁进仓选出来的厂长,肯定跟他穿一条裤子。 即使他吴光荣还顶着个副厂长的头衔,最多算个第二副厂长。 苏致祥在的时候,他头上顶着一个婆婆,而且初来乍到还可以架空。 苏致祥一走,他吴光荣头上就会顶着俩婆婆,而且会联合起来欺压他。 吴光荣不得不面对自己在木器厂很难混的现实,他甚至一怒之下都想直接离开木器厂算了。 可是离开木器厂,他又能到哪儿去呢? 现在他家的收入,绝大部分还是依靠他这个副厂长。 儿子吴新刚虽然又回到了木器厂,但是只能下车间,他又不好好干,都是计件工资,在车间里月月工资垫底。 儿媳妇黄秋艳自从生了孩子,到现在一直在家看孩子,孩子喝奶粉,还要喝最好的,娘俩花销很大。 至于到现在没出嫁,连对象都没有的三女儿吴新丽,本来供销社的工资不低,但是搁不住她能挣会花,从来不往家里交钱。 要是他这个副厂长不干了,以后家里可怎么生活? 吃了晚饭以后,吴光荣把全家人召集起来,要开个家庭会议。 毕竟咱们家现在面临着严重的危机。 他首先把厂里现在的情况跟家里人说了。 最后的结论是,他不想继续在木器厂干了。 干不下去,没法干了。 这样一来,养家的重担就落到儿子和女儿身上。 他给儿子的要求是,一定要努力了,在车间里好好干,反正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争取多挣工资。 给女儿的要求是,从现在开始,每个月拿出工资的一半交给家里。 而他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想另外干别的也很难,看来只能自己给自己提前退休了。 女儿吴新丽一听让她每月上交一半的工资,顿时不乐意了,嘟囔道: “我才发多少钱的工资啊? 就那点可怜的工资我自己还不够花的,这几年自己挣自己花,没跟家里要钱就已经很好了。 要是拿出一半来上交,我自己怎么办?” 儿子吴新刚则是勃然大怒,暴跳如雷起来: “姓苏的走了,本来就应该把厂长还给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凭什么要让姓梁的说了算? 要是姓梁敢选别人,我直接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你算了吧!”他爸怒喝一声: “你也就是嘴上厉害,炕头上的汉子。 在家里说起来浑身都是本事,到了外边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姓梁的怕你? 他要是怕你的话,早就怕你了,不用等到现在。 上年正月里谁让人家埋到雪里去的? 我还是过了大半年才听说的这事。” 吴新刚脸憋得通红,呼哧呼哧喘气,外表看起来还是很厉害的样子。 儿媳妇黄秋艳坐个凳子,孩子放在腿上,拿个奶瓶给孩子喂奶,这时候她插话道: “爸,新刚说的也有道理,按理说苏厂长走了,你应该还是厂里的一把手啊。 虽然咱们家跟梁进仓闹过矛盾,可他也不能在这样的大事上公报私仇吧? 领导让他推荐,他应该按照常理公事公办才对,要不然领导会怎么看他? 我觉得不一定像你说的那么绝对,也许他会选你呢?” 这话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哈! 全家人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吴光荣也觉得儿媳妇说得有道理。 可是,这也只不过是儿媳妇的猜想,只能是个“也许”啊! 也许会选他,也许会选别人。 一旦选了别人,吴光荣是无论如何不想在厂里干了。 “爸,要不然这样,”儿媳妇建议道: “趁着这事还没定下来,你主动找梁进仓谈谈。 万一他也在拿不定主意呢? 你跟他谈的时候,跟他多说好话,哪怕对以前的事儿给他赔礼道歉也行啊。 然后还可以跟他说,只要把你推上去,可以给他一定的好处。 以后厂里有什么好处,肯定也会跟他对半分。 也许他现在就等着有人去跟他这么说呢!” 吴光荣老脸一抽,沉默不语。 让他去向梁进仓低头,还不如杀了他呢! 吴新刚现在脸不红了,脖子细了,脾气消退的样子,看着他爸:“我觉得秋艳说的很对,爸,你就去跟谈谈吧,万一他就是等你去找他呢?” 吴光荣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心里无比地悲哀。 同样是生儿子,为什么姓梁的生的儿子——哦,他想起来了,郑淑叶跟他说过,梁进仓少年丧父。 他爹死好多年了。 唉,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应了那句话,人比人要死啊! 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不敢跟老梁比的。 事已至此,被逼到现在这份上了,看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豁上这张老脸去找姓梁的谈谈了。 201 女大三,抱金砖 吴光荣找了梁进仓两天。 突然发现梁进仓成了大人物,见一面居然很难。 这几天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几乎不到木器厂来,不好找他。 好容易别人跑来跟他说小梁到厂里来了,在会计办公室,吴光荣赶紧跑了过去。 巧得很,会计不在,只有梁进仓一个人在办公室,坐在他的桌子前不知道又在算什么。 桌子上摊开一堆纸。 吴光荣进来以后首先表示他是来找会计的,很遗憾会计为什么没在呢? “刚出去,应该走不远!”梁进仓赶忙站起来,“吴副厂长您坐,我出去给您找找。” “不用不用不用!”吴光荣赶忙拦住他,“我不急,在这里等等他就行,你忙你的。” “哦,那也行,您坐您坐。” 梁进仓说着,又坐回去,继续忙他的。 吴光荣偷眼看着姓梁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五十多岁的人了,从年轻时候就一手把木器厂干起来的,现在让他跟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认错,服软,实在是比死都难受的事。 可是,不服又能怎样? 眼看着一家人的生活无以为继吗? 大丈夫能屈能伸,关键时候,只能装孙子了。 可是这话从何说起呢? 他眼珠子转了半天,终于没话找话憋出一句:“自从小郑走了,是不是有点不习惯啊?” 梁进仓抬头看他一眼,笑笑:“是啊,一开始有点不习惯,任何事都要有个过程。” “是啊是啊。”吴光荣干笑着,“小郑这些日子有没有给你写信?” “写什么信啊,人家那么好的大学,学习就够忙的了,哪有时间给我写信!” 哦? 吴光荣从梁进仓的口气里,似乎听出一点别样的味道。 好像,有点酸酸的? 其实自从知道郑淑叶考上大学,吴光荣就想过这个问题,就是郑淑叶跟梁进仓的身份越拉越远了。 本来郑淑叶看上梁进仓,就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事。 堂堂公社主任的女儿,全公社最漂亮的社花,怎么可能看上下边村里一个穷小子嘛。 尤其现在郑淑叶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大学里什么样的优秀男生没有啊。 就凭郑淑叶的漂亮,聪明,肯定会有太多同学追她。 人就怕比嘛,跟那些优秀的大学生相比,梁进仓实在是太卑微了。 现在听梁进仓那酸溜溜的话,更是进一步证实了吴光荣的想法。 看来,郑淑叶已经跟他断了联系。 “小梁,你今年二十了吧?”吴光荣装作关心的样子问道,“个人问题怎么打算的?” “还能有什么打算,按照俺娘的说法,尽快找个对象,赶紧结婚呗。”梁进仓说道: “再说我是俺家老大,下边还有三个弟弟呢。 尤其老二今年也十八了,村里跟他一样大青年,好多都订亲了,也有结婚了的。 最麻利那个,比老二生日还小,前些日子都生儿子了。 俺娘就是着急,整天催我。” “你跟小郑——” “我跟郑会计什么事都没有啊!”梁进仓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俩就是用一个办公室,她对我比较照顾而已,你们别想多了。” “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吴光荣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看梁进仓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断然否认他跟郑淑叶的关系,跟郑淑叶断了,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梁进仓接着说道:“吴副厂长,正好说到这个事儿了,我也不怕您笑话。 其实自从来木器厂干活,我倒是看上了一个姑娘。 只不过咱们就是下边村里的穷小子,最多就是心里想想,可不敢真的托媒人介绍。” “哦?”吴光荣一听倒是真的有点感兴趣了。 听梁进仓的话音,很明显他是看上木器厂某个女工了。 不管怎么说,他吴光荣是木器厂的领导,一直以来在工人眼里那也是相当令人敬畏的。 现在听梁进仓看上木器厂女工但是碍于身份,不敢把这事说出来,吴光荣的心思开始活动了。 要是自己给梁进仓当媒人,把亲事说成,那么自己跟他的关系肯定就修复了。 不但修复了,而且他还得对自己感恩戴德呢! 吴光荣越想越兴奋了。 “你看上谁了,是不是咱厂的?跟我说说,让我帮你参谋参谋。”吴光荣变得十分热心起来。 说话也变得十分自然流畅了。 梁进仓却是变得有些扭捏的样子,好像还不好意思说。 最后鼓了鼓勇气,这才说道: “不是咱厂的,是供销社的一个售货员。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去买东西,让她给我称点糖块,没想到她根本没搭理我。 她肯定听到我的话了,但是装作没听见,继续跟旁边一个售货员说话。” 呃! 吴光荣脸色一僵。 供销社,买糖块,明明听到了却不招待顾客…… 这些条件听起来怎么这么符合自己的女儿呢? “你看上旁边那个售货员了?”吴光荣急忙问道。 他认为梁进仓肯定不会看上那个装聋作哑服务态度极为恶劣的,疑似为自己的女儿的售货员。 梁进仓似乎胆怯地看了一眼吴副厂长,有些羞赧的样子: “不是,就是看上那个不理我的售货员了。 我站在柜台外边,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发现从侧面看,长得好漂亮啊! 吴副厂长您别笑话啊,跟您我就放开了,有什么说什么。 就在那一刻哈,我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 从来没见过长这么漂亮的姑娘。 尤其她那种冷冷的气质,看起来就像天女下凡一样高贵。 回来以后我就想,要是这辈子能娶上这样的姑娘,就是让我少活几年都行。 哎,这是我的小秘密,跟任何人都别说啊,说出来让人笑话!” 吴副厂长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 从小梁的描绘来看,他几乎能确定,小梁看上的那位天仙,就是自己的女儿吴新丽。 自己的女儿长得当然挺漂亮。 而且也会打扮,在供销社里也是挺招眼的。 只是没想到在梁进仓的眼里,能好到那种程度! 其实仔细想想吧,这也在情理之中。 就梁进仓一个下边村里的穷小子,别说娶一个干供销社的姑娘,就是想想那都属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尤其他吴光荣的女儿,全家都是非农人口,虽然吴副厂长这两年有点像掉毛的凤凰,但总体来说,自家的身份还是很高贵的。 要是女儿嫁给梁进仓,那是妥妥的下嫁! 可是,此时此刻,吴副厂长心甘情愿让女儿下嫁。 因为,如果梁进仓成了自己的女婿,那么他这个老丈人就是妥妥的木器厂一把手。 老丈人是一把手,女婿是二把手,那么,从此以后木器厂妥妥的就是他们自己家的了。 现在木器厂效益越来越好,只要翁婿联起手来,这里面的油水可是大有可为的。 别看吴副厂长今年五十多了,但是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还是想要大干一番事业啊! 想到这里,吴副厂长不禁热血沸腾起来。 但是他还是在心里一个劲儿告诫自己,要稳住,一定要稳住。 深吸了一口气,他才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道: “小梁,你说的那个售货员我倒是认识。 不过,她今年二十三了,比你可大啊!” “二十三?”梁进仓满脸惊喜地叫起来,“这么巧,正好比我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啊!” 202 吃着碗里的喝着锅里的 看着梁进仓两眼放光的样子,吴光荣知道,这小子是多么疯狂地看上了自己的女儿啊! 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戴着仇恨的眼镜去看眼前这个年轻人,而是想象一下他会成为自己女婿的话。 吴光荣发现这小子越看越顺眼。 如果是换了以前,不用两年前,就是一年前,如果这小子告诉自己,他看上自己的女儿了,吴光荣也会勃然大怒。 你一个农业户口的村里穷小子,竟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情况! 就是在心里对自己女儿有那种非分之想,都会让他感到十分侮辱。 但是今非昔比。 这小子进厂短短两年,就混成了副厂长,而且县领导亲自指定,让他推选一把手。 说明这小子很得县领导的赏识。 自己能不能重新执掌木器厂,全在于这小子的一句话。 这小子的进步速度也太快了。 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小伙子前途无量,大有作为啊! 至于是不是非农户口,已经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种情况之下,再听到他说看上自己女儿了,吴光荣不但不再感到侮辱,而且是大喜过望。 就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一样的狂喜——不是滚烫的啪一下乎脸上那种,而是不凉不热正好食用的馅饼。 “你真的不嫌她比你大?”吴光荣再次确认道。 “我还敢嫌人家?”梁进仓几乎是苦笑道: “我就是下边村里的,人家是供销社的,想都不敢想了,还敢嫌人家比我大! 她就是比我大十岁,还带着个孩子,只要不把男人带来,我就一万个愿意——” 说到这里梁进仓突然停住了,狐疑地盯着吴光荣:“吴副厂长,您不会想给我介绍介绍吧?” 吴光荣能清楚地读出梁进仓眼睛里那呼之欲出的期待感。 看样子,眼睛里恨不能伸出两只小手,拉着吴光荣马上就去给他介绍对象。 吴光荣好整以暇地咳嗽一声,调整了一下坐姿: “我跟她爸爸熟到不能再熟了,给你介绍的话倒是没问题。 就是不知道人家闺女什么意见,会不会嫌你是农业户口?” “是啊——”梁进仓的脸色黯淡下来,“要不然就别开口了,说出来人家不同意,还自取其辱。” “也不能那么绝对嘛!”吴光荣元气满满,自然而然地恢复了那种领导做派: “你现在最大的短板就是户口问题。 除了户口,其他的条件也很不错嘛,苏副主任马上就要回市里了,据说会把你提拔成副厂长。 这样你俩的身份差距就拉近了不少。 再说呢,不还有我嘛,哈哈,搁不住媒人力度大啊!” 梁进仓大喜过望状:“吴副厂长,您要是给我说成了,那就是我的大恩人,我肯定会报答您的!” 吴光荣摆手说:“言重了言重了,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举手之劳,今晚我就给你问,明天你见信儿。” “明天就能见信儿?效率这么高!” “呃!”吴副厂长心说,效率低了的话,厂长之位就跑了: “也不是准信儿,就是问一下只要人家有意,你俩先见见面儿。 现在不都时兴自由恋爱嘛,我就给你们提起个头,关键还得你俩谈。 我知道她喜欢看电影,你先请她去县城看电影嘛!” “没问题没问题,天天请她我都乐意!”梁进仓看样子高兴得都要跳起来啦! 这可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吴副厂长没想到事情居然从这样一个角度给解决了。 那可真叫一个心花怒放,踌躇满志。 回到家一直是喜形于色,走着坐着的嘴里一直哼哼小调儿。 家里人一整天都在惦记他跟梁进仓谈话的结果呢,看他的样子,都在猜想肯定谈得十分顺利。 甚至梁进仓已经答应让吴厂长官复原职了呢! 但是不管谁问他,过去的、未来的吴厂长却是一脸神秘,笑而不答。 等到吃完晚饭,又把全家人叫到一起,要开个家庭会议。 家里人着急啊,惦记啊,还是问他谈话的结果如何了? 吴光荣摆摆手:“那是小事,现在我要宣布一件大事。” “……”家里人大眼瞪小眼,一头雾水的盯着这位一家之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能不能当上厂长,这可是家里天大的事,怎么在他嘴里变成小事了? 那什么是大事? 吴副厂长看着待字闺中的三女儿,脸上露出慈父的笑容:“小丽,爸爸给你选了一个好女婿!” 全家人大吃一惊。 话题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的味道。 现在这个家的重点是看一家之主能不能当上厂长? 重新当上厂长,全家人继续吃香的喝辣的。 要是被人挤得在厂里都干不下去了,家里日子怎么过? 放着如此重要的事情不谈,先去张罗着给三女儿找婆家。 千千的明日万万的后日,什么时候给她找婆家不行啊! 反正她都二十三了,都有点老大闺女的味道了,还差这三天两天的吗? 非得在这节骨眼主次不分地去做一些跟大事毫不相干的事儿! 厂长夫人就明确地提出了这个疑问。 表示三女儿找婆家那事不急,以后再说,今晚就想问问厂里那事怎么样了? 吴光荣无奈,只得解开谜底: “我能不能当上厂长,其实跟这门亲事是一回事。 亲事成了,我肯定能当上厂长。 亲事不成,我只能卷铺盖卷儿滚蛋。” “小伙子是谁,哪个领导家的儿子?哦,领导的亲戚?”夫人猜测道。 “管他是谁的儿子呢!”一直闷不做声的吴新丽突然恼了: “爸,你这是准备卖闺女吗? 你能不能当上厂长,全在于我跟人家的亲事成不成是吧? 我连对方是个鸡还是个狗都不知道,难道就为了你的厂长,我就得无条件答应吗?” 吴光荣瞪了女儿一眼: “小伙子大高个,长得一表人才。 而且工作能力特别强,是个十分优秀难得的人才。 你是我的亲闺女,我还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随随便便的人,你爸爸能看上眼? 相信你爸爸的眼光吧,保证你第一眼就能看中他,接触接触就会发现他很有才华。 这样,明天我先跟他说说,让他请你去县城看电影,怎么样?” “怎么样?”吴新丽哼了一声,站起来,看样子要准备提前退场了: “爸爸你不是喜欢听戏吗,我给你唱一段。 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青年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呀呀呀呀……” 轻似狸猫,快如闪电,一个乾坤大挪移,瞬间回屋睡觉去了。 “呀呀呀”还在原地余音袅袅呢。 剩下其他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过了好几秒吴光荣这才勃然大怒:“反了她了,当老子的说了还不算了,叫她出来!” 吴新刚于是勇猛地去踹三姐姐的房门。 惹得三姐姐火起,在里面对踹。 算了吧算了吧,他妈把儿子拉了回来。 这个小女儿,也是惯坏了。 吴光荣指着女儿的房门,嘴和手都哆嗦: “刚才说得明明白白,我能不能当上厂长,全在于亲事成不成。 那是个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好青年,既是一门好亲事,又能让我重新当上厂长。 两全其美的好事,她看都不看,这是要气死我!” 吴新刚嘟囔道:“俺三姐姐就是自私。” 吴光荣怒道:“她可以自私,可这事不是坑她,对她来说是大好事啊!” 于是全家人临时改变议题,开了一个批判吴新丽专题会议。 批判完了依然无计可施。 厂长夫人让儿子儿媳抱着孩子先去睡觉,看来这事需要从长计议。 就剩老两口了,吴光荣才把今天去找梁进仓谈话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跟老婆说了。 夫人一听,这确实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巧事。 如果不是有这码子事,看来丈夫的厂长还真是悬了。 做妈的决定还得找女儿推心置腹谈谈。 在外面敲了半天门,但是女儿坚决不开门,在里面轻飘飘扔出来一句话: “对方就是好上天,我也不接受,这是政治婚姻。 没有爱的婚姻,永远不可能给你们的闺女带来幸福。 所以,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去吧,别打你闺女的主意。” 老吴气得暴跳如雷,非得要把女儿的门踹开,把她拖出来先暴打一顿再说。 被老婆死死抱住。 夫妻俩一夜没睡,苦思无计。 第二天天不亮,吴光荣就拿个板凳堵在女儿门口。 女儿起床后打开门往外走,都差点被绊倒,吓了一跳。 老吴满眼血丝,面目狰狞,拦着不让她出来:“你就给我一个理由,这么优秀的青年,为什么连看都不看?” 看到她爸那副样子,吴新丽有些胆怯了。 想了想:“爸,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有对象了,就是现在还没公开。” “谁,是谁,你跟我说他是谁?”吴光荣就像一头饿了五天的狮子一样吼道。 “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等成熟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反正不管老吴怎么问,吴新丽坚决不说。 这也难不倒吴副厂长,他早饭都没吃,就跑供销社去了。 他跟供销社副主任关系相当好,他要求副主任给自己查查,吴新丽到底在跟谁在搞对象。 这还用查吗?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吴新丽跟钟振军那非同一般的关系,而且经常去看不花钱的电影。 时间一长,肯定会让人看到。 供销社系统之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只不过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谁会闲得蛋疼找不自在,去跟她的父母说这事啊。 吴副厂长一听,当场气得差点自爆了。 钟振军,他不是个有妇之夫吗? 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自己家里有老婆孩子,却还玩着自己家待字闺中的女儿! 勾引良家妇女,玩弄女性,道德败坏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这是不想活了! 203 爸,这是个阴谋诡计 吴光荣立马就赶往公社大院。 他要找到公社领导,要把钟振军这个大流氓抓起来,最少也得判他个无期徒刑。 可是走到半路,他就慢了下来。 越来越慢,最终停下,把自行车支住,蹲在了路边。 现在可是严打啊,如果自己去告钟振军,怎么也得判个流氓罪。 可是,自己的女儿呢? 万一有人再反告,说自己的女儿勾引有妇之夫呢? 不也是流氓罪吗? 还有,自己把这事宣扬开,对自己的女儿真的好吗? 可以肯定的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所谓“背着粪篓推磨——臭一圈儿”! 即使她不被抓起来,名声呢? 一个黄花大闺女,因为男女关系闹得全公社没有不知道的,以后她还要不要嫁人? 可是,不把事捅开,难道就忍了? 就眼睁睁看着钟振军一个有妇之夫对自己的女儿耍流氓? 那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吴光荣又推着车子,慢慢往家走。 回到家,紧急召集老婆、儿子以及儿媳和喝着奶粉的孙子,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问大家有什么好办法? “还能怎么办?”吴新刚一听当时就怒了,“他这妥妥的是流氓罪啊,就是不去告他,先拖出来打啊,打个半死再说。” 老吴听了儿子的话,微微点头。 一路之上,他就是这么想的。 当然,他想的绝对不像儿子那么简单,就是打个半死就算了。 他还有太多后续的操作。 一句话,这事也许不是坏事。 毕竟女儿的把柄攥在了自己手里。 她要是还不老老实实听话,那么后果会很严重。 时间紧急,上班以后梁进仓还在厂里等他的消息呢,所以一切行动必须立即展开。 老吴让儿子召集几个铁哥们,去把钟振军从公社大院叫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什么话都不用说,先打。 就按儿子说的,先打个半死再说。 打完了,让别人都回避,由吴新刚一个人审问钟振军,审问完了原地待命。 这边呢,老吴直接一脚踹开了女儿的房门。 马上就要去上班了嘛,吴新丽在自己屋里,正在大量地往脸上抹雪花膏呢。 本来老吴准备进来就先给女儿俩耳光,或者一脚踹倒之类的。 但是进来看她一脸雪花膏,突然想到不能打。 这可是未来的女婿当做天仙一样的女子,打了她,未来的女婿会心疼。 女儿也会记仇。 关键是俩耳光上去,十个手指印在脸上,要是待会儿让她跟未来的女婿见面,那副形象没法看。 于是把火气压了又压,终于强行忍住了。 在女儿的床边坐了下来。 吴新丽俩手举在脸上,一直惊愕地盯着爸爸。 长这么大,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火。 看样子,刚才都差点动手了。 老吴也没跟她兜圈子,单刀直入:“说吧,你和那个姓钟的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勾引的你?” 吴新丽的脸刷的白了。 比抹雪花膏效果好多了。 她不知道爸爸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正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吴继续说道: “你不说,有说的,新刚现在带人已经把姓钟的打得还剩一口气,正在审他。 一会儿就把他送到冯长民那里去,一个有妇之夫玩弄女性,这是不折不扣的流氓罪。 现在严打你也知道,我相信过不了几天,街上新贴出来的枪毙人的公告,上面就有他的名——” “爸——”吴新丽尖叫一声,猛然转身噗通一下给她爸跪下了: “爸爸,求你不要把他送过去。 我求你了爸,你放过他吧。 不是他勾引我,是我勾引他,都是我勾引的,是我看上他的。 要抓就把我抓走吧,枪毙我,耍流氓的是我——” “闭嘴!”老吴怒吼一声,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女儿吼道: “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事到如今你还替他说话! 他有老婆有孩子,还跟你一个黄花大闺女不明不白,就是他耍流氓! 你还年轻,是让他骗了啊!” “不,爸爸,是我勾引他,是我骗他的,真的不管他的事,都是我的错,要枪毙就枪毙我吧!” 反正不管她爸怎么怒吼,吴新丽坚持是自己勾引的钟振军,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老吴心里的悲哀,有谁能知道啊! 最后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以无比沉痛的腔调说道: “你也不用替他开脱了,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该怎么判他,你说了不算。” “爸,求你了,能不能放过他啊,求求您了,放过他吧,只要能放过他,让我怎么做都行啊,爸……” 嗯,这话老吴爱听。 他怒吼了半天,等的就是这个效果嘛。 但他还是要极为暴怒的样子: “你还在为他开脱,难道为了他,让你干什么你都愿意? 你难道是中邪了吗?” “爸,我没中邪,我说的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我怎么做您才能放过他啊——” “怎么做——”老吴开始做出沉思的模样。 这时候,她妈及时地走进来,进来先埋怨丈夫,表示刚才父女的怒吼她都听到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爸,你先消消气,反正这事已经出了,再生气也没有用。 现在最重要的,是看看这是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都臭大街了,还有法收场吗?”老吴怒吼。 “哪里臭大街了?”她妈说道: “现在不就是咱们一家人知道这事吗?只要咱们别往外说,谁会知道? 再说你不是给她看好一门亲事嘛,赶紧跟人家把亲事订下,麻溜溜地把婚结了。 那不就是满天乌云都散去吗?” 老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情不愿地点头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办了,小丽,你觉得呢?” 事到如今,小丽还有的选吗? 不过她还是一万个不情愿,问道:“爸,现在可以跟我说男方是谁了吧?” “好吧,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 昨天晚上,一开始的时候,老吴之所以没把男方的身份说出来,就是因为梁进仓是农业户口。 他怕一旦说出梁进仓的身份,女儿就拿户口说事,表示自己是非农户口,绝对不可能嫁个农业户口的。 那就僵住了。 他原本想先让女儿跟梁进仓接触接触,就梁进仓那细高挑大高个的好青年,口才又好。 而且人家还考上大学了,没去上而已。 现在又得到县领导的赏识,马上就要当木器厂的副厂长。 反正就是各种优秀。 他认为只要女儿跟梁进仓一旦接触,肯定能相中他。 所以就没说男方的身份。 现在女儿已经被驯服,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出来,已经无妨。 可是,当吴新丽听到爸爸说,把自己看成天仙,日思夜想的人叫梁进仓。 就是前年刚进厂那个学徒,马上就要当木器厂副厂长的人。 就是那个在厂里一直跟爸爸和弟弟作对的人。 吴新丽顿时大叫起来:“爸,咱们上当了,这里边绝对有阴谋诡计!” 老吴一惊:“你什么意思?” “梁进仓是钟振军老婆的亲表弟,他们表姐弟关系特别好,梁进仓早就知道俺俩的关系,以前他还威胁过振军呢!” 啊! 吴光荣两口子大吃一惊! 204 天塌了一半 “你说的当真?”吴光荣不可置信地问。 “爸,这事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可以去问啊!” 老吴沉思起来,自语道: “既然姓梁的早就知道这事,说明他跟我说看上小丽是假的,他所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还能为什么!”吴新丽咬牙切齿道,“就想借刀杀人呗!” “借刀杀人?”老吴一愣,摇头道,“想借刀杀人,直接把这事跟我说就行,何必绕那么大一个弯子,他到底是为什么?” “不管是为什么,反正他跟你说的那些话肯定是假的,他就是骗你,这绝对就是个阴谋诡计!” “是!”老吴点头,“他说看上你的那些话肯定是假的,这小子就是满嘴鬼话!” 她妈把女儿拉了起来。 既然现在的重点不是女儿跟人不正当的关系,而是陷入一场阴谋诡计当中,那就没必要跪着了。 “谁让你起来的,跪下!”老吴把眼一蹬: “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让人钻了空子! 我吴光荣在夏山街多少年,谁不知道我吴光荣啊,我这张老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先不管他什么阴谋诡计,你这事怎么处理?” 吴新丽重新跪下,低头不语。 本来揪出了梁进仓,吴新丽大喜,以为可以浑水摸鱼淡化自己的事。 她正在琢磨怎么才能把振军从弟弟手里救出来呢! 吴夫人看着脸色铁青的男人,试探着问:“要是姓梁的说的都是假话,那你的厂长——” “还厂个狗屁啊!”吴光荣更加暴怒起来: “我琢磨出味儿来了。 姓梁的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既能让咱们教训了他姐夫,又能把事儿搅浑,然后再借题发挥,把我从厂里挤出去。 肯定是这么回事!” 他老婆点头,表示认同。 吴光荣心里乱极了,他感觉自己的天塌了一半。 女儿干出那样的丑事,现在整个供销社都知道了。 那么很快全公社都会知道。 可怜他吴光荣一世英名,全被孽女给葬送了。 更可恨的是姓梁的落井下石,分明就是借着这件事浑水摸鱼,要把他从厂里清理出去。 家庭臭了。 干了大半辈子的工作没了。 往后怎么在夏山街立足? 怎么活下去啊! 吴光荣咬牙道:“我就是不在木器厂干了,也绝对不会让他好过,我现在就去找他,看他还要怎么表演!” “老吴!”他老婆一脸担忧地嘱咐道,“你可千万别冲动,先看他怎么说,有事慢慢处理!” “你甭管,我有数!”吴光荣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咬牙切齿指着女儿,对老婆说: “你先问问她,她那事准备怎么办? 反正现在严打,通告上整天都是流氓罪被枪毙的。 是俩人都送冯股长那里去,还是她被姓钟的诱骗了,咱们去告姓钟的?” “爸——”吴新丽凄厉地喊了一声,还想为她的振军申辩。 “闭嘴!”吴光荣大吼一声,“回来再收拾你!” 眼看着男人怒气冲天的背影,吴夫人也不禁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她跟男人的心思是一样,感觉这个家的天要塌了。 最可怕的是,现在是严打,如果姓梁的成心把事闹大,一旦全部抖开,女儿勾引有妇之夫,也得被抓起来啊! 她认为为今之计,就是让女儿改口。 千千万万不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毕竟她是个未婚女子,而且比钟振军小好几岁,属于年轻不懂事。 钟振军就不一样了,早就结婚了,有老婆有孩子,还去勾引人家的黄花大闺女,这事说到天边,也是他的错。 只有这样,才能把女儿摘出来。 虽然这事闹开了,女儿就变成了臭大街的烂货,但总比被抓起来强吧! 于是,做妈的开始苦口婆心劝女儿,一定要按照自己想的办! 没想到女儿根本不吃她那一套: “现在这社会讲究婚姻自主,恋爱自由。 我和振军这才叫真恋爱,彼此喜欢到骨头里,两情相悦,谁也管不着。” “可他是有妇之夫啊,有老婆有孩子,你们这种关系,传出去让人骂死啊!” 女儿眉毛一挑: “对啊,就是因为不登记不结婚的话,我跟他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他已经跟领导打报告了,申请离婚。 只要他离了婚,不就没老婆没孩子,我俩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结婚了吗!” 啊!她妈一听这话直接气急败坏,真恨不能把她撕过来暴打一顿。 气得浑身哆嗦。 “你还真是牙硬啊,刚才当着你爸的面儿怎么不这样说? 是谁跪下求你爸的? 刚才是谁说让你怎么做你都愿意的? 我就是做个梦都想不到啊,你一个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居然要去嫁一个离婚头! 你这是中了哪门子邪啊!” 话说到这份上,女儿也不怕了,她决定以退为进,要用亲情来要挟爸妈: “那我不管,我不在乎,反正这辈子非他不嫁。 如果不能嫁给自己爱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 我现在就俩选择,要么嫁给振军,跟他天长地远永不分离,要么我就去死! 他要是判了刑,我陪他坐牢,他要是被枪毙了,我跟他陪葬!” 她妈气得差点翻了白眼。 这是造了哪辈子孽,怎么养了这么一个滚刀肉呢? “好,好好好,我说不了你,等你爸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女儿的房间,她妈一秒钟都不想呆了,再待下去真要翻白眼,要被气死了。 像躲瘟疫一样逃了出去。 房间里就剩吴新丽一人,她在紧张地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现在面临最严重的问题是,严打。 如果姓梁的为了替他表姐出气,报复他们俩,把事闹大了,那么他俩大概率会被抓起来。 当然,如果她听她妈的话,把责任全部推到振军身上,她应该没事。 可她能这么干吗? 她宁愿自己死,自己一个人把罪名全担起来。 还有,她爸待会儿回来,也绝对饶不了她。 她就在想,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跑。 俩人私奔。 现在弟弟叫了几个人把振军不知道弄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把他怎么样了? 吴新丽决定出去找找,就在公社大院附近,人少的地方,极有可能会找到他们。 找到以后,就凭自己这个三姐对弟弟的权威,完全能从他手里把振军救出来。 然后俩人什么都不管了,直接私奔就是。 打定主意,吴新丽把家里能找出来的钱都带上。 除了不敢打个包袱让她妈警觉之外,手里、兜里,能多拿点东西就多拿点东西。 趁她妈不注意,瞅个空子骑上车子就跑了出来。 205 多希望这只是一个梦 吴新丽猜得不错,吴新刚让人把钟振军从公社大院叫出来,在附近找了个人少的角落。 先把钟振军打个半死,然后由吴新刚单独审问钟振军。 钟振军倒也光棍,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承认是自己诱骗吴新丽。 这事跟吴新丽无关。 吴新刚对他的认罪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 也就没有继续对他进行暴打。 只是按照他爸的吩咐,暂时在这儿把人看住,等待他爸下一步的指示。 等了一会儿他爸没来,他三姐来了。 到了这里一看振军满脸血,俩眼乌青都成熊猫了,吴新丽顿时扑上去抱住就哭。 可把吴新刚给气坏了。 在这个角落,虽然很少有人过来,可也不是绝对没人啊! 再说他的几个铁哥们还在胡同外边等着呢,让他们看到不就全露馅了! 传到梁进仓耳朵里,这样的女人他还能要吗? 肯定就不要了啊! 那么自己爸爸的厂长不就泡汤了吗! 火冒三丈的吴新刚毫不客气把三姐给扯开,而且迁怒于钟振军,又开始对他进行暴打。 吴新丽扑在钟振军身上,拼死护住他,哭喊着让弟弟把自己打死算了。 吴新刚又气又急,就怕别人看到这一幕,你居然又趴到他身上! 红着眼睛怒吼道:“你起来,离开他我就不打他,要不然我把你俩全打死!” 好容易把他俩分开,吴新刚明确告诉姐姐:“要想让我放过他,你必须跟他一刀两断,老老实实跟梁进仓结婚!” 啥? 钟振军脑袋嗡的一声。 让吴新丽跟梁进仓结婚? 这哪跟哪儿啊? 谁的主意? 已经冷静下来的吴新丽冷冷看着弟弟,一指钟振军:“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梁进仓的表姐夫。” 啊? 吴新刚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吴新丽继续说道:“梁进仓跟他表姐感情特别好,去年的时候梁进仓就知道我俩的事儿了,他去威胁过振军。” 吴新刚脖子都僵了,歪着脑袋问钟振军:“是这么回事吗?” 得到确定的回答之后,吴新刚整个人懵了。 感觉这里边的问题太复杂,他有点理不清。 吴新丽提醒弟弟道:“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姓梁的玩的手段?他故意挑事不知道要耍什么阴谋诡计呢!” 对啊! 吴新刚勃然大怒。 但是就要去找梁进仓问个清楚,跟他拼了。 吴新丽暗喜,极力撺掇弟弟赶紧去跟姓梁的拼了。 要是她不撺掇的话,也许吴新刚就跑出胡同口,带着几个铁哥们杀向木器厂了。 可是他一看三姐居然面露喜色,而且极力撺掇。 这让他一下子起了疑心。 “你俩不是在合伙骗我吧?” 俩人肯定竭力否认,并且钟振军说出好多有关梁进仓的事情。 但是这些事情吴新刚又不知道真假,他才不会相信呢。 反正他认为就是姐姐跟姓钟的合伙骗自己。 于是命令三姐赶紧离开这里,他就在这里看住姓钟的,等着老爸的消息。 吴新丽有点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明明他俩说的都是实话,但是弟弟无论如何不信。 而且吴新刚现在还变聪明了,他明确告诉三姐,不管这事怎么处理,你必须跟姓钟的一刀两断。 其实,但凡长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毕竟这样的不正当男女关系,在这年头实在是罪大恶极。 仅仅就是不至于沉塘浸猪笼而已。 既然自己家里人已经知道了这事,除了要让姓钟的受到应有的惩罚之外,那就是让俩人从此彻底断绝关系。 吴新丽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跟她弟弟耍无赖,要求弟弟先把自己弄死算了。 吴新刚这回铁石心肠,根本不吃她那一套。 他不理姐姐,而是逼问钟振军,从今往后,打算怎么办? 能不能做到一刀两断? 钟振军看看坐在地上的吴新丽,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去年的时候,当大仓跟他打机锋,一个字没说他出轨,但是句句不离出轨这个话题。 每句话表面情深义重,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狠话,来威胁他。 目的就是要让他跟吴新丽彻底断绝关系。 现在回头想想,大仓这大概属于先礼后兵吧? 去年的时候,连说话都那么隐晦。 可是今年,不管是谁动的手,自己已经被打了个半死。 而据吴新丽刚才所说,这应该是大仓的阴谋诡计。 看来,他还是那个目的,就是要让自己跟吴新丽一刀两断。 去年是“礼”。 今年是“兵”。 如果自己还做不到跟吴新丽一刀两断的话,后年是什么? 可是,看着都恨不能替自己死的吴新丽,钟振军真的很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跟她彻底断绝关系? 男女不正当关系这事跟吸毒性质差不多,双方都很清楚这不是正当事,但是经不住感官享受的诱惑。 戒毒也是这样,如果一方被强制戒毒了,但是就怕跟毒友靠近,一旦离得近了,此前的种种感官刺激全部回忆起来。 只要对方稍加诱惑,立即复吸。 去年钟振军被大仓威胁,而且发现大仓跟公社领导这么熟悉,关系非同一般,他焉能不害怕。 身败名裂的下场那是相当具有震慑力的。 而且他也很清楚,俩人这种关系终究是长不了的,总要有结束的那一天。 如果自己一直跟吴新丽保持这种关系,她年龄越来越大,成了老姑娘,到时候找婆家都是问题。 自己能负得起那个责任吗? 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点结束这种关系,早点拆除这颗随时可能踩爆的地雷为好。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他尽量控制自己对吴新丽的想念,有意识躲着她。 他知道时间一长吴新丽会明白他的意思。 不管对谁来说,伤心总是难免的。 但也总会过去。 等她找了婆家,这事就算彻底过去了。 是的,当时他就是下定决心,彻底戒毒了。 可是,就怕再碰上毒友。 有一次他去县城,被吴新丽逮住了。 钟振军倒也没有躲躲闪闪,有一说一把俩人这种不正当关系的性质,当前面临的危险,以后可能会造成的严重后果。 全都跟吴新丽说出来。 这番话让吴新丽哭得生无可恋。 当场就表示不想活了,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失去了一切意思,世上再也没有让她牵挂的人和事。 还是死了好,一了百了。 钟振军对她各种安慰,并请她去国营饭店吃了一顿分手饭。 吃完饭,吴新丽非要求振军再带自己最后看一次电影。 看电影的过程当中,吴新丽从影院内熄灯直到电影结束,就一直依偎在这个男人身上。 各种蹭,蜿蜒,抽泣,摩挲…… 钟振军是57年,属鸡的,今年不过才二十六岁而已,正是火力最壮的年纪,哪里经得起这么长时间的耳鬓厮磨。 早就浑身火热了,滚滚的荷*尔*蒙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要不是在电影院,电影开场不久他就想来个大动作了。 于是,电影结束,复吸了! 一切恢复如初。 唯一的微小变化,就是俩人的来往变得更加小心和隐蔽。 可是这种比搞特务活动还困难的来往,幽会一次总要费尽移山心力,让俩人都感觉到了极大的不方便。 偶尔的幽会远远满足不了炽热的此情绵绵。 见不到的日子里每一秒都是思念和痛苦。 这其实是一种意识强化。 不能在一起的日子里积攒了越来越多对现实的痛恨和反抗情绪。 当两个人的这种情绪都达到临界点的时候,最终一致决定,让钟振军离婚! 然后俩人结婚,从此就可以耳鬓厮磨长相守,天长地久不分离了。 关于离婚这个念头,在开始了跟吴新丽火热的缱绻缠绵之后,也曾经在钟振军的思想里闪现过。 不过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跟魏红离婚。 毕竟俩人一直是相亲相爱、郎才女貌的一对好夫妻。 一开始的时候,他家那么穷,人家魏红却就是看上他了,冲破重重阻力不顾一切嫁给他。 这让钟振军一直很感动。 婚后魏红任劳任怨地撑起这个家,不但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同时也是一个好儿媳,好嫂子。 她的存在,对于全家人来说都是一种福分——左邻右舍说的。 事实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再说还有孩子呢,大女儿乖巧可爱,然后更加可爱的小儿子又出生了,给这个日子越过越蓬勃的家庭带来了更多的欢乐。 也圆了父母耿耿于怀后继有人的夙愿。 他怎么舍得把好好的一个家给拆了呢! 还有世俗的约束,这年头哪有离婚的,盘点一下十里八村,三年五年也出不了一例离婚的。 如果听说有人离婚,绝对是比一下子死好几个人还要轰动的热门话题。 尤其他作为公社放映员,全公社谁不认识他啊,如果离婚,绝对会震动二十里十六村。 再下去放电影的时候,大概看他的比看电影都感兴趣。 关键的还有离婚对工作的影响,他作为公社编制的工作人员,如果离婚了,在提拔等方面几乎是不再考虑的对象。 要是离婚的真正原因被扒出,闹得沸沸扬扬,很容易就被开除了。 诸多的因素制约,让火热缠绵中的钟振军一次次打消了离婚的念头。 但是,一次次打消,意味着一次次泛起。 每一次的打消,都不妨碍再次泛起,而且逐渐的,这个念头居然越来越强烈。 到了后来不再是泛起念头,而是开始下决心了。 然后因为决心不够坚定而再次打消。 到了现在,当俩人一致下了最大的决心,必须要让钟振军离婚,然后俩人生生死死不分离的时候,钟振军立即着手准备离婚。 他知道离婚最大的障碍还是在于自己工作人员的身份。 于是第一步就是试探性地向领导提交了一份申请,找了各种必须要离婚的理由,要求领导能够批准自己离婚。 原则上来说,离婚属于个人问题,领导不管。 但是以前,个人的婚姻问题往往是跟单位挂钩的,结一次婚需要多个部门的盖章确认。 要是大干部,婚姻问题大概都是需要报备的。 从81年元旦新《婚姻法》开始实施以后,单位开始逐步淡出私生活领域。 结婚、离婚基本不再跟工作审查捆绑。 但是,现在才是83年,作为公社编制的工作人员,离婚这么大的事情,那是必须要上报领导提出申请的。 这属于一种工作惯性,外力消失了,还存在惯性。 要不然的话,那不就成了无组织无纪律了嘛。 让钟振军万万没想到的是,领导还没发话的,居然先把大仓惊动了。 而且刚才听吴新丽的描述,大仓很有可能拿这事在借题发挥。 对于梁进仓跟吴新丽她爸和她弟的仇恨,钟振军从吴新丽的口里听到了太多太多。 耳朵里都灌满了。 吴新丽说的没错,梁进仓就是在一箭双雕。 不但要报复钟振军,还要借用这事来对付她爸。 现在她爸已经去木器厂找梁进仓算账去了。 不知道结果如何? 钟振军感觉事情十分不妙。 分明这是要越闹越大的啊! 看来大仓一点都没留后手,故意先抛出一个厂长的诱饵,让吴副厂长为之疯狂。 疯狂地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梁进仓。 现在吴副厂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要跟梁进仓没完。 这不就闹大了吗? 闹得所有人,包括公社领导都知道了自己跟吴新丽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然后领导们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写那份离婚申请了。 然后…… 钟振军越想越怕。 虽然俗话说“色胆包天”,可是当“色劲儿”不在线的时候,胆儿并不大。 对于梁进仓故意搅起事端,越闹越大,然后造成的严重后果,钟振军有一种不能承受之感。 大概,最让人难受的,就是对于未知的恐惧。 钟振军不知道会有多大的风暴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现在吴新刚死死地看住他,就等着他爸回来处理。 而他的爸爸,现在不知道正在跟梁进仓闹到何种程度了呢? 这这种眼睁睁等死的心境中,钟振军自然而然想到此前平静的生活。 假如,没有这些事儿,自己有一份人人羡慕的好工作。 家里有一位十分漂亮的贤妻良母。 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 日子越过越富足。 那是多么令人心安,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他多么希望眼前面临的是一个梦。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一个梦而已。 只要梦醒了,就烟消云散,什么事都没有了。 自己还是真真切切拥有平静幸福的生活! 那该多好啊! 206 打死也不会让他娶自己女儿 吴光荣顶着一头的冲天怒火赶往木器厂。 如果现在是黑夜的话,也许路人会看到一个火人从身边疾驰而过。 简直是越想越怒。 说的比唱得都好听啊,还他妈-的什么从侧脸看长得多么漂亮,什么冷冷的气质比天仙还高贵,女大三还抱他妈-的金砖…… 我呸! 都是他妈-的谎话连篇,也辛苦这小子能编出来! 现在前后连贯起来想想,才知道那混蛋是多么地处心积虑! 吴光荣打定主意了,如果梁进仓用这些卑鄙的手段把自己从木器厂挤出去,那么自己也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无论如何跟他拼了。 你不让我好过,我让你没法过! 进了厂,他直截了当冲向会计办公室。 他知道,梁进仓肯定会自鸣得意地在那里等着自己呢! 出人意料的是,会计办公室没人。 难道,这小子就是虚晃一枪,并不会真的等自己来回话? 然后他有意识躲着,可能会好几天不来上班? 他冲出来疯狂地跟人打听,有没有看到梁进仓来上班? 有人告诉吴副厂长,看到小梁到厂长办公室去了。 哦? 这两个狼狈为奸的混蛋,肯定又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看看接下来怎么对付自己吧! 吴光荣深恨自己那支枪被收走了。 要不然的话,他可以抱着枪,冲进去一枪一个结束了他们罪恶的生命! 他冲到最西头那间厂长办公室,几乎是用撞的姿势推开了门。 屋里不仅仅只有那俩狼狈为奸的混蛋,在座的另外还有一个,孙延成。 吴光荣没敢造次。 梁进仓二十岁,身形伟岸,细腰乍背,吴光荣打不过。 苏致祥三十多岁,正值壮年,也不是小矮个,吴光荣也打不过。 数孙延成年龄大,四十多,练武的,吴光荣不跟练过武的打。 所以五十岁的老光荣强行压制住了上去就动手的冲动。 “姓梁的,你给我出来。”吴光荣咆哮道。 苏副主任一脸惊诧:“老吴你这是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要找姓梁的单独谈话!” 苏副主任面露不悦之色:“迟到了还那么大动静,赶紧坐下,开会!” “开会?”吴光荣一愣,“开什么会?” “我马上就要离开木器厂了,厂里的一些工作安排,人事变动,总得跟你们交待一下吧!” “我们——”吴光荣一脸狐疑。 都要把自己挤走了,你们都偷着安排好了,还要跟自己说什么? “吴副厂长,来啊,赶紧坐下开会,我车间里还很忙。”孙延成身子往旁边挪开点,示意吴光荣挨着自己坐下。 吴光荣迟迟疑疑地坐下了。 要不然把拼命那事暂且放放,先听听他们说什么也好。 苏致祥开场白先戴了个官帽,总结了自己来木器厂工作两年来的得失,经验教训。 自己要离开了,对于继任者的问题,得到了县领导的密切关怀,并给出了建设性的指示。 在请示过公社其他领导之后,决定在他之后,由吴光荣和孙延成担任厂长,梁进仓兼任副厂长。 吴光荣如遭重击。 蒙了。 脑袋嗡嗡的。 他清清楚楚听到苏副主任宣布由吴光荣担任厂长。 他完全不敢置信。 另外让他听不懂的是,好像担任厂长的还有孙延成。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怎么还出来俩厂长? 更听不懂的是,梁进仓,兼任? 他主要职务是什么?县长? 苏致祥看出了吴厂长的疑惑,给他解释道:“小梁现在干着县里一个三产服务单位,做不到天天来木器厂上班,只能两头跑,所以说他属于兼任。” 干着县里一个单位? 意思是,这小子一步登天了? 吴光荣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了。 只能说酸甜苦辣咸什么都有。 毕竟,自己这个厂长之位,鬼使神差的,不知不觉的,从天而降又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还会出现俩厂长,那么到底谁管谁? 厂里谁说了算? 难道——吴光荣在短暂的兴奋之后,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 假如,把自己跟一只老虎关在一个笼子里会怎样? 让自己跟孙延成这只老虎并列厂长之职,可不可以理解为这是梁进仓的“二虎竞食”之计? 职位分不出高低,责任不知道谁负,决策整天扯皮,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苏副主任解释道: “当然,放眼全国大小单位,都没有这种模式出现。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因为咱们木器厂现有的情况决定的。 孙厂长具有承包大件车间快两年了,在实行绩效工资,如何调动工人的劳动积极性方面积累了深厚的经验。 而你吴厂长呢,从最初的铁木社开始就是管理者,资格老,经验足,在人事管理,团队协调方面无人替代。 你们两人搭班子的好处就是取长补短,遇到问题的时候呢,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可能比一个人拍脑袋决策更有优势。 要是遇到两位厂长意见冲突,无法决定的时候,这不还有小梁嘛,他可以投出决定性的一票。 这不就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三人有事好商量嘛!” 不得不说,吴光荣活了五十出头,还真没听说过这种模式。 琢磨琢磨苏副主任的话,好像也有道理。 不过听到最后,他好像又有点明白过来,敢情真要遇到重要事情,俩厂长都做不了决定的时候,还是得梁进仓说了算啊? 不过他的思路还没理清,也不敢着急发表意见。 只要能确定一点,自己又是厂长了,这已经是天大之喜。 这个大喜比四喜丸子还大,突然一口吞下去,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 “另外还有一个安排,吴厂长你看看有什么意见?”苏副主任继续说道: “孙厂长作为厂长,同时依然兼任大件车间的生产组长,仍然承包大件车间。 当然,为了防止孙厂长公权私用,把不该有的有利条件往大件车间倾斜,这个需要吴厂长做监督。 另外呢,新车间自从小梁承包到期之后,他就没有续签承包合同,现在只是由他暂时担任新车间生产组长。 小梁的意思是让吴厂长承包新车间,兼任新车间车间主任。 吴厂长在木器厂干了这么多年,在生产技术方面经验丰富,另外新车间的生产木料比较特殊,在收购原料方面,这是吴厂长无人能比的专长。 至于销售方面,小梁会把他手里掌握的所有客户信息,全部交给吴厂长。 如果需要,他也可以带吴厂长去一些重要的客户那里,给你们牵上线。 吴厂长,你觉得怎么样?” 吴厂长又好像被什么重物砸了脑袋。 脑袋嗡嗡的。 梁进仓愿意把新车间交给自己承包,并且把自己带入正轨? 他被雷锋附身了咋的? 梁进仓见吴光荣一脸迷茫,死死地盯着自己,不由得笑笑说: “吴厂长您别想多了,我是真心把新车间让给您。 主要是我没那么多精力再管新车间。 您也看到了,虽然现在原料不好找,销量也有所饱和,但是利润还是很可观的。 今年开始市面上有新型材料的夹板,但价格偏高,所以咱们的夹板在三两年之内,还有价格优势。 只要您开始干了,对市场就会一目了然。 承包合同可以一年一签,什么时候感觉没利润了,随时可以停掉新车间。 不过我能保证在这几年当中,只要您用心去干,多受点操劳,每个月几百块钱的纯利润还是有的。” 吴光荣脱口叫道:“我不怕操劳,吃点苦受点累那算什么,小梁你放心,我肯定会用心去干。” 苏副主任笑道:“看来,吴厂长这是同意了!” “同意同意,一百个同意。”吴光荣连声说道,“也让老孙对我进行监督,凡事公事公办,绝对不会因为我承包了新车间,就把有利条件往那边倾斜!” “既然这样,咱们就基本达成一致意见了。”苏副主任就像完成一个大任务一样呼出一口气: “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接下来让人把这间办公室再重新调整一下,你们两位厂长就可以对桌办公了。” 谈话到了这个份上,会议气氛那是越来越融洽了。 吴光荣刚进来的时候,几乎是暴跳如雷就像一个火人。 可是看他现在,几乎有点老泪涟涟的模样了。 这几天他上蹿下跳,听到的消息让他越来越绝望。 可是万万没想到,上到领导,下到梁进仓,居然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天大的惊喜。 想都没敢想的结果啊! 此时此刻投向梁进仓的目光,那是要多么柔和有多么柔和。 看着眼里帅气的小伙子,再联想到跪在自己面前的三女儿,心里居然一阵恶心——替小梁恶的。 感觉眼前这个好青年,比自己的三女儿要可亲得多。 更是想到,小梁骗自己就对了。 换了他是自己的亲儿子,打死也不会让他娶吴新丽那样的**。 207 好主意 苏致祥笑道:“会议结束,老吴,你不是要找小梁单独谈话吗?现在可以了。” 梁进仓站起来:“苏厂长还要收拾东西,咱俩到会计办公室吧。” 孙延成车间里很忙,第一个急匆匆走了。 苏致祥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把吴光荣叫住了:“老吴,耽误你几分钟,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小梁你先过去。” 吴光荣一肚子的疑惑急着要问小梁,可是苏副主任还有几句话,他只好耐着性子又坐回来。 苏致祥问:“老吴,你跟小梁怎么了,刚才看你怒气冲冲的样子?” 吴光荣一脸尴尬,强笑道:“没怎么,真没怎么。” 苏致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老吴啊,我接下来的话,发自肺腑,不一定对,你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我说这话的诚意。 首先我评价一下小梁这个人,正直,上进,善良,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反正他拿我当朋友,我更是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我希望你跟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能成为好朋友。” 吴光荣尴尬地搓着手:“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苏致祥继续说道: “有一些事,我要是不说,你永远不知道,可能永远对小梁误会下去。 先说今天这个决定,基本上全是在小梁的建议下做出来的,你想不到吧?” “是,确实没想到。”吴光荣老老实实地说。 “知道他这样做的理由吗?” “……”吴光荣摇摇头,真的不理解。 以德报怨? 他不认为世界上有这么高尚的人。 苏致祥道: “第一,因为咱们厂一百多号人,大多数都拖家带口的,小梁首先要考虑的,是木器厂的利益。 他做出的所有选择,都必须要对厂里这一百多号人负责。 而在我离开以后,有你吴厂长坐镇,能镇住那些老班底,能保证木器厂的稳定。 厂子稳定了,就能把我铺开的大好局面继续下去。 咱们厂就能越干越好,越干越大。 第二,因为木器厂是你吴厂长一手带起来的。 小梁说了,你在木器厂干了大半辈子,操心费力的,没有功劳有苦劳,不能因为咱们说了算的时候,就把你一脚踢开。 别的元老,比如孙延成,都能承包一个车间,赚了不少钱,为什么偏偏最元老的,你吴厂长,得不到一点实惠呢? 从情理上说不过去。 所以他想到了让你承包新车间,因为你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能力。” 吴光荣低头不语。 他有点被感动到了。 梁进仓今年才二十啊,人家心胸比自己宽广多了。 不由自主小声说道:“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误会他了。” “你误会他的不仅仅是现在这些。”苏致祥道: “就说以前那事,你去县里告我,当时是县里建议把你开除的。 我回来以后,你还是跟我对着干,跟你说实话,当时不是吓唬你,我就是真的把你开除了。 后来之所以让老孙当和事佬把你叫回来,其实是小梁过来苦口婆心劝我,摆事实讲道理。 最后把我说服了,这才同意让你回来的。” 啊? 吴光荣一脸的震惊。 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苏致祥不说,打死他也不会往这方面想啊。 “还有承包配料那事,也不是小梁有意要坑你。 是你想要把他挤开。 我要是一定按照合同办事,你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后来之所以只让你补上一个月,也是小梁给我建议的。 然后还是小梁一手把配料员带起来,给你解了围。 你回想一下是不是这回事?” 吴光荣已经在抹眼泪了。 他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么大年纪。 跟梁进仓比起来,自己真是太小人了。 嗓子眼发紧,有些哽咽地说: “苏副主任,我对不起小梁,也对不起你。 当初因为把我降成副厂长,我接受不了,处处跟你作对——” 苏致祥摆手说: “那都是人之常情,换了谁心里也不舒服,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我就是希望今后你跟老孙,跟小梁搭好班子,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 任何时候都要把厂集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一定要把工作做好。” 吴光荣几乎是指天画地向苏副主任保证,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那么狭隘了。 苏致祥也看得出来,吴光荣确实是接受教训了,这些话也确实是发自内心。 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又说了些以后多保重,别断了联系一类,这就纯属客套话了。 吴光荣从怕让厂里人看到自己眼泪汪汪的样子,先把脸擦干净,这才离开厂长办公室。 来到会计办公室,屋里只有梁进仓一个人,很明显会计被他支出去了。 吴光荣看着这个昨天跟自己鬼话连篇的家伙,再也提不起半点火气。 但是心中的疑问还是要问明白的。 “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我女儿?” 梁进仓点点头。 “为什么要编谎话骗我?” “我没有骗您啊。”梁进仓一脸的无辜,“我就是看上她了,冷冷的气质,那么高贵——” “得得得!”吴光荣抬手阻止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什么冷冷的气质! 你就直说自己女儿是公社“四位大娘”之一不就得了。 “不要再满嘴胡话了,”吴光荣说道,“你编这个谎言,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算什么阴谋诡计?”梁进仓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要不跟您说这事,难道您愿意自己的闺女一直让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玩弄着? 至于为什么要绕那么一个弯子说这事,我就是不愿意当面跟您说这种烂事。 一旦说出来,您肯定当场就火了,我也跟着尴尬。 唉,我只不过就是说得比较委婉而已。” “……”吴光荣居然无从反驳。 好像有一定道理的样子。 梁进仓道: “我这也是借古鉴今,从书上得到的教训。 据说如果有人骂魏忠贤,谁也不敢到他跟前告发。 因为魏忠贤一听,某某骂我,好,杀了。 他骂我你也听到了,一块儿杀。 所以如果有好事,我肯定直接跟您说。 这不是好事,我坚决不说。” 吴光荣怒道:“你意思我是太监?” “您不是啊,”梁进仓笑道,“您不是太监,我也不会直接说。” “好了好了,”吴光荣听这话怎么有点别扭,总感觉不像好话,“现在事情的真相我也知道了,你说应该怎么办?” “吴厂长想听听我的意见?” “说吧,我听你的。” “那好,我就说说我不成熟的想法吧。 第一,从今天开始,您必须想办法,保证您闺女跟钟振军一刀两断。 彻底断绝那种不正当关系。 至于用什么办法,这是您的事。 第二,现在他俩的事儿已经传出去了,相信很快就会传遍全公社。 这年头,名声对一个人多重要您比我更懂。 一个未婚的姑娘,名声一旦臭了,后果真的很严重。 所以我觉得,还是得您出面,主动出击,把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给压下去。” 吴光荣悲哀地摇摇头:“嘴长在他们脸上,我怎么能压得住?” “办法总是有的。”梁进仓信心满满地说道,“不过就是需要您受点委屈了。” “我受委屈无所谓,只要能挽回女儿的名声,多大的委屈也无所谓!” 梁进仓点点头:“我所谓的您受点委屈,就是抬抬手放过钟振军算了,能做到吗?只要您能做到,我就有办法保全您女儿的名声。” 吴光荣愕然了,这又让他万万想不到了。 他听女儿说,梁进仓跟他表姐的感情相当好,现在表姐夫做出如此事情,对不起他表姐。 他肯定对表姐夫恨之入骨,要想方设法报复他啊。 谁能想到他居然还要为钟振军开脱。 虽然理解不了,但吴光荣在听了梁进仓的主意之后,还是毫不犹豫同意了。 毕竟,让自己女儿跟钟振军同归于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208 她娘家有人 吴光荣知道,儿子带着人把钟振军逮住,还在那里等自己的指令呢。 跟梁进仓商量妥当之后,就匆匆找到这里来了。 吴新刚叫来那几个铁哥们,帮着把钟振军暴打一顿之后,就被支到胡同外边来了。 几个青年在胡同口伸头露头的往里瞧。 虽然不知道这里边到底为了什么,但是刚才看到吴新丽也跑了进去,还又哭又叫的。 他们大致也猜到了什么。 简直是爆炸性的大事件啊! 几个青年热烈地讨论,猜测起来。 都没注意到吴厂长脸色铁青的站在他们身后。 吴光荣给每个青年屁股上都来了一脚,怒道: “你们胡咧咧什么,什么事你们都敢乱猜! 钟振军是我们家的亲戚,以前他爹借过我的钱一直没还。 后来因为小丽让他带着去电影院看了几回电影,不是不花钱嘛,他们家就不想还钱了。 新刚这混蛋,为事不为事就叫你们这些狐朋狗友打架,你们有没有打振军?” 青年们一听,感情是这么回事啊! 一个个噤若寒蝉,立马互相推卸责任,表示自己就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反正自己没动手。 “滚滚滚……”吴光荣一叠声叫道,“以后再看到你们跟着新刚那混蛋打架,我把你们全送公安局去。” 青年们抱头鼠窜。 吴光荣悲哀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振军? 听听在自己嘴里叫得多亲! 还真像自家亲戚一样! 可他明明是玩弄自己女儿的仇人啊! 大概这就叫“打脱牙和血吞”吧? 为了保全女儿的名声,正如小梁所说,让自己这个当爸爸的受委屈了。 委屈受大发了! 进来胡同,儿子女儿赶紧迎上去。 吴新刚是迫切想要知道老爸找梁进仓的结果如何了? 而吴新丽,想一哭二闹三上吊四下跪地给钟振军求情。 只是还没等儿女开口,吴光荣抡起巴掌,对女儿左右开弓就是一通耳光。 带着满腔的痛恨,冲天的怒火,这是真打。 每一记耳光打在脸上,就像热沙子打上一样疼痛难忍,一通耳光下来,吴新丽两颊迅速肿胀,都麻了。 作为小女儿,长在条件不错的厂长家里,从小娇生惯养。 长这么大,她爸没舍得打她一巴掌。 可是今天,尤其是解开了对梁进仓的那些心结,刚才跟他一番谈话,吴光荣再看自己的女儿,越看心里越是厌恶。 人就怕比。 这样比较下来,才发现人家小梁的品质多么地优良,而自己的三女儿,又是多么恶劣。 吴光荣虽然五十了,是旧年代过来的,但他总算有点文化,在厂里干着也并不闭塞。 他知道这个时代在变,人们的思想在变。 尤其是像他三女儿那样,在公社里算是最新潮的新时代女性了,更是在追求个性的自由和开放。 他很清楚,如果自己让三女儿开口说话,她肯定能说出一大堆恋爱自由,爱情至上,你情我愿一类的大道理。 可是你说一千道一万,吴光荣知道,她跟钟振军所谓的爱情,跟大街上发-情的母狗和公狗没什么区别。 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闻着那股味儿了,在追逐肉体上的欢愉罢了。 只是她们只想着自己的欢愉,而不管自己片刻的欢愉会给别人带来多么巨大的痛苦。 在会计办公室,当梁进仓跟吴光荣说到自己表姐的时候,吴光荣清清楚楚看到小梁的眼圈儿迅速红了。 尽管他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吴光荣还是看到了他眼里蒙上的那层泪花。 那一刻,吴光荣终于懂了,为什么钟振军做出如此令人痛恨的事,小梁还要处心积虑去替他开脱? 还不是因为钟振军是他表姐的男人吗! 他其实是在处心积虑地保护他的表姐啊! 到今天,吴光荣才算是开始了解小梁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跟自己的三女儿比较起来,小梁是个正派的人,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 而面前这一对狗-男女,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可吴光荣还要强忍着自己对钟振军的痛恨,去为他开脱。 当然,他没跟钟振军说明这是梁进仓的主意。 只跟他说这是为了自己女儿的名声。 这才要对外宣称钟振军是自家的亲戚。 但他在最后,用了世界上最狠毒的语言去告诫钟振军,如果他以后还敢勾引自己的女儿,那么钟振军会死得很惨。 吴新刚也帮着老爹,无所不用其极地对钟振军放了很多狠话。 其实,钟振军到了现在,只要吴厂长这边能放过自己,并且不管吴厂长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能帮自己圆过这件事去。 让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烟消云散,对他来说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最好的结果了。 刚才那种等死的煎熬,对他来说那是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痛苦经历。 他可不想再来一次。 而且他也知道,如果还有下一次,绝对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侥幸了。 过了几天,吴光荣主动去找公社一把手。 跟领导说,听说现在传得沸沸扬扬,自己女儿跟钟振军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领导一开始以为吴光荣是举报来了。 直到吴光荣把事情说清楚,公社一把手才知道,原来吴光荣是辟谣来了。 他告诉公社领导,自己家跟钟振军家是亲戚。 钟振军是放映员,去电影院看电影不花钱,女儿吴新丽就是为了蹭票,让钟振军把自己带进去而已。 可能是有人看到他俩去看电影,就以为俩人有不正当关系,就搞得谣言满天飞。 这年头房子倒了压不死人,舌头底下压死人。 自己女儿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人传出这样的谣言,以后还能找个婆家吗? 钟振军作为公社的工作人员,被人传出这样的谣言,不得被开除啊! 公社领导深以为然。 确实是这么回事。 幸亏老吴你来把事儿说开了,要不然真会冤枉到好人。 领导对吴厂长的话肯定是深信不疑。 你想啊,真要他家的黄花大闺女被一个有妇之夫玩弄了的话,堂堂的吴厂长不把钟振军撕了才怪呢。 还能来辟谣,给他开脱? 然后领导把钟振军叫来,问他离婚申请这又是怎么回事? 钟振军还有些遮遮掩掩的样子。 直到在领导严肃地追问之下,他才说了实话。 是他老婆听到一些谣言,说他在公社跟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闹着要跟他离婚。 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明白。 可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被女人给威胁住呢,一气之下,主动提出离婚。 离婚就离婚,谁怕谁? 领导一听,原来就这么点破事啊! 狠狠地把他批评一顿。 离婚申请也给他扔到脸上。 并且警告他,以后家庭琐事,不要带到工作当中来。 下次再要拿离婚这事当儿戏,只要你报上申请,立马让民政股长给你办了离婚。 让你后悔都来不及! 钟振军拿着自己的申请,屁颠屁颠离开领导的办公室。 心里乐开了花。 两世为人,差点就身败名裂了。 总算是菩萨保佑,最终逃过一劫,谣言逐渐消失,工作也没受到影响。 对他来说,这真的是最好最好的结果了。 他回家的时候,老婆魏红一如既往地对他那么体贴,那么发自内心地深爱着他。 家庭生活还是不疾不徐地蒸蒸日上,一双女儿越来越讨人喜欢。 他知道,大仓依然没把自己跟吴新丽的事告诉他表姐。 虽然他有时候也想,自己被吴新刚带人差点打死,这完全是大仓挑唆的结果。 可他也没怎么恨大仓。 大仓能给他保守秘密,能保全他的家庭稳定,也算对得起他了。 过了几天大仓还跑了来,给他们家送来的鲜花生。 周围这些村子,只有梁家河种花生。 大姑让儿子送鲜花生过来,是让小红一家煮着吃,趁着新鲜,很好吃。 但是钟振军知道,大仓这哪是来送花生,分明就是不放心,来看看表姐家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 他不得不承认,这表姐弟的感情确实好。 此前大仓威胁他的那些话,说他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表姐,一开始钟振军还有些不以为然。 可是看到他们表姐弟见了面,大仓跟表姐说话,那种语气,那种眼神,所有的所有,钟振军都像一只大老猫一样观察得清清楚楚。 他都感觉自己的老婆不是大仓的表姐,而是大仓他娘。 而自己的老婆,同样的,对大仓说话的语气,那种眼神,所有的所有,那种关心和亲切,简直超过了他的亲弟弟。 按照魏红的解释,她是觉得大仓兄弟们从小没了父亲,自己作为大表姐,就得力所能及地对他们更好一点。 让几个可怜的孩子多感受一点亲情。 但钟振军觉得,他们表姐弟之间的感情,已经远远不是这点理由能解释得过来的。 可能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也或者从来不需要理由,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把对方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人。 钟振军知道,上次自己被大仓威胁到,表示会跟吴新丽一刀两断,但是他没有做到。 从此以后,大仓再也不会相信自己了。 在公社里,他会无时不刻地监视着自己。 如果自己还跟吴新丽有来往的话,一旦被大仓发现…… 他深知,不仅仅是大仓挑唆吴新刚把自己暴打一顿的问题。 而是会很严重,极为严重。 更不用说,自己如果跟魏红离婚,跟吴新丽结婚,那么大仓会暴怒到什么程度! 这回他下定决心,必须要老老实实,一心一意跟魏红过日子。 因为,她娘家,有人! 209 人要逼马要骑 梁进仓表面上把表姐的有一次危机给化解了,但是他自己的一颗心,却是悬了起来。 钟振军能不能从此彻底老实,他不敢保证。 有一世的记忆,见多了男女之间邪了心,生死不顾,干出飞蛾扑火的事情来。 即使钟振军从此老实了,但是他做的事,却是不可能永远地、彻底地抹除。 所谓没有不透风的墙。 自己在公社里替他编了一个大谎言,由吴光荣执行,散布钟振军跟吴光荣家是亲戚的消息。 可是这个消息,能骗过公社的人,如果有一天指不定通过什么渠道,落到表姐耳朵里,那是无论如何骗不过表姐的。 表姐肯定不会像别人那样认为钟振军带着吴新丽去看电影,是亲戚之间的走后门。 只要她听到这样的消息,表姐的痛苦就会从此开始了。 一旦想到那个可能,梁进仓的心就会痛,就会替表姐难受。 这成了他心底下埋着的一颗雷。 整天都在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 有些折磨人啊! 好在的是,一旦忙开了,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考虑心里的那颗雷。 苏副主任已经回市里去了,木器厂出现了两个厂长的奇观。 更令人惊奇的,居然没出现一山不容二虎的情况。 俩厂长有什么事商量着来,发扬民主精神,居然比一个厂长一言而决的效果还好。 吴厂长还接替梁进仓,兼任新车间的生产组长,承包了新车间。 承包车间也不是包过去,抱着胳膊就能赚钱,这个真的需要操心费力,挣的也是辛苦钱。 吴厂长老树发新芽,焕发了工作的第二春,那是尥蹶子地干啊。 不管是出去收原料,还是督促车间生产,还是出去跑销售,那是不辞劳苦,简直比年轻人还拼。 厂长的儿子吴新刚也调到新车间去了。 很神奇,吴新刚一点都不懒了。 每天去得比别人早,走的比别人晚,在车间里几乎连口水都不喝,就知道拼命干活。 要知道多挣的每一分钱,那都是自家的钱啊,而他爸就他一个儿子,说白了那就是为他自己挣钱。 挣钱给孩子买奶粉啊! 现在厂里所有人的工作热情比以前更高涨了。 厂里都在背后流传这样一句话:连吴新刚这样的懒虫子都这么能干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再偷懒呢! 梁进仓作为兼职的木器厂副厂长,以权谋私做了一点点的人事调动。 把孙业霞安排到会计办公室,就用自己那张办公桌,让她当副会计。 说白了就是让她跟着老会计实习财会。 真正的财会学习,给她报了电大,让她跟着教材学习,不懂的地方问老会计。 另外就是疏通自己良哥的关系,让他把孙玉业收为学徒。 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妥妥的是以权谋私。 毕竟这兄妹俩都是他的好朋友。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也不是以权谋私。 因为车上需要一个学徒。 反正要从厂里选一个人的。 而孙玉业并不是吴新刚那样的不适合开车,相反,他在车辆、机械方面还挺有天赋的。 他完全够格去学车。 孙业霞呢,算是为厂里储备财会人员。 当然,这个理由有点勉强哈。 至少孙延成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孙业霞是自己的远房侄女,但他还是偷着质问过小梁,到底是真的为了厂里储备财会人员,还是你另有所图? 好吧,梁进仓讨好地请他喝酒,表示在酒桌上给他解释。 反正请喝酒这事跟放羊差不多的道理,一个也是撵着,两个也是放着。 这顿酒,他还叫来了石国良。 以及孙玉业和孙业霞兄妹俩。 等到大家坐下,又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 居然是梁进仓的发小,梁建刚。 这些天把梁建刚给累坏了。 大仓已经跟县里签了承包合同。 县里雷厉风行,批了二十万块钱的基建费,跟着二十万块钱来的还有一名会计。 这名会计会一直待到矸石砖厂建成投产,会计带着剩下的基建费回去,就完成他的任务了。 投产以后就是承包方梁进仓如何经营的问题了。 梁建刚作为砖厂未来的负责人,一直在工地上靠着。 大仓倒成了甩手掌柜。 还没建成投产的,建刚累得瘦了一圈。 好在都是农村孩子,最不怕的就是受苦受累,也没觉得怎么样。 而且这是自己的事业,再苦再累干着也有奔头。 只是他满头大汗冲进来,孙业霞先是惊讶地叫起来:“哎,你怎么看起来瘦了好多?” 孙玉业看了一眼妹妹,表情怪异。 因为小梁已经私底下跟他说了这件事,就是自己的发小看上你妹妹了。 孙玉业有些颇不以为然。 他们家随着他爸,早些年转成了非农户口。 那时候就有一飞冲天的感觉。 从此再看下边村里的人,那就成了真正的乡下人,因为他们都是农业户口嘛。 小梁的发小,也是农业户口,跟他们非农户口的就不是阶层的人。 不过碍于小梁的面子,总不好当面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只是委婉地表示,妹妹的亲事,还是父母说了算,就怕父母会嫌你的发小是农业户口。 小梁笑得很暧昧。 当然,孙玉业在寿宴那天见过小梁的发小,看起来倒也不烦人。 只不过光是户口这个问题,就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现在一看发小刚进来,妹妹就跟他那么熟识的语气说话,孙玉业心里隐隐就感觉有些不妙。 然后上来菜,大家开始喝酒,孙玉业简直是大吃一惊。 他长着俩眼不是尿尿的。 即使低着头看酒杯,他都能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妹妹跟梁建刚,俩人一直都是眉来眼去的。 一看他俩看彼此那眼神,孙玉业就知道麻烦大了。 很明显这是两情相悦了啊! 这是啥时候的事啊? 几乎是素未谋面的两个人,是怎么做到隔空两情相悦的? 梦里幽会,谈成的恋爱? 唯一的解释,就是小梁这个混蛋背后搞鬼,偷偷把这事跟自己妹妹说了。 然后给他俩中间穿针引线。 也许俩人早就通过梁进仓的撮合,鸿雁传书,不知道写过多少封信了。 孙玉业很生气。 借着喝多了,拉着梁进仓出去放水。 出来以后愣是抓住梁进仓的裤腰带,无论如何不让他解开。 梁进仓叫道:“你干什么,憋坏了你负责啊?” “你先憋着吧!”孙玉业道: “我还憋了一肚子话呢。 我问你,你是不是给他俩撮合了,他俩是不是开始通信了?” “切!”梁进仓颇为不屑地说: “你想点什么不好,还开始通信? 你意思是建刚给你妹妹写信? 想什么好事呢! 建刚现在是厂长,他手下的会计都是县长亲自给他配的。 你没听你妹妹说他瘦了好多? 这些日子他在建厂,一个人恨不能劈成八瓣用,还有时间给你的妹妹写信?” “现在是厂长?”孙玉业迷惑地问,“你不是说建刚也是农业户口,以前你俩还一块儿跟建筑来?” “我也是农业户口,为什么现在还是你的副厂长?” “那倒也是哈!”孙玉业自言自语,沉思起来。 梁进仓放完水,拍了拍孙玉业的肩膀:“小伙子,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要再用那些老眼光看问题!” “你说的也对。”孙玉业点点头,“可我还是不明白,他俩没有通信,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熟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一见钟情了呗!” “也对哈!” “我跟你说,让他俩一见钟情去吧,咱俩谁也别给他们牵线,就让他俩着急去吧。” “为什么?”孙玉业又不明白了: “既然他俩王八瞅绿豆对了眼,就得想办法给他俩撮合啊。 一个是你最好的哥们儿,一个是我的妹妹,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俩没人撮合,干着急?” “着急活该,谁让你妹妹是非农户口,谁让建刚是农业户口呢!” 孙玉业这才咂摸出味儿来了:“你不是在拐弯抹角地埋怨我?埋怨我嫌建刚是农业户口?” “不全是。”梁进仓神神秘秘地说: “我跟你说,咱俩就是装傻,让他俩急着去。 其实我就是想**他们,有好多事儿,不**他们,他们根本就做不到。” 210 周寡妇又惹什么事了 孙玉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小梁: “你这就有点不够朋友了吧? 上次你跟我说你最好的哥们儿看上小霞了,说实话我肯定不会同意。 我怕小霞知道后不高兴,我都没告诉她。 现在我看他俩彼此有意,想给他们撮合了,你又要让他们干着急。 为什么?” “为什么?”梁进仓冷笑一声: “上次我跟你说这事,你拒绝我拒绝得那么委婉。 现在一听建刚要当厂长了,立马表示同意。 太势利眼了吧? 我先让你干着急。 明天我就把厂里最漂亮的那个介绍给建刚。” “谁势利眼了,我是那种人吗?”孙玉业急了: “上次我说爸妈不会同意,也不全是委婉,这是事实嘛。 我们家前些年好不容易转了户口,要是小霞再嫁个农业户口的,我爸妈无论如何不同意啊! 再说我这个当哥哥的,不能给妹妹张罗一门好亲事,也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吧? 可要是建刚当了厂长,也算对得起小霞,咱俩再做做我爸妈的工作,使使劲儿,这事就有成的可能啊! 我冤死了我!” 看孙玉业都要哭了的样子,梁进仓心里暗笑。 这小子相对来说,也算耿直人啊! 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小伙子,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我说逼-逼他们,意思是咱俩可不要当什么媒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间没个人撮合怎么能行?” 梁进仓道:“都什么社会了,新社会的年轻人,还指望媒人给撮合的话,他俩就是一对窝囊废。 要是真的两情相悦,上天入地也能想到办法联系上对方。 现在咱俩要做的,就是尽量给他俩搞破坏。” “……”孙玉业这就完全不懂了。 “难得者至贵,易得者等闲,这点道理还懂吧?” 孙玉业点点头,大概有些懂了:“你意思就是让他们彼此考验考验彼此呗?” “基本就那么个意思吧。”梁进仓道: “你别看他俩一见钟情,眉来眼去的,真要搞到一块儿,性格、习惯等方面,未必真的合适。 以前咱们的父辈找老婆,只要符合俩条件就合适,第一,母的,第二,活的。 可是你看看现在年轻人的思想,都开始变得活泛了。 忘了那部电影了?《爱情啊,你姓什么》! 爱情啊,你姓什么? 是熊熊的烈火,还是冷酷的冰霜? 是漫漫的长夜,还是明媚的春光? 啊爱情,你使我忧愁,还是使我昂扬? 你叫我苦闷,还是叫我欢畅——” “好了好了别唱了,五音不全像老鸹叫。”孙玉业打断梁进仓那要人命的演唱: “也就是城里人闲得,搞个对象还那么多毛病。 咱们这可是乡下,只要俩人看着合适,父母同意,亲事就成了。” “怕就怕这一点啊。”梁进仓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就是老老实实在家种地的农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什么大毛病。 可是你想想,建刚现在是厂长,以后呢?会不会越混越大,混到城里去? 你妹妹学财会,指不定将来会在什么单位当会计,干财务科长! 都变成城里人了,肯定也会像城里人一样产生疑问,爱情啊,你姓什么——” “打住打住!”孙玉业赶紧把梁进仓的嘴捂住,生怕他又开唱,“你就直说吧,叫我怎么做?” “那就说说我不成熟的想法啊。”梁进仓说道: “今晚之后,你妹妹肯定要跟你说看上建刚了,让你跟我说这事。 你装模作样问过我之后,告诉她,梁进仓说了,建刚马上就要当厂长了,看不上她一个社办企业的普通工人。 她肯定很绝望,很痛苦啊。 然后你再告诉她,不过梁进仓也说了,只要你上电大能拿到会计证,而且能独挡一面的话,可以想办法安排你去建刚的厂里当会计。 那样一来,你们俩不就能整天见面,有大把的机会了!” 孙玉业恍然大悟,沉思着点头说: “这真是好办法,既能让她知道这门亲事来得不容易,还能逼她好好学会计。 那,建刚整天盯着让你给他介绍小霞,你怎么说?” “我就说问过你了,你们家嫌他是农村户口。” “那要是他当真了,另外找了别人怎么办?”孙玉业倒是着急了。 “我肯定还得给他点希望啊,我让他把厂里的工作做好,厂子效益好,蒸蒸日上,害怕小霞看不上他吗?” “我看他好像很努力了,小霞刚才不都说了,看他瘦了好多!” “还不够努力。”梁进仓道: “吃苦耐劳都没问题,就是不爱学习,但凡跟文字、数字沾边的东西就想逃避。 必须把他这个坏毛病改过来,让他养成自主学习的习惯。 咱们这代人都错过了接受高等教育的好机会,必须要靠我们自己,自动自发地努力。 改变只知道低头苦干,不知道抬头学习的坏毛病。” 孙玉业倒也不笨:“包括我吗?” 梁进仓瞟他一眼: “只要你把我当你的朋友,想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必须活成你朋友的样子。 我没想改变谁,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多看书。 你现在学车,就多看关于机械方面的书,关于交通运输方面的书。 可能你感觉这些东西看了也没什么用。 可是过上几年,你就知道对你多有用!” 俩人回到酒桌,桌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俩。 “干嘛,我们俩很珍稀吗?”梁进仓笑道。 石国良剔着牙:“我们都吃饱了,以为你俩掉茅坑里了呢。” “多谢牵挂,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孙延成吃了一晚上,就等着小梁给自己解释,为什么要以权谋私把孙业霞调去当会计呢,当下有些不耐烦地说: “别耍贫嘴了,你请我吃饭,不是要给我解释什么吗?说吧!” 孙延成是老思想,跟现在大多数当干部的一样,在工作方面丁是丁卯是卯,比较认真。 他发现把孙业霞调到会计办公室有谋私之嫌,这些天一直就是耿耿于怀。 尤其他当了厂长,而孙业霞是他的远房侄女,他就觉得更不应该。 “那好,我就给你解释一下哈。”梁进仓说道: “这些日子我因为忙别的事,让良哥出车总是一个人,他太辛苦,咱们也不放心。 所以他需要一个学徒,而孙玉业适合学车,就让他上车了。 这个良哥认为还满意吧?” 良哥剔着牙,半眯着眼,表示老子已经睡着了。 梁进仓继续说道:“ “而根据我对孙业霞的了解呢,她在手工劳动方面技术一般,干车间非她所长。 但她上过高中,比较聪明,让她学会计,发现很对口。 所以这事从大了说呢,孙业霞成长为一个好会计,能让她最大限度地为国家为人民发光发热。 往小了说呢,也能通过学习会计,让她有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 我的出发点是量才使用。 孙厂长,你感觉满意吗?” 孙延成算是满意地点点头: “小梁啊,我跟你说,就是苏副主任离开以后,厂里怎么安排这事。 虽然从各方面来说,你都算是对得起老吴了。 但是我总琢磨着你好像跟他用了什么心眼,跟他绕了个弯子才让他知道最后结果的。 不然他不会变化这么大。 你看他现在对你多好,那么大年纪了,什么事都听你的!” “哪有啊!”梁进仓笑道: “在座的除了我的铁哥们,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对我都很了解。 我对自己的要求是一定要做个堂堂正正做人,做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大家都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确实是这样。 这时候国营饭店的刘经理推门进来,乐呵呵说道: “大家吃得还满意吧? 小梁,前几天我跟你说,你表姐夫申请要离婚。 现在我又听说,他那是被公社里传的一股谣言给害的。 现在又把申请拿回去了,不离了。 那天跟你说的时候,我看你当时脸色就变了,心里不是滋味了是吧? 现在我告诉你一声,别担心了。” 梁进仓赶忙站起来,对自己未知的丈母娘表示感谢。 刘经理出去以后,梁进仓继续说道: “我告诉自己要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即使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也绝对不要说假话。 无非就是假话不说,真话不全说。 可是,有时候还是被逼着用点心眼,跟人绕弯子,这不是我的为人,不是我的本意。 做出来违心啊!” 说到这个话题,梁进仓的眼圈儿有些发红。 大家都觉得奇怪,这小子感情也有点太过于丰富了吧。 就这么一句话,值当的把自己感动得都要哭了? 其实他们不会知道的是,梁进仓说这话的时候,就是因为刘经理提到钟振军要离婚那事了。 钟振军玩了吴厂长家的黄花大闺女,还能全身而退,还能在公社里立住脚,还能继续干着他的电影放映员,说到底全是梁进仓殚精竭虑给他背后周旋的。 他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立志要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可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表姐,跟吴厂长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 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个鬼话连篇的人一样。 这真的不是一个真实的自己。 说到此事,加之又想到可怜的表姐,眼圈儿由不得不发红。 这世界上让他想起来就眼圈儿发红的人,不多。 酒宴结束,两个铁哥们歪歪扭扭地骑着车子回梁家河。 刚刚离开别人的视线,建刚就急吼吼地问大仓:“你到底给我问了没有?” “问了,人家嫌你是农业户口。” 建刚车子差点一头撞树上。 大仓不紧不慢又来了句:“需要来根儿绳子不?” 建刚闷不做声。 走出老远,突然说道:“我不相信她是那样的人,她肯定对我有意思。” “也许吧。”大仓说道,“人家家里人嫌你是农业户口。” 建刚又不说话了。 走到半路,突然又来了一句:“我带她私奔。” 气得大仓差点一脚把他连人带车子踹沟里去。 “你就这点儿出息啊?人家嫌你身份够不上,你努力啊。 你马上就要当砖厂厂长了。 要是人家还嫌不够,你不是开始研究煤矸石烧水泥嘛,要是当上一个水泥厂的厂长。 还配不上她吗?” “对啊!”建刚兴奋地叫起来。 虽然今晚有点月亮光,但他脸上的表情也还是看不清楚,但大仓相信,这小子肯定是两眼闪闪放光芒了。 这下建刚再也不是闷葫芦了,开始兴奋地憧憬自己将来的幸福生活。 并且跟大仓描述今晚在酒宴上,自己跟孙业霞的互动。 孙业霞还给他倒酒了呢。 虽然他描述得并不是很到位,但是大仓能够听得出来,哪怕孙业霞喘口气,都是看上他了才喘的那口气。 这难道就是疯狂爱上一个人的表现吗? 眼看着离梁家河越来越近,快到自己村了,俩人突然看到好多手电筒的光柱从村子里晃动出来。 分明有好多人打着手电筒,在奔跑。 而且隐隐的还能听到呼喊,怒吼的声音。 朦胧中俩人对视一眼,同时说道:“村里这是出什么事了?” 这时对面来了一辆自行车,速度极快,看得出骑车那人是拼了命在蹬车子。 然后“嗖”一下从他俩眼前冲过去了。 建刚眼尖,叫道:“车子后边坐着的那不是周寡妇吗?带她那男的是谁?” 正在疑惑当中,那些手电筒的光柱更跑得近了一些,他俩已经能听得清一两句喊叫了。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奸-夫音妇!” “混蛋……” 大仓吱嘎一声刹住车子,一边掉头一边叫道:“肯定是来追周寡妇的,赶紧追上去,别叫她跑了!” 211 绝户计 虽然带着周寡妇那辆车子已经过去好几分钟了,但他们是俩人一辆车子。 而梁进仓和建刚都是单人骑一辆自行车。 空车速度肯定要快很多了。 没多一会儿就赶上了前边那辆自行车。 俩人一边一个赶上来,把那辆自行车夹在中间,命令他们停下。 可是那个骑车子的男人就像疯了,根本就不理他俩,只是拼命蹬车子,妄图能把俩人甩在后面。 车后座上坐着周寡妇,扯着嗓子哭叫,踢打,大喊着“拦路抢劫了呀……” 没办法,俩人只好同时伸手,拽住了那人的衣服。 骑车那人还拼命地晃动,看来都想把衣服甩开,来个金蝉脱壳。 可惜没有成功脱掉。 被俩青年给拽住了。 车子还没停稳,周寡妇就跳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地哭叫。 大意就是被人拦路抢劫了。 还成功抱住了大仓的一条腿,示意那个男的快跑。 骑车那男的刚要迈步,就被建刚给踹翻在地。 再往村子的方向看,只见散乱的手电筒光柱已经不往这边跑了。 看来已经放弃追赶,隐约听到他们好像在咒骂着往回走了。 “你们是不是追周寡妇,我们截住她了!”建刚大声呼喊。 散乱的手电筒光柱又开始朝这边跑动起来。 很快那些人就跑了过来,都是梁家河的人。 一看那个男的被建刚控制住了。 周寡妇还抱着大仓一条腿在哭叫呢。 村里人二话不说,上来就把那男的和周寡妇围起来,疯狂地暴打起来。 大仓一看追过来的还有梁秉海,就问道:“叔,这是怎么回事啊?” 梁秉海指指周寡妇,又指指那个男的,手都哆嗦,明显是极为愤怒的样子: “这俩,无恶不作,唉,道德败坏,什么玩意儿,丧尽天良啊!” 是啊,大仓听得懂秉海叔说的这些形容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懂到底是什么事。 直到梁秉海稍微冷静一下了,在他的大致描述之下,大仓和建刚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周寡妇已经成功改嫁了。 嫁给三里庄一个姓王的光棍子。 说是光棍子吧,年龄也不是很大,还没有四十岁。 而且王光棍长得高大帅气,家里还很富裕。 之所以打了光棍,就是他家原来成分不好,是地主。 以前的时候,是没有人家敢嫁给地主家的崽子的。 一来二去打了光棍。 这几年不提成分那些事,他们家也摘了帽。 而且王光棍早年读过书,头脑很灵活,自从放开以后,他也做些小买卖,日子反而比村里其他人过得都好。 这几年也有给他介绍对象的,当然都是寡妇。 但是王光棍长得好,日子又起来了,眼光很高,找老婆还挺挑。 不是嫌寡妇长得不好,就是嫌寡妇带着孩子多。 知道前些日子,由刘媒婆牵线,把周寡妇介绍给他。 王光棍肯定是一眼就相中了。 周寡妇三十出头,正是熟透了的季节,而且周寡妇长得漂亮啊。 又没有孩子的拖累。 这事当即就成了。 要是换了前些年,周寡妇改嫁也许还得跟她的公公,大伯的商量商量。 但是这两年婚姻越来越自由,越来越自主,周寡妇一个人的日子,她没跟任何人商量。 没几天俩人就领证结婚了。 周寡妇把所有的家当都带走了。 当然,房子带不走。 她居然跟王光棍偷偷回来,连门框,窗户什么的,但凡能折腾成钱的东西,都给刨走了。 一开始孙世文兄弟不知道,直到左邻右舍去跟他们弟兄们说,赶过去一看,三间房子就剩下一个框架了。 孙家兄弟肯定要怒不可遏了。 你走就走吧,也没人拦着你改嫁,可是做事也不能这么绝吧。 孙老四死了,他的三个哥哥没打算要他那三间房,可他还有父母啊。 其实孙世文兄弟几个早就商量好了,要是老四媳妇改嫁走了,就让父母去住那三间房子。 可是房子给刨成这样,想要住的话,收拾也要花不少钱。 愤怒的孙家兄弟气不过,本想带些人去三里庄找到前兄弟媳妇和那王光棍,要他们给个说法。 可是,你们梁家河的人,要是跑到三里庄去闹事,三里庄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再说,姓孙的在梁家河也没几家,他们也纠集不到很多人。 到最后,这口气咽不下也得咽了。 最多只能在家里对前兄弟媳妇恶毒地咒骂一阵子,过过过瘾算了。 儿媳妇改嫁走了,孙世文的父亲,孙老爹心里十分难受。 他其实很替儿子羡慕梁秉仁那样的。 留下一大堆孩子再死,后继有人,没绝后。 关键是,因为孩子们拖着,大仓娘没改嫁,坐山招夫,招来个老歪。 以后等大仓娘百年之后,还是要跟梁秉仁埋在一块儿。 也就是说,梁秉仁活着是个有老婆的人,死了也不是孤魂野鬼,到时候会有原配跟他合葬。 孙老爹想想自己家的老四,名义上娶了老婆,可是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关键是儿媳妇改嫁走了,老四就再也没人跟他合葬。 在阴间在永远是个光棍了。 老头想到这些,又想到自己四儿子年轻轻就死了,越想越难受。 这些日子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难受极了的时候,就去四儿子的坟上转悠。 可是,今天晚上,当他心里又难受坏了,吃了晚饭又去坟地转悠的时候,他发现四儿子的坟上有人影晃动。 一开始以为是眼花了,等到走进了,接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了四儿媳妇熟悉的身影。 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男的。 孙老爹感动得当即就泪眼模糊了。 他没想到平日里看着冷冷淡淡的四儿媳妇,居然还是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改嫁了,还知道来给自己前边的男人上上坟。 正在感动之时,他突然发现不对劲儿。 因为这一男一女既没有上香,也没有烧纸。 而是行踪极为诡秘的样子。 从包里掏出了什么。 还在念什么咒语一类。 然后他还听到四儿媳妇的问那男的:“锤子呢,锤子准备好了没有?等我念完了你把锤子递给我……” 孙老爹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没当场晕倒。 听到“锤子”二字,让他一下子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周寡妇这是使出绝户手段来了啊! 本地流传着这么一个风俗。 大概跟祥林嫂那事差不多的说法吧。 意思就是说,一女不嫁二夫,女人要是改嫁,死了之后,前边那个男人会在阎王爷面前讨要他的老婆。 可是,他的老婆已经改嫁给了别人,按理说,也属于别人的老婆。 最后阎王爷没办法,只好把改嫁的女人锯成两半,一人一半平均分了。 书上说的祥林嫂,解决的办法是捐门槛。 但是本地民间的风俗解决的办法不是那样,是极为狠毒的绝户计。 就是在女人改嫁之后,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准备好三个枣木橛子。 来到前夫坟前,先念一些咒语。 念完了之后,把三个枣木橛子深深地砸进坟里。 最后,寡妇再飞起一脚,把前夫的坟头给他踹飞。 经过这样一番操作,前夫就被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 也就没有见到阎王的机会,也就不可能有机会讨要老婆。 这样,他原来的老婆就能快快乐乐,后顾无忧地跟另一个男人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了。 212 二选一 明白一男一女在干什么的瞬间,孙老爹脑袋轰然炸响的同时,张嘴就要大喝一声。 可他只是把嘴张开,居然一点声音都没喊出来。 他自己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脑子里像是打个闪电,张大着嘴巴,就是发不出声音。 幸亏旁边一棵松树,孙老爹头脑一阵眩晕之时,本能地伸手揽住了松树。 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抱着树,脑袋嗡嗡了半天,腿上这才渐渐恢复点力气,能站住了。 也幸亏经过了这样一个动不了也喊不出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孙老爹想明白了一件事。 或者说,到此为止,对于他这个前儿媳妇的狠毒已经看得透透的了。 在这月黑风高之夜,人迹罕至的坟地里,要是刚才自己喊出来的话。 他一点都不怀疑前儿媳会把老头子灭了口。 然后把自己跟四儿子给合葬喽! 毫无人性,狠毒至此,干什么什么样的事老头都不会感到奇怪。 孙老爹强忍着内心巨大的悲痛,悄悄退出了坟地。 然后爆发出超越七十岁老头子生理极限的奔跑速度,一口气跑到了梁秉海家里。 砸开梁秉海的门,老头坚持着把事情说完,这才头一歪昏死过去。 梁秉海一边让老婆叫人,抢救孙老爹,一边紧急招呼村民。 拿上镢头铁锨锄头铁耙子,手里的手电筒谁也不许打开,四面团团把坟地包围起来。 可是这些村民毕竟没经过什么专业训练,做不到人衔枚马摘銮铃,也不懂悄悄地进村开枪的不要。 《李愬雪夜入蔡州》里面有一句话:“以卵投鹅鸭池,以混军声。” 所谓“军声”,指的是人多了,即使谁也不说话,但积少成多依然汇聚成很大的嘈杂声。 这么多的村民,一个个气得肚子比蛤蟆肚子还大,朦胧的月色下放屁的,打嗝的,绊倒的,崴了脚的…… 不等把坟地完全包围起来,坟地里面搞小动作的一男一女就警觉了。 像草地里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就跑。 村民们嗷呜一声捏开手电筒,随后就追。 王光棍推着自行车,周寡妇在后跟随,跌跌撞撞仓皇地跑出坟地。 出来后以无比慌乱的各种失误和惊叫互相埋怨当中,最后完成了全都跳上车子的动作。 一开始的,生产路路况不好,车子跑不快,有几次还差点撞进沟子。 跟疯狂追赶的村民们差不多的速度。 可是等他们上了大路,自行车的速度终于提起来了。 村民们全是步兵,眼看着就越拉越远。 等到他们完全看不到前边自行车的影子,村民们终于在怒火冲天中停下了绝望的脚步。 正在纷纷乱嚷地商议,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要不要回村纠集更多的人,杀向三里庄,来个窝里捉鳖,逮住这一对丧尽天良的狗-男女? 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呼喊声,截住周寡妇了! 村民们简直兴奋极了,再次发疯一般追上去。 上来就开始对这一男一女展开暴打。 实在是恨坏了。 要不是梁秉海当了这些年干部,有较强的组织纪律观念,尽量约束住了疯狂的村民,也许这二位当场就被打死了。 来捉拿坏人,当然绳子是少不了的,当下七手八脚,把这对男女结结实实捆绑起来。 留个绳头,就像牵狗一样带回了坟地。 孙老爹好不容易已经让人给救醒了,此时让一些村民陪着,也来到了坟地。 孙老四坟上的坟头没了。 不用问也知道是被周寡妇一记飞踹给踹飞了。 几个村民打着手电筒从旁边又给找了回来。 感觉就像抱着孙老四人头似的,又给安上。 坟堆上看到有鲜土的地方,扒了扒,赫然看到砸进了三个长长的枣木橛子。 孙老爹当场“昏橛”! 村民们又是一阵大乱,把孙老爹盘起腿来,掐人中,有的给他弯折胳膊。 搓揉了好一阵子,孙老爹才悠悠转醒,没等完全清醒过来,先用哭声开道。 苍老的哭声也没多大音量,可就是那么地具有感染力,现场的村民没有一个不哭的。 一会儿大部队胜利回师,牵着一男一女。 坟地里哭得正在伤心的村民一看抓住了元凶,顿时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迎上去,又是暴打一顿。 每个村民都轮番上去打了好几遍,一个个这才好受了点。 至少能喘上气来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处理这对男女的问题。 梁秉海在坟地里召开了一个现场紧急会议。 当然,第一要务是先去请村里懂行的老年人,赶过来对孙老四的坟进行一番紧急补救。 第二呢,决定把这对男女捆在这里,让他俩跪在孙老四坟前,村里出义务工,安排几个人看着他们。 等到天亮了给三里庄去信,让他们村的村干部来梁家河领人。 什么领人啊,还不是跟三里庄要说法。 其他人也就先行散去,怀着满腔义愤回家睡觉去了。 梁进仓和建刚明天还有事,也一块儿回村了。 本来砖厂的建设正在最紧张的阶段,建刚是没空儿回来的。 可是富贵要结婚了,明天要设宴,把最亲近的本家以及最要好的邻舍叫来,大家坐在一起。 商量喜事如何办,办到什么程度。 打好谱以后,接着就安排每个人在婚礼期间的分工。 作为富贵最要好的铁哥们,大仓和建刚哪怕再忙,也必须要回来参加打谱会议。 然后领到自己的任务。 因为打谱宴席要在明天晚上才开,大仓要求建刚回家以后跟他爹商量一下当厂长的问题。 建刚被大仓发配到煤矿上干的这些日子,他除了挣煤矿的工资,大仓每个月还给他发三十块钱的补贴。 建刚他爹梁秉文为了这事,已经数次来找大仓交涉。 梁秉文的意思,建刚在煤矿上干活,煤矿发工资是天经地义,为什么你还要另外补钱给他? 他要求建刚拒绝这笔钱。 但是大仓给的解释是,建刚现在干的工作,是自己安排的,他其实是为自己工作,算是在煤矿实习,所以要发补贴。 这些话,在梁秉文听来就是说天书,每一个名词他都听不懂。 他只知道大仓无论如何不能另外给钱。 其实,大仓承包村里砖窑的时候,让建刚在砖窑负责,并且管烧窑,给他双份工资。 梁秉文一开始的时候是坚决拒绝的。 直到后来听建刚说,大仓这次承包砖窑,挣了两三万块钱。 这才把梁秉文吓住了。 这次建刚除了挣着煤矿的工资,还要另外领一份大仓的工资,梁秉文又是无论如何理解不了。 他觉得这钱拿着外行。 不在理。 虽然大仓给他解释了,过些日子自己还要半个砖厂,还要建刚替自己负责。 但是梁秉文的意思是,等建刚去负责了,给你干的时候再拿工资不迟。 现在你砖厂还没干的,就先发工资,那就不行。 建刚只好把大仓每个月补给自己的钱昧下了,没敢让他爹知道。 现在眼看着砖厂快要建成,建成后,建刚这个砖厂厂长就算是正式走马上任。 工资问题,就必须商量好。 大仓给出了两个工资方案。 第一,建刚没有基本工资,砖厂那边刨去上交县里的,剩下的净利润他跟大仓对半分。 第二,每月一百块钱的基本工资,外加净利润的百分之二十。 很明显,第二个工资方案属于稳重型的。 假若砖厂不赚钱,甚至亏本,建刚至少每月有一百块钱的基本工资在那里,他不用承担任何风险。 但是,建刚在煤矿实地工作、考察了大半年,又在大仓的逼迫下查阅了大量相关的资料。 还在大仓的逼迫下学会了成本、利润等方面的核算。 所以现在的他,对于在建的砖厂,基建能花多少钱。 建成投产后产量有多少,销量如何,会有多少利润。 这小子现在就像掌上观纹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先不算准备下一步上马的煤球厂,但就砖厂来说,就拿最保守的产量和销量来算,每个月剩下的净利润也不会少于一千块。 也就是说,按照大仓的第一套工资方案,他每个月至少分五百块钱。 天文数字啊! 干建筑的,两年也挣不了五百块钱啊。 现在一个月就能挣五百块。 他很清楚,这是大仓够哥们,才要跟他对半分。 其实,按照他的构想,如果像此前承包村里砖窑那样,一个月给他六十块钱。 他就已经十分满足,会无怨无悔地给铁哥们把事儿干好。 但是大仓要求建刚既然跟着自己干,那就必须听自己的。 工资方案提出来了,选哪一个,你们自己决定。 二选一,其他没得选。 并且告诉建刚,如果秉文大爷嫌多,就让他想想,如果大仓跟着建刚干,建刚会怎么跟他分? 分多分少,这是根据出力多少来定的。 亲兄弟明算账,约定清楚了,多了别嫌多,少了别叽歪,以后就不会因为钱的问题影响兄弟感情。 建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向他爹汇报大仓给出的工资方案,先得到他爹的一顿暴打。 大仓那顿打,在寿宴的第二天,已经挨过了。 213 山鱼这是怎么了 原因,寿宴头天晚上,建刚不是跟四只仓在他家老屋睡的嘛。 建刚从煤矿跑回来,就是家里捎信给他,又给他提了一门亲,让他回来相亲。 媳妇迷建刚还被四只仓按在炕上重打四十。 万万没想到的是,寿宴当天,就是因为大仓安排建刚跟孙业霞合作,俩人在商商量量的工作当中,一见钟情了。 并且建刚给大仓放了狠话,此生非孙业霞不娶,你要是喜欢看我打一辈子光棍,就别给我介绍。 当天晚上就跑了,去煤矿上班去了。 听说有逃婚的,还真没听说有“逃相”的。 第二天媒人带着姑娘上门相亲,梁秉文拿不出青年来跟人家对相,难为死了,甚至都恨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年轻点顶替儿子,至少把今天这事糊弄过去吧。 媒人和姑娘骂咧咧从“老骗子”家离开之后,气急败坏的老骗子先去找大仓。 大仓也很无辜啊,建刚是活的,他也没有必须要看住建刚的责任啊。 可是梁秉文才不听他解释呢,认定就是大仓挑唆的。 大仓的屁股都差点让他踹肿了。 今天晚上好容易等到这个逆子回来了,梁秉文焉能不狠狠地暴打一顿。 以泻被放鸽子之恨。 最让梁秉文不能释怀的是,他打听到那个被放鸽子的放了鸽子的姑娘,人家第二天跟着媒人又相了一家。 据说人家现在前几天已经订亲了。 好好的姑娘,当时梁秉文已经相中了,眼看着送上门的鸽子,飞了! 越想越生气。 不过后来建刚告诉老爹,之所以逃相,是因为看上夏山街一个姑娘了。 人家还是非农业户口。 关键的是,对方也看中自己了。 比方说,今天晚上在公社里一块儿吃的饭,姑娘还说自己瘦了,还给自己倒酒呢! 梁秉文感觉这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是真的。 决定暂时放过他,明天去问问大仓。 然后建刚才有机会跟老爹汇报,大仓给出了两个工资方案。 第一个方案,挣了钱对半分,梁秉文倒是没什么感觉。 就是第二个方案说出来,差点没把他给吓得蹦到房梁上去! 什么,还是双份工资? 基本工资就是每月一百块? 然后还能分到利润? 当然,对于分到的利润,梁秉文依然没什么概念。 就是这个每月一百块,把他吓坏了。 要知道,去年大仓把建刚从建筑上拽下来的时候,建刚的日工资不过才八毛钱。 虽然梁秉文也知道,要是去煤矿上干砖厂,而且让建刚负责,建刚肯定要多操很多心。 你看看现在就能明白,孩子都累瘦了一圈儿。 可是出去干活挣钱,哪有不吃苦,不受累的。 就是多受点苦,多受点累,给的工资就一下子翻了五倍多。 哪有大仓这样做买卖的,这也过于仁义了! 梁秉文给儿子建议,选第一个方案,不要基本工资,跟大仓平分利润吧! 建刚只能苦笑。 他很理解老爹的用意,就是希望儿子能跟大仓风险共担,挣钱了,就跟着分点。 如果大仓不挣钱,那么建刚就权当帮了兄弟,一分钱拿不到也无怨无悔。 只是建刚最清楚不过,在煤矿上办矸石砖厂,建厂全部是县里投资,而矸石什么的,这些原料是不花钱的。 最大的开支就是工人工资和电费,其他还有矿上的各种优惠和扶持。 这买卖几乎是躺着挣钱,哪有风险啊! 可他知道,这些道理跟老爹讲,他听不懂。 既然老爹坚持要儿子选择第一个方案,那就听他的呗。 其实大仓的意思,也是希望建刚选第一个方案。 毕竟砖厂投产之后,煤球厂也就立即投产,这两项加起来,利润相当可观。 大仓就是要让建刚跟着自己赚到第一桶金。 第二天,建刚就去找大仓,跟他说老爹选了第一个方案。 并且跟大仓分析了老爹的心理。 虽然老人把事情的实质弄反了,但是俩人都知道,家里的老人都替他们珍惜这份友情。 就怕因为在一起干事,因为分钱分不明白,弄得多年的感情毁于一旦。 归根结底,在他们那一辈人眼里,多少钱也买不到一个人。 感情远比钱重要。 汇报完了老爹的选择,建刚腆着脸对大仓说:“昨天晚上半晚上没睡着觉。” 大仓瞥他一眼:“巧了,我跟你一样,也是半晚上没睡着觉,让周寡妇那俩人给气得!” 建刚看出大仓是故意跟自己岔话题,只好直接说道:“我还是在想孙业霞那事。” “可以啊,你自己的脑子,愿意想谁那是你的事。” 建刚磨磨唧唧地说: “我意思是,昨天晚上躺下了半天没睡着,一开始确实是让周寡妇那事给气得。 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想到孙业霞了。 我突然联系到一个问题,你让她学会计,是不是想让她学好了,到砖厂来管账?” 大仓斜眼瞥着他:“你认为呢?” “我脑子反应慢,昨晚在饭桌上居然没往这上面想。”建刚说道: “可是睡不着觉的时候,才突然想明白的。 要是她到砖厂当会计那就好了,我们俩就能天天在一块儿。 她就别想跑了!” “想得真美啊!”大仓挖苦道: “我的买卖,让你当厂长。 然后再弄个会计去,让你搂着。 你俩把账目在被窝子里就扒拉好了。 这么看来那砖厂也没我什么事了,你俩就开成夫妻店吧。” 呃! 建刚挠挠头,脑筋一时有些拐不过弯来。 他可一点没往这上面想。 他只想着自己是大仓的铁哥们,绝对不会因为钱的原因跟他闹矛盾。 如果孙业霞成了自己的老婆,肯定跟自己一样,也是把大仓的买卖当成自己的买卖来维护的。 怎么到了大仓嘴里,就变味儿了呢? 看着建刚一脸迷惘的样子,大仓发现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于超前了。 就建刚现在还停留在小农思想的阶段,让他接受经济社会的思维方式,确实跳跃性太大。 于是讨好地拍怕建刚的肩膀,笑道: “跟你开玩笑呢! 如果我连你都信不过,这世界上就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我刚才跟你说那话,不是针对咱俩人的关系来说的。 我是针对做买卖的原则来说的。 咱们现在干砖厂,才是做买卖的第一步,以后要干的事儿多了去了。 到时候规模会越来越大,用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如果全部用自己人,咱们没有那么多的自己人。 可是用外人,他们不跟咱们一条心怎么办? 这些问题,你联系到刚才我跟你说的那意思,没事的时候琢磨琢磨。 就像咱俩现在的模式。 第一,你要向我学习,只要发现可以用的人,就要培养他,培养好替你看好摊子的人,你当甩手掌柜。 做不到这一点,你的买卖永远做不大,最大也是个家庭作坊。 第二,就像我跟你开的玩笑,绝对不能用感情来管理买卖,要靠制度。 如果你当厂长,孙业霞当会计,即使你俩的账目做得再明白,我这个当老板的心里也难免犯嘀咕。 唯一的办法就是厂里的领导班子各负其职,互相监督,互相制约。 用制度去约束每一个人,工作就能做好,当老板的也放心。 听懂了吗?” “……”建刚有些一下子消化不过来。 “反正记住我说的这些话,在工作中,慢慢参悟吧。”大仓说着站起来: “走吧,好多日子没去山鱼那里看看了。 据说刘媒婆给他介绍的亲事八九不离十了,正要准备成亲呢,咱们过去看看。 另外我在想,他和狗咬反正赶着驴车每天出去,我想让他俩再附带着卖煤球。 一则能让他俩增加一份收入,再者嘛,也是给咱们的煤球做宣传。” 这年头,村里几乎没有烧煤球炉的。 因为家家户户有锅灶,不管是炒菜做饭还是烧水,都是用大锅。 反正现在家家户户不缺烧的了,自家地里的柴禾根本就烧不完。 谁会浪费那个闲钱再去添置煤球炉! 但是,种地的农民不烧煤球炉,各个公社驻地,可是有很多不种地的。 那些不种地的,家里也没有柴禾烧,其实很需要一个煤球炉。 既可以做饭,也可以烧水。 反正俩光棍的经营范围现在已经扩展到好几个公社驻地了。 以前的时候,他们赶着驴车下去做买卖,要是被公社的人看到,还会被驱赶,甚至带到公社里训诫。 从今年开始,公社里对走街串户做小买卖的,基本上不管了。 做小买卖的也就胆子越来越大,都把触角伸到了公社驻地。 毕竟,对于农村人来说,公社驻地就是个小县城,全公社最有钱的人,可是全住在那里。 有钱人多的地方,生意就好做。 大仓的意思是让俩光棍驴车上顺带捎着煤球,既能多一份收入,也能给自己的煤球做宣传。 俩人来到山鱼的新家,看到山鱼刚刚收拾好驴车,拉上了咸鱼虾酱虾皮子等物,吃过早饭准备下乡去呢。 看到大仓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山鱼突然眼圈儿一红。 214 她到底干了什么 山鱼一见大仓眼圈儿就发红,弄得建刚的眼圈儿也是有点发红。 去年正月到现在,不到两年的功夫,山鱼和狗咬俩光棍成了村里能排前十的富户。 你看看现在山鱼的大瓦房,简直都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在村里的新房子当中,豪华程度也能排前几名。 就在去年正月初一,大仓让建刚回家偷山楂,说要帮助俩光棍娶媳妇。 当时建刚虽然无条件执行大仓的命令,但是对于四十多的老光棍还能娶上媳妇,相当不以为然。 可是现在来看,这不是马上就要实现了吗! 据说山鱼叔的亲事八九不离十,商量着很快就要把那个寡妇娶进门了。 建刚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几乎可以全部算作大仓努力的结果。 当然,俩光棍那也是相当能干。 可是如果没有大仓,可以肯定他们现在还是处于整日委靡,混吃等死的状态。 当初借钱给他俩当本钱,去供销社走后门弄糖票,这些不必说。 就说他俩现在卖的咸鱼等物,甚至有时候还能有很稀罕的鲜鱼,全是大仓利用他开车的便利,从海边给他们拉回来的。 这年头别说你没有钱,就是有钱,农村人上哪去雇一辆大卡车给自己拉货? 那简直是任何人办不到的事情。 而且全是免费替他们拉的。 说到底,这都是钱。 而且别人就是有钱,想模仿都模仿不来的。 这才成就了狗咬和山鱼,成为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买卖人。 所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建刚暗下决心,以后要向大仓学习,等自己能力上去了,也要力所能及地帮助村里那些老弱病残。 山鱼喝住了驴,红着眼睛对俩人说道:“家去看看吧!” 因为准备结婚了嘛,他的新家又收拾了,还添置了好多家具,他想让大仓和建刚参观一下。 “不进去了叔!”大仓摆手说: “日头都老高了,你还是赶紧下乡去吧。 俺就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们两位老叔愿不愿意再捎上点煤球卖? 要是想卖的话,过些日子我把炉子和煤球给你拉过来,你们俩慢慢卖就行了。” “我俩?”山鱼就像没听懂一样看着大仓。 眼里已经泛起泪花。 大仓和建刚对视一眼,感觉很不对头了。 “不是你俩还能有谁?”大仓笑道。 从一开始蘸糖葫芦,到后来给他俩拉海味儿,这些都是把山鱼的住处当了大本营。 山鱼盖了新房子,把院门做得很宽阔,赶着驴车能进去,大仓拉来海味儿也还是卸在山鱼这里。 狗咬就是把山鱼这里当仓库。 反正这些货物就是给他俩拉的,俩人一直都是共享资源,独立算账。 “他——”山鱼突然喉咙哽住了,然后好容易才又迸出几个字,“他不干了——” 然后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为什么?”大仓和建刚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太让人意外了。 本来眼看着就是孤苦而死的光棍,因为大仓的帮助让他们的人生拐了个大弯,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眼看着就是娶妻生子,过上比村里其他人还要富足的生活。 而且放着大仓这么好的后盾,为什么突然要不干了呢? 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啊! 山鱼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哭着说道:“他的驴和车都卖了。” 啊! 大仓和建刚更是奇怪了。 “为什么?叔,你快说他这是为什么?” 山鱼突然一下子蹲下去,抱着脑袋“嗷嗷”地哭出声来了:“我就怕他想不开,寻了无常,呜呜……” 两个老光棍虽然这些年来见面就掐,但是整体在一起干活,这两年来又一块儿做买卖,说是患难兄弟都有点轻了,几乎可以用这些年相依为命过来的。 感情那是相当深厚的。 看山鱼难过成这个样子,不用问,狗咬肯定是出了大问题。 俩青年一边一个过来蹲在山鱼身边:“叔,那你赶紧说说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不让说,我也不能说——”山鱼边哭边摇头。 建刚摇晃着山鱼的肩膀:“你必须要说啊,不说出来怎么帮——” “算了!”大仓拍了一下建刚,“咱俩过去看看吧。” 山鱼眼泪鼻涕在脸上抓了一把,甩在地上,抽噎道:“你们去了他也不会说!” “不说我们也得过去看看,叔,你忙你的去吧。” 望着山鱼和驴车的背影,大仓叹口气,对建刚说道: “他俩打光棍时间太长了,经不起事。 一旦发生点事,心理状态就会恢复到以前那样。 走吧,先过去看看狗咬叔遇到什么事了。 然后再去看看周寡妇那俩混蛋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他们村的人来了没有?” “他们村来了人也不能轻易让他们把人领走。”建刚恨恨地说道: “坏人永远是坏人,别指望她能变好。 前年她陷害你,你就应该听我和富贵的,把她撕着头发拖出来,狠狠地教训一顿。 你当时拦着,说她是个妇女,咱们不能打女人。 这种人你要是不给她个教训,她就以为干了坏事也没事,以后还会干更坏的事。” 大仓沉默不语。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古今中外,一直以来都在争论不休。 尤其是国外,主流思想就是认为坏人永远是坏人,即使判刑坐了监狱,出来以后还是坏人。 但是国内主流的思想认为,犯了罪的人,经过监狱的改造,还能重新做人变成好人。 其实不管是好变坏,还是坏变好,这样的例子都不乏其人。 人性太复杂,真是没法下定论的。 说着说着,俩人到了狗咬家门口。 相较而言,狗咬被山鱼赶超了。 山鱼从小是个孤儿,一直靠着村里人,靠集体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属于自己的寸土之地。 狗咬还有父母留下的三间老屋。 可是现在,山鱼已经盖了新房。 狗咬因为有老屋住着,就没有急着盖新房,反而不如山鱼条件好了。 这只是一种惰性,并不是说狗咬没钱。 这两年来买卖越做越好,他和山鱼挣的一样多,每人手里几千块钱总是有的。 大仓上去推了推门,奇怪的是,门关着。 都这个点儿了,村里人早就吃过早饭,该干啥干啥去了,难道狗咬还在睡觉? 山鱼说他驴和车都卖了,买卖也不做了,难道又恢复以前那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让他突然放弃蒸蒸日上的日子,重新委靡了呢? 大仓抬手刚要拍门,手腕子突然被建刚从身后抓住了。 “干嘛?”大仓回头问他。 “你听——”建刚朝着院子里示意。 俩人屏住呼吸,往院子里侧耳倾听。 这回听清楚了,狗咬的院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动。 像是有人在打斗,又像是俩人在摔跤,但是仔细听又全不像。 大仓果断地转到旁边,扒着墙头,冲建刚叫道:“你担我一肩!” 建刚赶紧跑过来,蹲在地上,大仓踩在他肩膀上。 建刚扶着墙站起来,大仓的脑袋就从墙头上露了出来。 “我操——”大仓惊叫一声,猛然一蹬就跳上墙头,然后噗通一声跳进院子。 蹬的太急太猛,建刚一下子仰面朝天摔在地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院门已经被大仓从里边轰隆一声打开了:“快进来!” 一看他那么急,建刚就知道出大事了,连滚带爬跟着跑进院子。 只见狗咬掐着自己的脖子,在院子里翻滚。 看样子翻滚了一会儿了,院子里水桶、笤帚、农具什么的一片狼藉。 刚才俩人听到院子里奇怪的声音,就是狗咬翻滚弄出来的动静。 俩人上去一边一个,抓住了狗咬的胳膊。 狗咬嘴唇乌青,脸色发黑,张着嘴,大瞪着两只灰白的眼睛,来回翻滚分明就是在垂死挣扎。 大仓俯身在他嘴边一闻,一股浓烈的敌敌畏味道。 “你揽住他!”大仓冲建刚大吼一声。 然后跳起来捡起一只水桶,一脚踹断一柄铁锨,用半截锨柄敲着铁桶冲出门口。 大声喊着:“快来人啊,谁还在家,赶紧出来,谁家有青松肥皂的全拿出来……” 声音急促而凄厉,听着也怪瘆人的。 左邻右舍那些在家的,都跑出来了。 “大仓,干什么?” “怎么了……” 大仓往狗咬家一指:“俺叔喝敌敌畏了,赶紧把肥皂捣烂了搅拉肥皂水,给他灌下去,我去叫秉海叔开拖拉机!” 跑了两步想到秉海叔可能在坟地处理周寡妇那事呢,离着有点远。 于是又往承包小拖的那家跑去。 拖拉机倒是在家,就是人出去了,他老婆一听狗咬喝药了,也急了,要跑出去找她男人。 “来不及了!”大仓摘下摇把,抡了两圈儿把拖拉机摇起来,跳上去开着就往狗咬家跑。 到了他家门口,院里院外已经挤了满满的村民。 没等到近前大仓就在拖拉机上大吼:“闪开闪开,都闪开,赶紧进去抱被子。” 开到门口停下,没等他再吩咐,已经有两个村民抱着满满的麦秸跑上来,扔进车斗。 接着被子也抱出来,铺在麦秸上。 几个青年抬着狗咬从院里跑出来,还有俩青年一边跟着跑,一边依然往狗咬嘴里灌肥皂水。 把狗咬放在车斗里,瞬间又跳上七八个身强力壮的青年。 大仓开着拖拉机,一溜烟奔向公社医院。 到了医院,立即安排灌肠。 忙活到中午,总算把狗咬给救醒了。 见他脱离危险,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人救过来了,大仓让其他人都回去吃饭去吧,他一个人留下照顾就行了。 狗咬挂着吊瓶,虽然醒了,但是一直闭着眼,不愿睁开眼,也不说话。 大仓坐在床边,轻轻抓着他的胳膊:“叔,好好的买卖,日子越过越好,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 狗咬就像没听见一样,依然是闭着眼不说话。 “叔,到了这个地步,死你都不怕,还有什么话不敢说吗?” 狗咬依然不说话。 但是大仓看得清楚,即使狗咬的嘴唇紧闭,但是依然颤抖得厉害。 “叔,我也没觉得帮了你们什么,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是尽力想让你们过得好一点。 我觉得蛮对得起你们的。 你应该能信得过我。 为什么我连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呢?” 狗咬的眼睛闭得再紧,这回也兜不住眼泪了,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唰唰地流下来。 “叔,说吧,天大的事,我跟你一块儿顶着!” 按理说,狗咬刚刚抢救过来,状态还不是很好,应该让他休息,养养精神再说。 可大仓是经验丰富的过来人。 要是到了后世,像这种服毒的人,灌肠完毕之后,还需要血液透析,查肝功的。 尤其是血液透析,至关重要。 因为灌肠仅仅是清除了他肠胃当中的毒药,但是有一部分毒素已经被血液吸收。 如果不做透析,当场看着病人抢救过来了,可是血液中的毒性一旦发作,那就再也救不过来了。 可是现在,哪有透析那种设备啊! 只能听天由命,祈祷狗咬血液当中吸收的毒素不多,他自身的抗毒能力,能扛过去。 可万一他扛不过去呢? 他的死因不就成谜了吗! 所以大仓要趁着他还清醒,无论如何先把狗咬服毒自杀的原因问出来。 大仓站起来,用毛巾给狗咬擦着眼泪。 狗咬突然一把攥住大仓的手,眼睛也睁开了,嘴唇剧烈颤抖: “大仓,你叔对不起你啊——” 大仓把另一只手也覆在狗咬的手上:“叔,我说了,不管什么事,我跟你一起顶着,我就想听你一句明白话!” “周寡妇,周寡妇——”狗咬不但嘴唇哆嗦,周寡妇三个字出口,全身都在剧烈颤抖,“我做鬼也饶不了她——” 大仓吃了一惊,周寡妇怎么无处不在? 她不是还在坟地里跪着吗! 她到底把狗咬怎么了,逼得狗咬都要服毒自杀? 215 光棍就必须要踹寡妇门吗 狗咬几乎是在全程泣不成声当中,向大仓叙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自从大仓帮助他和山鱼做买卖以来,俩人不但生活和经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是心理上,精神状态上,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日子蒸蒸日上,人生有奔头了,前途一片光明。 俩人既为了自己的日子,也为了不辜负大仓,都是起早贪黑,十分地吃苦耐劳。 日子好了,有钱了,媒人也上门了。 只不过俩人一开始的时候,挣钱真的有点挣疯了,满脑子全是做买卖挣钱那回事。 以前日思夜想,做梦都盼望娶媳妇的老光棍,现在居然没有心思娶媳妇。 只不过买卖上了正轨,腰包也足了,才开始有精力考虑娶妻成家那事。 刘媒婆最早的时候,先是给狗咬介绍,没给山鱼介绍。 等到山鱼盖了新房子,刘媒婆又对山鱼十分上心。 当然,也没放松给狗咬介绍。 只是,一时半会儿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 他俩四十出头了,这情况只能找寡妇。 而寡妇往往不是一个人,往往是拖家带口的。 老光棍要娶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 而条件太好的,没有孩子拖累的,或者年轻漂亮的寡妇,人家也看不上他们。 有时候介绍一个寡妇,因为各种原因没弄成的时候,刘媒婆也跟狗咬开玩笑。 她说:“周寡妇倒是没有拖累,把她介绍给你要不要?” 狗咬一听就知道刘媒婆拿他开涮呢。 周寡妇跟他差着十来岁,而且长得那么漂亮,又那么风骚。 别说周寡妇不会同意,就是她同意,狗咬也不会同意,那样的女人他养不起,养不活。 狗咬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即使在街上碰上周寡妇,他也是尽量躲着。 不过自从他和山鱼买卖越做越好,钱越挣越多,名声在外以后,周寡妇见了他,态度明显有所改善。 以前见了他这样的老光棍,都是鼻孔朝天,看看都怕脏了眼睛的。 有一次又在街上碰到,周寡妇主动热情地跟狗咬打招呼,并且问他,是不是来了鲜鱼? 狗咬老老实实地说就是来了鲜鱼,不过剩下不多了。 周寡妇怕明天就没了,就要求到狗咬家里去买一点。 其实,自从他和山鱼做买卖以后,村里人需要咸鱼什么的,在他们下午回来的时候,也会到他家去买的。 于是就带着周寡妇去家里,称了鲜鱼给她。 过了几天,周寡妇又来买咸鱼。 反正,她来得挺勤。 就在一个今年夏天的傍晚,山鱼正在家里做饭,周寡妇又来了。 来到以后就主动帮他烧火。 因为是夏天嘛,周寡妇穿得很少。 坐在灶前烧火,往锅里下东西的狗咬居高临下,从她敞得很开的脖领子那里看进去…… (在狗咬的强烈要求下,具体细节不再赘述) 也不管是谁先主动地表示了,反正饭还没熟的,狗咬跟周寡妇对彼此的身体,已经熟到不能再熟。 就是熟到最高级别的那种。 狗咬把积攒了四十多年的宝藏,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全部奉献给了周寡妇。 并且食髓知味,一下子上瘾,一发不可收拾。 周寡妇也很配合的,来买鱼的次数越发地密集。 当然,从那以后,不但周寡妇可以随意吃鱼,狗咬还数次借钱给她。 名义上是借钱,但是彼此都知道,这钱是不用还了。 虽然有时候周寡妇借钱的数目有点大,狗咬也是很心疼,但是这人啊,一旦上瘾,往往就不再考虑钱的问题。 尤其是周寡妇借钱的数目较大时,一开始是不说的,她很巧妙。 总是在狗咬在她身上扑腾到最关键的时候,突然就扭动身子退出来,不配合了。 狗咬那时候,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啊。 于是,周寡妇开始来心事了,缺钱。 缺多少狗咬就会答应借给她多少,然后猴急地继续进行。 最可怕的一次,是周寡妇又来“买鱼”。 然后鱼买到一半儿,周寡妇还没开始说借钱,刘媒婆疾风火燎闯了进来。 可能是因为狗咬忘了关门吧,反正刘媒婆一进房门,就看到了狗咬炕上不可描述的一幕。 刘媒婆倒也光棍,一点都没有吃惊,抱着胳膊看热闹。 最后两个女人走的时候,都拿到了让她们满意的钱。 狗咬不知道的是,刘媒婆那钱在后世也是有名堂的,叫“封口费”。 过了几天,周寡妇又来了,狗咬中毒已深,又要求干那事。 周寡妇推说狗咬家里太乱,有时候会有来买鱼的,不安全。 她邀请狗咬在下半夜的时候,去她家进行。 狗咬熬到下半夜,颠儿颠儿地踹寡妇门子去了。 此前的时候,这样的好事也就是肥田和宋其廷之流,或者还有大算盘子,他们才有资格来。 村里那些老光棍,对于周寡妇只能是有想法有看法,就是没办法。 当然也包括狗咬和山鱼。 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的狗咬也能堂而皇之地让周寡妇给他留门了。 第一次到周寡妇那香喷喷的炕上来,狗咬都要晕了,幸福极了。 腾云驾雾一般地开始了他的幸福生活。 只是幸福生活只进行了一半,房门就被人踹开了,闯进来一个男的。 狗咬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至于男人的本领有没有被吓得失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男的怒火冲天地进来,手持棍棒一类,进来就对狗咬展开暴打。 周寡妇也翻脸了,信誓旦旦地向那男的表示,不是通-奸,自己绝对不是自愿的。 是这个老光棍趁着下半夜偷着爬墙进来,把她强-奸的。 而且为了表示她说的是实话,还十分卖力地帮着那个男的制住狗咬,合力打他。 狗咬被差点打死,但他咬着牙一声都没敢吭。 他怕被左邻右舍听到,会发现自己在周寡妇家里。 一男一女打够了,男的还把狗咬捆了起来,叫嚣着要把狗咬送公安局,让公安局把他枪毙了。 为什么那男的有那么大的底气呢? 原来他是三里庄的王光棍,他已经跟周寡妇登记了,马上就要结婚。 今晚有事过来,走得晚点了,没想到让他看到这一幕。 作为周寡妇的官方同意的名正言顺的男人,他怎么可能受得了自己的老婆被一个老光棍强-奸呢! 这时候的狗咬,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就在王光棍提着狗咬,要送去公安局,让公安局把狗咬枪毙了的时候。 周寡妇又开始给王光棍下跪,苦苦哀求。 她的意思是,虽然送去公安局肯定会把狗咬枪毙,可是自己的名声呢? 公安局枪毙完了狗咬,全县都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被枪毙的,那么自己的名声也就毁了。 自己名声毁了,自己男人的名声不也受拖累吗? 王光棍看来觉得有道理。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饶了狗咬。 怎么办呢? 周寡妇献计献策说,狗咬有钱,要不然你就跟他要点钱吧! 王光棍勉强答应了。 要多少呢? 王光棍张口要十万。 狗咬被暴打了半晚上,一直咬牙没吭声,也没被打得昏过去。 可是王光棍这个十万出口,狗咬当时就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强烈要求王光棍把自己送到公安局枪毙算了。 他不是不怕死,也不是不想出钱,可是他上哪弄十万块钱啊! 砸出骨髓来也弄不到十万块啊。 一万他也拿不出来。 本来他手里已经攒了将近五千块,玩了周寡妇两个来月,花去一千多。 现在手里也就剩下三千来块钱。 本来这些钱在村里相较于其他人来说,已经是巨款了。 可是跟十万块差得太多。 最后在周寡妇的调和之下,王光棍降到了一万。 216 抱个炸药包子同归于尽 可是,降到一万狗咬也接受不了啊。 他现在手里只剩三千来块钱了。 这年头钱是那么好挣的吗? 要不是大仓无私的帮助,就凭着他和山鱼的能力,三十块钱也挣不来啊。 听说有的村出了个万元户,县里都给做宣传。 可是后来听说,万元倒也不虚,只是把家里的钱,鸡狗鹅鸭,老母猪,房子,甚至柴禾垛都折成了钱,勉强能够一万吧。 县里千挑万选找出来的富户都是这种状态,农村其他人家的家底是个什么情况,可想而知。 现在对于狗咬来说,一万块跟十万块,没什么区别。 反正就是把他砸成粉末也拿不出来。 还是强烈要求把自己枪毙了干脆。 王光棍和周寡妇想尽了各种酷刑折磨他,想让他认下这一万块钱。 甚至王光棍都用烟头去烫狗咬最隐私最敏感的那个部位。 知道他会耐受不住而惨叫,烫的过程中周寡妇用破布塞住了狗咬的嘴。 狗咬疼得眼珠子差点鼓出眼眶,拼命蜿蜒…… 狗咬跟大仓描述到这个细节,泣不成声浑身颤抖,好长时间都没缓过来。 大仓脊梁沟都一阵发麻。 狗咬那物件闲置了四十多年,好容易开刃,只试用了两个多月就遭此酷刑。 加之在兴奋的顶点遭到惊吓。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了? 难道这就是命? 所有能想到的酷刑都反复用了好几遍,眼瞅着天快亮了,王光棍和周寡妇也看明白了,狗咬说他手里只有三千来块钱,应该是真的。 “给你一天的时候,先凑一半,拿五千块钱过来,剩下的五千写个欠条,一年之内还清。” 这是王光棍的原话。 一男一女又怕就此放狗咬走了,他回头不认账了。 让他先写了个一万块钱的欠条,并且在下面注明了欠钱的原因。 约定到晚上把五千块钱先送过来。 这才趁着天不亮把狗咬放出去。 狗咬回到家,当时就差点上吊死了。 可是,任何一个生命都是向死而生,而畏死向生是作为生命的本能。 那么容易就自我了断自己的生命吗! 但凡有一线希望,人就要挣扎着活下去。 天亮之后,狗咬拖着残躯,赶着驴车拉着全部的货物上了集,以最便宜的价格打包卖了一千块钱。 还差几百块钱,他跟大算盘子借的高利贷。 要搁以前,大算盘子一块钱都不会借给村里的老光棍。 但狗咬今非昔比,他已经是村里排得上前十的有钱人,大算盘子不朝他害怕。 而且十分欢迎他来借钱周转。 仅仅借几百块钱,大算盘子还嫌少呢。 当天晚上,狗咬又去周寡妇家,把五千块钱送给那一男一女。 以为可以要回那张欠条了。 但是精明的王光棍并没有把写着欠钱原因的欠条还给狗咬。 只是让狗咬在欠条上自己注明,已经还了五千,剩下的五千一年内还清。 做完这一切之后,这对男女又对狗咬进行了长时间的语言威胁。 大意就是如果狗咬敢不老实,立即就拿着这张欠条去公安局告发他强奸妇女。 另外威胁他,跟任何人都要说出去,云云。 其实这些威胁的话都是多余。 最害怕让人知道这事的,应该是狗咬。 即使是光棍,也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关键是这年头的人,思想太干净。 他受不了名声臭了之后,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戳戳,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 交上五千块钱以后,踹寡妇门这事总算是告一段落。 可是,狗咬为了凑钱,连吃饭的东西都变卖掉了,生意肯定做不下去了。 再说,他即使没有把驴和车变卖,他也做不了买卖了。 因为精神被抽空,整个人委靡了。 除了整日的惴惴不安,就是陷入无比的悔恨当中。 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几天的功夫人就脱相了。 山鱼见他不去拿货,也不见他的驴车出去,很奇怪,就找上门来。 一开始的时候,狗咬抱定决心,任何人,打死自己也不会跟他说的。 但是山鱼不一样,那是他这些年来最亲密的伙伴。 最后,狗咬在痛哭失声当中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山鱼。 山鱼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啊,当时就吓坏了。 然后,山鱼的意思是自己手里还有将近四千块钱,差多少,再去找大仓想想办法。 或者再去找大算盘子借高利贷也好,凑齐五千块钱,先把那张欠条要回来。 那样一张承认自己强奸了周寡妇的条子在人家手里攥着,让谁也寝食难安。 可是,狗咬哪有脸再去找大仓啊。 山鱼一旦提到大仓,狗咬就拼命地来回扇自己耳光。 虽然是个光棍,可他们毕竟是大仓的长辈,而且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叔叔。 作为长辈,干出那样丢脸的事儿,谁能有脸去跟侄子说! 他悔恨,也痛恨自己辜负了大仓帮助他们的一片苦心。 狗咬唯一求山鱼的一件事,就是要他无论如何替自己保密。 再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了。 就在昨天晚上,闷在家里的狗咬听到村里大乱。 早已成为惊弓之鸟的他,听到村里出了乱事,就认为铁定是冲着自己来的。 胆战心惊地出来,躲在最阴暗的,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偷听。 当他听到别人嘴里有“周寡妇”的字眼的时候,差点没吓晕过去。 周寡妇不是嫁了人,带着所有的家当走了吗? 连门窗都刨走了! 现在村里人又提到她,狗咬更加证实了今晚的乱象跟自己有关。 这一夜几乎就是用嗓子眼含着狂跳的心脏度过的。 天亮之后他终于打听明白周寡妇这次是怎么回事了。 本来周寡妇昨晚那是跟他无关,他应该松一口气。 可是,狗咬不是这么想的。 他听村里人说,周寡妇和王光棍昨晚差点被愤怒的老少爷们打死,现在双双捆在坟地里。 跪在孙老四的坟前,等着三里庄的人来给个说法。 也就是说,三里庄王光棍的家人,还有村干部来了以后,梁家河的人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么好过。 要让周寡妇和王光棍当着自己村的人,把他们一对男女干的好事全部交待。 而且还要罚钱,做保证一类。 狗咬认为,那对男女被村里人都要打死了,肯定会把他们干的坏事都说出来。 当然包括跟狗咬那事。 一旦想到村里人听到自己踹寡妇们,还被人捉奸在炕…… 狗咬就无法面对。 本来前途光明的好日子就这么毁了,同时狗咬的精神力也毁了。 这几天一直都不想活了。 精神一直恍恍惚惚。 现在一想到自己的丑事铁定要败露了,他的精神终于全线崩溃。 跑大算盘子那里买了一瓶敌敌畏,回来关上门来就喝下了大半瓶。 关键是敌敌畏味道太冲,喝到一半他就灌不下去了。 其他村里也有喝农药死的,他也听人议论过。 仅仅是听说,以为这东西喝下去舒舒服服往炕上一躺,就死掉了。 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喝下去以后并不是马上死。 而是马上剧烈的痛苦。 大仓和建刚来的时候,他已经从炕上滚到地上,从地上翻滚到院里,有一阵子了。 翻滚的过程中,最盼望的事就是赶紧死去,一秒都受不了了。 吊瓶里的药液在一下一下地滴着,可是完全赶不上狗咬流泪的速度。 也不知道他在诉说过程中一停不停的流泪,为什么也没看出来有脱水迹象? 在狗咬的叙述过程中,大仓只是静静地听着,一直不说话。 如果不是狗咬一直哭得稀里哗啦的话,他会看到大仓平静的外表下,一双拳头不由自主咯咯地攥起,又展开,展开又咯咯攥起…… 很明显,狗咬这是中了周寡妇和王光棍的“仙人跳”。 按理说,在这年头,尤其是北方农村,是没有这种套路的。 不但现实中没有,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更是想都想不到的事儿。 虽然这种利用女色敲诈的套路在古时候就有,至于起源于哪朝哪代已不可考。 好像明朝话本小说里有记载,诗云:“睹色相悦人之情,个中原有真缘分。只因无假不成真,就里藏机不可问。” 到清代才正式命名为仙人跳。 只不过后来新社会了,对坏人镇压得也挺厉害,各种震慑之下,这种套路对于很多农村人来说那是闻所未闻的。 更别说干出这样的事了。 可是谁能想到,在这种全民朴实的环境中,淳朴思想的浸泡下,王光棍和周寡妇都能无师自通地干出仙人跳这样的事儿。 而且对一个可怜的老光棍下此狠手。 大仓不敢想象,到了后世,当思想完全自由,贪欲无限放大之后,什么样的光怪陆离的手段什么都出现的时候。 他们得坏到什么程度? 可以肯定对于这种本质的人来说,他们的坏会永远矗立在社会的潮头。 这种人真的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 大仓是个善良的人。 不但与人为善,即使得罪过自己,陷害过自己,甚至想把自己弄死的人,比方说宋其果。 宋其果在这么老实的年代都干出那样的事,大仓都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感觉他还年轻,希望给他一个活下来重新做人的机会。 可是对于王光棍和周寡妇—— 这次,大仓真的起了杀心。 死了他一个,幸福许多人。 “叔,”大仓对狗咬说道: “我觉得你就这么死了真的不值。 既然你这么恨周寡妇,做鬼也饶不了她,你为什么不抱个炸药包子,跟那一对狗-男女同归于尽? 换了我的话,就是死,也得把坏人拉上一块儿死!” 这话有点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狗咬擦擦眼泪,眼睛里燃烧起熊熊的怒火:“我哪有炸药包子啊!” “我能弄到。” “那你给我弄个去,大仓,你叔最后一次求你了!”狗咬一下子急了。 看样子,他真的会义无反顾。 别看现在把他救活了,可他想到以后要面对的戳脊梁骨,还有生活的无以为继,还是觉得生无可恋。 只要能让一男一女那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狗咬死几次都不怕。 “那好,我去给你想办法。”大仓说道,“不过抱炸药包子也得需要力气,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全力配合医生,先把身体养好。” “嗯!”狗咬狠狠地点头,“大仓,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时候建刚吃完饭来了,替换大仓去吃点饭。 大仓正好有许多要紧事急着去办,就让建刚在这里看着。 并且嘱咐他,只要医生说病人可以吃东西了,就去国营饭店买那些清淡的,容易消化的给咱叔。 从医院出来,大仓哪有时间吃饭啊。 狗咬这事必须争分夺秒完成。 他就怕狗咬会病情反复,指不定哪一刻就突然over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骑着车子奔回村里。 直接去了刘媒婆家。 在狗咬的叙述中,大仓知道刘媒婆曾经在狗咬的炕上,看到过不可描述的一幕。 而且还不着痕迹地让狗咬主动出了“封口费”。 也就是说,狗咬和周寡妇之间保持着不正当男女关系,刘媒婆是知情人。 217 活着就是伤天理 朱国成去赶集卖兔子刚回来。 今天兔子不好卖,快下集了才全部卖掉,然后又仓促中买了些老婆吩咐要买的东西,这才往回走。 走到家日头都偏西了,这个点儿了还没吃饭。 灌了半瓢凉水,刚拿起一张煎饼咬了口,翻检采买结果的刘媒婆就开始破口大骂。 很明显朱国成这个集没赶明白,没达到老婆的采买要求,刘媒婆相当恼怒。 甚至光是骂还不解恨,直接抄起一根烧火棍,要抽朱国成。 朱国成赶紧疾步往外避走,出了院门,手里抓着那卷煎饼,嘴里还嚼着。 一边快走一边回头,看看老婆有没有追上来。 只顾着往回看了,差点撞到大仓的车子上。 大仓跳下来一把抓住他:“叔你这是咋了?” “哦大仓啊——”朱国成再次扭头看一眼怒冲冲叫嚣着追上来的老婆,脸一红。 大仓对刘媒婆说道:“婶子,又咋了?” “额,大仓——”刘媒婆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前年的时候,她因为败光家里存款,又借了大算盘子高利贷,无颜面对,上了一个吊,还差点跳个井。 鬼门关上走了一趟。 幸亏大仓家娘俩从中斡旋,朱国成才算是捏着鼻子原谅了她。 她当时自知理亏,在朱国成面前也强势不起来,那一阵子对男人伺候得相当熨帖。 只是事情渐渐过去,她的歉疚感渐渐消失,脾气一点一点又恢复过来。 此长彼消,朱国成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又矮了下去。 最后,夫妻关系终至于完全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在村里,刘媒婆还是原来那个刘媒婆。 只是在大仓面前,刘媒婆再也恢复不了给他介绍黄秋艳那时候的状态。 首先,刘媒婆这条命,几乎说是在大仓娘俩的努力下,才存活过来的。 而且当时,还是她吃了原告吃被告,两面三刀当媒人事发的情况下,大仓娘俩以德报怨救了她。 刘媒婆就是再无情无义,心里焉能没有一点亏欠感! 再说,老歪母亲在大仓家过了一个生日,当时来贺寿的都是什么人,全村人谁不知道? 就大仓家现在具有的势力,跟他亲近的感到骄傲,对他歉疚的心里肯定就会打鼓。 还有刘媒婆听人说,大仓承包村里的砖窑,挣了好几万块钱。 虽然不知道这个消息的真假,也没见大仓一家嘚瑟,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大仓家只是财不外露而已。 最关键的一点,刘媒婆见了大仓之所以有些肝颤,是因为她后来发现,大仓一身正气。 虽然她也说不清道不明这种感觉,但一旦见到大仓,她就不由自主想到自己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 然后自惭形秽,或者自己都感觉自己很猥琐。 本来她像下山猛虎一般追打自己的男人,但是正好被大仓撞见,鼓荡的气势立即随风飘散。 整个人就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立刻就瘪了。 大仓从朱国成手里抓过他的煎饼,撕下一半,把咬开的另一半又给他递回去。 一边吃一边笑道:“叔,干吃不噎得慌?去你家喝口水好吧?” 两口子立刻重归于好,变身好客的主人,把大仓让到家里。 进了屋,大仓手里的半块煎饼已经下肚。 他确实饿了。 刘媒婆赶紧讨好地又递给他一个,里面还卷了一根儿大葱,并同时递上两根咸菜条。 大仓一边吃,一边问刘媒婆狗咬那事。 狗咬今天早上喝了敌敌畏,被送到公社医院灌了肠救过来了,全村人瞬间就全知道了。 刘媒婆消息如此灵通之人,肯定也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现在大仓突然跑她家来问狗咬和周寡妇的事,让她很是慌乱。 因为那天傍晚她在狗咬炕上看到不可描述的一幕,浑水摸鱼参观了一番。 并且夹七杂八说了一些敲山震虎的话。 狗咬吓坏了,主动拿出一些钱孝敬她,并且再三央求她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刘媒婆肯定不会说出去。 这事如果不说,就是攥在她手里的一个把柄。 果然,此后她再去狗咬家里买鱼,都是不花钱的。 此前因为给狗咬介绍寡妇,去买鱼的时候,狗咬都是少要她钱。 实在是赶不上看带色的一幕,更有经济效益。 “婶子,这里面没你什么事,你也甭紧张。”大仓说道,“我就是想听你一句实话。” “对啊,你紧张什么?”朱国成也跟着说。 不知道为什么,在大仓面前,朱国成突然又有了男人气概,一点都不怕他老婆了。 刘媒婆唧唧歪歪把那天傍晚撞见的一幕说了,说完又赶紧表白说: “我可没想要他钱啊,是他硬塞给我的。 我怎么也不要,可是后来我就想,要是不要的话,狗咬会不会怀疑我会给他说出去? 为了让他放心,我就暂时先拿着那钱了!” 大仓摆摆手:“钱是小事,他愿意给,与你无关。” 说着,大仓跟朱国成要来纸笔,把刚才刘媒婆说的大概意思写了下来。 交给朱国成,让他看一遍,看看自己记的对不对。 两口子都很紧张,不知道大仓这是要干什么?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们别害怕,俺叔这事没你们什么事,这个咱们都清楚。 我之所以记下来,就是想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调查清楚。” 两口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大仓让朱国成在记录下面签上他的名字。 朱国成又有点害怕,不敢签。 后来大仓再三保证,就是为了留下个证据,绝对不会让他们承担什么责任。 朱国成出于对大仓的信任,最后还是在记录下面签了名字。 大仓拿到了刘媒婆的证言,马不停蹄立即赶回公社医院。 狗咬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大仓给自己搞炸药包子呢。 没想到大仓带回这份刘媒婆的证言。 狗咬识字不少,看了那份证言,当着自己俩侄子的面儿,真是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 实在是无地自容。 建刚却还蒙在鼓里,不知道狗咬叔到底为什么要自杀。 看了大仓带回来的证言,简直把他震惊到了。 周寡妇平常在村里多么风骚,上她炕的都是村里高级的人物,这个村里人都知道。 万万没想到狗咬叔都有此殊荣! 可他还是不能把狗咬寻死跟周寡妇联系起来。 大仓说道:“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记下刘媒婆的话,而且让朱国成签字吗?” “……”狗咬眨巴着眼睛,一脸迷茫。 大仓看看狗咬,又看了看建刚,以无比坚定的口气说:“周寡妇,和他现在的男人,必须死!” 这话更是让建刚吃惊非常。 大仓让狗咬把事情的原因再跟建刚说一遍。 事已至此,狗咬也不想再隐瞒了。 而且,刚才已经跟大仓说了,他自己也感觉不再是什么秘密。 反正自己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于是把自己被周寡妇和王光棍坑了的事,又叙述了一遍。 等他说完,建刚已经暴跳如雷好几次了。 要不是大仓按住,这小子早就跳起来,回到村里的坟地,把那对狗-男女碎尸万段了。 大仓说道:“这回你明白我为什么说他俩必须死了吧?” “必须死,这样的人要是还让他活着,那就没天理了!”建刚暴跳如雷地吼叫着。 “对!”大仓说道,“他们活着,就是伤天理!” 218 告死状 建刚抓住大仓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对嘛,这才我们兄弟应该说的话,对于坏人,你越老实,越忍着,她们越放肆!” “对,忍无可忍,再不忍了!” “那赶紧回去,叫村里人千万不能放了那对狗-男女!” “已经放了,”大仓说道,“我刚才回村的时候听说,三里庄的村干部和姓王的弟兄们,把那俩人领回去了。” “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放了呢?”建刚又暴跳起来,“放虎归山,这不好弄了!” “也不是随便放的,他们交了罚款,写了认错书,保证书,包括村干部都在上面签了字。” 建刚深恨晚回去一步:“那也不行——” “那都是小事!”大仓说道,“就是没放,咱们也不可能回去把那俩混蛋弄死。” “那怎么办?” “那俩人干的事,够枪毙了。”大仓目光坚定地说。 啊! 狗咬和建刚都大吃一惊。 他们从没想到这个茬。 在他们的思想观念当中,冤有头债有主,出了事情,就是凭各人的实力对决。 从来没想到还要动公安局这一层。 “可是——”建刚迟疑道,“咱叔给人家写了欠条,自己都在欠条上承认强奸了,舌头长在他们嘴里,到底怎么回事全凭他们说,这事说不清道不明啊!” “法盲啊!”大仓戳了戳建刚的肩窝: “我命令你,回去找法律方面的书给我自学。 没让你当律师,就是让你多明白点事。 就咱叔这事你要从头到尾看好了,好好学学。 那对男女如果不让咱叔写欠条,也许还死不了。 但就是因为那张欠条,就能足够证明他们敲诈勒索一万块钱,这就是证据,是铁证。 现在可是严打,你有没有听说偷一块钱被判死刑,抢了个帽子就判死刑的? 当然那都是刑罚过重,可对于那对男女来说,敲诈勒索一万块,这属于数额特别巨大。 还有私设公堂,滥用私刑。 于法于理,他们都该死。” 建刚和狗咬听得都很懵。 不过又感觉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他们一下子听不懂,这情有可原,毕竟受时代局限,他们还是所见所闻太少了。 大仓却是知道,到了后世,有的敲诈勒索案不好定罪,就是没有最直接的证据。 尤其是数额问题,嫌疑人咬定数额很少,甚至不承认敲诈勒索,单凭受害人的指证很难定罪。 但是,有的“聪明人”,敲诈完了还让受害人写个欠条的,那可就是铁证了。 大概王光棍和周寡妇,就属于那种聪明人吧! 当然,到了后世,只要没出人命,也没有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敲诈勒索即使数额很大,一般也不会判死刑。 可是,对于周寡妇和王光棍来说,在当今社会,这个年头,能一下子敲诈一万块。 别说在农村,就是到了县城,或者说现在整个东昌县,敲诈勒索涉及如此大数额的,那都是绝无仅有。 而且敲诈对象还是一个可怜的老光棍。 只能说,在这个年头,周寡妇和王光棍绝对属于那种利欲熏心,胆大包天,肆意妄为,作恶多端,道德极为败坏的人。 罪大恶极,不死绝对不足以平民愤。 大仓拿起刘媒婆那份口述记录,对狗咬说道:“叔,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就是要替你去告周寡妇和她男人。” 狗咬勉强点了点头。 不要说他一个老光棍,就是换了任何一个农民,一旦说到要告状,要摊官司,他们就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思想。 何况狗咬给人写了欠条,承认强奸。 在他的认知当中,自己的罪过比周寡妇和王光棍要大得多。 既然大仓说那俩人要枪毙,那自己呢? 不得枪毙五次! 之所以还要勉强点头,是因为他对生死看得不那么重了。 只要能让周寡妇和王光棍得到应有的惩罚,自己被枪毙也无所谓。 有可能砰的一枪更干脆,比喝敌敌畏要好得多。 大仓看出了狗咬的犹疑,又说道: “叔,我现在就去了。待会儿上边肯定要过来找你问话,你怕不怕?” “不怕!”狗咬突然义无反顾地说道,“反正我是死定了,怎么死也是死,只要能同归于尽,让我怎么着都行!” 这下大仓放心了,刚才之所以不是自己告诉建刚,而是让狗咬再给建刚叙述一遍,其实就是在锻炼狗咬。 他自己做了亏心事,恨不能那事完全消失,全天下谁也不知道,这种心理任何人都会有。 就像刚穿上一双新鞋遇上下雨,肯定要尽量走好走的地方,绕着水洼和泥泞的地方走。 但是一旦一脚踩进烂泥,从此就再也不用躲闪了,可以完全放开任意行走,新鞋也可以当雨鞋穿。 狗咬连着跟俩侄子叙述了两遍,很明显他已经放得很开,基本上对自己跟周寡妇的事,不再躲躲闪闪。 大仓又嘱咐狗咬,待会儿上面的人来问话,你有什么说什么,千万不要有所隐瞒,大大方方把所有的事说出来就行。 狗咬一一答应着。 可能到现在为止,在这个世界上最能让他相信的人,也就大仓了。 大仓拿着刘媒婆的证言,立马去了公社大院。 找冯长民报案! 冯长民这几天很忙。 因为夏山公社马上就要撤销了,在原有的公社基础上,设立镇政府。 其实,这种设立乡镇为农村基层行政单位的改变,从79年就开始在部分省市开展试点工作了。 这次把人民公社政社合一的体制,变更为基层行政单位乡镇的工作,更是在全国大部分的地区展开。 镇政府成立以后,夏山公社这个名称将永远成为一段历史记忆。 取而代之的是夏山镇人民政府。 而且因为这几年治安状况越来越恶化,以前靠冯长民一个治安股长就管得住全公社治安的情况,也是一去不复返。 有的地方已经在乡镇一级设立派出所,除了所长和指导员,还要视本地情况配备数目不等的干警。 如果夏山镇设立派出所,冯长民当然会成为第一任所长。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他忙的主要是公社改乡镇的事儿。 听到小梁说他要来报案,冯长民笑道:“小梁啊,报案也不看看火候,这都忙得一个人恨不能劈成几半使了。” 梁进仓严肃地说道:“冯股长,我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大案子。” “哦,是吗?”冯长民敛起笑容,擦一把额上的细汗,“那你跟我到办公室来吧。” 到了股长办公室,梁进仓把他叔被仙人跳敲诈勒索,数额特别巨大,受刑半个晚上,而且被逼得服毒自杀,详细跟冯股长说了。 冯长民一听,敲诈一万块? 也是吓了一跳。 前些日子县里要树立致富典型,给夏山公社摊派了一个万元户的指标,差点没把几位领导给为难死。 关键是现在农民刚刚吃饱穿暖,仓里有点余粮,来钱的途径却并不多。 家里能存下几百、甚至上千的农户也不是很多。 更不要说万元户了。 谁能想到,区区村里一个老光棍,居然被仙人跳敲诈一万块,这个数额确实是异乎寻常地大。 可是,令冯长民陷入沉思的是,证据呢? 小梁嘴里所说的仙人跳这种犯罪方式,冯长民作为治安人员,居然是头一次听说。 当小梁说完之后,冯长民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事很难找到确切的证据。 因为男女关系这种事,发生的当时只有两个人,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在旁边参观。 也就是找不到旁证的情况下,你去状告其中一个人,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会出现各执一词的情况。 虽然现在还是严打,严打的精神就是要求对于案件快审快结。 有时候判决一件案子,可以不用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只要八九不离十,或者根据常理判断,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也能宣判。 可是,冯长民还是有着十分严谨的法治精神的。 也就是说,单凭山鱼的指控,执法机关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遭到了敲诈。 也许是因为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挟私报复,污蔑陷害也说不定呢! “你是说敲诈勒索的证据是吧?我有。”梁进仓说道,“那天夜里俺叔在毒刑拷打之下,被逼着写下了一万块钱的欠条。” “有欠条。”冯长民沉吟道,“要是被告不承认是敲诈,而是辩称这是正常的经济往来呢?” 梁进仓笑笑:“冯股长,你觉得现在这种经济条件下,农户与农户之间什么样的经济往来,会欠下一万块钱?” “对!”冯长民肯定地点点头,“如果对方无法说明往来缘由,那是可以推断为敲诈勒索的。” “其实不需要推断。”梁进仓道,“他们还让俺叔在欠条下面注明了欠钱原因,那就是让俺叔承认强-奸了周寡妇,这钱是用来赔偿对方的。” “啊!”冯长民再次吃惊,“你叔写下了证明,承认他强-奸了周寡妇?那这样的话,也不能完全认定对方是敲诈勒索。” “可如果我有证据证明俺叔不是强-奸,而仅仅是跟周寡妇通-奸呢?能不能认定对方是敲诈勒索,是仙人跳?” 冯长民点头说: “那是肯定的,如果你能证明他们俩人只是通-奸,一个寡妇,一个光棍,这事你情我愿,不犯法。 然后却在欠条上承认他是强-奸,那么对方的敲诈勒索罪名就成立了。 而且还是一万元的欠条,数额巨大。” 梁进仓拿出他给刘媒婆做的记录: “冯股长,这是我们村一个目击证人的证词。 对于长时间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两个人来说,你觉得有必要强-奸吗?” 冯长民一边看记录一边说道:“都一直保持那种关系了,说明女方是同意的,肯定就不需要强-奸。” “这是我们村一个妇女的证词,我之所以记录下来,就是怕你们去调查的时候,她会改口。 下面是她男人的签字,当时也在旁边听着。 不单单是她亲眼看到了通-奸现场。 你看她上面说,左邻右舍看到周寡妇密集地往俺叔那里跑,进去以后就关上门,大家对他俩的关系都心知肚明。 这些情况只要你们去做个调查,就完全能证明他俩几个月前就已经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冯长民点着头,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关系图。 然后惊奇的发现,梁进仓给他提供的信息,已经完全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也就是说,只要能在王光棍那里拿到狗咬写给他们的欠条,那就是铁证如山。 有一个完整的证据链能够证明,王光棍和周寡妇处心积虑设下仙人跳,对狗咬进行敲诈勒索。 而且最让冯长民惊讶的是,梁进仓在控诉王光棍和周寡妇的时候,言辞相当激烈。 他说王光棍和周寡妇二人,处心积虑对村里一个可怜的老光棍下此狠手。 其犯罪动机极其卑鄙,犯罪手段极其残忍,犯罪性质极其恶劣,犯罪情节极其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人身危险性极强,造成老光棍服毒自杀的后果极其严重! 冯长民把整个案情再次梳理完一边,放下笔,然后定定地盯着梁进仓。 “冯股长,有什么问题吗?”梁进仓问。 “问题就是——”冯长民盯着小梁,手指在桌子上轻敲着: “咱俩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在我的印象当中,你是个性格很随和的人。 可是今天从你的控诉来看,我感觉,你这是下定决心告死状!” “对!”梁进仓无比坚定地点点头: “除了俺叔被敲诈勒索这事,上次周寡妇蓄意陷害我那事不了了之,这次我要再次提起诉讼。 不把她盯死,誓不罢休!” “好!”冯长民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还是喜欢你这种面对坏人坏事嫉恶如仇的性格。 三里庄跟我们不是一个公社——不,现在应该说不属于一个乡镇,我不能越界抓人。 现在我先给县公安局打电话报告案情,然后跟你去医院做笔录。 做完笔录调集民兵,兵分两路,一路去你们村调查俩人是否真正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 另一路由我亲自带队,去三里庄把两个人先控制起来,重点要搜获那张欠条!” 219 移风易俗 冯长民办案还真是雷厉风行。 等到县公安局的人赶到夏山镇的时候,冯长民已经完成了调查,抓获了两名涉嫌敲诈勒索的犯罪分子。 并且从犯罪分子家里搜出大量现金,以及原告所说的那张欠条。 所谓大量的现金,指的是王光棍自己的积蓄,周寡妇带过来的小金库,还有从狗咬手里勒索到的第一期五千元现金。 光是现金总额就超过了一万块。 办案人员很是感慨,县里敲锣打鼓宣传的致富典型,万元户,其实是连他家的柴禾垛都折成钱,从勉强有一万之数。 谁能想到还真有藏着一万多块钱的人家啊! 只不过对这俩“洞房里一对新夫妻,被窝里两样旧家具”的犯罪分子来说,那是藏的钱越多,对他们越不利。 有了那张欠条这个确凿的证据,敲诈数额特别巨大,两个犯罪分子那是想赖也赖不过去的。 抓来以后把俩人分别关在两处,利用囚徒困境,跟周寡妇说王光棍都招了。 跟王光棍说周寡妇都招了。 然后宣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 这俩人果然很快就相信对方已经招了。 因为他们刚刚结婚不久,别看合伙作案商议得挺和谐,其实对彼此都防着一手呢。 一听对方招了,他们就想对方不但招了,肯定要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推啊。 于是对犯罪行为供认不讳的情况下,还千方百计把责任往对方身上推,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指控对方。 表白自己只是受了对方的蛊惑,糊里糊涂做了对方的帮凶而已。 当然,对于这二位怎么互相指控,大仓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了。 对于两个人会怎么判,他也不想知道。 因为他很清楚那俩人是死定了。 虽然是罪有应得,但是听到那种消息,想起两个没有人性的东西,心里总是不舒服。 至于狗咬,一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等着被抓,然后被枪毙。 可是大仓去替他告完状,然后治安人员过来做了问话以后,却并没有人来把他抓走。 大仓告诉狗咬叔,我让你大大方方跟治安人员把事情说清楚,坦白你跟周寡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其实是让你自证清白。 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虽然不道德,但不违法。 尤其是一个光棍,一个寡妇,只要你情我愿,没妨碍谁,也没伤害谁,不道德的成分也不严重。 当狗咬听说王光棍和周寡妇被抓,然后被县公安局带走以后,他就放声痛哭了一场。 过了几天,狗咬居然扛过了复发期,康复出院了。 然后又过了些日子,传来王光棍和周寡妇被枪毙的消息。 大队部现在正式改成了村委会,村委会大门口贴出的县公安局的通告里面,被枪毙人员里面,赫然就有王光棍和周寡妇的名字。 名字上都打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鲜红的叉号。 得知这个消息,狗咬又是放声痛哭了一场。 过了几天,上面通知狗咬去镇上,拿回了他被敲诈勒索的钱财,以及他写的那张欠条。 狗咬又惊又喜,又羞愧难当。 虽然他是光棍,搞的只是一个寡妇,又不是有夫之妇,可是,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事。 回来以后在大仓和山鱼的劝说下,狗咬重新打起精神,又添置了毛驴和驴车,重操旧业。 又开始做他的买卖了。 当然,这是后话。 先说大仓帮着狗咬状告王光棍和周寡妇之后,就又紧张地投入到帮着富贵张罗婚礼当中。 大仓和建刚作为富贵最铁的哥们,而且他俩也还没结婚,那么当然要站在第一位。 当伴郎。 据说以前的时候,选伴郎、伴娘还要看属相,那些跟新郎、新娘犯着的属相,都用不着。 可是前些年破四旧,打牛鬼蛇神,太多太多传统的东西都给打没了。 庙拆了,神像扔河里了。 连每个村的土地庙子也给砸了。 据说梁家河以前也有一座破庙,里面还有几个泥塑的神像,破四旧那会儿给砸了。 神像抬着,几个人还喊歌谣:“有灵你就上天,没灵你就下湾!” 噗通扔河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此举冒犯了神灵,还是扔神像的时候脚下一绊掉进河里的缘故,反正其中一个回家当晚发高烧,差点over了。 烧香拜佛那事属于迷信活动,绝对不会有人干了。 再说你就是想烧香,也买不到烧纸和香。 至于看相打卦那些事,谁要敢干,直接把你抓起来。 村里原来有个能人,也吓得跑到关东去了。 所以这些年以来,村里人结婚也移风易俗,没有以前那许多的讲究。 你就是想讲究,也没有给你掐指一算,算算哪个属相能用,哪个属相用不上。 所以,大仓和建刚作为富贵最铁的哥们,只要还没结婚,那就必须是他俩当伴郎。 前几年条件不好的时候,最简单的结婚就是男的拿两朵大红花,走到女的家里,给她戴上大红花,领着回家睡觉生孩子就是了。 再后来还有用小推车,把自己的老婆从娘家推出来,推到自家炕上,这就是自己的了。 这几年日子好了,有闲心了,结婚越来越隆重。 结婚都有锣鼓队,鼓点密集,锣声响亮,还有铙钹一齐响,十分热闹。 接新娘子也不再是小推车,而用大马车。 马车的车厢用一领崭新的竹席完成船篷状,固定成一个顶棚,顶棚上面在蒙上一床大红花的毯子。 连拉车的骡子脑门上都顶一朵大红的纸花。 那是相当喜庆。 去的时候,新郎、伴郎他们都挤在马车里。 回来的时候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全部走着。 马车大红的棚子里,坐着一身大红的新娘子。 接新娘子的马车到了村头,早在村头迎候的帮忙的就开始点上鞭炮。 锣鼓家伙全部响了起来,走在前面开道。 后面浩浩荡荡跟着迎亲的队伍。 在富贵家附近,有一户人家家门口外面特别平坦宽敞,这里早已摆开了阵势。 过门的仪式就在这里进行。 背景也是挂了一床大红花的毯子,两边都装饰着大红纸花。 主持人早就一脸严肃地准备好了。 220 惊为天人 这几年来,结婚典礼的仪式也基本固定下来。 就是找个宽敞的地方,背景挂上大红花的毯子,前面摆一张桌子,这就是个简单的主席台。 前边几年,背景毯子正中是伟大人物的画像,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不时兴了。 只有毯子,周围装饰着大红纸花。 主席台的两边坐着富贵的爷爷奶奶和父母。 主持人基本就是村里的老校长担任。 他站在桌子后的正中间,手里拿着一张大红纸,那是发言稿。 四周看热闹的村民,几乎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 这年头的人就是闲的,好容易村里有办喜事的,都赶着来凑热闹,看看新娘子长得漂亮否。 孩子则是等着抢喜糖、花生等好吃的。 往往一托盘的喜糖和喜干果扬出去,一窝蜂涌上上百个孩子,像上百个小狗一样疯狂争抢。 等到结束,总得有几个孩子手都被踩肿了,哇哇大哭。 新郎和新娘并排站在主席台前。 锣鼓家伙一停,老校长就开始宣读:“进行第一项,新郎新娘向来宾三鞠躬。” 新娘子比较老实,就是转圈儿鞠躬。 富贵作为标准新郎,那必须是拒绝鞠躬的。 要是老老实实听话,对于当新郎的年轻人来说,那就太丢脸了。 必须要表现出桀骜不驯的样子,才像个大青年嘛! 富贵就是故意跟着转圈儿糊弄事,稍微点点头表示一下。 人群顿时发出海啸般不满的声音,立马跑上好多青年,擒住富贵,按着他的脑袋让他深深地转圈儿鞠躬。 富贵拼命挣扎,坚决不鞠。 于是现场一片混乱。 乱过一阵儿,老校长宣布:“进行第二项,新娘新郎向长辈三鞠躬。” 新娘子于是老老实实鞠躬。 富贵再次被涌出来的青年按住脑袋。 富贵拼命挣扎。 等到进行第三项,新郎新娘互相三鞠躬的时候,混乱达到高潮。 富贵肯定是坚决拒绝给新娘子鞠躬的。 如果他鞠躬了,那不就表示他是个怕老婆的人了嘛。 被青年们擒住,按着脑袋。 而且故意使坏,让新郎新郎的脑袋撞在一起。 没轻没重的,新娘子疼得眼睛都噙着泪花。 正在热闹欢快达到高潮之时,现场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 然后就见四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挤进人群,站在人群最前边,观看典礼。 其中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肩膀上,扛着明晃晃一台录音机,音乐声音极大。 周围的人听起来都震耳欲聋,很奇怪扛着这位是不是铁耳朵? 吓了一跳之后,有的村民就问:“他扛的那块收音机怎么那么大动静?” “嘁!”其实这四位上午就来了,村里好多人已经见识过,长了见识的村民对老土的问话者表示出十分的鄙夷不屑: “他扛的那叫录音机,不是收音机,你真是老土,连录音机都不认识。” 上午这四位进村的时候,每人一辆自行车,其中一位后边就放一台录音机,一边走一边最大音量的放音乐。 这景象简直比村里来了耍猴的,震撼力强太多了。 因为耍猴的常见,像今天这种景象,活了九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太也没见过。 而且耍猴的就知道筛锣,人家放出来的音乐“轰通轰通”比敲鼓动静都大。 街道两边全部塞满了看奇观的。 只能说这年头的某些人,神经比较大,四个人收获了比看耍猴的还要热烈的眼光,以及讨论。 他们丝毫没感觉到尴尬害羞,而是感觉这才是他们想要的效果,那是相当得意。 当时看热闹的村民就互相打听:“那是男的女的?” 因为这四个人都穿着花衬衣,长头发,还烫了。 农村人的裤腿做得都很收敛,以前的人为了干活方便都是打绑腿。 可是这四位的裤腿,宽阔得快要赶上裙子了。 跳下车子的时候,裤腿能整个把皮鞋都包裹住。 有通晓时事的村民告诉大家,人家穿的那叫“喇叭裤”,现在城里的年轻人就时兴这个。 皮鞋叫火箭头,你没看见皮鞋的前头很尖! 区别于老笨的大头皮鞋。 其实对于村里人来说,大头,火箭头,对他们来说都属于一个头,两个大。 因为他们什么头的皮鞋都没穿过。 现在已经是秋天,小风一刮凉飕飕的,村里人都穿上了厚褂子。 人家四个人只穿薄薄的衬衣,还敞开两粒领扣,基本上就露着大胸脯子,还挺胸叠肚的,好像很热的样子。 好奇的村民从敞得很开的领口往里偷窥,很失望没有看到他们想看到的物事。 基本上从这点生理特征上来说,虽然四个人烫了长头发,花衬衣,但应该,是男的。 而且这裤子叫什么?哦,叫喇叭裤来着,还真是个喇叭,裤腿像开了喇叭花,从大腿往上都做得很瘦,紧紧勒住腰胯。 连胯子中间都勒出鼓鼓的一坨。 很明显,男的无疑! 这四个男女不分的男青年,打听到田富贵家,拖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趾高气扬地进村了。 然后村民们才打听到,原来这四个人是到富贵家看喜,喝喜酒来了。 据说,其中那个扛录音机的,人家的爸爸是干什么的来着,开“公私”的。 反正现在本村的建筑队,在县城是跟着人家干。 梁家河的建筑队自从前年在县城揽了个活,给粮食局建一栋二层楼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谓回不来了,不是被扣住了,而是因为活儿干得好,他们一个地方的活儿还没干完的,下一个活儿就已经定好了。 越干,口碑越好。 而现在城里好多单位都盖办公楼,建职工宿舍什么的,建筑活很多。 所以他们这两年一直在县城干 相较于其他村里的建筑队,给人垒个院墙,盖个猪圈、鸡屋子的小活儿都接。 梁家河建筑队就是去乡下盖三间大瓦房,对他们来说那都是看不在眼里的小活儿了。 现在他们跟县城一个叫曹焕忠的大包工头联合了。 曹焕忠成立了一个建筑公司,为了显示自己规模大,把有一定实力的梁家河建筑队也收编过来。 其实就是梁家河建筑队名义上属于曹焕忠的建筑公司,其实你是你,我是我,根本还是两家人。 表面联合除了让建筑公司看起来规模很大,另外曹焕忠还给收编的几个建筑公司揽活儿。 他揽的活一般价格都挺高,他扒一层皮,比梁家河建筑队自己揽的活价格还高。 所以这个联合对双方都有利,合作很愉快。 田富贵因为能干,更因为有建筑方面的天赋,干了几年建筑,一路步步高升。 一开始从小工升为二把刀,然后升为瓦工。 到现在为止,在梁家河建筑队,除了队长和会计,他已经是队里的三号人物。 在建筑工地几乎不用他干垒砖砌墙那些活了,基本上每天就是指挥指挥。 到了后世,这就是施工员的职位。 因为有一定的地位,在曹焕忠眼里也算一个人物。 田富贵结婚,曹焕忠也跟着随礼了,因为很忙,就派儿子曹明坤代替他到梁家河来参加宴席。 曹明坤从小在县城长大,几乎很少到农村来。 这次被他爸委派这么一个任务,很是高兴。 正好来体验一下农村生活,顺便展示一下他那最时兴的一身行头。 跟他一起来的三个小伙伴还建议,“要不要在婚礼现场放着音乐,给他们跳一段迪斯科?” 这种留长发,穿花衬衣,喇叭裤,火箭头皮鞋,扛录音机,跳迪斯科的时髦生活,刚刚在县城兴起。 据说人家大城市早就流行开了。 曹明坤他们去大城市见识过,回来开始模仿。 在县城来说,他们算是最时髦的了。 现在到了农村,那就时髦到天上去了。 至少他们自己觉得到了农村,比八府巡按到了乡下还要生杀予夺。 那些看到他们目瞪口呆,跟着就像看西洋景一样的老农民,在他们眼里实在是又卑微又可笑。 他们的虚荣心在到了梁家河的那一刻,得到了无限的满足。 走在村里,他们感觉整个村子都盛不下他们四个了。 那种高档感实在是无以复加。 本来,农村的结婚,都是从结婚的头两天就开始伺候客人。 都是吃过早饭,客人就来了,然后中午吃喜宴,有的能喝到天黑才走。 或者是被送回去的,因为醉得不省人事。 到结婚这天,还有客人来,但是客人中午喝过喜酒,基本绝大部分下午就回去了。 新人都是下午过门,黄昏时分才举行个结婚典礼,然后开始坐床,闹喜房。 也就是说,曹明坤他们四个中午吃完喜酒,就可以回去了。 但是,他们四个怎么也不想走了。 因为在忙活着帮忙的人群中,他们赫然发现了一个跟农村人截然不同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还一脸稚气,但是个子不矮了,而且有腰有胯,走起路来那姿势直接让他们四个看呆了。 尤其是小姑娘的脸蛋,长得不能仅仅用漂亮来形容,怎么说呢,或者在他们四个看来,那种长相叫高贵。 不管是长相,还是气质,还是穿着打扮,都让他们无比肯定地认为,这个小姑娘绝对不是本村的。 而是城里来的。 连小县城的都不是,而是大城市来的。 因为他们在小县城没见过这么好看,让他们看到就感觉十分高贵,看了还想看,看得都不想走了。 只希望能多看一眼。 吃完酒席四个人就在办喜事的这里来回溜达,只希望能再看到那个小姑娘一眼。 后来终于又看到那个高贵的小姑娘来回穿梭了。 四个人跟人打听,那个小姑娘是哪里来的。 那个村民看了一眼,说道:“哦,你不是英子嘛,是俺村的,她哥哥跟富贵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关系最好了。” 221 大仓被传唤了 曹明坤他们四个一听,那小姑娘是本村的,顿时惊讶极了。 怎么可能嘛! 农村人什么模样,什么气质他们已经看到了,简直就是一群土得不能再土的蝼蚁嘛! 怎么可能出现这么高贵的小姑娘。 无论从长相,身段,一行一动的姿势,还是穿着打扮,跟农村人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说鹤立鸡群都嫌反差太小了。 说凤凰立鹌鹑群还差不多。 其中一个青年突然恍然大悟说:“难道这就是人家说的,山沟里飞出金凤凰?” 没错,肯定是这么回事! 金凤凰只有从山沟里才能飞出来。 ——不过这个村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山沟啊,虽然有些小土岭的样子,但是也没有大山。 反正不管怎么说,在四个人确定那个叫英子的小姑娘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以后,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就像正德皇帝微服私访,看到个漂亮姑娘,就觉得可以随意纳入后宫。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所有的东西和人都是他的。 此时此刻,四个人大概跟正德皇帝有同样的优越心态。 尤其是曹明坤。 他是四个人当中的老大,其他三个小伙伴都是小跟班。 于是,曹明坤认为,那个叫英子的小姑娘是自己的了。 只要他随意展示一下自己的时髦,然后找个人告诉那小姑娘,自己看上她了。 小姑娘,包括她们家的人,还不得喜得屁滚尿流,赶紧把这门亲事应承下! 毕竟你一个农村姑娘,能嫁到城里,而且他爸爸还是开大啊——公司的,家里有钱啊! 小姑娘直接就是一步登天了。 这下,四个人是无论如何,更不走了。 本来人家农村的风俗,就是来看喜的客人吃喝完毕都走了,办结婚典礼都是本村人自己的事儿。 可是这四个看喜的一直留下来。 然后在结婚典礼到了最高潮的时候,曹明坤带着三个小伙伴闪亮登场了。 顿时,新郎新娘黯然失色,一下子失去所有人的注意。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四个男女不分的,奇奇怪怪的青年人身上。 当然,大多数的村里人都已经知道了,这四位是男的,是县城来的,来喝喜酒的。 四个人站在人群的最前边,录音机里“轰通轰通”地播放着最动感的音乐,感受着万众瞩目的无上荣光。 看到成功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以后,一个年轻人站到场地中央,宣布要现场跳一场迪斯科。 给新郎新娘贺喜。 主持人,老校长很懵。 扶着老花镜把发言稿从头到尾又通读三遍,也没找到这么一个项目。 上座的爷爷奶奶和富贵的爹娘,也很懵。 富贵的奶奶心脏还不大好,轰通轰通的那么大声音,让她都按着胸口,有些心衰。 场地中央四个青年,已经把录音机放到地上,开始群魔乱舞了。 不得不说,县城里虽然人多,但是他们在街上,公园里,跳这种舞蹈的时候,虽然也有围观的,但是远远赶不上村里的人多。 大概现场来观看婚礼的,不说近千人,五六百、甚至七八百人总有。 有观众,才能让表演者更卖力。 而且他们四个面对这么多人,其实内心只是给一个人表演的。 那就是表演给那个叫英子的小姑娘。 他们刚才看到了,英子跟另外几个小姑娘,手拉手纠缠在一起,笑靥如花地观看结婚典礼。 现场这些看典礼的村民一个个再次目瞪口呆。 对于眼前的一幕,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新,奇,而且很特别。 不得不说确实很热闹。 但是,又隐隐觉得,今天不是富贵结婚吗? 为什么新郎新娘反而靠边儿站了? 除了场地中央四个青年,所有人全成了观众。 关键是没完了。 天都擦黑了,人家还要送入洞房,好多半大孩子早就磨拳霍霍要闹喜房呢! 可是这么震天的音乐当中,而且四个人说得很明白,就是为了给喜事助兴的。 几乎是无法拦阻的。 正在所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震耳欲聋的音乐突然变了腔调。 不再是那么动感的轰通轰通。 而是发出一种垂死挣扎的怪叫。 嗯,懂行如大仓者知道,这是录音机没电了。 曹明坤赶紧扑上去,把录音机关了。 这东西耗电太厉害,放上八块电池,最多播放四个小时。 连续播放的话,也就三个多小时。 音乐停止,“舞蹈”也终于停了。 趁着四个人气喘吁吁之际,主持人赶紧宣布,放鞭炮,送入洞房。 于是锣鼓铙钹一齐响,重新恢复到正常的喜庆氛围当中。 大家簇拥着新人“入洞房”去了。 其实新娘坐床的地方,并不是富贵的新房。 而是在邻居家坐床。 炕上都收拾干净,铺上了新人的大红被褥,被褥上用红线缀着花生、红枣和栗子。 大概就是早生贵子的意思。 有俩富贵的婶娘在炕上看守。 要不然这些花生红枣和栗子,早就孩子们抢光了。 新娘坐上被褥,闹喜房的一拥而上,俩婶子瞬间被挤出去了。 整个屋里变成了鱼罐头,半大小子挤得满满的。 喧嚣之声震耳欲聋。 对新娘子极尽调戏之能事。 都自我介绍是富贵的兄弟或者侄子一类,要求新娘子给自己敬烟,还得给自己点上。 一开始新娘子还能从屁股底下摸出烟来,点了没几次,几盒烟都被抢走了。 火柴也抢走了。 一些孩子还跑出来,用手在灶下摸了几把锅底,然后跑进来把锅底灰抹在新娘子脸上。 新娘子拼死抵抗。 最后成了大花脸。 闹喜房的,绝大多数就是些半大小子。 也有大青年,不过有点挤不进来。 大伯头子是绝对不会来闹喜房的。 都是小叔子、侄子辈儿,甚至孙子、重孙子辈儿,岁数比富贵小的,来闹喜房。 像大仓他们那样的,就不好意思挤进来凑热闹了。 关键大仓现在根本没空去闹喜房。 他被传唤了。 新娘子进了喜房,天也黑了,宴席也开始了。 只不过今晚的宴席,吃酒的不再是亲戚朋友,而是本村的自己人。 都是这几天跟着帮忙的。 富贵在建筑上混得很好,再说富贵他爹这几年挺能干,家里日子过得不错。 富贵结婚,家里确定的路线不惜血本,大操大办。 宴席办了三天,帮忙的也多,今晚光是请帮忙的,就有七八桌。 厨房里大师傅在热火朝天地炒菜。 帮忙的基本上就是自助,去厨房传过菜来,然后就坐下开始喝酒捞肉。 其中一桌上,赫然出现很不和谐的四个客人,就是曹明坤他们。 这么隆重的大操大办,肯定从富贵的叔叔大爷当中挑选精明强干之人,当主事人。 主事人一看所谓的富贵的朋友没走,这个不好晾着的。 天都黑了。 只好热情地招呼他们,再次入席。 曹明坤四个跟六个村里的年轻人坐一桌。 喝酒过程中,更是把英子的底细给打听得一清二楚。 知道英子在县一中上学。 上学不要紧,可以让她不上了嘛。 还知道英子是个继父,家里的事继父说了不算。 就是英子的母亲和大哥说了算。 曹明坤不愿跟农村妇女对话。 他怕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语言,也怕对方不能透彻地理解到自己到底有多么地高大上。 既然英子的大哥说了算,还在公社——哦不,在镇上的木器厂当一名工人,那么应该对当今社会的事情还是比较了解的。 那么把他叫过来,跟他说明,看上你妹妹了,这小子肯定乐晕了,立马就得答应下来。 于是打发酒席上,本村一个青年去把英子的大哥,叫大仓的,过来席上搭话。 222 谁的奇耻大辱 大仓和建刚作为富贵最好的小伙伴,那肯定是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不吃不喝,像主人一样尽量把其他人伺候好。 帮忙的都坐到宴席上吃吃喝喝去了,他和建刚,还有富贵的弟弟妹妹、堂弟堂哥堂姐堂妹们,都充当了服务员。 忙得脚不沾地。 新郎官富贵把新娘子送进喜房,牛不喝水强按头的,被闹喜房的捏着脖子按着脑袋,跟新娘子喝了交杯酒。 又有婶娘用托盘送来面条,面条里还有几个水饺,快要成为真正夫妻的俩人又吃了面条,新娘子还吃了水饺。 然后富贵就被闹喜房的给抬出去扔掉,新娘子没他的份儿了。 富贵只好去宴席上答谢长辈和主事人等人。 至于新娘子的死活,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安排了几个婶子去护驾,大概率早被虎一样的闹房的给架了出去。 新娘子其时正在被一个大侄子抡着枕头,没头没脑猛砸。 砸得越狠,欢呼声越是热烈。 枕头做成流星锤样式,就是用一条长条形的围巾当绳子,把枕头拦腰系紧。 大侄子提着围巾,枕头抡起来那是相当有惯性。 大概把新娘子的脑袋都要砸进脖子里去了。 一边砸还一边念着刚刚那个婶子教给的歌诀。 念完了,砸完了,把枕头扔给新娘子,让她把围巾的扣儿给解开。 这可是刚才在外边几个大青年就像拔河一样,一边好几个人拉着围巾系扣,一扣一扣,十几个死扣摞起来。 死死地两边拽紧了。 让新娘子解去吧。 怎么解得开啊? 新娘子被砸得都眼泪涟涟了,让她解这么紧、这么多的死扣,臣妾做不到啊,更是急得都要哭了。 用手根本解不动,只好下口咬,像狗一样辅助着俩手,把死扣咬开。 正如古时候初嫁少女的问号一样,周公到底是谁? 准备去骂死他。 这一套周公之礼,每一个新婚之时的俗套,名义上都是为了讨个吉利。 可是除了被窝里那一套比较有感觉之外,其他的项目基本不大人道。 这时候跑来一个青年找大仓,说富贵城里那四个朋友叫他过去一趟。 “叫我?”大仓很奇怪。 那四朵奇葩他是见识过了,只不过人家不认识自己罢了。 为什么突然有名有姓的点名让自己过去? 问那个青年,叫自己过去什么事? 青年也说不上来。 大仓也甭问他了,这小子舌头都大了,走路都打晃,明显喜酒已经管用了。 这年头有酒喝的机会不多,不管是喜事丧亡的坐大席,还是逢年过节走亲戚,好口酒的基本就要急赤白脸地拼命喝。 过了年,正月里,那些走亲戚的下午往回走,出什么洋相的都有。 好在全部是十一路,很少出交通事故——坠崖摔死的不算。 尤其是这种喜席,就是为了热闹嘛,喝多了出洋相也没人笑话。 大多数上了桌都是放开了喝。 青年摇摇晃晃在前边领着,把大仓带到了他们那一桌上。 不管是不是没皮没脸赖着不走,远来是客,六个本村的青年坐下首,四朵奇葩居高坐在炕里边,最上席。 大仓跟着进来,站在炕前。 前边进来那个青年大舌头指着大仓给奇葩们介绍:“大仓来了。” “哦——”曹明坤倨傲地鼻孔朝天看了看,“你叫大仓?” 大仓点点头:“我叫大仓。” “……”曹明坤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身边的小伙伴一看曹明坤卡壳了,急得替他说道:“你妹妹叫英子是吧?坤哥看上你妹妹了!” “对,没错。”小伙伴给起了个头,曹明坤一下子理顺了,“怎么样大仓?是不是感到很惊喜?” 他还真是实在啊,心里这么想,嘴里就是这么说的。 正德皇帝一看酒家女颇有姿色,听说酒家女要叫她哥哥来打自己这个老色鬼,他都不怕。 霸王硬上弓非要纳入后宫,把人家祸祸了还美其名曰是宠着人家,人家还得感觉三生有幸。 简称宠幸。 曹明坤不疑有他,一看这位大舅哥喜得呆立当场,知道他是乐晕了,除了感觉三生有幸,再没有别的心思。 大仓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他是脑回路突然堵塞了。 因为听到对方那话的一瞬间,他就想到了一千种弄死对方的办法。 只是一时之间不能确定哪个方法让这些混蛋更痛苦些! 本村的六个青年虽然喝得有些醉了,但是反应还是很迅速。 一听对方这话,六个青年立刻就像被一个强大磁场推开一样,齐刷刷往炕下移开。 跟四个混蛋保持距离。 并且一个个怒形于色,拉开架势,就等着在大仓一声怒吼之后,大家一拥而上开始暴打。 本来跟城里来的时髦青年同桌喝酒,六个青年还感觉三生有幸来着。 聊得也很火热。 一个个胸无城府的,也没注意到对方的言语当中居然包藏祸心。 现在一听,什么,明目张胆就说看上英子了? 太放肆了吧? 奇耻大辱啊! 把我们农村人当什么了? 你说看上就看上了,还得让大仓惊喜? 先让老子的拳头给你们来顿惊喜吧! 大仓突然干笑了两声:“你们城里人就是比我们农村人幽默,喜欢开玩笑,我们可是从来不乱开玩笑的,好了,你们吃好喝好啊!” 说着就要往外走。 曹明坤一拍桌子,用力很猛,酒盅子都跳了起来: “站住,谁跟你开玩笑了,我说的是真的!” 大仓的拳头咯咯攥起,松开,又攥起。 他在强忍着内心的暴怒。 英子是大哥最重要的亲人之一,上天让大哥来到这个人世间,就是为着保护自己妹妹来的。 不但保护妹妹人身周全,还要不能让妹妹受到任何一点点的玷污。 哪怕仅仅是对妹妹出言不逊。 任何一点的无礼,做大哥的都无法容忍。 尤其这四个混蛋也实在是太放肆了。 可是,大哥除了不能让妹妹受到侮辱,还想到了富贵。 对方跟富贵什么关系,大哥可以不考虑。 不管是什么人,对妹妹无礼,就是大哥的不共戴天仇人。 但大哥要考虑到,今天是富贵大喜的日子。 农村人不管是过节,还是喜事丧亡,每一个仪式都有很多忌讳。 就说大喜的日子,如果出现打架斗殴,把来看喜的给揍了,甚至因此闹得很大。 富贵一家会忌讳、懊丧一辈子。 总感觉大喜的日子出现那样的事,会预示着将来会有什么祸事。 所以说,不能忍,也得忍。 哪怕过了今天再去报复,今天也必须要忍。 大仓就想装傻,把这事顺过去就算了。 没想到这样一来,对方居然还恼了。 肯定要恼羞成怒了,这个庄户老土居然用这种方式表示拒绝。 对城里来的这么高贵的大人物来说,那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奇耻大辱啊。 在城里都是横着走的人物,到了乡下被人拒绝、侮辱,这不是阴沟里翻船吗! 大仓只好站住,面沉似水:“你想怎么样?” 他看明白了,这四个家伙就是混蛋到家了,自己给他们台阶下,他们还恼了。 这事想善了,看来很难! “给你脸不要脸是吧?”曹明坤怒道,“我说真的看上你妹妹了,你他-妈还装傻!” “你他-妈骂谁呢?”本村青年瞬间怒了,顿时骂起来,抬腿就要跳上去开打。 “住手!”大仓大吼一声,及时制止住了六个青年。 “大仓!”青年们回头盯着他,一个个气得脸都扭曲了,“这你也能忍?都是些什么狗东西,敢跑到咱梁家河欺负人!” 大仓忍什么忍啊,脸都气白了。 可是,富贵啊,为了不让富贵背上一辈子的心理负担,怎么也得控制住局面啊! 他冲大家摆摆手:“你们别急,先让我跟他们说明白。” 本来曹明坤他们一看土老帽们要动手,当时也是好紧张啊。 看不起归看不起,可是发现这些野蛮人有点不大讲理啊,一旦动手,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四个人实在是不够打的。 现在一看大舅哥还是比较有理智的,四个人瞬间又恢复了自信。 他们是城里来的,这些老土要是敢打他们,那就是不想活了。 今晚要是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明天把整个村子给灭了! 曹明坤得意洋洋地说道:“怎么样,怕了吧,谅你们也不敢动手,把你妹妹叫来,我跟她谈谈。” 对方变本加厉这么一句,还要把妹妹叫来? 大仓脑袋里刷地闪了一下,差点本能地抡起地上一把椅子给对方开在头上。 可他还是忍了又忍:“趁着我没改变主意之前,滚吧,要不然你们会被打得满地找牙,抬出去!” 六个青年也明白大仓的意思,知道他不愿意让富贵大喜的日子打起来,于是全都说道: “滚,不想被打得满地找牙就赶紧滚!” 这些土老帽态度如此强硬,实在是大出城里人之预料。 四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看得很明白,要是不走,还要继续纠缠的话,对方绝对会动手。 可是就这么走了,那就太丢脸,确实是阴沟里翻船,奇耻大辱了。 一朵奇葩自我安慰般对曹明坤说:“要不然先回去算了,反正他妹妹在一中上学,明天你去问他妹妹不就行了?” 看来只能如此了,曹明坤点点头,带着三个小伙伴下炕:“那就明天去学校找她。” 这话对英子的大哥来说,实在是太有分量了。 妹妹离开家去县城上高中,其实大哥的心一直悬着,就怕她被人欺负什么的。 可是现在,居然有四个不男不女,城里边的小痞子盯上了妹妹。 还准备去学校纠缠她。 大哥瞬间就在考虑要不要来个决定措施,把四个人团灭了? 223 必须给他们洗洗脑 “你们不能走。”大仓拦住四个人,“话说不明白,不能走。” “怎么着,又想谈了是吧?”曹明坤毕竟一心惦记着那个小姑娘。 嘴里说明天去学校找她,可他心里早就百爪挠心,一时半刻也等不了的,想要让对方给出结果。 现在对方似乎口气软了,还想谈,那是最好不过了。 四个人又在炕上坐下。 曹明坤豪气干云地说:“想要什么样的彩礼,尽管谈!” 六个青年当中,一个青年悄悄退出去,叫人去了。 虽然他们这桌上加上大仓七个人,七打四完全没问题。 但这是在自己村里,人还是越多越好。 七打四,有可能对方还要困兽犹斗,还得打斗一阵子。 哪里比得上叫来几十个青年,发声喊瞬间擒住来得过瘾! “少满嘴里喷粪了。”大仓说道: “我只想告诉你们,不想死的话,离我妹妹远点。 就是这种侮辱的话,我也不允许你们再说第二次。” “嘁,我以为要谈什么,原来是威胁我们啊!”曹明坤怒极反笑: “就凭你一个土老帽乡巴佬,还敢威胁我。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我爸是干什么的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大仓反问道: “你爸不就是个干建筑的,你家有多少钱? 你知道我有多少钱?” “我——”曹明坤怎么也想不到,到了乡下,居然碰上个跟他比富的,这难道就是蚍蜉撼大树? “我家光存款就有好几万!”曹明坤脖子上青筋暴跳地喊道。 “好几万算个屁啊!”本村几个青年忍不住了,纷纷叫起来,“大仓承包砖窑,比干建筑的挣得多了去了,一个月挣好几万呢!” “大仓的存款至少有十万,你们家才几万!” 青年们也是为了打压对方的嚣张气焰,有的没的替大仓吹嘘。 别说,对于这些不可一世的家伙来说,吹个牛逼效果相当好。 曹明坤他们一听对方这么有钱,心里别提什么滋味了。 反正很难受。 可是,毕竟他爸干建筑,家里才有几万块存款,刚才已经说出来了,已经不能改口。 一朵奇葩质疑说:“你们吹牛逼吧,家里存款至少十万,拿出来看看啊!” 呃! 本村青年们有点被问住了。 大仓却是说道:“我要是拿出来了,你们怎么样?” 奇葩反问:“你要是拿不出来十万块钱呢,怎么样?” “我不拿十万,我拿出二十万的存单给你们看。”大仓说道: “如果拿不出来,我给你们跪下磕头,从今往后你们叫我干什么都行。 现在我就问你们,如果我拿出二十万来了,你们怎么样?” 四个人面面相觑了。 二十——万? 没听错吧? 农村人不是常常连二十块钱都拿不出来吗? 怎么光存款就会有二十万了? 他们并不傻,也听说现在农村出了万元户,前些日子县里还搞了个万元户大会! 万元户们还披红挂彩地上街展示过。 当然,在时髦青年们的眼里,所谓的万元户们,实在是土得不能再土。 也就是说,万元户对农村人来说就已经十分罕见了,怎么可能还有二十万的? 然后四个人很快确定,对方这是唬人呢。 吹牛逼谁不会啊! 曹明坤叫道:“如果你能拿出二十万的存款,我们也给你下跪,从今往后你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那好,一言为定,我现在就回家拿存单给你们看。” 啊! 剩下那五个本村的青年被大仓这个举动给震惊到了。 看他自信满满,很像家里有二十万存款的样子啊! 刚才跟城里这四个卷毛羊说大仓有十万块,那就已经是壮着胆子吹牛逼了。 没想到大仓自己要求展示二十万! 大仓看到有个青年悄悄溜出去了,知道他是叫人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嘱咐其他人:“你们不要乱动,等我回来,然后看他们给我跪下。” 大仓前脚走,后脚就涌进来几十个青年人。 屋里都挤不下,好多都只能站在外屋和院子里,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地要求直接开打。 先把这些跑村里来欺负人的混蛋打得满地找牙再说。 曹明坤他们一看这阵势,这才真正感觉到害怕,吓得脸色都有些发白。 只盼望着这些土老帽不要冲动。 好在大仓刚才嘱咐了,那五个青年让大家先别乱动。 把大仓跟对方打赌那事跟大家说了。 一会儿大仓来了。 递给四个城里人一张支票。 四个人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接了过来,然后窃窃私语地开始研究。 还算不错,曹明坤见过支票什么样子。 其他三个小跟班就不知道支票是圆的还是方的了。 不过这张所谓的“支票”上面的金额是二十万,他们还是能读明白的。 而且曹明坤也能看得出,这应该就是一张真的支票。 这东西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手里都会有,而且随手就能拿出来的。 只是,他表示疑义道:“你不是叫大仓,可是这张支票上的人名不是你的,这张支票是梁进仓的!” 屋里梁家河的青年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曹明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结结巴巴问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本村青年们鄙夷地说道:“真是老土,大仓是小名,他大名叫梁进仓。” “对啊,还大仓呢,有姓大的?”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下,四个城里人,尴尬了。 刚才红口白牙跟大仓打了赌,现在他们输了,就得下跪。 还得从此以后人家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也就是说,让他们别再骚扰叫英子的小姑娘,他们就得老老实实打消那个念头? 愿赌服输,而且就是不想服输,很明显他们也走不了。 农村怎么就这么多人呢? 下午看个结婚典礼,人山人海的。 今晚就这么点儿事儿,青年出去随便一叫,立刻连院子里都满了摩拳擦掌的青年。 四个人没办法,全部噗通给大仓跪下了,嘴里还得说:“有什么要求,你就吩咐吧。” 曹明坤心里那个懊丧就别提了。 而且,他心里也难受极了。 不仅仅到了乡下这种小地方被逼着给人下跪,受此奇耻大辱。 关键是他的自信心太受打击了。 以为自己家开着大啊——公司,很有啊——钱! 据他爸说,自己家几万块的存款呢。 可是——跟人家农村人比起来,自己家成了穷人了。 人家随便一个支票拿出来就是二十万。 自己家得干到猴年马月才能攒到二十万啊? 这就叫人比人要死,曹明坤感觉被比得想死。 大仓说道:“我不为难你们,也没什么吩咐,但我要求你们,不要再提我妹妹,提都不能提,能做到吗?” 四个人还能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答应着。 赌输了嘛。 这是最基本的态度。 大仓一看目的达到了,也不想弄得场面过大。 就让大家该喝酒喝酒,该干活干活,该干嘛干嘛去。 反正别在这里凑着了。 只要把危机化解过去,没闹翻,没打起来,大仓就感觉是万幸了。 这张存单要说是假的,倒也不假。 但也不是很真。 这是矸石砖厂,县里排下来投资基建的那个会计开出来的。 因为矸石砖的制砖机跟普通的制砖机不大一样,而国内目前没有专门生产矸石砖机的。 需要去预定。 至于矸石砖机的具体要求,一些技术参数,这些只有梁进仓能做。 会计要在矸石砖厂靠着,就给梁进仓开了一张空白发票,授权他去厂家预定矸石砖机。 其实建矸石砖厂,县里一共就是批了二十万的基建资金。 按照梁进仓的预算,也用不了二十万。 现在为了打赌,他自己回家,紧急填了二十万的金额。 看来这张空白支票就算废了。 明天只能去找会计,把事情解释清楚,让他把这张空白支票作废,另外再给自己开一张。 事出有因,这个没什么问题。 此时此刻梁进仓所面临的问题是,他又不想放这四个人走了。 因为把他们教训一顿之后,梁进仓还想做出高姿态的样子,让原来那六个青年陪富贵的四个朋友继续喝酒。 目的就是缓和一下气氛,表示刚才就是个小插曲。 没出什么大问题。 万万想不到的是,四个城里的时髦青年要命不喝了,要拂袖而去。 其中一个卷毛羊还颇为不屑地说:“喝什么喝了,就是再有钱,也是一群老土。” 梁进仓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子。 他发现,靠二十万把对方唬一下,仅仅从表面上让他们认怂了。 但是从骨子里,他们还是看不起乡下人,认为他们城里人有多高贵。 思想问题不解决,即使今晚口头上表示不再纠缠英子,可是等他们回到县城。 那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再次膨胀。 心里那种非分之想还会死灰复燃。 这是大仓所无法接受的。 他不允许给英子留下一点点的后患。 看来,不把这四个混蛋的脑子洗干净,今晚是绝对不能放他们走的。 224 霹雳舞 “你刚才说什么?”大仓拦住他们,指着那个卷毛羊,“你说我们土?” 一看大仓再次变脸,四个人心里有些胆怯,闪闪烁烁地不承认刚才说什么了。 毕竟他们打赌输了,而且也见识了乡巴佬们的既野蛮又合群。 “不用不敢承认,我都听到了。”大仓说道: “我没想为难你们,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们,我们不土,土的是你们。 你看看你们这身打扮,还有刚才跳的那是什么舞? 太土,土得掉渣,懂吗!” “胡说八道!”曹明坤他们顿时就火了: “你可以侮辱我们,但是不能侮辱我们跳的迪斯科。 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县城都没有几个会跳的。 就是大城市才刚刚流行。” 正如书上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你骂一个人的时候,甚至可以骂他老妈,但是绝对不敢骂他蠢。 对于这四个县城来的时髦青年来说,你可以打他,骂他,甚至说他长得丑,都能忍受的话。 唯独忍受不了别人说他们跳的迪斯科不时髦,太土。 尤其说他们土得掉渣,这让他们感觉受到了天大的侮辱,简直比杀了他们父母还要对大仓充满了仇恨。 因为这是他们最引以为傲之处,自认他们是县城里最时髦的人。 是他们比生命还要重要的无上荣光啊。 怎么能受得了被人否定,侮辱! “切!”没想到大仓还变本加厉了,满脸的鄙夷不屑,“还大城市刚刚流行?你们去过大城市吗?” 呃! 这话有点把他们问住了。 这年头交通工具的不发达,造就了人口的流动性差。 太多的人,活了一辈子,几乎没到过离家超过一百里的地方。 即使像他们这些县城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这个小县城。 去过市里的也不多,更不用说到过省城,甚至京城了。 要是某人曾经去省城一次,这就是一种值得骄傲的资历,要时不时翻出来炫耀一番的。 当然,他们没去过大城市,但是家里有电视,从电视上,他们认为几乎能把握当今的社会潮流了。 所以,即使没去过大城市,他们也不能承认啊。 曹明坤硬着头皮叫道:“怎么没去过,我去过好多大城市,什么都见识过。” “那好。”大仓笑了笑,“去过京城吗?” “去——过!怎么了?” “那么,到了京城肯定要去友谊商店买点东西了?” “那当然了。” 大仓把脸往前凑了凑:“友谊商店在哪条街上?” 呃! “忘——了!” “那友谊商店有几层楼?” 曹明坤毫不犹豫地回答:“八层。” 因为县城的百货大楼是二层楼,在他看来,市里的百货大楼就得四层,省城的六层,到了京城的大楼,那不得八层嘛! 大仓点点头:“好吧,你跟我去的不是一家,我去的京城友谊商店是四层,而且只此一家。” 呃! 曹明坤神经再大,脸也是腾一下红了。 但他还是结结巴巴地问:“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去过?” “天南海北,我哪里不去!”大仓说道,“你问问我这些弟兄们,我在木器厂是干什么的?” 大家七嘴八舌开始说大仓是司机,而且前年木器厂那个老师傅传奇,后来村里人已经知道就是大仓。 现在不就是吹牛逼嘛,大家都把大仓开车吹得神乎其神。 不但车坏了都能开,而且开起来比别人都快,一个人开着车,从木器厂一天一夜就能跑到海南岛。 大仓也被大家的吹捧给逗笑了,好在曹明坤他们没什么常识,只是听得目瞪口呆。 “这回知道我为什么说你们老土了吧?”大仓拍了拍曹明坤的肩膀,“人家大城市现在都不跳迪斯科,真正时髦的,现在都学美国的breaking。” “什么意思?”曹明坤可不懂什么叫breaking。 “土,太土!”大仓摇摇头,然后作沉思状,“要不然这样,我在大城市的公园里也看到一些青年跳breaking,学了点皮毛,要不然跳给你看看?” 只能说breaking了,反正说了对方也听不懂,更记不住。 要是说跳霹雳舞给他们看的话,实在有些太新潮。 别说在咱们国家的农村,就是美国,也是在84年的电影《霹雳舞》放映之后,才开始全国流行起来。 就在今年,在国外还是很小众的东西,拿到国内的农村,用来教训县城的不良青年。 当时可能效果不错,可是过后,难免让人产生疑虑。 一听大仓要给他们展示跳舞,四个卷毛羊眼睛里立刻泛起了光芒。 刚才斗嘴,他们斗不过人家,可是说到跳舞,这可是他们的长项啊。 在县城,他们都是最时髦的,不可能到了乡下,还不如乡下人吧? 这个大仓说他在大城市学了点皮毛,就看看他学到了些什么? 他们不相信还有比迪斯科更时髦的东西。 “正好了,”大仓豪气干云地说,“给你们展示一下,让你们知道自己多老土,同时也算是给富贵结婚搞点热闹,咱们找个宽敞的地方。” 他掏出钱给一个青年,让他赶紧去大算盘子的代销点买电池,并且买一些电线和灯泡、插头等物。 就在刚才举行结婚典礼的那地方,用买来的电线把电引出来,灯泡挑在树枝上,一边一个电灯,把场地照得通明。 曹明坤的录音机换上了新电池,又开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动感音乐。 周围的村民听说大仓要和县城来的男不男女不女们比赛跳舞,都感到十分新奇,听到消息的都跑来看热闹。 简直比看富贵结婚典礼的人还要多。 大仓先去把录音机按了暂停键。 这让四只卷毛羊惊讶极了。 因为刚进村的时候,他们发现村里人连这东西叫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人管它叫收音机呢。 没想到这个大仓居然会操作录音机。 看来好像真的有点见识的样子! 大仓对围观的村民们说道: “老少爷们,今天富贵结婚,他的这四位朋友从县城大老远跑来贺喜。 刚才新媳妇过门的时候他们已经跳了一场,跳得很精彩。 不过就是跳的舞有点过时了,我开车出去的时候,看到人家大城市都不跳这种舞蹈了。 现在为了给富贵结婚增加点热闹气氛,我要跟这四位朋友比赛跳舞。 老少爷们给评判一下,看看谁跳得好!” 好,村民们都热烈欢呼起来。 谁不愿意看热闹啊! 当然,也就是看热闹了。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嘛。 他们哪里看得懂谁好谁坏? 大仓发扬风格,让四位客人先跳。 曹明坤等人又是一下子来了精神,在明亮的灯光之下,人山人海的围观村民,实在是太能激发他们的跳舞冲动了。 于是随着节奏,又是一阵群魔乱舞。 迪斯科舞蹈活动量大,音乐节奏强烈,是一种没有规定动作的即兴式的自由舞蹈。 跳舞者同时就是音乐的欣赏者,他们会首先沉迷在音响之中,把自己带到音响的旋涡之中。 因没有规定的步伐,他们会根据节奏的变化即兴地做出不同的身体动作,自由地扭动着身体的各个部位。 曹明坤他们懂得什么是跳舞啊,从没经过什么训练,就是看电视上人家跳迪斯科,七扭八扭的样子。 他们就是乱扭一气罢了。 农村人更是不懂,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看城里四只卷毛羊的跳舞,最大的感觉他们四个看起来像四只毛毛虫被倒上一壶滚烫的开水。 这么卖力地一曲跳罢,四个人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成了四只狗。 虽然很累,但是他们很得意。 从来没有这么多观众看他们跳迪斯科,实在是太刺激了。 他们感觉发挥得特别好。 得意洋洋地表示,轮到大仓了。 大仓把他们的磁带拿出来,看看上面都有什么舞曲,然后快进了一下,选了下一首。 四只卷毛羊看他那么娴熟地操控录音机,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大仓不土。 下一首舞曲开始,大仓随着鼓点来到了场地中央。 如果这种入场的步伐,以及他手里拿着一顶老农民下地的草帽,后世的人一看就能知道,这是模仿的迈克尔杰克逊。 霹雳舞的起源,大概源于四十年代的美国。 真正集大成者,应该就是83年迈克尔杰克逊在电视节目中,展示出来的太空步。 只不过今年还没开始流行起来而已。 大仓可来不了太空步,最多稍微模仿模仿,有那么点味道罢了。 他记忆中真正会的,是广场舞。 记忆中那老年人,一直去跳广场舞健身,当然,也练过曳步舞什么的,都是皮毛。 不过,即使这点皮毛,对这年头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随着录音机里动感的节奏,他先来了一段曳步舞,然后夹杂了霹雳舞当中的机械舞,锁舞,电流等元素。 就是这点似是而非的东西,已经让现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了。 四只卷毛羊跳得虽然激烈,老农民虽然是外行,但依然能看出他们就是胡扭八扭。 而大仓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可不是什么毛毛虫倒上一壶开水。 就是老农民再外行,不知道大仓跳的这是什么,但是他们长着脑子,有神经,能强烈地感觉到视觉冲击。 尤其是大仓跳到机械舞,还有擦玻璃的动作,看起来实在是新奇极了。 最让所有人看得目眩神迷的是,大仓跳的太空步,让老少爷们恍然有种不真实感。 看得人人都像在做梦。 大仓选的是磁带这一面最后一首,一曲终了,磁带也到头了,按键自动跳了起来。 动感音乐停了,大仓也停了。 整个世界也停了。 现场数百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如梦如幻。 再看那四只卷毛羊,不由自主的,齐刷刷给大仓跪下了。 大仓不理他们,朝着周围的老少爷们笑道:“这是我出差住宾馆的时候,看电视上外国人都是这么跳的,闲着没事,就跟着学了点。” 哗!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喧闹起来,议论纷纷。 都在夸赞外国人就是厉害,这些动作人家是怎么想出来的呢你说? 四个从县城来的,最时髦的青年,是用跪爬的姿势来到大仓面前的。 “师父,教教我们吧,师父……”四个人纷纷嚷道。 “别乱认亲戚!”大仓笑道,“我不是你们师父,也不收徒弟,更教不了你们。” 可是四个人已经被大仓的舞步给严重刺激到了。 他们虽然不知道大仓跳的这是什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但是他们受到了从没有过的强烈冲击。 可以断定,只要学会了大仓跳的舞蹈,他们不但在县城是最时髦的青年,就是到了大城市,也是时髦的领导者。 时髦,他们追求的就是时髦。 一听大仓不收徒弟,四个人急了,直接以头杵地嘭嘭地磕头。 恨不能不要命了,无论如何也要求大仓教他们。 大仓才懒得理他们呢。 目的已经达到了。 相信到现在为止,这四个到了农村就狂妄得没边没沿的家伙,自信心已经被完全击垮了。 再也不会高高在上认为自己最高贵,看哪个农村人都土得掉渣,认为乡下人都下贱得要命。 大概再也不会盲目自信到可以生杀予夺地去骚扰自己妹妹了吧! 四个人一看大仓理都不理他们,决定去找新郎官田富贵。 大仓不是说了嘛,他是田富贵最好的哥们儿。 那么就让田富贵跟大仓说,让他收下四个徒弟。 田富贵现在正怒气冲冲地赶往这边,要来找他们四个人算账呢。 他在最尊贵的那一桌上,给长辈们敬酒,所以得到消息有点晚。 等他出来,听到别人跟他说,你的四个县城的朋友把大仓叫过去了,说他们看上英子了。 富贵一听就火了。 这几个混蛋也太混蛋了,太放肆了,这不是明目张胆欺负人吗! 虽然他知道梁家河建筑队跟曹焕忠这种互利关系相当重要,可是,再重要,能比英子受侮辱重要吗? 敢侮辱英子,那就是跟他田富贵不共戴天。 管他姓曹的怎么样呢,先打一顿再说。 225 一颗心悬起来了 富贵沿途还纠集了许多青年,充当打手。 只是还没找到那四个混蛋,先遇上大仓了。 大仓一看他们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 “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大仓对大伙说道,“别跟那四个县城的客人说看到我了,他们正在上天入地找我呢。” “什么?还敢找你?”富贵直接气得暴跳如雷道,“他们还要把梁家河挖地三尺吧?太狂妄了——” “哎!”大仓打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他们要拜我为师,我这是躲着他们。” 富贵惊讶极了。 那四个家伙自从进了梁家河,有多么牛逼,感觉整个村子都盛不下他们了,富贵又不是看不出来。 现在大仓说他们要找他拜师? 怎么可能嘛! “千真万确。”大仓把刚才跳舞那事说了一遍。 “我就是出差的时候,在宾馆的电视上跟人学了一点,没想到把他们唬住了,给我磕头作揖的,非要我收他们当徒弟不可。” 富贵听了也是哭笑不得:“你说现在的青年,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啊?” “你不也是青年。”大仓笑道,“咱们都年轻嘛。” 说着,大仓又掏出那张二十万的亦真亦假的支票,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扯成四片: “这张支票不是真的,是玩儿的,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你去劝劝你的朋友,让他们回去吧。 要是他们不依不饶,非得让我教他们跳舞,你就说让他们好好表现。 要是表现好了,过几天我去县城,有可能会教他们几招。 表现不好,我是无论如何不教的。” 富贵按照大仓说的,找到那个所谓的朋友,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说回去。 不管怎么说吧,虽然因为来了四个县城的不良青年,差点跟村里人闹起来。 但事情总算是顺过去了。 皆大欢喜。 新娘子坐床完毕,几个婶子替她收拾被褥,带她去了真正的洞房。 进了贴满了大红喜字的屋子,这就是富贵的“山洞”了。 新人进了房,喝喜酒的,帮忙的,收拾收拾也该回去睡觉了。 英子跟着大哥往家走,路上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 “大哥,你跳的那是什么舞? 在宾馆里跟着电视上学的? 感觉太厉害了啊! 太神奇了,能不能教教我啊?” “你,想学那些东西?”大哥不由得给了妹妹一个脑瓜崩: “你没看今天县城来那四个人什么德行? 留长头发,还烫了,那喇叭裤,抱着大录音机。 那都是什么人! 你还想学他们那样?” 大哥下手有点重了,英子大概觉得疼了,把前额顶在大哥肩头,来回蹭啊蹭,止疼。 嘴里嘟囔:“我就是想学大哥那样的!” “什么样的咱也不学。”大哥说道,“我就是看电视上外国人那么跳,模仿一下吓唬那几个卷毛羊而已,以后不会再出那种洋相了。” 英子抱着大哥的胳膊点头:“也对!” 大哥又嘱咐说: “现在社会上,像他们那样的不良青年越来越多了。 你在县城上学,尽量不要出去。 要是有非出去不可的事,多带几个同学,绝对不允许一个人单独外出。 记住了吗?” 英子坚定地说:“记住了,大哥怎么说,我怎么做。” 大哥知道,英子发自内心是这样想的。 也肯定会这么做。 大哥嘱咐她在县城不要一个人单独外出,她绝对不会一个人出去。 但是,做大哥的依然不放心。 现在的学校,虽然从道理上说,是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去的。 但还不是像后世那样,学校都是封闭管理。 也就是说,只要外人想进去,基本上是没人管的。 就连女生宿舍晚上进去社会青年,那样的事情都会发生。 尤其是当大哥的发现,也不怪卷毛羊一眼就看上英子了,这小妮子长得实在是太快了。 意思是,个子蹿得太快,身段越来越玲珑。 至于脸蛋,真的是粉面桃花,越来越好看。 再长长,基本就是祸水级别的外貌了。 其实大哥很不希望妹妹长这么好看。 因为长得越好看,大哥越是整天为妹妹提心吊胆。 就这样,担心了一段日子,大哥终于忍不住牵挂,就跑去学校看妹妹。 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担心是诅咒。 到了学校才知道,这些日子,就有几个不三不四的青年,跑到学校来打听她。 大哥一听立马就怒了。 不用问,就是曹明坤那一伙啊。 本来以为把他们那股狂妄劲儿打下去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恢复狂妄,果然跑学校里骚扰英子了。 他立即就去找富贵,打听怎么才能找到曹明坤一伙儿? 富贵一听这事,也是立马怒了。 叫上建筑上几个要好的,和大仓一起去找曹明坤。 曹明坤他们几个又不干活,无所事事整天游荡。 就是那种最时髦的穿着打扮,烫发,扛着录音机,有时候去公园跳个迪斯科。 如果能收获一波关注的目光,他们心里别提多美了。 其实他们一直心心念念的,还是想去梁家河找大仓,要跟他学那种舞蹈。 只是田富贵说了,要看他们的表现再说。 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才算表现好。 反正过几天就要去工地上找一趟田富贵。 但田富贵总是推脱。 让他们惊喜的是,今天没去找田富贵,田富贵居然把大仓带来了。 几只卷毛羊顿时把大仓围住,一个个腆着脸,嘴里叫着师父:“师父你来了,可以叫我们了吧?” “少废话。”田富贵怒冲冲地问道,“谁让你们去学校找英子的?” “去学校找英子?”卷毛羊很懵,“没有啊,我们现在想好好表现还来不及呢,怎么敢去学校找她!” 田富贵更加火了:“你说你们一个个大男人的,敢做不敢当,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有社会青年去骚扰英子,你们还不承认?” “谁敢做不敢当了!”曹明坤也火了,“去了就是去了,没去就是没去,你也不能冤枉我们吧!” “真没去?” “真没去,谁要是去了,全家不得好死。”曹明坤赌咒发誓地叫道。 梁进仓在一边看得清楚,他看得出来,这几只卷毛羊不是装的。 看样子,去找英子的真不是他们。 那会是谁呢? 当大哥的一颗心,更加提了起来。 226 无解 这时候,曹明坤身后一个小跟班扯扯他的衣服,低声说;“我知道是谁去学校了,肯定是雷云江他们。” 唔?曹明坤扭头盯着小跟班:“你怎么知道的?” “我——”小跟班嗫嚅着,偷眼看一眼大仓,“那天跟他们一块儿跳舞,我跳了一段不乱啃——” “打住!”田富贵说道,“你跳的什么?” “不——乱啃啊!”小跟班又瞥一眼大仓,“你结婚那天晚上,他不是说跳的是不——乱啃吗!” 大仓哭笑不得:“富贵你别打岔,让他继续说。” 没错,富贵结婚那天晚上为了打击这些时髦青年的狂妄,自己是给他们跳了一段所谓的“霹雳舞”来着。 因为霹雳舞现在美国都没有大范围流行,自己要是说跳霹雳舞,将来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就是说了句英文,breaking。 以为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既听不懂,也记不住。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记性不错,给直译过来了。 不乱啃,嗯,单词记忆大王。 记忆大王继续说道: “我跳了一段不乱啃,把雷云江他们震住了,非得要跟我学不可。 我说我也不会,过天我们拜师学会了再说。 我说了那天晚上的事,还有——” 记忆大王又偷瞥一眼大仓,声音放低:“我还说了英子长得多么漂亮,在一中上学。” 大家这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这小子嘴欠,什么都往外说,给惹出来的麻烦。 梁进仓恨不能一脚踹倒他,让他满地乱啃。 让你再不乱啃。 不用问,记忆大王所说的雷云江,肯定跟曹明坤他们是一路货,都是扛着录音机,跳迪斯科的时髦青年。 梁进仓突然感觉到,这可真是个奇葩的年代。 男不男女不女留长发竟然就是时尚。 家里能买得起一台收录机,非得要累死累活走到哪儿扛到哪儿,还得把音量开到最大。 时不时兴之所至还要群魔乱舞一气。 如此露骨地显摆,居然也不觉得尴尬。 而且对于那些待业青年来说,这居然成了他们日常的生活状态。 不知道像曹明坤他们在这个年代,这样的生活状态过来的人,到了老了回头想想自己的年轻时候,会是作何感想? 记忆大王说完,曹明坤眼珠子转了转,似笑非笑看着大仓说道: “这事好办,我们跟雷云江都很熟。 我可以叫上几个哥们,去跟他谈谈。 要是他不老实的话,那就打一架,看看谁厉害! 不过——” 说到这里,他故意卖个关子。 只是一个劲儿看大仓。 大仓很清楚这小子心里想什么,说道:“有没有可能你们故意指使雷云江去找麻烦,然后在我面前装傻呢?” “我们是那样的人吗?”曹明坤立刻瞪眼怒了,“谁要那样干的话,全家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好了好了,”大仓摆手说,“暂且相信你吧。” 真是搞不明白了,这年头的人动不动就喜欢赌咒发誓。 偏偏对于自己的赌咒还很看重。 不像后世的人那样,嘴就是两扇皮,嘚啵嘚啵嘚,大天外的承诺都敢说,祖宗十八代的赌咒都敢发。 只不过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不过脑子也不过良知,他自己从来就不会当真。 至于赌咒会不会应验,他们才不会考虑呢,人没了敬畏感,除了自我这个中心,其他全不在乎。 也就是说,你看曹明坤脸红脖子粗地赌咒发誓,基本就能断定他说的是实话。 他现在只不过就想顺手牵羊,借着雷云江去骚扰英子这事,跟大仓讲讲条件而已。 条件当然就是希望大仓教教他们正宗的“不乱啃”。 好吧,大仓不得不承认,对方成功地敲诈到了自己。 他对曹明坤说道:“你们不是看过我跳,看来回来以后自己也练了,那就先跳一个给我看看。” 曹明坤指着记忆大王:“他跳得最好,让他跳一个,你指导指导。” 记忆大王瞬间兴奋了起来。 很明显,大仓这是准备教他们了啊! 于是打开录音机,在震耳欲聋的动感音乐当中,跳了一段自学成材的“不乱啃”。 用的最多的,居然就是机械舞和擦玻璃那个动作。 怎么说呢,这小子还算有点天赋。 就是看过一次,居然就能模仿得——在大仓细细揣摩,用心猜测,大概也许可能,说不定,马马虎虎的,能看得出这是模仿到了机械舞和擦玻璃的动作。 只是舞姿就像一件低得不能再低的仿冒品,舞动起来实在是太劣质了,或者说,那些动作实在是可笑极了。 刻意地想去模仿,又不知道如何模仿,每一个动作都像锈蚀了八百年的汽车轮子,说实话还不如放开约束,群魔乱舞好看。 好在这年头的年轻人神经比较大,正应了后世那句名言,只要你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 大仓和富贵,以及那些干建筑的,在他的舞姿面前,都十分尴尬。 即使不懂跳舞,难道还不懂得怎么看怎么别扭吗! 大仓强忍尴尬,现场教授了他们一些跳舞的基本动作。 当然,他自己也是外行,最擅长的就是广场舞。 没事的时候也模仿了一些鬼步舞,练过太空漫步——没有练成而已。 不过就是这些,用来糊弄曹明坤他们已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第一次教学,除了教他们一些基本动作,还重点教了滑步。 就是这个滑步,而且大仓差点就能模仿出太空漫步的味道了,让曹明坤他们如获至宝。 欣喜若狂。 当场疯狂地练习了一阵子,然后就知恩图报地纠集一群卷毛羊,找雷云江的麻烦去了。 大仓是他们的师父,英子当然就是他们的师姑。 雷云江胆敢去学校骚扰他们的师姑,那就是不想活了。 大仓就在富贵的工地上等他们回复。 然后这些卷毛羊得胜回来了,向大仓师父报告,他们已经狠狠威胁了雷云江那一伙。 相信他们以后再也不敢去骚扰师姑了。 大仓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又去学校找个妹妹,把事情跟她说了,嘱咐她在学校一切小心。 过了些日子,当大哥的毕竟不放心,待手头的工作不是很忙了,就又跑学校来看妹妹。 他没有直接去问英子,还是找了她的班主任,跟他打听妹妹在校的情况。 班主任告诉他,英子学习相当好,不但在学习方面极有天赋,而且对学习很感兴趣。 就是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隔三差五就来学校找她。 也不可能把她怎么样,就是社会青年找到英子班上的同学,让同学去叫英子。 今天告诉她,你的大哥来找你。 明天跟他说,你娘来看你了。 英子跑出去不见大哥,却被一群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包围,叫她出去玩儿,说一些不着调的话。 每次英子都会被气哭了,有的同学报告老师,这才能把那群青年给赶走。 做大哥的听到这些消息,哪里受得了啊! 心疼坏了。 立马气急败坏找到曹明坤等人,劈头盖脸一顿痛斥。 骂他们办事不力。 而且英子被骚扰,就是他们引起的。 现在怎么办吧? 曹明坤他们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召集人马,去把雷云江一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看样子把雷云江打服了。 曹明坤回来洋洋得意地向大仓师父保证,姓雷的那小子从今往后再也不敢骚扰师姑了。 大仓其实很无奈。 他并不想撺掇别人去打群架。 毕竟这事不好控制,万一打不好,失手死了、伤了,对谁都不好。 可是,对于雷云江那一伙的行为,自己实在又没有好的办法去解决。 只能以暴制暴,用曹明坤这些小痞子,去对付那一群小痞子。 雷云江一伙被打了一顿之后,果然消停了一阵儿。 可是,过了一阵儿,当大哥的再去学校看妹妹,发现那群社会青年又开始来骚扰英子。 这可实在是太让人头疼了。 梁进仓跟英子的班主任苦思无计,最后梁进仓作为家属,班主任代表学校,去辖区派出所报案。 可是报案又有什么用? 派出所最多只能把雷云江等社会青年叫来,训诫一顿。 毕竟他们也没对姜颖如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最多就是给姜颖如造成了骚扰而已。 而且也不是很经常。 隔三差五跑去学校骚扰一次。 这样的过错,连拘留都够不上。 雷云江一伙被派出所训诫了以后,过了没几天,依然跑去学校骚扰英子。 梁进仓很清楚,他们就是再去报案,然后还是把那些社会青年叫去训诫一顿。 根本不解决问题。 而且他也看明白了,这些社会青年去骚扰英子,确实也不敢干什么出格的事。 之所以挨了打,挨了训诫,还是屡教不改地持续骚扰,实在因为他们就是太闲了。 本来这些人就是滚刀肉性格,又整天无所事事闲得蛋疼。 像英子这么看一眼就舒服的小姑娘,偶尔去骚扰一下,其实也是满足他们某种变态的心理。 这大概就像后世好多人某些变态的恋爱一样,或者在网络上跟陌生人聊骚。 虽然根本就见不到女的,够不到摸不着,甚至连对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不知道。 但是只要在网上面对面聊聊,说些擦边的话,有的还要在连线的时候举杯共饮一类,乐此不疲,还很有感觉。 说白了,也是另一种性-暗示。 是一种变态的自我满足。 雷云江等人宁愿在殴斗中被打,也不怕派出所训诫,基本上就是不想放弃骚扰美女,从中得到某种满足的享受。 而且越是屡教不改,越是有种上瘾了,不能自拔的势头。 梁进仓捡到的记忆当中,记得后世有这样一个例子。 某市几所初高中离得比较近,就在这几所中学门口外边,整日有一群社会青年游荡。 带头的那个高个子青年,对于学校里面哪个学生喜欢去小卖部,哪个喜欢身上带钱,哪个家里有钱,等等这些,居然了如指掌。 所以这个团伙后来就成了专业的榨油团伙。 在放学的路上截住学生,跟他们要钱。 要的数额也不是很大。 基本能让那个学生承受得住的额度。 如果那个学生跟家长说了,得到的就是一顿暴打。 如果家长报警,因为数额不大,最多就是把大高个抓去拘留几天,罚点款。 就是说几乎是将近十年,那个大高个的团伙一直盘踞在几所中学附近,专业榨油。 近十年间,大高个每年都被数次拘留。 大高个的爸爸因为给儿子交罚款,倾家荡产,后来去派出所领儿子,只好给派出所写欠条。 就是说近十年,多次的拘留,为此被罚得倾家荡产,居然没把大高个教训过来。 中间还因为属于惯犯,并且因为把一个学生打得比较厉害,被劳教了两年。 可是出来以后,依然重操旧业。 梁进仓想到那个大高个的事情,然后联系到雷云江这一伙小痞子的所作所为。 他突然悲哀的发现,一旦被那些社会青年缠上,基本上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除非让雷云江等人永远消失。 227 双拳难敌四手 就是说英子被骚扰这事,从83年秋天开始,一直持续到84年。 中间当大哥的什么办法都想了,包括利用曹明坤等人去跟雷云江团伙殴斗。 也报警了几次。 但永远就是个屡教不改。 现在白天,雷云江等人几乎是进不了学校。 因为学校的老师都认识他们了。 而且他们即使能进去学校,也不敢明目张胆闯进教室。 只是逮住一个学生,让那学生去教室叫姜颖如。 但是英子不管谁叫她,坚决不出去。 后来雷云江等人就改变了策略,常常是晚上上夜班的时候,趁着天黑,看门的不注意,他们偷偷溜进学校。 有时候也爬墙进去。 就等在英子从教室到宿舍的路上,截住英子,然后各种胡言乱语。 直到有人报告老师。 等老师来的时候,这些人又一哄而散,趁着天黑爬墙跑了。 梁进仓知道,不能在任由这种事情无能为力下去了,必须要有个彻底的解决方法。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给英子转学。 可是转学也有困难。 一中是全县最好的高中,如果转到其他的高中,肯定对英子的学习有影响。 而且,你即使转到设在下边乡镇的高中,雷云江大概率也会跟到下边乡镇去。 那些高中条件差,治安更不好,还不如在县城呢。 那么,把英子转到市里的高中? 困难也是很多。 后来梁进仓终于决定,陪读。 英子上高中就是直接从高二上的。 仅仅上一年高中就考大学的话,成绩不会很好,也就是说即使能考上大学,也是个一般的大学。 所以她还要上高三。 当大哥的就是什么都不干,也坚决不能让妹妹再受此骚扰,受这样的欺负了。 一中的对面有不少厂子,那个地方的地皮属于东南街村委的。 除了厂子,就是东南街的居民。 现在清一色都是平房。 梁进仓在东南街转了两天,找到了一处院落,一共有五间正房。 房主是土生土长的东南街人,在某单位上班。 现在因为要调到市里上班,这处房子就空出来了。 房子老是不住人,就会坏掉,所以就想租出去。 梁进仓跟房主的父母见了一面,彼此都很满意,谈好价钱,就把房子租下来了。 人家原来一直住着的房子,而且家里条件本来不错,搬家的时候,家具也没带走多少。 缺什么,梁进仓又去购置一新,所以这里的居住条件比在老家强多了。 梁进仓住进来,同时住进来的,还有富贵两口子。 富贵媳妇本来就是跟着梁家河建筑队,在队里做饭。 结婚以后,肚子还没动静,也就依然跟在建筑上做饭,跟自己男人也能整日相见。 没错,就是整日相见。 夜里就见不上了。 在县城里辗转干活,建筑队住的都是工棚。 男的住大工棚,女的住小工棚。 两口子天天相见,却是有劲使不出来。 就像明明很饿,眼前就挂着烧鸡,却又吃不到一样,让人太难受了。 俩人实在憋得靠不住了,趁着黑夜想找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僻静地方就地解决。 偏偏被巡逻的给逮住了,差点被拘留了。 所谓的差点被拘留了,是俩人刚解开裤子,还没开始进行实质性的动作。 被抓进去以后亮明身份,第一,是亲两口子,第二,就是要解手。 好歹算是蒙混过关,吓出一身冷汗。 幸亏还没开始,要是正在进行当中被逮住,即使你俩是两口子,那也得拘留几天。 从那以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即使俩人憋得四只眼发绿,也不敢在外边干那事了。 实在憋坏了就请假,跑回老家俩人的新房当中,名正言顺地干正事。 现在大仓在东南街租了房子,最巧的,梁家河建筑队的工地就在附近。 这次是县供销社上马了一家植物油厂,厂子用的地皮就是东南街的。 所以他们的工地离大仓的出租屋实在是太近了。 吃了晚饭之后两口子俩就双双对对地“回家”来了。 实在不要太幸福。 只不过让你俩住进来,不是让你们整夜整夜“享受幸福”来了。 到了高中下夜班的点儿,两口子俩必须要去学校接学生。 就是英子和玉芬。 这个对富贵两口子来说也不屈,因为你自己的亲妹妹也跟着沾光,不用住宿舍了。 好在这年头的建筑队还不知道没白没黑地干。 几千年来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劳动,一时之间改不过来。 从上到下不知道建筑活其实晚上也可以干的。 所以干建筑虽然很累,但是跟工人一样有上下班。 完全耽误不了接送学生。 现在大仓已经辞去了木器厂的副厂长。 煤矿那边的矸石砖厂,煤球厂早就上了正轨,他全部扔给建刚管理,自己当甩手掌柜。 也就是说,他现在有大把的闲余时间,全职陪读都有条件。 只不过他可不想闲着。 他这几天还是在致力于解决雷云江这一伙滚刀肉的问题。 因为姜颖如持续遭到骚扰,学校跟家庭都无能为力。 现在逼得家属在一中对面租房子,来回接送。 所以学校里特许,不管是梁进仓,还是富贵两口子,是可以随便出入一中的。 到了放学的点儿,就可以提前进入学校,在英子和玉芬的教室门口等着。 然后放了学,接上她们一起走回去。 一开始的时候,效果相当好。 所谓“是猫就避鼠”,别看富贵一个男的,带着三个女的,而雷云江一伙少则三五个,多的时候有十多个。 但是他们看到女学生有人接送,就不敢靠前。 就这样消停了一阵子。 可是过了一些日子,看来一伙滚刀肉忍不住了。 在东南街的巷子里,十来个人公然把四个人截住了。 他们也不是要强-奸或者什么的,就是截住以后,对英子说着各种疯话。 就是要逗得她哭了,似乎他们才能得到满足。 富贵当然怒不可遏了。 虽然他个子不高,甚至有点矮,但是长得十分壮实。 他的体型跟大仓的良哥差不多,都是属于炮筒子的形状。 尤其他这几年干建筑,那可是体力活,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 这一群滚刀肉却是整天无所事事,什么活也不干,一个个都长得跟豆芽菜似的。 富贵一言不合就跟他们动起手来。 上去三拳两脚,就放倒了几个豆芽菜。 只不过他也就是凭着一股子冲劲儿能打倒几个而已。 毕竟一打十,他是做不到的。 前边打倒几个,身后已经围上来好几个。 从后边把他搂着,拽胳膊拽腿。 很快就把他控制起来。 228 反咬一口 这年头县城里边的巷子,跟农村的小胡同没什么区别,到了晚上也是一片黢黑。 英子她们都拿着手电。 富贵一言不合跟对方动起手来,现场一片混乱,手电的光芒也没了方向感,英子和玉芬吓得大喊救命。 富贵媳妇孟凡花却是比两个妹妹勇敢得多。 她是家里的老大,下边好几个弟弟妹妹,没上完小学就下来干活,里里外外也是一把好手。 本村没有建筑队,后来她就跟着梁家河建筑队干活。 这年头家庭妇女是没有跟建筑的,建筑上的女小工都是未婚的姑娘。 而且几乎全部具备几个特点: 第一,长得比较野蛮。 意思是,长得不漂亮,皮肤粗黑,身体强壮,乍一看不管是长相还是壮实劲儿,介于男女之间。 第二,建筑上的女小工,基本都自产自销了。 意思是,干建筑的姑娘,嫁的几乎全部是建筑男工。 而且大多数还是私奔的。 别看自家姑娘长得跟个二男人似的,而且是个跟建筑的,但是她们的父母,却是对干建筑的男工相当地歧视。 其实这是整个社会的思想观念,不分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无一例外看不起干建筑的。 原因除了干建筑是苦力活儿以外,还有这是一个让人看不到前途的工种。 再说这活儿也不养老,就是趁年轻能干几年,稍微年龄大了,在建筑上跟小工,体力跟不上。 自家干建筑的女儿要求嫁给干建筑的男工,父母大多数不同意。 于是只能私奔。 所以,家里但凡条件好点,闺女长得还行,父母就不忍心让闺女去跟建筑。 即使那些没跟着私奔的,名声也不大好。 因为在建筑上,男的多女的少,一起搬砖筛沙子,拌和水泥的过程当中,都是一边斗嘴调笑一边干。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斗嘴不过瘾的时候,还要摸摸某个部位,捏一把,抱抱什么的。 那时候的建筑队,基本就是这种苦中作乐的地方,再矫情的姑娘,进了这个集体,没几天“即与之化矣”。 在梁家河建筑队,矬子里边拔矮子,孟凡花算是长得最好的。 就是她的面貌长得还算可以,但并不妨碍她个子比较高,长得很结实,又弄了个白菜帮子发型,从后边乍一看虎背熊腰的样子。 以前在各村里辗转干活的时候,主家都要管饭,所以建筑队不需要自己做饭。 到了县城,吃饭成了问题,于是只能弄个简单的伙房。 挑了建筑队里第一和第二名长得漂亮的,负责做饭。 建筑队的队长和会计都是有家口的中年人,异军突起技术最好的三把手田富贵,当然要娶队里长得最漂亮的孟凡花啦。 梁建刚和梁进仓在建筑活方面,完全没有富贵的天赋异禀。 他俩要是还在建筑上干的话,基本上永远是小工,连第三名、第四名也娶不上。 当然,孟凡花虽然在梁家河建筑队漂亮排名第一,但是,她的身份还是建筑上的女工。 建筑女工的特点那是必须具备的。 那就是身强力壮和比较野蛮。 一看自己男人被小流氓擒住了,正在连踢带打,小孟同志当即就红了眼。 不愧是干建筑的出身,左右瞅瞅找不到可以使用的兵器,急切之间嗖一下蹬着旁边的院墙,从墙头扣下两块砖来。 一手一块,双砖老太婆。 抡着就冲了上去。 这砖头使得那叫一个溜,一砖一个。 拍到一个就是噗通一声倒地一个。 六七个豆芽菜正在专心对付力大无比的炮筒子,谁能想到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女的还能这么勇猛! 小孟同志偷袭得手,瞬间拍倒了三四个。 剩下几个根本就抓不牢富贵了,被富贵成功挣脱。 然后两口子如虎入狼群,把几个还在抵抗的小流氓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连滚带爬跑了五六个。 富贵和小孟也不敢去追,毕竟保护俩妹妹最重要。 这边弄出这么大动静,很快就把巡逻的引来了。 打着手电冲进来一看,地上躺着四个长头发青年,都是头破血流被拍晕的。 巡逻的是隶属于东关派出所的联防队员。 富贵他们肯定要说碰上拦路抢劫的了。 联防队员一边分出人到街上找交通工具,总得把人送医院救治的。 剩下的队员把几个拦路抢劫的身上一搜,搜出几把弹簧刀。 其中一位昏迷者身上,还搜出一把三棱刮刀。 联防队员认得身上揣三棱刮刀的青年,叫雷云江。 因为雷云江也算东关所的常客了,经常被传唤进去训诫一番。 只不过他们也没犯什么大事,还够不上拘留,每次只能是训一顿放走。 为此,雷云江等人十分得意。 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套顺口溜:“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气死公安局,难死法院。” 而且自认为有着丰富的反侦察经验。 他们晚上出来胡溜溜,十来个人,从来不是大部队集体行动。 而是三两个为单位,分分合合。 约摸着能碰上巡逻的,就分散开走。 到了小胡同,又会聚在一起。 因为从去年严打开始,对于街上拉帮结伙的青年,只要超过两个,看到三四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在一起,基本就要上去盘问一番。 甚至这两年几乎形成一种常识,到了晚上,三四个,四五个青年在街上游荡,即使什么都没干,基本上都可以认为这是犯罪行为。 至于弹簧刀,在公安机关看来,那是比手持土枪更恶劣的一种凶器。 到以后很长时间,这种东西几乎就是小流氓的标配。 也是公安机关深恶痛绝,严厉禁止的一种管制刀具。 而三棱刮刀,那就是凶器中的极品凶器了。 因为这种东西给人捅上,会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创口。 三角形的创口会造成血流如注,而且极难止血,即使去医院,缝合也有一定难度。 受伤者会在短时间内失血过多造成死亡。 身上带着这种凶器,晚上出来,如果被巡逻的查获,即使什么都没干,那也可以认定为犯罪。 雷云江等人不是自诩为反侦察高手嘛,他们早就约定,如果碰上巡逻的,都要趁黑把弹簧刀、三棱刮刀什么随手扔掉。 不要被巡逻的搜出来。 这年头没有什么人身权利那一说,晚上碰上这类可疑青年,上来就是先搜身。 他们明知道晚上出来碰上巡逻的会被搜身,但还要带着刀子,那就是一种侥幸心理,以为不会被查到。 另外他们身上带刀子,主要就是防备曹明坤等人再来找事。 他们已经被打了几次,都打出仇恨来了。 带着刀子,如果再被打,那就动刀子。 现在从四个受伤者身上都搜出刀子,而且富贵等人说他们遭遇了抢劫,这已经算是很严重的持刀抢劫案了。 当即把昏死的四个人送往医院,富贵等人也被带到东关派出所,做笔录。 富贵他们四个人比较老实,到了派出所,也没有夸大其词,实事求是地说了当时事情的经过。 因为是大晚上的,被十来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截住,他们认为这就是抢劫。 做完笔录四个人就回出租屋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英子和玉芬早早起来洗洗脸准备上早自习,富贵两口子照例起来准备送她们。 这时候派出所的来了,把富贵两口子又带走了。 到了派出所两口子才知道,原来自己成被告了。 那四个被拍晕住院的青年,其家属反过来向派出所报案,说他们的孩子被人打成重伤。 当梁进仓得到这个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快中午了,富贵两口子还在派出所接受询问。 不得不说,雷云江等人被砖头拍了脑袋,受伤确实不轻。 但是好在小孟同志这个法盲歪打正着,用的是砖头。 相较于刀具,砖头不属于凶器。 在梁进仓看来,这个案子事实再清楚不过了。 十来个青年在黑夜里截住接送学生的四个人,不管他们想要干什么,这本身就已经是违法了。 而且他们身上还带着刀子。 富贵和小孟为了保护妹妹,奋起反抗,这是妥妥的正当防卫。 让梁进仓奇怪的是,明明富贵等人看得很清楚,联防队员在现场从雷云江身上搜出了三棱刮刀。 但是在派出所的笔录上,没有这一项。 联防队员言之凿凿地说没从雷云江身上搜出任何刀具。 苏醒过来的雷云江也不承认他身上带着刀子。 家属向派出所报案,反咬一口,说自己的儿子被打成重伤。 这事很明显,对方背后有高人指点,就是想把这个案子搞成富贵两口子防卫过当。 这样既可以追究富贵两口子的法律责任,同时还能给雷云江等人减轻罪责。 229 两步走 这个案子的关键,其实就在那几个巡逻的联防队员身上。 梁进仓经过多方打听,确定这几个联防队员跟雷云江的爸爸有一定交情。 自从去年雷云江等人开始骚扰英子,梁进仓就已经把雷云江的家庭背景什么的查问得一清二楚。 雷云江的爸爸叫雷永德,是本县城关镇农修厂的厂长。 这在后世,就属于富二代。 当然,一般情况下,家庭情况不好的,也时髦不起来。 反过来说,也就是因为家庭情况太好,才有条件让他们无所事事整天游荡,还能好吃好喝。 同时也养成了他们胆大包天,胡作非为的习惯。 前边几次梁进仓报案,派出所传唤雷云江等人,也传唤他们的家属。 梁进仓跟那位雷厂长接触过几次。 看明白了那就是个无底线溺爱儿子的人。 每次到了派出所,都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替儿子争辩。 在他嘴里,自己的儿子就是个乖宝宝,看见杀鸡都要捂着眼睛不敢看的老实孩子。 看到他,梁进仓就会想到后世那个专业榨油的大高个,想来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吧! 姓雷的是土生土长的东南街人。 而隶属东关所领导的那些联防队员,全是从东关这一片的居民当中挑选出来的。 包括东南街、烟市街和东关,东小关几个村子。 也就是说,他们本来应该就是熟人。 而且雷永德是个厂长,而雷云江是派出所的常客,所以雷云江跟那些联防队员的关系应该更加密切。 据英子回忆,当时联防队员从雷云江身上搜出三棱刀的时候,那几个联防队员就有些鬼鬼祟祟的模样。 明显不大正常。 很明显他们当时就想替雷云江遮掩了。 梁进仓知道,三棱刀这事既然被联防队员给瞒下了,那么他们绝对不会再改口。 这件重要的证物就不再考虑了。 这让梁进仓很感慨。 到了后世,有那么一段时间,警民之间的关系曾经一度比较紧张。 大多数老百姓对警察持不信任态度。 后来经过几次大的整顿,法制建设越来越完善,那种情况才有所改善。 只是他没想到,造成这种警民关系紧张,对警察不信任,最早居然是从这些联防队员身上开始的。 到现在为止,执法机关基本上还没有那些走后门拉关系,暗箱操作的现象。 绝大多数的机关人员,还是有着很强的原则性的。 而这些并不在编联防队员,选拔的原则首先就是个子要高,身材魁梧的那种。 其次,还需要这些联防队员有一股狠劲儿。 面对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要无所畏惧。 这种选拔原则,导致的后果就是,大多数的联防队员,都是街面上好勇斗狠的人。 他们也许面对犯罪分子的时候会无所畏惧,勇敢地冲上去。 但是对于一般老百姓,基本也是这种执法态度。 久而久之,老百姓见了联防队的,都有一种畏惧心理。 当遇上雷云江这类私交不错的小流氓,这些本辖区的联防队员肯定也就没有什么原则性了。 现在雷云江都揣着三棱刀黑夜行走了,雷永德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儿子开脱。 并且反咬一口。 想把这个案子弄成防卫过当,并且要求富贵两口子负担巨额的医药费。 梁进仓只能暗暗地替雷永德默哀三分钟。 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儿子开脱,其实就是一次次地坚定儿子违法犯罪的自信心,希望他有一天搞一票大的,然后把自己搞死。 对于这样的糊涂人,梁进仓也不想跟他直接对话。 他只是在派出所引经据典,陈述了自己对整个事件的看法。 最后让派出所的人给姓雷的带个话,只要姓雷的撤销反咬一口,自己负担医药费,并且保证雷云江以后不再骚扰自己妹妹,他也不再追究雷云江的责任。 如果姓雷的自己作死,把普普通通的治安案件搞成刑事案件的话,希望姓雷的考虑考虑雷云江会判几年。 不得不承认,梁进仓引经据典,条理清楚地一番分析,连派出所的办案人员都给折服了。 因为在这年头,有几个人对法律能有这么清晰的认识! 连正当防卫的出处,以及在建国后经历过几次大的修改,修改以后在认定方面有哪些变化。 尤其是1979年刑法正式规定正当防卫制度,把正当防卫作为一项专门的条目提出来。 提出正当防卫超过必要限度造成不应有的危害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酌情减轻或者免除处罚的原则。 也就是说,即使在防卫过程中造成了超出限度的伤害,在量刑的时候也必须要酌情考虑减免处罚。 何况,田富贵和孟凡花的防卫,既没有使用凶器,也没有超出必要的限度。 因为孟凡花抡着砖头去救自己男人的时候,她无法控制自己砖头的力度。 这些东西梁进仓都如数家珍地陈述了出来。 现在在派出所把这些道理摆出来,就是要让姓雷的知道,如果他们把这个案子演变成刑事案,姓雷的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现在自己这一方就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希望双方互不追究。 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双方当事人表示谅解,派出所是完全可以把这个案子当做一般治安案件来处理的。 梁进仓的态度传达给雷永德,雷永德请来的高人听到传到过来的意思,发现对方也是高人。 既然对方希望和解,那就只能自掏医药费,双方各退一步,互不追究算了。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梁进仓知道,这件事过去了,下一件事还会出现。 因为他完全能够确定,雷云江等人好了之后,还会去骚扰英子。 而且这件事,想想就后怕。 很明显,雷云江等人明明身上都带着刀子,但是在动起手来以后,他们却是没有一个人动刀子。 说明当时他们自恃人多势众,根本没把富贵他们四个人放在眼里。 四个人当中,只有富贵一个是男的,其他三个女的完全可以无视。 没想到富贵火爆脾气,一言不合就动手,他们来不及掏刀子。 也认为根本不需要动刀子。 十个人还打不过一个人吗? 这是轻敌了,大意了。 可是,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们再跟富贵遭遇的时候,肯定不会轻敌大意了。 富贵两口子也肯定不再是他们的对手。 梁进仓不会让富贵再去冒险。 对于雷云江这样的人,滚刀肉,真的是没有办法摆脱的。 也许他们自己没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大不了。 甚至只是感觉闲着无聊,随便开开玩笑而已。 只是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的闲极无聊,给对方造成多大的困扰,多大的伤害。 梁进仓决定,这事要分两步走。 第一步,避让,给英子和玉芬转学,转到市里的高中去上。 第二步,总得让坏人付出一定代价。 让人逼到这种地步,如果只是忍让,逃避,那就是对坏人的纵容。 230 有仇不过夜 英子上着好好的学,老老实实的没招谁没惹谁,居然遭受了持续的骚扰。 然后被逼着转学了。 当大哥的十分郁闷。 这事放在谁身上也会憋一肚子气。 再说,转学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首先英子和玉芬到了一个新环境,一个新的集体,既要适应同学又要适应老师,肯定要影响学习。 其次,农村孩子转到市里的高中上学,相当有难度。 幸亏大哥有熟人,通过苏致祥跟学校里打招呼,说明转学原因,并保证会给学校带来两名好学生。 这才把事办成。 憋气归憋气,梁进仓对雷云江等人并不是最痛恨的。 最痛恨的是雷永德。 在梁进仓看来,雷永德不仅仅是一个溺爱孩子的家长那么简单。 简直可以说是违法犯罪分子的帮凶,甚至起到了相当地推波助澜作用。 因为从去年英子被骚扰开始,雷永德不但在派出所里替儿子说话,他还在背后,一直不遗余力地帮助儿子。 直接证据就是,雷永德把梁进仓的小姑梁秀香叫到办公室,要跟她结亲家,要求她把侄女姜颖如介绍给自己儿子雷云江当媳妇。 梁秀香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英子明明在上高中,为什么雷厂长突然就看上她了呢? 后来才知道厂长的儿子看上英子了,还老是去骚扰她。 梁秀香为这事,几乎跟雷厂长翻脸了。 转过年来,雷云江还是屡教不改地去骚扰英子,而雷厂长在厂里也是对梁秀香各种找茬。 雷云江被富贵两口子给打得住了院,这事虽然已双方互不追究私了了,但是雷厂长明显一肚子气。 在梁秀香毫无过错的情况下,把她开除了。 梁秀香的性格随母亲,不管是干活的麻利劲儿,还是为人处世的刀子嘴豆腐心,在厂里一直是具有侠义风范的。 雷永德随便找个理由把她开除,明显就是挟私报复,梁秀香可不吃这一套。 她当即就去城关镇政府找领导,告雷永德挟私报复。 可是雷永德不承认啊,给梁秀香罗织了好多的过错,甚至把农修厂连年亏损的过错都强加在她头上。 对这事领导也不好置评。 毕竟现在上面的政策要求打破现行体制的条条框框,进一步给企业松绑,放权,要求把权力落实到基层企业。 对大国企是这样,对于这些由社办企业更名过来的乡镇企业,同样也是要求给企业下放权力。 实行政企分开,政府不要在企业的生产经营活动中指手画脚,充当婆婆角色。 也就是说,在这种提倡给企业放权的大环境下,农修厂一把手开除一个车间主任,镇领导不便干预。 梁秀香如此烈性的女子,一看领导不管,那她就自己解决。 写了好多的大字报贴在厂门口,就是要求姓雷的当着全厂所有人的面儿,说出一个开除她的理由。 雷永德命人把大字报给清理干净,并告诉看门的,梁秀香在厂外边不管怎么骂,不理她。 要是她敢进厂,立马拖出去。 梁秀香在门口闹了两天,毫无效果。 厂里的工人们明知道梁主任被开除得很冤,雷厂长只不过就是欺负人,可也是敢怒不敢言。 梁秀香的大姨是东南街,她从小跟着大姨长大的,上边还有五个哥哥。 现在五个哥哥知道妹妹跟雷永德闹起来了,也都来到农修厂找雷永德,要帮妹妹要个说法。 可是雷永德本来就当着农修厂厂长,他们姓雷的家族在东南街也是人多势众,根本就是谁也不怕。 吵了半天,也吵不出个结果来,总不能搞成群殴吧? 不管怎么说姓雷的是厂长,厂里的事人家说了算,而且还给妹妹按了许多罪名。 末后只能朝着雷永德放了些狠话,劝妹妹回家了。 梁秀香回到自己的家,那是越想越生气。 感觉姓雷的实在是欺人太甚,本来他们欺负自己侄女英子已经让人忍无可忍了。 没想到英子都被逼得要转学了,姓雷的居然把她又给开除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吧? 怪不得他儿子那么狂妄,整天叫嚣连公安局和法院都不放在眼里,原来根儿在他老子这里。 就是觉着手里有俩钱,还是个厂长,就以为他们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正在家里生闷气,苦苦思索怎么跟姓雷的杠到底? 突然听到院门响,见大侄子转过影壁进来了。 她的家在县城的北关,男人是土生土长北关大队的村民,现在北关村还全是平房。 梁秀香正惦记着英子转学的事儿呢,赶紧迎到院子里,问侄子:“大仓,英子转学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办好了,刚把她俩送去安顿好,我这是刚回来,先过来看看你,听说姓雷的把你开除了?” “我正在琢磨这事呢,反正不能跟他算完!”梁秀香恨恨地点点头,拉着侄子进了屋。 她是53年出生,正好比二仓大一旬,也是属蛇的。 比大仓大十岁。 因为几个仓的父亲早早去世的原因,小姑对他们兄弟几个格外疼爱。 进屋让侄子坐下,把家里能拿出来的好吃的都找出来,让他吃。 “咱们农村人到了哪里都是弱势群体,在县城上个学,都让那些小痞子给逼得转学,还连累你被厂里开除!”大仓一脸郁闷。 “也不全是因为农村不农村,我倒是在东南街长大的,你小姑父也是县城的坐地户,不也是拿姓雷的没办法吗?” 梁秀香之所以送到县城的大姨家养着,这还是她们的虼蚤母亲的主意。 那位正品双枪老太婆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她不像绝大多数的农村人一样在命运面前逆来顺受,听天由命。 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农村家家户户但凡是金属的东西全部上交,连做饭的锅都给摔碎炼钢去了。 这种不切实际的蛮干造成人力物力的极大浪费,尤其是老农民都去找矿,炼铁,太多的田地被撂荒,造成当年丰产不丰收,很多人家开始挨饿。 双枪老太婆敏锐地发现,这样子搞下去,那是很容易饿死人的。 她总得给全家人找条后路。 就把五岁的小女儿送到县城姐姐家抚养。 姐姐齐刷刷五个儿子,没有女儿,把秀香给姐姐,也让姐姐、姐夫老了的时候有个“烧酒壶”。 关键是,老太婆知道小孩儿不顶饿,她怕闹饥荒的时候先把小女儿给饿死了。 另外她把小女儿放在县城,也想让小女儿在县城扎下根,到时候自己有个城里边的女儿,肯定有用得上的时候。 到了第二年,59年的时候,眼看饥荒越来越厉害,双枪老太婆又写信联系到关东的亲戚,把大女儿梁秀珍嫁到了关东。 她这也是给全家找了一条后路。 大女儿嫁到关东算是打个前站,如果农村这样持续饥荒下去,她和老头子商量好了,全家迁到关东去。 反正这些主动出击的举措,都是为了不被饿死而做出的。 梁秀香长大以后招工进了农修厂,跟师傅开车床。 后来她也成了师傅。 而且她干活手脚麻利,肯钻研,能吃苦,还成了车间主任。 凭着能力干成车间主任,在厂里不管是人缘,还是技术的精湛,那都是有口皆碑的。 谁能想到雷永德仅仅因为儿子欺负人马失前蹄,被人用砖头拍进医院,就把这笔账迁怒到梁秀香头上! 其实说起来,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从去年雷云江骚扰英子,雷永德想让梁秀香游说侄女,被拒之后,这位女车间主任跟雷厂长就开始矛盾重重。 雷永德因为被拒怀恨在心。 而梁秀香却是三番两次去警告雷厂长,要管好自己的儿子。 矛盾越积越深,到最后来个总爆发。 大仓问小姑:“你不在农修厂干了,再找工作的话,好找吗?” “不好找,不管哪里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小姑摇摇头,“再说我现在也不找,这口气我绝对咽不下去,我一定要跟姓雷的滚到沟底。” “其实就像你们那样一直亏损的厂,干不干都无所谓,你不是说这两年一直都是发一半工资?” “一直亏损都是姓雷的不好好干给搞成这样。”小姑瞪眼怒道: “你说城关镇的农修厂,多好的条件! 比起下边乡镇的农修厂,我们厂要设备有设备,要技术有技术,下边乡镇解决不了的问题,到城里来我们就能解决。 现在农机越来越多,只要好好干,不但不会亏损,厂子利润肯定很可观啊! 不说了,气死我了!” 大仓不动声色说道:“小姑,那你为什么不把姓雷的拨拉到一边去,你来当这个厂长?” 小姑用指头戳了戳大侄子的脑袋:“俺那侄儿啊,就别拿你小姑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大仓认真地说,“既然好好的完全能盈利的厂子,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它亏损下去呢?” 小姑摇头苦笑:“事儿是这么回事,可咱说了不算。” “小姑,你敢不敢把农修厂承包下来?”大仓一脸严肃地问道。 “承包?”小姑一愣,“那么大的厂子,咱们小家小户的,怎么可能包得起?” “你别管包得起包不起,我就问你,敢不敢?” “敢!”小姑把头一扬,铿锵有力地说,“真要能让我承包的话,我绝对敢,不但保证所有工人全额发工资,干得好的还能发奖金呢!” “好!”大侄子以拳击掌,“有你这句话,全厂的工人肯定都支持你。” “那是肯定!”小姑得意地说,“不是吹,要说在厂里的号召力,你小姑不比姓雷的差,只不过他就是戴着个厂子的狗屁帽子而已。” “那好,就这么定了。”大侄子“咕咚咕咚”灌下半杯子水,站了起来: “我现在去县政府,把你刚才的话告诉县长和副县长。 小姑你写几张大字报贴在厂门口,就写刚才那些豪言壮语。 发动工人,要求承包农修厂。” “哎!”小姑一把拽住要走的大侄子,“怎么说得这么简单?咱包不起?” “承包厂子需要抵押,你侄子有一家矸石砖厂,我可以用砖厂的利润给你做抵押。 另外你需要流动资金的话,只要不超过十万,你侄子都能给你拿出来。” 啊! 小姑大吃一惊。 “大仓,你不会逗你小姑玩儿吧?” “俺小姑都让人欺负到头上了,你大侄子还能开那样的玩笑?” “可——可是,你哪来的砖厂?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再说,你哪来那么多钱?” “小姑啊,你哪来那么多问号,现在你大侄子说什么,你信什么不就行了。 需要跟俺小姑父商量的话,马上把他叫回来帮你写大字报。 人家不都说有仇不过夜吗,咱们赶紧分头行动吧。” 231 这是要造反 既然大侄子能给自己提供抵押,也能提供资金,甚至大侄子还能给自己争取到县领导的支持。 那么,性格随母亲的泼辣梁秀香,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当即骑车子去电力局,把男人叫回来,告诉他,自己要承包农修厂。 这没头没脑一句话,差点没把男人给吓死。 咱们小家小户,两口子都是普普通通上班的,让姓雷的把你开除了咱也只能忍了。 现在突然提出要把农修厂承包下来,咱家哪有那能力啊? 男人知道,现在国家开放力度越来越大,个人承包企业的报道现在屡见不鲜。 在政策方面,是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咱们家实在是包不起那么大一个厂子。 梁秀香的男人姓郎,祖祖辈辈就是土生土长的县城北关人士。 北关村大多数村民姓郎。 另外还有一小部分姓朱,其他还有零星的杂姓。 本来按照传统的说法,姓朱的不敢见姓郎的。 因为,朱,谐音猪,郎,谐音狼。 狼就是吃猪的嘛。 据说,如果一个姓朱的男人娶一个姓郎的老婆,不是早早地去世,那就会一辈子怕老婆。 而且还很应验的。 如果一个村子里同时有姓朱的,也有姓郎的,那么村里的姓朱的绝对不旺,渐渐的人丁单薄就没了。 因为被郎吃光了嘛。 可是,在东昌县的北关大队,就不是这样,而是完全反过来了。 北关的姓朱的虽然户数不多,但是人丁兴旺,而且出来一个算一个,都很有出息。 姓朱的在政府机关当官的不少,在部队里当大官的也不少,就是北关村委,也是让姓朱的把持着。 姓朱的打破了那个魔咒,后来洋洋得意地宣布,他们是猪,不假。 但他们不是家猪,是野猪。 野猪多厉害啊,就是老虎碰上野猪都要畏惧三分,至于说狼,根本不是野猪的对手。 所以说,在北关村,野猪总是欺负狼。 大仓的小姑父到了招工的年龄,本来都说好了要去物资局的。 物资局多好的单位啊,简直都能媲美供销社了。 没想到让他去报到的时候,村里才告诉他,把他分到电力局去了。 小郎一家气得差点跟姓朱的村干部拼了。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物资局是什么单位? 那是手里控制着各种物资的单位,在那个单位上班,什么东西都能买到,什么都不缺。 而且工资还特别高。 可是电力局呢? 手里控制着电,可是这东西没啥用啊。 对于城里的老百姓来说,那就是照明。 你在电力局上班,也不可能走后门给亲戚朋友买上两块钱的电揣兜里带回去。 除了抄表,也就是爬杆子拉线,万一操作不好还会触电。 不但是清水衙门,又辛苦,还有一定的危险性。 电力局可谓最差的一个单位了。 可是到了最后,愤怒归愤怒,单位差归差,总归比没有班上强吧! 捏着鼻子忍了,就去电力局上班了。 在电力局干了十来年,小郎也混上了个中层干部。 而且近几年厂矿企业越来越多,用电的地方越来越多。 即使是家庭用电,因为好多家庭有了电视,洗衣机,冰箱,收录机等家用电器,用电量大增。 也就是说,小郎发现自己单位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单位日子好过,职工的工资肯定是越来越高。 而且也不全是清水衙门了。 小郎感觉日子越来越好,挺知足。 没想到老婆突然被厂长开除,而老婆还气不过,一定要跟姓雷的杠到底,让本来有点怕老婆的小郎很是无奈。 现在老婆突然把他从班上叫回来,跟他说要承包农修厂,着实把他给吓坏了。 于是开始各种劝说,摆事实讲道理,结论就是咱们没有那个能力! 老老实实当一般工人,上班多好啊。 让小郎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摆出的现实困难,被老婆给一一驳斥了。 不管是承包需要抵押,还是承包过来农修厂就是个烂摊子,还需要周转资金,等等等等吧,所有的困难,老婆都能解决。 嗯,老婆告诉他,是大侄子大仓能给解决这些难题。 这又是让小郎完全不敢置信的消息。 大仓? 能解决抵押的问题,能解决资金问题? 无论如何他不会相信啊。 因为大仓的爹早早就没了,继父是个歪啊歪,家里很困难啊。 其实包括那个亲丈人一家,农村人,他们姓梁的一直把城里这门亲戚看做最尊贵的亲戚。 现在突然说大仓能解决那么大的问题,小郎感觉老婆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见男人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梁秀香火了。 拽着他的耳朵,让他少废话,赶紧帮自己写大字报。 写完了,也不用这个老实人,梁秀香自己抱着这些大字报,去东南街的娘家,叫上五个哥哥,让他们帮自己去农修厂张贴。 梁秀香又来贴大字报,雷厂长肯定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了。 而且这回不再是她一个人来贴,五个哥哥都来了。 但是雷永德根本就不在乎。 十来年的同事了,他很了解梁秀香的泼辣。 知道把她开除了,她肯定不会那么老实认命。 但是不认命,还能有什么办法? 最多就是去镇政府告状,然后领导表示你们厂里自己的事,领导无能无力。 然后一看领导不管,就来贴大字报喊冤。 喊来喊去,等到她自己也发现根本不管用的时候,也就消停了。 可是,过一会儿,又有人进来跟雷厂长汇报,说梁秀香大字报的内容改了。 不是前边大字报那样,就是喊冤,谩骂雷厂长的。 这次的大字报,第一是举报雷厂长贪污。 第二是宣讲雷厂长无能,把好好的一个厂子弄得年年亏损,工人累死累活只能发一半工资。 第三呢,就更厉害了,梁秀香呼吁全厂工人起来反对雷厂长,并且提议要承包农修厂。 雷永德一听大字报内容,当时就火了。 梁秀香这是要造反啊! 拍案而起,命令办公室的人,召集工人,拿上家伙,把梁秀香兄妹全部给我赶走。 门口的大字报立即清理干净。 要是他们兄妹六个不走的话,该动手动手。 打一顿再说。 232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雷永德带着十来个人冲出来,准备把梁秀香等人赶走。 到了厂子的大门口,他们没看到梁秀香,先看到了黑压压的工人。 农修厂大约有一百五十来人,现在出来了有一百多。 然后他们越过工人们的脑袋,看到梁秀香了。 站在门口一边的墙前,指着贴在墙上的大字报,慷慨激昂地正在发表演讲呢。 工人们似乎听得挺入迷,一个个伸着脑袋像是被提着脖子的鸭子。 雷永德勃然大怒。 果然是要造反,这还在发动群众! “把她拖走,拖走……”雷永德一叠声地怒吼。 他带出来的那十来个人面面相觑,一个个唧唧歪歪地挤进了人群。 雷永德不由自主也伸着脖子,等着手下人把梁秀香拖出来。 没想到那十来个人钻进人群,好像在人群里边化了。 或者一块石头扔进大海,什么动静也没了。 人呢? 雷永德好容易在一颗颗脑袋当中找到自己带出来的人,发现也成了鸭子。 伸长脖子入神的看梁秀香演讲呢。 雷永德气得暴跳如雷,不但梁秀香反了,自己身边这些人也成叛徒了。 扒拉开围观的工人,亲自冲了进来,指着梁秀香的鼻子破口大骂: “梁秀香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还想抢班夺权? 想死是吧,找什么事? 赶紧给老子滚,要不然报警把你抓起来!” 雷永德是真的怒了。 如果仅仅是梁秀香闹点事,骂几句,他还没有这么生气。 他的愤怒在于厂里的工人们看起来已经受到了梁秀香的蛊惑,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还议论纷纷地表示赞同。 梁秀香分明就是煽风点火,发动群众啊! 要不是梁秀香的五个哥哥在旁护驾,他不介意亲自扑上去把梁秀香痛打一顿。 梁秀香的三哥脾气最冲,他上去就推了雷永德一把:“姓雷的你嘴里不干不净什么,说谁想死?” 雷永德被推得后退了好几步,脚底下还绊了个踉跄,差点仰面朝天摔倒。 样子狼狈极了。 围观的工人忍不住哄笑起来。 雷永德气急败坏:“看什么看,都回去干活!” 有的工人躲在人群后边说道:“梁主任说的有道理,咱们好好的农修厂为什么一直亏损?还不是厂长有问题!” “对啊,同样是当工人,干的不比别人少,咱们为什么要发一半工资?” “这两年老婆孩子都跟着挨饿!” “还是梁主任说的对,承包吧……” 雷永德听到工人们议论纷纷的声音,更加恼怒:“公家的厂子承包给个人,那不成资本家了?我看你们就是想走资本主义道路!” 这话不但没震住工人,工人们反而更加起哄起来:“这都什么年头了,少拿大帽子扣人。” “对啊,报纸上整天登着企业承包的事儿,单单咱们一个城关镇的小厂承包,就变成走资本主义道路了?” “我们就是要承包,谁能给我们发全额工资,我们支持谁!” “对,坚决拥护承包……” 雷永德气得脸都白了。 他没想到这些工人一个个都是白眼狼。 谁能给你们发全额工资就支持谁? 感情一个个“有奶就是娘”呗! 他怒火冲天地挤出人群,招手把厂里的会计叫过来,气急败坏地吼道: “你回村里去,把姓雷的能喘气的都叫来。 我就不信从外边捡来的一个梁秀香,还能在东南街反了天!” 会计却是不动窝,一个劲儿朝他身后使眼色。 雷永德猛然回头,看到远处停着一辆吉普车,而在他身后不远,站着四个人。 每个人他都认识。 其中一个叫梁进仓,是高中女生姜颖如的大哥。 雷永德跟他在派出所多次遭遇,算是老熟人了。 另外两个是城关镇的一二把手。 最后一个他认识对方,估计对方不认识他。 是本县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吕大刚。 呃! 这就尴尬了。 很明显,刚才他吩咐会计的话,几位领导一定听到了。 他要把东南街姓雷的都叫到农修厂,想干什么? 领导们会怎么想? “各位领导,我——”雷永德结结巴巴想解释。 领导们却只是冷冷看他一眼,就和梁进仓分开人群,挤到梁秀香身边去了。 吕副县长冲着人群,把手压了压: “同志们静一静,现在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本县的副县长吕大刚。 刚才大家的议论我都听到了。 感觉要求承包的呼声很高啊?” “县长?县长都来了,那太好了!县长,我们就是要求承包” “对,只要能全额发工资,怎么都行……” 工人们热情高涨,纷纷嚷了起来。 吕副县长对跟着过来的两位镇领导笑道: “看到了吗?这就是民意。 工人要做企业的主人,现在主人强烈要求承包,咱们做领导的应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既然梁秀香,还有绝大多数的工人认认为只要把农修厂承包给个人,就能扭亏为盈,实现盈利。 工人们不但不用只拿一半工资,而且还要大幅度提高工资水平。 领导们怎么能不支持呢! 接下来,就是雷厉风行进入承包程序了。 只要是农修厂的职工,不管是谁,只要有承包意愿,就可以写一份承包意向书。 并在意向书当中重点注明利润目标,以及承包以后能达到的工人工资水平。 过了几天,在镇领导的主持下,农修厂举行了隆重的竞标大会。 包括厂长雷永德,共有四位有意承包者进行了竞标。 雷厂长的生产利润计划是,争取年亏损额由五万元下降到两万元,同时保证从承包之日起,所有工人发全额工资。 其他两位承包者的利润计划跟雷厂长差不多。 最好的一位,承诺农修厂承包以后第一年持平,从第二年开始,每年上缴利润一万元。 第四位承包者梁秀香的利润计划却是,承包后第一年上缴利润五万,以后每年八万。 厂里所有工人工资上浮百分之二十。 但是梁秀香的承包还有一个条件,厂里用谁,不用谁,都要自己这个承包者完全自主。 不用问,最终肯定是梁秀香中标,成功承包了城关镇农修厂。 其实不仅仅是她提出的利润额最高,而且她的承包意向书写得也最好。 意向书中除了有关于如何让农修厂扭亏为盈的举措,包括开源,节流,创新产品,计件工资,从严治厂等内容。 另外还有如何提高工人收入,以及关心工人生活等内容。 意向书条理清晰,内容翔实,有理有据,比雷永德等人写的意向书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在大会上还没揭晓每个竞标者的利润额,单单每个人读了自己的意向书,工人们就已经一边倒地坚决拥护梁秀香了。 另外,梁秀香的大侄子用他所承包的矸石砖厂的利润,为小姑的承包做抵押。 这份抵押相当有力度。 因为县领导很清楚,除了每年向县里上交的承包费,梁进仓自己剩下的利润极其可观。 就这样,梁秀香跟镇上签订了承包合同,正式走马上任了。 原厂长雷永德,以及会计,都不用了。 雷永德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农修厂。 他居然腆着脸又跑到厂里来,到厂长办公室找梁厂长。 梁厂长的办公室里此时没有别人,只有她的大侄子梁进仓,娘俩不知道正在商量什么。 雷永德一看到梁进仓,心里就很堵。 因为他从去年,一开始接触这个高中女生的大哥,知道他是农村的,那是相当轻视的。 可是,以后在派出所交锋多了,他发现这位大哥相当有水平。 堂堂的雷厂长居然完全说不过一个乡下青年。 再后来让人打听这个乡下人的底细,发现他在夏山木器厂还是个副厂长。 怪不得这么有水平呢。 再后来,听说前年高考的全县第一,居然就是这位“大哥”。 甚至大哥跟吕副县长看起来都很熟。 越打听到这位大哥的情况,雷厂长心里越不是滋味。 最关键的,他现在才知道,梁秀香之所以有能力把农修厂承包下来,全靠了她这位乡下的侄子。 本来以为可以随便欺负的乡下人,怎么会这么有本事呢? 正在不知道谈什么事的娘俩,一看雷永德腆着脸站在门口,还很小心地敲敲门。 梁秀香顿时把脸拉下来,毫不掩饰对雷永德的憎恶:“你来干什么?” 雷永德干笑几声:“梁厂长,哦,小梁也在啊,我想来跟你商量点事。” 梁秀香冷冷地吐出一个字:“说。” 就让他在那儿站着,也不让他坐下。 梁秀香对于眼前这个人,现在是相当地痛恨。 不仅仅是因为这家伙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开除。 主要她还是心疼英子。 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一直被小痞子骚扰,除了不能安心学习以外,受了多大委屈啊! 虽然英子不是亲侄女,但是梁秀香对她比对其他亲的侄女更亲。 也许是因为父母对英子这个不是亲生的孙女,比对亲生的孙女更亲的缘故,影响了女儿吧? 反正梁秀香就是看英子顺眼。 同时因为英子身世的问题,那是看不得英子受一丁点的委屈。 为了让英子不受骚扰,大仓几乎是全职跑到县城,还找了那么好的一处院子租下来。 简直是浪费了极大的人力和物力,可最后的结果还是逼着英子转了学。 而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因为那些小痞子的错吗? 如果没有雷永德一直在背后替儿子开脱,几乎是公开支持儿子胡作非为,那么雷云江等人也不会这么猖狂。 梁秀香其实跟大侄子一样的心理,那就是恨雷永德,比恨雷云江那些小痞子,还要厉害。 现在这家伙本来已经被清除出厂了,居然还没脸没腚地跑了来。 梁秀香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 很明显,雷永德对梁秀香的态度早有心理准备。 依然腆着脸说道: “梁厂长,现在你把厂子包下来,肯定是要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可是我就想,你梁厂长就是能力再强,可也是手大捂不过天来。 总得有人帮你才能把工作干好吧? 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要想招工人,多少都能招来。 可是在管理和技术方面,这些都需要专业人才,不是想招就能招来的。 你看我在厂里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既有经验又有号召力。 要是让我回来当个副厂长,肯定能助梁厂长一臂之力。 你觉得对不对?” 233 把朋友害惨了 听了雷永德的话,梁秀香几乎是被气笑了: “老雷,你脸皮够厚的。 你说咱们之间闹了那么大的矛盾,还有你支持着你儿子,把我侄女都给逼得转了学。 现在你还想回来给我当副厂长,你觉得我的心有那么大吗? 还有啊,前几天你不是还到处去告状了? 现在可以继续去告啊。 没错,我就是公报私仇。 因为你儿子把我侄女逼得转了学,我就要让你丢饭碗,到了哪里这话我也敢说。” 雷永德脸皮再厚,被梁秀香这番话说得脸上还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没错,梁秀香发动工人要求承包农修厂的以后,雷永德很是垂死挣扎了一番。 他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阻挠农修厂的承包。 于是通过各种关系写举报信,举报梁秀香公报私仇。 就是因为自己儿子跟梁秀香的侄女闹过矛盾,梁秀香就挟私报复,煽动工人闹事,影响了农修厂正常的生产秩序,云云。 甚至通过关系,都把举报信递到县里一把手那里。 一把手不了解情况,单看这封举报信的内容的话,农修厂确实在被别有用心的人影响到了正常的生产秩序。 把了解情况的吕副县长叫来一问,才知道吕副县长早就知道梁秀香跟雷永德之间的矛盾。 而且吕副县长告诉一把手,本来梁秀香作为农修厂的一名车间主任,干得好好的。 如果没有她侄女被社会闲散人员骚扰那事,继而她也因此被雷永德无故开除,她还没有那么大的魄力,要承包农修厂呢! 一把手这才明白事情的真相。 很生气。 当即做出指示,雷永德离开农修厂以后,镇集体不要再给他安排另外的工作。 让他自谋生路去吧。 雷永德的所作所为,已经不适合在集体单位工作。 就这样,雷永德弄巧成拙。 本来他跟镇领导的关系还算可以。 因为上蹿下跳的上告,把自己告得工作都没法安排了。 没办法,最后只能厚着脸皮,又跑农修厂毛遂自荐来了。 他知道梁秀香跟自己的仇恨很深,梁秀香肯定也不可能以德报怨给自己一口饭吃。 但是,他还是做了一番准备,准备了一套说辞。 很自信地以为,只要这套说辞摆出来,梁秀香权衡利弊,最后还得把自己这个副厂长收下。 现在梁秀香把他上告的事都扒出来,让他也是相当难堪了一大阵子。 好歹把情绪调整了一下,他还是不屈不挠地说道: “梁厂长,前些天我去上告,也是因为心里一下子拐不过弯来,干了糊涂事。 将心比心,你说我好好的厂长干着,你突然要承包,要把我赶走,这事放在谁身上也受不了啊。 我希望梁厂长大人大量,这事儿过去就过去吧。 咱们还是得往前看。 别看你现在把厂子包下来了,可是要想干好那可不容易。 厂里这群兔崽子也不是那么容易领导的。 当初我在厂里的时候,还能镇得住他们。 现在我要是走了,梁厂长你又是个女流之辈,我就怕他们对你不服,不好领导。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梁秀香不说话,只是冷冷一笑。 其实这些问题,不是想过没有,而是她跟侄子早就深思熟虑,深入讨论过的。 雷永德继续说道: “今天正好小梁也在,这些道理我觉得小梁应该比我更懂。 以前因为跟小梁在派出所打了几回叫道,发现这个青年很有水平。 所以我就找人打听过他,知道他以前还在夏山木器厂干过副厂长。 当初夏山木器厂的老厂长吴光荣就曾经跟他对着干。 可是不管怎么对着干,怎么闹矛盾,小梁一直主张留下吴厂长。 就是因为吴厂长在木器厂干了很多年,木器厂就是他一手干起来的。 如果吴厂长走了,厂里的人不好领导。 小梁,是不是这样的情况?” “对,一点没错。”梁进仓点点头: “看来你在我身上还真下过不少功夫。 你打听到的情况完全属实。 一开始的时候我跟吴厂长确实是不大对付。 可是现在,我跟吴厂长已经成了朋友,关系相当不错。” 雷永德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赶紧顺杆儿往上爬: “对啊对啊,不管以前有什么矛盾,都是可以化解的嘛。 咱们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把工作干好吗? 你看木器厂以前也是亏损,可就是因为你们把同事之间的关系搞好了,木器厂就能越干越好。 现在咱们农修厂跟木器厂的情况一模一样。 农修厂在我手里也这么多年了,只要我还在这里,就没人敢不服。 梁厂长,至于咱们以前的矛盾,就让它过去算了。 我保证,从今往后,我一定勤勤恳恳,尽心尽力地工作。 一定帮你把农修厂干好,效益越来越好。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这一番话的效果看来不错。 梁秀香的脸色有所缓和。 一副沉思状。 而且看了看侄子。 很明显是征求他的意见。 梁进仓冷冷地笑了笑:“你这一番话,是想说服俺小姑呢,还是在威胁她?” “我怎么可能威胁梁厂长呢,我就是把道理讲清楚。”雷永德赶紧说道。 “那好,道理讲完了,你可以走了。”梁进仓冷冷地说道: “地球没有你照样转,农修厂不但没有你照样干。 即使你怀恨在心,回去以后再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对农修厂搞破坏,我们照样不怕。 我给你交个底啊。 有你这样的当爹的,你儿子没个好。 让你这个厂长干不成了,日子不好过了,也许能让你儿子多活几天。” “你——”雷永德的脸憋得通红,他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居然打动不了对方,“姓梁的,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回去好好琢磨吧,别等着事情没法收拾了再去后悔。” 雷永德又把目光投向梁秀香,死死盯着她:“你确定不让我回来?” 梁秀香斩截地说道:“确定,你死了那份心吧。” “好,好好好!”雷永德脸红脖子粗地往后退着,果然开始放狠话,“你们都给我等着,得罪了我没你们的好果子吃,你们等着后悔吧!” 梁进仓就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滚吧滚吧,我们又不怕,说那些管什么用!” “你们给老子等着!”雷永德扔下这句话,恶狠狠地走了。 梁秀香无奈地看看侄子:“这种人,就是这副德性!” “甭理他,他要敢造事,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侄子说道: “不过,小姑,前几天为了让你对承包厂子心里有底,带着你去木器厂参观。 没想到,咱们这一去,把我的朋友给害惨了。” 梁秀香有些不相信地问道:“怎么可能,就是去木器厂学习一下承包经验,怎么会害了你朋友,你哪个朋友?” “孙延成。”大侄子说道,“就是跟吴厂长并列的那个孙厂长。” 234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听了侄子的话,梁秀香更疑惑了:“我就是去参观一下,学习木器厂计件工资,按劳计酬的先进经验,这还能把孙厂长给害惨了?” 大侄子笑道:“小姑,你是去学习的,同时也是去教徒弟的。” 小姑更不明白了:“我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去的,没有教他们什么啊?” “你是没教,搁不住人家学习能力强。” “哎呀孩子,到底怎么回事还是直说吧,说话这个急人啊!” 大侄子正色道: “刚才说咱们把老孙害惨了,是开玩笑。 不过现在老孙确实很难堪。 因为吴厂长听说你要承包农修厂,而且在交流中发现这事大有可为。 吴厂长动心了。 现在他已经跟咱们镇上领导打过招呼,在努力推动木器厂承包呢。” “哦,是这么回事。”梁秀香点点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正常的承包,不是什么坏事。”大侄子说道: “可这里边有个问题,到底由谁来承包? 现在有实力把木器厂包下来的,就是孙厂长和吴厂长。 俩人对木器厂能产生的利润,都心知肚明。 要是争着抬高承包价格,可能会两败俱伤。 其实我知道这事以后,给他们调和过这事,但是我发现不好弄了。 吴厂长铁了心要承包木器厂,给镇领导报上去的价格有点偏高。 要是按照这个价格包下来,累死累活干一年,也剩不下多少钱。 这还是乐观的估计,至于中间出点生产事故或者销售问题什么,这些经营过程中的意外几乎是无法预料也无法避免的。 稍微有点意外,一年就白干了,要是出点大问题,那还得往里赔。 他一下子把承包价报这么高,孙厂长就尴尬了。” “也没什么大尴尬吧?”小姑说道: “我去的时候两位厂长一直陪着,我看他俩挺合得来。 大不了吴厂长包下来,孙厂长就当个副厂长,继续跟他干就算了。” “难,很难。”大侄子摇头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管什么事,只要女人一掺和——” 话没说完,就被小姑探过身子拧住了耳朵:“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哎哎,轻点,耳朵要掉了。” “你小姑不是女人是吧?” “好吧好吧,我说错了。”大侄子揉着被拧红了的耳朵,咧咧嘴,这可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是这样的小姑,这个吴厂长呢就是心胸不大宽广,其实也不是很邪恶。 关键这回撺掇他搞承包的,是他的儿媳妇。 他这个儿媳妇啊,说起来你也不陌生,你还喝过她订亲的喜酒呢。” 小姑又是一头雾水:“我喝过她的喜酒?谁啊?” “差点成了你侄媳妇的那个,黄秋艳。” 啊! 小姑先是一惊,然后就笑着摇摇头:“这个世界还真小,原来姓黄的那姑娘成了吴厂长的儿媳妇啊,那你们见了不尴尬?” “吴厂长一家不知道我跟她还有这么一段,只要我不尴尬,呃,人家也不尴尬。”侄子笑道: “黄秋艳这个人啊,心太高。 咱们去木器厂参观,就是为了学习经验,这样承包农修厂心里更有数。 吴厂长回家把咱们这事说了,就是说闲话而已。 没想到他儿媳妇黄秋艳上心了。 先是撺掇她男人吴新刚,然后两口子就撺掇吴厂长。 我听说,人家小两口什么都打算好了。 包下木器厂以后,孩子送幼儿园,让她婆婆负责接送看孩子。 吴新刚当副厂长管生产,黄秋艳管财务。 她的两个娘家哥哥也到厂里来管销售和后勤什么的,她的父母也搬到镇上来,可以看大门。 还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都准备要安排进厂了。 看来,她们是要把木器厂全换成她们自己家人,准备大干一场啊!” 小姑看着侄子:“听你的口气,是怕她们干不好?” 侄子点点头: “打兔子就要专心瞄准兔子,唯一的目的是把兔子打中,别的不要想。 你要是眼里瞄着兔子,脑子里想着打住兔子以后卖多少钱,是囫囵着卖还是扒了皮再卖,卖了钱以后买什么好吃的。 还没打着兔子呢,脑子里净想着打住兔子以后有什么好事。 这样整天满脑子想好事的人,干什么事也干不好。” “我明白了。”小姑说道,“你意思是怕吴厂长他们干不好,孙厂长那里好好的工作也没了,对不对?” “对,所以我想去劝劝吴厂长,现在吴厂长还是很愿意听我意见的。” 本来,梁进仓已经离开木器厂了,厂里再有什么事跟他没关系。 可是,他可以不为吴光荣考虑,总得为孙延成,还有好多关系不错的木器厂同事考虑。 木器厂在他和苏厂长的努力下,好不容易能有今天这个局面,基本上算是已经到了最佳状态。 因为不管是厂里规章制度的合理性,开源节流方面的成熟程度,还是工人的劳动积极性,已经没法再提高。 至于说创新技术,生产更高工艺的家具,对于一个乡镇小厂来说那就太超前了。 实力和技术都达不到,而且即使生产出来了,因为过于高档,在乡镇和县城也不适销。 近两年内,能保持现在这种局面已经是很好了。 如果吴光荣为了拿到木器厂的承包权,把承包额推到高位,势必会打乱目前厂子平稳发展的态势。 一旦厂子出点问题,吴光荣肯定要血本无归,厂里的工人也跟着倒霉。 就是目前,如果吴光荣拿到承包权,按照孙延成的性格,干了半辈子革命工作的人,他无论如何不会低声下气去端吴光荣个人的饭碗。 再说了,这鹿死谁手还不知道的呢,就传出来黄秋艳雄心勃勃准备把她的父母,兄长什么的都弄进厂里来。 厂子真要姓了吴,哪里还有老孙的位置啊! 孙延成好好的当着厂长,还承包着大件车间,一年轻轻松松两千块钱的收入不成问题。 这在整个夏山镇那也是高收入人士。 要是厂子突然被吴家承包过去,孙延成的工作丢了,收入一下子没了,那可真是惨了。 梁进仓在夏山国营饭店要了个包间,宴请孙延成和吴光荣。 良哥作为自己的好朋友,但凡有宴请,那是绝对不能落下他的。 一个小包间,四个人挺好。 宴席之上,区区四个人,就已经能用“有人欢喜有人忧”来形容了。 孙延成肯定是面沉似水,心情沉重。 这几天,他已经几乎不跟吴光荣交流了。 吴光荣上蹿下跳地推动木器厂承包,分明是要砸了他老孙的饭碗。 这么好的工作,这么好的收入,要是一下子给砸了,老孙感觉很难面对。 吴光荣也不想跟他交流。 因为吴光荣感觉要是再跟老孙交流的话,会把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 吴光荣在儿子和儿媳的撺掇之下,雄心勃勃要大干一场,承包木器厂那是势在必得。 儿子吴新刚自从老爹承包新车间以后,那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不但早到晚走,成了车间里最能干的人,而且老爸出差搞销售的时候,他就是新车间的管理者。 那是兢兢业业,相当地合格。 为了提高工人的劳动积极性,能让大家多干活,他连以前那种颐指气使的大少爷脾气都没了。 居然变得相当合群,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工人能打成一片,很会收买人心。 这让吴光荣欣慰极了。 原来以为自己生了个败家玩意,没想到树大自直,说要转变,一下子变得老爸都刮目相看。 至于儿媳妇,不但有文化,而且看得出她是个相当有主意的人。 前边老吴在厂里遇到几次困难,儿媳妇总能提出中肯的意见。 到了现在,老吴已经能骄傲地宣布,自己家兵强马壮起来了。 这副班底,然后再把自己家的亲戚朋友都招进厂里,任何一个重要岗位都是自己人。 加上苏致祥和梁进仓给木器厂打下的好底子,那绝对是什么都能干好,一定会财源滚滚的! 这几天以来,眼看木器厂承包已成定局,镇领导已经肯定了承包的积极性,准备过几天就要召开投标大会呢。 不但是吴光荣,全家这几天都是掩饰不住的“其喜洋洋者矣”。 宴席上另一个情绪不高的,还有石国良。 社会的发展,时局的变化,让他有点措手不及的感觉。 他本来是个出色的汽车兵。 刚转业回来的时候,可谓是少年意气,满腔的雄心壮志。 而且地方上对他这样的转业军人那是相当优待,想去什么单位,只要不是太过分,几乎都能去。 但是石国良不想蹲办公室,他出身汽车兵,最想干的工作还是开车。 本来上边建议他去县公安局,或者县法院也行。 可他因为公安局和法院的司机已经满额,他去了只能坐办公室或者包片儿,他不愿意干。 县供销社他进不去。 于是退了一步,到夏山供销社开车。 万万没想到让同是转业军人的宋其烈给顶了。 最后只能憋憋屈屈的来木器厂开车。 在木器厂开车已经够憋屈的了。 可是现在,木器厂要变成个人的。 那他石国良怎么办? 去别的单位? 谁要他啊? 不管哪个厂,哪个单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猴年马月才能等到适合他的位置? 继续待在木器厂? 怎么可能! 他堂堂一个转业军人,当初什么单位都是尽挑尽选,自己是吃公家饭的,怎么可能在个人的手底下干活! 也就是说,如果木器厂承包了,他石国良几乎就是失业了。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事业就是他的生命。 因为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要养家糊口。 女人不是常常说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老婆给你洗衣做饭暖被窝生孩子,你就得让她吃饱穿暖,过得好好的。 可要是失业了呢? 石国良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 235 就知道梁进仓诡计多端 坐在这样的酒桌之上,梁进仓有些尴尬。 桌上就四个人,先有两个情绪低落,拉着脸不说话。 另一个却是掩饰不住的满脸神采。 让坐在中间的梁进仓感受到了水火两重天的味道。 上来菜了,梁进仓先带了两杯酒。 只得到稀稀拉拉的回应。 梁进仓也不想再尴尬下去了,单刀直入进入正题。 此前他已经就关于木器厂承包的问题,给孙延成和吴光荣调和过,但是没有效果。 现在旧事重提,如果单凭说,看来对于钻进钱眼的吴光荣来说,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为此,梁进仓在请客之前,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他把木器厂的现状,市场前景,等等各种条件综合起来,全部变成翔实的数据,写了一份调查报告。 现在他拿出这份报告,让在座的三位看一下。 石国良无意承包木器厂,他就是个司机,开车没问题,让他管理一个厂子,他没那个能力。 现在有能力承包木器厂的就是孙延成和吴光荣,竞标就在他俩人之间展开。 本来,如果吴光荣没把承包额推得那么高的话,孙延成也可以雄心勃勃地承包木器厂。 可是吴光荣在镇领导面前把话说得太满了。 还没开始投标的,他就拍胸脯说,木器厂每年向镇里上交五万元利润不成问题。 其实在座的都明白,这个数基本上就是木器厂最高的利润额了。 他一下子就报出一个最高价,别人还怎么往上加价? 真正开始投标,相信他投出的标的额绝对不会低于五万。 五万已经是全部利润,超过五万,那就意味着承包者往里贴。 梁进仓的这份调查报告,提出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他的意思是,木器厂已经发挥了最大的能动性,现在是最佳状态,再没有什么潜力可挖。 如果承包的话,镇领导的期望值不可能低于五万。 那么承包者几乎是没有利润的。 而现在孙厂长承包着大件车间,吴厂长承包着新车间,这两块利润还是很可观的。 也没有什么压力。 放着轻松挣钱不干,为什么要去操心费力累死累活,还不挣钱呢? 梁进仓的这番话,说出了孙延成的心声。 他看了小梁费心劳神写的报告,不知不觉心里就是一热。 对于小梁的良苦用心,他懂! 看完了报告,脸色也和缓了许多。 把报告递给了吴光荣。 吴光荣几乎是没心思看这东西的。 小梁邀约今晚吃饭,目的是什么,吴光荣一清二楚。 就是鸿门宴呗。 给孙延成当说客来了。 见小梁准备得如此充分,还写了分析报告,吴光荣粗略的扫了几眼。 上面那些数据,很翔实,很充分,作为厂长的吴光荣很清楚,这个分析报告写得太透彻了。 不过你有充分的准备,人家吴厂长也有充分的准备。 把报告递给石国良。 然后吴光荣从兜里掏出几张报纸。 并不是完整的报纸。 而是剪报的形势,把几张报纸上他用得着的部分给剪下来,凑一块儿了。 递给梁进仓: “小梁,你看看上面这些,都是全国各地关于企业承包的报道。 现在的政策啊,是一天比一天放开了。 不管是国营大企业,还是像咱们这样的乡镇小厂,再吃大锅饭是无论如何行不通了。 就是今年咱们木器厂不承包,明年也还是要走上承包这条路。 即使我们不承包,还会有别人站出来要求承包。 从上到下,这是大势所趋,不是我们能挡得住的。” 梁进仓看了看他的那些报纸摘要,说道: “吴厂长,您说的这些都对,企业承包现在是大势所趋。 承包以后责任到人,也更能激发创业者的主观能动性,激发企业活力,这都是优势。 咱们木器厂也不是不可以承包。 可现在的问题是,镇领导对咱们木器厂的期望值有点过高了。 所以到时候竞标的时候,我觉得镇领导会给出一个最低的标的额。 我认为那个标底不会低于五万。 要是那样的话,不管谁承包,都是白忙活。 那样的话,承包就起了反作用,不但对厂子无益,相反有可能会把厂子搞乱了。” 这话又说到孙延成和石国良心里去了,俩人情不自禁地点头。 吴光荣也陷入沉思。 他明白小梁这番话是对的,很有道理。 投标低了,镇上通不过。 投高了,承包人就没利润了。 不得不说,小梁这番话让吴光荣坚定的决心有些动摇了。 同时后悔因为太兴奋,而且为了打动镇领导,一开始就把话说得太满了。 现在收也收不回来。 唯一的办法,也许是不要再提承包,先这样干两年再说。 正在沉吟,包间的门一响,有俩人推门进来了。 居然是吴厂长的儿子和儿媳。 吴新刚进来以后先是笑容满面地跟孙延成和石国良打招呼。 并且过来很亲热地拍着梁进仓的肩膀,自来熟地拿出埋怨的口气:“小梁今晚上请客,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黄秋艳女流之辈,不大说话,夫唱妇随的样子,笑吟吟跟在男人身边。 梁进仓被吴新刚的操作搞得很懵。 自己请客要叫上他? 咱俩很熟吗? 关系很铁吗? 好容易跟你爸搞好了关系,你现在不把我当仇人看,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不敢跟在你面前以好朋友自居! 这样想归想,可是人家主动跟自己说出这么热情的话,自己也不能不给面子。 总不能翻翻白眼:“凭什么叫你,我跟你很熟吗?” 那可不是成年人能做出来的事。 当下立马做出收到吴新刚的示好,热情地站起来,拉过两把椅子加了座位,让两口子坐下。 并且吆喝服务员添两副碗筷。 孙延成和石国良也是很懵。 不得不承认,他俩对吴新刚的了解,比梁进仓对他的了解深入多了。 吴新刚什么水平他俩就像掌上观纹一样一清二楚。 绝对想不到吴新刚还有如此活泛的一面。 坐下以后,梁进仓毕竟跟吴新刚和黄秋艳是同龄人,又装模作样吆吆喝喝地劝着两口子喝酒。 黄秋艳不喝酒,吴新刚很豁达地自罚三杯。 居然搞得气氛有些热烈。 吴光荣在儿子儿媳进来的时候,明显也是一副大出意料的模样。 现在一看儿子表现得这么会来事,脸上情不自禁更加光彩了。 他伸手把石国良面前,梁进仓写的那份报告拿过来递给儿子: “这是小梁关于木器厂承包前景的分析,新刚你也是咱们木器厂的人,你看看怎么样?” 吴新刚跟黄秋艳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果然不出所料。 今晚梁进仓请他们的爸爸喝酒,两口子就猜到了是这么回事。 梁进仓分明就是替孙延成和石国良他们几个说话,肯定要千方百计阻挠承包。 两口子就怕梁进仓诡计多端,给老吴灌上一通迷魂汤,让老吴改变了主意。 那不就麻烦了吗? 所以两口子这才不请自来的。 看来,来就对了。 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梁进仓给反驳回去。 坚定他爸吴厂长的信心。 黄秋艳已经等不及成为副厂长兼会计了。 236 有你说话的份吗 时至今日,黄秋艳觉得自己的人生才算是正式开始。 她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女子,但是,她上学的时候很聪明,长得漂亮,身材好,油然而生地自我感觉气质也好。 她与生俱来地感觉自己绝对不会是个普通人。 总有一天她会出人头地,成为一个人上人。 对自己未来的丈夫,她也千百次地在心里憧憬过,肯定是细腰乍背,身材挺拔的英俊男人。 而且还应该是个国家干部,或者是个司机一类。 当她跟着刘媒婆相亲到梁家河的时候,第一眼就相中了梁进仓,因为这个小伙子的外貌完全符合她梦想中的男人形象。 可惜他不是国家干部,也不是司机。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活在梦想之中,她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知道很难遇上国家干部或者司机什么的。 当时就同意了跟梁进仓的亲事——虽然她并不是那么甘心就此把自己交代在农村当中。 后来不管是宋其果从天而降送来的惊喜,还是遇上吴新刚,每一次人生际遇,她都以为自己期待已久的机会已经来了。 但宋其果让她失望了。 吴新刚带给她的人生机会,她接住了。 一个下边村里的姑娘,嫁到了公社驻地,而且是厂长的儿子,全家吃国库粮的。 人生可谓一步登天。 她的父母,亲戚朋友也都以她为荣。 但是,过上衣食无忧好日子的她,总感觉还是缺少了些什么。 难道自己就这样一辈子平平凡凡地生活在乡镇上,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 自己内心深处一直都在火热跳动的人生梦想,可不仅仅是满足于过上这样平凡的安逸生活。 终于,她信奉的那句座右铭给了她好运,机会总是垂青于那些有准备的人。 公公吃过晚饭后说的一些闲话,让她发现自己的机会来了。 梁进仓的小姑,一个女流之辈就敢承包城关镇那么大一个农修厂,她黄秋艳更是有能力帮助公公把木器厂经营好。 而且她也不是那种贸然冲动的人,她既然早有准备地等待机会,那么就不会打无把握之仗。 一开始的时候她仅仅是在被窝里跟自己男人商量承包木器厂的意向。 并没有跟公公说。 两口子的准备就是,先去打探城关镇农修厂的具体情况。 黄秋艳娘家一个亲戚,就是县城的,正好在农修厂干,在她看来,这个巧合也是上天让她干一番事业而给出的机会。 经过那个亲戚的打探,黄秋艳两口子更加坚定了承包木器厂的决心。 因为农修厂是个烂摊子,梁秀香都能毅然决然地承包,木器厂现在一片大好,盈利势头强劲,那么承包下来几乎是躺着赚钱。 两口子这下心中有数了,坚定了决心,于是立马开始撺掇吴厂长。 黄秋艳在撺掇的时候,还给公公画了一个大饼,说得头头是道。 从大了说,现在政策支持,企业承包是大势所趋。 从木器厂的现状说,早已经扭亏为盈,所有的规章制度都得到了很好的贯彻执行,工人的生产积极性也被调动起来,盈利势头强劲。 从小了说,公公这么多年一手把木器厂带起来的,新刚也有了在车间的领导经验,儿媳妇有文化,完全能把厂里的财务和后勤管理好。 同时儿媳妇还提出了木器厂进一步发展的宏伟蓝图,比方说让她能说会道的哥哥跑销售,还有利润最高的大件车间增加产量,以及她设想好的如何降低成本,等等等等吧! 公公被儿媳妇一番洗脑,也被激起了雄心壮志,于是开始积极推动木器厂承包。 镇领导已经决定木器厂实行承包,而且马上就要召开投标大会了。 想不到梁进仓还是贼心不死,他都已经不在木器厂干了,已经喋喋不休地劝说过公公不要承包了,现在居然又来挡人财路。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吴新刚知道姓梁的又在中间千方百计地阻挠,简直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 本来去年梁进仓没有把他爸从木器厂挤出去,还让他爸当厂长,而且承包新车间,吴新刚不但原谅了梁进仓,对他还是充满感激的。 毕竟梁进仓的行为,直接让他家的生活更上一层楼了嘛。 可是现在,梁进仓又要断了他们家的财路,吴新刚对他的感激全部抹煞,而且从前的仇恨又恢复过来。 今晚梁进仓把他爸请去喝酒,两口子一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按照吴新刚的仇恨,他要冲进国营饭店,当场跟梁进仓翻脸,给他最严厉的警告。 但是黄秋艳不同意男人这样做,她给男人做了一番透彻的分析: “对咱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防备梁进仓给咱爸灌迷魂汤。 最重要的还是要让孙延成他们明白,企业承包不是咱们碗外边找饭吃,这是国家政策支持的。 让他们知道,即使咱们不承包,也会有别人承包,他们是挡不住的。 其实我最担心的,是咱们把厂子包下来以后,孙延成不服,他会撺掇厂里的人闹事。” “对呀!”一提孙延成,吴新刚立马蔫了。 梁进仓挡他们财路,他可以跟梁进仓翻脸。 可要是孙延成支持厂里人闹事,吴新刚可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对老婆说:“你说孙延成会闹事吗?” 黄秋艳点点头,肯定地说:“咱们包下来以后,不但不能再让他承包大件车间,也不能再把他留在厂里,我觉得他肯定会闹事。” “那可怎么办?”吴新刚嘟囔道,“他要是闹事的话,那还干什么干啊,我看要不然就算了吧,先这样干着也挺好。” “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弃!”黄秋艳恨铁不成钢地盯了一眼蔫了的男人: “孙延成本来好好的收入没了,他肯定不甘心,要闹事。 可是不管他怎么闹,反正咱们已经承包了,他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镇上也不能不管吧? 再说我都想了,孙延成比较听梁进仓的。 梁进仓那人我比较了解他,是个热心肠的人——” 唔?吴新刚警觉地盯着老婆:“你为什么那么了解梁进仓?” 吴新刚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男人嘛,在某些方面都是很敏感的。 “我为什么就不能了解他?”黄秋艳面不改色地白了男人一眼: “大家都在一个厂里上班,再说我跟他是一个时期进厂的,这点了解还不能有吗? 还有啊,咱爸不是说过,一开始苏致祥要把咱爸开除,还是梁进仓在背后说好话。 苏致祥这才同意让孙延成把咱爸叫回去的。 去年苏致祥要走的时候,不也是梁进仓让咱爸重新当上厂长的? 钟振军明明对不起他表姐,梁进仓还让咱爸替他圆谎,说咱们家跟他有亲戚。 要不是这样的话,钟振军早就被开除——”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那些事我都知道。”吴新刚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老婆关于钟振军的话题。 那个钟振军,有妇之夫,还玩弄他三姐,吴新刚窝着一肚子的火呢。 要不是因为事发当时,自己的爸爸重新当上厂长,还承包新车间,对吴家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吴新刚绝对不会轻饶了姓钟的。 虽然那事已经过去了,可是自己姐姐被玩了的屈辱感,吴新刚焉能不耿耿于怀。 可以说,对于姓钟的,提都不想提。 不过,老婆所说的梁进仓那些事,吴新刚还是比较认可的。 反正,换了自己,肯定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绝对不会像梁进仓那样,明明跟老吴家有仇,还一次次地帮助他家。 黄秋艳继续说道: “既然孙延成比较听梁进仓的,而梁进仓又是个热心肠。 那么孙延成要是闹事的话,我觉得梁进仓不会支持他。 咱们正常承包,还有上边政策支持,孙延成再闹事就是无理。 梁进仓这人向理不向亲,只要他劝劝孙延成,不就给咱们解决了大麻烦吗?” “对呀!”吴新刚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以拳击掌叫道,“咱们可以去找梁进仓,再利用他一回啊!” 黄秋艳又白了男人一眼:“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利用他?咱们是去跟他讲道理,让他帮咱们主持公道。” “对对对,主持公道,主持公道!” 吴新刚对老婆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于是两口子不请自来,拱到梁进仓做东的宴席来了。 目的就是趁着梁进仓在这里,通过摆事实讲道理,让孙延成心服口服地接受木器厂承包这件事。 反正只要你孙延成有本事,又没人不让你承包。 至于最后谁能包下来,这就看各人的本事和魄力了。 相信这些道理讲出来,即使孙延成不理解,不想接受,梁进仓也肯定也能理解,能接受的。 那么,他这个热心肠肯定就会帮着劝说孙延成。 因为对梁进仓是寄予厚望的,吴新刚进来小包间,对梁进仓那是发自内心地自来熟啊。 这一招让在座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刮目相看。 吴新刚接过爸爸递过来的什么报告,大致看了一下。 因为梁进仓写来是给吴厂长和孙厂长看的,这两位文化都不咋滴,所以用了最简单、最容易懂的格式。 所有的分析数据和结果,几乎就是一目了然。 吴新刚初中文化,学得还算可以,大致一看就能完全明白,而且,他居然被打动了。 感觉梁进仓分析得很对。 木器厂的盈利,现在是最佳状态。 不管是现在这种所有模式,还是由个人承包,已经没有潜力可挖。 上面列举出来的数据,这些大家都很清楚,是完全正确的。 这几乎是个透明的事实。 也就是说,不管由谁来承包,价格低了镇上是通不过的。 可要是高了,承包人是没有利润的。 还不如保持现状,让厂里几个出力多的领导者,多分一点。 吴新刚看了一眼老婆。 老婆的脑袋几乎跟他的脑袋是靠在一起的。 他看明白了,他老婆看得比他还明白。 “我觉着说得很有道理,你看——”吴新刚对老婆耳语说。 他老婆狠狠瞪了他一眼。 吴新刚把后半截又咽了回去。 黄秋艳拿过那份分析报告,朝着梁进仓笑了笑: “小梁,这是你写的?” 梁进仓点点头:“一家之言,不一定对,仅供参考。” 黄秋艳以无比肯定的口气说:“你分析得真的很到位,让人一看就能明白,不愧是考上京城大学的高材生,在理论方面是真棒。” 梁进仓干笑两声:“嫂子你夸奖了,我那就是闲得,纸上谈兵,也就理论方面棒,事实不一定对。” 他听得出来,黄秋艳的夸奖有些言不由衷。 “对,我也是这么觉得。”黄秋艳扫了所有人一眼: “理论是一回事,事实又是一回事。 不瞒大家说,俺爹是赶大集的时候,在牲口市上干经纪的。 他经常说,任何一个买卖,挣钱不挣钱,你得看分谁干。 再好的买卖,你不会干,也不挣钱。 再不好的买卖,只要你懂得窍门,即使任何人都不挣钱,你也能挣钱。 承包厂子也是一个道理,让懂管理的人承包,那就能盈利。 可让一个不懂管理外行去承包,再好的企业也得赔本。 你这个分析,也就从理论上说是这么回事,真正经营起来,肯定没这么简单。” 对对对,吴氏父子,包括梁进仓听了黄秋艳的话,都频频点头。 孙延成和石国良的脸色很难看。 他们是木器厂德高望重的老人了。 你黄秋艳是什么身份? 什么资格? 这桌子上有你说话的份吗? 可是你看看她现在—— 还没承包木器厂的呢,感觉她说话的气势,就已经有点副厂长的味道了! 或者,比吴厂长气势还足。 237 这其实是一种灾难 黄秋艳才不管孙延成和石国良的脸色呢。 他拿着那份分析报告,侃侃而谈,就像一个在木器厂干了多年的老人一样,逐一反驳梁进仓的那些数据。 比方说木器厂的成本方面,她认为还有进一步降低的空间。 销售方面,还有进一步扩大的空间。 所以,在盈利方面,还是有很大的潜能可挖的。 只不过,并不是每一个人承包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 正如她的老爹说的那样,买卖挣不挣钱,你得分谁干!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木器厂交给别人承包,肯定不挣钱。 但是交给他们老吴家承包,那就肯定挣钱。 说完木器厂情况,她还没完,又举了一个其他厂子承包的例子。 那就是城关镇农修厂。 小梁的姑姑不是刚刚承包下来嘛。 自从承包以来,农修厂上下一心,每个人都激发出了极大的工作热情,一改以前那种邋邋遢遢,半死不活的工作状态。 很明显,农修厂很快就会扭亏为盈,而且会越干越好的。 这就是责任到人,个人承包让企业焕发出来的活力。 这也是国家为什么现在大力倡导给企业放权,支持个人承包企业的原因。 梁进仓捏着下巴,一直若有所思地听着她发表社论。 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有些水平。 其实,从第一次去她家,希望修复订亲关系的时候,就发现她口才不错,说话很有条理了。 而且听得出来,她近期对于时事很是关心,看了不少报纸。 现在直接拿政策出来,大概就是扯大旗作虎皮,用国家政策去打压孙延成他们对承包的抵触。 而拿农修厂作为例子,就更有深意了。 除了举例说明个人承包对企业的好处之外,黄秋艳还有意透露自己有亲戚在农修厂上班。 听她话音,好像还有不止一个亲戚在农修厂呢。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她在她的亲戚面前说梁秀香的坏话,让她的亲戚不配合梁秀香的工作。 会不会对梁秀香的承包造成一些困扰? 这话—— 不就是在赤果果地敲打梁进仓吗! 你小子要是不老老实实地帮助老吴家搞好承包,那么就等着你小姑的农修厂出内乱吧! 梁进仓震惊了。 他突然发现,以前自己对黄秋艳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入。 现在又看到了她更多的侧面。 原来,她还是个女强人型的啊! 服了,服了。 被你吓住了。 一边听她演讲,梁进仓一边点头,表示认同。 有时候还要“嗯嗯啊啊”地发出赞叹之声。 这让黄秋艳说得更来劲了。 吴家父子到了现在,明显对这位儿媳妇心服口服。 这时候仔细观察父子俩看黄秋艳的眼神,几乎都能读出崇拜的味道了。 感觉她说话真是太有水平了。 石国良却是坐不住了。 明明就是小梁请喝酒,当然除了喝酒,小梁的用意石国良也知道。 但是说话和喝酒是两不误的啊。 可是吴光荣的这个儿媳妇一进来,所有人就听她一个人演讲了。 都没法喝酒了。 都嘚啵些狗屁啊! 石国良打个哈欠,站了起来:“今晚上喝得不少,有点困了,我先回去睡觉去。” 说完也不等别人说话,直接拉开门走了。 “我喝得也不少。”孙延成沉着脸站起来,“你们慢慢聊着,我也先回去了。” 又走一位。 这回桌上又恢复了四位。 只不过刚才的时候,桌上的四位,对吴光荣来说属于三打一,感觉人家三个人是一伙的,来对付他一个。 现在呢,梁进仓成了孤家寡人。 其他三个,就是他们老吴家的精兵强将了。 梁进仓从根上说,是个老实人。 或者说,有点善良得过头。 虽然他跟孙延成和石国良一样,对黄秋艳越俎代庖的无礼行为,很是反感。 但是他不会拂袖而去。 总感觉那样太不给人面子。 毕竟到现在为止,吴光荣跟自己的关系还算可以的。 人家五十多岁的人了,总得给他个面子,耐着性子让他儿媳妇把话说完。 好不容易,黄秋艳的长篇社论发表完了。 对于自己这一番侃侃而谈,看来她自己也表示满意,含笑问梁进仓: “小梁,我这也是一家之言,不一定全对,你觉得呢?” 梁进仓赶紧说道:“嫂子说的很有条理,也很全面,至少比我写在那上面的全面多了。” 吴光荣见儿媳妇把小梁的那些理论性的东西全部反驳掉了,倒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小梁你也别谦虚了,你写得就很好,很有理论指导性。 木器厂真要承包下来,有了什么难题的时候,我还得找你帮忙。 你可不能推辞啊!” 梁进仓谦虚地说:“吴厂长客气了,咱们也是几年的同事了,要是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我肯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家父子对梁进仓的态度都表示满意。 黄秋艳也很满意。 对梁进仓那是相当地热情。 借花献佛,还敬了小梁三杯酒。 看来她还真的不喝酒,因为高兴放了量,三杯下肚,粉扑扑的少妇脸立刻变得更加红晕起来。 别说,更是别有一番风韵。 宾主尽欢而散。 黄秋艳可会来事了,偷着吩咐吴新刚,跑出去把账结了。 梁进仓情不自禁暗暗佩服。 黄秋艳的情商,真的是超出现时代同龄人十几年啊。 其实,她超出时代的,也不仅仅是这点事。 到现在为止,梁进仓给她总结了一下。 第一,当初她跟自己订了亲,被宋其果横插一杠子,如果是换了现时代绝大多数的姑娘,既然自己已经跟人订亲了,不管是谁来搅和,她都不会同意的。 也就是说,现在的人,绝大多数还是把名声和面子放在第一位,把做人的需要的德行和坚持放在第一位。 但是,她没有,她选择了比自己家世更好,家里更有钱的宋其果。 第二,就是她跟吴新刚订亲之后,就堂而皇之地住到了他家。 这在当时,未婚同居,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是受到舆论和道义的谴责的。 但她却是堂而皇之,沾沾自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可见神经之大。 第三,就在今天晚上,发现黄秋艳的思想里面,居然很超前的有一些后世商业社会的成分。 要知道,现在还是农业社会。 进入到商业社会还有一段时间呢。 可是,人家居然无师自通,提前有了那样超前的“一切向钱看”的思想境界。 只能说,这个女人很可怕。 可怕归可怕。 有些聪明归有些聪明。 她的聪明也就这些了,仅仅是浮在表面的小聪明而已。 小聪明,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她的家人,都不是好事。 而是一种灾难。 所谓知一而不知二,见著而不知微。 238 未知的丈母娘 或者说,也可以用一句俗话来形容黄秋艳,“光看着贼吃肉,没见贼挨打”。 她只想着承包一个厂子能挣多少钱,居然一点都没考虑到,如果你们承包亏了咋办? 承包一个厂子,可不是小数目啊! 梁进仓在想,也亏得她敢抬出城关镇农修厂来举例子。 看样子,她确实对农修厂的现状有所了解。 按道理说,既然对农修厂有所了解,就应该明白农修厂为什么要承包? 农修厂的工人为什么全部支持承包? 还不是因为农修厂一直亏损,工人干着满勤,却只能发得出一半工资。 承包人承诺,承包以后发全额工资,工人们怎么可能不支持。 可是木器厂的情况,正好跟农修厂反了。 木器厂工人的工作热情完全调动起来,规章制度得到了很好的执行,跑冒滴漏都堵住了,厂子的经营状况达到最佳状态。 这已经很好了,不需要承包啊。 你承包了以后,充其量能维持现状,对工人们来说,承包和不承包没什么区别。 甚至如果经营过程中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厂子出现困难,工人的利益首当其冲会受到损害。 而且刚才桌上黄秋艳隐晦地提到,木器厂还有进一步的开源节流潜力可挖。 梁进仓也就隐隐地感觉到了不安,如果说木器厂目前情况下还能继续开源节流的话,那就只能从两个方面下手。 第一就是降低单件产品的加工费用,也就是说,从工人手里扣费用。 梁进仓之所以作此猜想,就是听到黄秋艳提到,木器厂工人的工资,在整个夏山镇那是最高的,甚至有些过高。 她既然这么想,那不就是想降低工人的工资水平,达到节流的目的吗? 只是她不明白,像农修厂现在只发一半的工资,只要承包人承诺发全额工资,那么肯定会得到工人的支持。 而木器厂的工人工资已经是现在这个水平了,你再继续提高工人的工资水平是可以的,但是坚决不能往下降。 工资这东西,低了可以往上升,但是升上去了就不能降。 往上升肯定会欣喜地接受,往下降却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 你要敢降工资他就敢跟你造反。 另一方面,就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向钱看”思想,很可能会为了节约成本而不惜在生产过程中偷工减料。 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偷工减料有可能在短时间内降低成本,但是同时也会在短时间之内就让夏山木器厂臭名远扬。 真要这样开源节流的话,那么他们承包的木器厂,倒得更快。 从她们这些急功近利的言行里面,就让梁进仓像亲眼看到一样,能预见到最后的结果。 可是预见到又能怎样? 去劝说吴氏父子吗? 他们也不会听。 反而还会以为自己只是为了帮助孙延成等人,仍然在不遗余力地阻挠承包。 现在这父子俩啊,已经被这位能力超强、一手遮天的黄秋艳完全折服了。 梁进仓知道他们不会听自己劝。 就是听自己的,他也得掂量掂量要不要费那个劲! 自从狗咬跟周寡妇那事出了以后,梁进仓感觉自己受到了教训。 不要以为自己知道社会发展的趋势,能够更深更远地把握住时代的脉搏,就随随便便地去帮助人。 更不要随意去改变人。 对于自己的改变,能引起什么样的蝴蝶效应,自己是完全无法把握的。 你当时以为是帮了别人,给别人带来了好处,但是这个好处,对于那个人来说也许是个陷阱。 就像狗咬一样,如果一直是个浑浑噩噩的穷光棍,他绝对不会惹来周寡妇的仙人跳。 也不会遭受一夜的酷刑。 还吹了瓶敌敌畏,摸了摸阎王鼻子。 如果不是那天早上自己和建刚过去的话,相信狗咬早就已经死不瞑目了。 那么自己帮助他发家致富,其实是害了他。 所以啊,不管是对亲朋好友也好,身边的人也好,还是让他们顺其自然,自由发展吧。 不要动不动就热心肠地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因为你不知道最终的结果到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现在木器厂的事,自己作为孙延成和石国良的好友,已经尽力,但是很明显,就黄秋艳那疯狂劲儿,谁也无法阻挡木器厂的承包了。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随你们的便。 梁进仓陪着他们其乐融融一家三口出来,去柜上结账,才知道吴新刚已经偷着来结了。 饭店女经理还没走,坐在远处一张桌子旁喝茶,笑吟吟往小梁这边看着。 一看她那神情,就知道她是有意在等这个未知的女婿。 吴光荣一看镇长夫人在那坐着呢,赶忙走上去打招呼。 刘经理对吴厂长相当客气,笑眯眯看一眼小梁,然后问吴厂长:“你们是不是也有亲戚?” “……”吴光荣一愣,不知道刘经理这话从何说起。 刘经理笑道:“你们家跟放映员小钟有亲戚,小钟是小梁的姐夫,我就猜你们跟小梁肯定也是亲戚了。” 呃! 吴氏父子的脸色都有些发绿。 怎么说呢? 刘经理这算不算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们爷俩就怕提钟振军,提起来就窝心。 可是能怪刘经理吗? 人家说的难道不是“实情”? 也不是故意恶心你们吧。 这个逻辑关系完全没错啊。 而且你看,一家子都跑出来跟小梁吃饭,明显关系不浅啊。 吴氏父子打着哈哈跟刘经理敷衍几句,三口人就先告辞了。 明显人家刘经理的注意力在小梁身上。 刘经理给小梁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喝了酒多喝点水,茶叶能解酒。” 梁进仓赶紧惶恐地接着。 怎么能让长辈给自己倒水呢,他又站起来,抓过茶壶给刘经理的茶碗里续水。 刘经理心里很满意。 虽然她的碗里满着,小梁用茶壶也就朝着碗里滴了两滴。 但,这就是礼数。 刘经理就会感觉很舒服。 人活一世,要的不就是个舒服吗? 所以,自从女儿考上理工大学,她跟郑镇长就更加添了心事。 因为女儿并没有跟小梁断开联系,只要放了假,得了空就跑去找他。 老两口也不想在女儿的婚事上过早下结论了,正如女儿所说,万一过两年小梁的母亲接受了新思想,转变了呢? 也就是说,如果小梁的母亲转变了,小梁还是可以入赘到她们家的。 ——只要女儿没变心,他们老两口没意见。 因为她们商量过,女儿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大学里有的是好青年,而且好多都是大城市里的人。 各方面条件比小梁好多了。 可是,条件越好,人家越是不会当上门女婿。 即使女儿找个大城市的大学同学,人家也愿意招赘,咱们家养得住大城市的人吗? 这样的养老女婿,到时候能给她们老两口养老送终吗? 老两口想想就心虚。 光是平常锅碗瓢盆在一起生活,想起来就心虚。 首先就是感觉自己两口子配不上大城市的高级女婿。 想来想去,还是小梁接地气。 这样的养老女婿在面前尽孝,心里踏实。 再说小梁虽然没去上大学,可是高考成绩全县第一,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论才华,比考上其他大学的学生,强多了。 一点都不掉价。 既有才华,又接地气,养在身边使唤着也舒服。 小梁真的是不二人选。 有时候她就跟郑镇长说,如果女儿在外边上学心野了,变了心,找个大城市的男同学,那么她就把小梁收为干儿子。 也能当半个儿子用。 郑镇长笑话她狗舔油壶,净想好事。 不管她是不是想好事,反正只要看到小梁,那是发自内心地觉着亲。 时间长了,就感觉有半个儿子的感情了。 “小梁啊,你小姑什么时候还来啊?”刘经理笑眯眯问。 “……”小梁没想到刘经理问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跟自己小姑仅仅是一面之缘吧? 239 大发其财指日可待 梁进仓知道,就是上次小姑到木器厂来参观,取经,学习木器厂车间承包,计件工资的成功经验。 中午的时候,自己做东,把厂里的头头脑脑都请到国营饭店喝酒。 刘经理跟小姑接触过。 刘经理每次看到未知的女婿来吃饭,那都是十分关注的。 这次看到吃饭的人里面,有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少妇,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一看就不是乡下人。 就跟小梁打听,那是谁啊? 小梁说那是他小姑。 刘经理恍然大悟,怪不得看美少妇的眉眼,跟小梁有些神似呢! 等到那个大桌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国营饭店赠送了俩菜。 附赠的还有饭店女经理,自己端着一杯酒进来了。 镇长夫人亲自来桌上敬酒,木器厂的头头脑脑有些受宠若惊啊。 女经理在小姑旁边加了把椅子,直接在上首挨着她坐下。 举着酒杯跟在座的表示了三口。 然后就开始跟小姑热烈地攀谈起来。 两个女人主要的议题就是讨论梁氏进仓。 全部发自内心地大加赞赏。 小姑的主题是,她就疼这个大侄子。 刘经理的主题是,俺也是! 聊着聊着,俩女人就头挨着头,变成了窃窃私语。 因为刘经理跟他小姑直言不讳,把自己女儿跟你侄子的关系说了。 小姑表示震惊啊。 因为她嫂子没跟自己说起这事。 光是知道大仓自从跟姓黄的闺女散了以后,到现在二十多了还不找媳妇,自己嫂子都要急死了。 尤其看着比大仓年龄小的都有了孩子,人家奶奶抱着孩子出来,嫂子心里就像有只猫在抓挠。 万万没想到,自己侄子居然差点娶了镇长的女儿! 而且听得出来,镇长夫人对自己大侄子那是相当看好的啊! 只是,当镇长夫人说出小梁母亲为什么要拒绝公社主任一家的资助,为什么这门亲事就悬在了那里时,梁秀香沉默了。 她知道大嫂有个心病,最怕别人说招赘的话题。 除了老歪招赘过来,在梁家河成了下等人,事事处处抬不起头来以外,她也看了太多上门女婿的尴尬处境。 毕竟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女人天生就是嫁人的东西。 男人天生就不是嫁出去的东西。 好好的男人,成了上门女婿,那就变成了小媳妇。 再也不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顶天立地。 梁秀香记得有一年正月回娘家,就听到大嫂议论某个邻居。 邻居家干巴巴五个儿子,没有闺女,家里又穷,老大到了岁数不好找媳妇,怕老大在上面光着棍子顶住了下边的弟兄,就把老大招了出去。 到了老二,人家给介绍一个姑娘,对方倒是愿意,老二却不想要,嫌对方是个大龅牙。 正月里老大回来,知道二弟嫌女方丑不想要,就劝二弟,不管丑俊,总算是娶了个媳妇。 劝着劝着,老大抱着脑袋滚在炕上大哭,跟他二弟说,别说龅牙,就是满嘴里没有一颗牙,换了他的话他也要,总比给人当上门女婿强。 于是二弟娶了那个龅牙。 当时大嫂议论邻居这事,发表自己的意见说,自己四个儿子长起来的时候,别说龅牙,就是长狗牙也要,瘸腿的瞎眼的也要。 唯有一样不要,那就是打死也不要把哪个儿子招出去。 梁秀香也没跟镇长夫人瞒着,有啥说啥地把大嫂的心病说给对方听。 不过说完了,梁秀香发表议论说: “俺嫂子那也是让村里那些招女婿的给吓着了。 以前的人老思想,觉着招上门女婿就是低人一等。 现在新社会了,国家反对童养媳和换亲,那是违背妇女意志,是对妇女的迫害。 但是国家倡导和支持上门女婿,毕竟现在男女平等了嘛,谁上谁家还不一样? 我觉得社会发展了,俺嫂子的思想肯定也会变。” 梁秀香这番话对刘经理来说,那真是太顺耳朵了。 而且人家说话不藏着掖着,哄着瞒着,而是有啥说啥,既实在又亲切,还相当有道理。 刘经理拉着小梁的小姑,感觉她比小梁的母亲通情达理几百倍也不止啊,简直是难分难舍了。 现在看到小梁来吃饭,刘经理就留下小梁,跟他谈论小姑。 并且诚挚地表示了对小姑的一见如故和思念之情,再三嘱咐小梁见了小姑,一定要把自己的话带到。 只要小姑回娘家,路过夏山,即使不住下吃饭,那也必须要到国营饭店算一站,进来坐一坐,俺姊妹拉个呱。 确实是没拉够。 拉得太投机了。 而且刘经理现在都已经把希望寄托在小姑身上了。 希望小姑多多回娘家,给她大嫂宣传宣传当今社会的新思想,别再那么死脑筋。 说着说着,刘经理又开始由衷地夸奖小姑长得好: “你们老梁家就是底版好,不管男的女的,出来一个是一个,个个都那么出挑。 你看看你小姑,长得好,身条又好。 你要不跟我说她孩子都上三年级了,我还以为是没结婚的大闺女呢。” 嗯,这番话小梁愿意听。 听了心里很舒服。 就是嘛,自己小姑长得漂亮,还显年轻,三十多了,看起来还跟十八九的大闺女似的。 说明自己老梁家就是底版好。 末了,刘经理才问小梁:“我听老郑说,镇上准备把木器厂承包出去,你有没有想去竞标?” “我哪有那资格。”小梁笑道,“人家吴厂长和孙厂长干了那么多年的木器厂了,资格老,德高望重,又有经验,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刘经理点点头,觉得小梁说的对。 虽然他在木器厂干得不错,但毕竟还是太年轻。 “那你木器厂的副厂长辞了,现在准备干什么?” “俺小姑承包了城关镇的农修厂,她为了节约成本,想把厂里的车包出去,我把那辆大解放包下来了,跑运输。” 刘经理对于小梁的驾驶技术,那肯定是十分了解的,一听他包下一辆大解放跑运输,觉得很适合小梁干。 这年头司机少,车辆也少,真正有条件跑运输的,那是相当挣钱。 不过刘经理还是略显遗憾地说: “我听老郑说,从今年2月起,国家政策已经允许个人买车。 你要是有钱的话,自己买辆车跑运输多好。 包车毕竟不是自己的车,费用就高了。” 小梁对未知丈母娘也不瞒着,实话实说道: “自己买车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的钱。 再说买新车的话,折旧太厉害。 现在的车都是单位车,保养得比较好,跟新车没什么区别。 关键的是,我不管包哪个单位的车,车户口还在原单位,这样我还能挂靠这个单位,培养司机。” “培养司机?”刘经理不解地问,“你要司机干什么?” “我想越干越大,搞个车队,所以就要培养自己的司机。” 刘经理看着眼前这个半个儿,一脸的意味深长。 小梁要搞个车队? 在国家政策刚刚允许个人可以买车的现在,虽然政策允许了,但是真正能买得起车,个人拥有车的人,在全国都是屈指可数的。 可是小梁现在就已经规划着要搞个车队了。 这是狂妄吗? 刘经理一点都不这么认为。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像相信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极其盲目地相信,小梁一定能搞起一个车队来。 当然,也不完全是盲目相信,因为小梁对于当下买车和包车的利弊,说得很到位。 尤其是利用包车,挂靠单位培养司机,说明了小梁做事是很有主意的。 光有搞成车队的雄心壮志还不行,起码你得有自己的司机队伍吧。 可是这年头,你上哪找司机? 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现在的司机几乎都是单位上的在编人员。 不但在编,而且是单位里边极好的工作岗位。 社会上几乎没有闲散司机。 单位的司机不可能放着优渥的铁饭碗不要,去跟在一个农民手底下干吧! 自己培养司机,这是想搞成车队的唯一办法。 “好好干吧,阿姨相信你一定能搞起一个车队,越干越大。”刘经理说道: “干事业需要资金,我们虽然没有很多存款,但是你缺钱的时候就开口,我们多少也能给你帮上一点。” 这话说得小梁心里热乎乎的。 感觉让她给自己当丈母娘也确实不错。 又多一个心疼自己的娘。 过了几天,镇上在木器厂召开竞标承包大会。 不出意料的,参加竞标的只有孙延成和吴光荣。 年上缴额,孙延成投了四万五。 吴光荣投了五万五。 标的额揭晓,吴光荣就后悔得差点吐血。 早知道孙延成只投四万五的话,他投四万六啊,一年就能少交九千块。 也就是说,一年就能省出一个万元户来。 可是,他在竞标之前跟儿子、儿媳反复商量过,猜测孙延成能投多少? 三个人一致断定,孙延成绝对不会低于五万。 到底孙延成能投五万几? 这让爷仨颇费脑筋。 五万二? 五万三? 五万四? 都有可能。 最后,为了保险起见,为了保证能够把木器厂包下来,爷仨确定投五万五。 他们相信孙延成绝对不敢超过这个数。 即使两家投的一样多,那么第二轮的时候,孙延成也绝对不敢往上加了。 考虑得很全面。 只是没想到孙延成这么保守。 在竞标大会之前,吴光荣观察孙延成那架势,那也是势在必得,绝对不会甘心好好的收入就这么断送了。 谁能想到势在必得,就投四万五啊! 不过,投都投了,世上也没有卖后悔药的。 反正爷仨对于承包以后的规划当中,五万五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还是完全可以有剩余利润的。 承包过来以后,他们就对木器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变。 首先就是人事问题。 孙延成这个厂长肯定是不能当了,连副厂长也没他的位置。 吴厂长是一把手,下辖两个副厂长,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儿媳。 儿子管生产,儿媳管财务和后勤。 孙延成如果还愿意在木器厂干,还是回大家车间当生产组长,只不过也只能拿计件工资了,因为厂里所有车间都不再单独承包给个人。 也就是说,孙延成从厂里的并列一把手,一下子成了普通工人。 一撸到底的侮辱,孙延成是受不了的,直接不干了。 无非就是一年两千块钱的收入没了呗! 厂里的副会计孙业霞——在承包结果出来以后,就自动算算工资离开了。 当初跟黄秋艳一个车间的时候,孙业霞为难过黄秋艳。 作为同事的那段时间,孙业霞对黄秋艳看得很透,看得出她是个心胸狭窄,有仇必报的人。 现在木器厂成了她们家的,孙业霞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孙玉业的驾照考出来了,一直跟在车上当副驾驶。 厂子成了个人的,他也是立马走人。 石国良因为吴新刚学车那事,还有吴光荣跟梁进仓闹矛盾的时候,石国良站在梁进仓一边,跟吴家父子矛盾很深。 所以虽然他很不甘心,离开木器厂,他堂堂一个转业军人就是个没了工作的状态。 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不干了。 最多就是找二亩地承包下来,种地去。 除了他们这些离开的,还有新进来的。 黄秋艳的父母高调离开了他们村,宣布从此就是夏山镇上的人了。 老两口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来到木器厂负责看大门。 黄秋艳的俩哥哥进厂,负责跑销售。 其他还有黄秋艳的七大姑八大姨,也鸡犬升天进了木器厂。 男的可以进车间,女的就负责在伙房做饭。 大师傅孙业富,愿意留下就下车间——孙业富二话不说不干了。 他干了这么多年大师傅,让他下车间干木工活,计件工资,那是准备让他饿死。 吴光荣的几个亲戚也招了进来,在厂里的关键部门任职。 走的走,来的来,经过一番大换血之后,木器厂但凡能管点事的职位,都变成了老吴家的自己人。 尤其让吴光荣满意的,是自己家爷仨,一个厂长,俩副厂长,那简直可以用兵强马壮来形容。 厂子成了自己家的,儿子在生产上简直就像疯了一样能干。 除了日常的管理之外,但凡有点空闲,他都是要抢过工具亲自下手干。 这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身先士卒的生产副厂长,怎么可能干不好! 至于管财务的副厂长儿媳妇,那绝对是个铁腕人物。 虽然现在厂里的账目还是原来的会计扒拉,她只是个副手,还在学习会计阶段。 但是那个会计不管有什么事,有什么账目,都得向她汇报和请示。 而黄秋艳在狠抓跑冒滴漏方面简直是绝了,简直连一丝空气都漏不了。 这个绝对能称得上节流的典范。 吴光荣很高兴,很得意。 木器厂这么好的底子,加上自己家兵强马壮,财源滚滚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至于孙延成他们失去了工作和收入,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了。 240 超时代职业装 梁进仓一直关注着木器厂的承包进展。 人家老吴一家“大发其财”去了,自己那些被挤下来的好朋友,梁进仓可是坐等着捡现成的呢。 最起码,自己一下子就能捡来俩司机。 尤其是石国良,那可是司机中的战斗机。 这是自己将来车队最坚实的班底,中流砥柱啊。 孙玉业虽然目前技术不是很过硬,但独挡一面也是没问题的。 至于孙延成,这个要帮他的话,还是要费些心思的。 关键就看他自己的态度了。 还是那句话,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要去改变谁的命运,谁知道你给人家改好了还是改成个火坑? 老吴一家嘛,这事儿干得有点不大地道。 一般情况下,被承包的都是那些连年亏损,半死不活的企业,没办法了才承包给个人,责任到人,焕发活力。 可是木器厂现在是夏山镇最好的企业,吴光荣就敢跑去撺掇镇领导,并且许下那么高的承包费。 能给镇上增加收入,镇领导肯定会支持他了。 只是坑了辛辛苦苦把木器厂搞到如今大好局面的孙延成他们。 当梁进仓听说吴光荣投了五万五的时候,不禁暗笑。 五万五,呜哇呜,还真是个吉祥数字啊! 木器厂一年的利润额也就五万块钱,这还没考虑生产过程中的意外,那些不可控的风险因素。 你们光上交利润就投了五万五? 看来,有他们一家子呜呜的那一天。 没过两天,呜呜托人捎信,让小梁到木器厂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梁进仓感到奇怪,老吴跟自己有什么要事好商量的? 不过人家既然捎信了,正好自己从煤矿拉了些煤要捎回家给爷爷奶奶他们,就顺便过去木器厂一趟。 把车停在木器厂门口,往厂里走的时候,第一眼就有点冤家路窄。 往日熟悉的木器厂,也立马变得这么陌生。 因为传达室门口,挺胸叠肚站着的人,姓黄名有财。 此人差点成了小梁同志的老丈人。 黄有财一看到梁进仓,立马鼻孔朝天。 幸会幸会,小梁同志心说,鼻孔朝天已经是很热情了。 看他从传达室里蹦出来时的眼神,很明显是想把自己赶出去的。 只是已经蹿起来露出犬齿了,不知道为什么半路又“咔”了。 小梁瞥他一眼,反正早已撕破脸了,再没修复过,也就不管差点成了自己的老丈人,或者他是长辈。 坚决不打招呼,直截了当走进去了。 进了厂子,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房还是那房,路还是那路,碰上的工人,还是工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梁进仓就是感觉厂子大变样了,连抬头看看天空都不是往日颜色。 到底哪里变了,也说不上来。 熟门熟路去厂长办公室,还没到最西边那一间,走到西边倒数第二间的时候,里面有人叫他:“小梁你来了!” 一听就是吴厂长的声音。 原来吴厂长搬到这间办公室来了。 梁进仓进来跟吴厂长打个招呼,朝着隔壁,最西边那一间指了指: “吴厂长您搬到这间来,最西边这间办公室做什么用?” 吴厂长笑了笑: “改成财务办公室了。 小黄说财务是厂里最重要的部门,就让她用了。” “哦——”小梁点点头,看来,吴厂长这个名义上的一把手,其实是厂里的二把手,“吴厂长,您叫我来,说是有要事?” “嗯——”吴厂长沉吟一下,“你去隔壁找小黄吧,让她跟你谈。” 小梁有些莫名其妙,黄秋艳跟自己有什么好谈的? 还要事? 不过,人家的公公都推荐自己过去谈了,那就过去看看她要谈什么吧! 到了最西边那间办公室,门口两边都有牌子,一张牌子上写着副厂长办公室,另一边的牌子上写着财务办公室。 嗯,现在没会计了,成财务了。 敲敲门,听到里面那个熟悉的女人声音:“请进!” 梁进仓差点呕了。 黄秋艳的声音很熟悉,只是那带着本地方言腔的普通话“请进”,腔调感觉这么别扭呢! 推门进来,迎面是一张大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黄秋艳。 原来的会计靠西墙放了一张小桌,在那办公。 黄秋艳一看是小梁来了,很礼贤下士的样子,赶紧从桌子后边转出来,表示热烈欢迎,还跟小梁握手。 女士伸手了,小梁当然赶紧接着。 惭愧惭愧,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心思都不纯正,因为握住这只柔软的小手,居然很有感觉。 一下子想起大前年,基本也就这个季节,俩人去县城订亲,照相,握着的就是这只柔软的小手。 一下子握住,又复习起来了。 小梁的脸腾一下子变得滚烫。 人家现在都是孩子的妈了,自己怎么还能想到从前呢! 人家黄副厂长却是落落大方,抽回手来,让小梁在沙发上坐下,同时吩咐会计泡茶。 感情这位老会计现在还兼着副厂长秘书之职。 小梁在沙发上坐下,感觉脸上没那么热了,这才敢正眼看黄秋艳。 还不如不看。 又差点呕了。 黄秋艳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上衣是大翻领,下边是喇叭裤,高跟皮鞋。 就说这个大翻领的上衣,农村,包括乡镇上,基本上还没人穿,即使有时髦的女人做个大翻领的上衣,那也是花格子的一类。 绝对不可能做一个青色的大翻领。 黄秋艳这一身,看起来很有些像后世的银行大堂经理。 有些像而已。 大概是黄秋艳借鉴了大城市的流行样式,就这样中西合璧,土洋结合做了一身衣服。 不管在这个年代,乡镇上的发展水平下,这套衣服是否另类,总之让人一看,就能读出来这应该是一套职业装。 或者说,这就是量身定做的副厂长服。 还好,小梁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没呕出来。 老会计奉上茶以后,黄秋艳让他去车间看看。 明显是把他支出去了。 然后,黄秋艳挨着小梁坐下了。 小梁的寒毛都有些站了起来。 几个意思? “小梁,”黄秋艳的口气变得情真意切,“咱俩人的关系,也只有咱俩人知道!” 小梁的寒毛都快变成钢针了。 拜托了大姐,隔壁是你公公好不好,你说“咱俩的关系”,是想让吴新刚副厂长突然暴起,然后自己被抬了出去吗? 小梁直接站起来,坐到了另一边,看了看腕子上的表:“我还有事,你直说就行。” 这位黄秋艳,不能以常人度之,加上人家现在是副厂长,谁知道她心里又有什么花花肠子? 必须要保持距离。 黄秋艳幽怨地白了小梁一眼:“那我就直话直说,你能不能到厂里来开车?” 说完,用极其热切的,无比期待的眼神看着小梁。 小梁从她的眼神里似乎读出了什么言外之意。 好像是只要你来开车,不仅仅会给你发工资,可能还有更多意想不到的福利一类。 但他不想读。 只是恍然道:“你是不是不好找司机?” “是啊。”黄秋艳一脸郁闷地说,“我也不瞒你,不是不好找,是我根本找不到,我只能求你了,就算帮我的忙好不好?” 梁进仓沉吟道:“原来咱们厂俩司机,能留下一个就行。” “石师傅肯定不会留下,我托人给孙玉业捎信了,可他也是不来。”黄秋艳说道,“你要是不帮我,那厂子就只能倒闭了。” 梁进仓笑道:“我的开车技术在咱们镇上可是有名的,给人开车的话,要价可是不低。” 黄秋艳媚眼一笑:“你的技术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既然答应给我帮忙,就绝对不会要高了,对不对?” 好吧,梁进仓不想逗她了。 再逗下去,可能再抛来几个媚眼,这种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感觉太他妈不舒服了。 “不是不想给你帮忙,主要我现在自己有车。”梁进仓说道: “你要不信,可以跟我去厂门口看看,我是开着车来的。 那辆大解放是城关农修厂的,我从俺小姑手里承包下来的。” 黄秋艳不解地问:“她把车承包给你,厂里用什么拉货?” “唔——”梁进仓想了想: “这样吧,这几天之内,我带着俺小姑来你厂里,你们交流一下承包经验。 你们又不是同行,就是交流管理经验,业务上没有冲突。 相信交流完了以后,你司机的难题也解决了,厂里的运输问题也解决了。 我这样安排可以不?” 黄秋艳一听高兴了:“那你可尽快啊,厂里急等着送货呢!” 241 成功者更要多看反面教材 梁进仓说话算话,没过两天,就带着小姑到木器厂交流来了。 他跟小姑说的很明白,就是让她来看看企业承包的反面教材。 看看有的人,是怎样把一个原本好好的企业给搞死的。 古人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木器厂为镜,可以知盈亏。 小姑上一次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木器厂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也学习了木器厂的一些先进经验。 那么这一次来,看看木器厂有哪些改变。 让小姑思考一下这些改变会对厂子产生什么影响。 等下一次来,再看到厂子的状况,就能印证小姑这次的预测是否正确。 这样一来,木器厂这面镜子就能给小姑提供一定的借鉴了。 当然,小姑此来,对木器厂现在的当家人,也是送福利来了。 因为小姑传授给他们的经验,能够帮助木器厂解决找不到司机,无法送货的难题。 在路上,大侄子跟小姑大致介绍了一下木器厂现在的领导结构。 基本情况就是真正管事,说了算的,是副厂长,儿媳妇黄秋艳。 她公公,厂长吴光荣只能算是二把手。 三把手吴新刚,就是冲在一线的干活的。 介绍完了组织结构,大侄子不禁感慨地说: “古人云,牝鸡司晨,家之穷也。 用咱们庄户地里老俗话说,女人当家,墙倒屋塌。 亏了吴光荣也是干了多年的厂长,怎么能轻易放权给没有任何经验的儿媳妇呢!” 小姑照他脑勺一巴掌:“嗨你个小兔崽子,你小姑不是女人,是不是一网打了满河鱼,连你小姑也成老母鸡了?” 大侄子摸摸脑袋,干笑: “嗨嗨,说错话了,我可不敢说俺姑。 我的意思是,男人,老公公都成了黄秋艳的手下,都得听她的,女人当家,这就是牝鸡司晨。 俺小姑父可没在你手底下干。 你们家也不是你当家。 俺小姑父可是国家干部,比你强多了。” “哼,那可不一定!”小姑撇撇嘴,“他那破单位,当初是让人坑了才塞到那里去的,我看过两年混不下去了,逼急了也得跟着我干呢!” “没有不一定,那是一定的。” “唔?”小姑诧异地盯着侄子。 侄子说道:“我意思是,俺小姑父一定不会混不下去,也一定不会在你手底下干。 你没看社会发展越来越快,电器越来越多,功率越来越大,用电的地方越来越多。 就拿你们农修厂来说吧,离开电你们寸步难行。 其实你就是给任何一个企业拉了闸,他也得停摆。 那可不是一般的工作,那是电老虎啊,谁也惹不起的单位。 你就别想着等俺小姑父跟你干了,还是从现在开始好好巴结他吧。 万一到时候电力供应不足,缺电限电的时候,他能给你开个后门。” “哎俺的侄儿,眼光挺长远的嘛,还真是那么回事。” “眼光长远那是必须的,也不看看是谁的侄子,咱们老梁家的人都聪明嘛。” 这马屁拍的,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小兔崽子,学得这么会说了!” 娘俩到了木器厂,因为早就打过电话说要过来的,吴厂长和黄秋艳居然很隆重地在厂门口接着。 看来在情商方面,黄秋艳是完全超越了她的身份,以及人生经验和阅历的。 现在有求于梁进仓,而且还要跟他小姑学习经验,那就表现得相当会来事。 看到梁进仓开着大解放,拉着他的小姑,虽然黄秋艳现在已经是副厂长,厂里也有一辆大解放。 但她看到梁进仓威风凛凛地坐在驾驶室里,心里还是闪过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毕竟她的男人吴新刚跟在车上学了好长时间,愣是证明不是开车的料。 而她那个一直以来的少女梦,嫁个国家干部或者司机,可能永远是个挥之不去的情结吧! 梁进仓现在狡兔三窟。 承包了小姑的农修厂的大解放,车到了县城的时候,可以停在农修厂。 到了夏山镇,可以停在镇政府大院里。 这可是郑镇长特许的。 就是提供方便停一辆车而已,这不算以权谋私吧? 至于开着回村,那就停在村委的院子里。 三叔家门前十分宽敞,其实完全可以停车的。 只是这年头车辆太稀缺,你开一辆车回村,车厢里,驾驶楼上边,就像爬满了蚂蚁一样全是孩子。 而且孩子们还喜欢用粉笔,小石头在车上乱写乱刻,这个实在受不了这个。 而村委的院子历来是孩子们敬畏的地方,车辆停在里面也就变得很神圣,没有孩子敢进来爬车。 小姑把农修厂承包过来以后,首先做的就是要把厂里这辆大解放包出去,这是让大侄子最佩服的地方。 对于农修厂来说,业务主要针对的就是农机的修理和配件。 不是大宗货物进出频繁的企业。 至于去拉点钢材什么的,那都是偶尔的事儿。 其他就是送点货,拖个车什么的,实在有点大材小用。 小姑看明白了大解放对于农修厂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拿着很高的各种费用,养着一个最高工资的司机,烧着油,其实发挥的作用并不大。 没大用,却是个烧钱的货,所以决定把它包出去。 真要用着车的时候,可以去运输公司租车,那只是偶尔的事,租车费比起自己养一辆车的费用,实在是不值一提。 厂里的司机一听要把车包出去,他既不要包车,也不想跟着包车人干,就离开了农修厂,另谋高就去了。 这辆车就被大侄子给包下来了。 亲兄弟——不,亲娘俩明算账,大侄子跟小姑签订了明确的包车合同,一条一款约定得十分清楚。 这叫有法可依,有什么问题按照条款办事,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小姑刚包下农修厂,其实是捡了一个烂摊子,有诸多问题需要解决,可谓百废待兴,确实也够她操心的。 幸亏有大侄子这个狗头军师,帮着小姑制定规章制度,整顿工作作风。 实行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工资跟劳动付出直接挂钩,调动工人的工作积极性。 还有开源节流。 开源方面,发挥城关镇农修厂在全县所有农修厂中的规模优势,加工各种农机配件供应下边乡镇农修厂。 现在的农机修理,真的是名副其实的“修理”。 现在的人,只要能修的东西,修修补补,点点焊焊,哪怕今天焊上了明天还断,他也要坚持修补,说白了就是为了省钱。 其实算算比直接更换配件更费钱。 另一个原因就是农机配件不是应有尽有。 乡镇上现在还没有配件门市,乡镇农修厂兼卖配件。 可是你想,有的偏远乡镇所谓的农修厂,就是一台电焊机两把锤子三个螺丝刀,还有厂长副厂长加上会计三位领导就是一个厂。 他能有什么配件? 往往下边乡村的农机坏了,只好跑到城关镇农修厂来求助。 城关镇农修厂规模大,设备齐全、先进,下边的农机拖来修,如果缺什么买不到的配件,那就现场加工。 不过这样的干法,缺什么加工什么,那在后世可是属于定制加工,这个造价和成本太高了。 基本就是生产一套模具的成本。 城关镇农修厂的亏损就在于此,那就是太懒了,守着这么齐全,这么先进的设备,以及娴熟的操作工人。 却整天干着定制活,收着普通配件的钱。 这怎么可能赚钱。 梁进仓借给小姑五万块钱,帮她从省城进了一批优质钢材。 ——当然,这年头钢材是紧缺物资,幸亏她侄子在钢厂有人,直接找的副厂长兼销售科长给批的,因为大侄子救过那个副厂长一命,一直都联系着呢。 用这批优质钢材,农修厂开始生产农机配件。 把这些配件分送到下边乡镇的农修厂,让他们代卖。 梁进仓给小姑算了一笔账,虽然咱们叫农修厂,但是修理农机,修修补补这些活儿,去了工人工资,利润极低。 真正赚钱的,还是生产农机配件。 也就是说,他就是想让小姑把农修厂变成一个生产农机配件的机械厂。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开源。 节流方面,那就是把小姑的两个哥哥安排在大门口,对每一个下班的工人进行检查。 不这样不行,农修厂都是金属,另外还有成品的配件,全是值钱东西。 随便踹兜里俩轴承,就顶上一天的工资了。 还有平常上班的时候,兄弟俩一个墙里,一个墙外巡逻。 总能捉到假装上厕所,把配件,钢锭什么的隔着院墙扔到墙外,而外边有家属在等着接收。 其实这都是以前的老习惯了。 只不过那时候偷的是公家的,可现在你往外扔十斤铁块,相当于从梁秀香兜里掏这十斤铁的钱。 对这样的事,新制度规定,第一次抓住没收赃物,给予记过处分。 第二次抓住两倍罚款,全厂通报。 第三次抓住,开除。 农修厂的工人确实有点积习难改,光是治理这个跑冒滴漏,梁秀香就付出了相当大的精力。 不管怎么说吧,农修厂这个烂摊子,到现在为止,已经被梁秀香给基本收拾出来。 进入正轨,开始盈利了。 农修厂的这些情况,和经验,以及把大解放承包出去,其实是甩掉了一个烧钱的大包袱,所有这些,都给吴氏父子和黄秋艳做了介绍。 黄秋艳也洋洋得意地介绍了自从承包过来,木器厂深化开源节流的“成功经验”。 242 执笔陷阵 黄秋艳首先介绍了木器厂的“节流”举措。 当然,首先就是承包以后,承包人认为此前的计件工资过高,远远超过了镇上其他厂子的基本工资。 于是,稍微地降低了单件加工费。 同时,以此前每个工人的生产能力为“计件标准”,也就是说,跟以前干的一样多属于正常生产。 要是低于这个数,罚款。 高于这个数,也是分了几档,比方说高出百分之十,会有奖励,不过奖励不高。 超出越多,奖励越高。 但是很明显,木器厂实行计件工资已经三年了,每个车间工人的工作积极性已经达到极限,工作量早就达到了最高。 也就是说,以前的生产能力已经是最高的生产能力。 以最高生产能力做基本衡量量,超出很多才能有很高的奖励额,这个奖励如同画饼。 工人不眠不休地干也达不到那个量。 但是低于那个数就要罚,可是很容易就会出现的。 那个数是最高量,每个人都不可能一直保持旺盛的工作状态,稍微有点状态不佳或家里有事耽误两天,肯定就达不到原先的最高量。 那就等着罚款吧。 本来生产的件数就不够,又降低了单件加工费,再加上罚款,工人的工资一下子就降下来了。 其他的,苏厂长和梁进仓在厂里时制定的那些奖项,什么贡献奖,每月生产明星奖什么的,通通都取消了。 因为黄秋艳自己的创意足够多,不需要别人的贡献。 至于生产明星,反正有奖没奖,每个月都会有第一,每个季度也会有第一,奖出去一分钱,就得从老吴家口袋里掏一分钱。 反正就是一句话,奖励几乎没有了,有的奖励只是挂在那里看的,门槛过高,任何人得不到。 罚款的项目却是多了太多。 迟到,罚款,早退,罚款,请假天数多了,罚款,工作失误,罚款,达不到生产量,罚款…… 老吴家的钱,不是那么容易挣的。 除了从工人的工资里抠钱以达到节流目的之外,黄秋艳还介绍了一些改进工艺问题。 虽然她说得有些皮里阳秋,避重就轻,也许作为外行的梁秀香听不出弦外之音。 但是作为木器厂副厂长走出去的梁进仓,一听就知道,哪有什么工艺改进啊,说白了还不是洋洋得意地以为她们发明了偷工减料。 该用五合板的地方用三合板,中间隔山的木粉板,该用一级的,用三级。 还有刷油,本来应该刷三遍清漆,可以刷两遍…… 不外就是这些伎俩而已。 看黄秋艳那个得意的样子,还以为就属她聪明呢。 殊不知现在的老百姓精着呢,尤其是买家具,这可是家里的重大支出。 总得敲敲摸摸推推按按闻闻舔舔抠抠挖挖……恨不能把厨子拆了检验一遍才能决定买。 你当时感觉生产成本降了,但是你也得能卖得出去啊! 即使当时把不懂行的老农民骗了,可是买回去还得每时每刻接受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的检验品评。 末后只能把夏山木器厂这块牌子给臭了。 最让梁进仓感到恐惧的是,现在才是84年啊,真正假冒伪劣猖獗,那得是90年以后才渐渐严重的。 黄秋艳是怎样做到无师自通的? 也难怪吴光荣要把大权放给儿媳妇,她这么聪明,有这么多降低成本的鬼点子,吴光荣肯定要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他活了五十多,做个梦都不会想到事情还可以这么干。 交流当中最让黄秋艳得意的,还是她在“开源”方面的点子。 说到这些点子,吴家父子望向黄秋艳的眼神里面,满满的都写满了“真有两把刷子”。 在“开源”方面黄秋艳确实祭出了两把“大刷子”。 第一把刷子,现在老百姓生活已经超越了吃饱穿暖的基本需求,日子开始抬头,手里开始活泛。 除了结婚娶媳妇,那些稍微富裕些的人家,也能添置几件像样的家具了。 比方说必要的桌椅板凳,还有碗橱,衣橱,小推车,地排车等等。 大多数人家不是买这些家具,而是自家有树,请木匠师傅到家里来做。 黄秋艳看出农村这个市场开始变得很大,她现在已经把厂里一些车间改造,细化。 也就是说,只要农村里常用的、必须的家具,木器厂都要生产,全面开花。 生产出来适销农村的家具,每到其他乡镇大集,都要拉到大集上售卖。 说白了,就是跟小手工业者,木匠,抢饭碗。 想利用木器厂的家大业大规模大,把农村的木匠们挤垮,把刚刚从生产队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的木匠们的利润全部据为己有。 讲到这个宏伟的垄断计划,黄秋艳几乎满脸都在放光。 而梁进仓的脸色,却是越听越黯然。 听着黄秋艳讲生意经,他居然不知不觉又想到81年的秋天。 自己娶了十里八村一枝花,领着她到县城去订亲。 在摄影师的指挥下,跟她头挨着头拍订婚照。 那时候心里咋就那么甜呢? 自己的额际碰上她的额际之时,感觉浑身都麻了,好像两个人灵魂都彼此传导,缠绕在一起似的…… 呕—— 订婚照还在家里,没销毁呢! 现在回想起来,不得不由衷感谢宋其果。 也不枉自己在公安局做出对他有利的证词,让他捡得一条命。 如果自己当时顺顺利利跟她结了婚,跟这样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梁进仓不敢想象。 这女人的思想太超前了。 所作所为太超前了。 如果到了后世,她手里掌握的资本能够垄断某些行业,势必能把资本最大的罪恶血淋淋地发挥到极致。 这还没到后世那种资本作恶的时代,就在她的身上让梁进仓突然感悟到: 后世人整天诅咒资本之恶,其实,恶的不是资本。 是黄秋艳这类骨子里生就的人性之恶。 在这个算是最朴实的时代,生在最基层的农村,却能如此超前地做到了后世人才能有的思想观念和言行。 生长在农业社会,却拥有一颗商业社会的心,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第二把刷子,就是在几个规模大的车间,搞流水线式生产。 这可能是黄秋艳自以为最出彩的惊艳之笔了吧。 当然,梁进仓听了也是十分佩服。 因为流水线作业,在当前仅仅偶尔见于报端,还有某些比较专业的书籍。 黄秋艳能发现、接受这种先进的生产方式,并且应用到木器厂车间的实际生产当中,在这个年代的乡镇上,几乎可以把她当做一个发明家来崇拜了。 比方说,可以媲美瓦特。 因为蒸汽机的发明,引发了欧洲的工业革命。 瓦特的卓著功勋是不可磨灭的。 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瓦特发明蒸汽机太烧钱,先是把一个叫罗巴克的钢铁厂大老板给整破产了。 后来又有一个叫博尔顿的工厂主当接盘侠,滚滚的钱财投进去,就是让瓦特每天把一些破布烂绳子缠在活塞状物体上做密封,试图让活塞在凹凸不平的缸体内运行时不漏蒸汽。 但是这种工艺,你缠一辈子破布也密封不住。 也不会让动力提高多少。 梁进仓的意思是,到了后世,当木工机械越来越先进,不管是切、削、镟、卯、钻,等等等等吧,所有对木料的加工方式都变成全自动机械加工时,流水线生产才会成为可能。 因为任何一个部件都能通过机床生产成标准件。 可是现在呢,虽然木器厂也有电刨子、带锯等机械设备,但是木工作业还是人工为主。 材料画好线,在电刨子上切割、铣削,还是全部手工控制,误差很大,你生产不出标准部件。 流水线作业的结果,最后只能是让那些加工出来的木料,长的长短的短,大的大小的小,“驴唇不对马嘴”。 或者无法安装,或者即使勉强安装拼凑起来,那也会歪歪斜斜漏洞百出。 质量保证一说更加无从谈起。 听完了黄秋艳的“两把刷子”,梁进仓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吴光荣一家明明知道木器厂一年最高的利润额是五万,他们却投了五万五的承包额。 这其中绝对都是儿媳妇黄秋艳撺掇的结果。 因为黄秋艳祭出她的两把刷子,成功让她的老公公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能在她看来,有这两把刷子,木器厂一年十万的利润都不在话下。 牝鸡司晨啊,理论上听起来很鼓舞人心,难道老呜就没想想那只是理论而已吗? 黄秋艳从报纸上、书上学来一知半解的东西,就以为可以包打天下,财源滚滚。 只是她不知道这是“执笔陷阵”,太一厢情愿了吧! 243 笑场了 梁秀香和梁进仓这娘俩,听完黄秋艳得意洋洋的介绍,均默默无语。 明知道吴家父子和黄秋艳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姓梁的发出惊叹。 但是两个姓梁的实在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和神经,说出有违良知的恭维话。 明明瞪眼看清楚了老呜一家就要迈进火坑,在无法阻止的情况下,不说怂恿的话,不去推一把,这是做人起码的良心。 只不过姓梁的这种良心之举,让黄秋艳相当失望,相当不满。 吴家父子还客气地挽留两位姓梁的在厂里吃了午饭再走。 黄秋艳的态度就十分冷淡了。 第一,她如此精彩绝伦地演讲,把木器厂真正的秘诀毫无保留地都展示出来,居然引起姓梁的轰动。 当然,她能如此透彻,迫不及待说出自己的规划,主要就是展示给梁进仓看的。 让他看看当初没有把握住的女人,是如何地女强人。 梁进仓没有表现出震撼,可见并没有对错过如此的好女人而悔得肠子都绿了。 第二,梁进仓大言不惭,带他小姑来交流过承包经验之后,木器厂找不到司机,运输困难的问题就会解决。 谁能想到,根本就没给解决。 就是个馊主意。 而且是个让黄秋艳很生气的馊主意。 梁秀香农修厂的大解放包给了她侄子,她居然建议黄秋艳把木器厂的大解放也包出去。 理由是厂子小,养那么大一辆车太烧钱。 包出去,就是甩掉一个烧钱的大包袱,而且还能收取包出去的租赁费。 等用车送家具的时候,可以从拖拉机站租拖拉机。 甚至梁进仓给她建议,买一个旧拖拉机的拖斗,改装成平板。 到时候只从拖拉机站租一个拖拉机头就行,用来运送家具比用汽车拉得多,还装卸方便。 不过,对于黄秋艳来说,拉得再多,装卸再方便,就是太掉价。 堂堂的夏山镇木器厂,居然用拖拉机运送家具,说出去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其实,说白了,还是黄秋艳那个嫁司机的梦想在作祟,以及当今社会汽车的稀缺性带来的汽车的神秘感。 厂里有一辆“属于她”的大解放,这么光宗耀祖的事,她怎么可能让大解放离开自己的控制呢! 梁进仓本以为是给她来送福利的,既给她解决了运输问题,又甩掉一个烧钱的大包袱,还能收租金。 没想到居然没有被采纳。 梁进仓终于发现,自己跟她不是一个星球的人。 穷尽自己所有的人生经验,也不可能做到了解和理解黄秋艳的言行和思想。 两个姓梁的被热热烈烈地迎进木器厂,冷冷淡淡地送出来。 娘俩心情都很郁闷。 并不是因为对方前恭后倨的态度,而是因为看到一个反面教材,心里堵得慌。 好好的一个木器厂,毁在一个心比天高的女人手里。 他们姓吴的亏本活该,只是连累了木器厂百十号工人。 还有现在就已经深受其害的孙延成等人。 梁进仓来之前,已经跟石国良和孙玉业他们约好了,今天中午在国营饭店会面。 孙延成临时来不了,他病了。 梁进仓去饭店之前,和小姑先去孙延成那里探望一下。 老孙病得不轻。 腰里莫名其妙鼓了一个大包。 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全让那个大包给抽走了。 大包长得油光锃亮像个小西瓜似的,长势旺盛。 孙延成这位宿主却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病。 大概大限之日到了。 也不敢到医院去看。 就是躺在炕上等死。 梁进仓和小姑提着礼物进来,看到他家络绎不绝都有探望的。 几个徒弟还轮番守在师父这里,跟师父聊天解闷。 可是哪有话题啊,孙延成说话都没力气。 他的家人和徒弟们没法劝他去医院,只能暗暗商量,准备后事吧。 孙延成看到小梁来了,故人相见,这才勉强打起一些精神。 也能说话了,看起来脸色也有所红润。 他的家人却是很紧张,都到堂屋里商量,他这是不是回光返照。 孙业委一看到梁叔来了,眼泪就止不住,可是又怕师父看到,就跑到外面去了。 梁进仓乍一见老孙的模样,也是吓了一跳。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老孙都脱相了。 要知道,暴瘦,无力,等等这些表现,一般就是恶性肿瘤。 翻译过来就是癌症。 而且看起来还是晚期。 坐下来随便聊了几句家常,然后肯定要问老孙这病,有什么感觉啊。 孙延成对小梁,虽然相差二十岁,但是早已经引为知己,看成自己最好的朋友了。 也不瞒他,让几个徒弟扶着,把裤子往下拉一点,上衣撩上去,露出腰部右后侧那个鲜亮的大包。 “就是让这个东西给闹的!”孙延成有气无力苦笑一下,做出很豁达的样子。 梁进仓脸上闪过诧异之色,伸手在大包上面轻轻按了按,一个没忍住,居然“噗”地笑场了。 陪在这里的几个徒弟,那可是深受师父教授之恩,师父手底下最受宠,他们对师父的感情也是最深的。 当然这几年跟这位梁叔也是相当熟了,虽然梁叔比他们都小,可还是对梁叔很尊敬。 可是今天一看姓梁的如此不庄重,自己师父都要死了,他看到师父长这么大瘤子,居然笑喷了。 几个徒弟都对姓梁的怒目而视。 梁叔才不管几个徒弟怒目不怒目呢。 笑着说道:“老孙啊,你气性够大的!” 孙延成一愣:“什么意思?” “嘁!”梁进仓没好气似的把孙延成上衣往下一拉,“不就是不在木器厂干了,不就是竞标没争过姓吴的,这么点儿事,值当的你气成这样?” “我——”孙延成不服气地分辨道,“谁生气了,我才没往心里去呢!” “还跟我不承认,明明腰里都气得鼓起一个大气包,铮明瓦亮就摆在这里呢,你能赖得过去?” “气——包?”孙延成和几个徒弟惊讶极了。 梁进仓又把他的上衣撩上去,在大包上按了按:“里面除了一点液体,基本就是气,不是气包是什么?拿根针来,我给他戳破!” 哎哎哎,徒弟们吓坏了,这是准备要了师父的命! 其实梁进仓也不过就是说笑话而已。 这样的大气包,就是闷气郁结而成,只要心态调整回来,慢慢自己就消了。 在他捡到的记忆当中,见过好几个类似的东西。 有的就是好好的当着官,被人架空,然后合力把他抬下马。 回来以后郁闷,就鼓包。 还有的就是力求进步,为了某个位置奋斗了好几年,眼看就要到手,而且上边已经内定,下边也知道他要上位了。 到末后宣布的时候,没他的事儿。 回来也鼓包。 最可笑的是有个当官的正常退休,居然完全适应不了人走茶凉的落差,也鼓包。 只不过每个人鼓包的位置,大小,情况都不尽相同而已。 这种气包不致命,也不算病,或者最多算是心病的外在表现。 总比有些人被抬下马,回来没两年在肚子里偷着长瘤子强多了,那可是要人命的病。 梁进仓没想到孙延成如此强大的人,就是因为干了半辈子的木器厂突然没他的事儿了,一年不少于两千块钱的收入也没了。 就能气得鼓出这么大一个包来。 看来,气性大未必是好事。 再者,梁进仓猜测,孙延成从小跟着师父练武,身体好,未必心态就强大。 而且孙延成人生这四十来年,生长在夏山街,总体来说相当顺遂。 被人从木器厂挤走,连工作都没了,对他来说算是今生第一次遇到坎坷。 也就承受不住了。 鼓一个包,他就以为肯定是致命的病。 精神先自己垮了。 “起来吧!”梁进仓笑着说:“我跟良哥和孙玉业兄妹俩说好了,今中午一起吃饭。 说你病了去不了。 现在看来你是装病。 赶紧起来,一起吃饭去,有要事相商。” 244 有手就行 孙延成的徒弟们刚才见姓梁的没心没肺地居然笑喷了,当然既悲伤又十分愤怒。 可是后来见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而且说是个气包,就是气出来的包。 徒弟们想一想觉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师父这些日子确实是一直在生闷气啊。 又惊又喜,又半信半疑。 现在一听梁叔要带师父去喝酒,一个个顿时急了,那是各种拦阻。 本来嘛,如果师父真的不是长了要命的病,只要还能慢慢好过来,那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梁叔现在猴急地就要带一个准备后事的人,去饭店喝酒! 师父都病了这么多天了,坐都坐不住的人,能跟你去喝酒? 梁进仓也看出来,老孙现在的状态确实是十分一般。 一问,才知道老孙都好几天不吃东西了。 嗯,这个不需要病,你就是把张飞弄来饿他个三五天,基本上也是这个模样。 小梁拿出批评的口气道:“老孙,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了,不管有什么事,总得吃饭吧!” 老孙脸上闪过一丝惭愧:“家里人也是逼着我吃点,可是嚼在嘴里比黄连还苦,比毒药都难以下咽,吃不下去。” 嗯,梁进仓点点头,这很正常。 像他这种情况,基本都这个熊样儿。 “看来,我得给你开个方子。”梁进仓沉思着说道。 几个徒弟立马伸过脑袋:“梁叔,你还会治病开方子?” 其中有一个徒弟平常对这位梁叔比较信服,再说梁叔刚才一眼就看出,师父腰上的大包不是什么要命的病。 梁叔能治也是极有可能的。 当时连纸笔都递过来了。 梁进仓接过来扔在一边,心病还得心药治,你以为所谓的“方子”必须得开药啊! 老孙这病必须得“话疗”才行。 梁叔吩咐徒弟们:“老孙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一下子也不能吃硬的,赶紧去做点粥,有小米没有?” “小米倒是有,可师父不喝啊!” “赶紧做去,相信你梁叔一番话说出来,你们的师父立马哈哈大笑,从炕上一跃而起,别说喝粥,一斤白酒下肚都没问题。” 徒弟们面面相觑,梁叔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三国演义》吧! 不过看梁叔说得这么自信,那就让人赶紧去做小米粥。 小梁转而对孙延成说道: “我和小姑这是刚从木器厂出来,去饭店之前先过来看看你。 有个重要的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现在木器厂准备全面开花,只要是农村时兴的家具,木器厂都生产。 还有其他车架子,地排车,风箱什么的用具,只要是木头的,木器厂都做。 现在已经新开辟出几个车间,专门生产这些。 反正我听明白了,只要是下边村里的木匠们能干的,木器厂都干。 我看,咱们夏山镇的木匠们啊,饭碗要被抢走喽!” “他这——”孙延成闻言,眼皮翻了翻,脸色更难看了。 气的! 本来他自己的饭碗被姓吴的给砸了,他就气得快死了。 现在一听姓吴的那么绝,居然想把所有的木工活都独占,让下边农村的木匠都没饭吃。 太歹毒了吧? 天底下的钱都让你们一家子挣去,别人都喝西北风算了。 梁进仓笑笑,继续说道: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们觉得木器厂家大业大规模大,想把单人独马的木匠挤垮很简单。 手艺不好的木匠被他们这样挤兑,也许会没饭吃了。 但是手艺高超的木匠,他们挤不掉。 人家就认那些手艺好的师傅了,凭什么非得要从木器厂买啊。 老孙你说对不对?” 孙延成勉强点点头,道理没错,可是,毕竟还是有一部分木匠被抢了饭碗啊! 太气人了这个! 梁进仓往前凑了凑: “老孙,你在咱们夏山镇,那可是多年的老木匠了。 再说又领导大件车间这些年。 我觉得,你要是出山,重操旧业当你的木匠师傅,不管走到哪里,请你的人肯定很多。” 哦—— 孙延成这回听明白了。 感情这就是小梁的“方子”啊! 他认为老孙的病是因为被砸了饭碗,憋屈出来的。 其实,老孙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本来嘛,被人挤出来了,没饭吃了,搁谁也接受不了。 可是—— 小梁就给自己开这方子啊? 按说,对症下药,也没错。 你不是没饭吃了,这是给你指出一条挣碗饭吃的明路。 而且他说的没错,孙延成的木工技术,确实已经达到很高超的程度了。 只不过就是太平常了。 按照老孙对小梁的了解,还以为他要给自己开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子”呢。 就这,让他重操旧业,当一个走街串巷的老木匠,还用得着你想啊! 孙延成本来好好的木器厂厂长,如果能拉下脸,放下身段去做个老木匠,那他还用得着憋屈得腰里鼓个大包? 他拉不下那脸啊! 落差太大了。 可以这样说,他就是宁愿饿死,也不会背着木匠工具走街串巷,去村里给人打家具。 徒弟们面面相觑,就这? 他们也听明白梁叔的“方子”了。 对症确实对症,就是,效果实在太一般了。 甚至,看师父的脸色,副作用比疗效更明显一些。 有个徒弟甚至都想招呼厨房,不用做小米粥了! 小梁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方子不大好使。 不过这小子的脸皮似乎比较厚,居然一点都看不出尴尬。 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 “老孙,当木匠这个事儿,你不感兴趣是吧?” 孙延成翻了翻眼皮。 徒弟们一个个心里腹诽,废话,要是师父感兴趣的话,还不得像你说的。 哈哈大笑,从炕上一跃而起! 然后把一锅子小米粥全倒肚子里! 嘁! “老孙,这几年你一直管着大件车间,你有没有发现,现在的大衣橱样式开始有变化?” 孙延成对木匠的话题真的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甚至听着都有戳伤疤的痛苦感。 不过他还是勉强点点头。 小梁浑然不觉似的: “我这些日子在县城,发现县城的大衣橱不仅仅是三大扇。 县城里兴起的大衣橱,越来越多都在中间安一面镜子。 也就是两边两个橱门,中间那个橱门是固定的,安镜子。 其实这样设计很合理,从大衣橱里边拿出衣服,换好之后正好在镜子前照一照。 这几年都兴穿衣镜,还得有钱的人家才能买得起。 可是穿衣镜不过就是带镜框的大镜子,照全身还有些困难。 可是大衣橱上安一面大镜子,整个人都照全了,太方便了。” 孙延成耷拉着眼皮。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明老孙不喜欢听木匠啊,大厨啊这些字眼,这个小梁还说开没完了。 难道你就不能说说南山上还有两只蚂蚱,这都快冬天了为什么还没冻死? 或者蛐蛐儿为什么就能过冬呢? 小梁继续说道: “我就在县城转了转,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个样式的大衣橱兴起来了,可是,给大衣橱配套的大镜子,在县城居然只有一家干的。 至于咱们下边乡镇,要想兴起这种大衣橱,很难。 关键就是每一个厨子的大小不固定,做好了厨子,再去定制镜子。 要是还得跑去县城,再说镜子又那么易碎,不好往回运。 我就想,要是咱们镇上也有一家玻璃店就好了。” 孙延成闻言,眼皮抬了抬。 他似乎猜到小梁要说什么了。 果然,小梁又往前探探脑袋:“老孙,你为什么不在镇上开一家玻璃店呢?” 通过小梁刚才的介绍,老孙也能听得出来,如果在镇上开一家玻璃店的话,那可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现在人的生活开始变好了,就是农村结婚的,几乎都要有大衣橱。 甚至有钱的人家,不是结婚也要添置新家具。 还有盖了新房子的,也要添置大衣橱。 其他的厨子更不用说,越来越多的人家都在用上新家具了。 那些从生产队里解放出来的木匠们,现在的活儿都排得满满的。 也就是说,木匠们有很多。 玻璃店却是只有一家。 会是个什么概念? 孙延成一下子来了精神。 当然,并没有哈哈大笑,从炕上一跃而起。 毕竟他是个老木匠,算是在木器厂干了半辈子,到现在为止,除了练练武,他也就懂木匠活。 所谓隔行如隔山,他对于开玻璃店可是一窍不通。 而且他也见过县城刚兴起的大衣橱,好几个花样呢。 有的就像小梁说的,三大扇改成中间那一扇固定,镶上一个大镜子。 而有的橱门子改成好几个,一边镶镜子,还有另一边镶的带风景画的玻璃,相当漂亮。 这年头玻璃虽然不是很稀罕,不会像唐朝那样大臣的夫人腰里悬挂玉佩,长孙皇后腰里挂着块玻璃。 还以为长孙挂着的是无价之宝。 但是,对于镜子,还有带风景画的玻璃,在老孙看来那都是大城市里,大工厂生产出来的。 要在镇上开一个这样的店,第一,投资肯定海了去了。 第二,那样的店,需要的工艺肯定十分高级,不是自己一个土埋半截的老木匠能够掌握得了的。 “要是有能力,在镇上开一个那样的店,肯定好。”老孙嘟嘟囔囔地说,“不过一般人可干不了。” “你又不是一般人,怎么干不了。”小梁笑道: “所有的工艺,我在县城都学会了,简单得很,一教就会。 我觉得,你就开这个店吧。 如果在夏山开一个总店,其他每个乡镇开一个分店的话,我现在还算不出你能挣多少钱。 不过就算在咱镇上开一个店,一年挣个一万两万的不成问题。” 啊! 老孙大吃一惊,差点从炕上一跃而起。 245 傻子都会 “小梁,你没有骗我吧,开玻璃店真的那么简单?”孙延成不敢置信地问。 “想学啊,想学我现在就教你,保证一教就会。” 小梁说着,看了看那些徒弟们。 孙延成看得出,小梁似乎是真的想要教他怎么开一家玻璃店。 要不然的话也不用还这么神神秘秘的样子。 毕竟还没开始干,要是传出去也许会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你们先出去,省得把你梁叔的秘密给听了去。”孙延成把徒弟们赶出去了。 小梁笑了笑: “我从头跟你说哈,既然是开玻璃店,咱先说货源。 现在咱们这一片儿,就是秦皇岛玻璃最好。 你要是进货,没问题,我有车,随时给你拉来。” “哦哦,”孙延成点点头,“玻璃有了,那玻璃画呢,镜子呢,从哪里进?” “嘁!”小梁瞪他一眼: “玻璃画是什么?不就是在玻璃上画画! 有玻璃了,你在上面画就是了。 镜子也是玻璃镜子,有了玻璃,你把它做成镜子不就行了。” 孙延成又是被吓了一跳。 刚刚说让他开个玻璃店已经是力不能逮了,这还要让他画画,自己做镜子。 这得活几辈子才能学会的工艺啊! 算了吧! 还是腰里继续鼓包最省劲。 小梁这就是给自己画了个大饼。 “咋?”小梁瞅着他,“感觉太难了?” “太难,干不了,老子别说画画,画个蛋都画不圆。” 小梁笑道: “少来了,画圆了那就不是蛋了。 在玻璃上画画,没要求你是画家。 玻璃是什么?是透明的东西。 把一幅画铺在桌子上,把玻璃放在画上。 你拿个毛笔照着风景画,描个轮廓会描不。 不用画多了,就是画上一个凉亭子,挨着两棵柳树,天上再飞着俩燕子。 把这三种东西涂涂颜色,最后刷上底漆,天是蓝的,水是绿的,这不就是一幅玻璃画? 老婆孩子都能画,只要长着手就行。” 孙延成的眼睛再次亮了。 对啊! 按照小梁说的,他回忆了一下,在县城看到的大衣橱上的玻璃画,还真是这么回事嘞! “那——”孙延成迟疑地问: “咱们真的能自己做镜子? 我看人家大衣橱上的镜子相当复杂。 不但是一面镜子,在镜子上还有牡丹花。 有的牡丹花都是金边的,一看就相当高级。 这个你也会?” “唉!”小梁叹口气: “不是我也会。 而是我太会了。 别忘了我也是考上大学的人,这点小技术算什么啊! 我现在除了上电大,除了开车,只要有空,我在研究一种很高级的化工产品。” “什么化工产品,那么高级?”孙延成问。 “乙烯,知道吗?” “……”孙延成表示很茫然。 “我要开一家,不,开好多的生产乙烯的化工厂,小型化工厂。 工艺我都懂,现在最难的是设备。 咱们国家的工业确实太落后了。 国产的乙烯设备又老又旧,效率极低。 进口的进过来了,利用率又不行。 我现在就想自主研发一套小型的,让俺小姑那厂子给加工一套,先建一个小厂试试——” 说到这里小梁停住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跑题了。 孙延成听得眼都直了。 几乎是一句没听懂。 “嗨嗨,”梁进仓不禁摸摸后脑勺,干笑两声: “我跑题了哈,咱们还是说说怎么把玻璃做成镜子吧。 我跟你说,把玻璃做成镜子,是最简单的一种工艺。 你要把一块玻璃做成镜子,首先就是要把玻璃清洗干净,记住,用蒸馏水清洗。 清洗干净玻璃,晾干以后,平放,准备镀银。 镀银呢,要自己配镀银液。 需要两种液体,一种是还原液,一种就是镀银液。 镀银液的配方分a液和b液。 a液是:蒸馏水75毫升、硝酸银5克、氨水适量。 b液是:蒸馏水50毫升、氢氧化钾2.5克、氨水适量。 这里面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硝酸银。 但是硝酸银怎么才能变成银子附着在玻璃上呢? 就需要还原液了。 还原液的配方是:蒸馏水250毫升、砂糖22.5克、酒石酸2克(或浓硝酸1毫升)、酒精45毫升。 镀银的时候,先把还原液和a液同时倒在玻璃面上,轻轻晃动,就产生还原反应。 硝酸银就变成水银,开始附着在玻璃上。 再倒入b液。 反正,到时候你就是凭感觉,看看差不多了,再用蒸馏水清洗出来,晾干。 最后把上了水银的那一面玻璃刷上防护漆,就是一面镜子了。” 孙延成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小梁用寥寥几句话就能把制作镜子的工艺交待清楚,看起来应该不难。 他试探着问:“那,我看人家的镜子上还有牡丹花,还有金边的,怎么做的?这个很难吧?” “这个就更简单啦!” 小梁拿过现成的纸和笔,写了一个简单的方程式:sio2+4hf=2h2o+sif4↑ 孙延成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嗯,是“我晕”的晕,不是“昏过去”的晕。 你写这东西给老孙看,看得懂吗? 不晕才怪。 小梁还在用笔指着“嘚啵嘚啵嘚”呢: “你在做镜子之前,先把玻璃上要画牡丹花的位置,刷一层蜡。 然后把牡丹花的花样子放在玻璃底下,你用竹签把牡丹的轮廓划出来。 再刷上氢氟酸。 这样,氢氟酸就把玻璃上腐蚀出牡丹花的轮廓了。 你再制成镜子,然后在沿着腐蚀出来的轮廓把镀银刮掉,涂上颜色不就行了。 你看,玻璃的成分是二氧化硅,二氧化硅和氢氟酸反应。 生成水和氟化硅。 水嘛,一擦就没了,氟化硅是一种气体,没看我画了个箭头嘛,就是挥发掉了。 不过要注意,氟化硅无色、有毒、有刺激性臭味,反应的时候尽量别凑在上面闻就是了。 再说反应量又不是很大,可以忽略不计,毒不着人—— 哎,哎哎哎,老孙你这是怎么了?” 梁进仓惊叫起来。 因为老孙开始翻白眼,准备要晕过去了。 都好几天水米不沾牙,要准备后事的人了,你还给他讲天书,分明就是怕他死慢了。 徒弟们冲进来,又开始对姓梁的怒目而视。 这家伙刚才到底跟师父说了什么? 明明师父能说能坐还能坚持的,这家伙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师父眼看着立马就不行了。 再一看炕上放着纸笔,纸上都是些什么鬼画符? 这是画符箓咒师父的吗? 幸好家人熬的小米粥也上来了,几个人扶着,给喂了几口小米粥。 孙延成的脸色这才变得没那么惨白了,人也有点精神了。 梁进仓看明白了,老孙这是精神垮了,吃不下喝不下,给饿着了。 又抓过纸笔:“老孙,你再多喝点粥,一边喝,我一边给你讲。” 老孙吓得赶紧伸手做压止状: “唉小梁,咱先别讲那些洋玩意儿,还是讲土话吧。 我就问你一句,必须要学会你在纸上画的那些东西,这买卖才能干是吧?” “这些东西你不需要学。”小梁说道: “我就是先给你讲讲原理。 真正要干的时候,你就跟我学学具体如何操作就行了。” “那好那好,”孙延成松了一口气,又舒服了许多,“那我就放心了,我只学具体操作,不学原理,你也不用讲了。” 梁进仓也看明白了,孙延成目前的状态,体力不是很好,也就不再讲了: “行啊,等你好了,我就只教你如何具体操作。 我讲原理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一说就懂,一教就会。 傻子都能学会。” “嗯,”孙延成一边喝粥一边点头,“我是傻子,肯定能学会。” 246 没有皮哪有脸 孙延成不是傻子,但他还是学会了怎么开玻璃店。 而且一学就会。 梁进仓这个师傅教得好——当然,只要别列方程式,别讲原理就是好师傅。 加之孙延成干了半辈子木匠,对于应用于家具上的这些东西,肯定一说就通。 开个玻璃店而已,这里面需要的技术,对他来说基本上就像戳破一层窗户纸那么简单。 这年头离艺术玻璃的兴起还早呢,玻璃店的业务可以说还比较粗糙和简单。 首先就是现在盖房子全是玻璃窗了,需要到玻璃店定制、裁割玻璃。 深加工基本就是把玻璃画成风景画,以及做成镜子。 这些都是家具做好以后,根据家具的尺寸,来店里定制。 其他还做一些玻璃匾额,穿衣镜一类的出售。 这里面真的没多少技术含量。 但是,对于这年头的人来说,孙延成突然在镇上开这么一个玻璃店,那绝对是技术含量相当高,相当先进的买卖了。 虽然早就已经放开了,允许个人经济的存在,而且从今年开始,私营工厂也正式得到了政策的允许和支持。 但是,在地方上,对于私营经济那个紧箍咒却是没有完全放开。 政策上允许了,可在一些具体的操作、审批过程中,相关部门往往要这个审查,那个不合规。 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依然戴着有色眼镜看待私营经济,各种设置障碍。 不过,以孙延成在镇上的影响力,他要申请营业执照,开一家玻璃店,还真没人敢给他找毛病。 顺顺利利就给办了。 小梁的办事效率更是没得说,直接拉着老孙,去秦皇岛运来一车玻璃。 其他需要的颜料啊,化工原料了,工具啊什么的,小梁都列个清单让老孙拿着,带着他去县城买了一趟。 知道门儿了,以后缺什么他自己来买就行了。 这师父当得,直接不是师父领上门,而是师父拎上门,巧妙在个人。 没有半个月的功夫,玻璃店开业了。 老孙腰里那个大包,自从小梁给他开了那个“方子”以后,也没用药也没抹香油什么的,自己就开始萎缩了。 等到玻璃店开业,大包也完全消失。 新店隆重开业,除了亲戚朋友,木器厂原来那些关系好的老同事,肯定都要来参加宴席,表示祝贺的。 唯一没来的,就是吴光荣。 孙延成没通知他。 当然,如果关系好的话,孙延成不通知,他也会不请自来。 毕竟巴掌大一个镇子,孙延成一下子开这么大个店,店面之宽敞,快赶上半个供销社了。 镇上早已轰动,吴光荣焉能不知道。 只不过,他和孙延成都知道,因为承包那事,孙延成妥妥的属于被断了财路。 俩人已经算是撕破脸了。 吴光荣也没脸来见孙延成。 梁进仓偷着问孙延成: “镇上有了这么便利的玻璃店,木器厂肯定也要上马新样式的橱柜了。 要是老吴那边过来定制,你接不接? 木器厂啊,对你来说这可是最大的客户?” 孙延成撇着嘴,一脸不屑地“嘁”了一声。 “老孙,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是不是有点心胸狭窄了?” 老孙斜着眼端详了小梁几眼: “老子好好的饭碗,他说砸就给我砸了,我还得毫无怨言,那我还算个人吗? 再说了,这也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没听咱木器厂的人说,姓吴的,尤其是他那个儿媳妇,恨不能把工人的骨髓都抠出来。 以前咱们干着的时候,木器厂的工资全镇最高。 现在让他们接手,工人工资成了全镇最低。 我看大家伙也别要钱了,给他白干算了。 他们一家子算些什么狗叼玩意儿! 还想让老子跟他们来往,下辈子吧,不,下辈子也甭想。 还最大的客户,挣多少个万老子也不稀罕!” 小梁问道:“你这么坚决,难道就不怕别人说你气量小,太记仇?” “他们愿意说,我也没办法。”孙延成说着压低声音,往小梁这边凑了凑: “本来这些话我也不愿意说,但我可以跟你说。 我听咱厂的人说,姓吴的现在开始偷工减料。 还有搞了什么流水线生产,其实就是粗制滥造。 做出来的东西根本就装不起来,卯不对卯,榫不对榫,末后就是硬砸进去的。 有的因为硬砸还把榫子给掰断了,就是拿水胶粘上,再钉进俩钉子糊弄糊弄。 没法说,越来越不干人事了。 你说他们就做这样的家具,镶上我的玻璃,我的镜子,我不是跟他们砸门头?” 梁进仓默然不语。 其实,刚才孙延成说的话,就是他想说的。 现在木器厂生产那些粗制滥造的家具,如果用上孙延成的玻璃和镜子,到时候,肯定连孙延成一起臭着。 可是,这样的话自己说不出口。 因为自己和小姑去木器厂参观过,黄秋艳为了显摆,皮里阳秋几乎就透露了偷工减料的事儿。 人家把实情告诉了自己,然后自己再跑出去满天下宣扬,这个人品就有问题了。 但是,如果这些事是木器厂的工人说出来的,让孙延成知道了,那就没办法,吴家父子也堵不住所有工人的嘴。 既然孙延成把事儿都看明白了,梁进仓也就放心了。 不过他还是另外嘱咐了几句。 “这回你知道那天在你家,我说给你开个方子,为什么让你的徒弟出去了吧? 不是不相信徒弟,是任何人都必须背着,开玻璃店这点技术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 你要是不把它当绝密,当着谁也嚷嚷,其实是一学就会。 万一哪个徒弟喝醉了酒秃噜了,让姓吴的给学了去呢? 这回你也看明白了,姓吴的恨不能天底下的钱都让她们一家人赚。 要是发现玻璃店这么好的生意,还不得立马要在木器厂前面的门头房开一个店,然后想法设法把你挤死啊! 所以,以后你制镜子的时候,必须另外开一间屋。 所有的配方,还有怎么弄,尽量不要让人看了去,搞得神秘一点。 还有玻璃上画风景画,尽量不要让乱人进去参观。” 孙延成听得额头一层细汗,一点没错。 姓吴的看到玻璃店对木工活来说如此重要,他们还不得想方设法学了去,然后再把自己搞死啊! 为什么自己的木头脑子就没想到那一层呢。 是太老实了? 还是太善良了? 还是不知道防备别人? 还是脑子里缺少一根非正常思维的筋? 小梁看他那副样子,有些好笑说: “其实也不用那么紧张,你只要防着姓吴的就行了。 也不用防备时间长,最多坚持一年,甚至也就坚持半年,相信你就是教他们,他们也不学。” 孙延成大惑不解:“为什么?” 小梁故作神秘地笑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其实,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还不是梁进仓从木器厂现在的经营方式来看,估计到老呜们坚持不了一年,木器厂就得让他们给搞黄了。 工人也得跑光了。 那时候老呜们焦头烂额,木器厂的屁股都擦不干净了,哪里还有余力去搞玻璃店。 然后小梁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还有哇,玻璃上的风景画你可以自己画和移画相结合,把移画弄得神秘一点——” 孙延成又听不懂了:“移画?什么是移画?” “移花接木啊,这个都不懂!”小梁笑道,“所谓移画,就是把一副印刷出来的画面,移到玻璃上。” 孙延成呆了呆,不禁挠了挠脑袋,感觉太神奇了:“小梁,这个技术你也会?” “技术我肯定会,不过这就像变魔术,光有技术还不行,还得有道具。 其实所谓的移画,用的是专用画。 用特殊颜料印刷成画。 你买这种画回来,在上面刷一层水胶,平整粘在玻璃上。 等稍微干了以后,再把纸从玻璃上揭下来,颜料就全部留在玻璃上了。 效果就像在玻璃上印刷一样,特别好,还特别省劲。” “现在的东西真是太先进了!”孙延成惊叫起来: “有这么好的东西,我还用的着一笔一划地去描了? 你赶紧把移画给我弄来啊!” “现在弄不来,咱们这里没有,我知道外地有卖的,等过两天我出去送货的时候,给你捎回来,你现在还是手工画就行,老婆孩子齐上阵嘛。” 好吧。 孙延成发现,人真是个不知足的动物。 就是不用移画,现在这套工艺在镇子上,就已经是相当先进。 相当神秘了。 玻璃店开业大吉,这成了所有木匠们的福音。 以前雇主要求的新样式,因为缺少镜子和玻璃画,他们也没法做。 现在镇上有这么个店,主人想要什么花样他们都敢做。 做出来以后需要什么玻璃或者镜子,直接去镇上定制就行了。 至于夏山木器厂全面开花,想要垄断整个夏山镇的木匠活,把所有散户木匠的饭碗全部挤掉。 那只不过是木器厂的承包人财迷心窍,被猪油蒙了心。 你那么大一个木器厂,每年上交五万五的承包费,厂里养着那么多的工人,还有大汽车什么的,那是多大一块费用啊。 怎么跟散户木匠相比? 散户木匠的成本就是木匠技术和一身力气,挣一分就是赚一分,就能实实在在地揣进自己的腰包。 而木器厂呢,要挣多少个一分,最后才能轮得到自己往兜里揣一分? 现在的木匠收入有两种方式,有人请他,就去给人打家具,挣工钱。 没人请的时候,就自己买树,在家做家具,做好了去集上卖。 木器厂在周围所有乡镇的大集上,都放了家具售卖。 木器厂刚开始全面开花的时候,确实把所有木匠吓了一跳,觉得自己饭碗要砸了。 可是后来想想,如果自己做家具没法卖了,大不了以后全靠出去给人打家具挣工钱,无非就是收入少了点,总不至于饿死。 木器厂不会把厂里的工人全部撒下去,谁家要打家具,木器厂也全部包了吧? 可是再后来,木匠们发现,木器厂的家具就是名声唬人。 乍一听是木器厂生产的,以为是工厂货,很高大上。 可是老百姓近来反应,木器厂的家具做得根本不好,卖得还贵。 没多少日子,木匠们的收入恢复正常。 木器厂全面开花,放在大集上的家具,无人问津。 吴光荣慌了,打下那么多的家具,辛辛苦苦拉到大集上,销售量为零,这谁受得了啊这个! 看来是家具不适销,花样不够多,不够时兴啊。 要说时兴,肯定是带玻璃画,带镜子的大厨。 可是,他们要是去县城定制玻璃和镜子的话,这么远往往返返地成本很高,而且易碎品运输很成问题。 镇上倒是有一家玻璃店。 可是,玻璃店开业的时候,老呜作为多年的同事连到场都没到场。 更没随礼。 已经是把孙延成给得罪死了。 嗯,得罪死了也得去找他。 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上门跟他说点好的,老孙这人吃软不吃硬。 再说,咱们木器厂是去买他的玻璃和镜子,是给他送钱。 他开着个店,岂能送上门的钱都不要? ——以上这些话是儿媳妇黄秋艳教训公公的。 不但要去跟他谈合作关系,还要吴厂长亲自去才行。 别人去的话,也许老孙觉得不给他面子,反而把事儿做夹生了。 于是,公公老呜亲自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光顾老孙的玻璃店来了。 247 可怜的老实人啊 孙延成可没有别人那么圆滑。 人家都是所谓的“冷在心里笑在面上”,老孙做不到。 他是冷在心里冷在面上。 当吴光荣陪着笑脸来跟老孙说,木器厂也要上马新花样的家具,以后需要玻璃的时候,就全部在老孙的店里定制了。 意思是,他照顾老孙的生意,就不去别家了。 老孙冷着脸说: “我店里的生意不需要你照顾,你还是去县城吧,县城的东西比我这里的全。 再者我跟你说实话,木器厂把我伤着了,说起来就伤心。 以后但凡木器厂的事儿,别在我面前叨叨。” 直截了当把姓吴的给撅出来了。 吴光荣灰头土脸,狼狈地回来了。 回来以后在办公室大发雷霆一番,怒骂孙延成做事太绝。 而且激起他的倔脾气来了,死了张屠户,咱也不吃带毛猪。 立即吩咐儿媳妇,去县城的玻璃店联系好业务,立即上马新花样的家具。 不计成本,也要把新花样的家具批量生产出来。 儿媳妇虽然已经是木器厂的实际当家人,可是公公发起火来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发憷。 不过公公要求从县城定制玻璃和镜子,儿媳妇咧了嘴。 从县城定制是可以,问题是怎么运回来? “咱们不是有汽车,让你找的司机还没找到?”吴光荣怒吼。 儿媳妇蔫蔫地摇头:“找不到,咱们镇上一共就这几个司机,除了石国良和孙玉业,其他的司机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家谁到咱们木器厂来开车啊!” 吴光荣吼道:“多给工资,石国良不来,难道孙玉业还不来?” “我去问过了,俩人早就跟着梁进仓干去了,听说梁进仓现在已经有两辆车了。” “这——这这这……”吴光荣气得直接说不出话来了。 他发现,自己干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且不说现在做出那么多的家具卖不出去,本来为了承包木器厂就欠下大量债务,现在又压着那么多资金。 而且光是这个车的问题,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 一开始的还是,因为找不到司机,想让梁进仓来厂里开车。 没想到人家梁进仓自己包车,自己当老板了。 不过梁进仓给出的那个主意,就是让木器厂跟他小姑学习,把厂里的车包出去。 然后自己改装一个平板拖盘,从拖拉机站租拖拉机头,运送家具。 这是多好的一个主意啊,既能收取大解放的租金,又能省钱,用拖盘运送家具装卸还方便。 只是不知道儿媳妇是怎么想的,不但不采纳梁进仓的意见,还当场对梁进仓和他小姑变了脸,态度一下子冷淡了。 大概已经把梁进仓也得罪了。 然后儿媳妇逼着她男人开那辆大解放。 她的意思是,没有驾驶证怕什么,反正只要你会开,别人谁知道你有没有证! 可惜吴新刚确实不是开车的料。 而且自从那年冬天摇车打断胳膊,石国良不要他以后,大概受打击了。 从此再也不想开车。 被儿媳妇逼着上了车,第一次要去送家具,往车间里倒车的时候,一屁股撞倒好几个大衣橱。 还差点把俩工人给交待在车间里。 吴新刚吓得打死也不上车了,还在家自我压惊了好几天才来厂里。 但是儿媳妇还不死心。 正巧也有能人,儿媳妇的一个表哥,在家是开拖拉机的,有拖拉机驾驶证。 表哥自告奋勇说大解放比拖拉机好开,大解放稳当。 于是让表哥开那辆大解放。 一开始,儿媳妇坐在车上亲自押车,去县城送了两趟货,还算安全回来了。 不过就是在倒车的时候,表哥永远打反了方向,不知道为什么? 第三趟就很好了,送货的时候到了半路,可能是没拉开间距,把一辆驴车,连车带人还有驴,全部刮翻。 驴都四蹄朝天了。 好在人和驴伤得都不厉害,赔了不少钱了事。 从此,大解放就放在厂里成了摆设。 本来可以租出去收租金的资产,却每个月还得交着养路费、建设基金、车船使用税等等费用。 放那里不动,每天都需要不少费用。 现在吴厂长发怒了,想跟孙延成来个“不吃带毛猪”吧,儿媳妇却又表示不同意。 还跟公公说,她想把大解放包出去。 公公想不通,当初梁进仓建议你包出去,你反而恼了。 现在需要一辆车运送玻璃制品了,你又要包出去,为什么? 幸亏儿媳妇是个讲道理的人。 她劝公公,“置气不养家”,跟孙延成生什么气啊。 他不跟咱们木器厂打交道,咱们木器厂还不让他挣咱们的钱呢! 上新花样家具的事儿可以先放放。 儿媳妇告诉公公一个秘密,她这些日子正在让人考察开玻璃店的事儿。 就是要打听到怎么样就能开一家玻璃店? 需要什么样的设备和技术? 从哪里能买到这些设备? 技术从哪里学? 孙延成的技术是搁哪儿学来的? 只要把这些问题搞明白了,咱们还用从孙延成哪里定制玻璃和镜子吗? 咱们在厂门口前边开一家比孙延成还大的玻璃店,把他的店给挤垮。 全镇就剩咱们一家玻璃店。 正好借此把全镇的木匠们也控制住! 嗯,老公公一听,这个主意好。 见公公被说通了,儿媳妇才又提出要把大解放包出去。 她说通过考察,发现梁进仓的办法是可行的。 还是从拖拉机站租拖拉机运送家具比较省钱。 可是,吴光荣问儿媳妇:“现在的司机这么缺,哪有司机能包得起咱们的大解放?” “我已经联系了梁进仓,让他到木器厂来一趟,看来只能包给他了。” 公公默然地点头。 心里暗想这属不属于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如果在梁进仓和他小姑来的那时候,就决定用拖拉机送家具,同时跟小梁商量好,把车包给他。 哪有把新刚吓得好几天都不敢来上班。 还有把人家可爱的小毛驴给刮翻四蹄朝天那些事儿啊! 可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只能自我安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梁进仓得到黄秋艳的召唤,说是准备把木器厂那辆大解放包给他,小梁高兴了。 兴冲冲就跑了来。 倒不是他天性犯贱。 也不是在其他地方包不到车。 而是他从一开始,就心心念念地想把木器厂这辆大解放包下来。 他想包下来以后,就交给良哥抱着。 这辆车虽然有点旧了,可是这些年以来,一直是良哥抱着。 良哥对这辆车很有感情。 养个小狗小猫都有感情,何况这么多年一直是一个人开,一个人养护,几乎人车合一的这么大一辆车呢! 一听黄秋艳终于想通了,同意把车包出去,梁进仓很高兴,也为良哥高兴。 你的老兄弟终于要回到你的怀抱了。 小梁同志来到木器厂,进大门口的时候,又看到挺胸叠肚的太上皇,黄黄黄有财了。 黄有财瞥了他一眼,鼻孔朝天。 小梁同志年轻,脖子灵活,脑袋后仰的角度老家更大,所以鼻孔比他还朝天。 昂首挺胸就进去了。 不过这个姿势和态度,很可能激怒了黄有财。 进去之后,小梁同志听到门口一边那条狗的惨叫。 还有黄有财的指桑骂槐地吼叫。 小梁心里很难受。 都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想到“小梁装逼殃及狗子”。 因为自己的不忍,害得看门狗挨踹。 熟门熟路来到最西边那间“副厂长办公室”,黄副厂长早已经坐在大办公桌后边等他了。 看到小梁来了,黄秋艳热情地从办公桌后边转出来,依然吩咐会计泡茶。 泡完茶可以出去了。 梁进仓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这位老会计是个老实人。 郑淑叶走了以后,自己跟他对桌办公。 虽然没有一抬头就能欣赏美女的福利了,但是跟老实人一块儿办公,心里踏实。 可是看他现在,基本上就成一个老秘书了。 有来客,泡完茶不用撵,自己就退出去了。 外面冰天雪地的,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找个地方暖和暖和。 唉…… 好吧,咱们先谈谈包车的具体事宜吧! 248 死了猴子砸了锣 俩人首先谈到的是包车的价格。 黄秋艳很狡猾,她不说,而是让小梁说:“我又不懂车,也不知道要多少合适,你能出多少呢?” 既然你推说不懂,那小梁也不跟她绕弯子了:“能不能参考我小姑那边,就跟农修厂那辆车一样钱怎么样?” 黄秋艳笑了,笑得千娇百媚的: “哎哟,俺可不敢跟你小姑比。 你们是什么关系啊,亲娘俩,就是把车白送给你用都没问题。 俺可没有那么财大气粗。 要不是木器厂现在资金紧张,我还舍不得包出去呢。 全指望包车的租金周转呢。” 呃! 小梁心里就是一沉。 他知道这辆车在她手里根本玩不转,还差点把人家小毛驴给葬送了。 以为她打电话把自己叫来商议包车的事,会是一个正常交易。 可是现在看来,她不会想把这辆车当成一棵摇钱树吧? 小梁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属于记吃不记打型的,是不是又忽略了什么? 比方说,忽略了黄秋艳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到这里只能干笑:“是啊是啊,俺小姑把车包给我,其实可以不要钱,那还是得你说个数,租金到底要多少?” “还是你说,你就给我个底儿,最高你能给我出多少?”黄秋艳笑吟吟的,看起来美丽少妇的样子。 梁进仓沉吟了一下,看她这副恨不能一口吞天的样子,本想不跟她谈了。 可是又想到了良哥。 从木器厂愤而离职,其实良哥的情况比孙延成好不了多少。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他比孙延成的心理落差更大。 堂堂的转业军人,转业的时候什么样的工作随便挑拣,到现在居然混得连工作都没了。 即使现在跟自己一起创业,但是心里一直还是不平衡。 而且想念那辆多年的老伙计。 唉,为了良哥,多出点钱也无所谓,反正包过来利润还是有的。 于是对黄秋艳说:“可以比俺小姑那车价格稍微高一点,但是高太多了不行。” 黄秋艳笑得更灿烂了: “那就对了。 你们是要急亲戚,亲戚之间肯定不会跟你要多了。 那么,承包费你都是怎么交? 一交几年的?” 咹? 梁进仓差点跳起来,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瘆人呢! 一交几年的? 我说一把先交上十年的承包费,你信吗? 当下再次干笑:“哪有一交几年啊,就是每个季度一交。” 黄秋艳立马摇头说:“比拿你小姑那边比,你们是要急亲戚,没法比。” “我另外还包了一辆,也是每个季度一交。” “我这里不行,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地交,太麻烦了。”黄秋艳说,“这样吧,反正你手里也不缺钱,先交上两年的吧!” “……”小梁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黄秋艳还认真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反正早交晚交都得交,一把交上两年的,两年之内尽管用车,多省心啊!” “嗯!”小梁点点头: “你说的也对。 我们整天天南海北地拉货,万一到了交包车费的时候,正赶上不在家,也是个麻烦事。 一交两年,你我都省心。 还是你聪明。” 黄秋艳灿烂的笑容里边,都有得意的成分了: “另外还有啊,我听说,包车还要交押金的。 你觉得交多少押金合适?” 梁进仓豁达地说:“我包别人的那都没法参考,还是你要吧,你要多少?” “押金这事,就是押在这里,到时候还退给你,押多押少,都少不了你的钱。”黄秋艳看了看小梁的脸色: “我琢磨了一下,如果跟你要少了呢,这么大一辆车交给你,我们也不放心。 当然也不能要太多。 虽然到时候一分不少地退给你,但是太多了怕你负担不起。” 小梁笑得比她还灿烂了:“无所的事儿,我现在有钱,你说个数就行。” 一边说,小梁一边拉开自己的皮包,从里面一扎一扎地往外拿钱。 很随意的,啪-啪码在茶几上,就像码砖头一样,方方正正一座小山。 黄秋艳的眼都直了。 她现在正需要大量的钱呢! 承包木器厂,一年五万五的上缴利润,说好了半年一交。 承包之初,已经先给镇上交了两万七千五。 现在眼看着快过年了,过了年立马就要交承包费了。 可她上哪再去弄两万七千五? 第一个两万七千五就已经是公公求爷爷告奶奶借遍了亲戚朋友,又从农业银行贷了款。 还有黄秋艳也借遍了自己家的亲戚朋友。 好容易凑起那个数。 等到木器厂运转起来,手里几乎没有流动资金。 原先算得好好的接手过来立马就是财源滚滚,坐等数钱。 没想到经营快半年了,发现根本没有盈利。 每天都在亏损。 不但还没开始往口袋里滚钱,而是到现在一直需要往里投钱。 做出来的大量家具卖不掉,还压住了大量资金。 现在几乎每天都在考虑怎么借钱。 当初凑齐那两万七千五,准备上交镇上的时候,全家人围着那么多钱,看得眼都直了。 此时此刻黄秋艳的眼睛,那是比激光射线都直。 她发现梁进仓码起来这一堆钱,绝对比两万七千五多得多。 如果这些钱都是自己的,该多好啊! 那样的话,木器厂也活了,所有现在面临的难题,一切都能解决了。 她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那你先拿上五万块钱的押金,交上两年的承包费吧!” 嗯! 小梁点了点头,盯着自己那一堆钱,小声说:“倒也可以,我先看看钱够不够?”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在那一捆一捆的钱上一按一按地点数。 点了几下,摇摇头,把钱又装起来了。 “看来今天包不了了,钱不够,改天再说吧。” “别呀小梁——”黄秋艳几乎是惊叫一声,就像猫扑老鼠一样,一把抱住了小梁的胳膊,“你有多少?先把这些给我,缺多少你再回去拿!” 梁进仓毫不客气甩开她的手。 好家伙,你公公就在隔壁,还有吴副厂长随时可能推门进来。 你抱着老子的胳膊,以为你是周寡妇啊? “算了,我回去凑齐了一块儿算吧。”梁进仓站起来就走。 毫不迟疑。 毫不客气。 客气个大头鬼啊! 现在最新款的东风140才三万多。 老子要不是觉得买新车折旧太厉害,早就买新车了。 我包你一辆老解放,光押金给你五万? 包车费还要一交两年的? 那你还做什么家具,全厂一百多号人蒙头睡大觉吃这辆车就行了。 如果不是被黄秋艳张口就要两年的租金气着了,梁进仓也不会把钱拿出去馋她。 实在是太贪了。 贪得都人神共愤了。 就是要拿出钱来让你看看,老子有钱,但是你捞不着! 没想到见钱眼开的这女人居然又开口要五万块钱的押金! 直接疯了这是! 没错,黄秋艳一看小梁要走,她立马疯了。 直接跳起来挽留。 嫌包车费高了,可以低一点嘛;嫌押金太多,少一点也行呀…… 只要你别走! 拉拉扯扯,一直挽留到大门口。 直到梁进仓甩开她,跳上车一溜烟走了,她还望着路面上袅袅的汽车尾气发呆。 她不知道梁进仓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但她知道梁进仓应该是嫌贵。 嘴里说回去把钱凑齐了再来,其实他根本不会来了。 明知他不会再来了,但黄秋艳还是心存一点点的侥幸。 万一他又来了呢? 等了些日子,小梁一去不复返,小黄同志望眼欲穿空悠悠。 实在忍不住,还是给农修厂里打电话,找小梁。 但是人家总是说小梁出车去了。 每次都这样说,小黄焉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是,每当上天入地借钱借不到,眼看木器厂就要周转不灵的时候,黄秋艳还是要往农修厂挂一个电话。 找小梁。 但是永远找不到。 黄秋艳悲哀地发现,除了小梁,她真的找不到第二个承包者。 关键现在司机太少了。 没有工作的司机几乎没有。 既没有工作又有钱,还想包一辆大解放的司机,数量为零。 三找两找,到年底了,要过年了。 木器厂今年一分钱的福利都没发。 而工人的工资水平,跟不发福利一样,再次回到了吴光荣时代。 自从苏致祥兼任木器厂厂长,把吴光荣变成副厂长,木器厂才一改往日的亏损,工人们跟着过上了好日子。 从81年的秋天,到84年的秋天,基本上整整过了三年的好日子。 自从84年秋天吴光荣承包木器厂以来,工人的待遇和工资水平每况愈下。 直至到了年底,工资水平回到81年秋天以前,而且过年再也没有往年的优厚福利。 一分钱的福利都没有。 要不是怕工人们造反,吴家父子和黄副厂长差点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全。 好容易把工资全给结了。 过完年开工,工人来了一小半。 大部分不干了。 没法干了。 累死累活地干,工资一天比一天少,任谁也干不下去了。 还来的那一小半当中,多数是吴、黄两家的亲戚,而且这些亲戚绝大多数都有借钱给木器厂。 算是出资人。 其实一开始借钱的时候,黄秋艳等人就给亲戚们许下了缤纷的承诺,意识是这要木器厂挣了钱,肯定要多分一份给你们。 现在这些亲戚们不求多分,只求能把借给你们的钱要回来就算谢天谢地。 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木器厂这样下去,迟早要黄。 借钱出来的亲戚们不敢不干。 就是不给工资也要在厂里盯着,生怕一眼看不到,吴、黄们跑了。 出了正月,眼看着向镇上交承包费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吴、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现在木器厂正常经营都缺钱,恨不能去借钱周转。 上哪去弄到两万七千五百块钱的巨款啊? 现在厂里唯一可能出钱的资产,大概就是那辆大解放。 可是趴在那里到现在,不但不能给厂里做出贡献,每天还得需要费用。 在上天入地搞不到钱的情况下,黄秋艳命令她的公公,去梁家河,找梁进仓。 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他。 找到他之后,上天入地,也要把车包给他。 吴光荣觉得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就去了梁家河。 但是梁进仓开车,你去他家找,很难碰巧找到他。 再给农修厂挂电话,得到的答复永远是梁进仓出发去了。 至此,老呜一家陷入了绝望当中。 实在是碰天也碰不出去钱来了。 难道,这就是俗话所说的,“死了猴子砸了锣,没戏了”? 249 这是怎么了 没错,老呜一家确实是没戏了。 他们筹不到交承包费的钱——虽然黄秋艳认为,只要能筹到钱,交了承包费,她一定有办法让木器厂开始盈利的。 因为经过这半年的经营,她已经学会了如何让木器厂赚钱。 说白了,前边半年的亏损,权当是交学费了。 现在什么都学会了,就等着赚钱了,却好像再也没有机会。 黄秋艳让公公去跟镇领导商量,承包费能不能先欠着? 镇领导终于感觉,吴光荣说话,有点太儿戏了吧! 去年大包大揽,大吹大擂。 这刚刚半年的功夫,连承包费都交不上了! 还要欠着! 简直是笑话! 交不上承包费,镇上收回厂子就是,还有什么可说。 但是,在清点资产,交接厂子的时候,镇领导有点傻眼。 他们感到相当不解,短短半年的功夫,吴光荣不是在经营木器厂。 而是在囤货。 就像这半年来只管生产,从来不卖一样。 怎么积压下这么多的家具啊?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在吴光荣承包交接的时候,厂里几乎没积压的库存。 很明显,他们生产的家具,老百姓不认可。 镇领导让负责交接的工作人员出去一打听,果然如此。 而且不仅仅是不认可的问题,而是有的老百姓一听夏山木器厂的家具,直接开骂。 都骂到祖宗十八代去了。 对此镇领导做出指示,承包之初有多少库存,就留下多少库存,其他多余的存货,让吴光荣自己处理。 于是,吴光荣承包了半年的木器厂,收获颇丰。 太多粗制滥造的家具砸在手里。 放都没地方放。 求爷爷告奶奶,先放在木器厂最后边那间大仓库里边。 都堆积如山了。 另外一个收获,就是吴光荣倾家荡产不说,还收获了大量的外债,包括还不上的银行贷款。 承包之初借的那些钱,他拿什么来还啊? 现在整天都是来他家里要债的。 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了。 好多人为了讨债无所不用其极,态度多恶劣的都有。 吴光荣家的生活,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基本上吃饭都成问题了。 贫贱家庭百事哀,老吴家白天满满的讨债的,晚上家里人没个好脸色,整夜整夜地窝里吵。 吴新丽在这样的家庭里一天都待不下去,她直接搬出去了。 夏山街有一家人家到县城炸油条去了,吴新丽把人家那处房子给租过来,自己住。 她在供销社工资不低,只要搬出来,生活水平几乎没有影响。 主要是,家里那种情况,给了她搬出来的理由,她相当高兴。 到了夜里的时候,街巷里人迹罕至了,会有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来。 吴新丽早就半掩门在门口一边等着了。 人影一闪进了她的家门,然后吴新丽轻手轻脚把门关好。 屋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 即使有人扒在墙头上,也不会看到屋里有谁。 吴新丽就可以跟钟振军双宿双栖地钻被窝了。 不得不说,因为家庭的原因,给吴新丽打了掩护。 所以没有人怀疑到什么。 俩人几乎夜夜幽会,居然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当然,钟振军的“表小舅子”梁进仓现在主要在县城活动,更是不知道这事。 他还以为自从上次钟振军被吴新刚打了,吴新丽也家里人严格管束起来,俩人不正当的关系彻底断了呢。 不过老吴把木器厂搞黄了这事,他是知道的。 因为镇上把木器厂又收回来,肯定要另外找人承包啊。 就想到了孙延成,梁进仓等人。 但是孙延成的玻璃店现在生意兴隆,光是开店都忙不过来呢,哪有闲心去承包木器厂。 再说木器厂成了他永远的痛,说都不想说。 梁进仓现在有一个小小的车队,在县城发展,人家看不上木器厂那点事儿。 至于厂里的其他人,任何人不会承包木器厂的。 因为夏山木器厂,现在可以用臭名昭著来形容。 有口皆碑,说起夏山木器厂的家具,老百姓就骂。 基本上成了粗制滥造,欺骗人的代名词了。 夏山木器厂的牌子,倒了。 夏山木器厂,不管是承包还是镇上继续经管,都没法继续干下去了。 吴光荣不但让自己倾家荡产,还把好好的一个厂子搞得没法干了。 害得厂里百十号工人好好的工作丢了。 还得另谋出路。 在夏山人的嘴里,基本上就是个千古罪人。 对于镇领导来说,好好的厂子,难道就这么一扔不干了? 领导们都知道,郑镇长跟梁进仓基本上有那层翁婿关系,一把手就找老郑谈话。 希望老郑出面,找梁进仓谈谈,看看梁进仓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木器厂继续干起来? 即使木器厂现在不干了,厂里还有好多资产,那些资产怎么处理? 其实一把手的意思,最不济,先把厂里那辆最值钱的大解放,通过梁进仓处理掉。 不管是卖给他也好,包给他也好,至少算是把一部分资产盘活了。 郑镇长就给农修厂打了个电话,让小梁到镇政府大院来一趟。 未知的老丈人叫自己,小梁肯定要来啊。 找了个空儿,开着一辆新买的进口轻货,到镇上来了。 他现在跟镇政府大院的人都很熟,有时候还把车停在大院里边,所以传达室的老大爷跟他更是熟悉。 开着车到了门口,伸出脑袋跟大爷打个招呼,就径直开进去了。 进来以后找个地方把车停好,夹上自己的皮包,就去找郑镇长。 还没到他的办公室,他突然看到熟人了。 不,确切地说,是看到亲人了。 世上最亲的人之一。 表姐魏红。 他看到表姐从一间办公室出来,还抱着孩子。 急匆匆的,就像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似的。 梁进仓刚要迎上去喊表姐,就见钟振军跟着从那间办公室跑出来。 一边跑一边叫魏红:“你先慢点走,我看看孩子——” 魏红脚步更急了。 迎上来的梁进仓眼睁睁看到表姐伸手,在孩子的大腿上掐了一把。 孩子疼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钟振军的眼里立刻噙着泪花:“魏红你这是干什么?” 魏红脚步快得几乎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 根本就没看到迎面过来的表弟。 “姐姐——” 这话刚出口,魏红和哇哇大哭的孩子一下子撞在他身上。 梁进仓一把抓住表姐的胳膊:“姐姐,你这是咋了?” 魏红咬着下唇,眼里满满的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盈满了眼眶,就是不滚下来。 梁进仓这才看清,表姐的嘴上全是血,她的唇都咬破了。 250 多么可笑 很明显,表姐眼里盈满的泪水阻碍了她的视线。 可能最多感光,根本就不认人了。 她使劲一晃让胳膊挣脱束缚,然后侧身就要继续往前走。 可是大仓又是一把抓住了表姐,同时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两颊: “姐,姐姐你松松口啊,松口——” 表姐的下唇已经咬破流血了,这样继续死死咬住,把下唇咬下来都有可能。 可他发现自己根本捏着表姐的两颊根本不管用。 她的嘴好像是固定的。 表姐这应该是紧了牙关。 大仓急了,不再捏表姐的两颊,一手揽着孩子,另一手猛地扯开表姐抱孩子的胳膊。 一下子把孩子夺过来。 抱着哭叫的孩子转身就跑。 “给我孩子——”表姐凄厉地哭喊一声,追了上来。 大仓的头发被从后面撕住,表姐拼命去抢孩子。 大仓赶紧把孩子递到表姐手里。 表姐紧紧搂住哭叫的孩子,放声大哭。 大仓心如刀绞。 钟振军从后面赶上来,哑声质问:“你抢孩子干什么?” 大仓一眼看到钟振军手里捏着的离婚证。 脑袋嗡的一声。 这才知道表姐为什么失了魂。 这才想起来,刚才他们出来的那间办公室,是夏山镇民政所。 钟振军跟表姐离婚了! “混蛋——”大仓一拳轰在钟振军腮帮子上。 然后左右开弓就是一套组合拳。 无师自通的成了拳击大师,一瞬间打出十几拳。 打得钟振军的脑袋就像风中的树叶来回摆动。 拳头停了,两手立刻伸开变成九阴白骨爪,狠狠掐住了钟振军的脖子。 掐着他的脖子,拼力地往后推他。 钟振军不由自主往后倒退。 他越退,大仓越是用力推。 俩人的脚步越来越快。 大概世上没有人后退的速度能像钟振军这样,几乎能达到百米的成绩了。 倒退的过程中他很想摔倒在地,但是他倒不了。 大仓狠狠掐着他的脖子,就像提着一只鸭子。 也许他倒退的速度不是自己来的,而是被提着走的过程中,他的两腿本能地摆动罢了。 轰! 钟振军后背撞在墙上。 大仓的眼睛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透红。 脸都扭曲了,伸过来几乎触到钟振军的脸上,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头浑身鲜血的斗牛,声音喑哑而恐怖: “为什么和俺姐姐离婚? 告诉我为什么? 我已经饶过你很多次了。 我就是让你别伤害俺姐姐! 离了婚俺姐姐肯定会死! 你肯定比我更知道这事! 可你还是跟她离婚! 为什么让俺姐姐死? 你还有没有点人肠子? 禽兽都比你好一万倍! 你怎么能狠下心去……” 钟振军能说什么? 关键是他想求饶都不可能。 大仓不知不觉手上用了全力。 钟振军根本无法呼吸。 脸都青了。 这时大仓的胳膊一下子让人抱住。 暴怒的他才能恢复听觉,耳边传来表姐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大仓你放开他,你别打他,是我愿意离婚的……” “姐姐你还护着他——”大仓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手也不知不觉松开了。 钟振军俩手抱着脖子顺着墙出溜下去,蹲坐在墙根大口喘气。 大仓揽着表姐和孩子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 表姐的孩子两岁半了,亲眼看到这个坏人打他爸爸,一边哭一边用小手照着坏人的头上脸上又抓又打。 坏人浑然不觉,只是哭。 这边哭成一团,整个镇政府大院都被惊动了,大家纷纷从办公室探出头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镇上的几位主要领导也都过来了。 要是换了别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在镇府大院殴打镇上的放映员,肯定要立马把他抓起来。 只因一看打人的是梁进仓,领导们也就没有勃然大怒,命令先抓起来再说。 苏致祥还在夏山挂职的时候,陪着县领导去梁家河给梁进仓的奶奶做寿,当时夏山几位领导正好不在家,没有赶上。 要不然的话,也会跟着去凑个热闹。 事后还听说,工业部的孟老居然没惊动省市领导,悄悄下来去了梁家河,也是参加寿宴的。 虽然不知道孟老跟梁进仓家什么关系,但是单凭悄悄赶来做寿这一点,镇领导们就得对梁进仓高看一眼。 何况梁进仓在木器厂帮助苏致祥干出的成绩,镇领导也都是有目共睹。 对他印象相当好。 尤其是郑镇长,别说对打人的发怒,看到小梁揽着一个抱孩子的少妇,哭得跟孩子似的,居然还有点小小的心疼呢。 一看镇上领导们都过来了,小梁放开表姐,眼泪鼻涕在脸上抓一把,指着地上的钟振军叫道: “开除开除,请领导开除钟振军,我举报此人——” 但是话没说完,他的嘴被一只手捂住了。 是表姐。 “大仓你骑车子把姐姐送回去!” 现场的领导们一个个表情复杂,静观事态发展。 郑镇长却是忍不住:“小梁,到我办公室,有什么话慢慢说。” 大仓拿开姐姐的手,扶着她的胳膊:“姐姐,跟我去郑镇长办公室——” 表姐已经不哭了,擦一把眼泪,态度无比坚定地说:“大仓,送姐姐回去!” 小梁只好对郑镇长表示歉意。 表姐这个状态,就是她不让送,自己也绝对不会让她一个人离开。 扶着姐姐刚要走,一眼瞥到郑淑叶的小姨夫也在旁边站着。 这位原公社民政股股长,现在是镇民政所所长。 不用问,表姐的离婚就是他给经办的。 “叔,”大仓对民政所所长说道: “钟振军和魏红的离婚有问题,具体怎么回事我问明白了再说。 俺姐姐的情绪现在不稳,我先送她回去。 回头我再来找您,麻烦您啦!” 民政所长默默地点点头,望向魏红的表情也很复杂。 姐弟俩刚走了几步,钟振军缓过气来了,他又追了上来: “魏红,你不用急着走。 虽然离婚了,你——可以先住在那里。 我——” 话没说完,就像个兔子一样跳开了。 因为他看到大仓凶恶的眼神转过脸来,一脚踢了过来。 要不是钟振军早就防备着,这一脚踹上也够他受的。 眼看着他们抱着孩子的背影,钟振军再也不敢靠近了。 表姐跟着大仓走到一辆崭新的车旁。 大仓先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让表姐上车。 表姐虽然失了魂,但是还有一丝的意识。 面对这么好的一辆崭新的车,她很迟疑,不敢迈腿。 她见过大解放,也见过单排的和双排的130,也见过吉普车。 但是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车。 到底好在哪里她说不上。 但是一看就知道很好。 “姐姐,上去啊。” “大仓,这是哪的车?” “我刚买的,两吨轻货,进口车。” “啊——”表姐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这么好的进口车,表弟自己买的? 大仓扶着表姐的胳膊,把她和孩子推上车。 出来镇府大院,大仓这才问道:“姐姐,为什么离婚?他怎么跟你说的?” 表姐紧紧搂着孩子,把脸深深埋下去。 大仓只看到表姐的肩膀在剧烈地抽动,地板上迅速地汪起了一滩水渍。 一直到了她家,表姐的头都没有抬起来。 大仓把车在她家门口停好:“姐姐,到了。” 但是表姐就像僵了一样,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 孩子看到妈妈哭,一路上也跟着哭了一会儿,也给妈妈擦眼泪。 但都没有改变妈妈的姿势。 大仓又说道:“姐姐,他说让你先住在这里,你——” “不!”表姐突然直起身子,“离婚了,我已经不是这家的人,我走。” “……”大仓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你不用下车,在这里等我,我送下孩子就出来。”表姐抱好孩子就要下车。 大仓一把拉住了她:“姐姐,你说什么?送下孩子,送下孩子你一个人走?” “对,孩子是人家姓钟的,不是我的。” “俩孩子都给了他?” “都姓钟,就得都给他。” “民政所的人判给了他?”大仓再次愤怒起来。 “不是,”表姐的语气似乎越来越坚定,“办理的人还问过,他说俩孩子,怎么也得一人一个,是我自己不要的。” 大仓眼前几乎就是一黑。 怕什么来什么。 他自从发现钟振军有外遇,就开始害怕有朝一日他跟表姐离婚。 因为他知道表姐对姓钟的爱的有多深。 对钟振军有多崇拜。 在表姐心目中,钟振军几乎就是集全世界所有男人的优点,和美德于一身的完美男人。 钟振军就是表姐的天。 就是表姐的全世界。 是比表姐的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所以他才三番五次忍了钟振军对表姐的不忠。 甚至处心积虑给他开脱,替他遮掩。 所有的努力,只是要瞒着表姐。 不让表姐受伤害。 更不想扯下钟振军的遮羞布,让他不再有所顾忌,从而跟表姐离婚。 这年头离婚的太少,太少了。 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在老百姓的眼里,比克死男人的寡妇要邪恶得多。 老百姓就认死理,认为“跟脚的鞋没有扔的”,凡是人家扔的,绝对是不跟脚的。 凡是男人不要了,离婚的,绝对是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伤风败俗,道德败坏…… 不仅仅是世俗的观念把离婚的女人固化为坏女人,甚至,老农民僵化的思想当中,还把离过婚的女人妖魔化。 看做不祥之物。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如果收回来,那就是一滩泥水,很脏,不吉利。 回到娘家,会给娘家带来霉运。 这些思想观念,多少年来一直根深蒂固地植根于老百姓的心目中。 《孔雀东南飞》就很好地诠释了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有家不能回的悲惨命运。 到了新时代的今天,在现在的农村当中,也许其他的思想有所改变,但是对于离婚女人的偏见,却是一点都没有进步。 甚至在极少离婚的农村,这种观念比之古代还有过之有无不及。 表姐处于这种世俗观念当中,而且她对钟振军的感情又是如此之深。 她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和生命都托付给了那个男人。 现在一旦被抛弃。 无论从外部舆论环境,还是她自己的内心,都没有她的一丝生路。 很明显,在决定跟钟振军离婚的那一刻,表姐就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她主动要求放弃孩子,就是最直接的证明了表姐的内心。 要不然,表姐作为常年在家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离婚以后,她怎么可能舍得放弃孩子。 甚至民政所的人建议夫妻二人,离婚后一人一个孩子,她都拒绝了。 分明就是知道自己必死,只能把孩子都留给男方。 妈妈死了,至少孩子还要爸爸。 还有爷爷奶奶,还有小姑、小叔…… 大仓已经不敢想象下去了。 他能知道表姐一定是痛苦到了极点,绝望到了极点。 但他依然知道,自己所谓的“知道”表姐的痛苦,也仅仅是靠想象而已。 自己不是当事人,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表姐那锥心刺骨的痛苦和绝望。 尤其是本来好好的一个家庭,一个自以为很幸福的家庭主妇,有她深爱的男人,有可爱的孩子。 突然之间这一切都要离她而去。 她怎么可能舍得自己深爱的孩子。 怎么舍得自己的男人。 怎么舍得这么越过越好的幸福的家! 而且这一切生离死别,还不是因为不可抗力的天灾,而是她以为最可依赖的,以之为精神支柱的男人赐予她的。 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失去。 她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除了去死,她没有其他选择。 大仓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姐姐,我跟你一起进去。” 一看表弟非得要跟她一起进家,表姐有点急了:“大仓你要干什么,你在外边等我!” 她以为表弟又要进去为难钟振军的父母。 她一点都不怪自己的公公婆婆。 而且,公公婆婆到现在蒙在鼓里,还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妇已经离婚。 她希望公公婆婆永远不要知道这事才好。 “姐姐,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我就是跟你进去拿东西。”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拿。” “你的衣服呢,也不拿?” “不用,那都是些旧衣服,以后不穿了。” 看到表姐这坚定的表情,听她不容置疑的口气,大仓再无怀疑。 放下孩子,从这个家离开之后,表姐绝对不会回娘家。 她绝对会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了断自己的生命。 大仓又拉住了表姐: “姐姐,你不让我进去,我先问你一句话。 你跟那个人还有没有可能继续过日子? 我能让你俩复婚。” 表姐的眼泪刷一下子又奔涌而出。 她咬着血迹斑斑的嘴唇,再次深深埋下头,拼命摇头。 “那好!”大仓的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姐姐,我现在问你一句,你舍得这俩孩子吗?” 姐姐的身体开始晃动。 很明显表弟这话刺激到她了,让她站都站不住了。 大仓扶住表姐: “姐姐,我不管你以后怎么打算的,但是我现在给你个建议。 既然你们离婚把俩孩子都判给了姓钟的,以后你跟孩子见一面也很难了。 孩子还这么小,也没跟着妈妈去大城市看看。 没让妈妈陪着去大城市的公园玩一玩。 等孩子大了,这会是他们一辈子的遗憾。 我正好要去大城市送货,你带上俩孩子,跟着我的车走吧。 带孩子去大城市玩一玩。 不管以后怎么样,这样也不会留下遗憾。” 表姐带着满脸的泪水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了表弟。 她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没错,她就是要送下孩子,然后去死。 可是刚刚表弟说的,一下子扎到了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是啊,自己死了,孩子永远见不到妈了。 尤其是孩子这么小的时候,他们的妈妈就死了。 到孩子大了的时候,回忆起来,他们的妈妈都没能陪孩子去大城市,像城里人那样带孩子去公园玩一玩。 对孩子来说,又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 她本来是想着越快去死越好。 因为现在的她太痛苦了。 那种把一颗心放滚油里熬煎的痛苦,她一分一秒都受不了。 只有赶紧死了才能解脱。 可是,难道只是为了自己解脱,就不能为孩子想一想吗? 就不能为了孩子,自己再坚持坚持吗? 魏红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这时候,周围已经围过来好多的村民。 因为,村里人谁也没见过这样的一辆车。 不但造型一看就很贵很贵,而且是辆崭新的车,锃明瓦亮。 这辆车是送振军媳妇回来的。 村里人猜想,这应该振军安排的吧? 振军自从当上放映员,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 人家是真有本事啊! 村里人一边不远不近地观赏这辆车,一边赞不绝口地议论纷纷。 眼看着周围的村民越来越多,魏红一咬牙:“好,听你的,你跟我进来,什么都别说。” 大仓暂且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要表姐能跟自己走,她基本就死不了。 表姐的大女儿七岁了,上一年级,现在还没放学。 表姐回家收拾了一下孩子的衣物,带上路上换的。 还有等大女儿放学回来,又给俩孩子换上最好的衣服。 对公公婆婆说,她要搭表弟的车,带俩孩子去城里玩一玩,过几天就回来。 公公婆婆虽然看到儿媳妇的状态有点不对头,但是也问不出什么。 大仓带着娘仨出来,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把婚姻看做一个生命的话,感情和物质对婚姻的重要性,正如灵魂和肉体之于生命。 这里的物质包括权力、财富、才华、颜值、情趣等等因素。 世上没有离开物质只有感情的婚姻,正如世上没有离开肉体只有灵魂的生命。 对于表姐来说,她的婚姻就是她的生命,钟振军是她生命的全部。 如果钟振军离开了她,她的生命也将不复存在。 但是作为旁观者,大仓知道,这只是表姐的一种错觉。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个钟振军障目,让表姐以为自己的男人就是全世界。 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把钟振军从她眼前移开,让她能够看清整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让她知道世界很大,选择很多,世上还有太多太多可以珍惜的东西,太多太多可以带给人愉悦和欣慰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要让表姐知道,钟振军并不是世上最好的,更不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比他好的,比他了不起的人太多,太多了。 他就是要让表姐打开眼界,从而发现姓钟的其实太普通,其实身份很卑微,能力很有限。 要敢于认识到,并敢于面对钟振军其实是个人品卑劣的渣男。 进而发现她的忠贞和痴情,是多么地不值,和可笑。 251 堪比轿车 对于梁进仓来说,表姐作为自己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之一,为了帮助表姐度过这样的生死劫难,自己就是付出全部的人力物力,也在所不惜。 之所以在无言可安慰的惶急之下,要建议表姐带孩子去大城市见见世面,是因为这次也是巧了。 他真的是要装货去南方。 梁家河村从大集体时候就有相当规模的果园,大包干以后,果园分成几块,分别承包给了农户个人。 那几块最好、全是好品种苹果的果园,全被姓宋的“抓阄”承包了去。 大集体时候一直在果园干活的梁秉文,只“抓阄”到最差的一块果园,里面一半苹果,一半山楂。 苹果还是那种最难吃的“红玉”,扁扁的,红通通的,咬一口酸倒牙。 苹果不好卖,山楂也不值钱。 因为山楂比红玉苹果还酸。 老百姓不喜欢山楂这种酸倒牙的东西,不好卖,也不值钱。 而且前些年红糖、白糖的都是限量供应,凭票购买,真正必须用到糖的时候,都因为没有票而买不到白糖。 所以蘸糖葫芦在前些年几乎绝迹。 这几年供应越来越充足,蘸糖葫芦的多了,山楂的价格有所抬头。 而且大仓极力阻止秉文大爷把山楂砍了,以致梁秉文的山楂园成了左近方圆几十里内硕果仅存的山楂园。 而且这种情况也不仅仅发生在夏山镇,甚至东昌县。 可以说整个北方,到现在为止,是山楂树保有量最少的时候。 需求造就价值,可以蘸糖葫芦卖了,山楂的价格就高了。 而北方人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的南方人,已经发现山楂是一种浑身是宝的水果,补铁,健胃消食,富含各种维生素,营养价值极高。 所以对于此时的南方人来说,山楂几乎是一种千金难求的珍稀东西。 尤其现在是夏初,更不可能有山楂在南方出现。 因为山楂的收获季节跟苹果一样,都是秋后。 收获完了基本能保存一个冬天。 现在又没有冷库,如果春天再不卖,基本就烂掉了。 但是梁秉文干了多年的果园,他能把山楂保存到初夏还鲜靓如初。 大仓从去年秋天山楂收获以后就跟秉文大爷预定了他全部的山楂。 这两年以来,糖葫芦生意越来越普遍,利润持续下滑,狗咬和山鱼已经看不上那个小生意,不再做了。 大仓让秉文大爷把山楂存到夏初。 梁秉文那些红玉苹果树早已砍掉,换成了桃树。 所谓“桃三杏四梨五年”,就是说桃树苗子栽上,三年就能结果。 今年已经是第四年。 去年就结了不少,梁秉文狠着心把小果都剪掉了,放着一年不结果,就是为了让小桃树休养生息。 今年梁秉文的桃子已经丰收了。 也早已经被大仓预定。 前几天大仓就把定制的纸箱送了回去,让秉文大爷摘桃,装箱。 夏天的桃子,如果没有冷柜车,基本上没法长途贩运,因为桃子相当容易软化,腐烂。 可现在是夏初。 梁秉文桃子的品种,在本地叫“四月半”。 个头很大,整体青色,桃尖儿鲜红,很脆,甜度很高。 现在天气还不热,温度适宜,桃子放车上三五天完全没问题。 这么好的桃子,上集去买,基本就是一毛钱三斤。 这东西比苹果好吃,但是不耐储存。 到秋天苹果收获的季节,口味差点的苹果一毛钱二斤,像红香蕉一类的,要一毛多。 如果能储存到年底,能卖到五毛以上。 这批四月半鲜桃,大仓给秉文大爷的价格是五分钱一斤。 山楂储存到现在,大仓给他一块钱一斤。 差点没把秉文大爷吓死,一蹦老高地嫌价格太贵。 大仓才不管他蹦不蹦呢! 原来他打算的是,这一车装三吨山楂,五吨桃子,一共拉着八吨水果去南方,让孙玉业跟自己一起去。 卖掉水果,然后从南方拉一车电子产品和服装回来。 目的就是带着孙玉业去熟悉一下线路,下一步就让孙玉业带人跑。 再往后,就要准备在南方开设配货站了。 没想到表姐被姓钟的抛弃,眼看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那就不让孙玉业去了,而是换成表姐娘仨。 大仓知道表姐早已崩溃,现在处于最敏感脆弱的时期,所以去梁家河装货就不要带她了。 以免表姐见到她姑会更加崩溃。 他拉着娘仨,先去了市里。 今天周六,他去学校把英子和玉芬接了出来。 好在这年头没有查超员的。 副驾驶的车座上能坐两个成年人,现在挤了三个成年人。 车座后边有一个小卧铺,俩孩子几乎一直在卧铺上嬉戏。 英子和玉芬从学校里刚出来的时候,在大门外边找了半天,也没见大哥在哪里。 她们怎么也不敢想象,门口旁边停着的那辆看起来无比高级的车,居然是大哥开来的。 直到被大哥叫上车,俩女孩还有点晕乎乎的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大哥能开上这么高级的车。 英子好长时间没见表姐了,一看表姐在车上,高兴地上来就搂住了她。 暂时忘了车的高级。 当年,大仓爹突然去世以后,小四儿也出生了,是表姐在家里常住,撑起了这个行将破碎的家庭。 对表姐深深依恋的岂止是大仓。 还有二仓,英子,包括当时三岁的三仓。 表姐成了几个丧家犬一样的孩子的生活和精神支柱。 表姐在,家庭的温暖就在。 当时几个孩子最怕的,就是听到表姐要走了。 表姐刚走的那个夜晚,大仓二仓和英子他们,感觉天又塌了一次。 但是今天,英子发现表姐很不对头。 明显就是强颜欢笑,问一句答一句,每一句回答完了,立即回复到失魂状态。 英子回过头看一眼大哥,眼里全是问号。 大哥瞥她一眼,微微摇头。 英子会意,只好把满心的疑问深藏起来,暂时先不去骚扰表姐。 转而回过头逗弄俩孩子。 玉芬很老土地在车上摸这摸那,忍不住问: “大仓哥,这是什么单位的车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车?” “梁家河单位的车,我把去年家里种的牛蒡做成罐头,换了这辆车。” “你——”英子听了这话,也坐正了身子,忍不住打了大哥一下,“你还像个大哥样儿吗,还用这样低级的笑话骗我们,以为我们还是小孩子吗?” “谁骗你了!”大哥瞪她一眼,“我让咱叔他们种牛蒡,就是想用来换外国人的好东西。” 啊! 俩女孩大吃一惊:“这是外国车?” “确切地称呼,叫进口车。”大哥说道: “还记得木器厂那位苏厂长吗? 他现在又挂职到市外贸食品公司,主抓出口业务。 通过他联系到外商,把加工好的牛蒡罐头卖给了外国人。 我当时说得明白,不要外币,我就想换辆车,而且点名要这种型号。” 当然,他跟妹妹们说汽车型号的问题,绝对属于对牛弹琴。 她们连国产车的型号都不懂,更不用说进口车了。 何况这一款五十铃nkr轻卡到今年为止国家还没开始进口。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大仓这辆五十铃nkr,是全国唯一一辆。 之所以要点名用牛蒡换一款车,是因为这款车有厢式的。 大仓要的就是厢式车。 除了想用厢式车往南方运送生鲜以外,他还想让小姑参考一下。 目的就是让小姑上一个厢式车间。 农修厂生产农机配件已经相当成熟,大仓建议小姑的生产方向慢慢向汽配过渡。 生产这种货箱的技术要求不高,但是在接下来,市场需求却会极大。 大仓就是要让小姑在货箱生产方面抢占先机。 这种轻卡的标准载重量应该是五吨。 可是现在国内根本没有这种车,挂牌子的时候交通局也不知道应该挂几吨的。 梁进仓忽悠交通局的工作人员,说这车背着一个大箱,相当于蜗牛背着个壳,这样导致拉货就少了。 现在交通局的工作人员也确实老实,居然对梁进仓的话比较认可。 经过一番很纠结的讨论之后,这辆五吨车就成了两吨轻货。 而它的实际载重量,装上十吨货,弓子钢板几乎不变形。 这车用的825—16轮胎,气顶油刹车系统,只要装货在十吨之内,行车感觉变化不大。 提速相当快,刹车相当灵敏。 最关键的是,这车的避震系统在此后二三十年都无人能敌。 还有方向助力系统。 驾驶的舒适性堪比轿车。 还有就是后排的卧铺,不但可以供人躺上去休息,还给前排座椅提供了前后移动的空间。 所有这些,都是当前国产车所不具备的。 果然,当车开动起来以后,英子和玉芬就不由自主地满脸惊讶。 而且又表现出第一次坐车的尴尬。 因为对于只坐过马车和拖拉机的她们来说,当然英子也坐过130。 但是乘坐的舒适程度远远地超过了130。 更不用说马车和拖拉机了。 拖拉机坐在上面永远像是骑马。 可是这辆车坐在里面,感觉软绵绵的。 真的就像在腾云驾雾一般。 丝毫感觉不到车轮跟地面的接触。 这种再次出现的,第一次坐车的尴尬,让俩女孩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走出一段路,英子才敢用眼睛的余光去瞟大哥。 她惊讶地发现,大哥居然只用一只手开车。 即使是到了十字路口,拐弯的时候,都是一只手滴流滴流打方向。 好像方向盘根本不是大哥转动的,而是自动就会拐弯似的。 大哥带着她们,来到了市里最好的饭店。 252 这是什么利润 三位女子什么时候到过这种地方啊。 太高级了! 她们的腿要软成面条,上身拿不准以什么姿势安装在这两条腿上,嘴唇嗫嚅,面孔卑微得五官失位。 幸好大仓走在前面,她们的脚步才有了一定的方向性。 俩孩子天真无邪,到了这么新奇有趣的地方,姐弟俩手拉手,一边走一边跳叫。 已经心如死灰的表姐,在这种环境当中,那先一步而死的神经,似乎又死而复生了。 面对此情此景,还是为俩孩子的无所顾忌而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了贵宾间,房间里装饰的高级,地上还铺着地毯,让她们都不敢往里走。 即使是坐下了,她们三个的坐姿几乎不是坐着,而像是被绑着按在那里的。 大仓暗暗发笑。 拿过菜单,除了点了饭店里的招牌菜,还有就是哪个贵点哪个。 当然,表姐她们只看到大仓点菜,她们也不知道多少钱。 等到满满一桌子菜上来,三个女子都有点惊呆了。 怎么会点这么多? 而且,这些菜她们一个都叫不出名字。 见都没见过。 俩孩子却是开始大快朵颐。 三位女子拿起筷子,试探着夹菜。 不管第一口吃到哪个菜,她们的脸上都要闪烁出异样的光彩。 只不过生怕被笑话老土,所以不管脸上怎样放光彩,绝对不会大声赞叹出来。 可以说,包括魏红,她们长这么大,从来吃的都是农家菜。 锅里放点油,葱花爆锅,炒菜。 再奢侈就是猪肉炒菜。 不管怎样炒,永远是一个味道。 但是今天,她们平生第一次,味蕾品尝到了从没接触过的味道。 第一口的时候似乎有点排斥。 感觉不习惯。 甚至认为很难吃。 但是细细品味,似乎还可以接受。 到第二口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爱上这种美味了。 大仓还要了红酒,要求表姐和俩妹妹都要喝。 当然,司机也要喝。 不但是这年头,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初期,不但没有醉驾一说,如果司机因为喝酒出了事故,这还是从轻的理由呢! 只不过再以后,整个社会才渐渐明白喝酒开车,如同故意杀人。 三位女子一看是甜酒,既然大仓一定要她们喝,那就必须要喝点。 高脚杯里倒上,三位女子也不敢端。 生怕端酒杯的姿势不对。 虽然没有外人,但是她们自己会尴尬致死。 然后模仿着大仓端酒杯的姿势,四个人碰杯。 反正是甜酒,喝起来也甜丝丝的,味道还不错。 于是就听从大仓的摆布,让她们喝,她们就喝掉。 等到酒足饭饱,三位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了。 因为她们看到对方的脸红得像猴子腚。 自己的脸热烘烘的。 吃完饭,大仓开着车,拉着她们回了县城。 俩孩子照例在后边卧铺狂欢。 三位女子这回真的是腾云驾雾了。 除了坐在车上感觉不到车轮跟地面的碰撞,就像贴着地面飞行一样之外,还有就是红酒的作用。 脸很热,头脑晕乎乎的,很怀疑这是喝醉了。 但是又想到,据说喝醉了很难受,为什么自己喝醉了不难受,还有点很舒服的感觉呢? 最后还有一层晕乎。 那就是他们跟着大仓出来,结账的时候,听到大仓这顿饭花了一百多。 三位女子吓得当场就差点晕死过去。 一路之上谁也不敢说话了。 都在心疼死了那一百多块钱。 庄户人家一年收入没有一百块钱。 她们几个人一顿饭吃掉一百多! 到了东南街那处宅子,富贵两口子都有点等急了。 下午的时候大仓往农修厂打了个电话。 让小姑派人过来东南街通知一下富贵两口子,今晚自己和表姐,还有英子玉芬,还有俩孩子要回来住。 现在他们回来,孟凡花早已经把床铺都收拾好了。 富贵两口子一看到大仓他们进来,当时就吓了一跳。 因为三位女子的脸,太红了吧。 大仓笑道:“没事,喝了点红酒,上脸了,又不是喝醉了。” 孟凡花叫道:“脸都红成那样了还不叫喝醉,那什么叫喝醉啊?” 说着就埋怨玉芬和英子:“你们俩还是学生,怎么能喝成这样!” 俩人都指着大仓:“是他逼着我们喝的。” 孟凡花赶紧泡茶,让她们喝点茶,解酒。 俩孩子又来到一个新环境,再次兴奋起来。 人家这房子又大,俩孩子这屋那屋地追逐,满屋里都是打闹的笑声。 表姐坐在沙发上,抱着茶碗出神。 不过大仓观察,表姐出神归出神,偶尔的,尤其是看向两个打闹的孩子,她的眼神里也会泛起一丝丝的活力。 于是心里又欣慰了几分。 仅仅是去吃了一顿饭,就让表姐已经凝结的内心开始破冰。 看来自己的方向是完全正确的。 其实,最关键的,能让表姐不绝望,也不会太痛苦的,是因为带上了俩孩子。 这俩孩子在表姐的心目中,应该比钟振军更重要。 只要孩子在身边,她的痛苦就会缓解。 第二天,大仓让英子和玉芬陪着表姐和俩孩子,去公园逛逛。 而他,开车回梁家河装货。 三吨山楂,五吨四月半桃子,装在车上,行驶起来跟空载区别不大。 回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又拉上原班人马。 把英子和玉芬送回学校。 然后他拉着表姐和俩孩子,向南方进发。 经过这几年的严打,车匪路霸明显少了很多。 至少白天没有拦路抢劫的了。 而大仓也是提前规划好,天黑之前赶到哪里,哪里可以住宿。 这样白天赶路,到了饭点儿就停车吃饭,到了晚上找宾馆住下。 别看是一个人开车,一点儿都不累。 关键还是车好,先进,容易操控,又是新车,开起来一点都不累。 虽然现在没有高速,但是胜在路上车少,他们只在路上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黑之前,他们就赶到了沪海市。 这座全国最大的城市。 找宾馆住了一夜。 第二天,又带上她们娘仨,开车去江西北菜市场。 第一次来这样的大都市,大仓一再嘱咐表姐,不管何时何地,一定要看好孩子,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手。 其实,他本来可以留娘仨在宾馆等他的。 但是他就是想让表姐看看,自己这一趟能赚多少钱。 到了市场找个地方把车停下,然后搬出一箱桃子放在地上,把货箱又关上了。 表姐其实自从进入这个大都市,精神就高度紧张。 就像一只家养的老母鸡,突然来到一群老鹰当中。 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小声问大仓:“你准备在这里卖桃吗?怎么只搬下一箱来?” 大仓靠近表姐小声说:“我不卖,我批发出去。” “哦——”表姐有些似懂非懂。 她不知道“卖”和“批发”到底有什么区别。 然后很快有人过来了。 一看箱子里的桃子,顿时眼都直了。 操着沪海口音,问:“桃子怎么卖的啦?” 大仓伸出俩手指:“两块一斤。” 表姐拉着孩子,身体晃了晃。 她没上过学,一天都没上过。 但是基本的钱币还是认得的。 来的路上大仓就告诉表姐了,这些桃子,他从秉文大爷手里五分一斤收来的。 本来集上的价格是一毛钱三斤。 可是,现在大仓卖两块钱一斤! 253 和平饭店 表姐的精神更是高度紧张起来,一个劲儿偷偷地拽大仓的衣袖。 她的意思是赶紧跑吧。 几分钱一斤的桃子而已,你跑这里来跟人要两块,人家大城市的人多精明啊,一听你漫天要价。 还不得把你打了啊! 这不是来卖货的,是来抢钱的。 大仓拍拍表姐的手,朝她笑笑:“姐姐,你看好孩子就行。” 这年头几乎没有偷孩子的,只不过城市太大,一旦离开视线走散了,再想找基本上就是大海捞针。 当然表姐猜想的也没错,越是大城市的人,越是精明。 而且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城市的人,比全国其他地方的人,更精明。 只不过他们的精明基本上专注于财富方面。 专注财富的原因就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好一点,尽最大可能满足自己的感官享受,甚至是精神方面的高质感。 这也就是解释了为什么太多的沪海人,工作的时候是拼命三郎,享受的时候穷奢极欲。 赚钱的时候锱铢计较,为了满足自己身心享受的时候又挥金如土。 这些看起来貌似自相矛盾的特质在北方人看来无法理解。 为了享受而把自己累死,这到底是享受呢还是找罪受? 反之,在精明的沪海人看来,北方人就是太懒。 明明还可以过得更好一点的,为什么不能再努一把力呢? 沪海人花钱享受的时候,也会认为我付出全部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能够更高质的享受到人生嘛! 所以,说沪海人精明,抠索,那得分什么事。 你只要有好东西,或者说“所谓的好东西”,沪海人是不怕花钱的。 当然,人家也完全能掏得起。 梁进仓还是看在这年头的沪海人相对老实,没有进一步忽悠。 要不然的话,他会找地方定制精致的小纸盒,里面再衬一层泡沫套袋,一个盒子装一个桃子。 拉到这里卖两块钱一个桃子,会比这样散称更好卖。 只不过加上不到一分钱的成本,就能让价格再次翻几倍。 所以啊,都要把表姐吓死的价格,在大仓看来,自己做的已经是很厚道了。 不得不说,乍一听这个价格,确实把沪海人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年头在沪海市,苹果的均价也不过是五毛左右。 当然,这个季节没有苹果可吃。 现在不是没有冷库,只不过太过稀少,更不可能想到蔬果居然也可以用冷库来储存。 过完年,苹果基本上就越来越难寻觅了。 偏偏沪海人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对水果情有独钟。 甚至说,嗜水果如命。 沪海不是全国最热的城市,也没上四大火炉榜。 但,这是一个冬冷夏热的城市。 夏天就是把人放在笼屉里闷蒸,还一个劲儿添柴火。 冬天则是潮湿寒冷。 大仓捡到的记忆里就认识一个后世的越南女孩,来沪海租了几个冷库,从越南往这边拉鲜鱼。 只过了一个冬天,那女孩就冻跑了,发誓永远不会来这个城市,简直比北极还冷。 夏天的闷蒸,那不仅仅是热的问题,而是蒸汽太厉害了,蒸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种时候,当然会钟情于清凉解渴又解暑的水果啦。 尤其会偏爱西瓜,比全国任何地方的人都偏爱西瓜。 这也造就了几年以后,以至于一直到后世,太多太多的北方人往这个城市贩卖西瓜。 而且利润不菲。 甚至大仓记忆中,到了2010年以后,北方的大棚樱桃兴起。 日照充足的年份,过完年从正月初几,还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樱桃就能采摘。 记得那时候有那么几个聪明人,把樱桃用保温箱,十斤一箱装好,就用一辆轿车,放在车座和后备箱里。 能拉几百斤樱桃。 在大棚里是80块钱一斤收的,正月初几拉到沪海,最少卖200块钱一斤。 一趟就能挣好几万。 干上一个正月,全年什么都不干,就比其他人有钱。 要知道,那时候离现在将近四十年呢。 现在的人不但没有贩卖桃子的头脑,而且没有交通工具。 夏天的桃子,在这年头是完全没办法贩运到沪海市的,别说用牛车、拖拉机,就是用稍慢一点的汽车,拉到这里基本就剩桃核。 至于四月半这种桃子,北方也没有多少桃树,收获了就是随便拉到集上卖掉。 任何人想不到要贩卖出去。 沪海人也见不到这东西。 可以说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大仓掏出一把折叠小刀,切了薄薄的一片桃子,递给那个问价的沪海人。 沪海人接过来,咬了一口。 刚咀嚼了几下,他的眼睛就放射出了异彩。 本来他还打算只啃里面的桃肉,剩下外层的桃皮的,可惜没刹住,三口两口全部嚼嚼吃了。 咂巴了几下,一下子又恢复不在意的样子:“什么味道嘛?再来一点啦?” 见大仓又要切那么薄,沪海人急了,直接伸手擒住了大仓的双手,把他的小刀往下使劲挪了挪。 恨不能都要把桃子切一半给他。 切下来以后,快速而又细细品尝地把那块桃子吃完,一边咂巴嘴一边警惕地朝周围看。 他希望永远不要再有别人过来。 扫视一圈,就开始跟大仓讲价钱,希望大仓稍微便宜一些,他多要点。 大仓坚决不让,爱要不要。 刚谈了几句,又走过来几个人。 然后人越来越多。 这些也不用讲价钱了,品尝完桃子的沪海人一看这辆车不大,知道桃子也不会有很多。 一个个你推我搡,都在叫嚷着要买桃子。 过来这些人,大多是市场上的摊贩,对于什么东西好卖什么不好卖,能卖多少钱,他们心里一清二楚。 这样千年一遇的好水果,批发过来,卖两块五一斤完全不成问题。 一看这些大城市人激动喧嚣的样子,表姐吓坏了,揽着俩孩子蹲在车尾,几乎有点瑟瑟发抖。 大仓大喊一声:“想买的排队,马上排成一列,先到先得,每人限购五箱。” 这些人一听,顿时又是一阵骚乱,然后很快排成一队长龙。 大仓不紧不慢打开货箱后门,先抱下一台机械秤,在平地上放好。 然后指着排在第一的那个人:“这位同志请过来。” 先让他查验磅秤。 验好了,搬下五箱桃子,也是全部打开让他看一下,然后过秤,付钱。 大仓接过钱,就扔进胸前挂着的一个皮包里。 没一会儿功夫,桃子全部售完。 大仓的皮包也完全鼓了起来。 还有排着队的人没买到桃子,看到车上还有箱子,就大叫着:“里边那不是还有的啦!” 大仓解释了好一通,表示那不是桃子,是别人早就订好的山楂,这个不卖的。 剩下的人这才嘟嘟囔囔,不满地离开了。 蹲在车尾一侧的表姐,现在几乎要吓晕过去了。 保留着最后那点清醒,就知道紧紧揽着孩子,不让她们乱跑。 大仓过去,拉了好几下都没能把表姐拉起来。 “大仓,姐姐腿麻了!”表姐可怜巴巴地看着表弟。 不是腿麻了,是连神经都吓麻了吧! 末后几乎是大仓把她抱起来的。 起来以后还是站不稳,只好攀着表弟的肩膀:“大仓,吓死姐姐了,城里人的钱都是废纸吗?” 大仓笑了。 姐姐没上过学,但是这话说得还真形象。 大城市的人,手里的钱比咱们的废纸还多得多。 上了车,表姐还是感觉像在做梦。 她怎么也想不通,就是几个桃而已,居然两块钱一斤还要抢。 买去干嘛啊? 吃了能成仙吗? 至少在现阶段,不管大仓怎么给她解释,她也理解不了。 她一天学没上,虽然认得钱,也能花钱买东西,但仅限于小数额。 至于大仓今天卖桃能赚多少钱,她算不出。 但是凭着直觉,凭着大仓那么大一个皮包鼓了肚子。 她知道,大仓这么一会儿赚的钱,对于很多老农民来说,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 大仓告诉表姐,这五吨桃子,加上纸箱,成本就是五百多块钱。 刚才一会儿全卖出去,卖了两万块。 表姐吓得不敢说话了。 她怕表弟笑话她。 别说钱上了万,就是上了百,她就开始迷糊。 桃子没俩小时就卖完了,眼看快中午了,大仓带娘仨来到一个他记忆中熟悉的老字号菜馆。 这家菜馆有着将近三百年历史了,不仅是现在,就是到了后世,也依然是经久不衰,代表着恒久和尊贵,以及上层人奢华生活的荣耀。 本来昨晚住下的那间宾馆就已经把表姐给吓着了。 因为宾馆里太豪华了,各种设施都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虽然怎么问大仓都不说,但她知道,住在这样的地方,肯定很贵很贵。 只不过,当她在大仓给她们娘仨掺好热水的浴缸里躺倒时,立时就迷醉了。 情不自禁舒服得乱哼哼。 油然而生地想到自己前边那27年是不是白活了? 泡了个通透,把俩孩子涂上香皂咯吱咯吱洗得干干净净,往柔软的大床上一躺。 表姐又想到,怪不得常说人比人要死。 原来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是太大了。 活着的差距尤其大。 大城市的人为什么就这么知道享福呢? 再反观自己身边的父老乡亲,被人一比,活得就太可怜了。 虽然仅仅是住宾馆,表姐知道这样天堂一样的生活不属于自己。 但她知道,毕竟自己来过,感受过,经历过。 有太多的老农民,终其一生,连县城都没去过。 即使去过县城的,也只不过走马观花而已。 至于县城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是怎样生活的,老农民感受不到。 更不用说再大一些的城市,更大的城市了。 表姐不知道要过上大城市人的生活到底需要多少钱? 但她知道,哪怕在大城市住上这样的一夜,可能就需要一般农户一年的生活费。 ——她猜的。 其实没猜对。 一般农户一年的生活费远远不够。 这也是后来她才知道的。 知道沪海的这家和平饭店的贵宾间,住一晚需要多少钱。 现在大仓又带着她们娘仨来到这样一家饭店吃饭。 虽然看起来好像不是那种最高级的样子,可是表姐只看那些来吃饭的人,她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一般的饭店。 254 我晕 “大仓!”表姐紧张极了,她死死拽着大仓的胳膊,“我不是告诉你咱们随便吃点就行吗,怎么又来这么好的饭店?” “没事的姐姐。”大仓拍拍她的手,抚慰道,“这是小饭店,不贵。” 可是,表姐怎么看也不像小饭店啊! 这比那天跟英子她们第一次下饭店,在市里吃的饭店还要高级很多啊。 一会儿菜上来了。 八宝全鸭、虾子大乌参、草头圈子、清炒鳝糊、红烧划水、正兴酱方、油酱毛蟹、锅烧河鳗、蟹粉虾仁、萝卜丝汆糟。 十个菜。 不过就是俩成年人加俩孩子而已,点这么多菜。 这不但让表姐目瞪口呆,连上菜的服务员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沪海人习惯于用小盘,而且不管多少人吃饭,所点的饭菜力求刚刚好,既要吃好,又要吃干净。 这跟北方人请客吃饭的习惯正好相反。 北方人讲究大盘子大碗,而且不管几个人,力求满满一桌子菜。 实际连十分之一都吃不了,大多都剩下浪费了。 但是只有这样才能宾主尽欢,才能显得请客的诚心诚意。 服务员听他们说话的口音,最后恍然大悟。 原来是北方人。 大仓还要了花雕,让表姐品尝一下。 当然,表姐喝第一口的时候,还是感觉很难喝。 但是细细品味,又感觉酒味醇厚,回味无穷。 一会儿,表姐半杯花雕也下肚了,脸色又变得红润起来。 大仓看着表姐那张艳若桃花的脸,心里暗暗为钟振军感到悲哀。 表姐到现在的外貌,你要不说,任何人不相信她居然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她只不过就是可惜生在了农村,成了一名家庭主妇而已,但这并不妨碍她属于那种不可多得的美女。 吴新丽的最大的优势,可能就是有文化,对钟振军来说,比家里的老婆有趣味。 要是论长相,吴新丽比表姐差不少。 表姐的脸开始发红,脑子也有些稍微的晕乎乎的,这是有点沾酒了。 所谓酒壮怂人胆,有了半杯花雕垫底,表姐终于不那么紧张。 她也终于敢说话了:“大仓,这么一桌子菜,不又得花一百多?” 大仓笑了。 心说我的好姐姐,这可是全国最大的城市,而这家老字号快三百年了。 每个菜都是招牌菜。 一顿饭一百多够吗? 不过他也不想再吓唬表姐,免得表姐吃得不舒服。 就点头说:“嗯,差不多一百多吧。” 饶是少说了不少,表姐还是又心疼极了。 “大仓,你为我们花这么多钱,让姐姐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了啊!” 大仓笑道: “姐姐,什么叫我为你们花这么多钱? 这钱又不是我一个人花的。 不管是住店,还是吃饭,花多少钱我都记着呢。 到时候,咱俩人一人一半,从你的钱里边扣。” 表姐摇了摇头: “别跟姐姐开玩笑了。 我就是个家庭妇女,平常也不花什么钱。 手里攒下几十块钱,这次为了孩子我全带着了。 你给我们娘仨花的这些钱,姐姐可拿不起。” “怎么听不明白话呢!”大仓说道: “我是说扣钱,不是让你往外拿钱。 所谓扣钱,就是从你的工钱里边扣。” 表姐一头雾水:“我的,工钱?” “对啊,你的工钱啊。”大仓认真地说道: “本来这一趟我准备让孙玉业,就是跟我一起干的伙计,跟我一块儿出来。 但是正好碰上你这事,我就临时决定换成你们娘仨了。 我是出来做买卖的,不是出来玩的。 不管是孙玉业跟着,还是你跟着,我这一趟赚了钱,总得分一半给你吧。 但是分一半,分的是利钱,也就是咱们还得把路上的花销,费用都去了。 剩下的就是挣的,然后我跟你对半分。” 表姐让大仓给说愣了。 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大仓,你怎么能这样跟姐姐说话呢? 我们娘仨跟着你的车出来,又得吃又得住的,花钱不说,还给你添麻烦。 你给我们花的够多了,怎么能反过来还说要分钱给我。 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你再这样说姐姐生气了。” “生气也得分,用咱们庄户人的话来说,这叫规程!你跟着来了,挣了钱必须分。” 姐弟俩争辩了半天。 表姐最后完全生气了。 但是大仓说得很明白,见面分一半,必须要分钱的。 表姐气得不屑跟他说了。 反正心里知道,这钱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要的。 只不过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一个下定决心“举身赴清池”的人。 他俩在这里争辩,两个孩子却是没那闲心,早就开始大快朵颐了。 自从跟着舅舅出来,俩孩子简直是掉进福墩子里去了。 整天吃好吃的。 而且都是些从来没吃过的,简直无法形容的美味儿。 小男孩都忘了舅舅是曾经暴打自己爸爸的坏人。 对舅舅可亲了。 吃完饭,大仓又带着娘仨,到处游览美景。 还给孩子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一直玩到天黑,又找了一家馆子吃饭。 吃了饭还是继续到处游览,让姐姐和俩外甥见识一下大城市的夜景。 玩到很晚,眼看俩孩子确实累了,这才回和平饭店。 洗澡,睡觉。 仅仅跟着出来住了三个晚上的宾馆,可是,俩孩子居然已经习惯了洗洗澡再睡觉。 看来,富贵病这东西,是极其容易适应的。 第二天起来吃了早餐,大仓拉着娘仨,再次踏上了征程。 这次的目的地是广州。 车上不是还有三吨山楂的嘛。 到了广州,山楂这种极为稀缺的东西,卖了12块钱一斤。 这个价格,再次没把表姐给吓死。 在她的认知里面,就是金子也不至于这么贵吧。 这些大城市的人到底是怎么了? 傻吗? 为什么自己的表弟要多少钱,人家就给多少钱呢? 当表弟跟姐姐说,这些山楂一共卖了七万两千块钱的时候,表姐基本上进入蒙圈状态。 然后表弟告诉表姐,桃子卖了两万,山楂卖了七万二,咱们光是卖水果,就卖了将近十万块钱。 十万块钱? 表姐大概有个概念。 她知道现在农村出现了“万元户”。 知道一个万元户,就是家里有一万块钱。 不管人家是怎么挣来的,反正表姐知道,挣钱都不容易。 可是,十万啊。 就是十个一万的意思。 表弟拉一车水果,就卖出了十个万元户。 她对这个世界,完全理解不了了。 卖完山楂,在广州逛了逛,住了一晚。 然后大仓拉着娘仨去了深圳。 让表姐见识了一条神奇的街道,“中英街”。 大仓在这里买了许多的电子产品,什么收录机啊,磁带什么的,把货箱都装满了一大半。 电视是不买的,因为不再是很稀罕的东西。 而且电视太重,拉不了几台。 大仓在这里进的电子产品,大多是进口的。 这些东西到了内地,才是紧俏货。 表姐看到表弟买这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她简直是太晕了。 感觉表弟带着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路之上所见所闻,都是此前她27年人生所从不知道存在于世的东西。 最让她晕的,是大仓拿出一块手表,给她看:“姐姐,你猜猜这块手表能值多少钱?” 表姐到现在没戴过手表呢。 结婚那会儿,钟振军家里穷,肯定买不起手表。 后来钟振军当上公社放映员,日子越来越好,家里有钱了。 钟振军也曾经说过要给魏红买一块手表,但是她坚决不要。 她是个很朴实的人。 感觉自己一个家庭妇女,买手表花那么多钱干嘛啊! 但是她听人说过,买一块手表得一百多。 她也见过别人戴手表,手表是什么样子。 不过现在表弟手里拿的手表,跟她见过的手表样式有些不一样。 她接过来,学着别人的样子,把手表贴耳朵上,据说听滴答声能辨别出好坏。 大仓笑了:“姐姐,这是电子表,没动静。” 他拿给表姐看的这块电子表,是仿机械屏,乍一看也是跑针的。 表姐不敢猜。 这么漂亮的手表,她认为怎么也得小二百吧。 大仓告诉表姐,自己要买一些带回去卖。 带着表姐来到一处摊位前。 表姐的眼都直了。 因为人家的手表不是一块一块摆放在那里卖。 而是在一个大箱子,就是乱糟糟满满的好几箱子。 而交易价格呢,就是一百块钱一抓。 意思是,交一百块钱,你就可以抓一把。 至于这一把你能抓上多少块手表,就看你自己的手大手小了。 大仓个子高,脚大手大,一把抓下去,几十块手表总有。 而且还不敢颤动,省得这一把里边,有的仅仅是抓着一点点的表带子,稍一哆嗦就会掉了。 抓过来,赶紧往自己的纸箱子里扔进去。 表姐直接想晕过去。 255 太让人惊讶了 就这么点事儿表姐就想晕过去? 那哪儿成啊! 这边一百块钱一抓,是仿机械表大面屏的电子表,是最贵的。 那边跑数字的电子表,六十块钱抓一把。 要是还想要更便宜的,还有假冒伪劣,塑料小表芯的,四十块钱一抓。 大仓最后为了表演给姐姐看,带姐姐到了那些假冒伪劣电子表那里,给摊贩四十块钱,让姐姐抓一把。 表姐怎么敢下手去抓啊! 这么大个的表,花花绿绿的,一看就十分高级。 只给人家四十块钱,自己就能抓一把,只要你的巴掌够大,能抓多少算多少。 一把下去几十块手表出来,一块手表一块来钱,老板不得赔死啊? 表姐于心不忍! 无论表弟怎么撺掇,甚至抓着她的手腕子往箱子里推,她都一跳一跳地往后躲。 急得差点下口咬表弟的胳膊。 七岁的女儿在一边早就看明白怎么回事了,妈妈不抓,我抓! 伸出小手满满抓了一把。 她妈一看急了:“嗨这孩子,快给人放——” 话音未落,大仓赶紧把孩子小手接住。 这要放回去,三十块钱打水漂了。 孩子手小,一把抓了不到十块。 也挺好,权当抓娃娃了。 这几块手表就给孩子当玩具吧。 反正大仓是不会进假冒伪劣回去骗人的。 可把俩孩子兴奋坏了。 俩手腕子上都戴表。 跟着大人每走两步,就要抬起腕子让妈妈和舅舅欣赏她们的手表。 这回表姐是真正的晕了。 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最大的矛盾之处。 就是说,在咱们的家乡,几分钱一斤的,并不值钱的东西,到了南方变成金子。 在咱们家乡,只有钱没有票都买不到的紧缺商品,在南方却像大白菜一样不值钱。 她虽然生性朴实,但不代表就要拒绝好生活,说实话,看到别的年轻小媳妇结婚买上手表,她内心深处也有羡慕的成分。 尤其小媳妇们在一起显摆腕子的手表,比较谁戴着表更好看,魏红也会不由自主看看自己雪白的手腕。 她知道自己的腕子上戴一块表,肯定比那些干瘦的小胳膊好看多了。 在咱们的老家,能有一块手表,对于任何一个年轻人来说,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梦想。 可是大仓带自己来的这地方呢? 手表用手抓! 她以前听的童谣:贩子贩子,挣一半子。 就以为贩子挣的很多了。 可是她知道,大仓这个贩子,挣的……她没有词语可以形容。 最无法形容的是,大仓从一家金碧辉煌的店里,给表姐买了一块金灿灿的女士手表。 店里的人金发碧眼,说着表姐听不懂的外国语言。 表弟居然还能毫无障碍地跟人对话。 虽然这表很贵很贵,表姐却是来不及心疼钱了。 只是不敢面对,表弟怎么能给表姐买这样的礼物呢? 在老家,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家心里有个默认值,那就是手表几乎是当做定情信物来看的。 表姐无论如何不要。 表弟硬是抓着表姐的手腕,给她戴上,并教她如何看时间。 表姐吓得都不敢乱动了。 可是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过后,她偷着看看腕子上的表,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很是喜悦。 狂扫一通之后,货箱满了大半,他们也该回程了。 表姐很是不解,问大仓:“车斗里还没满呢,你为什么不买些电视捎回去?” 在表姐看来,在咱们那里买电视还是得凭票,你要是带些电视回去多好啊! 从今年以来,绝大多数的商品都已经敞开供应,不用凭票了。 只不过粮油、电视机、自行车、洗衣机等大宗商品,因为紧缺,还是要凭票。 虽然现在每个村里也有那么三台五台的电视了,但那都是有关系的人家。 对于大多数的人家来说,买台电视还是相当有难度的。 大仓笑笑说:“电视太沉了,又占地方,不拉那东西。” “车斗里那不是还闲着地方吗?” “大老远出来一趟,怎么可能让它闲着啊,咱们这又不是单位车。”大仓感慨地说。 他所感慨的,就是当今社会单位车的浪费情况。 本来现在车辆就少,交通不便,运输能力很差。 但是单位送货的车,不管多大的车,跑多远,送下货之后,基本都是空着往回跑。 这其实是一种惊人的浪费。 再过几年,个人跑运输的越来越多,个人车越来越多,这种情况会有所改善。 因为个人不像单位那么财大气粗,个人跑运输就是要多拉快跑,来回不空车,能多赚就多赚。 只不过这种情况的改善,也是个缓慢的过程。 个人当然不想空车往回跑,可是往往的,他们把货送到了,却没有回程的货可以拉。 于是,配货站就会应运而生。 本来大仓这次准备把孙玉业带出来,就是着手两个布局。 第一,就是建立自己的贩运线路。 他要做全国第一个建立生鲜运输的网络。 生鲜贩运这个生意,到底有多赚钱,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是表姐肯定是知道了。 第二,就是以点带线,以线带面。 先在南北几个大城市建立配货站和货场,然后在逐渐铺开,形成网络。 只不过自己这些大布局,就不跟表姐说了,她不会懂。 现在大仓要做的,就是要给表姐展示某个具体的生意。 服装生意。 离开深圳,他先带表姐去了一个专做电器的城市。 到了那里,表姐看到了一个个的小厂子。 或者说是小作坊。 都是生产电器的。 表弟告诉她,这些都是私人的。 人家这里好几年前家家户户就开始做电器了。 只不过以前的时候,国家对私营经济还没有完全放开。 中间有那么几年,抓了几个干得很大的个体户,其他一些大的个体户吓得都跑了。 直到去年,国家政策才真正承认了私营经济的合法地位。 现在这里的电器生意越做越大了。 大仓从这里又买了一些电器,电缆等。 这些主要是回去自己用。 因为他的矸石砖厂已经发展到五家,还有正在筹建的一处矸石水泥厂,需要用到不少电气电缆。 当表姐听说表弟居然跟这些南方人一样,居然也有自己的厂子,她实在是惊讶极了。 256 生意经 最让表姐惊讶的是,为什么表弟说他都干好几年了,自己这些亲戚朋友之间都不知道呢? 表姐忍不住说表弟: “大仓,你的嘴怎么这么严实呀? 干了那么大的买卖我们都不知道。 这一点你怎么不随你二舅?” 大仓的二舅,就是表姐的二叔。 他以前学的是石匠,一直跟师傅干。 后来大集体了,在生产队里还是属于匠人类的,集体有什么石匠的活儿,都是让他去干。 要知道但凡有点特长,就比死趴趴下地干活强。 他干石匠活,一个活儿磨洋工干好多天,轻松得很,挣的工分比别人还多。 也就是说大集体那会儿,虽然是平均主义,但是大仓二舅家比其他人家过得要富裕一些。 再后来大包干了,二舅就成了专业的石匠,日子过得比光种地的人家更富裕了。 干着干着,他看到现在盖房子、干工程的越来越多,这些往往需要石子。 但是哪有石子可用啊。 于是他就利用自己的特长,在山坡那里开了个石坑,他往外打石头。 雇了一些妇女,每人一把小锤子,守着一个石头台,用锤子砸石子。 也就是说,人工生产石子。 虽然很笨拙,产量也不高,但是在当时,已经十分先进了。 他的石子供不应求。 过得更富裕了。 当时大仓的二妗子,在亲戚朋友中间就膨胀得盛不下她了。 等到他们村通电以后,二舅直接上了一台石子磨。 到现在为止,在他们这些亲戚朋友中间,大仓的二舅家,是最有钱的主儿。 大仓的二妗子在亲戚朋友当中,也是最骄横的。 只不过,你就是再有钱,俺不稀罕。 因为自从大仓爹死后,二舅一家就像躲瘟疫一样,尽量跟大仓家保持距离。 上次大仓娘要盖房子,去找娘家大哥借钱。 大仓姥姥替女儿着急,偷着去找老二,希望他能帮姐姐一把。 没想到二舅不但不帮,二妗子还跑到大舅家,把大姑子好一通骂。 从那以后,这两家亲戚更加生分。 二舅家过得越富裕,两家越生分。 直到二舅上了石子磨,成了远近闻名的有钱人家。 跟大仓家就彻底断了来往。 这些魏红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自从大姑父死了以后,二叔和二婶就生怕大姑家孤儿寡母连累到他们。 故意做出那种样子,就是恨不能跟大姑断绝亲戚关系。 二叔家过成远近闻名的富户,他们更是怕别人跟他家借钱,尤其是大姑那样孤儿寡母的穷苦人家。 所以断了来往,已经是早晚的事。 只不过到现在表姐才知道,原来大姑家不穷。 不是不穷的问题。 而是太不穷了。 大仓到底有多少钱,现在听他一说,表姐都不敢想象了。 她忍不住说道:“大仓,你不露富,是不是怕别人跟你借钱啊?” 大仓笑道: “姐姐,连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可不是怕人家跟我借钱。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国家对私营经济放得还不是很开。 关键是,以前咱们老百姓吃大锅饭吃惯了,要穷大家一起穷,见不得别人冒尖。 要是我突然富了,还整天穷人乍富地到处显摆,说自己有好几个厂子。 你看吧,用不了几天,告我黑状的就得满天飞,政府的人也得准备抓我。 即使从去年开始政策允许了,但是老百姓的红眼病可一点都不允许你冒尖。 所以我哪敢到处吆喝啊。” 表姐不由得点头说道: “对啊对啊,现在的人确实是红眼病挺严重,就是见不到别人有钱了。 我们村的人就是那样。 村里有几个做买卖的比较富裕,村里人整天说三道四的。 甚至人家盖新房子,都讽刺人家要盖二层楼,要上天了。 她们就是一群红眼病。” 大仓被表姐说得笑了: “姐姐,其实还有一点啊。 我现在有钱了,就是怕家里人知道。 尤其怕那几个小兔崽子知道。 要是他们知道大哥有好多好多的钱,你说他们还能好好上学吗?” “对啊对啊。”表姐说道: “一旦有钱了,家里的孩子就不好好上学了。 我们村那几家做买卖的有钱人,家里的孩子学习都不好。 整天就知道吃好东西,不好好上学了。 倒是家里穷的孩子,都知道学习。” 大仓只能说,是啊是啊。 因为表姐说的现状,算是对的。 当今村里那些有钱人家,几乎有一家算一家,家里的孩子因为家里有钱,过得舒坦,就耽于享受,不想努力学习了。 可是以后呢? 到了后世,情况就反过来了。 后世教育内卷之后,拼的就是谁家有钱。 因为有钱才能得到更多、更好的教育资源。 没钱人家的孩子,即使想努力,因为资源不够,学习成绩就上不去。 只不过现在,这些话就不要跟表姐深入探讨了。 一行四人到了江南,大仓带表姐看了几处地方。 那里到处都是服装厂,或者是做衣服的小作坊。 还有就是到处是织布的厂子。 这让表姐又是大开眼界。 她发现,到了某个地方,似乎只要有一家是干这个行业的,其他人家就会跟着做这个行业。 大仓给表姐介绍说,其实这叫产业规模效应。 只要一个产业成了规模,各种配套跟上了,这个产业在当地的成本就会大幅度下降。 比方说,在咱们北方要开一个服装厂,又要进布料,还要找裁缝师傅,还有做衣服的各种辅料,等等等等。 如果本地没有相关的配套,这些还需要去外地购买,就会浪费很多的人力物力。 导致这些配套的成本都比较高。 如果形成产业规模呢,这些配套在身边就有,成本就会很低。 所以人家生产出来的服装,即使跟北方的服装厂卖同样的价格,人家的利润要高很多。 这番话,表姐听了有点懂,又有点不懂。 因为,大仓跟她说的这些道理,也是她闻所未闻,从来不会想到的。 想不到生产同样一件东西,居然还有如此大的差异。 当然,大仓也不是给表姐来洗脑的。 他只是像孙权说的那样:“但当涉猎,见往事耳!” 只是让表姐开开眼界,暂时走马观花地了解一些事情的粗浅的道理而已。 这样的目的,其实他就是想给表姐找个活儿干,卖服装。 257 近乡情更怯 他的货箱不是还有一部分空间嘛,他进了一些面包服、女大衣一类的服装。 这让表姐惊讶极了:“大仓,现在天气越来越热了,马上就换凉衣服了,你买些棉衣卖给谁啊?” 大仓笑了:“姐姐,就是因为马上就要换夏天衣服了,我才要卖棉衣呢,而且棉衣比夏天衣服更好卖。” 这下,表姐就完全糊涂了。 只不过接下来,她又似乎若有所悟。 因为大仓回来以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省城。 到了省城的几家服装店,把拉回来的衣服卖给了人家。 表姐看到,那些服装店把棉衣挂出来,写上“反季大促销”什么的牌子。 等到他们把衣服在几家店全部送完,回来的时候,第一家店的棉衣已经“促销”完了。 还拦住大仓的车,问他还有有没有呢? 这确实给表姐上了一课。 夏天卖棉衣,反而比夏天衣服还好卖! 这是什么道理? 然后大仓把车上的电子产品,也找店铺一一送了出去。 忙活到天黑,除了买来自己用的电气电缆以外,车上的商品,就全卖光了。 到底卖了多少钱,表姐已经没有数了。 不过她知道,仅仅出去这么十来天,去南方跑了一趟,自己表弟就挣老了。 送完货物,找个宾馆住下,剩下的就是大仓带着她们娘仨品尝省城美食的时刻了。 不过大仓发现,近乡情更怯,表姐越来越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他知道,一开始出门的时候,越往南走,离家越远,家里发生的变故对表姐的影响就越弱。 可是现在,明天就要到家了。 表姐家里那些事,肯定一点一滴又上来了。 可是,大仓现在还不想去安慰表姐。 因为时候还没到。 就是一开始,碰上表姐离婚的时候,大仓也没有试图去解劝表姐。 因为他很清楚,在那个时候,你就是再能说,再有道理,再能巧舌如簧,对表姐也是毫无用处。 对于那时候的表姐来说,你就是说破大天都无法缓解她的痛苦——除非你能把钟振军还给她。 或者说,让时光倒流,让钟振军没有发生出轨那事。 这样才能解救表姐。 可是,那可能吗? 没有人能够还给她一个完美无瑕的钟振军。 那么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所以,他既没有解劝,也没有问表姐跟钟振军离婚的来龙去脉。 到现在,对于她们离婚的事,大仓跟表姐只字未提。 在省城地标性的馆子又大吃一顿,吃完又带着娘仨逛了省城的夜景,这才回到宾馆。 大仓发现表姐的情绪是越来越低落了。 给两个孩子洗完澡,看大仓逗着俩孩子闹,表姐说她要到下面走走。 天气开始变热,出去透透气。 大仓也没有阻拦。 他知道,此时此刻的表姐,已经不会死了。 她现在的心事,只是在于回去之后,要去哪里? 接下来要怎么生活? 还有,既然不想死了,她肯定已经后悔离婚的时候,把两个孩子都让给了男方。 这些都是表姐需要考虑的问题。 虽然大仓都替表姐考虑好了,但是,先让她自己整理一下思绪,先自己考虑一下吧。 等她全部考虑好了,自己再把她错误的地方,给修正过来。 表姐一个人,满腹心事地下楼去了。 说到省城,对于足不出户的家庭妇女来说,曾经是多么遥远又神圣的地方。 可是,上了表弟的车,一个展翅去了最南方,离家千里万里。 等到从祖国的最南端回到北方,虽然还没到家,但是到了自己的省城,就有一种到了家的感觉。 乡音,气候,夏初的花香,都是老家熟悉的味道。 此时此刻的心境,很难想象,仅仅是十几天前,自己还是个万念俱灰,决心一死的人。 那是怎样一种痛苦的煎熬啊! 一颗心痛得恨不能呕出来,脑子里再没有别的念头,永远盘旋着钟振军为什么要背叛这个问题。 想完一遍,返回来再想一遍,永远像针扎一样的死循环。 这种痛苦太难熬了,对她来说,每一秒都是难以忍受的酷刑。 当时的她,只想赶紧把孩子送回去,然后自己赶紧去死。 死了,叫长眠,永远都不会醒来,不用再分分秒秒承受这种酷刑。 一想到那种解脱,她就无比向往。 迫不及待要进入那种没有痛苦的长眠之中。 其实,就在那天吃过早饭,跟着钟振军要去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活不到明年了。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春末的空气特别清新,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 一路之上,各种花香弥漫着整个世界。 可是,眼前世界的一切一切,一花一草,在她眼里都是那么刺目和令人痛苦。 头顶上明媚的阳光透过路边的树木,斑驳地照在她身上,对她来说就像是有毒的光芒。 各种花香,变得那么刺鼻。 在这个春天最后的日子里,对她来说刻骨铭心,具有无可企及的识别度。 她以为她的人生,绝对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这样的春末了。 因为她承受不了识别度如此之高的季节,还有这个季节中的阳光,和花草树木。 可是现在,仅仅是十几天之后的今天,她的心境居然在悄然地发生着改变。 她发现自己的心没有那么痛了。 至少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树荫之下的小路上,不管内心怎样翻腾,还有翻涌而上的痛苦,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承受了。 承受到不用死也能面对的程度了。 也就是说,她不想死了。 既然不想死,就要考虑离婚以后的现实问题。 孩子是必须要回来的,两个都要。 还有,自己跟两个孩子住哪儿? 回娘家吗? 其实,决心赴死的因素当中,除了难以忍受的痛苦煎熬,还有她认为,离婚之后自己将无家可归。 她是个传统妇女,有着这个时代所有传统妇女的传统思想。 也把离过婚的女人看过洪水猛兽。 当自己成为洪水猛兽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宁愿死,也不能回娘家。 自己这个不祥之物不能给娘家带去霉运。 现在她依然是这样的想法,不能回娘家。 大仓不是有好几个厂子吗?她想,自己可以到大仓的厂子去干活。 吃住都在厂子里,也算有个安身的地方。 可是,孩子怎么办? 她确实已经后悔了,不该离婚的时候一个孩子都不要。 现在她想俩孩子都要。 可是俩孩子跟着自己,大女儿上学怎么办? 还有小的,才两岁半,自己要是在大仓的厂里干,谁给看孩子?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难题。 她又感觉解不开了。 当然,解不开了,她也不再想到去死。 既然被自己深爱的男人背叛的痛苦她已经能够面对,已经能够承受,那么就有余力去考虑孩子了。 作为孩子的妈妈,那么容易就忍心去死,留下可怜的孩子没有妈妈吗? 就是再难,她也要给孩子保留一个好好的妈。 258 表姐成了耗子 虽然大仓能够确信,表姐不会再去死了。 但是她下楼这么长时间,现在快午夜零点了,还没有回来,他又焉能不担心! 好容易把两个,自从出门以来就兴奋得不睡觉的孩子给按着,睡着了。 大仓下楼来找表姐。 果然,她也没有走远,只是沿着灯光斑驳的树荫小路来回走。 大仓怕表姐入定太深,贸然到她跟前会吓着她,远远就轻轻地喊了一声“姐姐”。 表姐还是身体微微一颤,好像从噩梦中被惊醒一般。 定定看着走近过来的表弟,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姐姐,回去睡吧,12点了。” “12点?”表姐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在省城,是住宾馆,“孩子呢?大仓,孩子呢?” 大仓轻轻抓住表姐的胳膊:“姐姐,孩子都睡了。” 哦! 额! “那快回去吧,孩子醒了找不到我会哭。” 大仓跟表姐并排往回走,小声说:“姐姐,你知道孩子醒了找不到你会哭,你还把俩孩子都给他?” 这是表姐离婚以来,迄今为止,大仓第一句跟姐姐说相关的话题。 知道姐姐已经能够面对,有能力承受了,他才说的。 饶是如此,他这一句话,让表姐一下子捂住了嘴。 大仓及时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手绢。 姐弟二人回到房间,表姐才敢哭出声来。 大仓也不劝她。 只要愿意哭,随便哭。 哭出来总比紧了牙关,差点把嘴唇咬下来强。 不得不说,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 刚离婚的时候,表姐感觉自己一分一秒都熬不过去,只求速死。 可是现在十几天过去了,发现心里没那么痛了。 甚至在南方的时候,被表弟的买卖给震撼到的时候,见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物的时候,都有短暂的时间内,居然忘了自己还有伤痛在心。 表姐哭了一会儿,连手帕都没有完全打湿的,就自己停止了。 抽抽噎噎地说:“他跟我说离婚的时候,答应把妞子给我,可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养不了孩子,就全给他了。” 很明显,表姐没有说实话。 至少没有完全说实话。 她说自己离婚后没能力抚养孩子,这也许是面对现实的实情。 可是离婚当时呢? 她绝对不是这么想的。 不过大仓绝对不会跟表姐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永远也不会指出表姐其实是要一死了之。 表姐离婚当时的想法,绝对相当错误的。 就像有一位哲人说过:不要在冬天砍树,不要在沮丧的时候做决定。 因为在冬天,大多数的树都像是一棵死树。 在沮丧的时候,做出的决定绝大多数会在事后懊悔不已。 在十几天前,表姐痛苦和绝望到了极点。 可是仅仅在十几天后,她这不是已经能够坚强面对了吗! 当然,这里面大仓功不可没。 可是,即使换一个人,换一个没有大仓这样表弟的人,只要能够坚强地去面对伤痛的摩擦。 只要能坚持给伤痛稍微一点点的过渡时间。 哪怕再大的痛苦,也会在脆弱的心灵表面敷一层足以承受的结痂。 大仓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过一个皮包来。 从皮包里往外掏钱。 一扎一扎捆扎整齐的钱,摆在表姐面前。 “姐姐,咱们这一趟买卖现在就算结束了,明天回家,现在跟你算算账,这是分给你的六万块钱。” 表姐吓得差点没蹦起来。 六万? 表弟拉着她们娘仨出去十几天,整天去大酒店,住大宾馆。 不但救了她一命,其实也算是救了俩孩子。 末了,还给六万块钱! 且不说这个数字对于手里最多能有几十块钱积蓄的表姐来说,到底有多么巨大。 单单管吃管住,救了自己娘仨的命,末后还给钱这件事本身,表姐就无法接受。 她好容易才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大仓,你自己想想,姐姐可能接这个钱吗? 姐姐要是要了这个钱,还是人吗? 姐姐从来没做过亏心事,要是接了你的钱,那比伤天理还要亏心啊!” 大仓摇了摇头: “姐姐,长这么大我没反驳过你,可是刚才那话,你说错了。 我问你,咱们煮水饺,煮破了,为什么不说破了,要说挣了? 卖牲口,牲口牵走了,为什么笼头绝对不能拿走? 你找一家木匠铺子,什么都可以买,你买他的斧子和锯试试! 我说的这些,都是咱们讲究的忌讳,或者说是规矩。 做买卖,就必须讲规矩。 你跟在表弟车上,不管你干了多少活,出过多少力,毕竟你跟着跑了一趟。 也就是说,但凡上了车,就得分红,这是规矩。 应该分给你几成,我这个做老板的说了算,这也是规矩。 分给你了,你就得拿着,这是你应该遵守的规矩!” 表姐被表弟“规矩”地石化了。 她知道这就是表弟为了给她钱在强词夺理。 可是你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似的。 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有规矩在里边? 如果不要的话,如果坏了表弟做买卖的规矩的话,会不会让表弟感到忌讳? “可是——”表姐迟疑地说,“我就是跟着走了一趟,就要你这么多的钱——” 表姐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了。 “姐姐,你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就是嫌钱多是吧?” “是啊是啊,就是太多了啊,你要是给姐姐三十五十的,姐姐也就要了,可这——” “我懂我懂。”表弟理解地说: “姐姐以前在家里当家庭妇女,除了做饭看孩子,就是干地里的活儿。 土里刨食能刨出多少钱啊,一下子给你几万你就觉得接受不了。 可是你得这样想,干小事挣小钱,干大事挣大钱。 咱们干的是大买卖,挣的就多,分的就多。 跟你以前过的日子不是一回事。 你看我分给你六万,其实我自己留下的比你要多不少。 因为这个买卖,除了我这个人,还有车也是我的,这些费用我都得扣出来。 所以啊,你拿着这六万吧,别跟你表弟计较,别嫌少。” 还能嫌少? 表姐发现自己快要被表弟绕来绕去给绕蒙了。 是不是再继续讨论下去,表弟还要再加上点啊? 果然,表弟又加上一句:“姐姐你要是嫌少,非要跟我算算账的话,那咱们就详细算算,也许我还得再给你加点——” “别!”表姐差点扑上去捂住表弟的嘴,“大仓你别算了,姐姐有点晕!” “哦,有点晕。”大仓看看表,“时间确实不早了,姐姐你睡吧,我也回去睡了。” 表姐有心让表弟把钱拿走,可是她又发现,自己好像无论如何说不过大仓的。 很明显,大仓是铁了心要把这六万块钱给自己的。 躺下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肯定睡不着的。 她就是一个家庭妇女,除了男人给她钱负责家里油盐酱醋的花销,真正当家是她的男人。 她手里从来没有多于一百块钱的时候。 现在突然的,一下子身家六万! 让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俗话说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她虽然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但是,也绝对不会面对财富的时候,要恶心得哇哇呕吐。 被自己深爱的男人背叛,固然是让她无法承受的痛苦,但是,离婚后无家可归,也是她决心赴死的一个因素。 如果当时她手里就有这六万块钱,她未必就会毅然决然地准备去死。 辗转反侧到下半夜,她终是睡不着,就穿着大仓给她买的睡衣,去敲大仓的门。 大仓拉开门见表姐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吓了一跳:“姐姐,怎么了?” 表姐也不说话,神秘兮兮挤开大仓,钻进了他的房间。 “关门,关门啊!”她着急地催促表弟。 等到表弟把门关上来,表姐才从衣服底下,把大仓用报纸包好的那六万块钱拿出来。 “不管我要不要,你先替我拿着,姐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害怕。 躺下了老是觉得屋里进来人了,把钱抢走了。” 看着姐姐那副样子,大仓暗暗好笑。 他接过钱,从里面拿出一扎,正好一千块,塞到姐姐手里: “你把这些钱放在我给你买的包里,先给孩子零花。 剩下的五万九,回去的时候我给你存成几个存单。 你什么时候用钱了,去银行取。 行不行?” 嗯嗯,表姐本能地点头。 接过那一扎钱,又神秘兮兮塞到衣服底下。 出来大仓的房间,左右看看走廊上没人,这才像耗子一样“哧溜”一下钻回自己的房间。 大仓很是欣慰。 因为他看到表姐的状态真的好了很多。 所谓“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只要表姐手里有钱,能够保证她们娘仨衣食无忧,她的状态就会越来越好。 第二天往回走的时候,大仓告诉表姐: “姐姐,我给你想好了,你不要回大舅家去住,也不要种地了。 你可以在县城住下,就住在我那房子里。 跟我,跟富贵两口子,咱们一块儿住。 至于这俩孩子呢,一个去南关小学插班,另一个上幼儿园。 你没事的时候琢磨琢磨,除了接送孩子上幼儿园,闲空里还能干点什么? 我分你的这些钱呢,正好给你当本钱。 你看怎么样?” 表姐还能说什么呢? 她能感觉得出,这一切的一切,其实表弟都替自己打算好了。 而且,她也由衷地替自己的俩孩子高兴。 因为离婚,孩子居然能到城里来上学。 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如果没离婚的话,那就是街上一个小屁孩,要一直玩到六七岁,才能去上学。 因为农村是没有幼儿园的。 可是现在表弟安排自己在县城住下,儿子居然也能跟城里的孩子一样,去上幼儿园。 这无形中比村里同龄的孩子早上学好几年啊! 可是,表姐很快就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她跟钟振军离婚的时候,俩孩子已经判给男方了呀! 也就是说,这俩孩子现在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259 如何面对 表姐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走后门。 可是,毕竟是第一次走后门,她竟有些说不出口。 犹犹豫豫地说道:“大仓,你都二十二了,怎么还不找对象?咱们家可不是没条件!” “不急,现在不是以前了,晚婚的多了,再说像以前那样不到登记年龄就结婚,是违法的。” 表姐说道: “可是现在村里像你这么大的,有的都有俩孩子了。 你看富贵跟你一样大,他媳妇挺着大肚子也快生了。 你不急,俺大姑可是整天急坏了。 二仓今年也二十了,你再不结婚,也耽误他找对象啊!” “老二也不用急,他笨是笨了点,可我要求他必须考大学。 现在考大学的人,都是晚婚。 你看看等到大学毕业,也就二十大几了。” 表姐停了停,试探着问: “我听俺大姑说,郑镇长家的闺女考上大学了。 每次放假回来,都跟你黏在一块儿,你是不是在等她?” 大仓叹口气:“不好说。 关键是她爸妈希望招女婿,可是俺娘宁愿我们打光棍也不要招女婿。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没法解决。 反正,现在就是这样混着。 等她大学毕业再说。” 表姐深深叹了口气。 她由衷为表弟那么有钱感到欣慰。 可是想到表弟的婚事,怎么就这么不顺呢。 其实,她绕来绕去,除了真的是关心表弟的婚事之外,还因为她就是要打听一下,表弟跟郑镇长的关系怎么样。 现在一听表弟跟小郑还交往着,她知道这个后门应该还是可以走的。 “大仓,那你跟郑镇长能说上话吗?” “能,镇上几位领导我都能说上话。” “我——”姐姐迟疑了一下,“你说这婚都已经离了,孩子还能要回来吗?” 大仓其实早就听出来了,表姐绕来绕去,就是想让自己帮她走后门,把孩子的抚养权再要回来。 他在琢磨这事,应该怎么跟表姐解释。 如果说得太超时空了,表姐可能理解不了。 其实,在后世,离婚率很高,于是,很多人离婚都成了精了。 比方说两口子离婚,很多女人在协议里是绝对不会要孩子抚养权的。 也就是说,孩子抚养权归男方,但是她却是实际抚养人。 乍一看,好像挺傻的哈。 明明孩子不在自己名下了,还要在事实上养孩子。 其实这才是后世人的精明之处呢。 首先,事实上抚养孩子,母子就不会分离。 然后孩子的抚养权在男方,相当于夫妻财产交割之后,她在日后还能分得前夫的一半财产。 因为孩子在前夫名下,是有财产继承权的。 对于孩子来说,不管离婚的时候判给了谁,亲生的永远是亲生的,任何人改变不掉的。 至于孩子大了亲谁,会不会赡养你,取决于孩子对父母的感情,跟抚养权在谁名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也就是说,表姐决心赴死,从而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其实是歪打正着。 假设若干年后钟振军发了,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要求继承权。 当然,大仓的格局非升斗小民可比,他没有提表姐去计较钱财的问题。 他只是觉得,孩子的抚养权在谁名下,其实无所谓。 现在要去争取的,就是让钟振军同意,俩孩子还小,可以暂时跟着妈妈生活。 这就足够了。 可是,这个年头的人,包括表姐,她们一定要把孩子的抚养权争取过来,才认为孩子是真正属于自己了。 大仓想了想,问表姐:“姐姐,你觉得孩子的爷爷奶奶知道你们离婚的话,他们能受得了吗?” 一说到公公婆婆,表姐瞬间悲从中来,又捂着嘴哭开了。 自从她嫁过去以后,因为婆婆有病常年在炕上,几乎就是她这个儿媳妇撑起那个家。 不管对公公婆婆还是小叔子、小姑子,做的那都是可圈可点。 左邻右舍对她也是有口皆碑。 公公婆婆都把她当亲闺女看待。 她嫁到姓钟的那边,整整九年了。 跟那个家庭完全融为一体。 现在突然之间,一个好好的家散了! 她受不了,公公婆婆肯定也受不了。 一想到二老听到离婚的消息受到打击的样子,表姐就又开始痛断肝肠,无法忍受。 事实上,老钟家现在几乎是面临着家破人亡的境地。 钟振军的母亲前些年常年病在炕上,后来儿媳妇来了,伺候得也好,婆婆渐渐能够下炕。 虽然干不了什么活儿,但至少已经能够自理。 但是,儿子离婚的消息传来,钟母瞬间瘫在地上,抬到炕上,又变成了下不来炕的病人。 儿子振军离婚的消息,他们还是从邻居那里得知的。 这年头离婚的极为罕见,但凡哪个村里出现离婚的,立刻成为十里八村好几年的话题。 钟振军作为镇上的放映员,整天在下边村里游走,那可算是名人。 一旦办理了离婚手续,这个消息立刻就不胫而走。 很快传到他自己的村里。 左邻右舍听到这个消息,完全不可置信啊。 他们的思想当中,凡是被男人休掉不要的女人,那都是坏女人,“跟脚的鞋没有扔的”的! 振军媳妇那么好的人,不管是她的公公婆婆还是左邻右舍,没有一个不夸的。 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振军能不要了? 邻居们以为,这是谣言。 于是就跑上门来问。 这一问,公公婆婆对上号了。 其实那天儿媳妇吃过早饭,被儿子用自行车带着走了,他们就感到蹊跷。 因为儿子和儿媳的表情都相当怪异。 然后回来的时候,不是儿子带着儿媳,而是儿媳的表弟开着车拉她回来的。 儿媳妇的眼睛红肿成桃子。 问她出什么事儿了?却是什么也问不出。 然后儿媳妇收拾俩孩子的衣物,说是带着孩子去城里玩。 这一去就好几天。 老两口知道肯定有问题。 每天都在家里等啊,盼啊。 盼儿媳妇和孙子孙女赶紧回来,等儿子回家来,他们要问问出什么事儿了? 可是一个人人影也见不到。 老两口每天都度日如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然后,等来的,盼来的就是邻居们带来的噩耗。 他们听人说,儿子和儿媳妇在民政所办理了离婚手续。 邻居们表示不信。 可是,这个晴天霹雳让老太太当时就瘫了。 老头也差点昏过去。 他们不知道儿子和儿媳为什么离婚,但是他们知道,这个家,家破人亡了! 安顿好老婆子,老头就赶到镇上来了。 一路之上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步就跨到儿子身边。 到了镇上,见到儿子,老头首先看到儿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老头心里就是一疼。 强压着心头的怒火,问了句:“你的脸怎么回事?” 儿子支支吾吾,说是走路摔的。 “不说实话是吧?”老头喘了口粗气,“那我问你,我的儿媳妇呢?” “……”钟振军都不敢正眼看自己的父亲。 其实,离婚那天下午,他偷着回了家一趟。 快到家的时候,听到邻居说魏红带着俩孩子,进城玩去了。 他也没敢回家,又回了镇上。 当然,他不是没想到离婚之后,魏红可能回去寻了短见。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吴新丽都显怀了,他要是不赶紧离婚,要等着吴新丽把孩子生下来吗? 离婚的时候,魏红毫不犹豫地表示,她一个孩子都不要,钟振军其实就知道了魏红的心思。 毕竟是九年的夫妻了,他焉能不动心。 焉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去寻短见。 所以离婚之后,他是希望魏红不要回娘家。 就先住在自己家,还是那样过日子就行。 无非自己跟吴新丽在镇上安一个家,先不回去了。 离完婚,他跟着魏红出来,就想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做她的思想工作。 不管怎么说,是不能让她无家可归,去自寻短见的。 只是没想到遇上了大仓。 把他痛打一顿不说,还带着魏红走了。 据说是去大城市玩去了。 对此,钟振军既担心,也有点放心。 他知道老婆跟大仓,这对表姐弟之间的感情。 老婆跟她表弟走了,是不会出什么危险的。 可是,现在老父亲来质问自己,自己该怎么面对老父? 该怎么回答他啊? 260 不喜欢诗还叫八十年代? 钟振军作为儿子和丈夫,比任何人都清楚父母对这个儿媳妇的感情有多深。 包括上一次他被吴新丽逼着,提出申请要跟老婆离婚,他其实一直都处于纠结之中。 一直明白自己此举是冒着多大的风险。 以及对父母和妻儿多大的伤害。 他知道一旦离婚,老婆很可能去死。 知道一旦离婚,父母一定会像大儿子在部队牺牲一样让他们悲痛无比。 可是,他一直都是身不由己。 自从上次事发,他被吴新刚带人控制起来,暴打一顿,其实他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教训。 而且每次想到事发那天发生的事情,他就一阵阵后怕。 他完全下定了决心,再次跟吴新丽斩断了关系。 关系临时断开了,但是因为跟吴新丽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俩人培养起来的共同爱好,却还是保持着。 那就是虽然生活在一个小镇上,但并不妨碍他们紧跟着时代的步伐,至少在精神生活方面,他们自认是站在时代的最前端。 比方说,他们都是电影迷,电影通。 一期不漏地收藏《大众电影》,《辽宁青年》,《读者文摘》。 这两年以来,他们也开始喜欢上了现代诗。 疯狂地寻找有关现代诗的书刊,摘抄上面自以为很优美的诗句。 并且随着社会上崇尚现代诗的风潮越来越厉害,他们更是确信自己是走在时代最前沿的人呢。 他们听说,大城市的人,如果哪个年轻人没有一个抄诗的小本子,那就是落伍的老土。 他们自认为新潮,而又浪漫。 并且笃信这些诗句里面渗透出来的个性自由和解放的思想。 即使俩人断了关系,钟振军也依然看这些杂志,收藏这些杂志。 尤其是今年1月创刊的《知音》,成了吴新丽的最爱。 85年的1月,其实还是农历的年底。 就在快过年的时候,钟振军收到一封信,是吴新丽寄给他的。 她在信里说,自己相思成疾,感觉活不了几天了。 这些日子病了。 病中,她学着写了一首小诗。 可能写得不好,写得很幼稚,但这是她一颗相思之心的真情流露。 自己认为还是超发挥了: “原以为 埋藏了少女的矜持 你又何必 诉说你的柔情 若有一份真纯 足够你我今生拥有 原以为 误了花期 就不会在往事里行走 季节的更替 能消失许许多多的故事。” 不知道钟振军在诗里读出了什么,反正看完信,他泪流满面。 而且,对吴新丽更加思念了。 尤其看到吴新丽说她相思成疾,命不久矣,钟振军的心痛无以复加。 可是,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依然不敢再跟吴新丽接触。 过完年,出了正月,“冰河解冻、彩蝶纷飞、狗熊撒欢、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正是交配的好季节……” 吴新丽又来信了。 这封信没有具体写自己对他的相思之情,只是说自己又写了一首诗。 还是因为对他的相思太浓,感觉又超发挥了,自以为写得还好: “三月里的小雨 是情人的眼泪 小院里尚未饱绽的桃花 被一滴滴打进暮色 相思如此伤心 铁石也能销熔……” 钟振军又是看得泪流满面。 他感觉吴新丽写得很好,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了他的心上。 太有才了。 关键字字句句饱蘸了对他的相思之情,多么浪漫。 对他爱得又是多么地热烈,多么地情深义重。 加之春暖花开,这确实是个让所有生物蠢蠢欲动的季节。 钟振军再也忍不住了,又开始跟吴新丽接触。 然后老呜家承包的木器厂倒闭,吴新丽从家里搬出来,俩人偷偷的来往一下子方便起来。 几乎达到夜夜笙歌的程度了。 甚至,经历过以往的教训之后,俩人再也不敢一起去县城的电影院看电影。 意思是,俩人可以去更大城市的电影院看电影。 反正俩人也不差钱。 吴新丽挣钱不少,自己也有个小金库。 钟振军工资很高,农村家庭,花销不大,他手里也攒了不少钱。 可供俩人偶尔去大城市尽情享受一番。 不但在大城市里更好的电影院里一起看电影,俩人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 在眼看夏天就要来临的时候,买了游泳衣,去海边游泳。 这种过上高级人物生活的体验,让钟振军如醉如痴。 虽然吴新丽长相不如魏红,但她毕竟还是未婚的少女,没生过孩子。 当她穿上泳衣的时候,那种对男人视觉的冲击,是钟振军从未有过的体验。 穿着泳衣的时候,几乎是不看脸的。 只关注某些部位。 虽然钟振军对那些部位极为熟悉,也一直是他的专利。 但是,享用专利的时候,基本上是在黑暗中进行的。 跟白花花的阳光底下近距离观赏,可以说把触觉、视觉、味觉什么的,全方位都调动起来。 达到色香味俱全的境界。 钟振军如醉如痴。 他知道,自己老婆魏红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而且,她从没上过学,是个文盲。 魏红一辈子也不可能让他有这种如醉如痴的感觉。 一辈子不可能让他过上高级人的生活。 更不可能给他如此炽热的浪漫。 尤其是在大城市游玩期间,吴新丽买了大城市里最时兴的衣服。 还烫了大波浪的头发,并且用红丝带把大波浪稍微约束起来,显得大气极了,浪漫极了。 有那么几个时刻,钟振军扫过吴新丽的背影,或者侧影,都恍然感觉这个女子是大城市的居民。 而自己能有幸跟一个进入大城市都能融化的女子在一起,完全拥有她一颗炽热的心,随意享用她的身体。 那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啊! 在这些感触当中,钟振军还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 他发现,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婚姻当中,两性之间炕上那点事儿,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考虑因素。 最重要的,是两个人都要有趣味,有意思,能有共同的爱好。 也就是说,两口子在一起,除了炕上那点事——那点事才多长时间呢,仅仅是激情一瞬就过去了。 两口子绝大多数的时间不是在干那事,而是因为共同的爱好,能整天在一起谈天说地。 能因为某个话题,某一首诗,某一部电影,而在彼此的讨论和喜爱当中,进入一种罗曼蒂克的浪漫境界。 这种男女心灵的碰撞,才是爱情的最高境界。 往往不需要上炕,就能因为心灵的碰撞而让彼此达到高潮和满足。 甚至比在炕上干那事还能让人体会到腾云驾雾般的幸福感。 在这样的浪漫,这样的罗曼蒂克,还有她们家那丰富的物质生活,所有这一切面前,魏红的“漂亮”二字就显得太苍白无力了。 至于说夫妻感情,对老婆、对家庭的责任感,还有是不是亏心? 那更是显得无关紧要,可有可无,可以不用考虑的因素了。 在这种决心之下,尤其是当吴新丽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了的时候。 钟振军终于下定决心。 离婚。 不顾一切,任何人的感受都不考虑,任何可能出现的后果都不再畏惧。 他只有一个目的,离婚,然后跟吴新丽结婚。 从此跟她天长地久在一起,生生死死不分离。 261 文盲怎么跟写诗的比 于是钟振军晚上回到家,在父母和孩子都睡下以后,他就跟魏红摊牌了。 明确告诉她,咱们俩人之间就是封建社会那一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只不过就是为了结婚而结婚。 这不是爱情。 这是封建婚姻。 作为新社会的新时代的年轻人,自己要寻找和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 而不是被封建婚姻束缚和埋葬,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这一番话,对此前毫无察觉,毫无思想准备的魏红来说,比之晴天霹雳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时就被砸蒙了。 她哭过,给钟振军下跪过,苦苦哀求他不要抛弃自己。 离了他自己就不能活。 可是,钟振军既然下决心跟她摊牌,造成了铁石心肠。 明确告诉魏红自己有了自己的爱情和爱人,对方多么多么地好,多么多么浪漫和有才华。 并且拿出吴新丽写给他的诗念给魏红听。 魏红一个文盲,她哪听得懂诗啊! 可是她知道,一个能写诗的女人,该是多么高级的人物啊。 仅仅这一点,她就立刻被比得感觉自己猪狗不如。 卑微到无以复加。 她一个文盲,别说写诗,连写字都不会。 真的像她男人说的那样,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给他爱情,给他浪漫。 也就是说,不可能给他幸福。 钟振军最后还说: “你口口声声说是爱我的,其实你是怕离开我没人养你了。 你就是想霸占住我,让我养你一辈子。 你不跟我离婚,其实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种封建婚姻带给我的痛苦。 你也不管我的痛苦,只考虑你自己,你需要有人养你。 你这不是爱,是自私。 为了你自己的私利,就是要让我痛苦一辈子!” 这些话,字字句句落在魏红的耳朵里,都像一把把的钢刀扎在她内心最柔软的痛处。 她想反驳,可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一个没有文化的人,除了痛哭着摇头,否认自己是自私,表白自己是发自内心爱着自己的男人。 表白自己的男人是自己的全部,是自己的天。 如果男人不要她了,她也就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意义。 她翻来覆去就会说这几句。 但是钟振军轻飘飘几句话就给她打回去。 认定了她这几句话就是出于自私。 魏红绝望了。 她也看明白了,男人已经铁了心要跟自己离婚。 她哭了一夜。 但是,第二天她还是早早下炕,洗洗脸做了饭,伺候公婆,让小叔子、小姑子,和女儿去上学。 然后才抱着孩子,让钟振军带着她去镇上离婚。 钟振军用他的快刀斩乱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老婆一个措手不及。 糊里糊涂就跟他把婚离了。 而且老婆还主动放弃了俩孩子的抚养权。 在拿到离婚证的那一瞬间,钟振军的兴奋是无以复加的。 他没想到魏红这么容易就搞定了。 可是,出来民政所,他希望魏红还是继续留在那个家里的时候,他发现魏红也不是那么容易摆布的。 然后他就得到大仓的一顿暴打。 接下来没几天,镇里通知他,他将被调离放映队,让他准备一下,做个交接,然后到农电站去上班。 这对他来说,相当于当头一棒。 虽然他决定离婚的时候,是义无反顾,甚至都想到了可能会被开除。 可是一旦真的让他离开放映队,他还是有不能承受的感觉。 要知道放映员可是人人羡慕的八大员之一啊。 而农电站呢,简直属于兔子不拉屎,又苦又累还危险的边缘单位。 他太喜欢放映员这个职业了,因为下来新的电影他们会先睹为快。 还有去县城的电影院就像进自己家的一样。 他和他马上就要转入的地上的老婆吴新丽,可都是影迷啊! 电影是他俩美好姻缘的媒介。 这刚刚要开始幸福生活的,他居然被调离了放映队。 调到农电站,差不多已经等同于开除了。 他完全接受不了这样个事实。 这几天他总是以没有交接完为理由,故意拖延。 然后上蹿下跳地去求领导,希望领导能放过他,不要把他调离放映队。 调离放映队,基本上属于要了他的命。 可领导的考虑是,当初公社里选拔放映员的时候,首先要求的就是要有一定文化水平和宣传能力的,优秀人才。 而放映员的职责就是通过电影下乡放映,对广大农村人口宣传国家政策,普及文化知识。 也就是说,放映员除了专业能力要强,还要求具有较高的道德水准。 可是,钟振军离婚了,这个道德水准的问题就值得商榷了。 也就是说,在当今社会,被带着有色眼镜看待的,不仅仅是离婚的女人,还包括男人。 一个离婚的男人,似乎已经不具备宣传政策和普及文化的道德水准了。 但是如果因为钟振军离婚了,领导就要把他开除,这在政策层面又是无法可依的。 经过慎重讨论,决定把他调离放映岗位,安排到农电站去。 这其中起决定性作用,主张把钟振军调离的,当然是郑镇长啦。 所谓爱之所以爱,必然会恨之所以恨。 当初知道小钟是梁进仓的表姐夫,郑镇长两口子对小钟在日常也会另眼看待。 可是现在小钟把小梁的表姐抛弃了,平日里老实温顺的小梁瞬间暴怒如虎,把钟振军暴打一顿。 还跟他表姐抱着哭得像个孩子,郑镇长回去跟刘经理说了这事,两口子都义愤填膺。 还有点心疼未知的女婿。 反正不管女儿跟他这事成不成,反正这好几年了,俩人关系一直挺好。 而且当初如果没有小梁,女儿也不会考上大学。 这几年对女儿各方面也有很大帮助。 即使是未知的老丈人,也会日久生情,岂能不心疼。 所以郑镇长怒了,这才提出来把钟振军调离现在这个岗位。 钟振军活动了几天,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就是郑镇长做出的决定。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他不会蠢到去求郑镇长。 很明显郑镇长现在憋着一肚子气,想找他的茬还找不到呢! 这下只好认命,怀着无比抑郁的心情,收拾东西,做好交接,准备去农电站上班了。 可是,事情还早呢,离婚后的后遗症正在一桩一件,源源不断地出现。 262 黄秋艳是个好人 他去吴新丽那里的时候,发现吴新丽哭得都呕了,她的弟媳妇黄秋艳陪着她,正在给三大姑子捶背。 当然,也不排除属于妊娠反应。 但是如果不哭的话,也不会呕。 哭的原因就是,吴新丽在振军办好离婚之后,立马回家给家里人摊牌,她要跟振军结婚。 虽然预料之中家里人会反对,但是她没想到遭遇到如此激烈的反对。 吴光荣暴跳如雷,当即连着用同一只手扇了女儿好几个耳光。 并且明确告诉三女儿,要想跟姓钟的结婚,除非踩着你父亲的尸体发嫁。 吴新刚也是暴跳如雷,当即就出门去了,说要叫上人,把姓钟的大卸八块。 吴新丽肯定急了,要跟上去阻拦弟弟,或者去给振军通风报信。 却被她爸给粗暴地扔进屋里,并且把她锁了起来。 被关在屋里出不去的吴新丽万念俱灰,她以为,振军这回完了。 因为弟弟这一段时间以来,相当暴躁。 别说有事,看他那暴躁劲儿,就是没事儿都一肚子的恨天怨地,恨不能出去当街杀人了。 无他,承包木器厂赔本赔得倾家荡产,每天债主盈门,饭都要吃不上了,全家人都成了疯狗。 唯一没成疯狗的,而且是吴新丽大救星的,就是她的弟媳妇黄秋艳。 黄秋艳不但成功把新刚给追了回来,还用了好长的时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语言。 反正,说得老呜两口子也不那么暴怒了。 还冷眼旁观,默许儿媳妇把三女儿放出来,并且陪着她去了她的住处。 吴新丽回来以后,委屈极了。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有孕在身的人,家里人不但不表示关怀和体贴,还要冲他发怒,动手打她。 这还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她一边哭,一边呕吐,一边跟弟媳妇诉说。 控诉自己的父母是残害妇女的封建家长,他们这是准备把女儿逼上绝路。 自从新社会以来,就要求妇女解放,婚姻自由,可这都多少年了,父母还要对儿女的婚姻横加干涉! 这是犯法的他们知道吗? 追求个人幸福是自己的权利和自由,谁也没权力干涉,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行。 这都是国家政策和法律法规赋予每一个人民的权利。 她还咬牙切齿地跟弟媳妇说,如果父母再干涉她的婚姻,她就要去告自己的父母。 还有,她和振军都是活的,实在不行,他们可以私奔。 远走高飞,永远不会回来,云云。 正在赌咒发誓地放着狠话,她的振军来了。 这好几年了,钟振军还是第一次跟黄秋艳面对面。 虽然以前从没见过,但是对彼此早就“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对于钟振军来说,黄秋艳一开始的时候,本来已经成了自己的表舅子媳妇。 没想到造化弄人啊,现在眼看着,黄秋艳就要成为他的亲舅子媳妇。 当吴新丽把刚才赌咒发誓的那些狠话又跟他的振军来了一遍的时候,钟振军愈加发愁起来。 他发现离婚以后,麻烦事怎么就一件接着一件,这么多呢? 从俩女人的叙述当中,首先他是吓出一身冷汗。 要不是辛亏舅子媳妇黄秋艳深明大义,及时出手相助,他差点被小舅子大卸八块。 然后就是,他知道了自己未来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坚决态度。 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听丽丽的口气,看来俩人只有私奔这一条路可走了。 可是,私奔? 那么容易吗? 两个人背井离乡,去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地方,怎么生活? 尤其是丽丽已经怀孕了,到时候生孩子,伺候月子,以及然后自己要一个人养活她们娘俩。 自己出去以后,干什么工作? 干了这些年的电影放映员,虽然走村串户的有时候也挺辛苦,可是毕竟那不是出大力的工作。 有时候还是挺养尊处优的。 这些年家里几乎不用他,地里的活现在想想都不会干了。 也就是说,现在想想,他除了会放电影,也不会干别的了。 如果不私奔,去农电站,哪怕从头学起,毕竟还有个正经的工作。 可是出去,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到了哪里,也没有支着热锅等你的。 一想到背井离乡的种种困难,他就一阵阵肝颤。 未来的舅子媳妇看出了钟振军的为难和犹豫。 她先把三大姑子安抚好。 然后把钟振军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单独谈话。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钟哥,无论如何,你们不能走。” 钟振军无言点头,他就是这么想的。 黄秋艳继续说道:“出去以后人生地不熟,而且三姐都怀孕了,你一个人怎么可能照顾得过来?” 钟振军继续点头。 以前的时候,因为黄秋艳跟大仓的亲事散了,魏红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也就是说,在钟振军耳朵里,从没听过黄秋艳一句好话。 对她的印象肯定会很差。 可是现在见到本人,看她言行举止,不但不是印象中那样不堪。 而且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觉得这个未来的舅子媳妇是个好人。 人在难处想亲朋,甚至都把她当可以信赖的亲人看待了。 “可是不走,丽丽的肚子眼看就能看出来了,不赶紧结婚的话,那就要生了,这可怎么办?”钟振军不由自主地问黄秋艳。 “是啊,这确实是个难题,绝对不能让三姐没结婚的,就生孩子!”黄秋艳苦苦思考起来。 钟振军都已经把她看做主心骨了,心里怦怦直跳地看着她。 前些日子还听丽丽抱怨,说这个兄弟媳妇主意太大,木器厂的亏损都是她的馊主意。 现在看来,丽丽说的也未必正确。 老吴干了多年的木器厂,而且这次承包他又是厂长,一切肯定都是他说了算。 怎么能把责任算到儿媳妇头上呢! 看来就是亏了,全家人就互相抱怨罢了。 眼看黄秋艳说话有理有据,句句在理,钟振军不知不觉对她越来越相信。 黄秋艳思考良久,突然眼前一亮的样子:“哎,我有办法了。” 钟振军赶紧问:“什么办法?说说我听听!” 263 大包大揽 黄秋艳做出神秘的样子:“嗯——你别急,先坐下,听我给你分析分析这事啊。” 钟振军现在心乱如麻,哪里能坐得下啊。 可他不坐,黄秋艳明显不想说。 只好坐下。 这哪是坐啊,屁股都跟凳子面还差着两公分,站桩呢! 黄秋艳这才说道: “这事有两个关键。 第一个关键,是三姐有了,这要再晚几天办婚事,都能看出来了。 这要让人看出来,我觉着你和三姐在这镇上很难立足。” 钟振军沉默不语。 他焉能不知这事的严重性啊! 一个有妇之夫跟一个黄花大闺女暗中来往,还让女的大了肚子。 这事要是传出去,绝对是让全镇都轰动的大新闻。 现在的民风多淳朴啊,老百姓眼里那是绝对不揉沙子的。 这事传开以后,他和丽丽怎么在镇上立足? 不管走到哪里,还不都得让人戳断脊梁骨啊! 所以说丽丽的怀孕,来得真不是时候。 如果她没有怀孕,那么他俩就可以从容地过渡一段时间,等离婚的影响渐渐弱化之后。 那时候再结婚,即使会有人怀疑俩人之前早有奸情,但是怀疑的事,风言风语,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不可避免的。 可以忽略不计。 黄秋艳这话很对,但没什么意义。 事情的严重人人都懂,现在就是看看她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 黄秋艳继续说道: “第二个关键,就是俺家孩子他爷爷不同意这事。 其实你也要理解,这事搁谁也接受不了。” 钟振军不说话,眨巴着眼看着黄秋艳,就看她最终能说出什么好办法? “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结婚。”黄秋艳说道: “趁着现在天还不是很热,让三姐结婚的时候别穿太薄的衣服。 穿得稍微长一点,这样也能盖过去。 还看不出来。 只要结婚了,到时候生孩子,就是生了也别说生了。 就说怀孕了反应太厉害,请假在家就是。 往后拖个仨月俩月,在跟人说孩子生了。 这事不就遮掩过去了吗?” 钟振军不由得连连点头,这话说得没错。 这几天他也是这么想的。 就想快刀斩乱麻跟魏红把婚离了,然后接着跟丽丽结婚。 本来丽丽信誓旦旦说现在婚姻自主,她家里人管不着她,也基本不管她。 谁能想到真提出来了,会遭到老吴如此坚决的反对呢! 也就是说,事情卡在黄秋艳说的“第二个关键”上了。 “我的办法就是,给俺家他爷爷来个先斩后奏。”黄秋艳说道。 钟振军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说得头头是道,自己还伸着脖子老长,以为黄秋艳能说出什么奇谋妙策来呢。 就这? 先斩后奏? 什么叫先斩后奏? 意思是不用经过老吴同意,自己就先把丽丽的肚子搞大? 已经大了。 已经做了先斩后奏的事了。 你这不是纯粹废话吗! 黄秋艳看他满脸难掩的失望,知道她误会“先斩后奏”的意思了: “我的意思是,你先干一件俺家闺女女婿该做的事,帮着俺家他爷爷解决一个大难题。 这事儿干了,先别说是你干的。 等到事情解决了,再说是你的功劳。 到那时候俺家他爷爷就是不想承认你这个女婿,也没法反悔了。” 哦? 钟振军眼睛瞬间一亮。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要是自己先尽到一个闺女女婿的义务,老丈人也接受了,过后他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你快说,什么难题?我能帮上忙吗?” “你肯定能。”黄秋艳点头说: “你应该也听说了,俺家他爷爷承包木器厂亏了。 欠下人家不少钱。 这些日子整天都是来要债的。 我看他爷爷都要愁死了。 你要是拿出点钱来帮着把债还了,他爷爷还能这么反对吗? 一开始的时候你把钱给我,别说是你的钱。 等他还完债,解决了大难题以后,我再跟他说,那钱是你出的。 当然,这钱就是先借给他爷爷,以后有钱了,他肯定得还你。 你看怎么样?” 哦,钟振军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先斩后奏”啊!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虽然这样一来,自己就要出点血,但毕竟是能让自己和丽丽摆脱眼前的困境。 既能让老吴度过难关,自己也能度过难关,可以算是两全其美呢。 毕竟自己跟丽丽结婚以后,跟老吴那就是一家人了。 “行。”钟振军当即点头表示同意,“大约需要多少钱?” “我算算啊。”黄秋艳掐着指头,嘴里念念有词,念叨一会儿,说道,“你先拿两万吧。” “多少?”钟振军就像凳子上带弹簧似的蹦起来,不由自主急赤白脸叫道,“两万?你看我值两万吗?” 这年头,出个万元户都是那么稀罕。 甚至连他家的柴禾垛都折合成钱,七拼八凑加起来,能凑个万元户。 这在全镇那都是典型了。 现在黄秋艳开口就要他拿两万! 钟振军感觉还不如把自己抓走,沉塘浸猪笼算了! 黄秋艳倒是不急不躁的样子:“你拿不出那么多是吧?” “当然拿不出啊,你知道两万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吗?” “我知道我知道。”黄秋艳说,“去年承包木器厂的时候,家里凑了两万七千五交承包费,我见过,也是那么大一堆。” “对啊,两万块钱这个数太大了,全县也找不出一个个人能拿得出这么多钱啊!” “怪我怪我,关键是现在厂子里还压着好多家具,这些家具卖出去也是钱,现在就是手里一时不便。” 钟振军沮丧地又坐下了:“这事算了,再另外想办法吧。” 黄秋艳又掐着指头,嘴里念叨一番:“五千呢,五千块你能拿出来吗?” 五千? 钟振军连连摇头。 干了这些年,他手里攒下三千多块钱。 这已经是巨款了。 也是他能够有闲心跟吴新丽交往,并且偶然还去大城市享受一番的底气。 有时候他都要沾沾自喜地盘算,就是从现在开始,自己什么活也不干。 就是每天跟丽丽坐吃山空,生活条件保持中上游水平,一年也花不了一百块钱吧? 那么他和丽丽享受三十多年不成问题。 到那时候孩子也大了,自己也快六十了,孩子又能养自己了。 也就是说,现在手里这三千多块钱,已经能够保证他这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可是,现在让他不但要把自己全部积蓄拿出来,还需要再去借钱。 他还是接受不了。 黄秋艳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好像很痛心,又好像无比遗憾。 “我好不容易想到这么个好办法,要是做不到的话,你和三姐这事就麻烦了。” “……”钟振军沉默不语。 没错,十分麻烦。 私奔? 自己带着一个孕妇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地方,几乎是死路一条。 任由丽丽把孩子生下来? 那就几乎是把她毁了。 当地人把未婚生子的孩子,叫“私孩子”。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 前边两年下边一个村就出过这样的事。 村里一个姑娘看上了本村一个青年,但是家里人不同意。 没想到俩人背地里干了不可描述的事。 那个姑娘也挺有本事,怀孕期间愣是瞒过了所有人。 直到她把孩子生在了猪圈里。 这种丑事,几乎是百年不遇的。 谁家遇上了,不但她家的父母兄弟等同于遇上塌天大祸。 就是她的本家族人,在人前都抬不起头。 气疯了的父亲当场把孩子扔进沤粪池,姑娘也推了下去。 并且拿着刀,把本村那个青年砍成重伤。 现在那个痛不欲生的父亲还在劳动改造呢! 尤其是吴新丽在镇上供销社,下边的老农民也有很多认识她的。 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四位大娘之一。 如果生了“私孩子”…… 钟振军不敢想象这个话题会不会瞬间引爆全镇,然后永远流传不磨灭。 吴新丽思想就是再新潮,再不在乎,搁不住“舌头底下压死人”。 时间一长,她肯定受不了别人的指指戳戳,受不了到了哪里都被人白眼相向,恶语相伤。 一句话,生了“私孩子”,那就是十恶不赦,在所有人眼里畜生不如的存在。 黄秋艳看看垂头不语的钟振军,叹口气: “看来,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其实我自己也是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 为了拦住新刚,我让他踹了好几脚,到现在腰都疼。 他爷爷那里,我好说歹说,我意思是把三姐关在屋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麻烦了。 反正,现在家里人都对我不满意,觉得我是叛徒。 嗯——你跟三姐再商量商量吧,我得赶紧回去了。 我怕新刚还要闹事。 以后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再来的话,新刚能砍了我! 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黄秋艳转身就要走。 “你别走——”钟振军又跳了起来,急得差点伸手去拉黄秋艳,脸都有点抽搐地看着她: “在少点行吗,少一点能不能解决?” 黄秋艳苦笑着摇头: “包了那么大个厂子,压下那么多的家具,不是小钱。 三千两千根本不管用。 其实这个钱你就是拿出来,也少不了你的。 那些家具现在每天还在处理。 无非就是卖得便宜一点,又不是没人要。” “哦,是这么回事啊!”钟振军开始动心了。 既然就是暂时借自己的,那自己想想办法,凑一凑,倒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五千块钱,也不是小数目,自己还需要去借将近两千块钱。 两千块钱也是一笔巨款啊! 不过,事情都逼到这份上了,再难,也只能迎难而上了。 最后,钟振军一咬牙,跟黄秋艳答应下来。 然后他趁着自己离婚的消息,被调离放映队的消息还没扩散开。 跑遍了自己的亲戚朋友,东家五十,西家一百的,反正但凡能借出来的,他都去了。 好在他是镇上的放映员,这么好的工作,算是亲戚朋友中人人巴结的对象。 所以没人朝他害怕,只要家里有余钱的,都愿意借给他。 七拼八凑,他终于凑够了五千块钱,交给了黄秋艳。 一切都拜托她了。 黄秋艳拿到钱,满口答应,大包大揽,让钟振军放心,她会把家里所有人的思想包袱给卸下来的。 264 断绝父子关系 于是她回家,给了公公三千块钱,让公公先把要债要得狠的人,每人分一部分,搪塞一下。 老呜拿到这三千块钱的巨款,高兴坏了。 这简直是救命钱啊! 就有那么几个债主,要是再不还给人家一部分,人家都要把他家的房子点上了。 他问儿媳妇,这钱哪来的? 儿媳妇说是从一个重要的亲戚家借来的。 当然,黄秋艳建议公公除了要打发推无可推的债主,还要尽量把自己家亲戚的债还了。 毕竟自己只是儿媳妇,自己那边的亲戚有点敏感,老是欠着不还的话,自己这个做儿媳妇的不好跟亲戚们交待。 老呜觉得儿媳妇说得有理。 而且他也知道,既然自己手里有了这三千块钱,亲家公黄有财再来的时候,自己再说没钱,那也说不过去。 不但说不过去,老呜对这位前恭后倨的亲家公,已经有点无法面对之感。 当初刚刚有了这门亲事,两亲家见面的时候,黄有财对这位吴厂长别提多恭敬了。 因为那时候黄有财就是一个普通老农民,而吴厂长,是厂长。 两家其实相当地门不当户不对。 黄家实在是高攀了。 黄秋艳嫁到夏山,而且是厂长的儿子,这属于一步登天。 老黄一家也跟着鸡犬升天,意思是老黄那边的亲戚朋友,对老黄家从此要高看一眼。 尤其是老呜承包了木器厂以后,黄有财两口子从此永远离开了他们的村子,成了镇上的人,再也不回那个穷村庄了——这是黄有财“上镇”之前自己说的。 到了木器厂,黄有财虽然这是负责看大门,但那也是太上皇。 厂里的工人没少被他刁难。 工人们对这个太上皇都十分痛恨。 好在老天有眼,让木器厂很快就垮了。 姓黄的灰溜溜又回了老家。 只不过承包之初,他也借钱给了老吴家。 当然那是闺女黄秋艳来家借的。 黄有财亲自去亲家那里送的钱,而且要了借据。 现在承包失败,债主盈门,凡是来要债的,肯定不会像是来贺喜的那么好的态度。 其中态度最差的,应该就数亲家公黄有财。 黄有财对老吴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讽刺他没本事,好好的厂子都给弄垮了。 人家承包都挣钱,你却是亏欠。 看看现在你家穷得,到了什么程度? 老黄说他当年也是走南闯北的人,走了好几个县,从没见过像姓吴的家里这么穷的! 老吴欠人钱嘴短,被讽刺挖苦得无地自容。 最厉害的是,老黄来讨债越说越怒的时候,都要拍桌子。 如果不是老黄铁砂掌没练到家的话,老吴家多少张桌子也得给拍碎了。 现在儿媳妇主张把她那边的亲戚的债优先还了,老吴当即表示同意,支持。 老黄来要债,实在恶劣得无法面对和忍受。 老吴实在够了。 承包了半年木器厂,老吴亏出一个万元户去。 三千块钱来还债,只不过就是堵一堵最要紧的窟窿。 瞬间就没了。 不过效果还算不错,要债的少了很多。 剩下的,都是态度还算温和的。 老吴终于算是暂时喘口气。 这时候黄秋艳才跟公公说实话,这钱是钟振军送来的。 老吴大吃一惊啊。 这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没想到这个自己死活不认的女婿,还没成亲的,居然替自己解决这么大的难题。 要知道,三千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啊! 能毫不犹豫拿出这么多钱,可见他的诚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吴被感动了。 再说,他也明白,事已至此,自己宁愿三女儿死了,也不让她嫁钟振军。 其实极有可能把三女儿逼上绝路。 或者死了。 或者跟钟振军私奔。 或者真的就把“私孩子”生下来。 无论哪个可能,他都不愿面对。 现在不是生米做成熟饭的问题,而是快要糊了锅的问题。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俩赶紧结婚。 还能把这个丑事遮掩过去。 事已至此。 老吴只能打掉牙和血吞,不答应也得答应这事了。 不过他毕竟心里不平衡,有障碍,虽然点头答应,但是拒绝直接跟钟振军对话。 所有事都是通过儿媳妇中间串通。 其实这也是儿媳妇最想要的效果。 只要她在中间串通,钟振军不跟老吴直接对话,借钱的数目就不会捅开。 而且吴新丽现在几乎跟她爸恩断义绝,既不回家,也不跟老爸对话。 所以这个钱到底借了多少,老吴一直蒙在鼓里。 黄秋艳用她截留下来的两千块钱,拿出一部分还了她哥哥,还有她家几个亲戚的债。 剩下的,是用来安家的。 她晚上在被窝里,撺掇男人跟家里人闹分家。 老吴只有一个儿子,分什么家啊,老吴坚决不同意。 不同意儿子就跟他闹,说人家的儿子结了婚马上就分出去的,为什么咱们就不能分? 被他闹得没办法,老吴两口子搬到南屋去住了,正房让给了儿子。 既然分了家,这以后再来要债的,黄秋艳两口子概不接待。 已经分家了,有事去南屋,找负责人,吴厂长。 至于钟振军拿出这五千块钱巨款,还一心盼望着老丈人把积压的家具卖出去以后还他的,那就不是黄秋艳能负责的了。 可怜钟振军还没正式成为老吴家的女婿,先有了老吴家的特色——负债累累,债主盈门。 因为他借的那些亲戚家,都是下边农村的,一开始去借的时候,也没说要借很长时间。 借钱嘛,往往为了达到目的,在开口借的时候,都要跟人承诺很快就会还人家的。 老农民嘛,第一比较认死理,以为既然振军答应就是借钱应急,很快就会还回来,他就一定会还回来。 第二呢,很多老农民可以说格局很小,比较抠门,在钱财方面也比较焦虑。 也就是说,他们这点积蓄来得不容易,对积蓄看得也相当之重。 只要钱在家里放着,心里就踏实。 借出去了,虽然知道还会回来,但是从借出去的那一刻起,心就提溜起来了。 钟振军借钱没几天,就开始有亲戚朋友上门来了。 平常这些人,怎么敢到镇政府大院里来啊。 可是现在,却是成群结队来镇政府大院找振军。 一开始的时候,嘴里不说,但是他们能往这里一站,来的目的不言自明。 就是不放心他们的钱,来到振军身边,希望振军赶紧把我那钱还回来。 这几天钟振军精神高度紧张,压力很大。 因为他要跟吴新丽商量如何操办婚礼。 还要收拾东西,做好交接,准备去农电站上班。 还有络绎不绝到他这里,嘴里不说,其实是来要债的亲戚朋友。 然后,最让他感觉无法面对的,就是家里的父母终于听说儿子离婚了。 面对瞪着血红眼睛的质问,钟振军除了嘴唇嗫嚅,他哪里敢亲口跟父亲承认自己跟魏红离婚了呢! 可是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父亲一看儿子的样子,就知道邻居们听到的传言是千真万确了。 这下再无怀疑。 暴怒的父亲劈头盖脸照着儿子脑袋就是一通巴掌。 钟振军抱着脑袋,既不敢反抗,也不敢躲。 任由父亲的暴打。 他只希望父亲打自己一顿出出气,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啊。 老头打了儿子一顿,自己也是老泪纵横。 儿媳妇自从过门,就撑起了那个家。 左邻右舍谁不说,儿媳妇旺夫啊! 一点不假,自从儿媳妇过门以来,这个家越过越好。 连不能下炕的老婆子都能出出进进,还力所能及地干轻一点的家务活儿了。 有儿媳妇的这九年,老头一天比一天幸福。 可是现在,儿媳妇被儿子给休了。 他们这个家,也就破了。 老头知道,打儿子,也就是忍不住出出气而已,解决不了问题。 真正解决问题,就是要让儿媳妇回来。 所以打了儿子一顿之后,老头给儿子扔下一句话:“你把我的儿媳妇和孙子孙女马上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265 这是幻觉 一听老爹要跟自己断绝父子关系,钟振军呆了呆。 知父莫如子,他知道父母对儿媳妇的感情极深,依赖感极强,也知道老爹不是吓唬自己。 如果找不回他们的儿媳妇,老爹真的能跟自己断绝父子关系。 断绝父子关系,可能在老爹看来已经是对儿子最严厉的处罚了。 当然,钟振军也确实被这句话给吓住了。 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这年头名声就是人的第二生命。 要是连老父亲都宣布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在其他所有人看来,这个人得多么地大逆不道啊! 那他钟振军就别想在镇上立足了。 不过老爹这句狠话也让钟振军立马想到了一个人。 那就是他的丽丽。 每当他跟丽丽讨论到离婚的问题时,钟振军都会说到自己父母对魏红的感情之深。 而且每次都会胆战心惊地说:“如果我跟她离婚,俺爹和俺娘肯定要跟我断绝关系,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丽丽也总会柳眉倒竖地说道: “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你怕什么? 现在的情况是你已经长大成人,不是三岁孩子还得吃奶,还得父母养。 反过来你的父母年纪越来越大,以后他们就靠你养了。 断绝关系,害怕的应该是他们,怎么还把你吓成这样!” 是,从逻辑上来说,丽丽这话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是钟振军又知道,现实中没这么简单。 父子之间,好像不是单纯用“谁依靠谁”这种利益关系来衡量的。 至少钟振军从小受的教育,和他所处的这个社会环境,是承受不了断绝父子关系这样严厉惩罚的。 现在他面临的情况是,如果不能把魏红叫回来,父母真的会跟他断绝关系。 可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没有办法把魏红给父母找回来。 但是,他可以给父母找回儿媳妇来。 只不过就是换了个人而已。 他无法给自己的女儿和儿子找一个亲妈回来,但是他可以给父母再找一个亲儿媳回来。 当然,他知道说出丽丽的事,父母肯定不会接受。 至少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 可是,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何况,丽丽不丑。 不但不丑,还是供销社的售货员,跟他的以前一样,也属于“八大员”之一。 还是黄花大闺女。 这个钟振军可以用人格保证,他是第一个开荒的人,是丽丽唯一的男人。 为了增加对老爹的说服力,他没有把老吴家的真实情况抖搂出来。 而是移花接木地向老爹描述了老吴家多么有钱,自己未来的老丈人是个厂长,云云。 他以为这些好条件,能够弱化老爹的怒气。 看在对方这么好的条件的份上,父母也就勉强同意了吧! 没想到还没等他异彩缤纷地描绘完,老爹就再次爆发了。 跳起来又开始暴打儿子。 刚才暴打儿子,只是一边打一边流下悲伤的浊泪。 这次暴打,不但加了力度,而且是边打边哭,边哭边骂。 骂自己的儿子是没有人性的畜类。 是忘恩负义,贪图富贵,抛妻弃子,不孝父母的陈世美。 老钟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孽种! 这让他以后可怎么有脸见人啊…… 钟振军还是抱着脑袋,既不敢躲闪,更不可能还手。 老爹打完了,是哭着走的。 临走时还是那句话,他只要原来的儿媳妇,要是儿子不能把儿媳妇找回来,那么儿子他们也不要了。 反正,老两口也有绳子也有敌敌畏,再说邻村那个水库也没有盖子。 老爹已经走了好长时间,钟振军还是呆在那里。 保持石化状态。 离婚之前,对于离婚可能引起的后遗症,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知道一旦离婚,就会面临许许多多的麻烦。 可是,他以为他能够面对,能够解决掉那些麻烦。 可是,当一桩一件的麻烦接踵而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有不能承受之感。 而且,让他感到了无比的痛苦。 毕竟,魏红确实是个贤妻良母,是发自内心深爱他的好女人。 九年夫妻,焉能没有一点感情? 不但有感情,而且从一开始的感激,到后来的依靠,钟振军早已把魏红看做比父母更重要的亲人。 只是,这种感情经不起某些身心享受的冲击而已。 现在离婚了,他自由了,也永远失去了支撑家庭的魏红。 失去亲人和幸福家庭,其中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的内心知道。 本来,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和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去离婚,是奔着过上更幸福生活的目标去的。 不是要来承受痛苦的。 早知离婚如此痛苦,他无论如何不离。 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因为离婚,还要欠下巨额债务。 现在债主盈门,他倍感压力和焦虑。 正在呆呆地胡思乱想,突然办公室外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动静。 所谓“奇怪”,是因为在他还没扭头往外看的时候,听得出好像是有一辆车过来了。 但是,他听惯了拖拉机的“哒哒”声,还有130汽车那种大气的发动机轰鸣。 从没听过这种动静不大,但是明显有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 扭头一看,正好看到一辆车停在了他办公室门口一侧。 这是一辆什么样的车呢? 他从来没有见过。 就是在电影上,哪怕他看了好多的外国电影,也没见过这种车型。 只能说,这是一种最新的车型。 从锃明瓦亮的外观上,也能说明这是一种最新的车。 他只顾用疑惑的目光去打量这辆车了,居然没注意到车里的人。 直到“爸爸”的喊叫,才让他如梦方醒一般打个激灵。 这才看到后排的车玻璃上贴着两张兴奋的小脸。 这不是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吗? 回来了? 坐着这辆—— 钟振军突然就像被雷劈了一样颤抖了一下。 因为他在“咔”的车门打开的声音当中,看到了迈腿下车的驾驶员。 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哦不,前妻,魏红。 魏红开车来的? 而且,这还是魏红吗? 钟振军瞬间怀疑自己刚刚被老爹打死了。 或者打昏过去了。 这是产生了幻觉。 魏红就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从十八岁就嫁给他了。 九年的夫妻,还有谁比他更了解魏红! 魏红最多就是学会了骑自行车,会推小推车。 其他跟“车”字沾边的东西她就没摸过。 可是仅仅离婚十多天的功夫,怎么就开着这样一辆崭新的轿车回来了? 轿车啊! 现在镇领导还是坐130。 县领导还是坐吉普子。 自己的,前妻,开着轿车? 而且她那身穿着,是钟振军从来没见过的。 大概他在现在最新的电影里见过,应该是大城市最流行的款式。 本来魏红就个子高挑,那收腰的上衣,更显得她腰是腰胯是跨,风姿绰约。 这是结婚九年,钟振军都没有见过的形象。 一瞬间他几乎能够确定,眼前这位开车过来的女士,只是面貌和身段跟魏红相似而已。 她绝对不是魏红。 因为魏红绝对不会十几天的功夫就会开车,也不会有这样前卫的打扮,以及这样高雅的气质。 266 想搞什么 钟振军正在惊疑当中,仿品魏红已经放倒驾驶座,把后座上俩孩子,就像撒小鸡一样放了出来。 俩孩子也真像两只欢快的小鸡,跑进办公室,扑到爸爸身上。 被真实的孩子抱住,钟振军才终于能够确定,这不是梦。 “那个——”钟振军犹豫地指着外边,“开车的——阿姨,是谁?” “爸爸——”俩孩子居然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那是妈妈啊!” “你妈妈……”钟振军喃喃地重复着。 是的,他看着像是孩子的妈妈。 可是,她又怎么可能是孩子的妈妈呢? 原来那个家庭主妇魏红,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然后钟振军又注意到,俩孩子的穿着打扮也完全不一样了。 或者,他都怀疑这还是不是自己那俩孩子? 因为,不看脸的话,只看衣服。 或者,只闻味儿。 绝对不是自己的孩子。 而是从大城市来的。 因为孩子的穿着打扮,跟大城市的孩子完全一样。 其清洁程度也跟大城市的孩子完全一样,身上还有香喷喷的味道。 农村孩子是从来不洗澡的。 可能夏天会去下河。 如果是女孩子,夏天都不能去下河,可能从出生到出嫁,都没洗过澡。 接着,钟振军又赫然看到,俩孩子戴着,手表。 是的,手表。 农村孩子是没有戴手表的,因为绝大多数的大人都没有手表戴。 可是这俩孩子,俩手腕子上都戴着手表。 而且,每个手腕子上戴着两块。 也就是说,每个孩子都戴着四块手表。 钟振军瞬间想到,自己的,前妻,这十多天是不是带领俩孩子抢劫去了? “你们——”钟振军抓住孩子的胳膊,颤声说道,“你们哪来这么多手表?” 两岁半的儿子说话已经像个小大人,他指着姐姐笑着叫道: “是姐姐抓的,她手太小,才抓了这些,要是让舅舅抓的话,能抓好——多呢!” 钟振军脑袋“嗡”一声,怎么听着还是像抢劫,或者抠兜的? “你妈——也不管?” “俺妈不敢抓,舅舅拿着她的手都不抓,还吓得往后退呢!” 钟振军脑袋嗡嗡得更响了。 难道大仓和魏红为了报复自己,要把俩孩子弄去学抢劫,或者当小偷。 这个需要从娃娃抓起? 这时魏红也走了进来。 女儿跑上去抓住妈妈的手腕子,袖子推上去,露出妈妈腕子上的表: “爸爸快看,妈妈的手表才漂亮呢!” 钟振军又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幕不是真实的,而是做梦。 因为他在电影上,还有杂志上,看到这款手表。 这块表叫劳力士。 是目前国内最高档的进口表。 没有之一。 钟振军之所以对这一款金表印象如此之深,是因为他和吴新丽看完电影之后,在杂志上又看到了这一款金表的介绍。 记得当时吴新丽说过,她这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也能戴上这样一块金表。 所以此时此刻看到前妻腕子上这一款劳力士金表,钟振军除了感觉是在做梦,真的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结婚九年了,刚结婚时家里穷,他买不起手表给老婆。 后来有钱了,他能买得起一块沪海牌手表,但是朴实的老婆无论如何不让他乱花钱。 为什么,一旦离婚,前妻就性情大变? 而且瞬间变成地主婆? 不,地主婆也戴不起这么贵的表。 钟振军甚至认为,就是本县最有钱的人,也不会拥有这样一块劳力士金表。 看他眼睛直直的样子,魏红似乎并不希望让前夫看到自己的手表。 她推开女儿的手,把袖子放下来,遮住手表。 这时副驾驶的车门一响,钟振军愕然抬头,看到大仓从车上下来了。 大仓在办公室外面拍拍手,招呼俩孩子:“舅舅带你们玩玩儿去,让妈妈跟爸爸说说话。” 俩孩子还真听话,欢呼着就跑出去,一边一个拉着舅舅的手,欢蹦乱跳走了。 钟振军心里五味杂陈。 因为他看得出,俩孩子对这位“表舅”,看起来比对他这个当爸爸的都亲。 钟振军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老——前妻,越看越感到陌生。 这不是他九年婚姻的老婆,更不是那个曾经的家庭妇女。 她跟俩孩子一样,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身上淡淡的香气,都能证明她不是家庭妇女,而是城里人。 要是再考虑到她戴金表,开车这些因素,那就不仅仅是城里人那么简单。 而是大城市的,相当高级的人。 魏红其实自从进来,就把目光别到一边。 她不敢去看钟振军。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 她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内心在反复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哭。 不要在这个负心人面前流泪。 可她好像有点管不住自己。 刚刚她走进来,俩孩子搂着爸爸欢声笑语的一瞬,让她以为自己没离婚。 自己还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可是一瞬之后,残酷的现实就让她心痛得受不了。 虽然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面对了。 可是真正面对的时候,依然是不能承受。 接受不了。 “你——回来了?”钟振军说。 魏红:“……” “坐吧。”钟振军清清楚楚看到了前妻眼里盈满了泪水。 这才终于切切实实地确定,没错,这就是自己曾经的老婆。 办理离婚的那天,她就是这副样子。 只不过那天她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嘴唇,今天没咬,只是紧紧抿着嘴唇。 魏红行尸走肉一般找个凳子坐下,屁股一沾凳子面,她的双腿好像用尽了全部的力量。 眼泪也再也控制不住。 突然就捂住脸。 强烈的情绪让她滚圆的肩头不受控制地颤动。 手掌里面传来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泪水顺着手腕流下来,瞬间打湿了衣袖。 钟振军很是替她心疼那块金表。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被泪水浸泡呢! 好一会儿,魏红这才停止了哭泣。 掏出手绢把脸上擦了擦。 喉咙之间偶然还有“咕咕”的余韵泛上来。 钟振军很不自然地咳嗽几声,问她:“这些天你们去哪儿了?我很担心。” 魏红并不直接回答问话,而是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大仓写的,你看看。” 钟振军十分疑惑,大仓又写什么东西? 想搞什么? 267 一定要复婚 钟振军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个抚养协议。 大意就是魏红自愿孩子的抚养权归男方钟振军所有。 但是鉴于目前孩子还小,所以跟男方达成协议,暂时让孩子跟着女方生活。 等孩子大了,十八岁成年之后,再回到男方身边。 孩子成年之前的生活费,男方可以根据自己的经济条件,适当给予女方一定补偿。 钟振军拿着这份协议,怎么看也无法理解。 在他的印象当中,大仓不是傻子啊! 那他为什么要替表姐写这样一份协议呢? 明明孩子属于男方,大仓却要让女方替他抚养。 甚至,男方可以根据经济条件适当拿出一点抚养费。 也就是说,如果男方经济条件不好,不出抚养费也是可以的。 此刻的钟振军认为只能有两个可能: 第一,大仓是傻子,净给他的表姐出馊主意。 第二,大仓跟她表姐有深仇大恨,所以才胳膊肘往外拐,用这个协议来坑表姐。 魏红出钱出力,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养到十八岁,孩子还要回到男方身边。 那么魏红到时候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且钟振军也知道,不管是寡妇,还是离婚的女人,如果带着孩子,二婚就比较困难。 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不喜欢自己老婆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何况她还要带着俩孩子!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这份协议了。 试探着问:“你——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内容吗?” “知道,大仓给我念了,也给我解释了。” “那你——还想跟我签这个协议?” 魏红坚定地点点头。 钟振军再次无语。 在他看来,如果大仓真的跟他表姐感情深厚,真的是为了他的表姐好。 如果他表姐真的想要孩子的话。 那么,他不是跟郑镇长等领导都熟嘛,而且民政所所长还是郑镇长的连襟。 大仓可以走后门,替他表姐把孩子的抚养权夺回来。 而不是明明抚养权在男方身上,女方却无怨无悔地抚养孩子。 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才又问道:“你——又不能挣钱,一个人带着俩孩子,能养得起他们吗?” “我养得起!”这话让魏红抬起了头,语气坚定地说: “我不但养得起,我还要让孩子在城里边上学。 我以后或者自己做生意,或者跟着大仓干。 不管干什么,我都能让俩孩子过得好好的。” “你——能做生意?”钟振军惊讶极了,自己的前妻一天学都没上,就是卖鸡蛋,除了五毛钱俩,买三个她能算得出多少钱吗? 魏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表情:“我能做,这些天我跟着大仓去了一趟南方,到了好多大城市,这一趟下来,我就分了六万块钱。” 啥? 钟振军一下子蹦了起来。 他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声音都颤抖:“你,你——再说一遍,分了多少?” “六万啊!” “你知道六万是个什么数目吗?” 魏红摇了摇头:“我算不出六万有多少,但是我知道,这一趟我挣了六个万元户,六万块钱放在我面前,这么大一堆。” 说着,魏红俩手比划了一下。 钟振军再次石化。 不得不说,他已经快成化石了。 因为今天他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数次石化。 六万? 前妻跟大仓去了一趟南方,十多天的功夫,就挣了六万? 他们这是干什么去了? 贩-卖-人-口也不会这么挣钱吧? 他理解不了。 也完全无法想象。 但他知道魏红绝对不会骗人。 魏红大概从出生到今天,就没说过一句骗人的话。 而且魏红比划的那一堆钱,也足够六万。 就在这一瞬间,钟振军想到刚才老爹说的话: “这么旺夫的老婆你不要了,你这是烧的啊! 你知道左邻右舍都怎么说你吗? 说你这叫碰上财神使棍打。 人家都说了,旺夫的媳妇进了家门,咱家的日子越过越旺。 从旺夫的媳妇离开家的那一天起,咱们家一天一天就败了!” 老爹声泪俱下地哭诉这些话的时候,在钟振军听来还感觉可笑。 多么愚昧。 多么可笑的封建思想啊! 自己家能越过越好,是因为自己当上了放映员,工资高的缘故。 而自己能当上放映员,是因为自己的哥哥牺牲的缘故。 这些跟魏红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好不好? 魏红只不过是沾了男人的光而已…… 可是现在想想,他感觉老爹的话是可信的。 父老乡亲的话不是乱说的。 几千年来有关于“旺夫”这个概念,也不会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肯定是有一定的科学道理,才流传至今。 而且今天,就活生生在他身上展示出了“旺夫的女人”威力。 如果单单他欠下债,他不会这么相信旺夫之说。 如果单单魏红赚了巨款,他也不会那么相信。 可是,为什么一旦离婚,魏红就发了大财? 而他为什么一旦离婚,马上就债务缠身? 这只能说明魏红旺夫。 如果自己不离婚的话,至少手里有三千多块钱的存款,而且还是镇上的放映员。 日子肯定是幸福美满的。 而自己之所以欠下一屁股债,就是因为跟吴新丽纠缠,不得不出钱替她家还债。 ——这是实实在在的因果关系。 完全符合逻辑的啊! 初夏天气,并不热,但是在短短的时间之内,钟振军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不敢往下想了。 因为继续往下想的话,那就是他马上还要跟吴新丽结婚。 从此就跟那样一个“不旺夫”的女人捆在一起,过一辈子。 那么,自己的日子到底会败到何种程度? 魏红其实自己进来,就没敢看钟振军一眼。 可是听他好长时间不说话了,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只见钟振军一脸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怎么了?”她不禁急问,“大仓在那上面写了什么?” 她以为大仓可能还在纸上写了什么不利于钟振军的东西,只是怕表姐着急,怕表姐听了不同意,所以并没有把那些不利的话念给表姐听。 钟振军悚然一惊,然后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是说他念给你听,都给你解释了吗?” “是啊,他念给我听的,都是对你有好处的,对你没好处的他没念啊!” 钟振军摇摇头:“没有,没有对我没好处的地方。” “那你这是怎么了?”魏红只要看了钟振军一眼,一颗心就软了下来,口气也不由自主变得关切。 “没什么,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大仓这样写,是对你不利。” 魏红又低下了头:“这些他都给我解释过,反正我有钱,我不怕。” 钱! 是的,没错,现在钟振军听不得这个“钱”字。 即使是以前家里穷,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让他对钱充满了如此的渴望。 六万! 六万啊! 如果自己能和魏红复婚,那么,自己至少就有六万块钱了。 这么多的钱,可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 而如果自己跟吴新丽结婚呢? 可是还身背将近两千块钱巨额债务啊! 复婚? 此时此刻,这两个字是如此强烈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268 倒持干戈授人以柄 大仓带着俩孩子出去玩了一圈儿。 回来的时候看到表姐趴在桌子上“嘤嘤”地哭,钟振军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一看这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的情景,大仓就知道不大好,这里边又出问题了。 俩孩子看到爸妈哭了,他们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魏红赶紧起来哄孩子,掏出手绢给孩子擦眼泪。 钟振军擦干眼泪,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爸爸带你们出去玩儿。” 只把这一对表姐弟留在屋里。 很明显是他躲出去,让表姐弟商量事情的。 大仓看明白了,钟振军跟表姐之间肯定又有什么约定! 果然,表姐眼看着他们爷仨走远了,这才对表弟说道:“大仓,你说我们还能复婚吗?” 呃! 表姐这话问的——让你表弟如何回答? 结婚,离婚,复婚……这都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 表姐相信表弟,把表弟当主心骨不假,可是表姐如果想复婚,表弟能表示反对吗? 那是完全不可以的。 尤其是表姐开始絮絮叨叨地跟表弟说,之所以有复婚的想法,全都是为了孩子。 刚才钟振军跟她商量复婚,也是说为了孩子。 离婚的时候,想不了那么多,只有离婚之后,才知道一家人离散对钟振军来说是多么地痛苦。 大仓找个凳子坐下,静静地听表姐叙说。 “他说是被那个女人给骗了,让他离婚,他就稀里糊涂离婚了。 直到离婚以后,想老婆,想孩子,想得都受不了了,他才知道自己多傻。 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老婆孩子,就是一家人在一起。 他让我给他一次机会,更是给俩孩子一个机会。 孩子不能爸,也不能没有妈,孩子更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表姐说到这里,鼻子一酸,忍不住又开始哭。 她是一个清白的,从里到外都是清白的。 从听到钟振军告诉她,他在外面有人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原谅他。 他再也不是那个自己深爱的人。 那种背叛的痛苦,是她二十七年人生以来感受到的最大痛苦。 是一种让她生不如死的痛苦。 可是,人难道仅仅是为自己活着的吗? 就是再痛苦,她就是对钟振军再伤心,再嫌他脏,也得为孩子着想吧! 为了孩子,她连死的诱惑都能抵抗,还有什么是不能忍的呢! 哪怕复婚以后跟钟振军分开睡,以后就当亲戚一样相处,只要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所有的一切她都能忍受。 表姐一边哭,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跟表弟说明白了。 另外她还告诉表弟,钟振军被调离放映队了,是郑镇长提出来的,要把他调到农电站去。 “振军说了,这都是因为离婚才造成的,他无怨无悔。 谁让他一时糊涂呢! 就是让他回家种地,只要能一家团圆,老婆孩子能在一起,让他干什么都是幸福的。 可是,大仓——” 表姐眼巴巴地瞅着表弟。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因为离婚,引起郑镇长的不满,从而把钟振军从放映队调离。 可是现在马上要复婚了,大仓能不能跟郑镇长说一下,给转圜一下呢? 大仓对表姐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既然表姐希望钟振军还是要留在放映队,那么他可以去跟郑镇长说一下。 毕竟,钟振军这个放映员的职位,不管是对他,还是对表姐,那都有很深的情结。 “那好,”大仓站起来,“趁着现在还没下班,我过去看看郑镇长在不在!” “大仓!”表姐不由自主叫了一声。 “怎么了姐姐?”走到门口的大仓停下脚步。 表姐泪流满面地哽咽道:“你别怪姐姐,你为姐姐操了那么多心——” 大仓笑了笑:“只要姐姐好,你弟弟干什么都行!” 表姐捂着嘴一下子扑在桌子上,肩膀又在剧烈地颤动。 大仓心里一阵阵作痛。 被自己深爱的男人背叛,这种痛苦不用亲身经历,光是想想就够人受的。 现在为了孩子,又要跟让自己伤心到生不如死的人复婚…… 可怜的表姐! 她的可怜还在后面呢! 大仓到了郑镇长的办公室。 郑镇长还没下班,一看小梁来了,笑道:“回来了,听说这次出远门了?” “嗯,去了趟深圳。” 郑镇长感慨地说:“还是开车好啊,全国各地,想去哪儿去哪儿。” 小梁歉意地说:“郑镇长,上次您打电话叫我过来,我却什么都没谈的就跑了,太对不起您了!” 郑镇长豁达地摆摆手: “跟我客气什么! 再说你出门之前不是打电话跟我道歉了嘛。 然后又让石国良来看的车,谈的价钱。 现在车也卖给你们了,什么都没耽误。 你就别提那回事了。” “可是,镇上不是希望我再承包木器厂嘛,我没做到。” “没做到就对了。”郑镇长说,“好好的木器厂,让吴光荣给弄成个烂摊子,牌子都臭大街了,谁接手谁倒!” 小梁点点头:“是啊,当时我就是想跟你这么解释一下的,可是没想到正好碰上表姐离婚,我也是急了——” 郑镇长摆手说:“不是说了嘛,别提那茬了,不怪你。 当时看你哭成那样,我心里也是很生气。 钟振军乱搞男女关系,放在几年前,应该立马开除。 可是现在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对于个人问题咱们当领导的管不着了。 既然不能开除,那我就把他调离,放映员的岗位影响面太广,钟振军不适合。” “嗯——”小梁斟酌着说道,“郑镇长,您提出把钟振军调离放映队,这里面是不是还有给我出气的意思?” 郑镇长瞥了小梁一眼,哈哈一笑:“这话可不敢乱说,不过,现在就咱俩人,我承认,里面也有你的因素。” 小梁一脸惶恐地说: “其实我是刚回来,就是因为听说钟振军要调离放映队,就赶紧来找您。 我知道您是为了给我出气,也是看不惯钟振军的生活作风。 可是,毕竟我跟您走得很近。 现在他刚离婚,你就提出把他调离。 这个——里面的原因,应该很多人都能看明白。 现在好好的,谁也不会拿这当回事。 可是,如果有点风吹草动,或者有谁对您有意见。 打个小报告什么的,这可都是给人留下口实啊! 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 真要那样的话,就是我连累了您。 为了钟振军那样的人,实在不值得咱们这样做。 您觉得呢?” 郑镇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269 还真是灵验啊 郑镇长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说:“你说的没错,姓钟的是好是坏,不值得我这样做。” “那——还有弥补的办法吗?” “有。”郑镇长说: “这个好办,我去跟一把手谈谈这事,实话实说。 就说你跟我走得很近,而你跟钟振军又是亲戚关系。 当时我提出把他调离,只是考虑他离婚了会影响工作。 但是没考虑到你跟我这层关系。 毕竟,我也要避嫌嘛。 所以,如果因为钟振军离婚了就马上把他调离,显得好像是我挟私报复似的。 所以,为了避嫌,我必须要保他。 哪怕以后他不干了,或者被开除,那都跟我没关系了。” 小梁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又跟郑镇长闲聊了几句,就告辞出来了。 回到放映队的办公室,表姐已经不哭了,红肿着眼睛,呆呆地坐在那里。 不得不承认,表姐刚离婚的时候万念俱灰,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可是跟着大仓出门十多天,虽然有所清减,但也没见憔悴多少。 可是到了这间办公室短短的时间,表姐的脸色瞬间看出憔悴来了。 “他们爷仨还没回来啊?”大仓问道。 表姐呆呆的,微微点头。 表弟回来,她的眼圈儿又迅速变得更红。 她很清楚表弟对钟振军有多么痛恨。 因为表弟对表姐感情是如此之深,比亲姐姐都亲,才会对伤害表姐,背叛表姐的人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现在表姐居然要跟那样一个肮脏的人复婚,表弟内心对表姐的失望和伤心,表姐不用猜也能知道。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为了孩子。 全都是为了孩子啊! 只要有一线之路,能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她都会去争取。 这十多天来,虽然大仓努力地让她高兴,让姐姐忘掉离婚的痛苦。 可是行程当中的一草一木,每一个小细节触及到往日的回忆,或者听到路边有孩子在喊爸爸,表姐瞬间就会心如刀绞。 一旦离婚,不是孩子没爸爸,就是没妈妈。 哪个选项对孩子来说,都是从此无边无际的痛苦。 虽然她知道即使复婚,钟振军背后那个女人的阴影永远不会走出自己的内心。 那种痛苦是每时每刻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可她还是决定义无反顾。 对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的幸福更重要。 只是对不起自己表弟的良苦用心! 看着表姐迅速憔悴的面容,大仓心里很难受。 姐姐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为什么老天就这么不公,让她摊上这样的一个渣男! 他安慰表姐道:“姐姐,我已经过去跟郑镇长说好了,他答应让姓钟的留在放映队。” 哦? 是吗! 表姐都替钟振军无地自容。 大仓无论多恨他,可是为了他的表姐,居然去找郑镇长替他说话。 还把他这么好的职业给保留下来! 太委屈大仓了啊! “大仓,姐姐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姐姐你别这么说,你复婚就对了,其实,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俩能复婚。” 啊? 表姐愕然,抬起泪眼盯着大仓,完全不敢相信。 她以为这是大仓怕姐姐伤心内疚,才故意这样说的。 大仓解释道:“姐姐,这个话题我从来没敢跟你讨论过。 可是现在你和他既然商量着复婚,我就可以说了。 那天在这院里,我听到你们离婚了,而且你一个孩子也不要。 我就知道,姐姐不想活了——” 大仓喉头发紧,一下子哽住了。 表姐更是泪如雨下。 “我不能让姐姐死啊,姐姐和俺娘一样,都是我最亲的人——”大仓鼻子一酸,又说不下去了。 好长时间,大仓才平复了情绪,继续说道: “抛弃你的人不管你的死活,可我不能不管。 所以我要带你们娘仨出去玩儿。 我用尽了所有办法,就是要让姐姐高兴。 希望姐姐能忘了痛苦,能快乐一点儿。 你有没有发现,我给你们买东西,花钱从来不心疼? 这么贵的表,我眼都不眨就给姐姐买了。 还有跟姐姐说,这一趟就分你六万块钱。 那都是为了让姐姐高兴。 其实,怎么可能分那么多呢? 还有买表的钱,出去这一趟的花销,只要你们复婚,这些都得姓钟的给我报销。” 哦! 姐姐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表弟的良苦用心。 是啊,表弟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只要能让姐姐忘了痛苦,不再去死,花点钱算什么。 她点头说道:“待会儿我就跟他说,让他给你报销,你从六万里面拿出一千,我也没怎么花,待会儿给你。” 大仓掏出一张纸条看了看: “这一趟你们娘仨大约花了三千块钱,当然最贵的是那块表,花了两千多。 姐姐你戴着就行了,权当他给你的补偿。 你和孩子的花销是我应该花的,我不要钱。 只要他把表钱给我就行。” “那怎么行!”表姐急了: “花了三千多,就要让他给你三千多。 我知道他有钱,这些年攒了不少。 他能拿得起!” “好了姐姐,现在先不讨论这个。”大仓看看表又站起来: “现在还没下班,我去民政所那边看看。 给你们办离婚手续的是郑淑叶的小姨夫,我先跟他打个招呼。 问问复婚需要什么证件,还得办什么手续? 听说好像挺复杂的。” 大仓又急匆匆走了。 果然是去了民政所。 进去跟郑淑叶的小姨夫东拉西扯一阵子,主要就是说那天看到自己表姐离婚,有点失态了。 小姨夫表示理解。 并关切地问小梁的表姐现在怎么样? 因为离婚那天,他看女方情绪很不稳。 “没事,当场接受不了,过一阵子就好了,现在好多了。” 闲聊了几句,其实一句关于复婚的话题都没说。 魏红可是以为表弟又去给自己走后门去了。 心里对表弟的亏欠更厉害了。 一会儿钟振军兴高采烈领着俩孩子回来。 魏红先把大仓去找过郑镇长那事跟他说了。 “哦,怪不得呢!”钟振军恍然大悟。 刚才他碰上放映队的队长,队长通知他,不用收拾东西办理交接了。 因为镇上决定,让他继续担任放映员。 这对于钟振军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又惊又喜啊! 领导讨论决定的事,已经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了。 没想到突然之间峰回路转,自己又“官复原职”! 然后他立马就想到“旺夫”那一说了。 难道就这么应验? 270 真有六万块钱该多好啊 大仓带着孩子离开那会儿,钟振军向魏红做了检讨,苦苦哀求,并且拿出孩子缺爹少娘的可怕后果吓唬她。 并且保证从此跟那个引诱自己的女人一刀两断。 顿足捶胸,指天画誓!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硬兼施之下,魏红为了孩子,终于答应可以跟他复婚。 刚刚商定了要复婚,自己马上就恢复了放映员! 看来魏红还真是旺夫啊! 不仅仅如此啊,魏红还带回来六万块钱呢! 离了一次婚,凭空家里多出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六万块钱! 人生际遇,真的是太奇妙了! 钟振军兴奋得简直都要找不着北了。 回到办公室,听魏红跟他一说,这才明白原来是大仓去找了郑镇长。 给他走了后门。 哦,钟振军恍然大悟。 不管怎么来的吧,反正只要自己恢复职位就行。 然后,魏红又把刚才大仓说的话,跟钟振军说了。 什么什么? 钟振军顿时傻了! 六万块钱是假的? 不但没有六万,还得自己拿出三千多块钱给大仓? 钟振军顿时怒了。 简直怒到无以复加,怒无可怒的地步。 自己还紧等着有六万块钱,拿出两千来还债呢! 两千多块钱的外债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再让他拿出三千来? 打死也拿不出啊! 接着他又想到“旺夫”这个词儿了! 此时此刻这个词儿别提多刺耳了! 旺他娘-的夫啊! 这个贱女人简直是杀夫! 带着俩孩子出去十多天,花了三千多! 这得多败家的女人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 还有去他奶-奶的大仓,这是准备坑死老子吗! 你自作主张买一块劳力士给你表姐戴着,回头跟老子要钱? 老子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魏红一看钟振军呆在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一阵儿白的,心知他应该是心疼那三千多块钱。 “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心疼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钱算什么——” “滚蛋吧你!”钟振军突然怒吼一声,“钱算什么是吧?你有钱吗?不算什么你拿三千给我啊!” 魏红被他的怒吼吓了一跳。 不过,她没有再哭。 只是意味深长看着暴跳如雷,喋喋不休发着牢骚,各种咒骂的钟振军。 这时候大仓兴冲冲回来了。 进来门口就大声嚷嚷:“我都说好了,复婚虽然麻烦点儿,可是——” “可是什么啊!”钟振军怒吼一声打断大仓的话,“什么复婚,谁要复婚?” “你——”大仓一脸惊愕,指指钟振军,又指指表姐,“你们俩不是说——” “说你妈-个-逼-啊!”盛怒之下的钟振军已经丧失理智了,指着大仓破口大骂,“你故意花那么多钱,就是要坑我,你想让老子倾家荡产啊!” 大仓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你个狗嘴放干净点,再骂一句试试!” 俩孩子一看急了,一边一个抱住舅舅的腿:“舅舅别打我爸爸……” 钟振军被薅住脖领子,眼看就要提起来了,才悚然惊醒到自己完全不是大仓的对手。 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以为你就是故意让她回来跟我要钱——” 大仓一下把他搡倒在椅子上:“你太高看自己了。刚才是谁说要跟我姐姐复婚?” “没——没有啊,”钟振军昧着良心说道: “我就是看她一个劲儿抹眼泪,故意哄她的。 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离了,怎么可能再复婚呢! 我之所以跟魏红离婚,就是因为包办的封建婚姻,没有爱情。 我和吴新丽是真爱——” “闭嘴!”大仓怒道: “不要跟我说什么真爱!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欲壑难填,为了自己的感官享受。 就是两只狗,一只公狗一只母狗。 我明确告诉你,即使你不跟俺姐姐复婚,我也不会报复你。 也不会把你调离放映队。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俺姐姐,因为俺姐姐虽然让你伤害了,但她不是你。 她就怕你受到伤害。 你追求你所谓的真爱,追求你自己的幸福去吧。 但我明确告诉你,你这样的人,没好。 从你离婚的那天起,离婚这事,将是你后半生永远的痛! 不是我诅咒你,记住我今天的话,你等着看就是。” 钟振军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 大仓拿起他写的那份协议:“既然你又不想复婚了,那这份协议你怎么看?” “我签!”钟振军一把夺过来。 这份协议对自己有百益而无一害,他凭什么不签呢! 其实离婚的时候,魏红表示一个孩子都不要,他还暗暗犯愁呢。 因为丽丽怀孕了,而且从丽丽的言谈当中也能感觉得出,丽丽爱的是他,但并不爱他的孩子。 现在好了,俩孩子让魏红一个人去抚养。 有协议在手,他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推卸掉这份做父亲的责任了。 正在签协议的时候,有人上门了。 因为又到下班的点儿了。 债主们开始陆陆续续上门——上班的点儿,这些老农民不敢到镇政府大院来打扰领导。 一开始钟振军去跟这些亲戚朋友借钱的时候,人家并不知道他离婚了。 经过这些天,镇上的放映员钟振军离婚了这么大的事,肯定已经在全镇都传遍了。 亲戚朋友这些债主当然也知道了。 债主们吓坏了。 在他们看来,振军这是有点不走正道了,不但离婚,还到处借钱。 难道他想卷着钱跑? 这回再来要债,一个个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进来办公室一看振军媳妇也在,虽然离婚了,但是平常关系都很好,还是要打个招呼。 魏红自从钟振军否认有过复婚的念头,她就已经恢复了平静。 再也不哭了。 一看这么多亲戚朋友进来,魏红虽然奇怪,但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大家打招呼。 打过招呼以后,这些亲戚就单刀直入,直接跟振军说明,我们就是来要钱的。 你堂堂镇上的放映员,是公家人,抱铁饭碗的,比我们这些死趴趴种地的老农民高级多了。 不可能借我们的钱不还,赖我们这点血汗钱吧? 钟振军焦头烂额,简直要烦死了。 他多么盼望刚才魏红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大仓真的给了魏红六万块钱。 然后随便拿出一点就能把债还了啊! 271 狗改不了吃屎 要债这事,三番两次要不来,一旦撕破脸,态度那就相当不好看了。 债主都这样的态度了,钟振军还是各种找理由,表示今天拿不出钱来。 希望亲朋好友再坚持坚持,再缓缓,他会尽快还上。 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那些债主都火大了。 直接上去推推搡搡,让他立马还钱。 “你一没盖房子二没娶媳妇,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借我们这么多钱干嘛去了?” “他肯定手里有钱,就是不拿出来!” “是不是想卷着我们的钱跑啊……” 钟振军感觉自己比窦娥都冤。 谁想跑了! 可是事情的真相,又不能跟债主们说。 今天也巧了,正好魏红在这里。 因为魏红不在的话,他还可以编个谎话,说借钱补偿前妻了。 其他又实在想不出不还钱的理由。 被以前都要把他捧到天上,以他为荣的亲朋好友这样逼迫,钟振军难受极了。 尤其是当着前妻的面儿。 他觉得被魏红看笑话了。 她看到这一幕,心里一定很高兴,很解恨吧! 会让她觉得,只要离开她,自己立马就倒霉了吧! 可他哪里知道,魏红此时此刻的心在滴血。 自从那天晚上钟振军向她摊牌,说他在外面有人了,要寻找真正的爱情。 这个男人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一直在迅速地崩塌。 如果说即使她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但她依然努力说服自己要理解振军,原谅振军。 或许振军说的是对的,现在的新思想是对的,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理解不了,不懂爱情,是自己的错。 可是现在呢? 她知道钟振军手里有钱,存了几千块钱总有,那些钱呢? 不但存款没了,还把亲戚朋友都借遍了。 还不还钱! 他这不是个骗子吗? 借钱不还,这在魏红的思想观念当中,那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多的钱,他都弄哪儿去了? 都被外面那个坏女人给骗走了? 最让魏红真正凉透心的,是刚才短短的时间内,钟振军的态度就像演戏一样,变化得太快了。 魏红虽然没上过学,但不妨碍她是个聪明人。 当钟振军再次翻脸,不承认他想复婚的时候,她就看明白了。 钟振军前边苦苦哀求,软硬兼施说得天花乱坠,要求复婚,只不过是因为听说大仓给了表姐六万块钱。 当听到六万块钱是假的,根本就是大仓为了安慰表姐骗表姐的,钟振军立马翻脸。 这——还是人吗? 魏红宁愿被自己深爱了九年的优秀的男人踹了,后半生永远沉浸在伤心痛苦之中。 也不愿面对自己这九年来,其实是瞎了眼。 居然跟一个人面兽心的禽兽过了九年,还对他那么地崇拜,爱他爱到骨子里。 现在再看钟振军被债主推来搡去,他还是不忘时不时把长长的偏分头用手拢上去。 还在竭力维持那个奶油小生的潇洒形象。 魏红的胃里就一阵阵往上泛,就像最强烈的妊娠反应那样想要呕吐。 既然协议都签了,俩人都按了手印,俩孩子从此就归她来抚养了。 接下来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自作自受,钟振军自己欠的债,让他自己面对债主去吧。 大仓这回也不用表姐开车了,放下前边的座位让俩孩子钻进去,让表姐坐副驾驶,由他来开。 只是一路之上,魏红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沉思地看着前面的路。 到了钟振军的家,俩孩子欢呼起来,因为长这么大还没离家那么多天呢。 她们都想爷爷奶奶了。 钟振军的父母在家里,听到门外好像有孙女和孙子的欢笑声,老两口顿时又哭了。 他们以为这肯定是想孩子想疯了,耳朵都出毛病了。 因为老头回家来,跟老婆子把儿子的话说了。 这个年龄的人了,见的事多了,没吃过死羊肉还没见过活羊走吗? 一听儿子那些话,就知道儿子是铁了心不要魏红,邪了心要娶什么干供销社的厂长的女儿。 也就是说,儿媳妇再也不会回来。 俩孩子被儿媳妇带走,也再也不会送回来。 老两口万念俱灰,想死的心都有了。 没想到转眼间,就见俩孩子跑了追逐着跑了进来。 老两口简直怀疑是在做梦。 不是说儿媳妇和孩子都不会回来了吗? 老太太急火攻心又下不来炕了,在炕沿上伸出胳膊揽住俩孩子,“嗷嗷”地放声大哭。 老头哭得动静比老婆子还大。 门口外面,大仓把俩孩子放出去,又坐回车里。 因为他看表姐一直坐着,不想下车的样子。 “还是进去看一眼吧,安慰安慰两位老人。”大仓劝道。 一路上已经平静如水的表姐,突然趴在前面“呜呜”地哭起来。 不仅仅是因为看到这个生活了九年的家,在哭她自己。 还有替曾经的公公婆婆难过。 好好的一个家散了,她和孩子都是受害者。 公公婆婆同样是受害者。 甚至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受这样生离死别的折磨,实在是太可怜了。 “钟振军他不是人!”表姐哭着说道。 “他确实不是人。”大仓劝道: “姐姐,别哭了,为那样的人不值得。 其实他跟那个吴新丽又不是一天了,好几年就在一块儿了。” 表姐倏地直起身子,盯着大仓:“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对,我早就知道。” 表姐厉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跟姐姐说?” “我第一次发现这事的时候,姐姐快要生老二了,你还记得我让他带回来的红糖吗?我就是借着送红糖敲打他。” “……”表姐一下子扶住额头,把头埋了下去。 没错,她记得太清楚了,表弟让钟振军带回来那么多的红糖。 在当时,她还是那么幸福。 可是为什么人性就这么卑鄙呢,钟振军那时候外面就有人了,回家来还人模狗样的。 他怎么可能装得这么好? “他当时已经答应我,不再跟吴新丽来往了。可他没做到,过了些日子还给领导提交了一份离婚申请,其实那时候他就准备跟你离婚。” “那时候就要申请跟我离婚?”表姐再次感到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我给压下了。”大仓说道: “我想办法让吴新丽的弟弟把钟振军打了一顿,还让吴新丽的爸爸看好他的女儿。 我怕姐姐知道这事受不了,我才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 我就是希望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害怕,跟吴新丽断了联系。 以为等吴新丽有了婆家就好了。 可我忘了有人说过,出轨这事,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无论你给他多少次机会,都改变不了狗要吃屎这个事实。” 272 估计得哭晕 “对!”表姐擦擦眼泪,坚强地抬起头: “是狗,永远改不了吃屎! 都怪我,还让你给他走后门,让你欠郑镇长的人情。 领导说的对,就他那样的人,就不配干放映员那个活儿。” “唉——”大仓叹口气,“我所谓了。” 不然还能怎么说? 总不能跟表姐说,自己其实不是在帮钟振军! 自己之所以去找郑镇长,建议不要把钟振军调离放映队,其实就是不想让姓钟的歪打正着。 或者说是因祸得福。 目前来看,农电站还是个苦差事,没人愿意去。 而放映员目前还能保持八大员的荣光。 可是,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了。 接下来不用几年,农电站就变成小小的电老虎,会成为镇上为数不多的好单位之一。 而放电影的,将会成为镇上的最为尴尬的边缘人物。 因为接下来会家家户户有电视,露天电影越来越变成鸡肋。 可以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在家看电视,谁还去夏天热死、冬天冻死的看露天电影啊! 露天电影不再受欢迎,下乡的频次也就越来越少。 放映队最终会完成它的使命。 放映员虽然属于乡镇编制,但是你不干活,政府不会给你发工资。 到后来只能自谋生路。 可这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 一开始,放映事业渐渐衰退的时候,任何一个放映员都不愿面对这个事业日渐衰败的现实。 只要能坚持,就希望能在这个岗位上多坚持一些日子,侥幸有一天还会苦尽甘来。 在那些惨淡经营的坚持中,放映员的身份和生活就像一支飞得最高的火箭,一头栽下来的时候,摔得最惨,扎进地里也是最深。 无论心态还是生活状态,还不如一个正常的农民过得舒服。 钟振军跟表姐离婚,为了照顾表姐的感受,和看在俩孩子的面子上,大仓不会去报复他。 但是也绝对不希望他借由离婚这事,机缘巧合因祸得福,逃离放映员这个火坑。 享了多少福,造了多少孽,早晚都得还回来。 这时候周围已经围过来不少的村民。 这么漂亮的车,老农民从来没见过。 远远地看着这辆车,指指画画,议论纷纷。 有懂行的给大家介绍说:“没见过吧?这叫小卧车,是专门拉大官的——” 话没说完,就见车门一开,振军媳妇从车上下来了。 村民们大惊。 振军媳妇不是带着俩孩子,跟着她表弟走了吗? 怎么还坐着小卧车回来了? 都离婚了,还回来干嘛? 其实这些天,有关于振军离婚这事,已经成了本村,甚至是十里八村,最热烈的话题。 那些不了解情况的,只见过潇洒帅气的奶油小生钟振军的,还是用老封建的有色眼镜看待离婚的女人。 抱定“跟脚的鞋没有扔的”观念。 认为那个女人既然妇德有亏,就该休掉,完全是她自己没有福。 但是本村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这样认为。 因为大家都了解振军媳妇的为人。 振军媳妇不但撑起一个家,把公婆和小姑子、小叔子伺候得很好,在村里人缘也相当好。 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把她休掉。 所以村里人都是一边倒地指责振军不对。 还在猜测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同时大家也替振军媳妇担心。 知道她对那个男人有多依恋,现在让男人不要了,这个媳妇算是彻底毁了。 有人猜测她会寻短见。 也有人担心她钻了牛角尖,会变成神经病。 没想到十几天后,振军媳妇居然还会回到这个家。 而且穿得跟以前也不一样了,看起来很时髦的样子。 只不过,人确实是见瘦了。 脸色也不好看。 眼睛红红的,明显是一直掉泪的样子。 让大家有点放心的,看她精神还好。 看样子,她好像是挺过来了。 既没有寻死,也没有疯掉。 而且还坐一辆崭新崭新的小卧车回来的。 这时候大仓也下车了,村民们认得他,知道他是振军媳妇她大姑家的表弟。 离婚那天,就是她表弟开一辆那么个样子的车,接她娘仨走的。 现在又换了一辆车。 村民们议论纷纷,焦点又放在大姑家表弟身上,猜测他是什么身份。 怎么有这么多崭新的车? 最后结论只有一个,表弟是个开车的! 再没有其他可能了。 因为这年头,你要说这辆车,还有那天来的那辆车,都是表弟买的。 就是把老农民倒吊在房梁上,他们也不会相信。 魏红虽然感觉很难面对前公婆,或者说,她不忍心看到公婆伤心欲绝的样子。 可是事情既然这样了,钟振军不是人,但她希望尽自己的力量,能够抚慰前公婆,让他们少点痛苦。 毕竟这九年来,她已经把公婆跟自己的亲生父母放到同样的位置了。 果然,前公婆见到前儿媳妇,他们用更大声的嚎啕大哭,来表示十多天来对儿媳妇的日思夜想。 魏红看着这个熟悉的家,和二老双亲,也是哭得泣不成声。 等到都哭得差不多了,止住悲声,这才告诉二老,她以后会在县城常住,孩子也在县城上学。 并且拿出跟钟振军签的协议给二老看。 老头认得俩字,看完协议以后当即表示反对。 他认为这是儿子在坑儿媳妇。 孩子断给了男方,却让女方无条件抚养,这样对儿媳妇太不公平了。 儿媳妇表示无怨无悔。 因为,第一,孩子还小,离不开妈。 第二,有后娘就有后爹,她不希望后娘来了,俩孩子受虐待。 前公婆听到这个话题,又开始哭,边哭边骂儿子不是人。 可是,无论他们怎么骂,毕竟儿大不由爷,何况他们已经老了,以后还得靠儿子。 最后只能跟万般不舍地,跟前儿媳妇依依惜别。 前儿媳妇也承诺,有空就带孩子来看爷爷奶奶。 或者爷爷奶奶到了县城的话,可以去看孩子。 还没等上车的,小姑子和小叔子放学回来了。 一看嫂子又回来了,扑上来一边一个抱着嫂子嚎啕大哭。 嫂子又陪着哭了一场。 小姑子和小叔子抱着嫂子,苦苦哀求,怎么也不让嫂子走。 姐弟俩一想到要换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当他们的新嫂子,他们就无法接受。 当然,如果姐弟俩知道,他们那位新嫂子是著名的“夏山四位大娘”之一,估计现在得哭晕过去。 273 英子很生气 从村里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魏红好像终于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 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好像到现在为止,这才终于算是离完婚了。 不过,另外一件心事又涌上心头。 那就是她们娘仨的现实生活问题。 她知道大仓让她们娘仨先住在县城那处房子里,这是真的。 但是六万块钱,不管真假,她不能要。 接下来,她能干点什么,才能保证娘仨的生活呢? 还有,她觉得大仓就是因为被钟振军抛弃自己,从而冲动消费,才给自己买这块表。 目的就是为了让钟振军看看,他表姐离开姓钟的,会过得更好。 可是这表太贵重了,自己这样身份的人不配。 再说自己怎么可能心安理得让大仓花那么多的钱呢! 还是还给大仓吧。 她把表摘下来,刚要说话,大仓先说话了:“姐姐,把表戴上。” “大仓,我——” “姐姐,为了这么一块表,还有那六万块钱,你跟我客气太多次了,能不能别再推三阻四,推来让去的了?” “可是,姐姐真的不能就这么要你——” “姐姐!”大仓的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我从小觉得你比亲姐姐还亲,是因为觉得姐姐拿我比亲弟弟还亲。 现在就这么点事儿,你就觉得不应该,我感觉很伤心。 因为你跟我见外,拿我当外人。” “大仓,姐姐就是拿你比亲弟弟还亲,可是那些钱太多——” “一点都不多。”大仓打断表姐的话: “那些连一半都不到,我还少分给你了呢。 这趟买卖就这样了,不要再说了。 至于那会儿我要跟你说,六万块钱只是为了安慰你,纯粹就是为了让你看看姓钟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求你跟他复婚,我一猜就是你把六万块钱的事儿跟他说了。 果然吧,我说六万块钱是假的,他立马就反悔了。 这几年来,我整天提心吊胆盯着他,也给了他好多次机会。 可是后来我终于绝望了。 从那以后我就是数着指头过日子,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跟你离婚。” “这么说,你听说我们要复婚表现得那么高兴,还去民政所打个招呼,都是骗他?” “对。”大仓冷笑一声,“他就是把我们看成傻子了,以为他说什么,咱们就会信什么,其实真正傻的人是他。” 表姐低下头,嘟囔一句:“你姐姐才是傻子。” “俺姐姐才不傻,你聪明着呢,可惜就是没上过学。” “是啊,你姐姐是文盲。” “姐姐,你不是文盲。” 表姐奇怪了:“一天学没上,不就是文盲吗?” “你连文盲比不上。”大仓笑道,“当今社会,只上到小学就是文盲,听人说,以后啊,只上到初中就算文盲了。” 表姐低头不语。 很受打击。 “姐姐,你觉得你弟弟有没有帮到你?” 表姐立刻抬起头:“大仓,这还用问吗!” “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大仓,这个还用问吗?除了姐姐办不到的,让姐姐干什么都行。” “你这是答应了是吧?” “对,答应了,你说吧,干什么?” “你能不能从今天开始,学文化,然后考上大学?” 这话吓得表姐差点从车里蹦出去。 “大仓,开玩笑没你这样的。 姐姐今年二十七了,从小一天学没上,大字不识一个。 这个年龄不说土埋半截了,也老大不小了吧! 你还让我学文化,还考大学?” “觉得不可能是吧? 那我小学文化,全凭着自学,考大学还考了全县第一呢。 没上归没上,但我也是考上大学的人。 再说后来我上了电视大学,现在也有大学毕业证。 你怎么就不能了? 从现在开始,我教你。 你权当帮你弟弟的忙。 在当今社会,没文化寸步难行。 姐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之一,以后你弟弟有什么难题,遇到什么难事了,就全指望你们几个亲人了。 要是姐姐是个文盲,你觉得能帮到我什么?” “可是——”表姐犹豫道,“道理我懂,可我这个年纪了,从没学过文化,还能学会吗?” “我就问你一句,我教你,你学吗?” “学!” 大仓笑了:“那就这么定了,姐姐,你真的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别骗姐姐了。”表姐小声嘟囔说,“到底是谁帮谁啊!” “咱们是一家人,就别计较谁帮谁了。”大仓笑道,“眼前除了学习,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要交给姐姐。” “你说啊。” “眼看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 英子在市里是借读,现在他要回咱们一中复习,参加高考。 这一个多月,你除了伺候俩孩子,还得给她和富贵的妹妹做饭。 可能会有点累。” 表姐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你姐姐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累。” “我知道。” 虽然给表姐分派了临时的任务,但是大仓知道,姐姐对于自己给她那六万块钱,还是耿耿于怀。 觉得实在太多了。 为了打消姐姐的顾虑和不安,大仓把英子和玉芬从市高中接回来,安顿好之后,拉着她和英子出去转了一圈。 主要就是让姐姐和妹妹参观一下自己的产业。 让他们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富有。 首先就是看他的车队。 一开始的是,大仓包了小姑农修厂的那辆车,包括以后买车,都挂在农修厂名下。 这样做是因为虽然政策放开了,但是地方上的思想观念还没跟上。 对于一些暴发户,冒尖户,打小报告的,想方设法整他的,很多很多。 大仓挂在农修厂名下,就是不想让自己太显眼。 到今年过完年,大仓就已经自己注册公司了。 毕竟农修厂名下挂太多车,这个问题更大,虽然你是承包,但是上面也会来查的。 而且这两年县里多了不少做大买卖的,个人开厂子的,个人注册公司的。 现在自己注册公司,也就不会显得那么招人眼红,招人嫉妒了。 现在他的公司已经有十多辆车,跑着好几条固定线路。 大仓让表姐和妹妹参观了自己公司租的场地,介绍了自己运输公司的规模。 还到公司的老大,良哥的办公室喝了一会儿茶。 英子看到这么大一个单位,居然属于大哥所有。 或者换句话说,这是自己家的。 这让她十分生气! 274 一本万利 一开始的时候,英子没有生气。 她怎么可能生大哥的气呢! 前些天的时候,大哥带着表姐娘仨,还有她和玉芬,去市里最好的大酒店吃饭。 英子鬼精鬼精的,她焉能看不出表姐不对头! 可是大哥不说,姐姐不说,她绝对不会问。 只是暗暗替姐姐担心。 她们这一窝兄弟姐妹,只要73年那年懂事的,包括三仓才三岁还不大懂事,每个孩子都对大表姐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那就是亦父亦母的,超乎寻常的依恋之情。 只要大表姐在,这个家就还有温暖,每个孩子的心里就踏实。 那时候英子她们最怕的,就是听到姐姐“要走了”这句话。 姐姐要是回家了,对他这一窝孩子们来说,那就是再次塌了一次天。 当然,继父来了,姐姐还是回去了。 不过回家以后姐姐也不放心,那些日子隔三差五还是往大姑家跑。 对那一窝离不开姐姐的孩子来说,也算是不小的安慰,算是平稳地过渡。 前些日子看到姐姐遇上事了的样子,而且脸色那么惨白地憔悴,英子除了担心,更是为姐姐难过。 好在大哥一直跟姐姐在一块儿,对英子来说也算是个自我安慰的理由。 大半个月过去,英子和玉芬又回到县一中,准备最后冲刺参加高考。 大哥却拉着她出来转悠,说是让她和姐姐看看他的产业。 这时候英子再见到表姐,发现姐姐虽然有所清减,但是气色比上次好多了。 话也多了,脸上也能偶尔见到一丝笑模样了。 英子这才松了口气。 偷偷问大哥:“姐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领着俩孩子搬到城里来住?是跟姐夫闹矛盾了,还是——” 大哥瞥她一眼:“你猜对了,姐姐离婚了。” 啊! 英子大吃一惊! “姐姐和姐夫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离婚呢?” “你问姐姐吧,现在可以跟她讨论这个话题了,尤其是你,姐姐肯定愿意跟你说,嗯,姓钟的外面有人了。” “姐夫——他怎么能干那事?”英子惊叫一声,“咱娘知道吗?她知道的话会不会去把姐夫撕吧了?” “会。” “那千万别让咱娘知道啊!” “巴掌大的夏山镇,放映员离婚这么爆炸的消息,你觉得可能单单咱娘不知道吗?” “对!”英子立马蔫吧了,“那可怎么办啊?现在咱娘肯定已经知道了,她要是跑到镇政府去闹的话,会不会出事啊,得想办法阻止她啊!” “你反应太慢了。”大哥说道: “上次咱们在市里吃了饭,第二天我让你和玉芬陪着姐姐,我不是回家拉桃去了嘛。 那时候我就跟咱娘说了姐姐离婚的事。 你猜得很对,咱娘当时就要跑到镇上把姓钟的撕吧了。” “那你阻止住了吗?”英子急忙问道,“咱娘也就是听你的了!” “你说呢!”大哥白了妹妹一眼: “我要没把握阻止咱娘,敢跟她说? 我跟咱娘说,你去吧,撕吧了姓钟的,俺姐姐死得也快一点儿。 我说这一离婚,本来俺姐姐就不想活了。 你再去一闹,闹个底儿朝天,俺姐姐在这个世界上就更没脸见人了。 咱娘当时就不闹了。 然后就急着要跟我来看姐姐,她说姐姐最听大姑的话。 然后把姐姐和孩子接到咱家去住,不让她回娘家。” “那你为什么没让姐姐去咱家呢?” “去干什么?”大哥说道: “姐姐最听她大姑的话不假,可也得分什么事。 姐姐离婚这事,对她来说就是塌了天。 刚离婚那会儿,谁说都不管用——除非你能给再给还给她一个清白的钟振军。” 英子沉思着点点头:“对啊,这事对姐姐打击太大了,她怎么可能受得了啊,姐姐太可怜了!” “所以我跟咱娘说,姐姐交给我,让咱娘赶紧去大舅家,把大舅那边的所有人都安抚住。 其实我当时也是吓唬咱娘。 我跟她说了,只要姐姐娘家这边的人谁也别闹事,姐姐就没事。 要是一旦把事儿闹开了,姐姐肯定就没法活了。 这话还真管用,咱娘觉得在理儿。 我还没去装桃,咱娘就一溜烟儿去大舅家了。” 英子松了一口气,一如既往用无比崇拜的眼神看着大哥: “大哥,还是你处理得好。 其实想想也对,就是去闹一场,甚至把姐夫打一顿,管什么用啊! 弄得事儿更是传扬开了,现在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肯定说什么话的人都有。 其实是火上加油,反而连累了姐姐。” 一边发自内心地拍着大哥的马屁,一边习惯性地去抱大哥的胳膊。 被大哥把手打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但凡跟妹妹有所肢体接触,做大哥已经越来越感到不自在。 因为这小女子长得太快,腰是腰胸是胸,已经初具风摆杨柳的雏形了。 加上一张粉扑扑的瓜子脸,越长越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 做大哥的也就是越来越不自然。 就是妹妹还不自知。 参观完运输公司和货场,大仓又拉着表姐和妹妹,去看属于自己的五座矸石砖厂。 除了大梧店煤矿的矸石砖厂是县里投资,产权属于县里,梁进仓属于承包性质以外,其他四座矸石砖厂,都是梁进仓投资,属于自己个人的产业。 首先让表姐和妹妹看的,就是大梧店煤矿的矸石砖厂。 不得不说,在这个年头,只要你有变废为宝的技术,这个行业实在是太赚钱了。 煤矸石属于废物,把煤矸石变成砖,其实就是给煤矿消化垃圾 所以矸石砖的原料不但不花钱,有的煤矿在跟梁进仓签合同的时候,不但提供一切便利,还会给矸石砖厂一定补贴。 而这年头不管是城市厂矿企事业单位,还是乡镇企业,或者是农村的自建房,都需要大量的建筑材料。 那么作为重要建材的砖,只要质量过关,价格合适,那是供不应求,有多少卖多少。 另外矸石砖厂还有一个衍生产业,就是砖厂旁边必须要建一个煤球厂。 或者确切说,就是一个“型煤厂”。 如果说现在的矸石砖厂就是一个“无本万利”的买卖。 那么型煤厂就是一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275 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型煤厂只要从煤矿花钱买少许的煤,就能生产出大量的煤球、煤核等产品。 因为这些型煤的主要原料是两种,一是矸石,二呢,就是煤泥。 其次才是掺入少许的煤粉,加上少许的黄土。 煤泥这东西在现阶段的煤矿上,跟煤矸石一样,属于垃圾。 而且比煤矸石还令人头疼的垃圾。 煤矸石可以像堆山一样无限地堆起来就行。 可是煤泥呢,几乎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存储这些只要多了就像泥石流的东西。 最怕下大雨,如果把煤泥冲出煤矿,会污染田地,村庄。 弄得庄稼长不好,村庄被污染。 简直就是天怒人怨。 但是经过型煤厂的开发利用,就能变废为宝,成了一种相当洁净的民用燃料。 当然,煤泥还可以利用在矸石砖厂里面,掺在原料里面生产矸石砖。 大仓在给表姐和妹妹介绍大梧店煤矿的矸石砖厂的时候,告诉她们: 自己之所以要干这样的行业,除了自己要挣钱,还想通过自己的经济行为,给煤矿带来好处。 因为也是给煤矿消化了垃圾,解决了令人头疼的大麻烦嘛。 最关键的是,给大梧店煤矿周围的村庄,尤其是三个癌症村,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自从县里采纳了梁进仓的建议,让三个癌症村改变作物的种植种类。 不再种植粮食和蔬菜等可以食用的作物,而是改种棉花等作物。 卖了棉花,再买粮食,其实比自己种粮食更划算。 另外,矸石砖厂和型煤厂消化了矸石和煤泥,并在生产过程中搞了一些防尘设施。 这样飞扬出去的煤粉颗粒大大降低。 从83年到现在,短短两年的时间,已经初见成效。 那就是三个癌症村的病人,已经出现了下降趋势。 也就是说,大仓的经济行为,不但为自己创造了经济利益,还是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前些日子,已经升任县长的原副县长吕大刚,还专门把梁进仓叫了去,表扬了他利国利民的行为呢! 大仓带表姐和妹妹参观完大梧店的煤矸石厂,最后总结道: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得要吃要穿,要花钱。 所以趋利性是人的本能。 我觉得,挣钱本身没错。 但是要干,就要干既要利己又要利人的行业。 我绝对不会干那些损人利己的行业。” 两女子都对大仓的话表示认同。 英子的理解里,大哥无非就是传达了“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做事要做这样的事”,这样一种精神。 除了表示对大仓行为的赞赏,还有崇拜,另外让两女子震撼的是,她们做个梦都想不到,大仓会这么有钱。 他现在有一个运输公司,五个矸石砖厂,还有一座正在筹建的水泥厂。 当然,水泥也是建在煤矿,用矸石烧制水泥。 不是所有的矸石都能烧成水泥,这跟具体煤矿的矸石所含成分有关。 咱们国家现阶段对矸石的开发利用技术还是相当落后,只不过对大仓来说嘛,这已经是相当成熟一种技术了。 现在限制他发展的,不是资金,更不是技术,而是身边的可用之人。 一个产业,技术和资金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有可靠的,执行力强的管理人才。 梁进仓从大梧店矸石厂开始,就重点渗透给梁建刚人才培养意识。 也就是当老板的要善于发现和培养“职业经理人”。 一个人的事业想要干大,这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因为事业大了,你不可能什么事都能亲力亲为,只有培养出可靠的管理人才,你只要管理好这些管理人才就好了。 正如历史上那个典故,“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意思是刘邦跟韩信讨论,他俩谁更会带兵,韩信说刘邦最多能带一万兵,而他的本领呢,有多少能带多少。 刘邦一听这话肯定不高兴了。 然后韩信说,自己善于“将兵”,而刘邦善于“将将”。 也就是说,当皇帝的不需要善于带兵,只要能把谋臣武将管好就行了。 不管是做生意的还是打天下,还是干别的,凡事莫过于此。 只要你善于当甩手掌柜,你就有了干大事的潜质——当然甩手掌柜不一定就会成功。 但是只要你不会当甩手掌柜,就一定不会干成大事。 人才啊,这是现在大仓事业的发展瓶颈。 可是又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如果一下子铺开太大,管理人才跟不上,那么每一处产业就不是孵蛋的老母鸡,而是烧钱的机器。 大仓给表姐和妹妹的这一番展示,效果十分不错。 那就是打消了很大一部分表姐对于那六万块钱的不安。 当然,不是说表姐看到大仓有钱了,她就觉得可以打土豪,就可以心安理得拿大仓的钱。 反正表姐看明白了,大仓这六万块钱铁定是送出来了。 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是居家过日子,自己平白让大仓给予六万块钱如此一笔巨资,实在让她寝食难安。 可是看到大仓这么有钱,才知道六万块钱对于大仓来说,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这样表姐才算稍微放松了一点心情。 她离了婚,被钟振军打个措手不及净身出户,可是娘仨还得吃喝拉撒,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表姐决定这钱就收下了,但是权当自己借大仓的,自己以后努力挣钱,有机会一定要还他的。 但是当英子终于确定大哥很有钱的时候,她就变得很生气了。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对大哥动气。 越想越觉得大哥这事做得不对。 越想越生气。 忍不住,直接就质问大哥:“大哥,你这么有钱,有这么多的产业,为什么这两年来一直瞒着家里人?” 额! 大哥一看英子粉面含霜,好严肃的样子。 还没见过英子这样的形象呢! 大哥心里暗暗好笑。 做大哥的决定先逗逗她。 “为什么要让家里人知道?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在外面干出来的,没必要一定要让家里人知道吧?” “你——”英子一看大哥还振振有词,更生气了,“你一个人干出来的?难道你跟我们不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当然是一家人,但是钱是我自己挣的,就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英子直接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突然发现这不是自己那个大哥了。 是被什么老妖怪夺舍了吧? 自己大哥为了家里人,为了母亲,为了继父,为了下边的弟弟妹妹,可是连他的命都能付出的。 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自私了呢? 一开始的时候,表姐跟英子说了大仓带她们娘仨去南方一趟。 每次都住最贵的大宾馆,吃最好的大酒店,还给她们娘仨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衣服什么的。 最贵的当然是那块金表。 除了花钱买的,还有给了表姐六万块钱。 表姐偷着告诉英子,自己从现在开始就不跟大仓客气了,但是这钱就权当借他的,以后一定会加倍还他。 英子听了这些,更加崇拜大哥了。 她这么鬼精鬼精的,大约也能猜得出大哥的良苦用心。 无非就是从物质上让表姐过得富足,让她吃穿不愁没有后顾之忧。 这些都能帮助表姐增强生活下去的信心。 另外,大哥买这辆菲亚特,几乎就是专门为表姐买的。 据大哥介绍,这事也是巧了。 276 你给妹妹解释清楚 大仓和表姐刚从南方回来,苏致祥就打电话给小梁,告诉他国家刚刚通过易货贸易的方式,从波兰进口了一批菲亚特126p。 定价才九千多。 现在每个乡镇都能找出万元户典型,更不用说城市人的购买力了。 所以菲亚特一出现,就变得十分抢手。 苏致祥在外贸口工作,刚好能买到这种车。 他觉得小梁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正好需要一辆车代步,就自作主张给他留了一辆。 大仓把这辆车提回来,在小姑的厂里改上了副刹车。 然后去交通局给表姐报了名,学车。 接着就手把手教表姐学开车。 这款菲亚特126p尺寸相当小,设计上主要本着简单实用的思路,因此在很多方面都做得很简约。 除了车速油量和总里程,以及灯光显示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行车信息。 反正只要能满足基本的代步和乘坐用途就行了。 驾驶起来,上手也是相当容易。 再加上有大仓这么好的师傅。 没用三天,只要大仓坐在副驾驶上,表姐就敢开着上路了。 大仓的意思是,这辆车暂时就由自己和表姐一起用。 自己有事的时候,可以开着去办事。 当然,大仓平常一般就是开货车,小车很少用得着。 大多数时候,其实还是想让表姐用。 等她拿出驾驶证来,出个门啦,接送孩子啦,就用这辆车代步就行。 这在县城里,有一辆自己的私人轿车,那可是比后世县城的人拥有一架直升机还要高级。 要知道这辆比甲壳虫还小的汽车,是改革开放后我国第一款平民化的轿车。 可以说是进入寻常百姓家的第一辆私家轿车,比捷达、桑塔纳要早许多。 在大城市是这样,到了小县城,更是凤毛麟角、极为稀罕的存在。 在这一点上,英子在敬佩大哥的同时,也为姐姐感到欣慰。 遭到背叛的姐姐实在太可怜了,大哥能给钱让姐姐后顾无忧,还给她买表、买车,让她的生活水平比以前高级了太多。 这对姐姐来说,总算是个安慰。 可是,当英子看了大哥那么多的产业,发现大哥那么有钱之后。 比较比较大哥为姐姐做的一切,就发现不对头了。 大哥这么有钱,为姐姐做到这种程度,那是他应该做的。 但是大哥的不应该之处,除了他这么有钱瞒着家里人之外,还有最恶劣的。 那就是大哥对自己家的人,实在是太薄待了。 现在想想,几乎是虐待。 英子把大哥叫到一个角落,小脸拉着,那个严肃劲儿就别提了。 她扳着指头,开始数落大哥的罪过。 “我先从咱娘说起啊!”英子青葱一样嫩白的手指,按下去一根: “你知道这两年咱娘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吗? 村里人但凡有能力的,哪怕是欠债,只要孩子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都要盖新房子。 前些年日子不好,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能盖得起新房子。 可是这两年,村里人只要儿子稍微大点的,都要盖新房子。 可是你看看咱家呢? 你,二十二了。 俺二哥,二十了。 三仓,十五了。 小四儿,十二了。 对于咱娘来说,四个儿子啊,最大的二十二了。 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大的压力? 对于富裕点的人家来说,甚至儿子十二就开始盖新房子了。 可是咱家,最小的都十二了。 咱娘整天念叨着想要再盖一处新房子,可你总是推三阻四,不同意。 现在盖一处新房子不就一千多块钱,用不了两千块钱吧? 对成了大财主的大哥您老人家来说,拿两千块钱,也就是权当拔根毫毛吧? 我问你,为什么不拿钱让咱娘盖新房子?” 大哥微笑着把那嫩白的青葱手指,主动给她又按下一根:“看来大哥的罪状罄竹难书,还有多少,继续数算,你先说完。” 按完了,收回手来。 不禁十分后悔。 自己不该动英子的手。 小手嫩白嫩白的,修长而不乏圆润感,按了一下手指就发现手感相当滑腻。 心里不禁悸动一下。 脸上居然飘过一缕热气。 心里尴尬极了。 不知道那一阵热气,会不会让自己的脸上闪过一缕红色? 偷眼观瞧,索性英子正在生气,并没有观察大哥的脸色。 英子按上大哥给她按下的那根手指,继续数落: “然后再说咱叔。 我觉得我的大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人,觉得全家所有人,最对得起咱叔的,就是大哥。 可是现在回头想想,才发现全家最对不起咱叔的,还是大哥。 你说,咱叔在家打了半辈子光棍,很苦对吧? 好容易到咱家来,为了拉扯咱们这些孩子,咱叔又受了很多苦。 好容易这两年生活好了,别的人家偶尔的都能吃上肉了。 咱们都知道,咱叔喜欢吃肥肉。 他那还不是因为前些年舍不得吃,有点营养不良吗? 咱娘看到人家都能吃上肉了,经常跟你说,让你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要买点肉。 你买了吗?” 大哥一脸委屈地说:“买了啊,每次回家都买肉的。” “那叫肉吗?”英子粉红的小嘴嘟着,眉梢都有点上挑了,盯着大哥: “应该买什么样的肉你不知道吗? 现在买肉都不用肉票了,只要有钱就能买到。 哪怕以前还得用肉票的时候,还得走后门的时候,谁家不想走后门买点肥猪肉啊? 谁家愿意要瘦肉啊? 咱们见的少吗?不管谁家去买肉,买回全是瘦肉,全家就会大骂好几天,还有的比死了人还厉害地要全家大哭。 你说瘦肉有什么用? 既不香又不好咬,哪有愿意吃瘦肉的啊! 尤其是咱叔喜欢吃肥肉,你忘了那年给那个奶奶过生日,你买的肉太多了。 客人走了,咱娘怕放不住坏了,就全炒了。 你想想,你想想啊,咱叔吃了多少? 你是不是忘了?” “没忘啊。”大哥还是一脸无辜,“我记得清清楚楚,咱叔扒了三大碗肥肉片子,吃完了还咂巴嘴,要不是咱娘怕他撑着,看样子再吃三碗也没问题。” “亏你还记得啊!”英子好像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敲了敲大哥的脑袋。 把大哥敲得半边身子麻了。 小手还挺有劲的! “既然这样,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让你买肉,你不买肥的,好像故意似的,老是买瘦肉?” 277 三叔出问题了 梁进仓鼓足勇气,伸手把英子第三根手指按下去:“您老继续数算,等您说完了我一堆儿回答你。” “不用讨好我。”英子瞪大哥一眼: “讨好也没用,我就是要把你虐待家里人的罪证全指出来。 然后说到俺二哥了吧? 他去年考上二中,二中啊,从咱们村过去最远了,还有一段山路。 你自己说,你给俺二哥买的是什么车子?” “二八大杠啊,那是最好的车子了。”大哥还是保持一脸的无辜。 “对,二八大杠不假,旧的!”看来说起这件事英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说是旧的太恭维它了,确切说是破得没法再破的破车子,骑起来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 当时我们以为你是没钱,二哥能有辆破车子骑着也就满足了。 可你——这么有钱——引用刘姥姥的话说,你就是拔根毫毛都能给俺二哥买辆新车子。 你为什么这么虐待他?” 大哥低声嘟囔道:“新车子、旧车子,不都是俩轱辘,有什么区别吗?” “没区别吗,你用脑袋好好想想没区别吗?”英子气得又敲大哥的脑袋: “除了车子,还有在学校里的生活。 你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不多给俺二哥一点钱,让他从伙房打点好吃的? 每个星期都让咱娘给他烙那么多的煎饼,加俩咸菜疙瘩,给他生活费却是少得可怜。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大哥无辜的说道: “你可以去二中看看,所有学生都是那样的生活。 给老二的生活费虽然不多,但是每周也能打几次菜吃,营养也够了。 比起其他学生,他这还算中上等水平呢。” “可是你有钱啊!”英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冲大哥叫道: “你这么有钱,在全县都是最富有的了吧? 难道不应该让二哥的生活水平跟你的富有程度保持一致吗? 好,说完了俺二哥,再说说三仓。 从初二开始,你把他转到夏山中心中学去上。 哎呀,你自己说吧,你给他买的是什么车子?” 大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的,我承认,三仓那辆车子比老二的更破,但凡骑快了就要散架。” “好了,咱们自己家的人说完了,你先把这个解释清楚,然后下边还有别的。” “那你一块儿说完呗。” “不,你先把这几项给我个满意的理由!” “好吧。”大哥无奈地瞅瞅妹妹,闺女大了,变严厉了,开始挑战大哥的权威了,这是要起义的节奏啊: “先说盖新房子的问题。 我规划的是,老二老三和小四儿,必须都考大学。 你也知道,上了大学就不会像农村人一样早婚,而且单位上会分房子。 如果咱们再盖几处新房子,但是孩子们都在外面上学,房子谁住? 空着? 房子只要不住人,没几年就开始坏。 房子会坏,院子里也会长杂草。 你觉得对于咱娘和咱叔来说,是没有空房子的负担好呢,还是好几处空房子满是杂草好?” 英子:“……” 大哥继续说道: “现在只要咱娘和咱叔有新房子住,你回家有你自己的房间,大哥就很满意了。 而且没有别的房子,我们不管谁回去,还是挤在老屋的一个炕上。 弟兄们还是在一块儿睡,多好! 再说这么多弟兄挤在一起,老三和小四儿的,成熟得就晚。 你是不知道啊,孩子越晚熟越好。 就像庄稼,越是早熟的庄稼,结出来的棒子越小,老得越快!” 英子琢磨着大哥的话,小声说道:“好像有点道理哈!” “什么叫好像有道理,本来就是这个理儿。”大哥说道: “然后再说咱叔的问题。 这是个老观念的问题,得改改了。 以前村里人走后门买肥猪肉,是那个年代缺油水,人人都营养不良,所以喜欢肥肉。 再说肉膘子还可以熬成猪油,在那个油盐看不上的年代,有点猪油炒菜,太重要了,有点油水就饿不死人。 可是现在呢,早就不挨饿了,一年到头吃猪肉的次数也多了。 你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吧? 我看过国外有报道,吃太多肥肉,时间长了就会肥胖,从而血压高,血脂高,脂肪肝什么的。 咱叔以前吃了太多苦,生理上习惯了清苦生活。 要是突然放开了让他吃肥肉,吃不了多长时间,人就得出毛病。 你觉得让他吃点瘦肉好呢,还是肥肉好?” 英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你在哪里看到的报道?改天拿给我看看!” “然后再说说老二和三仓的车子问题。 当时我给老二买车子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把三仓转到中心中学。 也就是说,给老二买,就得给三仓买。 老二老实人,对他来说车子好坏无所谓。 可是三仓就不一样了。 那小子给点阳光就灿烂,稍微有点成绩就嘚瑟,你比我更了解吧! 所以,如果给老二买新车子,就得给三仓买新的。 三仓要是骑上新车子,肯定就嘚瑟坏了,到处显摆不说,骑得那个快,还不得飞起来啊! 我就是故意给他买最破的,让他骑快了就散架,蹬急了就断链子。 就是逼他小心翼翼骑车子。” 其实不等大哥说完,英子就已经满脸含笑了,一个劲儿点头。 “大哥,你说得太有道理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多啊!”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呗。” 英子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一热,偷眼看一眼大哥。 说她头发长见识短,不以为忤,还挺高兴。 “最重要的还有一点。”大哥郑重地说道: “大哥有钱这事,到现在为止就是小姑知道,还有姐姐和你。 其他人都是严格保密的。 建刚跟着我干,我让他也是严格保密。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现在的人思想还没放开,老爱长红眼病。 看你富了就眼红,甚至给你认定个走资本主义道路。 你大哥可承受不起。 至于家里人呢,知道自己家有钱并不是好事。 尤其是他们三个兔崽子。 最严重的是三仓,要是知道家里这么有钱,他肯定不用好好学习了。 甚至这小子立马又要不上学了,要跟着大哥挣大钱——” 这话还没说完,英子就一下子抱住大哥的胳膊:“大哥,对啊,三仓就是这样啊,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咱家有钱!” “但是小姑可以知道,姐姐和你也可以知道,你们都能替我保密,对不对?” “那是肯定的。”英子无比自豪的说,“凡是大哥说的,那都是对的,凡是大哥嘱咐的,必须要做到。” “嘁!”大哥报复性地敲了敲妹妹的脑袋,“不是在数算大哥的罪状吗,刚才谁说还有的?” 英子揉揉脑袋干笑两声:“刚才确实还有两个疑问,大哥这一解释,自动过滤掉一个,还剩一个了。” “不行,不能过滤,从实招来。”大哥又恢复成了从前严厉的大哥。 大哥恢复严厉,英子立刻原形毕露,再也强势不起来了,胆怯地说: “其实,刚才我是想问。 为什么大哥对二哥和三仓他们那么苛刻,生活费给他们少得可怜。 却给我那么多钱,我都花不了,你还嫌我花得少! 这样对二哥他们来说太不公平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哥笑道: “自古以来有句话说,男孩要穷养,女孩要富养。 因为对男孩来说,要是家里的生活条件优越,给孩子大量的钱财,其实是断送孩子。 只有穷养,才能让男孩经历一定的挫折,锻炼意志,养成独立自主的习惯。 至于女孩子嘛,尤其像英子这样的,给再多的钱,生活再优越,她也该努力还是会努力的。 所以要富养。” 英子听着这话,好像有一定道理。 但是怎么感觉还是有点不对味儿呢? 但是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 其实她哪里知道,自古有“女孩富养”那话不假。 但是大哥对英子,那是格外地富养。 他就是见不得妹妹受一丁点的委屈。 说白了,还是无条件的溺爱。 幸好,英子因为身世原因,从小就造就了她特别懂事。 无论大哥,还是家里人其他人,对她如何溺爱,她都不会自己把自己给惯坏了。 “还剩最后一个疑问,是什么?”大哥问道。 “是关于咱三叔的。”英子说道。 “咱三叔,他怎么了?” “咱三叔养鸡那么需要钱,你为什么不借钱给他?” “你借给他多少?” “一千啊。”大哥说道: “本来咱三叔觉得他是长辈,不好意思跟我开口的。 后来因为要拉饲料没钱了,就问我还有钱吗? 他本来就想跟我借五百,我给了他一千。 咱三叔还跟我推辞呢。 他说我在外边做买卖也需要钱。 他知道做买卖的没有攒下钱的,就是手里有点钱,也都当本钱投进去了。 这算我不借钱给他吗?” 英子也不知道这事应该怎么评价了,犹犹豫豫地说道: “我不知道大哥这么有钱的时候,觉得大哥借一千给三叔,已经是很多了。 可是刚刚知道大哥很有钱很有钱,就觉得大哥借给三叔太少了。 你也知道的,养鸡需要很多本钱的。 养一茬鸡,卖完了鸡会有一大笔钱。 但是在卖鸡之前,每天都要吃掉很多饲料,三叔总是要去亲戚朋友那里借钱。 三叔每次借钱都很为难的。” “为难就对了,要是借钱很容易,三叔就会无限制地盲目扩大规模。 负债多了,一旦遇上点风吹草动,比方说赶上鸡瘟。 倒了窝子,三叔血本无归的话,他拿什么还债?”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英子瞪起大大的眼睛看着大哥。 “我知道什么?” “咱三叔的事儿啊!” 大哥一头雾水:“你还是一次性把事儿说明白吧。” “咱三叔的鸡场就是倒了窝子,百分之八十的鸡都死了。” 啊? 大仓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278 大算盘子最可恨 “就是上星期,我过大周回家的时候知道的,你不是和姐姐去了南方嘛,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我就是不知道,我已经大半个月没回家了。” “那你肯定不知道大算盘子的事吧?” “这怎么又跟大算盘子扯上关系了?” “三叔上一茬鸡,又扩大了规模,鸡饲料跟不上,亲戚朋友的钱都借遍了。 后来跟大算盘子借的高利贷。 说好卖完鸡就还他。 可是让你猜中了,春天赶上鸡瘟,倒了窝子,没剩下几只活的,三叔血本无归,哪有钱还大算盘子啊! 他让大算盘子再宽限些日子,等下一茬鸡卖完了就还钱。 三叔把剩下的那些鸡卖了,剩下的钱又进了鸡苗。 那些不好意思上门借钱的亲戚,三叔都去借了。 就想东山再起。 没想到上星期三叔去兽医站拉饲料的时候,交了钱,饲料却拉不出来了。 原来大算盘子跟兽医站的人很熟,他跟人说好了。 只要三叔交钱,兽医站就替大算盘子把钱扣下。 三叔早已经山穷水尽,就靠那点钱买饲料呢。 被大算盘子这一算计,兽药也买不来,饲料也断了。 他这一茬鸡,就活活饿死了。 现在三叔和三婶把鸡场一扔,已经回家了。 整天琢磨又要上吊,又要喝药的。” “居然有这样的事!”大仓太震惊了。 自己仅仅是大半个月没回家,没想到家里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翻来覆去,不还是让钱闹得嘛!”英子皱着眉头,明显替三叔和三婶心疼: “所以我刚刚我一看大哥这么有钱,三叔和三婶被钱逼得都要活不下去了。 我就十分生气。 连你虐待家里人的事儿都连根拔梢地想起来了。” “这事是大哥疏忽了,正好赶上我没在家。”大哥想了想: “那咱们必须赶紧回家一趟。 不能再让三叔和三婶犯愁了,我先拿出钱来,让他们进鸡苗,买饲料。 至于大算盘子,那老东西放高利贷,为了要钱把三叔的鸡都给饿死。 太作恶多端了,我不能就这么饶了他。” “对嘛!”英子一听高兴极了: “这才是我的大哥啊! 那你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稍微多一点借钱给三叔。 不露富,但也不能太抠了啊。 你看看三叔刚开始养鸡多不容易,整天就是出去借钱,我看他都老了不少。” 大哥叹口气: “你没听人说吗,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 搞养殖这事,发的就是血财。 发的时候,有可能一下子挣很多。 但是轮到点子低,又会连本带利全赔进去。 我知道三叔搞养殖需要钱,但是不敢给他太多。 只要他手里有钱就会无限扩张。 今天养了一千只,赚了钱。 明天他就会养两千只。 只要赚钱,他就无限扩张。 其实他根本就不懂得控制风险。 而且他看到这么挣钱,别人劝他,他根本不会听。 往往等到有一次,全赔光了,后悔也晚了。 其实搞养殖的,都得有这样的过程,没有这个痛苦经历,他就不懂得控制风险。” “哦!”英子感觉大哥说得好有道理,同时心有余悸地说,“不过这个过程也很危险啊,万一三叔和三婶扛不住,那不就麻烦了。” “对啊,所以咱们赶紧回家。” “我就知道大哥不会不管三叔的。”英子不由自主,喜滋滋抱住大哥的胳膊,“还是大哥最好了。” 大哥看她洋溢着青春笑容的小脸,润泽剔透,白里透红,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到底是最好还是虐待狂啊?” 英子别开脸,脸色有些微红:“干嘛啊,捏人家的腮睡觉要流口水的,大哥越来越坏了!” 一边说,一边像拍苍蝇一样扑打大哥。 大哥只好逃走。 闺女大了,不好玩了。 怎么感觉在一起越来越不自然了呢? 兄妹俩叫上表姐,让表姐跟着一起回家。 反正现在表姐的心态恢复得不错,这种状态已经可以回娘家一趟了。 意思是,已经可以用一个相对正常的姿态,面对娘家人了。 她的父母,还有她的大姑,以及其他亲戚朋友,知道她离婚了,都在抓心挠肝地牵挂着呢! 表姐一听回家还要带上英子,感到十分不解: “英子再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不是说现在的学生学习学得恨不能晚上不睡觉了吗? 你为什么不让英子去上学,这两天还整天带着她胡窜窜? 这不耽误她学习吗? 这样能考好?” “能考好。”大仓说道: “姐姐说的没错,高考前就得全力以赴,不眠不休地抓紧时间学习。 可那也得分谁。 对别的绝大多数的学生来说必须好好学,但是对于英子来说,高考前她需要的不是学习。 她需要好好玩玩,放松放松,用平常心去考就行。 因为学习方面她已经做得够好了,不但高中的全学会了,现在基本自学完了大一的课程。 虽然都学会了,但我看她对高考还是有点心理压力。 所以多出来玩玩儿,释放压力,什么样的好大学都随便考。 这就叫因材施教。” 表姐虽然没上过学,但是道理是懂得的,不服气地说: “学习哪有学好的时候,你就是学得再好,也不可能哪道题也会吧? 自己觉得学好了,那才更应该多学点,越好了越好吧?” 大仓笑道: “偏偏英子就是个特例。 英子,对不对? 我记得曾国藩家书上有句话,曾国藩还嫌他的儿子曾纪泽太聪明了呢。 原话好像是说:‘泽儿天资聪颖,但过于玲珑剔透,宜从浑字上用些功夫。’ 英子,你给我翻译翻译。 宜从浑字上用些功夫,这里边的‘浑’字,意思是不是应该学得混蛋一点啊?” 英子气得不接他的话,而是跟表姐撒娇:“姐姐你看大哥,他老是欺负我。” 表姐装模作样捶了大仓几下,安慰英子:“好了,我给你报仇了。” 英子很高兴。 到了家,她大姑终于看到牵挂了大半个月的侄女了。 抱着侄女就开始哭。 侄女抱着大姑就哭。 幸好大仓早有准备,一下车就让英子带着俩孩子玩去了。 要不然还会有俩孩子一边一个抱着腿大哭。 你们娘俩慢慢哭吧,反正眼泪又不花钱。 那边还有急等着花钱的主儿。 从英子的叙述当中,大仓能想象得出,如果再没有一笔钱从天而降,欠下一屁股债的三叔和三婶真的有可能就让钱逼死了。 当然,在这件事当中,最可恨的还是大算盘子。 乡里乡亲,都是一个村的,做事何必太绝? 大仓除了心疼三叔和三婶,以及三叔家里三个妹妹,尤其对大算盘子相当痛恨。 其实,大仓从很早以前,对大算盘子就有看法,印象就极差。 要知道从前,老农民之间几乎是没有经济来往的。 要钱干嘛啊? 反正家家户户都没钱。 实在需要钱的时候,亲戚朋友那里借一下,等有了就还了。 至于说贷款,对于老农民来说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就是前些年,在这样一种社会状态下,大算盘子就开始放高利贷。 可见这人的心肠,有点过于超前。 279 最好的生意是钱生钱 别看大仓脑子里带有后世的记忆,其实在他的观念当中,对所有思想和行为太超前的人,印象都很差。 因为他自己这些超前记忆,属于心外之物。 而那些思想超前的人,是心内滋生之物。 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比方说宋其果,所有老农民都忠厚朴实的年代,他居然能因为看到黄秋艳漂亮,就对大仓起杀心。 这在那个年头,绝对是绝无仅有的奇葩。 至于到了后世,发生那种事也不算很惊世骇俗了。 所以宋其果的霸道思想和恶毒行径,几乎超前几十年。 然后就是黄秋艳,在那个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每个女人都讲究从一而终的年头。 她已经订亲名花有主了,居然还能答应宋其果。 换了任何一个人,既然要跟大仓散了,那是打死不会再嫁到梁家河来的。 再然后她刚刚跟吴新刚订亲,就敢堂而皇之地住到对方家里,跟吴新刚同居。 完全不管世俗的眼光和左邻右舍的指指戳戳。 思想够超前,神经够大。 从而说明人品够差。 至于大算盘子,在从银行贷款那事对于老农民来说,都像是神话传说一样遥远的年代,他居然已经开始偷着放高利贷。 就懂得让钱下崽这个秘诀。 就算放在后世,二十一世纪的二十年代,一个成熟的互联网社会条件下,放高利贷其实都是一种违法犯罪行为。 ——虽然但凡是个稍微成功的app,干着干着就不想好好干老本行,而想利用本app放高利贷。 因为所有的生意当中,最好做的就是钱生钱,让自己的钱下崽。 一只羊变两只羊,两只羊变四只羊,四只羊变八只羊,八只羊变十六只羊…… 据说把一张薄薄的白纸连续对折三十次,厚度要超过珠穆朗玛峰。 那要是一个app把手里的多少个亿连续对折呢? 不得不承认,放贷是世界上最好的生意。 至于生出来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到底滴着多么悲惨的鲜血,甚至每一分钱的利息上都呻吟着一个家破人亡的冤魂。 就不是放贷者愿意考虑的问题了。 所以说,大算盘子能具有如此超前的经济头脑,只能说明他的心肠够黑。 而为了要债,不惜让三叔赖以翻盘的鸡全部饿死,可见,不仅仅是心肠够黑。 而且相当歹毒。 他肯定知道梁秉礼最后的希望之鸡全部饿死之后,对他来说就是倾家荡产,还欠下巨额债务。 一家人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但他还是釜底抽薪那样做了。 对于大仓来说,大算盘子此举,这就属于“杀叔之仇”了。 一想起英子描述的三叔一家此时的悲惨,大仓心里就难受。 虽然他记忆中见过太多搞养殖的悲悲欢欢,知道三叔的养殖要想成功,也必须要像烧杯要经过热处理一样。 总要经过破产的教训,才会懂得搞养殖是一个风险很高的行业。 但是,当三叔正在经历破产的阵痛时,大仓还是为三叔、三婶,还有三个堂妹感到难受。 毕竟,一家人活不下去的感觉,太痛苦了。 大仓到了三叔家。 因为爷爷奶奶的两间房跟三叔家在一个院子里嘛,他刚走进院子,屋里的爷爷就隔着窗棂看到孙子了。 本来意思孙子好多日子没来了,是看爷爷奶奶来了。 可是一看孙子冲着老三那边走,老家伙一下子急了,隔着窗棂就伸出胳膊。 “哎,哎……”冲孙子招手。 意思是让孙子到他这边来。 孙子一看老家伙伸出胳膊,一张脸贴在窗棂上,被窗棂分割成好几块,但依然能读得出脸上的着急。 孙子只好先到爷爷这边来。 不得不说,因为着急回来处理三叔的事儿,给去南方给爷爷奶奶买的礼物都没来得及拿。 空着手来的。 老家伙并没有孙子有没有带礼物,跳下炕满心欣喜地拉着孙子坐下: “仓啊,你娘说你去南方了,怎么这么多日子?” “嗯,到了最南边了,差点出国。” “哦哦,那么远啊——”老家伙一个劲儿点头。 “是啊,很远。” “是啊是啊,很远。” 大仓很奇怪地瞅着爷爷,老家伙那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叫到这边来,过来了又没话说的样子。 这是肚子里憋着什么话想说又不说? “我想过去看看俺三叔那边,俺三叔怎么样?” 老家伙拧着眉,摇摇头。 “那我过去看看。”大仓站起来。 “哎,仓啊——”老家伙急忙一把拉住了孙子。 “咋了?” “你坐,坐坐!”老家伙讪讪的样子。 孙子只好又坐下:“爷爷,有话就说,怎么跟我还叽叽歪歪的!” “嗯,这个——”老家伙还是吞吞吐吐的,最后心一横,“你手里还能挤出一点钱来吗?” 说完这话,爷爷一脸的窘态。 按理说,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这个嫡长孙,给这个家做得太多了。 自从81年过年,爷爷奶奶分压岁钱,每个孙子、孙女五块钱,这几年来,这钱都是嫡长孙偷着给爷爷奶奶。 还有这几年,时不时就偷着给爷爷奶奶钱。 老两口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钱啊,手里都攒下不少私房钱了。 但凡孙子出远门回来,不管是吃的用的,都要给爷爷奶奶买好多。 老两口这几年过得全是大孙子的日子。 83年的时候,村里还没有几台电视,但是到了冬天,据说播放一个电视剧《霍元甲》,武打的。 全村的孩子都轰动了,跑到有电视的宋其烈家,村长家,还有大算盘子家去看。 那时候哪有那么好看的电视剧啊。 而且一开始播放就知道有20集,这太让人震惊了。 现在的电视节目,最长的电视剧是上中下三集。 《霍元甲》武打得这么好看,而且还这么长,简直把那些去看电视的给幸福坏了。 梁金元这么大年纪了,本来不会跟着孩子们去别人家里挨挤。 可他喜欢打斗啊! 白天听几个孙子给他描绘《霍元甲》多么好看,一边描绘,还蹦跳翻滚地给爷爷表演。 惹得爷爷心里那个痒痒啊。 但他不会去姓宋的家里看,毕竟他现在跟姓宋的有龃龉。 于是只能让孙子领着去大算盘子家里看。 可是大算盘子不欢迎来看电视的,几十个孩子到了他家里,他就推说电视坏了。 当时,他明明看到梁金元也在孩子们中间,但是视而不见。 梁金元感觉很受侮辱,这么大年纪了,头一次到别人家里来看个电视,吃人个闭门羹。 忍不住就说了大算盘子几句。 没想到大算盘子不吃他那一套,反唇相讥,讥讽老梁为老不尊。 “你想看电视,自己买去啊,买不起就别看,那么大年纪了你也好意思,你几岁啊?” 这话差点没把老梁给呛死。 气得回来好几天不吃饭。 大孙子知道这事,来劝爷爷,让爷爷忍一忍,到明年,孙子给你买大彩电。 爷爷权当是安慰话听了。 其实大仓就是觉得现在村里电视太少,你要是买了彩电的话,还不得全村人都得来家看电视啊。 不得不说,确实很难承受。 所以,爷爷受了侮辱也只好咽了,忍一忍算了。 到了84年,村里已经有十多户人家买电视了。 这回,孙子居然真的给爷爷奶奶抱回一台18寸的大彩电。 当时差点没把爷爷奶奶给吓晕过去。 要知道,现在村里人买电视,基本就是14寸的黑白电视,这已经是十分了不起了。 大彩电上哪买啊,第一没有彩电的电视票,第二,你在当地的供销社也买不到这东西,没有货啊。 到今年的时候,孙子又给爷爷奶奶拿来一台录放机。 包括一箱子的录像带。 居然是电视剧《霍元甲》的所有剧集。 老家伙每当坐在炕上,斜靠着铺盖卷看大彩电里边放《霍元甲》,惬意的同时,还有想哭的感觉。 前年在大算盘子那里受到的侮辱,感觉全部找回来了。 这都是有个好孙子,孝顺他爷爷啊。 他二叔当皮匠有钱,看到别人家有电视羡慕,但是搞不到电视票,是大孙子给解决的。 他三叔在家养了一年鸡,嫌场地太小,要去村前米山子建鸡场,是大仓给买的便宜砖,还有便宜水泥,自己开车一趟趟给拉来的。 养鸡缺少本钱,大侄子借给三叔一千块。 不管怎么说,他也还算是个孩子,家里事事处处都要找大仓,爷爷奶奶也心疼大孙子的劳累啊。 现在他三叔鸡场倒闭,姓梁的亲支近派能凑的都给凑了,可是老三欠下的债太多,凑那点钱杯水车薪。 眼看秉礼一家就要被外债压得活不成了。 老家伙实在没办法,现在看到孙子了,他就想问问孙子还能不能挤出一点钱来,帮帮他三叔。 知道这话说出来可能会把大孙子难住,可是难住也得问啊。 毕竟老三这事,基本上升到救命的程度了。 看到老家伙吞吞吐吐,一脸窘态,脖子都憋得发粗,孙子叹口气: “爷爷,不就这么点儿事嘛,有事您就吩咐,怎么跟自己的孙子还客气起来呢?” “这么点儿事?”老家伙瞪起眼睛,“再借不到钱,你三叔就该去上吊了,这事还小啊!” 孙子探过脑袋问爷爷:“您的意思是只要有钱,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别没事是吧?” 爷爷叫道:“光是没钱这一样就够受的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你三叔这回欠下的不是小钱,将近两万呢!” “是,确实不少。”孙子点点头,“不过对你孙子来说,不多。” 280 这口气咱们咽不下 三叔从前年开始养鸡,一开始仗着院子大,就在院子里搭个棚子,养几百只鸡。 小打小闹,但也挺挣钱。 干了大半年,到了去年,感觉院子太限制发展了。 看好了村前的米山子,想去建鸡场。 其实米山子所谓的“山”,其实就是地势稍高的土岭。 梁家河不属于山区,最多就是些岭地。 建鸡场的时候,大侄子用车给拉建材什么的,出了很大力。 建成以后,场地宽敞了,资金又成问题,所以一开始就是一两千只的养。 鸡苗是从外贸冷藏厂的孵化场买的,买鸡苗的时候,就跟厂里签了回购合同。 饲料和禽兽用药从镇上的兽医站买。 而且兽医站对养殖户还有一项优惠政策,就是饲料钱可以欠一半。 毕竟养殖这事,养的都是张口货,鸡场养几千只鸡,尤其鸡大了,到了后期,每天就要吃下很多饲料。 现在的农户手里没多少钱,都缺少资金。 所以兽医站才允许饲料钱欠一半。 当然,欠一半也是为了控制风险,全欠着的话,对兽医站来说风险很大。 现在的鸡苗叫“爱拔益加”,是从国外引进的肉鸡品种,一般五十多天就长到成鸡,饲料利用率也达到顶峰。 也就是说,基本上俩月就能养一茬鸡。 三叔的新鸡场,消毒方面做得比较好,而且在家养了一段时间,有一定经验。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鸡的成活率都在百分之九十六以上,可以说养的鸡死得极少。 这样肯定就很赚钱了。 赚钱会上瘾的。 而且越赚,瘾越大。 反正养鸡这事,只要别超过太多,一千只也是养,五千只也是养。 秉礼两口子又特别能干,简直是越养越上瘾。 肯定是能多养就尽量多养。 但是资金成了限制发展的瓶颈。 那就大量借钱。 甚至借了大算盘子的高利贷。 他们的账算得挺明白,只要卖了鸡,手里立马就有钱了,还完债还会剩不少。 可就是没算算,如果鸡死了怎么办? 因为他们从没遇到过。 所有的经验,就是一直成功的经验。 一旦遇到鸡瘟,倒了窝子,整个家就要倒了。 将近两万啊,在这个万元户还是那么稀罕的年头,对于一个农户来说,两万块钱的债务,确实是太多太多了。 这些债务里面,大头儿还是秉礼去县城找小妹秀香借的,一下子就借了一万。 可小妹开厂子,同样面临资金紧张的问题,能一下拿出这么多,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可即使是剩下这将近一万的债务,就足以把秉礼一家给压垮。 只不过这点钱在他们的大侄子看来,算个屁啊。 大仓把手里的皮包放在爷爷面前,一伸手:“爷爷,您拉开看看里边是什么!” 爷爷哪有心情看礼物啊! 他现在跟大孙子讨论他三叔的债务问题呢! 可是大孙子非得要爷爷拉开看看不可。 老家伙只好敷衍地拽着拉锁,把皮包拉开…… “这——”老家伙的眼都直了。 皮包里是一捆一捆的钱。 “仓啊,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三叔那点事,实在不算事啊!” “可是,你在外边跑运输,不也是需要本钱?前天我跟你三叔说,等你回来找你问问,你三叔还说做买卖的都缺本钱,就别难为孩子了!” “没事,不为难,反正我能拿得出。” “真不为难?” “不为难。” 老家伙从炕沿上一蹦就跳到地上:“那你赶紧拿着钱过去,让你三叔高兴高兴,再没钱救命,我看他都要完了。” 对,大仓其实心急火燎赶回来,也是怕三叔出点什么意外。 当即抓起皮包就过去三叔那边。 老家伙像个舔狗似的,颠儿颠儿地跟在孙子屁股后头。 他心里高兴啊。 毕竟有了救命钱,老三这一关就算闯过来了。 跟着过来,就是要感受一下老三起死回生的喜悦之情。 一进三叔的堂屋,还没看到人,大仓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凄凉味道。 因为堂屋里一片狼藉。 不管什么东西都是那样随便一扔的样子。 再看看锅里,还有乱七八糟扔着的没洗的饭碗。 看得出来,这个家里已经不像继续过日子的样子了。 进了东边屋,就见三叔坐在炕沿上,脑袋垂在胸前,俩手抱着,一动不动。 “三叔。”大仓叫了一声。 三叔身体哆嗦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父亲和大仓:“大仓回来了!” 声音都像从地下发出来的一样无力。 “俺三婶呢?” 三叔朝西间屋示意一下,就又垂下脑袋。 看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大仓把皮包放在炕头上,去西屋找他三婶去了。 三婶蜷坐在西屋一把椅子上,也是呆呆的,脸上还挂着泪。 看大仓进来了,三婶擦擦泪,让大仓坐下。 大仓也不坐:“三婶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跟你三叔吵了几句——” 话没说完,就听东屋里传来秉礼的大叫,“嗷嗷”的。 “你三叔这是咋了?”三婶越过大仓,嗖一下就窜到了东屋。 其实这几天,她一直都在担心秉礼会想不开。 别看跟他吵,但是心一直提着,都成惊弓之鸟了。 就怕一眼看不到他,他再去喝了敌敌畏或者上吊什么的。 ——其实三婶自己也很想用那两样东西,一了百了。 跳到东屋一看,就见男人和公公对着一个皮包,男人嘴里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不知道在表达什么,最大的特点就是动静够大。 她冲过去探头往皮包里一看,全是一捆一捆的钱! “啊——哦——哦哦哦——”三婶嘴里也立马发出不知何意的声音。 直到大仓走进来,两口子还在语无伦次,指指皮包,又指指大仓。 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脸上都挂满了泪水。 不用问,大仓拿这么多钱过来,肯定是救命来了啊! 好一会儿,两口子才算稍微平静下来。 三婶平静下来,立马恢复了活力,当即跑出去刷锅,收拾餐具。 至少先烧点水,给大侄子喝。 三叔却是还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侄子:“大仓,你意思是让我用这些钱当本钱,以后不要再借钱了?” “对。”大仓点点头, “我这里边是三万块钱,你拿出一万还债,剩下两万当本钱。 俺小姑那边的一万你不用管,我先给你还上,也就是说,你一共欠我四万。 这四万块钱我不急着用,你也不用急着挣钱。 这回再干,稳扎稳打,不要一下子养那么多。 我建议你分批次养。 比方鸡场最多能养一万只鸡,你分成三批。 而且每一批之间的消杀隔离要做好。 当然,最关键的是疫苗,不要心存侥幸,不要为了省钱,该打的疫苗不打。” 三叔惭愧地低下了头: “大仓你说得很对,前几次我没打鸡瘟疫苗,也没事,就大了胆儿。 以为只要消毒做好了,不打疫苗也没事。 不过你放心,有了这次教训,你三叔以后不管怎么干,都要先求稳。” “嗯。”大仓点点头,“大算盘子是怎么回事?” 一说到大算盘子,爷爷和三叔全都变成满脸的怒气。 “还能怎么回事。”三叔说道: “这次我养的有点多,到了后期又没买饲料的钱了。 亲戚朋友那里该借的都借过了,实在没处借,只好去他那里借高利贷。 是的没错,我答应他卖了鸡就还钱,给他打的欠条也是这么写的。 可是,谁能想到就鸡瘟了呢! 你三叔也不是那种赖账的人吧! 剩下的那些鸡,我卖了不到两千块钱。 可他非逼着要钱。 我欠他三千块钱,这两千块钱也不够啊。 就想用这两千块钱再从头干起来。 我求他再缓缓,等我干起来就还钱,反正利息我都认着。 他当时也没说不行啊,就是在鸡场里转了一圈儿就走了。 过了几天我去兽医站买饲料,本来兽医站可以欠一半的。 没想到兽医站说不能欠了,买饲料和兽药要现钱。 没办法,我把手里的钱全拿出来了,两千多。 那里边还有我又去亲戚家,不好意思上门的亲戚我都去借了,凑了那么点钱。 交上钱兽医站的人就翻脸了,说大算盘子跟他们打好招呼,让他们把钱扣下。 还威胁我说,这些钱都不够还债的,要是再不还债就去告我。 我手里再也拿不出钱买饲料,进了三千鸡苗,全饿死了——” 三叔再也说不下去了,情不自禁捂着脸“呜呜”地哭,一边哭还一边说道:“大算盘子太狠心了!” 老梁头恨恨地说道: “那个大算盘子就是钻进钱眼里去了,干的坏事太多了。 听说以前的时候他跟外村一个人逼债,都逼得有一个上吊的! 简直是伤天害理,丧尽天良!” 大仓叹口气:“关键咱们跟他是一个村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做事太绝了。” 说着大仓站起来:“三叔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处理吧,这口气,咱们咽不下!” 281 这就是个魔咒 一看大侄子要去找大算盘子,三叔赶紧拦住他: “大仓,算了吧,既然现在有钱了,把剩下的钱还他就行了。 三叔欠他的钱,到了规定的日子没还上,也是我的错。 你去找他再闹出事来就不好了。” 说到底,三叔是怕大侄子吃亏。 要说恨,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恨大算盘子。 虽然他嘴上说咱们确实欠人钱,但是被人逼债,而且往死里边逼,差点就成功逼死了。 这种仇恨可是非同一般的。 大侄子还没说话,老父亲却是恼了: “老三你这是什么话,还像个男人说的话吗? 欠债还钱不假,但是俗话说,家有万贯,还有一时不便。 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难道就不能宽限宽限吗? 非得按照怎么说的怎么办,把你往死里逼! 跟你说实话吧,这几天我是跟你犯愁怎么淘腾钱,没顾上找他。 你要是真出点什么事,我都想好了,非让他给你陪葬不可。 仓,走,爷爷跟你一起去找他算账!” 老三心里一热,鼻子一酸,眼里满了泪。 眼前的这一老一小,都是自己最亲的人啊! 到了关键时候,真正为你好,怕你出问题的,不就是眼前的人吗! 可他同样怕亲人有事啊。 这些天经历了倾家荡产,债务缠身的折磨,把他的胆子给磨虚了。 他现在最想的就是赶紧去鸡场收拾起来,重新消毒,赶紧进鸡苗养鸡挣钱。 欠大侄子的钱,也是钱啊! “大仓,”三叔看看大侄子,“看你爷爷又来了,你劝劝他,你也别去,只要咱们一家人没事了比什么都强。” 大仓扶着爷爷让他重新坐下:“老家伙您就别去了,要是大事小事都得您出面,您养这些孙子干嘛,摆着看的?” 别说,这话挺管用,老家伙乐意听,当即点头说:“那好,我不去了,你去好好教训教训他,不过别动手,气他一顿就算了。” 三叔又劝大仓也不要去。 “三叔,”大侄子说道: “你说的没错,你是欠他钱,他要钱也应该。 但是他要钱的方式不对。 而且造成的后果太严重了。 你自己想想,三千鸡苗活活饿死,你和三婶心里什么滋味? 就指望那些鸡养起来能缓口气吧? 三千鸡苗不是钱啊? 还有因为饿死鸡苗带来的其他损失呢? 大算盘子就盯着他自己的钱了,别人多大损失他看不到,别人死活他也不管。 这种人要是就这么放过他,老天爷都不忿!” “对!”爷爷拽了拽老三,“你甭管了,让大仓去找他,欠他的钱一分不少他的,但是饿死鸡苗那事,他得赔。” 手里有钱了,老家伙的气势也特别地足。 三叔说不过他们爷俩,只好一再嘱咐大侄子不要动手,就去跟大算盘子讲讲理就行了。 大仓又跟三叔要了兽医站的单子,拿着走了。 三叔更担心了,跟他爹说: “大仓说饿死鸡苗兽医站也有责任,可是咱们不敢得罪兽医站啊! 以后我还要养鸡,什么都得靠着兽医站。 得罪了他们以后没法干了!” “瞧你那点出息。”他爹训斥道: “不就养了几只鸡嘛,你看看就把你弄得前怕狼后怕虎的。 以前你那火爆脾气呢? 怎么遇上点事儿就吓得成了狗熊! 你放心吧,俺孙子有数,不会害他三叔的。” 老三默默点头。 其实自从大前年的时候,大仓承包村里的砖窑,全村人都认为他会赔得倾家荡产,但最后他却是赚了好几万。 三叔就发现侄子别看年轻,但是办事还是比较牢靠的。 其实鸡场的这场事故,说白了还是没听大仓的话造成的。 三叔建鸡场的时候,大仓出力最多,替三叔解决了大部分的问题。 建成以后还给三叔两个建议: 第一、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建议三叔不要冒进,一定要把风险限制在可控范围之内。 第二、从进来鸡苗开始,这些鸡就是自己的了,该打的疫苗,该做的消毒防范,千万不要心疼钱而心存侥幸。 可是,这两点三叔一点都没做到。 反而就犯了这两点错误。 看到赚钱,就疯狂借债,盲目扩大规模,并且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这是新鸡场,没有病菌,不打疫苗也没事。 等赔得倾家荡产之后,他才后悔没听大侄子的话。 本想再跟大侄子借钱,可是想到建鸡场的时候,大侄子已经给自己搭进去不少钱。 养鸡过程中大侄子也借给一千块。 再说大侄子在外边跑运输,即使大前年挣下了几万块,但是他知道做买卖的没有攒下钱的,每个做买卖的都缺本钱。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跟大侄子张不开口了。 没想到关键时候,大侄子又送来三万块救命钱。 还答应把小姑那一万块钱的债务也承担下来。 这让三叔对这个大侄子除了感到温暖,还觉得侄子比自己强。 比自己踏实。 现在老爹说你侄子不会害你。 三叔想想也是这个理儿。 大侄子总不会把兽医站得罪了,给他三叔以后养鸡造成困难吧! 大仓到了村里代销点的时候,已经是天近黄昏,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的点儿。 自从村里有了这个代销点,这里就成了村里的经济文化中心。 村里人没事的时候,都喜欢到代销点这里来凑堆儿。 现在也是这样,在代销点外面的空场上,好多孩子在追逐打闹。 代销点门口两边,有好几堆儿老头在闲聊,也有两拨老头在下石子棋。 石子棋,就是在地上纵横交叉各划五条线,成一个网状正方形,算是棋盘,叫下五棍。 对弈双方各自用形状或者颜色不同的小石子当棋子,在交叉点上放石子,不管是横着竖着还是斜着,只要连成一线就可以吃掉对方一子。 等全部摆满,撤掉被吃掉的子,双方再展开最后的决战。 手段再高明一点的,会划六条线,就成了六棍,这样对弈起来比五棍复杂多了。 进来供销社,里面也有不少人。 站在柜台边上的,靠着门口一边的,三五一伙,也是闲谈。 整个屋子里烟雾缭绕的烟草味道,混杂着代销点里面百货的味道,仔细嗅闻,最明显的有糕点,雪花膏,还有酱油,煤油的味道。 真正买东西的,都是买上就走,而这些常年喜欢凑在代销点闲聊的,消费反而不高。 话题大多就是农村那些事儿,以及偶尔掺杂道听途说来的城里见闻。 大算盘子有三个儿子,俩大儿子早已娶上媳妇分家另过。 小儿子比大仓小两岁,还没结婚。 现在柜台里面的,就是大算盘子的小儿子田玉发。 “俺大爷呢?”大仓问田玉发。 田玉发用警惕的眼神打量打量大仓:“你找俺爹什么事?” 大算盘子前些天干了什么事,他家里人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又不傻,自己也自己干的这事不地道。 甚至有可能把梁秉礼两口子逼得上吊都有可能。 现在秉礼的侄子找上门来,田玉发肯定要心生警惕了。 大仓左右看看那些闲聊的村里人,小声说:“俺三叔跟俺大爷还有点账,我来跟他算算。” 其实大算盘子放高利贷这事,村里人都心知肚明,而且所谓的“账”,也许是买了东西的欠账呢。 大仓故意做出很小心的样子,就是表示出不想声张。 田玉发再次上下打量打量大仓:“你三叔的账,让他来算,轮不着你吧?” “俺三叔不舒服,来不了,只能我这个当侄子的来了。” 田玉发想了想,到了后门那里,朝着里边喊:“爹,大仓来了,说是替他三叔算算账。” 大算盘子的这处新房,就是挨着代销点建的,后门通着他家的院子。 一会儿大算盘子从后门进来,出现在柜台里面。 明知故问地看着大仓:“你来干什么?” “替俺三叔跟你把账算算。” “你有钱?”大算盘子盯着他。 大仓一笑:“我没钱谁有钱?” “你三叔的账,用不着你算吧?” “俺三叔病了,来不了,只能我来。他怕跟你的账算不清,再去兽医站还是买不出饲料来。” 大算盘子点点头:“你从大门口上俺家吧。” 说完又从后门转出去了。 大仓从代销点出来,转到他家大门口,进了他家。 大算盘子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两个大儿子都住上了大瓦房,这是他的第三处大瓦房。 而且这第三处大瓦房比前边盖的那两处房子还要好,地基也高,玻璃窗也更加的高大明亮,还前后出厦。 大仓这是头一次来大算盘子家,进来以后看到大算盘子家里的摆设,基本上赶上肥田村长以前的水平了。 居然也在堂屋摆上了人造革沙发,以及铝合金框架、大理石桌面的长茶几。 这种摆设,在现在的农村那可是相当先进。 估计在这村里除了原来的肥田村长家,现在也就大算盘子家如此先进了。 大仓心里暗叹,难道这就是个魔咒。 为什么村里最先进的人家,往往免不了牢狱之灾呢? 282 家有黄金,邻居家有秤盘 大仓进来以后很客气,也没去沙发上坐,而是拿个马扎坐在最下首。 大算盘子居高而坐,见大仓不敢坐沙发的样子,他也没客气。 本来大算盘子这人平常就比较冷漠,一般也不跟人说笑。 尤其像大仓这样的小辈儿,而且他们家孤儿寡母,印象中对他也轻视惯了。 “你是替你三叔还钱来了是吧?”大算盘子耷拉着眼皮,问大仓。 大仓点点头:“您算算我三叔还差你多少,我替他还了。” 大算盘子就是大算盘子,在代销点的柜台上,一直放着一个大算盘子。 不管谁买了多少东西,他用大算盘子扒拉扒拉就打出来了,他的外号也由此得名。 现在他家的茶几上,也放着一个大算盘子,直接拉过来,扒拉扒拉地算起来。 算完了抬头说:“你再给我一千八百六十三块二,就够了。” 大仓笑笑:“大爷,算账算账,您这账到底是怎么算的,您得给我一样一样解释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连本带利,就是一共还欠我这些钱。” “那您总得给我解释解释,本钱一共多少,利钱一共多少吧?”大仓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要不然我把钱给您了,回去跟三叔还说不明白。” 大算盘子看了看大仓手里的钱,想了想:“你回去跟秉礼说,连本带利就差这个数,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哪里不对让他再来找我。” 说着就朝大仓手里的钱使劲。 意思是让大仓赶紧把钱给他。 “可是我现在就咂摸着不大对啊。”大仓笑着说,态度比较谦恭: “俺三叔借了你三千块钱是吧? 上次去兽医站拉饲料,交了两千三,让兽医站给扣了,谁是给你扣的。 然后俺三叔回来找你,你在他的欠条上标上已还两千三。 再说,这里还有俺三叔去拉饲料的时候,开出来的单子。 单子开出来,钱交了,却不给饲料了,你看看单子我也带来了。 这个应该没错吧? 再加上一千八百多,那不就成四千多了,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还不明白吗?”大算盘子三角眼盯着大仓,阴测测地说,“你这几年在外边闯荡,也算个买卖人了,难道不知道借钱要拿利息的吗?” 看着大算盘子那种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大仓心里那股火气腾一下子冲天而起。 这老小子吃得脑满肠肥,胖得像头猪,俩三角眼也像猪眼。 一看就不是好玩意儿,看着就令人生厌。 再听听他的语气,话里话外就知道要他的利息。 但是他有没有想过差点把三叔一家给逼死了! “大爷,您这利息也有点太高了吧?”大仓一脸惊诧的模样叫道: “三千块钱,俺三叔到现在为止不过才用了你二十多天,这就要一千多块钱的利息啊? 比银行利息高出好几百倍了!” “吵吵什么你吵吵!”大算盘子脸一沉,“不想还钱就赶紧走,让秉礼来跟我说。” 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大算盘子“啪”地往前一拍。 怒了的样子。 “大爷,我不是不想还钱。”大仓语气软了下来,“我就是琢磨着利息太高了,您是不是算错了?” “我能算错?”大算盘子说道: “往外放钱这事,我干了半辈子了。 什么样的利息我都放过。 比你三叔这利息还高的我也放过。 那些说话算话,及时还钱的,利息就低。 像你三叔这样说话不算话,到了日子不还的,利息就高。 这些在欠条上都写得明明白白。 从他到期的那天往后,利息就高上去了。 而且本钱也不能按照三千算,而是连前边的利息加上,所以不但利息高,本钱也多了。” 大仓惊叫道:“那不成利滚利,驴打滚了?俺上小学的时候就学过,以前的地主老财放高利贷,就是利滚利,驴打滚。” “胡说什么你!”大算盘子大怒: “谁是地主老财? 我是农业银行的代办员,我这是正规往外放钱。 梁秉礼从我这里贷款逾期了,所以利息就高了。 你走吧,走吧走吧,我不跟你叨叨,让秉礼来。 他一天不跟我把账算清,就一天拉不出饲料来。 要是再拖下去,利息还会涨。 让他自己琢磨琢磨吧。” 很明显,大算盘子这是跟大仓翻脸了,直接往外撵人了。 本来刚刚听小儿子喊大仓来了,大算盘子还有些心虚。 生怕大仓是跟他闹事来的。 毕竟梁秉礼的三千只鸡苗因为没拉到饲料,全部饿死了。 听说梁秉礼两口子这几天都要喝药上吊的。 大算盘子其实也怕梁秉礼出点什么事,那他的钱就要不回来了。 他之所以这么逼梁秉礼,就是觉得还能逼出钱来。 因为他从梁秉礼的话里听出来了,梁秉礼摊上这事,并没有跟大侄子伸手借钱。 梁秉礼的意思是大仓为自己的鸡场出力很多,而且自己也已经借过大仓的钱,不能再为难侄子了。 当然,大算盘子琢磨着大仓应该也没多少钱。 大前年的时候,村里人都传说大仓承包村里的砖窑赚了三万多。 甚至惹得肥田村长都去争夺砖窑。 为此大算盘子搭进去四千块钱。 一直跟肥田要不出来,末后肥田一死,这就成了死账。 大算盘子知道,放贷这事,就是有一定的风险。 总会有死账、坏账出现。 你想啊,有万贯家财的主儿,谁会跟你来借高利贷啊! 但凡来借贷的,都是因为缺钱,而且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借高利贷。 而高利贷那么高的利息,借贷者不但要还本,还要还高额利息,他们往往是还不上的。 关于这些风险,大算盘子一清二楚。 但他更清楚的是,既然放高利贷,就应该有心理准备,准备接受一定的坏账、死账。 他算过,假设平均放十次高利贷,出现一次死账,再也要不回来,那么九次高利贷的利息,完全能抵过这次死账的钱。 除了抵得过,另外还能有剩余的利息。 也就是说,即使出现百分之十的坏账率,放高利贷依然是很赚钱的生意。 何况,他放贷很谨慎,对还款能力差的借贷者,要么不贷,要么少贷。 尽量把风险控制到最低。 所以他的坏账率极低。 这些年以来他也通过放高利贷,大发其财。 当然,除了放贷谨慎,催贷的手段也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 对他这个特点,村里大多数人都清楚。 如果不是逼急了,谁也不会借他的高利贷。 即使有急用钱的时候,亲戚朋友那里凑凑,也就够了。 梁家河做生意的人不算多,本村几乎没有人跟他借贷。 寥寥的那几个做生意的,比方说鹅拧等人,人家都稳扎稳打,自己手里都有存款。 另外就是大仓了,这几年在村里也比较突出。 最突出的是传说中承包砖窑赚了三万多。 对于这一点大算盘子半信半疑。 他觉得即使大仓赚了,也不会赚这么多。 再后来,听人说大仓在木器厂混得也不错,后来还混成个副厂长。 大算盘子开始对大仓重视起来,觉得这小子似乎还有点本事啊! 没多长时间,又听人说吴光荣承包了木器厂,把原来的孙延成等人,包括大仓,都挤走了。 他又觉得大仓也没什么本事。 然后大仓在县城,包了他小姑厂里的一辆车,跑运输。 到现在为止,大算盘子基本把大仓的家底看透了。 说到底,大仓还是年轻,即使承包村里砖窑的时候赚个两三万,等到他包车跑运输,应该也全投进去了。 也就是说,大算盘子认为,大仓现在跑运输,最多就是个不欠债。 如果经营不好的话,也许还会有一定的债务。 对于这一点,大算盘子是有根据的。 所谓“吃饭穿衣量家当”,一个人有没有钱,从他家的生活水平,吃饭穿衣方面都能看得出。 由此也有俗话说:“家有黄金,邻居家有秤盘。” 也就是说,都是左邻右舍的,谁家有没有钱,有多少钱,从他们家的方方面面,就能看得很清楚。 大仓家弟兄四个,齐刷刷都长起来,到现在为止,只有一处新房了。 而且大仓二十二了,二仓也二十了,一个媳妇都没娶到家。 很明显,大仓就是撑了个框,架子大,其实底子空。 心里有数了,大算盘子对大仓也就一如既往地轻视。 现在见大仓质问自己利息高,大算盘子可以毫不客气跟他翻脸。 283 大算盘子害怕了 见大算盘子翻脸,赶自己走,大仓立马怂了: “大爷,我来替三叔还账,总得问个清楚吧! 这一问,您怎么还不高兴了呢? 那我不问了,钱给您。 俺三叔说他还有个欠条在您这里,让我捎回去。” 大算盘子一看大仓认怂,心里更加笃定,知道这小子不过如此。 此前大算盘子也观察过,大仓跟肥田村长杠上了,到最后肥田村长居然没能把大仓怎么样。 反而肥田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后来大算盘子总结了一下,也没发现大仓有什么过人之处。 怪只怪肥田越老越糊涂,到了后期什么事都办不漂亮。 以大算盘子精明的眼光旁观,其实他很为肥田惋惜。 明明一手好牌,打烂了。 反正如果换了他的话,有肥田那么一手好牌,十个大仓也弄死了。 大算盘子对自己的要求,那就是凡事都要求滴水不漏。 现在大仓来替他三叔还账,大算盘子肯定不会送上门来的钱不收。 接过大仓递过来的钱,清点无误,找了大仓一块八毛钱的零钱。 “大爷,俺三叔的欠条呢?”大仓眼巴巴瞅着他。 “在这儿呢。”大算盘子掏出梁秉礼的欠条,“钱都还清了,我留着欠条有什么用!” 说着展开欠条,伸到大仓眼前晃了晃。 大仓伸手去接,大算盘子却又收回去了,三把两把扯个粉碎。 “大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账清了,还留着欠条干嘛,撕了就是。” “可是,我回去怎么跟俺三叔交待?” “你回去跟他说亲眼看着我把欠条撕了就行,我不管跟谁打交道,清账以后都是当面把欠条撕掉。” “可我怎么知道你撕的是不是俺三叔的欠条,万一我走了,你又拿出一张真正的俺三叔的欠条呢?” 大算盘子脸一沉:“大仓你这是什么话,我是那样的人吗?” “是不是那样的人那可不好说,本乡本土的,你都把俺三叔往死里逼,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 “你——”大算盘子又要发怒,可他顿了顿又忍住了,“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收到条,证明我跟秉礼之间的账目清了,你钱都替他还了,我还能跟他再要一次?简直笑话!” 大算盘子拿过纸笔,写了一个跟梁秉礼账目已清的证明条。 大仓拿过来一看:“大爷,不对啊,明明一共还了你四千多,你为什么这上面写着三千块钱的账目已清?” “因为他就借了我三千块,写的就是三千的欠条。” “借了三千块,为什么你要四千多?” “大仓,你故意来找事是不是?”大算盘子沉下脸道,“我告诉你,想找事的话你是找错了门,我可不是宋肥田。” “你不是肥田,但你是老田对不对?”大仓意味深长地笑笑: “现在想起你的老朋友来了是吧? 但是不管你抬出谁来,我都希望你考虑考虑俺三叔饿死的那一批小鸡。 这都是因为你勾结兽医站的人一手造成的,这个你必须要给个说法。” “放屁!”大算盘子一拍茶几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滚,赶紧从我家滚出去。” “恼羞成怒了是吧!”大仓冷笑一声站起来,“都是一个村的,我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机会的,但是现在看来,你已经没机会了。” “滚,滚滚滚……”大算盘子一叠声叫着。 大仓也不再罗嗦,转身就走。 刚出来他家大门口,就听后面有叫骂声,只见大算盘子的小儿子田玉发手里提着一根棍子,大骂着从家里冲出来。 他就是奔着大仓来的。 大仓回过身来:“你想干嘛?” “混蛋,你跟俺爹说什么了,把俺爹气成那样?” 大仓冷声说道:“我没说什么,我就说姓田的放高利贷,我要去告他,准备把他抓起来,怎么样?” “你——”田玉发举起棍子,色厉内荏地叫道,“你敢再说一遍!” “多少遍我也敢说啊,田生财放高利贷,差点把俺三叔逼死,这比黄世仁还狠啊!” “你-妈-个-逼的胡说八道,我打死你——”田玉发气急败坏,抡起棍子就要打。 大仓冷眼看着他,这小子真要敢扑上来的话,自己不介意把他踹飞出去。 正好自己肚子里对这一家人憋着一肚子气呢。 但是田玉发的棍子最终没打下来。 他爹大算盘子冲出来,装模作样踹了小儿子两脚,把他赶回去了。 然后回过头来,拿出一脸和善的笑容对大仓说道: “大仓啊,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当然,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打架,都在气头上谁都没有好话说。 这样吧,你跟我来家,我给你们俩调解调解。 以后还是好兄弟嘛!” 大算盘子这话,一半对大仓说,另一半是对周围看热闹的村民说的。 因为刚刚大仓口口声声说他“放高利贷”,对他来说相当刺耳。 虽然他也知道,全村人都心知肚明他干这个,但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说出这样的字眼儿。 64年的时候,全国各地进行过一次集中的打击高利贷行为。 虽然上面的精神要求清算对象仅限于地、富、反、坏、资本家、投机倒把分子所放的高利贷,其他一般的可以不再追究清算。 但是也有一些地方出现清算对象扩大化的现象。 甚至出于大家对于放贷者的痛恨,有人因此戴上坏分子、资本家一类的帽子。 那时候大算盘子还没开始放贷,逃过一劫。 后来随着人民公社化的深入,老农民之间基本上停止了经济往来,高利贷在农村几乎完全消失。 大集体解散以后,各种经济束缚渐渐放开,大算盘子也开始了他的地下放贷行为。 当然,既然他是干这一行的,对这方面的国家政策也是相当关心。 想方设法从报纸上,还有从跟农业银行的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了解国家对于高利贷的态度。 毕竟放高利贷在以前属于剥削行为。 而且这种行为,放在任何时代都算不上正经事。 而且有人还说,高利贷是典型的暴力事件制造者。 也就是说,虽然大算盘子没有很清楚地弄明白国家政策对于高利贷的态度,但他总是做贼心虚。 一方面受高额利息的诱惑,偷着放贷。 另一方面对“高利贷”三个字讳莫如深。 现在大仓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叫嚷,要去告他放高利贷,可把大算盘子吓坏了。 当即出来说好话,想拉着大仓再去他家,好好安抚一下。 但是大仓说得很清楚,已经给他一次机会了,他没把握住,那就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甩手走了。 大算盘子这下慌了,仔细琢磨大仓刚才的言行,总感觉这小子是有备而来。 虽然他放贷从来都是滴水不漏,也从来没在欠条上留下什么高额利息的证据。 但他越琢磨这事,越觉得心虚。 既然大仓有备而来,绝对不仅仅是来送钱那么简单。 肯定还有别的意图。 至于大仓接下来还有什么手段,大算盘子就猜不到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按照他做事的精细程度,是绝对不会任由这事失去自己的控制。 正在琢磨,一扭脸看到村长梁秉海从村委出来。 这年头几乎所有的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代销点必须要紧挨着大队部,就是现在的村委。 村委,加代销点,那就是整个村子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天快黑了嘛,村干部们要回家,村委院子的大铁门要上锁。 有几个村干部在驱赶围在门口的孩子。 因为院子里停着一辆小卧车,孩子们不敢走近院子看,就扒着大门口两边的砖垛子往里看新鲜。 这边吵吵闹闹,大算盘子也看到村委院子里的小卧车了。 他迎上秉海村长,问他:“院里那辆小卧车是哪里来的?” 梁秉海头也没回地说:“大仓刚买的。” 大算盘子脑袋嗡一下子。 大仓自己都能买小卧车了? 他忍不住又问:“个人都可以买小卧车,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 梁秉海瞥他一眼:“刚才大仓说有人放高利贷,是什么道路?” 大算盘子:“……”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看错了大仓。 此前判断大仓应该没钱,就是从他家的生活条件跟村里其他人一般无二,甚至还赶不上一般的人家。 儿子都大了,新房才盖了一处。 吃的穿的方面也没看出冒尖户的模样来。 可是现在看来,大仓应该是很有钱。 毕竟盖一处新房,不过一千多块钱。 可是买一辆小卧车……大算盘子不知道多少钱。 他跟梁秉海打听,梁秉海也不知道多少钱。 只不过梁秉海听大仓说,这车是波兰进口的。 这又把大算盘子吓了一跳,居然是进口车? 还是从十二个好兄弟之一的波兰进口来的,这肯定很贵很贵吧? 大仓这么有钱,而且刚才在街上口口声声说要去告状,这可把大算盘子吓坏了。 死拉硬拽地把秉海村长拉到家里,非要让他在自己家喝酒不可。 梁秉海才不会在他家喝酒呢。 至少今晚不会在他家喝酒。 刚才田玉发拎着棍子追大仓,差点打起来。 大仓公然指出大算盘子放高利贷,要去告他。 现在大算盘子要请村长喝酒,明显就是想让村长给他调解这事。 村长才不会给他们调解这事呢。 前些天因为秉礼借了大算盘子的钱还不上,据说大算盘子串通兽医站的人,扣了秉礼的钱。 秉礼回来两口子抱头痛哭。 然后秉礼还去村委求秉海哥,让他找大算盘子通融一下。 当梁秉海找到大算盘子的时候,没想到大算盘子矢口否认有这回事。 他说秉礼欠他钱不假,但是一码归一码,跟拉饲料有什么关系啊? 他不知道这事。 既然不承认,很明显就是不接受秉海村长的调解。 284 有人找事 其实梁秉海这个村长当得,跟肥田那时候完全不是一回事。 肥田当村长的时候,那是根正苗红,不管是公社里还是县里,对他都高看一眼。 他也确实能给村里要来好处。 在村里也就能说一不二。 可是梁秉海就不行了。 现在大包干了,村民都是个人单干,基本上没村委什么事儿。 再说梁秉海这个村长虽然由代理转正,但是在镇领导的眼里也没什么特色,就是认识他,知道他是梁家河的村长而已。 既不能给村里要来什么福利,这年头也没什么好福利可要。 在村里没什么坏名声,但也绝对没有说一不二的威严。 再加上姓宋的对他这个村长一百二十个不服。 所以秉海村长在村民面前,说话几乎没什么分量。 尤其像大算盘子这样,既有钱,又滴水不漏为人精明,对于秉海这个当村长的,几乎是嗤之以鼻。 所以秉海村长来给他的本家梁秉礼求情,大算盘子毫不客气地装傻充愣。 梁秉海碰一鼻子灰,灰溜溜回去跟秉礼说了一声,就又灰溜溜回家了。 心里虽然很憋屈,很生大算盘子的气,但也毫无办法。 现在大算盘子见大仓要告他,知道害怕了,知道秉海村长的重要性了。 晚了! 梁秉海推说肚子不舒服,要赶紧回家吃药,坚决拒绝了大算盘子请吃酒的邀请,回家去了。 大算盘子更加担惊受怕起来。 而且在家里是越想越怕。 第一,一直以为大仓没钱,现在来看,大仓很有钱。 大算盘子是村里的有钱人,他知道钱能通神的道理,所以对有钱人具有天然的畏惧感。 第二,大仓只不过上到小学,就能通过自学考上大学,而且是全县第一的成绩。 这说明大仓很聪明,很有文化,懂得的道理一定不少。 他既然在街上公开宣称要去告状,告放高利贷的,就不会是单纯的吓唬人。 大算盘子越想,这事越是成了真的。 甚至他想到,也许不用到明天,今天晚上会不会就要有人来抓他? 其实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敏感。 大算盘子很精明,做事滴水不漏,同时也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 之所以做事滴水不漏,说白了还是因为他始终怀着一颗畏惧心。 再加上对于梁秉礼这事,他自己也感觉亏心。 都是一个村的,把人逼到那个份上,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现在大仓要告他,难道是报应来了? 大算盘子本想亲自去大仓家,低头认错,求得谅解。 但是左思右想,自己一张老脸豁不出去。 还有一点,要是认错的话,梁秉礼的利息肯定要退。 还有梁秉礼饿死的三千鸡苗,也得让他赔。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大算盘子是精明人,同时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人。 既然梁秉礼的利息已经收上来了,就绝对没有吐出去的道理。 思来想去,他终于有主意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 于是当夜收拾收拾,跟家里人交待一下。 他闯关东去了。 这对于大仓来说,可是始料未及的。 他没想到自己跟田玉发吵了两句,就打草惊蛇,让大算盘子跑了。 其实大算盘子跑了,也算对他的惩罚了。 一个人背井离乡,哪是那么容易的! 其实,对于大算盘子来说,如果仅仅是放高利贷,这个大仓还真不好对付他。 因为自从64年打击过高利贷以后,这些年来高利贷不但在农村,就是在城市,也基本消失。 但是改革开放以来,各种经济活动渐渐活跃的同时,缺少资金的问题就变得尤为突出。 这时候民间借贷就不可避免地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 比方说吴光荣要承包木器厂,亲戚朋友都借遍了。 比方梁秀香承包农修厂,还是大侄子借给她几万块钱的启动资金。 还有梁秉礼养鸡,到处借钱,甚至借大算盘子的高利贷。 也就是说,当生产经营变成个人的事,不管干什么,都需要资金。 而此前大锅饭吃惯了,又有几个人手里攒下很多的钱呢! 所以干事业只能靠借贷。 在这年头金融体系不完备情况下,民间借贷给经济补充了不少血液。 上面对于民间借贷,甚至是高利贷,基本属于默认态度 也一直没有在利率上划定高利贷红线。 84年,在一份《关于贯彻执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中,第69条规定: “有息借贷,其利率可适当高于国家银行贷款利率。” 这就相当于从法律上承认了高利贷的合法性。 至于高利贷的贷款利率最高能到多少,文件里没有说明。 潜台词大概就是说,只要借方自愿,能承受得起,多高的利息都是可以的。 就这样,首先因为社会有大量的资金需求,早就了民间借贷的兴起。 其次,大概从政策层面默许了高利贷的存在。 于是在整个八十年代,成了高利贷最为猖獗的时代。 大仓要去告大算盘子,并没打算告他放高利贷。 大算盘子坏事做得不少,要想告他,让他受到一定的惩罚,那还不容易嘛!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村里人传说,大算盘子闯关东去了。 因为他老婆子在家哭。 大仓一时不能分辨这消息的真假。 不过既然有这个消息传来,即使大算盘子没去闯关东,那也是暂时躲到亲戚朋友家,避风头去了。 看来这个老家伙还真是滑头啊。 既然他躲了,大仓就暂时先放过他。 但是他跑了,三叔的损失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吃过早饭,大仓骑着自行车,到夏山镇兽医站来了。 兽医站这个单位,这些年一直是个不错的单位。 在人民公社时期,不管哪个生产队的牲口有点头疼脑热的,都要求到兽医站。 这两年来,因为放开养殖,养殖户多了,兽医站更是迎来了春天。 因为现代养殖,除了最大头的饲料,那就是禽兽用药。 就拿养鸡来说吧,鸡场的鸡们吃的是饲料,喝的是各种药。 小鸡从蛋壳里蹦出来之后,到了养殖户的鸡场里,先得喝点高锰酸钾水一类的,杀杀菌。 然后最长喝的,基本就是青霉素了。 把青霉素倒入水中,调制美味饮料。 其他经常喝杀菌的,防拉肚子的,什么什么的,反正肉鸡的一生,就是没病常喝药的一生。 这些药物都需要从兽医站买,并且兽医站还会提供一定的技术服务。 最大头的饲料,也是由兽医站控制着。 现在的兽医站,基本上就是养殖户的太上皇。 大仓到了兽医站的时候,正好是上午繁忙的时段,有养殖户来买药的,也有来拉饲料的。 大仓拿出二叔上次开的单子,递给里面的工作人员,说是来拉饲料。 工作人员拿过单子看了看,一脸诧异地看看梁进仓。 什么没说转身就往里走。 梁进仓就跟在他的后面。 那人不耐烦呵斥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单子给你了,不跟着你跟着谁?” 那人朝着里面喊了句:“站长,有人来找事!” 285 统一口径 里面办公室里有人问道:“什么人找事?你进来说。” “梁家河的,他现在跟着我。” “你把他叫进来。” 梁进仓跟着开单子那人进了办公室。 兽医站这两年业务量猛增,大发其财,扩大了后边院子,还建了仓库什么的用来存放饲料。 但是前边门脸和办公的地方,还是原来青砖碧瓦的老旧平房。 只不过进了站长办公室,就能看出暴发户的嘴脸来了。 房子虽然破旧低矮,但是站长办公室里边一看就是花了钱收拾的,另外沙发茶几,还有办公桌,都是当下最好的。 不管怎么说梁进仓也是在夏山混了好几年,巴掌大的一个街面,总共就那么几个单位。 各个单位谁负责,即使没见过面,名字也是听说的。 他知道兽医站原来的老站长已经退了,现在这个站长新来还不到一年,叫吴树金。 知道这么个人,但是没见过,不认识。 今天是头一次见到新来的兽医站吴站长。 见这人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不矮,也挺壮实,国字脸,应该是络腮胡,两颊刮得发青。 吴树金听说梁家河的人来找事,猜想应该是梁秉礼。 没想到进来一个年轻人。 一看穿衣打扮,还有行走做派,明显就是在家务农的农村青年。 这大概就是梁进仓最大的特色吧。 不管什么时候,到了任何地方,他希望自己永远保持普通农民的典型形象。 吴树金从年轻人身上收回目光,转头问开单子的:“怎么回事?” 开单子的把梁进仓拿来那单子递给站长:“他拿这个单子来,说要拉饲料。” 吴树金接过来一看,啪一下拍在桌子上:“你叫梁秉礼?” “梁秉礼是俺三叔。”梁进仓回答。 “他让你来拉饲料的?” “是。” “你知不知道这个单子已经作废了?” “不知道。”梁进仓中规中矩地回答,“俺三叔跟我说交了钱了,单子开出来了,但是还没拉饲料。” “放屁,这是个废单子,走吧你。” “这位领导,明明交了钱了,单子开了,为什么说是废单子?” “梁秉礼自己心里清楚,你回去问他吧。”吴树金不耐烦朝外摆手,意思让来人赶紧走。 “那好,”梁进仓走到桌前,伸手就拿那张单子,“把单子给我。” “干嘛你!”吴树金啪一下把青年的手打开,怒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想伸手就伸手!” “那你把单子给我。” “这个单子已经作废了,给你干嘛,让你再拿着来骗饲料啊!” 吴树金说着,嗤嗤嗤把单子撕个粉碎,团成一团扔到桌子底下。 动作很快,梁进仓想去阻止都来不及。 “你干嘛把我单子撕了?”梁进仓急了。 “作废的单子,就得撕了。” “你说单子作废,那俺三叔交的两千多块钱怎么办?”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吴树金歪着脑袋皱眉说道: “梁秉礼欠你们村田生财的钱不还。 田生财知道他有钱,会来拉饲料,就跟我们说好,只要梁秉礼交钱,就让我们给他扣出来。 扣出来的钱给田生财了,这个单子自然就作废。” “俺三叔和田生财的账,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兽医站什么单位?有什么权力随便扣俺三叔的钱?” “回去跟梁秉礼说,欠钱不还,就是应该扣,再不赶紧把老田剩下的钱还了,以后他的养鸡场就别干了。” “你管得还真宽啊,你这是兽医站还是公安局?” 这话让本来就已经极不耐烦的吴树金一下子火了,朝着门口一指: “滚蛋,滚出去,老子就是公安局。 再不滚蛋把你抓起来。” “好大官威啊!”梁进仓冷笑一声,“我看这不是兽医站,是土匪窝,我犯了什么罪,你要抓就抓?” “混蛋,还敢骂人,谁是土匪?”吴树金直接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出来,“我看这小子就是欠揍!” “你干嘛,还要打人——” “打的就是你!”吴树金抬腿照着梁进仓的肚子就是一脚。 他个子不矮,跟梁进仓差不多,再说这是在兽医站,他可是站长。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大概手里有点权力,底气就格外足。 同时他也相信,这些下边村里的农民,到了镇上的单位,挨揍也绝对不敢还手。 而且揍了白揍。 堂堂兽医站的站长,居然被下边的农民骂做土匪,也太没面子了。 何况吴树金本来脾气就特别大。 只不过,他想错了。 这一脚踹出去,对方并没有吓得转身就怕,更没有吓得一动不敢动,老老实实挨踹。 而是俩手一伸把他的脚脖子抓住了。 这太出吴树金意料了,他单腿站不稳,蹦跶着瞪眼骂道:“你他-妈还反了,放手——” 话音未落,梁进仓底下一个扫堂腿,吴树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开单子的一看打起来了,肯定要帮站长啊,还没上手的,站长已经躺在地上了。 他个子也不矮,但是比较瘦,看来正面打的话不是眼前年轻人的对手。 开单子的比较狡猾,绕到后边拦腰把年轻人抱住了,想抱起来把他摔倒。 刚抱住还没发力,梁进仓脑袋往后一顶,正好顶在对方的脸上。 开单子的当即放手,捂着鼻子就蹲在地上。 吴树金挣扎着,刚坐起来,还没等往起站,梁进仓当胸给了他一脚。 吴树金再次结实实砸在地上。 人倒在地上,嘴里却是没闲着,大声叫喊:“都过来,都上办公室把他堵住,别叫他跑了。” “杀猪一样鬼叫!”梁进仓照他肚子又是一脚。 吴树金当即捂着肚子蜷成一团,疼得喉咙里嘶嘶作响,再也喊不出来了。 梁进仓从从容容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兽医站现在规模扩大,管兽药的,管饲料的,一共十来个人呢。 刚刚听到站长在办公室里大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到一个年轻人从办公室里出来,那些人就指着他问:“你是干什么的,站长在喊什么?” “你们站长啊?”梁进仓冷笑一声,“他在喊他马上就要进去蹲监狱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兽医站的人指着他大喊,“你别走,把事说明白。” 梁进仓脚步不停:“在这里说不明白,我要去报案,告你们兽医站,明明交了钱却把我的单子撕了,这不是兽医站了,是土匪窝。” 一听他要去报案,交了钱单子却被撕了,这话把兽医站的人震慑住了。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这里边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那些养殖户被扣了钱,最多就是来跟站长纠缠纠缠,然后就忍气吞声走了。 从没见过有人还要去报案的。 大家都知道,那些之所以被扣钱的,就是因为欠了人家的钱不还,站长替债主把钱扣下而已。 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欠了钱,被扣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有什么可以报案的? 不过这个年轻人并没有跟他们讲什么道理。 嘴里喊着要去报案,出去以后骑上自行车,径直奔着镇政府的方向去了。 然后就见吴站长捂着肚子,开单子的捂着鼻子,俩人气急败坏地从办公室跑出来。 一听让那个年轻人跑了,吴站长指着手下这些人破口大骂。 可是,等他听手下人分辩说,年轻人去镇政府报案去了。 吴站长不骂了。 他想了想,吩咐一个管饲料的:“你赶紧去派出所看看,那小子是不是真的报案去了?” 那个管饲料的赶紧骑上车子,奔着镇政府去了。 没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飞一样赶回来了:“站长,没错,我瞅见他进了派出所,然后我出来的时候,他好像又去找领导去了。” 吴站长捏着下巴,没想到梁秉礼的侄子还是个刺儿头! 思考了一下:“先不办理业务了,让他们出去等着,咱们要开个小会。” 把那些来买药、买饲料的农民和养殖户先赶了出去,然后都凑到站长的办公室,开了个会。 吴树金就是让大家统一口径,绝对不要承认替债主扣钱那事。 尤其叮嘱开单子的,坚决不要承认开了单子不发饲料。 “那青年要是说咱们把他单子撕了,就说他是诬告,根本没见他拿什么单子,大家都记住了吗?” 手下人纷纷表示,完全按照站长的吩咐去做。 吴树金别看脾气暴躁,心还挺细,想到刚才把梁秉礼的单子撕了扔在桌子底下。 他又去找出来,亲自去厕所扔到茅坑里。 这才散会,兽医站恢复正常,重新开始办理业务。 286 这个农民居然是梁进仓 不一会儿,梁进仓带着派出所的人上门来了。 现在派出所不再是冯长民一个人了,除了他这个所长,上面还给配了一个副所长,还有一个干警。 另外还暂时找了五个联防。 据说上边正在研究扩大乡镇治安人员的规模。 在当前警力不足的情况下,准备要在每个乡镇专门建立一支联防队伍。 招收对象以退伍军人优先,另外那些思想觉悟较高,身体素质好的农村青年,而且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也可以择优录用。 当然,这只是据说,还没有正式下发文件,更没有开始正式录用。 所以现在派出所就模仿城市的模式,暂时招收有限几名临时的联防队员,协助正式干警的工作。 这次梁进仓报案,当然是直接找冯长民。 先跟他这个派出所所长通通气,然后又让冯所长带着,去镇上一把手那里反映情况。 一把手听了小梁反映的情况,感到很震惊。 兽医站现在这么大胆子了吗? 居然跟放高利贷的串通起来,坑害养殖户? 梁进仓说道: “俺三叔说了,以前他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可是他的钱无缘无故被兽医站扣下之后,他也去找吴站长讨个说法。 吴站长让人直接把他推出去了。 俺三叔本来鸡场得了鸡瘟就很绝望,好容易借那么点钱想东山再起。 没想到被兽医站扣了,还不让他讲理。 当时就在兽医站门口大哭。 他哭的时候,就有几个养殖户劝他别哭了。 其实兽医站跟田生财是一伙的。 这几年养殖户多了,但是大家都缺资金。 田生财是放高利贷的,就是瞅准了这事,就跟兽医站合起伙来。 俺三叔跟田生财是一个村的,是直接去跟他借的高利贷。 但是别村的养殖户,有的不知道俺村的田生财放高利贷,但是搞养殖又缺钱。 吴站长看到有的缺钱的养殖户,就介绍他们去梁家河找田生财借高利贷。 然后如果他们还不上,兽医站往往就替田生财把钱扣下。 也就是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做。 听他们这样说,俺三叔知道兽医站跟田生财是一伙的,知道跟兽医站闹也没用。 只好自认倒霉。 然后因为买不来饲料,三千鸡苗就活活饿死了。 这些都在那里摆着,领导可以派人去村里调查。 当然,兽医站跟田生财串通这事,是俺三叔听人说的,我没有证据。 但是俺三叔交了钱,提不出饲料,这事我有确凿证据。 我建议先从俺三叔那事查起,如果兽医站不承认收了俺三叔的钱,那么其他的事,他们更不承认。 这就需要冯所长你们调查了。” 镇领导和冯所长一听有理。 既然梁秉礼交了钱提不出饲料这事,小梁有确凿证据,那么就按照他说的,先从梁秉礼的问题开始查起。 于是冯长民亲自带队,到兽医站来了。 吴树金一看冯所长亲自来了,心里也是有些发虚,不过他已经把单子都扔厕所了。 而且跟所有人统一了口径。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还派一个人赶去梁家河,跟田生财通一下气。 要求坚决不承认扣了梁秉礼的钱。 只要咱们全部不承认,谁能证明梁秉礼交了钱? 谁能证明咱们开了单子? 不但要死不承认,还要反咬一口,说梁秉礼和他侄子因为鸡场倒闭,穷疯了想讹人。 反正对方交钱的时候,又没有证据。 所以吴树金虽然心里有些发虚,但总体还是比较镇定的。 笑容满面地跟冯长民打招呼:“哟,冯所长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是不是家里养了什么牲畜要拿药啊?” 镇上就这么几个单位,巴掌大的地方,镇上的人就像一个村里的人一样,一个所长,一个站长,平常都很熟的。 吴树金不但跟所长熟,跟所里的干警熟,跟那些临时的联防队员也比较熟。 还在一起喝过几次酒。 彼此也称兄道弟的。 冯长民没跟他嬉皮笑脸,板着脸说:“你看我带这么多人来,像是要给牲畜看病吗?” 说着用手一指身边的梁进仓:“梁厂长把你告了,说你们收了他三叔的钱,却不给发饲料。” 因为梁进仓后来成了木器厂的副厂长。 再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冯长民就开玩笑,叫他梁厂长。 也就是开玩笑的时候这么叫。 平常还是叫小梁。 不过今天小梁是报案人,冯长民公事公办,不再亲热地称呼梁进仓为“小梁”,而是叫梁厂长。 “梁——厂长?”吴树金直接都口吃了,指着梁进仓,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冯所长,他是梁家河的农民啊!” “他是以前木器厂的副厂长梁进仓。” “梁——梁进仓?”吴树金口吃得更厉害了。 巴掌大的镇子,他当然听说过梁进仓这号人物。 虽然他刚来夏山兽医站不到一年,而且近期梁进仓也已经不在夏山发展了。 但梁进仓的事迹,吴树金在跟人喝酒的时候,也偶然听人说起过。 当然传说得最厉害的,还是说起开车这事的时候,夏山镇的人都要提一嘴原来木器厂的梁进仓。 前几年那可是传奇人物。 而且后来梁进仓年轻轻的,居然破格提拔为副厂长。 当时跟挂职的苏致祥关系亲密。 现在镇上都盛不下他了,人家已经去县城闯荡了,等等。 这些吴树金都是听说过的。 当时听人说起梁进仓其人的时候,还以为什么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呢。 绝对不会跟眼前这个典型的普通农民打扮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现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吴树金更加心虚了起来。 因为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梁家河的农民,而是一个在镇上混了好几年,现在都去县城闯荡的年轻人。 这人肯定比一个农民要难对付得多!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梁进仓堆起笑脸: “哦,原来是梁厂长啊,我早就听别人说起过你,只是一直没在一起坐坐。 冯所长,你们先去我办公室坐坐,我跟梁厂长说几句话。” 说着,就想诱导着梁进仓找个角落私聊。 梁进仓却没那么容易被诱导,冷声道:“吴站长笑得很灿烂啊,刚才是谁说要揍我来着?” 吴树金一脸惊讶:“梁厂长这是什么话,哪有的事儿啊?” “好,你不承认要揍我是吧?”梁进仓道,“那你说说,俺三叔交了两千多块钱,为什么不给他饲料,让他的鸡苗活活饿死?” 这下吴树金更加惊讶了: “梁厂长,这个可不能开玩笑啊,我们这么大个兽医站,可是正规单位。 你和冯所长可以过来看看,这边先开单子,开好单子再去交钱。 又不是一个人经手,还能偷着黑下你的钱。 我们的财务制度很严格的。 别说两千多块钱,就是两块钱,他也错不了。” 梁进仓不禁气笑了,看了看冯长民: “冯所长,你看到了吧,这样的话他都敢说。 这事儿明明做了,坚决不承认。 那么吴站长,我刚才拿来的那张单子呢? 我有单子证明俺三叔交了钱。 你把单子拿出来。” 吴树金也看着冯长民:“冯所长,我被说糊涂了,梁厂长什么时候给我拿过单子?” “你还不承认!”梁进仓一指那个开单子的,“我把单子给了他,他给你拿到办公室给了你,我跟着去了你的办公室,就是刚刚的事儿,难道你不承认?” 吴树金一脸无辜,眨眨眼:“根本没有的事儿,你让我承认什么?” 说着问那个开单子的:“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开单子的茫然摇头:“不知道他说什么,从没见他什么单子。” 梁进仓气愤地往里一指: “这样说瞎话不怕天打雷劈,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他把单子拿进去给了你,你说之所以扣俺三叔的钱,是因为俺三叔欠了田生财的钱。 然后你说这张单子作废了。 给嗤嗤地撕了。 还揉成一团扔到了桌子底下,就在刚刚十几分钟以前发生的。 你还不承认?” “不承认!”吴树金说,“冯所长,梁厂长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怎么信口胡说?” 冯长民沉着脸:“到底是谁信口胡说,到所里去说吧。” 吴树金一看冯长民的脸色,心里就是一沉,难道冯长民有什么证据? 如果没有证据的话,单凭对方的话,也不可能要把兽医站站长带到派出所啊。 只不过既然所长发话了,吴树金也不敢不去。 然后更让他心里打鼓的是,不但把他带到派出所,还有开单子的,以及会计。 287 这年头就有高科技了? 吴树金他们三人刚被带走,他派去梁家河找田生财统一口径的那人就回来了。 支住自行车急匆匆就往里走,别人问他怎么了,他头也不回说找站长。 “找什么站长,站长被带去派出所了。” “啊!”报信的大吃一惊,“弄派出所去了,这下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 “那个田生财跑啦!”报信的气急败坏地说,“他肯定是听到什么消息了才跑的,你说站长去了派出所还有好吗?” 众人一听,一个个默默无言,心情都很沉重。 虽然站长跟田生财背后到底怎么联系的,有什么交易,这些干活的不知道,就是出事也没他们什么责任。 但他们绝对不希望兽医站出事啊。 人民公社时期,兽医站干的就是畜类大夫,跟治疗人类的医院那是肯定没法比的,就是个一般单位。 可是自从现在鼓励农民发家致富,发展养殖,兽医站控制着兽药和饲料这一块儿,那些大大小小的养殖户对兽医站每一个人都是当财神供着的。 兽医站一下子成了油水很足的单位。 这么好的单位,又有哪个希望本单位出事呢! 当然,最不希望出事的是站长吴树金。 他觉得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应对,全站上下统一了口径,只要咬死了不承认开了单子不发饲料那事,谁也拿他没办法。 拿不出证据,梁进仓的话只能算是一面之词。 不过,最让他担心的会计和开单子的,三个人被分到三处分别审问,就怕那俩家伙意志不坚定,咬不住牙。 反正他肯定会像松柏意志坚强,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吴站长。 不管派出所的人怎么问,吴站长坚决不承认有收了钱开了单子不发饲料的事。 问着问着吴站长还火了,跟派出所的人拍桌子: “你说你们无凭无据的,就凭着姓梁的诬告的话,就把我带到这里来。 还像审犯人一样审问我。 咱们都是这镇上干工作的,整天在一块儿喝酒聊天,难道你们还不了解我的为人? 我老吴是那样的人吗? 你们赶紧放我回去,还是姓梁的好好审问审问吧。 我看就是他叔叔的鸡场倒闭了,推出他侄子来想讹我们兽医站。 你告诉他们,痴心妄想,没门! 这事你们必须要查清楚,给我个说法。” 冯长民一开始还是好言好语地劝他。 希望他老老实实把事情交待清楚,该负的责任负起来,该赔偿的赔偿。 争取宽大处理。 没想到吴树金属于那种“石头蛋子腌咸菜,油盐不进的货”。 气得冯长民不审了。 让副所长负责带人审问。 毕竟冯长民三十多岁了,没有年轻人那么有冲劲儿。 副所长跟吴树金来到夏山镇的时间差不多,俩人平时关系更好。 吴树金一看冯长民不审了,换了副所长,高兴了。 眼看冯长民走出去了,喜滋滋探头说道:“喂,小孙——” 啪,孙副所长一拍桌子: “你叫谁小孙? 吴树金我告诉你,没有证据我们不会把你带到这里来。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把你跟田生财勾结串通,放高利贷,坑害养殖户的事全部交待清楚。 你要是再执迷不悟,继续抗拒下去,肯定没好果子吃。” 吴树金也是把脸沉下来,理直气壮地说: “孙副所长,你还真是翻脸不认人啊。 平常在一块儿喝酒称兄道弟的,现在老兄被人诬告,你还跟我打官腔。 好像你多么公事公办似的。 我还是那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干就是没干。 你们现在应该先把姓梁的抓起来,审问他。” “这事不用你安排,先审完你再说吧。”孙副所长招招手,叫过几个联防来,“我看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先给他滑一绳儿。” “哎,哎哎哎……”吴树金被几个联防拽起来往后拖,他一蹦一蹦地急了,“孙副所长,没有这样翻脸无情的——” 话没说完,嘴被塞进一块毛巾堵上。 吴树金瞬间脸上满了汗。 他虽然没被滑绳过,但他知道那滋味肯定不好受。 等他被滑起来,他才知道不是不好受的问题。 而是生不如死。 所谓“滑绳”,就是把人两条胳膊拉到背后,用绳子只拴住俩大拇指,然后把人滑到房梁上。 也就是说,整个人的重量,全落到俩大拇指上面。 而最痛苦的,是人被吊起来以后,全身的重量还落在背后被拉直的两条胳膊上。 相当于把胳膊拉到背后给他无限止地往上掀。 吴树金感觉两个肩膀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痛不欲生之下他本能地拼命挣扎,可是一旦挣扎,胳膊和肩膀更加地疼痛难忍,全要断掉的感觉。 吴树金本来块儿不小,这样被绳子滑上去,痛苦比其他人更甚。 他喉咙里拼命“唔唔”做声,意思是求他们赶紧把自己放下来。 可孙副所长他们居然看都不看他了。 还商议着准备出去吃午饭,让吴树金挂在那里就行。 吴树金眼前冒的是黑色的金星。 要是真把他挂在这里一顿饭的功夫的话,他只求赶紧把他弄死。 这种痛苦多一秒都受不了。 另一个干警建议说:“要不然先把他放下来,问问他要不要交待,不想交待的话就先挂在这里好好想想?” 孙副所长采纳了干警的建议。 不过并没有直接把吴树金放下来,而是往下放了放,离地面近了些,只是把他嘴里的毛巾撕出来。 嘴巴一旦能发生,吴树金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我说我说我全说……” 对于现在生不如死的他来说,别说干了那些事,就是没干,他都想给自己编造一点杀人越货、谋财害命一类丧尽天良的大罪。 让他们赶紧把自己枪毙了才好。 死了一了百了,这种活罪多一秒都受不了。 只不过事后,吴树金想起自己在派出所的表现,让他感觉很惭愧。 事情过去了,没有在房梁上俩胳膊拉到背后吊着了,他感觉自己是不是太不坚强了? 以前看电影,被抓住的地下人员坐老虎凳,一块砖头一块砖头的往上加,感觉也不过如此嘛。 还有灌辣椒水,烙铁烫…… 吴树金觉得自己还是太怕疼了。 不过怕疼有怕疼的好处,那就是少受点罪。 他竹筒倒豆子把自己跟田生财勾结,合伙给养殖户放贷,并且随意对还不上高利贷的养殖户扣钱。 坑害养猪户那些事,都交待了。 包括梁秉礼交了两千三百块钱买饲料,也让他扣了,还有梁进仓拿来的单子,让他撕了,都如实交待。 全部交待完了,他才知道,人家确实有确凿证据的。 因为冯长民拿了一台录音机,给他放了一段录音。 就是在他的站长办公室,他跟梁进仓的对话,包括他绕过办公桌要揍梁进仓,都清清楚楚录下来了。 这就让吴树金惊诧万分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言行怎么会被录音的? 这样的高科技,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没想到现实中让他遇上了。 当时看到姓梁的就是两手空空进来的啊? 没见他扛着一台录音机啊! 其实他哪里知道,梁进仓走南闯北的人,手里怎么可能连一个卡在腰里的袖珍录音机都没有呢! 还是进口的呢! 288 大仓娘鸡飞蛋打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对于吴树金以权谋私,贪污受贿,坑害养殖户这事,他是供认不讳。 被他坑害过的养殖户,也都一一找来核实无误。 虽说他的行为还没上升到犯罪的地步,但是一撸到底,从兽医站开除那是肯定的。 另外还得赔偿养殖户的损失。 首先梁秉礼交了两千三百块钱,没有发给饲料,这个得赔。 梁秉礼饿死了三千只小鸡,以及因此导致的其他损失,也得吴树金赔。 还有其他养殖户的损失,他也得赔偿。 此前吴树金跟田生财合伙放高利贷,得来的那些不义之财,全吐出来不说,还给养殖户赔偿赔了个倾家荡产。 赔完了从兽医站卷铺盖卷滚蛋,回老家种地去了。 也许他觉得很冤,因为他跟田生财合伙分得的不义之财,比他赔出去的少多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不是蚀把米的问题,是赔进去一袋子米。 可他就没想想,就他赔出去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给养殖户的赔偿。 如果田生财没跑的话,估计也得赔得倾家荡产。 因为两个人的行为,给养殖户带来的损失不仅仅表现在财物方面,还有对那些养殖户积极性的打击也是巨大的。 还有就是两个人的行为起了一个相当不好的带头作用。 说八十年代的高利贷因为法律的不完善而猖獗一时,这种猖獗也主要是在大城市,尤其是南方比较严重。 对于北方农村的老农民来说,贷款都是新鲜事。 现在的北方人,对于欠债都是视为洪水猛兽。 但是田生财让兽医站站长当掮客,为了把钱贷出去而撺掇养殖户盲目扩张。 养殖户赚了,当然田生财和吴树金大发其财。 养殖户赔了,因为兽医站可以随意扣钱,所以他们的高利贷也能要回来。 可以说,由于田生财和吴树金的行为,给夏山镇的养殖业带来很大打击。 有一些养殖户得到的赔偿根本不够当时的损失,所以即使得到一点赔偿,也从此一蹶不振,永远退出了养殖行业。 并成了他们终生的一个痛点。 大概唯一获得全部赔偿的,也就梁家河的梁秉礼了。 两千三百块钱的饲料回来了。 饿死的三千只小鸡也作价赔偿了。 因为梁进仓是首告,所以他三叔的损失首先赔偿。 本来,大仓的父亲去世得早,他的两个叔叔对大哥家的几个孩子就格外怜爱。 而这次的事,让三叔更是把大仓看得跟亲生儿子同等重要。 他觉得亲侄儿比亲生的闺女要管用得多。 毕竟,三叔就三个女儿,没有儿子。 换句话说,就是村里那些有儿子的,能有他梁秉礼的侄子这么能干吗? 给他解决了多大的难题啊! 秉礼两口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商量,虽然大仓是咱们的亲侄子,给他叔叔办事也是应该。 但是咱们当叔叔、婶婶的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 总得做点什么回报大嫂和侄子他们才好。 过了些日子,高考结束,据说英子有很大希望能考个好大学。 秉礼两口子就商量,英子考上大学,亲戚朋友都要来祝贺的,肯定也会有一定的贺礼。 那么咱家就应该多拿一份。 至少表明咱们的心意。 三婶表示担心:“咱们当叔的肯定要站在第一位,拿得最多。 可是咱们要是拿得太多,咱二哥怎么办? 他要是跟着多拿,是咱们把他拖上来的。 要是比咱们拿得少,二哥和二嫂子脸上不好看!” 是啊,这确实是个问题。 如果处理不好,反而影响兄弟关系。 后来秉礼去找父母问计。 把自己和老婆的想法说了,让爹和娘给拿个主意。 既要表示出三叔和三婶对于大嫂一家的心意,又不能因此做出格了,让二哥和二嫂脸上不好看。 这话说出来,让老梁和双枪老太婆好一顿批。 当然,也表扬了老三两口子的出发点是好的。 人啊,不管对外人还是自家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呢,都要念好。 这一点老三两口子值得表扬。 但是心存感激,也不需要做得太急。 也就是说,知道自己的侄儿为了他叔无力不出,心里念着他的好就是了。 天长人长,以后不管大嫂那边有什么事,就是像自己的事一样尽力就行了。 但是在英子上学这事上,不能你们老三家做得太突出了。 因为你们拿太多钱,让别人怎么办? 不仅仅是你二哥的问题,还有其他亲戚朋友呢! 你拿那么多,不是显得别人拿得太少了吗?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他解释一番,老三终于恍然大悟。 没错,是自己两口子心情过于迫切了。 只想着表明自己的态度了,但是忽略了其他人。 于是就打消了英子上大学,他们多拿钱的念头。 又过了些日子,英子的大学通知书下来了。 全国最好的大学,京城大学。 而且,高考成绩全省第一。 县一中的校长和几位学校领导都亲自跑到了梁家河,来给姜颖如报喜,表示祝贺。 这下全村的人都轰动了。 都知道大仓家的童养媳考了全省第一,考上了京城大学,连一中的校长都上她家祝贺呢! 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大仓家已经有两个考上京城大学的了。 虽然大仓没去上,但他也是实打实考上的。 那时候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而大仓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上学走了家里就塌了半边天。 现在英子可不一样,家里有那么能干的大哥,她可以放心地去上大学。 而且现在考上大学几乎相当于考上了状元。 到大学报上名,就给你转成非农户口,这就是国家干部了。 而且上大学期间,就已经开始发工资了。 越好的大学发工资越高。 村里人都羡慕坏了。 但是……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人欢乐几人愁! 大仓娘属于既欢乐又犯愁的那种。 毕竟,闺女考上最好的大学,成了国家干部,眼看着有一个好前程,她这个当娘的也是脸上有光。 也替闺女感到欣慰。 这孩子从小那么命苦,长大了这么有出息,有这么好的前程,总算是苦尽甘来。 但是,欢喜,欣慰之余,大仓娘还是有深深的鸡飞蛋打的忧愁感。 因为从十三年前,第一眼在村西树毛子里看到这个小女孩起,大仓娘给她的第一定位,那就是自己将来的儿媳妇。 而且把英子当成了自己手里最后的底牌。 大仓娶不上媳妇,给大仓。 大仓能娶媳妇,当然是尽量娶。 然后二仓娶不上,就给二仓…… 以此类推。 但是现在来看,这张底牌是彻底没法用了。 因为只要英子去上那么好的大学,出来就是很高级的国家干部,自己家四个仓,谁也配不上她了。 老大已经无法改变他的农民身份,混得再好,那也是个会做买卖的农民。 二仓嘛,太老实了,虽然很用功,但是明显已经不敢跟英子比了。 他比英子大一岁,现在比英子矮两级,在班里成绩还是中等。 即使能勉强考上大学,估计也是最不好的那种。 三仓嘛,虽然能打能杀挺聪明,今年也考上一中了,但他比英子小四岁。 俗话说啊,“女大四,眼中钉子肉中刺”。 再说了,英子完完全全把三仓和小四儿当成亲弟弟,成亲那事儿——就别想了。 好啦,四个儿子全部pass。 自己辛辛苦苦抚养起来的童养媳,就这样一翅子飞啦! 不过还好,至少还是自己的闺女。 自己干巴巴四个儿子,没有闺女,有个闺女掺和掺和也挺好。 ——大仓娘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 安慰了几天,眼看着天天有人来表示祝贺。 老大也积极地筹备英子的升学宴。 家里人都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的。 大仓娘也终至于把心中那些遗憾都抛到九霄云外。 而全心全意投入到享受闺女带来的荣光当中了。 梁秉礼两口子不能在英子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当中,有所突出的表示,一直都很遗憾。 然后就在英子的升学宴还没举行的时候,秉礼机缘巧合,找到了给大嫂一家出点力的机会。 那是县里召开了一次致富先进分子的大会。 把下边各乡镇那些致富能手,不管是做生意的,开小作坊的,搞养殖的……但凡有点规模的,都在县里的邀请之列。 到县里开会,然后评选出先进分子。 除了发奖状,还有一定的现金奖励。 此举除了鼓励农民创业致富之外,还有贯彻上面精神的意思。 梁秉礼的鸡场虽然差点倒闭了,但是规模不小,而且现在东山再起了嘛,所以镇上也通知他去县上开会。 在县上开会的时候,梁秉礼遇到熟人了。 确切说是碰上亲戚了。 大嫂的二弟,大仓的二舅。 梁秉礼知道,大仓他二舅对梁家河这个姐姐一直看不起。 这次英子考上大学,他二舅未必会来贺喜。 梁秉礼决定跟他二舅好好谈谈。 289 一定要听老婆话 县里召开这个致富表彰大会之前,本来打算会议结束之后,请全体与会人员在县政府招待所吃一顿。 但是后来一看各乡镇报上来的人数有点多,中午管饭的话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于是就只在招待所礼堂召开表彰大会,给几名早就选出的致富能手颁发了奖状和奖金。 会议结束以后就各回各家吧。 大部分的致富能手也就回家了,还有一小部分看已经是中午了,就在县城找个地方吃了再走。 现在县城里除了国营饭店,也有几家个人开的餐馆。 这年头开餐馆的不多,而且因为今天开会,哪个餐馆都爆满。 梁秉礼早出来了一步,还在餐馆里占了一个小桌。 当他看到大仓的二舅也进了餐馆,而且人家告诉他已经没地方的时候,梁秉礼就举起手臂大声招呼对方。 大仓的二舅叫魏春平。 他见有人那么热情地招呼自己,还愣了一下。 一下子没认出那人是谁。 毕竟,他跟梁秉礼已经十多年没见了。 确切地说,自从秉礼的大哥梁秉仁73年去世,魏春平就再也没去过大姐家。 大姐刚结婚的那几年,那时候魏春平还是半大小子,最喜欢的就是到大姐家里去。 只要他跑了去,大姐就给他做好吃的,走的时候还要给他兜里塞点零钱。 因为老魏家这些兄弟姐妹中,除了最大的大哥魏春安,大姐就是家里的老二,而春平是老幺。 家里孩子多,母亲又要下地干活又要各种家务的,春平从小几乎就是在大姐背上长大的。 大姐也格外疼爱这个最小的弟弟。 梁秉礼跟魏春平差不多大,那时候也是半大小子。 秉礼见大哥的小舅子来了,有时候也领着村里半大小子跟他一起玩儿。 只不过魏春平是到对方的村子里走亲戚,见到的每一个孩子都是陌生人,而对于村里的每一个孩子来说,只有魏春平一个是陌生人。 这就像班里来了插班生一样,所有人都能叫得出这个插班生的名字,但是插班生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把班里所有同学都认全。 也就是说,虽然十多年没见,梁秉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魏春平。 但是魏春平费了好大劲儿才给梁秉礼对上号。 不过在对上号之前,为了这个好容易从天而降的座儿,他还是跟同行的几个人笑容可掬地走过去坐下了。 跟他一块儿来的另外还有三个人,其中两个跟他一个村,一个村里养鸡的,另一个村里烧石灰窑的。 第三个是外村的,是个包工头,在村里领着很大一个建筑队,在本镇也很有名气。 卖石子的跟烧石灰窑的,都要用到干建筑的,所以他们关系挺好,就一堆儿来开会了。 梁秉礼情绪比较兴奋,一边拉凳子让他们坐下,一边高兴地说:“我老远一看那人有点面熟,等你进来了我才认出来,那不是大仓他二舅嘛……” 哦,听了这话,魏春平也才终于想起来,这不是大仓的三叔梁秉礼吗! 说实话,知道对方身份以后,他有点不想跟对方一个桌子吃饭。 扪心自问,大姐应该是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从小把他抱大,所有的弟弟妹妹中对他最亲。 后来大姐出嫁了,轮到这个最小的弟弟结婚,大姐是出钱出力最多的。 他虽然是石匠,但又不是石头,焉能不知道感激大姐对他的好。 可是他老婆觉得有心理障碍。 男人老是说大姐对他好,以后要报答大姐,他老婆感觉很烦。 也许是感觉是一种心理负担吧。 就像欠了人钱,也就不愿见到对方差不多的心理。 赶上后来大姐夫突然暴病而亡,亲戚朋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魏春平一开始也想出钱的。 但是她老婆觉得,自己又没得到大姐的什么好处,当初大姐出钱出力给弟弟娶媳妇,那是为了她弟弟。 可不是为了她这个弟媳妇。 自己不欠她什么。 坚决不想出钱,也不想出力。 而且给男人分析,大姐家里的顶梁柱到了,一家子的苦难日子才开头呢。 说白了那就是个无底洞。 善门难开,善门难闭,你一旦开了头给他家出钱出力,以后就等着没完没了地找上门求你出钱出力吧。 三日两头来麻烦你,你总有支应不过来的时候。 你给他帮惯了,一旦不帮,那就得得罪她。 早得罪晚得罪早晚是个得罪。 还不如趁早装傻,离她家远点为好。 魏春平知道这样做的话,有点忘恩负义,有点对不起大姐。 可是又觉得老婆说的有道理。 然后还想到自己家也要过日子,要是帮了大姐,自己家日子就不好过。 而且不听老婆的,还会影响夫妻感情,影响家庭和睦。 总不能大姐夫死了,他们一家没法过了,弄得自己也跟着没法过了吧? 俗话说不听老婆言,吃亏在眼前,接受老婆管,一生都保险。 于是决定还是听老婆话,做老实人。 在其他的亲戚朋友都对大姐家伸出援手的时候,他选择了装傻,逃避。 为此被大哥魏春安训他无情无义,被大嫂骂他狼心狗肺,也无所谓了。 派老婆去骂回来就行了。 虽然他也没认为做了什么亏心事,但是对于大姐那边,总是从此有心理障碍。 从那以后他们两口子再也没踏上梁家河的土地。 逢年过节就是让孩子跟着大伯去敷衍一下算了。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老婆的眼光是独到的,决策是无比正确的。 据说自从大姐夫死后,大姐一家孤儿寡母,过得那个艰难就别提了。 坐山招夫吧,还是个瘸子,据说就是个老面盆,一拳打下去都拔不出手来。 对于大姐家那样的情况,确实是能离多远离多远。 走近了没好处。 再后来大姐连新房都没有的情况下,就要给大仓订亲,订亲都没钱,还是来跟大哥借的。 对魏春平来说,这就再次证明了老婆的英明。 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坚决地闭上了“善门”,大姐肯定也要到他家来借钱的。 还有后来大姐要盖新房,也是来大哥家借钱。 老母亲心疼女儿,来劝老二借点钱给大姐。 这可是触碰了老二两口子的原则底线,老二媳妇顿时恼了。 去跟大姐对骂一通。 大姐那个母老虎明明想要借钱还不承认,把兄弟媳妇骂得回家来摔了好几个碗。 也就是说,魏春平跟大姐都是这种关系了,他不但不想见大姐她们,连大姐婆家那边的人也不想见。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坐下了,而且是装作很熟悉的样子笑容满面打着招呼坐下的。 不可能再站起来走了吧? 关键还不是他一个人,另外还跟着三个同伴呢。 今天所有餐馆爆满,要是走了的话,可能再也找不到能吃饭的地儿了。 没办法了,只能强装笑颜,跟梁老三坐在一起吃饭了。 只是魏春平不明白的是,自己作为大仓的亲二舅,这么多年不跟大仓家走动了,梁老三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吧? 按理说,梁老三肯定要跟大仓一家站在一起,对他这个不上门的亲戚表示不满。 见了面,一般就得装作不认识。 心胸再宽广点的,最多就是打个招呼,点点头就过去了。 也不至于这么亲热吧? 然后更过分了,梁老三主动说,今天这顿饭他管了。 跟另外三位不认识,居然主动热情地跟人攀谈,互相问是哪个村的,都是干什么的一类。 还自我介绍跟魏春平是什么关系。 俺大嫂是他的亲姐姐,俺俩人这是要急的亲戚啊! 干建筑的包工头一听是这样的关系,顿时释然,笑着对魏春平说:“今天我们都沾了你的光了。” 魏春平笑得很不自然。 还是那句话,他是摆弄石头的,但不是石头做的。 所以跟梁老三同桌坐着,人家还要请自己吃饭,让他觉得十分别扭。 另外那俩同村的,养鸡的和烧砖窑的,也是不大自在。 因为他们一个村,魏春平跟他大姐不走动了那事,那俩同村是知道的。 或者说,他们村的人都知道这事。 而且早就给这事定性,就是魏春平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现在遇上他姐姐的小叔子,人家小叔子还热情地请他们吃饭,那俩同村感觉很坐不住。 唯有干建筑的包工头不知道这情况。 在他看来,既然是要急亲戚,这样热情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于是他也热情地跟梁老三攀谈起来。 听说对方是梁家河的,包工头自然而然要问到最热门的那个话题: “听说你们村出了个人才,考大学全省第一,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 是不是真的? 有这么厉害?” 一说到这个话题,梁秉礼脸上立刻写满了骄傲: “怎么不是真的,全县都传遍了,还能假了? 一中的校长都跑俺村里来了呢! 你知道那个全省第一是谁? 就是我的侄女啊!” 说着一指魏春平:“就是他亲姐姐的闺女,英子!” “是吗?”包工头是个粗犷的汉子,一听这话扒拉了魏春平一把,“没想到你还深藏不露,明明那个全省第一是你女外甥,前几天咱们在一起议论的时候,你愣是没说!” “啊,啊啊……”魏春平敷衍地干笑几声。 两个同村低头吃菜,并不想发表议论。 梁老三笑着问魏春平:“他二舅,过两天升学宴,你准备拿多少钱啊?” 魏春平支支吾吾了两声,终于冷冰冰地说:“到时候再说,我不一定有空。” 290 你放屁 魏老二的回答,基本在梁秉礼的意料之中。 知道英子的升学宴,魏春平十有八九不会到场。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梁老三对魏老二这么热情的原因。 俩人都是家里的老幺。 老幺一般都有个通病,那就是恃宠而骄,有点惯坏了,脾气一般都很臭。 也就是说,从小被父母和哥哥姐姐宠着,惯着,习惯于索取,从不知道付出。 以前的时候,梁老三也有这样的毛病。 可是结婚成家了,而且后来大哥家又遇到那样的变故,等等等等吧。 年龄渐长,被生活打磨,而且在跟大嫂,跟侄子互相照顾之中,在浓浓的亲情之下,也就慢慢培养出了责任心。 但是,这并不妨碍梁老三依然有快意恩仇的娇惯性子。 自从知道大仓的二舅不跟大嫂上门了,他比大嫂他们对这个魏老二还要痛恨。 甚至前几年,跟父母讨论到这个魏老二,梁老三还放言要是碰上了,就要打他一顿。 可今天,梁老三的心情就不一样了。 因为他的重点不在于对魏老二的痛恨上,而是一门心思想给大嫂,给大侄子他们做出点贡献。 今天碰上魏老二,他认为这是自己做贡献的一个机会。 要是自己说服了魏老二,让他老老实实去参加英子的升学宴,那自己算是给大嫂她们做了一件好事。 要知道,不管怎么吵,怎么闹,说到天边去,大嫂跟魏老二这是一个娘一个爹生出来的。 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的关系。 大嫂跟娘家弟弟关系不好,可那是她的亲弟弟啊,世上除了她的父母,没有比亲兄弟更亲的了吧! 所以大嫂对于跟娘家弟弟的事,在梁家河这边从来不说。 跟谁都说不着的。 但是,她的公公婆婆,小叔子等人,都长着眼睛呢。 什么看不明白。 再说,大嫂娘家还有哥哥嫂子呢,人家可是经常过来过去地走亲戚。 哥哥嫂子来了,梁金元和双枪老太婆焉能不旁敲侧击地问一问魏老二的情况? 时间长了,即使嫂子不说,婆家这边的人就都知道魏老二是个什么人了。 双枪老太婆有时候难免不忿,当着大儿媳的面儿对魏老二颇有微词。 自己的亲弟弟,大仓娘还能说什么? 这事其实太让人心酸了。 既心酸,里面还有对弟弟这份亲情的难以割舍。 所以,说到这样的话题,大嫂这个母老虎铁一般的眼眶子,都忍不住转圈儿通红,盈盈的伤心泪水。 亲姐弟之间,打出血来打不出仇,这个道理梁秉礼还是懂的。 所以他想趁着这次机会,能够劝魏老二去参加英子的升学宴。 姐弟的关系这不就修复了嘛。 从此还是好亲戚。 大嫂也就不用再伤心了。 梁秉礼想得挺美。 于是他一个从小颐指气使惯了的老幺,居然也能做到心胸宽广,对以前痛恨的人笑容满面。 而且热情地招呼过来,自告奋勇请人家吃饭。 他觉得自己做得可圈可点了。 自己的热情,自己的良苦用心,魏老二不会不接着吧? 所以他看到魏老二还是推辞,表示不去大姐家参加升学宴,就决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劝他。 “我说老二啊,”梁秉礼给魏老二的酒盅里倒满: “做买卖的哪有不忙的,挣钱也没有挣够的时候。 我觉得你就是再忙,女外甥考了那么好的大学,你这个当舅的必须得去。 我知道这些年你跟俺大嫂那边走得不急,亲戚都有点生了。 可是亲姐姐,要是不走动的话,让人家外人也笑话不是。 再说这次还不是别事,是英子考上了最好的大学。 以后就是国家干部了,说不定到时候有什么事,你还得找你女外甥帮忙呢! 所以我觉着你还是去吧。 就说是我叫的你,我是大仓的亲叔,亲叔这点面子你得给吧?” 那个包工头是个粗鲁人,一听这话,不禁惊讶地问: “怎么着,魏老板跟你亲姐姐好多年不走动了? 这是为什么? 谁对不起谁?” “谁对不起谁”这几个字,对于魏春平来说,几乎属于戳他伤疤。 他不认为自己对不起大姐,但是,也拒绝跟任何人探讨谁对不起谁这个话题。 包工头这话的效果就是让他一下子恼了,把筷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拍: “什么叫谁对不起谁? 不走动说明关系没搞好! 关系没搞好是俩人的事儿,有一个好的也不会闹矛盾吧! 家务事,能说得清吗?” 包工头也是一根筋,一点眼力价没有,还抻着脖子问:“那你倒是说说,是谁先不上门的?” “你——”魏春平气得差点把盘子给包工头扣头上。 只不过包工头建筑队比较大,有时候都要分出好几个工地干活,可以说,能给魏春平的石子场揽到好多业务。 这是他的衣食父母,他不敢得罪。 可是一肚子气怎么办? 只好撒到梁老三头上了。 扭头朝着梁老三怒道:“我跟我姐姐的事,想去就去,不想去可以不去,用不着你多嘴多舌吧!” 梁老三也是从小暴脾气过来的,但是自从鸡场差点倒了,让他脾气好了很多。 再说他一心为大嫂和侄子干点事,所以魏老二朝他发怒,他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忍了又忍。 尽量用心平气和的口气说道: “他二舅,你这话不对。 作为俺大嫂的亲弟弟,俺侄子的亲舅,不管有什么事,你这个当舅的都要冲在最前面。 当舅的就要有当舅的责任。 现在英子考上大学,那些比你远好几层的亲戚都来贺喜。 你这个亲舅不来? 你觉得俺大嫂脸上好看,还是你脸上好看?” 魏老二怒道:“管他好看不好看,我没空就不去。” “你有空没空,都必须去,这是责任!” “我凭什么要有责任,我欠她的?” “对了,你还真欠她的!”梁老三正色说道: “你自己好好回忆回忆,你小的时候,是不是俺大嫂对你最好。 就是后来俺大嫂嫁到俺家,你也经常跑来走亲戚。 后来你娶媳妇,是俺大嫂对你出钱出力,帮你最多。 你就是欠俺大嫂的。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还回来。 现在也该还了。” “你放屁!”魏老二怒火冲天,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梁老三叫道,“你别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啊?我跟你说,俺大姐欠我的更多!” 291 坐地户的亲戚 梁秉礼一听魏老二这话,那可是相当认真起来:“大仓他二舅,做人可不能瞪眼说瞎话,你给我说清楚,俺大嫂怎么就欠你那么多?” “不信是吧?那我好好跟你说说。”魏春平当即掰着手指,一五一十给他说道: “俺大姐也是从小到大在俺家长起来的吧? 她长那么大,吃的穿的用的,哪来的? 是不是俺那个家给她的? 还有她出嫁,又是送亲又是嫁妆的,哪来的? 还不是俺家出的。 也就是说,俺大姐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也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她长大了一拍屁股嫁人了,下边俺这些弟弟妹妹们怎么办? 要知道,俺大姐从长大到出嫁,花的那些钱,俺这些当弟弟当妹妹的,也都是为那个家出过力的。 那个家不光是俺爹俺娘,还有我的大哥大姐撑起来的,俺这些做小的也是出了力的。 俺大哥娶了媳妇,盖了新房子,轮到俺这些小的,他不能不管了吧? 俺也得娶妻,也得盖房子吧? 这钱从哪里出? 还不是得上边的哥哥和姐姐出? 你们家难道不是这样? 所以你刚才说我娶媳妇的时候,俺大姐又出钱又出力,难道不应该吗? 我跟你说,她就是有责任出钱又出力。 而且她出的钱也不够,出的力也不多。 她还欠着我的呢!” “你这才是放屁!”梁秉礼大怒,也是猛地一拍桌子: “我活这么大,从来没听过你这样的狗屁话。 老大娶媳妇分出去了,等到兄弟盖房子、结婚的时候,老大也得出钱出力,这个不假。 可那是说的哥哥,不是说的姐姐。 姐姐用着花家里的钱盖房子了? 你说嫁妆,有多少嫁妆啊? 你大姐出嫁的时候你才是个半大孩子,你给家里挣了多少钱? 你大姐花了你多少? 现在反过头来还说你大姐欠你的。 我呸,亏你也说得出口!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你他-娘-的说谁是白眼狼?”魏老二火了,腾一下站起来,当胸一把就把梁老三给撕住了,“你敢再说一遍?” “你他-娘-的放开我……” 虽然现在饭店里爆满,人来人往的相当嘈杂,但人家那些吵吵嚷嚷的是正常说话。 现在有俩客人撕吧起来了,那可就相当惹眼了。 饭店老板走过来,正好走到魏老二背后,抬脚照他屁股就是一脚。 “混蛋还敢踢我——” 魏春平猛然推开梁老三,回头就骂。 但是没等骂完就闭嘴了。 因为他看得出是饭店老板踢他。 本来跟他一起来的三个同伴这时候也站起来,准备拉偏架,帮魏春平一把。 现在一看饭店老板骂咧咧过来了,三个同伴也噤若寒蝉不敢动了。 因为,他们就是一群农民。 而饭店老板,可是城里人。 虽然都是本县的人,但是,下边村里的人说话的腔调,跟县城坐地户说话的腔调,还有有着明显的区别。 下边村里的人说话,土腥味相当浓重。 而县城里的坐地户,虽然也是说话很土,但是土腥味当中,有点挑着舌头尖说话的味道。 就是这种挑着舌头尖的味道,就相当于一下举起了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生杀予夺。 很明显,饭店老板就是挑着舌头尖说话。 于是这些已经吵得脸红脖子粗,以及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帮忙的农民,就一个个蔫了。 老实了。 “他妈-的一群老土,敢在老子的店里打架,不想活了!”饭店老板指着几个人的鼻子一通怒骂: “滚,都给老子滚出去!” 这群老土陪着小心,点头哈腰地赶紧往外走。 生怕走慢了要挨打。 “站住,还没结账呢,他妈-的想吃白食啊!” 梁秉礼比较老实,虽然话不投机翻了脸,但是他刚才已经说是请对方吃饭,那就不会赖账。 之所以急溜溜往外走,是因为害怕,都忘了结账这回事了。 现在一听老板这么说,赶紧折回来,去柜台上结账。 魏老二和另外三个同伴早已经跑出去了。 四个人到了外面,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因为看饭店老板的样子,几乎就要动手打人了。 这可是在县城,他们就是些下边村里的农民,被县城的坐地户打了白打。 如果说下边村里的人到了乡镇驻地,镇上的人有很强的领地观念的话,那么县城坐地户则是把这种领地观念发挥到了极致。 下边村里的人到了镇上,会本能地感觉比人矮一头,就像小弟见了大哥,小老鼠见了大老鼠一样的感觉。 即使有如此差距,有大小之分,但总还是一路人,都算是农村的人。 但是到了县城,可就不是同类了,村里人是农民,而县城的人是城市人。 尤其是县城土生土长的坐地户,在乡下人这些小老鼠们面前,县城的坐地户就是大老猫。 不但不是同类,而且是乡下人的天敌。 在天敌开的饭店里打架闹事,没被挨打,只是被赶了出来,四个人感觉已经是万幸了。 感到万幸,心有余悸之余,魏老二还有些愤愤不已。 尤其想到刚才差点挨打,他就把这笔账算到梁老三头上。 很明显,今天这事就是梁老三有意引起的。 如果不是他管闲事,还想劝大仓的二舅去参加升学宴,也不可能吵起来。 魏老二也就不会被饭店老板踹一脚,然后像撵狗一样撵出来。 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而且在他们那一片儿,可都是成功人士。 致富能手。 平白受此侮辱,四个人找个角落讨论一番,越说越生气。 都把受侮辱这笔账算到了梁老三头上。 于是一致决定,把梁老三堵住。 必须要让他赔礼道歉。 总得找回点面子。 一会儿梁老三结完账,赶紧灰溜溜出来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三把米。 一个人吃饭的事儿,付了五个人的饭钱。 而且自己还没动筷子,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还被喝骂一顿,差点挨打。 实在是让人憋闷。 出来闷头走了没几步,就被四个人堵住了。 “姓梁的,你今天必须把话给我说明白,为什么骂我忘恩负义,为什么骂我白眼狼,你他-娘-的没个数了,你算老几啊,到了县城还敢骂人,你说怎么办吧?” 梁秉礼一看魏老二那三个同伴也横眉立目的,态度不善,一对四啊,心里很虚。 但是这么大人了,能让对方打倒,也不能被他们吓倒啊。 当即色厉内荏地说道: “怎么着还冤枉你了? 你娶媳妇的时候,俺大嫂就是给你出钱出力最多的。 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应该比谁都清楚。 当初人家给你提亲,你媳妇那边没看上你。 是你跑来找俺大嫂吧,哭天抹泪的,跟你大姐说就是看上人家那闺女了。 非她不娶。 她要是不跟你,你这辈子也不娶媳妇了。 俺大嫂那时候家里多忙啊,可她还是整天往你媳妇那边跑。 你丈母娘在家摊煎饼,俺大嫂子都替人家摊煎饼,然后成天成天地跟人说好话。 就是死磨硬缠地给你把媳妇说成的。 你把大姐对你的好都忘了,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闭嘴!”魏老二怒吼一声,“都是亲姐弟,这点事儿还整天提在嘴上,好意思吗?这不是她当姐姐应该做的吗?” “对啊,当姐姐的应该做,俺大搜就是给你做到了,可你这个做弟弟的做到了吗?英子考上大学,你连到场都不到场,你还是孩子他亲舅吗?” “还真不是亲舅!”魏老二冷笑一声,“那个什么英子,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她就是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私孩子!” “你才是私孩子!”梁老三当即怒了。 怒得一点都不色厉内荏。 而是发自内心地暴怒。 英子这孩子命苦,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村里人很多人都去村西树毛子,听说那里冻死两口子,撇下一个小女孩哇哇哭。 梁秉礼当时也是见证者之一。 那个场景,但凡长着一颗心的,不管是肉的还是石头的,没有一个不掉泪的。 后来英子被收养,到了那个家里,小小的年纪,她给自己的定位相当清晰。 她比家里任何一个亲生的孩子都懂事。 任劳任怨,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家里从老的到小的,对这个外来的,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孩子,不但没拿她当外人。 还比自己家有血缘关系的格外高看一眼。 就是因为她的身世,就是因为她的懂事,事事处处都苦了自己,让着别人。 这种受到的格外照顾,其实也是她用自己的懂事换来的。 梁秉礼作为英子的三叔,当然跟家里其他人一样,也是对英子格外照顾。 而且,对于英子身世,也是讳莫如深,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提那个字眼。 记得此前村里有熊孩子欺负英子,在街上起哄,叫她“拾羔子”。 正好让三叔碰上了,当即逮住喊得最凶的那个带头的,好一顿揍。 全家人都是这样维护着英子的。 这些年以来,都成了老梁家的本能了。 现在,居然有人口口声声在他面前把英子贬损为“私孩子”。 这是梁秉礼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抬手指着魏老二的脑门:“姓魏的我告诉你,我只许你说这一回,以后要是再敢胡说八道——” “私孩子!”不等梁老三威胁完,魏老二又来一句。 他发现,这话挺管用。 好像比骂他妈效果都好。 那就拣效果最好的话说,哪个狠说哪个。 “你他-娘-的再说一句试试!”梁老三一把撕住了魏老二的衣领。 魏老二背后还有三个同伴呢,他可不怕动手,显得相当镇静,指了指梁老三撕住他的手: “我数到三,把你爪子给我撒开,不然我不客气。 私孩子——” 话音未落,怒不可遏的梁秉礼已经一拳打在魏老二脸上。 一个人面对四个人,居然还敢先动手,这还了得! 另外三个同伴当即围上来,拉胳膊拽腿,瞬间就把梁秉礼放倒在地。 挨了一拳的魏春平亲自操刀,照着梁老三就是一通猛踹。 梁老三虽然被打得嗷嗷惨叫,但是间隙里还能骂上几句。 还掺上几句狠话。 发誓绝对不会放过姓魏的。 只不过这些话换来的是更厉害的暴打。 梁秉礼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挨过这样的打。 被踢地蜷成一团,鼻青脸肿,眼看着脑袋迅速肿胀起来。 他也终于不骂了。 挨打太痛苦了,骂不动了。 魏春平打得比较卖力,自己都累得气喘吁吁。 打完了当胸把梁老二踩在地上:“私孩子,私孩子,捡了个私孩子还拿着当宝儿,姓梁的,你自己说,是不是私孩子?” 眼睛肿得都有点睁不开的梁秉礼,也不想把眼睛睁开了。 他闭着双眼,当依然挡不住眼泪从眼睛里冲决而出。 他在痛心。 明明是这么要急的亲戚,是自己亲侄子的亲舅,却把自己打成这样。 最让他伤心的,是英子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舅舅啊? 何至于要这样肆意地侮辱一个孩子! 他可以被打得不敢骂了,但是他打定主意,今天就是被打死,也不可能妥协,承认英子是私孩子。 他们这些人在这里打架,大中午的,路上人来人往,肯定要吸引好多看热闹的。 其中一个人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跳下自行车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 当他听到打人的嘴里说“姓梁的”时,本来他就有点感觉挨打的似乎自己认识。 现在听到“姓梁的”,他终于好像对上号了,就支住车子,走了上来。 “你们是哪里的?”一边过来,一边问。 包工头一听对方挑着舌头尖说话的,就知道这位是县城的坐地户。 当即讨好地说:“我们是夏山的,到招待所开会来了,你有事忙你的就行。” 那人把包工头往旁边一推:“我不忙。” 到了近前又把魏老二往旁边一推,然后蹲下端详端详梁秉礼。 “你是梁——三哥?” 一听有人这样叫他,梁秉礼勉强睁开眼,朦朦胧胧之间,终于认清了对方。 当即眼泪流得更快了。 丢脸啊。 伤心啊! 他跟过来这人也不是很熟,就是以前过年的时候到小妹秀香家走亲戚,跟这人一起坐过。 这人应该是小妹夫的叔伯哥哥。 就是瓜秧子亲戚,也不是很熟,这位只记得是兄弟媳妇的三哥,什么名字都叫不上来。 但是现在一看梁秉礼点头,就知道没认错。 赶紧抱着胳膊把他拉起来。 一边拉一边问:“三哥,这是怎么回事,打你的是谁?” “是混蛋,畜类……”梁秉礼也无法形容对方是什么玩意儿。 只知道咬牙切齿地骂。 魏春平等人一看却是慌了,这个县城的坐地户叫梁老三叫三哥,人家肯定是有亲戚关系啊! 四个人交换一下眼神,拔腿就走。 “站住,谁也别走!”叔伯哥哥叫道。 这一叫,四个人走得更急了。 可是,周围这么多围观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他们想分开人群也不容易。 而且这些围观的,绝大多数可是县城的人。 虽然他们跟叔伯哥哥不认识,但是一听说话,看做派,就知道都是自己人。 所以,围观的人也不会放这四个乡下的老土走了啊。 虽然没动手打他们,但是你一把我一把地对四个老土推推搡搡: “别走啊,没听见叫你们别走嘛。” “对啊,刚才那么猛,继续打去啊。” “不就是才来了一个帮手,也没来多啊,四个打一个没问题的……” 四个人突围不出去,更是慌了,嘴里说着好话,就说家里还有事,要赶紧走了。 一边尽量想往外挤。 但是人家围成一个圈儿,他们才四个人,再说也不敢跟县城的人硬挤啊。 无论如何是出不去了。 叔伯哥哥看梁三哥被打得不轻,站都站不稳,就又扶着他在路沿石上坐下。 然后回过身来,在人圈子里追着四个人打。 四个人就是只知道躲闪,绝对不敢还手。 但毕竟是四个人,叔伯哥哥一个人,踹他们几脚,也造不成什么大伤害。 这时候又有人挤进人圈,是北关的。 叔伯哥哥的帮手来了。 然后接二连三来了好几个北关村的,都挤进来围猎四个老土。 这回四个乡下人躲不开了,而且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绝对不敢还手。 没一会儿功夫,四个人就被揍趴下了。 把四个人打倒在地,北关的人也不会就这样算完。 乡下来的农民,敢打咱们的亲戚,简直是胆大包天,就这样打一顿放回去可不行。 于是,四个人被带到北关村委去了。 梁三哥的小妹夫终于得到消息,把三舅哥送到医院去了。 四个乡下人到了北关村委,当然是再次得到一顿暴揍。 村委的人商量,打了咱们北关的亲戚,肯定不会轻易放走。 总得让他们村的村干部来领人。 必须要好好说道说道。 乡下人到县城打人,还把人打成猪头,这胆子确实够大了。 胆儿大的好处就是必须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大概这就是县城的坐地户的心理优越所在。 不但自己本村人威严不可侵犯,就是本村的亲戚,同样威严不可侵犯。 打了本村的亲戚,那就是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梁三哥住进医院,他的小妹妹梁秀香很快接到了男人的电话。 一听三哥被人打得住了院,秀香急了,放下电话就要往医院赶。 可是她有停住了。 想了想,给梁家河挂了个电话。 因为她男人在电话跟她说,把咱三哥打成这样的,是大仓的二舅,好几个人呢。 打人的现在关在北关村委。 梁秀香知道大仓的二舅跟大仓家几乎就是个不上门。 但是,这事必须要让大仓知道。 292 你是哪一头的? 大仓这几天一直在家忙活,准备英子升学宴的事。 上次大仓考上大学,亲戚朋友得到消息,也是要来贺喜的。 但是大仓决定不去上大学,贺喜那事也就一一谢绝。 这次英子再次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终于要隆重地接受亲朋好友的贺喜了。 记得81年,大仓订亲的时候,全部是母亲一手张罗的。 这次,大仓取代母亲,一手张罗妹妹的升学宴。 到这种时候,就能看出一个男主人去世的家庭,彼此之间那种微妙关系。 按说,从字面上看,老歪作为继父,应该是这个家庭的男主人。 但是自从他来到梁家河,来到这个家庭,就从来不会想到他会成为男主人。 他知道如果有什么让他去办,让他去张罗,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他都没有操控能力。 所以老歪永远就是打杂的身份。 让他干什么就去干什么,默默无言,无怨无悔,踏实可靠。 虽然走路的姿势不好看,但是行走速度并不慢。 而且这种一歪一歪地走路姿势,也许还加快了行走速度呢。 大仓正在家里忙活,就见继续嗖嗖地从外边歪进来:“大仓,大队的人来说,你小姑来电话了,让你去大队里回个电话。” 集体解散了,原来的大队部也变成了村委会,但是绝大多数的村民还会习惯于把村委会称呼为“大队”。 大仓到了村委的时候,正好村长梁秉海也在这儿。 所谓“也在这儿”,是因为村委的人,并不是像国家正式人员一样,到点上班,到点下班。 村干部基本上就是民兵性质,扛起枪就是兵,扛起锄头就是农民。 村干部也有自家的承包地,也要下地干活。 有事,有活动,村干部会到村委来。 没事的时候,尤其是农忙,村里人要是有什么事找村干部,只能翻山越岭地到处去庄稼地里找干部。 当然,作为村干部,只要地里没活的时候,都是尽量凑到村委来,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秉海村长一看大仓来了,连忙掏出钥匙,打开电话上的锁,让他打电话。 人民公社的时候,村村都通电话,那时候都是手摇的电话机。 后来集体解散,有那么一段时间,各村的电话也零落了。 现在村里的电话刚刚又恢复不久。 以前的时候,除了驻村工作组,还有村干部,你就是给老农民一部电话,他也没有能够打电话联系的人。 但是现在村里出外的人开始多了,而且有的人家在县城的亲戚用电话也能联系上,造成有一部分农民有了打电话的需求。 当然有事的时候,就瞅瞅着想到村委来用村里的电话。 村里的电话,是集体的,怎么可以让村民想打就打呢! 于是就专门做了一个木头盒子,锁了起来。 只露出听筒,可以随意抓起来接听。 原则是不允许任何村民来村委打电话的。 但是,大仓来了,秉海村长总得徇点私情,自觉地打开锁让他打电话。 大仓把电话打到小姑厂里,这才惊闻三叔被打得进了医院。 而操刀打人的,居然自己的二舅。 这俩人——在大仓的印象里,几乎就像两颗不在一条轨道上的行星,永远没有交集的可能啊。 自己家跟二舅家几乎就是不上门了,可以说就是介于上门与不上门之间。 亲姐弟几乎不对话了,逢年过节,不管是母亲走娘家,还是娘家人来人,彼此都派出孩子去对方家里象征性站一站。 可能,就差着断绝关系了。 大仓都多年没见二舅本尊了。 自己的三叔就更不用说。 可是现在怎么让二舅把三叔给打了呢? 换句话说,根据武力值评估,二舅也打不过三叔吧? 然后二舅现在还在北关村委关着呢! 怀着一肚子的担心和疑问,大仓放下电话,回家开上那辆小土豆就往县城赶。 这辆菲亚特大仓买来,打心眼里就是要送给表姐的。 但是现在表姐还是学车阶段,没有司机在副驾驶陪着,是绝对不允许独自开车上路的。 所以在表姐考出证来之前,这辆车就是大仓和表姐一起开。 他先去了医院。 小姑早已经在医院里了。 小姑父郎传庆也在。 三叔鼻青脸肿,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 好在就是拳打脚踢,看着外表挺吓人,其实没有内伤,没有什么大问题。 挂吊瓶就是打消炎针。 小姑眼睛红红的,明显刚才哭过,一看大侄子来了,眼圈儿更红了。 大仓先问过三叔的伤情,确定没事之后,又问打架原因。 三叔把当时的大致情形又给大侄子描述一遍。 基本就成祥林嫂了。 一开始跟小妹夫描述一遍。 然后小妹来了,又描述一遍。 现在给大侄子描述,已经是第三遍了。 虽然就是实话实说,也没添油加醋,但是他对于邀请魏老二一起吃饭的原因,有意隐瞒了。 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自己感觉大侄子给做得太多,感觉亏欠,总想干点什么给大嫂和大侄子出点力。 只是说因为魏春平是大仓的二舅嘛,一块儿开会碰上了,就想在一起喝点酒。 毕竟是亲戚嘛。 没想到话不投机就打起来了。 大仓一听三叔的话里边有所隐瞒。 至少对于为什么要跟二舅一块儿喝酒,一开始态度还很友好,这个原因大仓也不想深究。 因为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二舅以及另外同行的三个人,还在北关村委关着呢。 大仓想了想,问小姑父:“小姑父,村委把四个打人的关在那里,准备怎么处理?” 小姑父道: “农村人到了县城还敢这么厉害,打了俺街上的亲戚,总得让他们吃点苦头。 看来他们不经常进城,不知道城里人的厉害。 吃了苦头接受点教训也不是坏事。 然后让他们村里的干部来领人。” “是你让村委把他们关起来的吗?” “这还用我说!”小姑父说道: “不光是俺们北关,哪个街上不是这样? 农村人到了我们的一亩三分地,夹着尾巴不挨欺负就烧高香了。 还敢欺负别人,肯定不能轻饶了。 就是俺们街上的亲戚,也不是他们能打的。” 大仓苦笑一声:“小姑父,那打人的可是俺二舅啊,这也是亲戚。” 小姑父还没说什么,病床上的三叔已经叫起来: “大仓,你不会想让你小姑父给那个打人的王八蛋求情吧? 我可是你的亲三叔。 我就问你,是叔叔亲,还是舅亲?” 小姑也愤愤地说: “先不说哪个更亲。 就说你这个二舅,好像自从你爹去世以后,就再也没踏进你家的门是吧? 这事谁不知道,还不是觉得你爹去世了,你家孤儿寡母的。 他就是怕连累他呗。 这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对他还有亲情?” “亲情是不多了。”大仓实话实说道: “可是,他不仁,咱不能不义啊。 走到哪里,他也是俺二舅,是俺娘的亲弟弟吧。 你说我不知道这事便罢,但是现在知道了,我肯定不能不管。 毕竟作为他的亲外甥,我的责任放在这里。” 三叔叫道: “大仓,你对那么个混蛋舅有责任,难道对你亲三叔就没责任了吗? 我就问你一句,你三叔让人打了,甚至说让人杀了,你不给你三叔报仇,谁给你三叔报仇?” 说到这个话题,三叔的眼睛里都满是泪水。 因为三叔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 也就是说,在三叔的心目中,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大仓他们这些亲侄子,就当亲儿子用了。 女人是没资格进坟地的。 逢年过节,添土上坟,不就靠这些亲侄子吗? 要是三叔出个什么事儿,比方说上次让大算盘子坑了,不就是侄子管用了吗! 现在三叔被人打,侄子就得给自己报仇啊。 怎么能不报仇,还想把仇人保出来呢? 三叔心理不平衡。 难受啊! 其实还有一点,三叔心里还觉得委屈。 毕竟是他出于一片赤诚之心,想为大嫂和侄子做点事,这才不计前嫌跟魏老二攀扯的。 所以不管从哪方面说,侄子都必须要坚决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293 到底为了谁? 小姑也说道: “是啊大仓,你三叔说的对。 虽然说亲舅和亲叔,对你来说应该都是一样的。 可你也得分谁。 这次要是你大舅跟你三叔打起来了,把你三叔打了。 我作为你三叔的亲妹妹,不管是谁对谁错,我准定批评你三叔。 毕竟那是你的亲舅,你三叔就是看在俺嫂子和你们这些侄子的份上,也不能跟他打架啊! 可你那个二舅,就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蛋。 打架的原因你也听你三叔说了。 他这明明就是欺负人啊! 他打你三叔的时候,想到过这是你的亲叔没有? 有没有想到即使看你们的面子,他也是无论如何不能打你的亲三叔啊! 现在他们被关在村委,我和你小姑父不找过去亲自打一顿,已经算是看在还有那层亲戚面子上了。 至于村委的人怎么让他们吃苦头,咱就不管了。 你说呢?” 大仓沉吟了一下:“三叔,你觉得俺小姑说的对不?要是换了跟你打架的是俺大舅,现在被关在村委,你让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三叔叫道,“我肯定二话不说,这顿打挨了白挨,绝对同意你和你小姑父去把他领出来。” 大仓又问小姑:“小姑,同样的都是亲舅,为什么换了俺大舅你就同意放他一马?” “因为你大舅跟你那混蛋二舅不是一路人啊!”小姑激动地说道: “同样是一个爹一个娘养的,为什么做人做事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大舅一家人做的事,我想想心里就热乎乎的。 你们平常走得好咱先不说。 就说你爹没有那年,亲戚朋友能帮的,都去帮忙。 我当时刚生了孩子,我帮不上我着急啊。 可是后来我抱着孩子回去,看到你大舅家小红在你们家。 家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整理得井井有条。 小红伺候你娘伺候得好,伺候你们这些小的伺候得也好。 小红在你们家常住,你大妗子和你大舅还不放心,三天两头往那跑。 你那时候还小,你不知道我那天去正好碰上你大妗子和你大舅又去了。 当时我就想给你大妗子和你大舅跪下。 我感激人家啊。 虽然都是亲戚,可你大妗子和你大舅那是舍了肚子顾脊梁。 为了你家,他自己家的事儿该扔的扔,该耽搁的耽搁。 其实就是耽搁了他们自己的日子,也不能让你们娘几个掉到地下! 你说这样的亲戚,就是把你三叔打了,咱好意思说人家的不是吗? 能不原谅吗?” 小姑说到大仓的大妗子和大舅,想到当年的情景,眼泪忍不住又在眼眶里打转。 平复一下情绪,小姑继续说道: “你看这回小红离婚,你把她领到县城来,安排她们娘仨在这里住下。 不管是孩子上学,还是上幼儿园,还是什么事,你小姑都跑在头前吧? 我还把小红领到你姨姥家去,让她认认亲戚。 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俩孩子,不容易。 但是只要她在东南街住,就没人敢欺负她。 要是平常有什么一个人跑不过来的,就去找你姨姥。 我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报答人家。 人家当初对咱家做到位了,现在小红有难处,咱们也得做到位。 做人,总得恩怨分明吧!” 三叔说道: “大仓,听明白你小姑说的什么了吗? 你小姑说的,就是你三叔说的。 咱们就是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今天这事要是换了你大舅,就是打我再厉害,我也不会怪他。 可是你那个混蛋二舅,我坚决不原谅他。” “我也不想原谅他。”大仓说道: “你是我的亲三叔,俺爹去世得早,不管是俺二叔,还是你,我都当成自己的亲爹。 刚才在村里,一听俺小姑说,你三叔让人打了,在医院。 我第一个想法就是不管什么人打了俺三叔,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然后听俺小姑说,是那个混蛋二舅打的,我也是这想法,要打回来。 你是不知道俺这个二舅这几年,因为干石子场挣了俩钱,狂的没边了。 对于亲戚朋友,俺二舅和二妗子谁都看不上。 就是俺大舅,二舅一家也看不起。 俺二妗子那人本来就不讲理,这几年又狂,俺大舅和俺大妗子整天受她的气。 就说这回俺大姐姐离婚这事吧,别说俺大舅跟俺大妗子,就是那些叔伯的舅,都气坏了。 都想去找姓钟的要个说法。 好在俺娘去给安抚住了。 可是这个二妗子呢,不但不替俺姐姐说话,还到处跟人说姐姐的闲话。 说什么跟脚的鞋没有扔的,小红肯定是在婆家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家才不要的。 为了这事,差点没把俺大妗子气死。 有时候想想二舅和二妗子干的那些事,就是打死他们也不解恨。” “对啊,”三叔高兴了,“这才是俺侄儿应该说的话嘛!刚才你还说他不仁,咱们不能不义,把你三叔吓坏了,我以为你想给他求情呢。” 大仓长长地叹一口气:“不是我想给他求情,我是想给俺大舅求情。” 几个长辈一听奇怪极了:“这事跟你大舅有什么关系?” 大仓说道: “俺二舅关在村委,等着他们村里的干部来领。 可是你想想,村里的干部哪有那个胆儿啊,谁敢到县城来领人? 可要是村里不来人,这边肯定不会放人。 那么到最后,谁会来?” 小姑一听明白了:“大仓,你意思是最后还得你大舅出面?” “小姑你想想,这事除了为难俺大舅,其他还有谁敢出面呢?” 这下,三个长辈都不做声了。 大仓说的没错。 乡下人在城里惹了事,自己村的人是不敢到城里来领人的。 至少村里干部不敢来。 一般的亲支近派也不敢来。 唯一敢来,也不得不来的,只有他们的亲兄弟。 哪怕就是来给城里人跪下,赔礼道歉,也得来。 因为亲兄弟的责任在那里啊! 大仓说道: “村里的干部不来,除了俺大舅,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俺大舅还不能不来。 虽然二舅和二妗子这几年老是欺负俺大舅一家,可我还是那句话,一旦俺二舅出事,俺大舅是他大哥,有责任在身上。 他责无旁贷。 最关键的是,还有俺姥娘和姥爷。 那么大年纪了,要是听说俺二舅被城里的人给关起来了,说不定还能给吓出个好歹来。 出了这种事,其实就是俺姥娘姥爷,还有俺大舅跟着受拖累。 要是咱们趁着他们不知道,先去村委把他领出来了,老家的人就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我说的那个责任,其实不是为了俺二舅。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俺姥娘姥爷,俺大舅。” 这回,三叔不做声了。 小姑和小姑父也沉默不语。 没错,大仓说的有理。 不仅仅是有理,事情确实就是这么个事情。 魏老二出了问题,真正受折磨的,受为难的,到最后还是大仓的大舅。 想想大仓的大舅那么老实一个人,要让他到城里来,求城里人放了自己的弟弟…… 他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个能力。 可是作为魏春平唯一的大哥,他还必须得来。 太难了! 过了良久,小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三哥,我看就放了他吧? 他把你打成这样,咱就当个仇先给他记着。 以后有机会再找回来。 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最后着落到大仓大舅身上,能把老实人难为死! 刚才我还说要知恩图报,咱们要是咬着大仓二舅不放,其实就是跟他大舅过不去。” 三叔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他其实跟小妹是一样的心情,对大仓的大舅一家怀着深深的感激。 对他们一家每一个人印象相当好。 而且前几年,孩子们都小,而老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每当大仓的大舅来走亲戚,二叔和三叔都要亲自作陪。 用最高的规格招待客人。 这就是知恩图报,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了! 想到这里,三叔终于点了点头:“大仓说的有道理,我同意。” 这下,所有人终于达成一致意见。 留下小姑在医院陪三叔打吊瓶,大仓开车拉着小姑父,去北关村委。 对于北关村委的人来说——或者说对于城里四关的所有人来说——自己街上的人,在县城自己家这一亩三分地上,那是绝对不能吃任何一点小亏的。 甚至不单单是自己街上的人,就是自己街上的亲戚,到了县城,要是让人欺负了,也是四关人的侮辱。 虽然北关村委说了算的是姓朱的,而村里姓郎的一直处于被欺负地位。 老朱和老郎其实十分不和睦。 但是一旦牵涉到外边的人,那不管是姓什么的,都必须要维护本村人的利益和尊严。 村委那些姓朱的知道是姓郎的亲戚被打,但是依然要不遗余力,要让打人的吃点苦头。 294 你说了已经不算了 对于大仓的小姑父郎传庆来说,他很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出现。 因为自己的三舅哥被打,村里人把打人的抓到村委,也就是说,村委是在给自己的亲戚报仇。 那么,自己好像就应该感恩村里给自己办了事。 可郎传庆怎么也感恩不起来。 其实不仅是他,几乎所有姓郎的,对村委一干人等,都很有情绪。 就拿郎传庆来说吧,当初说得好好的,要把他安排到物资局。 末后去报到的时候,却通知他去电力局上班。 这里面全是把持村委的姓朱的人干的。 当然,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把去物资局上班的名额给了其他姓朱的呗。 当时主张办这些事的,就是现任北关村的村长朱效勇。 反正这么多年了,郎传庆见了姓朱的,基本就是冷冷淡淡的态度。 现在到村委来领人,少不得要跟村长朱效勇打个招呼,而且还得表示一定的感恩。 这让郎传庆十分别扭。 大仓的车开进村委大院,俩人下了车,就见一间大办公室前边有不少人,吵吵嚷嚷的。 就知道打人的肯定在那里边。 大仓要去看看二舅他们被打成什么样了,而小姑父去村长的办公室,找朱效勇。 城里边的村委,跟下边农村的村委编制都差不多。 但是,本质的区别就是,农村的村干部基本属于兼职性质,除了当村干部,还要种好自家的承包地。 而城里的村干部,那都是全职。 跟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一样,到点上班,到点下班。 北关村的村长也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办公室,里面设施挺高档的。 毕竟,北关村在四关那些村子里面,算是比较富裕的。 郎传庆走进村长办公室的时候,朱效勇正在办公桌后面坐着,喝着茶。 旁边沙发上坐着几个村干部,在闲聊。 郎传庆是52年的,今年三十三,朱效勇已经五十多了,而且论起本村老邻居的辈分,郎传庆比朱效勇矮一辈。 虽然心里有疙瘩,但是既然来了,郎传庆还是要脸上带着笑容,跟本村的村干部们打招呼。 打完招呼在沙发上坐下,有人给他推过一个热腾腾的茶碗来。 郎传庆端起茶碗喝了口,然后问朱效勇:“叔,那几个打人的还没放走?” 朱效勇胖乎乎的,有些肥头大耳的样子。 加上他姓朱,其他村的村干部背后都叫他“大耳朵”。 他笑眯眯地说道:“哪能那么容易就放他们走呢,怎么着,不解恨,还要亲自来打一顿出出气?” 郎传庆摇摇头:“我一般不打人,我听说那四个人在街上就被咱街上的人打得不轻,弄到村委肯定还得打,这就可以了。” 朱效勇对其他人笑道:“传庆年轻轻的,心胸倒是挺开阔的,要是换了别人,自己的大舅子被人打了,总得亲自来打一顿解解恨。” 其他村干部也跟着笑。 郎传庆说道: “叔,你太夸奖了,我还真没有那么开阔的心胸。 关键是打人的也是亲戚。 挨打的是我的大舅哥,打人的是我妻侄的亲舅,他们之间也是亲戚。 就是在一块儿吃饭,话不投机打起来的。 这事就变成家务事了,没法评判。 现在我妻侄跟我一块儿来了,毕竟打人的是他的亲舅嘛。 所以我过来跟你们说一声,让他把人领走就算了。 至于打了人怎么办,他们亲戚之间商量去。” “哦,是这么回事。”朱效勇手指头敲着桌子: “可是已经让人给两个村打电话了,让村里来领人。 不管是不是亲戚,把人打得进了医院,这事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算了。 除了拿医药费,还得有赔偿吧。 总得有个说道。” “他们村的村干部要是来了,就是人已经放走了不就行了嘛。”郎传庆说道: “赔药费的事,让他们亲戚之间自己商量去。 反正我妻侄也来了,一边是他亲叔,一边是他亲舅,看他怎么处理吧。” “传庆啊,”朱效勇说道: “这事好像没那么简单了。 毕竟外边的人都知道了,是咱们北关的亲戚被人打。 人也抓到村委来了。 要是没个说道,随随便便就让你妻侄把人领走了,对咱们北关的面子上不好看。 所以要我说,跟你妻侄回去吧,这几个人的事儿,就交给村委来处理。” 郎传庆一听不高兴了:“叔,这本来是我的亲戚之间,自己的事儿,我想怎么处理应该我说了算,怎么现在我自己说了都不算了?” 朱效勇点点头,肯定地说:“对啊,因为人被带到村委来了,外边的人都知道了,就不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郎传庆有点火了:“你意思是说,我想把人领走,还领不走了?” “现在看来只能这样了。” 朱效勇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说起来,虽然朱效勇知道郎传庆对他有意见,但他也不会有事没事地跟郎传庆找麻烦。 对姓郎的,姓朱的虽然有时候在一些方面多吃多占,但毕竟都是北关村的,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本来就是谁强谁弱的问题,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也就是说,朱效勇不会故意跟郎传庆过不去。 但是,作为姓朱的代言人,他也不会让姓郎的牵着鼻子走。 就像今天这事,如果换了是姓朱的亲戚被打了,姓朱的来跟村长说,这是自家亲戚之间的事,村委别管了。 那么肯定村委就不管了,把人让姓朱的带走。 这就是姓朱的特权。 但是姓郎的就没有这样的特权。 一句话,村委不会给姓郎的这么大的自由度。 这就是强弱之间的原则性问题。 除了这个大原则,另外,朱效勇说的也不全是找理由。 确实如他所说,既然外边都传开了,说北关村的亲戚被人打了,现在被带到村委去了。 如果有人求情就随随便便把人放走,显得北关村委有些没面子。 所以,朱效勇就必须要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郎传庆陷入了沉默。 他在考虑,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跟朱效勇火了,能让他改变主意吗? 大概很难。 因为姓朱的从来就比姓郎的强势。 何况朱效勇是村长。 他的话,基本上就是说一不二。 可是,明明是自己家亲戚之间事,自己说了还不算了。 让他怎么跟大仓交待? 他这个小姑父也太没面子了吧! 然后这事传到梁家河的老丈人那边——小郎是有两个老丈人家的——岂不是让梁家河的丈人家轻视自己。 这些年来,梁家河那边所有的亲戚当中,就数县城秀香这边的亲戚最高档。 其他都是些乡下亲戚。 梁家河的丈人家也以这个小女儿为荣。 现在这么点事儿自己都办不了,郎传庆感觉没法面对以自己为荣的丈人家。 就是现在,他怎么有勇气就这样灰溜溜地出去找大仓呢? 295 事情越闹越大 大仓和小姑父下车以后,小姑父找村长去了,大仓就朝着人多的那间大办公室走过去。 围在办公室门口的,都是北关村的人,因为抓来四个打架的,本村那些闲着没事的人,都来看热闹。 因为办公室里算是押着犯人,要是村里这么多人都挤进去的,会让办公室里面乱哄哄的。 所以大办公室里的村干部不让大家进来。 要看热闹,在门口外边看。 或者趴窗户上看也行。 就是别进来。 门口围那么多人,大仓过来之后,只好站在人群外圈,踮起脚尖往里看。 好在他个子高,隔着这么多人也能看清办公室里面的情况。 就见大办公室的水泥地上,坐着四个人。 另外三个不认识,其中一个当然就是他的二舅魏春平。 四个人很明显被暴打过,一个个都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样子。 而他们四个现在坐在地上的姿势,也很怪异。 每个人都是坐在地上,两腿伸直,脚尖朝上,然后探出胳膊,用手拽住脚尖。 旁边有俩青年走来走去监视着。 就是不许他们松开手,必须要一直保持这样用手拽着脚尖的姿势。 大仓看了两分钟,弄明白了。 因为他看到二舅他们鼻青脸肿的表情里都很痛苦。 而且一个个都哼哼唧唧地不停哀求。 很明显,如果你偶尔拽一下脚尖,可能不算什么。 但是如果一直保持这种姿势,其实跟坐老虎凳没什么区别。 时间长了两条腿肯定很疼,大概腿上的筋都要被拉断的感觉。 四个人里面一个人看来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松了松手,稍微直了直身子。 俩青年在旁边监视着呢,一看有人敢松手,青年手里的树条子立即抽下去。 这可是夏天,身上就穿一件汗衫,细细的树条子抽在身上,不管抽在哪个部分,抽一下身上就会跳起一条紫红的大龙。 狠狠地抽了好几下,松手那人惨叫着赶紧重新拽住脚。 嘴里哼唧地更厉害了,一边哼哼着哭,一边求饶。 可是求饶根本不管用,人家又没打算放人。 就是要让他们在这里活受罪。 大仓看他二舅脸上痛苦的表情越来越厉害,手拽着脚,但是身体微微颤抖,颤抖中还有些扭动。 很明显二舅也有些坚持不住了。 扭动身子想缓解脚筋要被拉断的痛苦。 可是只要你不敢放手,怎么扭动都是不管用的。 而且监视的青年还对他喝骂,让他老实点,不要乱动。 大仓于心不忍了。 不管平时对二舅怎么不满,可他终归是自己的亲舅啊。 虽然自从自己的爹暴病去世以后,二舅就再也没登过自己家门。 可是,在爹还在世的时候,自己家跟二舅家走得一直很好啊。 毕竟母亲把二舅从小抱大的,对这个最小的弟弟最亲。 而二舅跟大姐也最亲啊。 到了大姐家里,对他的外甥们也很亲啊。 外甥们也很亲他们的二舅啊。 尤其大仓最大,早就懂事了,小时候二舅带着自己出去玩儿的那些情景,在此刻看到二舅受罪的时候,都历历在目地出现了。 他朝着村长办公室那边看了看,小姑父还没出来。 看来是在里边谈话。 大仓想到反正小姑父都去跟村长打招呼了,自己就先让他们把人放了吧。 看样子二舅他们实在坚持不住了。 要是二舅坚持不住一松手,也得挨抽。 他不忍心让二舅继续受罪。 于是挤开人群,进了办公室。 在办公桌后边,还有两个村干部,一看进来一个陌生人,指着他问道: “谁让你进来的,你是干什么的?” 大仓指着地上的人:“这是俺二舅,我来领人,郎传庆是俺小姑父。” 魏春平早已经坚持不住了,疼痛难忍简直是一秒都坚持不住了,想松松手可又怕挨抽。 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突然听到说“二舅”、“来领人”。 扭头一看,虽然好几年没见了,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亲外甥大仓。 这就像吃奶的孩子走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突然又看到亲娘了一样,心头一热,当即放声大哭: “大仓,救命啊,快救救你二舅——” 这一哭,一放松,俩手不由自主就松开了。 可是刚松开,树条子劈头盖脸就抽下来,抽得他哇哇惨叫,赶紧伸手去拽脚。 而另一个监视的青年已经走过来,往外推大仓:“出去出去,这是你随随便便能进来的地方吗!” 对于这些县城的青年来说,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乡下来的人,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客气的原因就是刚才来人自报家门说郎传庆是他小姑父。 也就是说,这还是咱们村的亲戚。 如果是随随便便一个乡下人,想来救这四个人,愣头愣脑就闯进村委办公室。 俩青年肯定挥起树条子,把人给抽出去。 大仓挣扎着不往外走,一看二舅被抽,他的眼睛都有点红了,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别打他,你们有什么权力随便打人?” “大仓救命啊……”魏春平拽住脚,嘴里哭喊着。 现在大仓来了,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对他来说这是没法再亲的亲人了。 生怕大仓让人赶出去,自己还要继续承受这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的哭喊让那个抽他的青年很生气。 把手里的树条子一扔,把脚上的凉鞋脱了下来。 然后把魏春平的汗衫拉上去,露出后背,挥起凉鞋,用鞋底狠狠地抽打魏春平的后背。 每一下鞋底抽在后背上,魏春平都感觉像是挨了一下烧红的烙铁,又热又麻,钻心地疼痛。 疼得他浑身颤抖,剧烈扭动身体,嘴里发出啊啊的惨叫。 叫得嗓子都直了。 一看自己的二舅受那样的酷刑,大仓眼睛都红了,他一把推开身边那青年,大吼一声:“住手!” 行刑的青年抬头看了大仓一眼,嘴角浮起一抹残忍的冷笑,抽得更用力了。 几乎是跳起来抽,用了全力。 大仓疾步冲了上去,如果不是助跑的距离太短,他都能飞起来了,但飞起一脚的时候,还是有了飞踹的雏形。 一脚把行刑的青年踹飞出去,撞到墙上。 然后软趴趴倒在地上,明显是被撞晕了。 另一个被他推开的青年冲上来,也是抬脚就踢。 被大仓一把抓住了脚脖子,同时底下一个扫堂腿把他拿倒在地。 青年还想挣扎着爬起来,大仓照他肚子就是一脚。 青年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蜷成毛毛虫,在地上转圈。 那俩村干部一看外边进来的陌生人居然敢动手,全都站起来冲向大仓。 大仓迎着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就冲上去。 那个中年人还想挥拳打他,刚挥起来,拳头还没打过来,脖子就被大仓掐住了。 掐着对方的脖子,推着他快速后退到办公桌上,然后把他一拽,就从后边勒住了他的脖子。 同时伸手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支钢笔。 甩掉笔帽,把笔尖顶在了中年人的脖子上,大吼一声:“都别动,再敢过来我把他脖子戳穿!” 另一个村干部吓得一下子收住了脚步。 在门口外边看热闹的都是本村的村民,一看有陌生人敢打本村的干部,瞬间挤进来好几个。 可是在大仓的大吼声中,也是一个个赶紧收住脚步。 都呆呆地站在原地,谁也不敢上前。 因为他们看到这个大高个青年的眼睛都红了,勒着那个村干部的脖子,钢笔的笔尖都要捅进村干部的脖子里去了。 很明显,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一步,钢笔就会把村干部的脖子捅上一个窟窿。 这是要杀人啊!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突然就演变成人命关天的大事了呢? 其他办公室的人,包括村长办公室里那些村干部,听到这边大吼大叫的,都过来看到底发生什么了。 一看有人劫持了本村的一个干部,也是吓了一跳。 更吓了一跳的是郎传庆。 他仅仅去村长谈了几分钟的功夫,大仓怎么就在这边跟人动起手来? 而且看他发狂的狮子一样,随后都要杀人啊! 情不自禁大喊一声:“大仓,你冷静一点,可不要乱来啊!” “大仓?”旁边的朱效勇看了郎传庆一眼,“那人是谁,就是你说的妻侄?” 郎传庆脸色苍白的点点头:“叔,你叫大家都别乱动,我从来没见大仓这样过,千万别把他逼急了!” “混蛋!”朱效勇却是破口大骂:“郎传庆,你是干什么吃的,把村委当什么地方了? 什么人都往这里带,你看看现在弄成什么样了? 赶紧让那混蛋放人,要不然弄死他!” 这可是在北关的村委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居然让一个外人闯进来闹个天翻地覆。 现在还给挟持了一个。 朱效勇十分恼怒。 郎传庆额头上满了冷汗。 这是在村委,里里外外全是本村的人。 大仓就是一个人,而且是被人堵在屋里。 这回他是插翅也飞不出去了。 这事啊,闹大了。 “大仓,你先把人放了,有话好好说,闹出人命就麻烦了!” “不放,这些混蛋打俺二舅,我谁也不放过。”大仓血红着眼睛叫道:“让这些人都出去,退后,都退后,出去!” 冲进屋里这些北关的村民,哪能那么容易听他的话。 虽然不敢乱动,但也不退出去,一个个虎视眈眈盯着他。 其实就是在攒劲,想瞅机会一拥而上,把这个外来的人一举制服。 郎传庆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发现这事再无善终的可能了。 296 做老大的责无旁贷 朱效勇见郎传庆气急败坏,就像困兽一样来回转圈,就知道他在想办法给妻侄解困。 解困? 痴心妄想去吧! 朱效勇悄悄吩咐人把郎传庆看好,如果他要出村委,坚决把他拦住。 目的就是不能让郎传庆出去找救兵。 万一郎传庆狗急跳墙,找来一大帮姓郎的,呼啦啦突然闯进来,把他妻侄给救走了,以后你上哪找他妻侄去? 北关村委今天被一个乡下人大闹一场,末后那个乡下人还毫发无伤跑了。 那么北关村委的脸可就丢大了。 朱效勇安排人盯住郎传庆,又嘱咐周围的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把里面那小子逼急了,一旦闹出人命那就麻烦了。 然后朱效勇回到办公室,给北关派出所打电话报警。 并且在电话里一再嘱咐,一定要带上枪。 现在那小子挟持着一个村干部,情绪相当激动,如果不采取果断措施,那个村干部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打完电话,朱效勇就在办公室稳坐,只等着警察来了。 大办公室里边,北关的人不敢靠前,梁进仓也难以脱身,就这样僵持起来。 梁进仓可不会坐以待毙。 他勒着那个村干部,来到电话机前,命令村干部给镇上打电话。 被挟持的村干部脖子都要被勒断了,钢笔顶着他的脖子一侧,笔尖几乎都要刺破他的皮肉了。 所以这个青年吩咐他干什么,他就老老实实照办。 费力地抓起听筒,费力地说道:“打到镇上——找谁啊?” “找新来的郑镇长。” 其实,梁进仓完全可以把电话打到吕县长那里。 只要吕县长一个电话过来,北关村委也得老老实实放人。 但是,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四关的人虽然很强势,四关的村委更是以一方的土皇帝自居。 但是,四关的村委最怕的,是城关镇的领导干部。 因为村干部归镇领导直接管辖。 村干部的任免,也是镇上说了算。 村干部跟上级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镇领导。 说白了四关的村干部,就是唯镇领导马首是瞻。 梁进仓的未知老丈人,夏山镇的郑镇长,现在刚刚调到城关镇当镇长。 本来,这一次的人事变动,正常的话郑镇长应该升任夏山镇的二把手。 因为一把手调到县里了,二把手扶正,原来的三把手就成了二把手,还是兼任镇长。 但是郑镇长跟夏山的二把手一直不和。 一把手走了,原来的二把手成为他的顶头上司,郑镇长无法接受。 这工作也没法展开。 经过县里协调,把他平调到城关镇担任镇长。 级别上是平调,其实还是升了一级。 虽然夏山镇的实力也是本县排名靠前的乡镇四强之一,但是再强,怎么说也是下边的乡镇。 跟城关镇是没法比的。 一个县里所有的乡镇一把手,往往就是先从实力差,离县城偏远的乡镇开始干起。 慢慢地向好的乡镇靠拢。 每一次调动,表面上看是平调,但是调往的乡镇实力越来越强,其实就是在升级。 如果乡镇一把手到了城关镇,那么这个乡镇干部就大圆满了。 下一步就要升到县一级的干部了。 所以说夏山镇的郑镇长调到城关镇,名义上还是镇长,其实是升了一级。 郑镇长初来乍到,屁股还没坐热,一切都还没熟悉过来的,就接到一个北关村委打来的一个电话,点名找郑镇长。 郑镇长很奇怪啊,这都快下班了,北关村委找自己干什么? 接过电话,听筒里居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郑镇长我是小梁,您赶紧到北关村委来救我!” 郑镇长大吃一惊,小梁何出此言,怎么还得救? “小梁,发生什么事了?” “您来看看就知道了,北关村委的人简直就是土匪!” 一听这话,郑镇长知道事情比较严重了,立即说道:“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马上又给北关村委拨回去,找村长朱效勇。 朱效勇这几天只是听说镇上换新镇长了,还没见过。 正在琢磨应该想办法熟悉一下呢,突然新任镇长打电话过来了。 他连忙说客气话,表示听说郑镇长刚刚走马上任,还没来得及表示祝贺一类。 刚说了两句,就被郑镇长打断了:“现在没空说别的,我马上到你们那里一趟,在我没赶到之前,希望不要发生任何我不想看到的情况。” 啪,郑镇长挂了电话。 朱效勇举着话筒愣了好几秒。 脑筋一时有点转不过来弯儿来。 郑镇长电话里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但他不明白的是,郑镇长是怎么知道北关村委这事的? 正在琢磨,有个村干部跑进来,向村长报告,那个乡下青年把电话打到镇上去了。 这下朱效勇明白郑镇长怎么知道的了。 可是紧接着又一个疑问把他难住了,郑镇长跟那个闹事的青年什么关系? 有一点可以肯定,郑镇长跟闹事青年认识。 而且好像关系并不一般。 那么,这事好像有点麻烦了。 郑镇长的人,北关村委敢把他怎么样吗? 肯定不敢。 正在琢磨,听到警笛由远及近,派出所的人来了。 警笛声落到朱效勇耳朵里,是那么地刺耳。 他腾一下跳起来,赶紧跑到院里,接着出警的警察。 北关所的警察跟朱效勇都很熟,一下车就开始掏枪,问朱村长:“挟持人质的在哪儿?” 朱效勇急得满脸通红,俩手乱摇:“别急别急,先到我办公室再说。” 把警察领导村长办公室,然后把新来的郑镇长的指示跟派出所的人说了。 既然郑镇长有指示,派出所的人肯定不能轻举妄动了,那就先在这里等着,看郑镇长来了怎么处理。 功夫不大,郑镇长坐着吉普车飞驰电掣地赶来了。 朱效勇和派出所的人都到院里接着。 确定对方就是郑镇长以后,朱效勇做了自我介绍。 郑镇长随意跟朱效勇握握手,直接问道:“人在哪里?” 其实郑镇长已经看到一间办公室门口围了很多人了,人群乱哄哄的。 他这样问就是让朱村长带路。 朱效勇赶紧跑在前面,领着郑镇长进了大办公室。 郑镇长进来一看这个情景,也是吓了一跳:“小梁,你那是干什么,赶紧把人放开!” 自己的救兵到了,梁进仓当然不用再挟持那个村干部了,就把他放了。 然后苦笑着说:“您看看,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如果我不抓个人质的话,现在被打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 “到底怎么回事?”郑镇长沉着脸问。 梁进仓过去把自己的二舅拉到郑镇长面前:“郑镇长您看,这是俺二舅,亲二舅哈,被抓到北关村委,打成什么样了?” 经历了被抓到北关村委,几顿暴揍,然后眼睁睁看着大仓抓着一个人大吼要杀死那人,魏春平到现在,基本已经被吓得还剩半条命了。 精神完全被抽空,再加上那鼻青脸肿的惨象,整个人就像个游魂一样。 问他什么话,呜呜啊啊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满脸的惊恐。 大仓让他转过身去,掀起二舅的汗衫,给郑镇长展示二舅的后背: “郑镇长,除了脸上的伤,还有背上被抽的,被鞋底拍的。 请您问问北关村委的人,俺二舅到底犯了什么罪,要用这样的大刑伺候? 然后还有,北关村委属于什么样的执法机关,可以随意抓人,随便给人用大刑?” 郑镇长黑着脸,扭头问朱村长:“这几个人犯了什么罪?” “……”朱村长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这事,从何说起啊? 没法说啊。 关键是,北关村的人觉得,乡下人到了县城,还敢打架,还敢打北关的亲戚,那简直就是胆大包天,不想活了。 可你要是给领导解释,这些话可说不出口。 一看朱村长张口结舌,郑镇长又问小梁:“你说说,怎么回事?” “事情就是俺二舅和俺三叔,都是亲的啊,都是村里的致富典型,今天来县里开致富先进典型表彰大会。 因为彼此都是亲戚嘛,中午的时候在一起吃饭。 吃饭的过程中,可能是有什么话闹翻了,亲戚之间居然打了起来。 俺三叔只有一个人,俺二舅还有三个帮手,就把俺三叔给打了。 因为俺小姑嫁到北关了嘛,正好让俺小姑父的本家给碰上了。 于是招呼人,就把俺二舅他们弄到村委来了。 我知道这事就是个误会,就和俺小姑父跑到村委来解释一下。 俺小姑父去跟村长打招呼,我呢就过来看看俺二舅怎么样了。 看到他们正在给俺二舅用刑。 这是俺亲二舅啊,您说当外甥的能眼睁睁看着二舅受这样的酷刑吗? 我就阻止他们,没想到不但阻止不了,他们就要连我也打。 郑镇长,我就问一句,现在的北关村委到底是个什么机关? 是村级基层组织,还是被授予了什么特权的执法机关? 即使是执法机关,请问村长大人,俺二舅犯了你们的哪条哪律?” 梁进仓说得很激愤。 说到最后,狠狠地盯着郑镇长旁边那个胖子,质问对方。 朱胖子哑口无言。 他发现郎传庆这个妻侄虽然是个乡下人,但是伶牙俐齿,很能说啊! 看起来很有一套的样子。 郑镇长看看朱效勇:“朱村长,小梁说的都是真的吗?” “唔——”朱效勇迟疑地说: “没他说得那么严重吧? 说实话,刚才我在办公室跟传庆,哦,就是这位的小姑父,俺街上的。 我们在谈话,就是商量把人放了。 传庆也说了,毕竟都是亲戚之间打架,我们就不管了。 还没过来说放人的,没想到就打起来了。” 郎传庆这时候挤进来,冲郑镇长点点头,然后拽拽大仓:“大仓,算了,让你二舅他们先走吧。” 大仓点点头,看着那个胖子:“那么村长,现在可以把俺二舅他们放了吗?” “当然当然,”朱效勇赶紧说,“刚才我跟你小姑父刚商议着让你把他们领走,走吧,都是误会,回去吧。” 郑镇长看着朱村长:“你的意思是,这是一场误会?”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那好,既然没事了,都走吧,我也很忙,小梁,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梁进仓看了看屋里的几个人,还有满面怒容,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北关青年,开上自己的车,跟着郑镇长的吉普车一起走了。 他知道,郑镇长是怕他在这里吃亏,就带他一起走。 其实,刚才梁进仓在北关村委说得那么激愤,也不过就是虚张声势。 虽然自己的二舅等人被用了刑,但是打了就是打了。 现在才是85年啊。 还没到法治建设完善起来的时候。 虽然他上纲上线,口口声声质问北关村委是什么执法机关。 质问是谁赋予了北关村委执法的特权? 可是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他很清楚,作为一个村一级基层组织,在现阶段,基本上默认为有执法权的。 别说是城关的村子,就是下边的村子,如果村里抓到个小偷啊还是村里有人作奸犯科一类。 村委真的是有执法权了。 比方说抓个小偷,村委就可以把小偷吊起来严刑拷打。 跟执法机关没什么区别。 甚至听说某个村,有一年抓住一个小偷,打了一夜,居然给打死了。 幸亏那是个流窜犯,也不知道从哪来的。 小偷死了也没有家属上告。 只要没人盯着,死了白死,谁让你当小偷呢。 于是埋掉就算了。 村委一干人什么事都没有。 这还是在这几年。 再往前,民兵手里都有枪的时候,村里都是可以处决犯人的。 这几年渐渐把基层村级组织的权力回收,但是一些延续下来的思维和行为习惯,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清除干净的。 所以啊,郑镇长来了,最多就是和稀泥。 听朱村长说是个误会,那就当是个误会算了。 谁也不追究谁。 魏春平他们挨了打,受了刑,活该。 北关村委被大闹一场,也活该。 等大仓拉着小姑父,开车从北关村委出来,四处踅摸,哪里也看不到二舅那一伙人的影子。 很明显,一听说可以放他们走,这四个人如蒙大赦。 从村委出来,瞬间就跑没影儿了。 其实,就是能看到他们,大仓也没打算把他们送回去。 看在自己亲二舅的面子上,来把他们解救出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然后对于自己的三叔,大仓可是有些心存愧疚。 因为在这事的处理上,就牵涉一个站队的问题。 自己为二舅出头,救了二舅,三叔肯定不舒服。 毕竟你二舅把你三叔给打得住了院。 到了医院,小姑和三叔都在紧张地等他俩的消息呢。 所谓紧张,小姑是想到了村委那些姓朱的,会不会不买自己男人的帐,会不会有意难为自己男人呢? 而三叔的紧张,其实他的内心深处,很希望北关村委不要放人,让魏春平等人狠狠吃点苦头。 毕竟他挨了打,而魏春平实在太无情。 三叔十分伤心。 大仓在路上就嘱咐小姑父,到了医院,千万不要说出刚才在村委发生的事情。 要是让三叔知道自己为了二舅就挟持人质,跟北关的人拼命,那就太让三叔伤心了。 小姑父表示理解。 然后他心有余悸地说:“大仓,刚才差点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见你还这么不要命,要不是你认识新来的镇长,咱们今天就麻烦大了。” 大仓点点头:“是啊小姑父,我是有点鲁莽了,不过说到底那是俺二舅,俺娘的亲弟弟,一看他在那里挨打,受罪,我感觉血都涌上来了。” “唉——”小姑父叹口气,“其实你做得对,男人嘛,有时候就得有点血性。 还有,虽然你们跟你二舅这些年不上门了,但是关键时候,你还能为你二舅挺身而出。 说明你真的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你小姑整天跟我说,夸你,夸他侄子有情有义。 其实我想,真正的有情有义,并不是你小姑对你好,你对你小姑好,这就算有情有义。 而是像今天这样,明明你二舅不是个好东西,但是你一看他受罪,还是亲情为重。 还能为他冲冠一怒,我觉得这才是有情有义。 大仓啊,我是你姑父,咱们本来就是亲戚。 但是我想,亲戚之间,也有可交的,也有不可交的。 今天这事让我觉得,你小姑这个侄子,可交。” 小姑父这番话,说得大仓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他知道小姑父这话是发自内心说的,不是单纯夸他。 但是,毕竟把自己夸得比较高尚了似的。 同时,小姑父越是夸自己有情有义,大仓对三叔的歉疚之情就越厉害。 于是更是跟小姑父订立了攻守同盟,为了照顾三叔的感受,今天下午这事,要永远对三叔保密。 所以,到了医院,见了小姑和三叔,大仓把去村委那事轻描淡写,皮里阳秋地给遮掩过去了。 幸亏大仓平常也不撒谎,而且还有小姑父本来就是北关的人,这事三叔就信了。 现在天也快黑了,几人一商议,就让三叔在医院住一夜吧,明天再挂一上午吊瓶,下午回去。 这也是现在条件好了,而且有城里的好亲戚,还有大侄子这么关心他三叔,被打得皮外伤还要在医院挂吊瓶。 这要放在一般的农民,被打得再厉害点,哪怕头破血流,也就是包扎一下就是。 怎么可能在医院挂吊瓶呢! 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大仓去给家里打电话,让三婶知道三叔在小姑这里住下了。 挨打那事是无论如何不让家里人知道的。 然后大仓又把电话挂到姥爷那村,没说自己是大舅魏春安的外甥,而说自己是城关镇政府的,要找魏春安。 这年头的人,还保留着前些年的可爱。 前些年,如果有一个电话是从京城打来的,那么不管打电话的是谁,都感觉十分伟大。 即使是城关镇一个电话打到乡下一个村,同样也感觉很高大。 到现在,那种高大的感觉还残留了一小部分。 所以村干部一听是城关镇政府来的电话,赶紧就去找魏春安接电话。 就知道肯定是为了魏春平的事情。 其实,魏春安现在正在家里一筹莫展。 他愁坏了。 因为下午的时候,村干部告诉他,春平在县城出事了,让他去领人。 可是,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哪有能力去城里边领人啊? 可是,自己的弟弟出了事,除了自己这个大哥,没有第二个人能出面了。 他责无旁贷啊! 297 名声最重要 魏春安快五十岁了,说来惭愧,活了大半辈子,他一共才去过县城两次。 至于比县城更远、更大的地方,他就从来没去过。 县城是他这辈子到现在为止,去过的最大的城市,也是唯一可以称得上城市的地方。 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老老实实的老农民。 说起县城,以及县城的人,他就不由自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感。 现在弟弟在县城出了事,据说被带到北关村委去了,让村干部和家属去领人。 村干部推说有事,不去,只是来跟他报个信就走了。 态度很明确,那是你的亲弟弟,反正给你信儿了,去不去你自己拿主意。 这其实就是赶鸭子上架。 魏春安就是对县城的人再敬畏,他也必须要去。 天都黑了,他在跟家里人商量,决定连夜进城。 因为他不知道哪是北关,他希望越早到县城一步是一步,然后跟人打听北关村委在哪里。 可是家里人跟他说,现在天黑了,等你走到县城也下半夜了,找谁打听北关村委! 建议他下半夜早起,等走到县城正好天亮,那时候也好找人打听。 当然,家里人的这个建议应该是最可行的。 可是魏春安着急啊,他只想早一步赶到县城,哪怕到了那里坐一夜,也是到了县城了,心里也踏实啊。 然后家里人又跟他说,要不要去跟春平的媳妇说一声? 按理说这事不能跟她说,因为说了恐怕她急坏了。 可是不说的话,到县城领人肯定要花钱,自己家拿不出多少钱来。 万一钱不够怎么办? 春平家肯定有钱,让她拿出些钱来,省得去了县城钱不够,人也领不回来。 魏春安觉得有理。 本想去跟兄弟媳妇说一声,跟她再要点钱,可是一想到她那张嘴,又不愿去面对她。 末后就打发孩子去跟你二婶说一声。 其实孩子也不愿面对二婶,不愿意去。 这几年二婶家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裕,二婶和二叔在村里很猖狂,大哥一家都受她们的欺负。 这样的人谁愿意去面对啊! 孩子嘟囔说:“我不去,去了跟她怎么说?” “有什么说什么啊!”魏春安说,“你就说你二叔在县城出了点事,我要去县城领人,怕带钱少了领不出人来,让你二婶那点钱让我带着。” 孩子看不去不行,唧唧歪歪去了。 没一会儿,气呼呼回来了,刚走到院子里就叫道:“爹你别去了,让他在那里吧,谁愿意去领谁去!” 魏春安很奇怪,问孩子这是怎么了? “俺二婶把我好骂,她说编瞎话咒俺叔,还想骗她的钱,气死我了!” 魏春安默然无语。 他知道这个兄弟媳妇品质很差劲,但是没想到会差劲到这种程度。 她这都是什么心肠啊? 咱们都是一家人啊,孩子能编那样的瞎话去咒他叔,然后骗你钱吗? 亏她能想得出! 全家人都十分生气,都劝他别去了。 魏春安当然也很生气,可他还是那个心思,生气归生气,但是县城自己还是非去不可。 无非就是把家里的钱全带上,够不够只能先带这些了。 不管怎样,反正他这个做大哥的责任在那里放着,要是任由唯一的亲弟弟在县城被人扣着。 到时候传出去,人家会说老魏家的人死绝了。 然后还有人说他魏春安六亲不认,亲兄弟出了事他都不管,袖手旁观。 这些大帽子,魏春安承受不起。 要是东西两村的把自己传成那样的人,自己的闺女以后也别想嫁人,儿子也想娶媳妇也难。 还有一点,大闺女魏红离了婚,其实就已经让魏春安有了心理障碍。 就像自己做了什么缺德事一样,去赶集都怕碰上熟人。 总感觉人格不完整了,矮人一头似的。 现在亲兄弟出事,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人落下话把! 正在整理去县城的行囊,村干部又来了,让他去村委接电话,城关镇政府的人打来的。 魏春安吓得腿都软了。 本来听说弟弟被扣在北关村委,魏春安已经是无比胆怯,不知道去了以后怎么面对北关的人。 现在更厉害了,居然连城关镇政府的人都来电话找他。 春平到底犯了多大的事啊? 连城关镇政府都惊动了! 魏春安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村委。 脑子里一直嗡嗡地响。 到了村委接起电话,拿听筒的姿势可笑极了。 他活了快五十岁,什么时候打过电话啊! 对着听筒,嗯嗯啊啊的,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然后突然电话里响起一个声音:“大舅!” 魏春安吓得身体一颤,差点把听筒远远地甩出去。 “咹,咹咹咹……” 听筒里的声音继续说道:“大舅你不用说话,听我说就行,我是大仓!” “哦,哦哦哦哦……” 没错,魏春安听出是大外甥的声音来了。 他很想惊喜地大声问外甥,不是说城关镇政府打来的电话吗,怎么是你啊外甥? 可是又想到外甥不让他说话,嘴里就只能发出好多感叹词。 听筒里大外甥继续说道: “大舅你是不是准备要来县城领俺二舅? 你不用来了,我已经把俺二舅领出来了。 但是你就当不知道他已经被领出来了这回事。 你还是出来,对任何人都说你要去县城领人。 现在就走。 但是你别真去县城,你去俺家,在俺家住一夜。 我待会儿就回家,具体怎么回事我详细跟你说。” “哦,哦哦哦!”魏春安这回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连连点头答应。 “还有啊大舅,你别跟你们村委的人说是你外甥打来的电话,就说城关镇政府打来的,让你去县城就行。我要不说是城关镇政府的电话,你们村的人也许不会去叫你。” “嗯,嗯嗯嗯……” 反正,魏春安打的这电话,一句话没说,发出的全是感叹词。 从村委往家走的时候,他心定了。 既然不用去县城,不用去面对县城那些强梁的人,他就像卸掉了千斤重担一样轻松。 然后大仓让他去梁家河住一晚,而且对任何人都要宣称是去县城领他弟弟去了。 魏春安猜测,这可能是大仓为了照顾自己的名声,才这样安排的。 毕竟,春平被北关的人放了这事,目前没有人知道。 现在村里人所知道的,就是村干部传出去的,魏老二在县城被北关的人扣了。 也就是说,这个消息基本已经传遍了大半个村子了。 村子里平常太平静,没有什么新闻事件,大家都是闲极无聊,魏老二被扣这么爆炸性的消息,肯定要瞬间传开。 也就是春平媳妇,别人不会去告诉她这样的坏消息而已。 也就是说,如果魏春安在弟弟被扣的消息传开以后,还在家里稳如泰山,那么就会传出魏老大无情无义,不管他弟弟的传言。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不知道春平已经被领出来了,继续跟人说自己去县城领人去了。 魏春安觉得自己大外甥想得听周到。 于是回家跟家里人说一声,背上行囊,带上钱,连夜赶奔“县城”去了。 298 她要去梁家河兴师问罪 魏春安是步行,但是常年穿山越岭走习惯了,走起路来飞快,等他走到梁家河,大仓开着车也正好到家。 而且大仓从县城还买回好写熟食,让母亲和英子去整理一下,让继父陪着大舅喝两盅。 大舅已经吃过晚饭了,可是现在已经晚上十来点了,而且走了这么远的路,大舅肯定又饿了。 等大家都坐下,喝着酒,大仓就原原本本把二舅跟三叔打架那事说了。 现在自己三叔还在县医院挂吊瓶呢。 魏春安听了,低头不语。 他还能说什么呢? 自己这个弟弟,实在是太没点人情味儿了。 别说梁老三没怎么着他,就是跟他多少有点过节,你也不能把梁老三打得住院啊。 因为不管怎么说,梁老三是你亲姐姐的亲小叔子,是你外甥的亲三叔啊。 打狗还得看主人,更别说打人家的亲叔了。 这是完全没考虑亲姐姐,还有亲外甥的感受。 完全没考虑到骨肉亲情也是有面子的啊! 然后想到弟弟结婚时候,自己跟他大姐,为了他的亲事,那可谓是费尽心机。 出钱出力。 末后大仓他爹去世,他二舅居然选择了逃避,他可怎么对得起大姐当年对他的好啊! 魏春安越想越生气。 实在憋不住了,看了看老歪: “他叔,咱们都是一家人,是最要急的亲戚,有什么话,我谁也不瞒着了。 他二舅那人,我的亲弟弟,可我现在就说,春平他简直不是人!” 老歪就赶紧安慰大舅哥,表示应该理解他二舅。 毕竟人家是亲兄弟,咱们做亲戚的,肯定不能当着人家亲哥的面儿,指责他的弟弟不好。 ——虽然老歪的很面,但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魏老二今天把秉礼打了,老歪心里也是十分愤怒。 “我说的不是今天这事,我想说以前的事儿!”他大舅说道,“这事连仓他娘也不知道。” 大仓娘感到很奇怪,自己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大事小情都跟着,娘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儿? “我还是说春平结婚那事。”他大舅跟老歪说起了往事: “想当初人家给介绍那个王翠花,其实俺家的人都不大愿意。 因为听说那家姓王的嘴不好,喜欢占小便宜,经常跟左邻右舍打架。 在村里名声很臭。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春平就是看中那个王翠花了。 跟家里要死要活,非得要娶王翠花。 家里人劝他别娶,他就跑来找他大姐姐。 末后他大姐姐让他缠磨得没办法了,就去劝我们。 说要是不同意他娶王翠花,春平都要去寻短见了。 家里人一看这个情况,勉强也就同意了。” 他大舅说到这里,大仓娘忍不住插嘴说:“大哥,这些事我都知道,我亲自去办的,回娘家劝你们,给你们做工作,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刚才说的那些是你知道的,还有你不知道的。”他大舅说到这里,脸上浮现一股怒气: “当时咱们不是都同意了嘛,就让媒人去说。 没想到媒人去了,人家姓王的反而不同意了。 说王翠花的娘没看中春平。 这不是仓他娘整天往姓王的那边跑。 一天一天地呆在姓王的那边,跟人谈心,给她们做工作。 王翠花的娘摊煎饼,仓他娘都是坐在人家的鏊子窝里替人摊煎饼,聊一天。 最后,姓王的勉强同意了。 表面上看,是让仓他娘感动了。 但是人家提出条件。 那就是老大住的是新房子,新房子大。 而现在留给老二的是旧房子,而且老二现在还跟父母住在一起。 也就是说,要是结了婚,老二住又小又旧的老房子,还得跟父母住,这样太不公平。 姓王的要求,要跟老大换换。 让老大住老房子,跟父母一起住。 老二刚结婚,就得住新房子。” 大仓娘越听越糊涂:“大哥,这些事儿哪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嘛?” 他大舅冷笑一声:“你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事儿是个圈套。” 啊!大仓娘大吃一惊:“大哥,哪里是圈套,怎么个圈套法儿?” “咱们不知道的是,其实一开始王翠花就看中春平了。”他大舅悲愤地说道: “要知道咱们那个年代不到结婚的时候,俩人都不能见面。 他结婚的时候总算是社会进步了,还让媒人领着相看相看。 可是你能想到吗,俩人都相中了以后,竟然偷着又见面了。 不但见面了,俩人还商量好了一个计策。 先是让姓王的那边说没看上春平。 然后春平就跟家里人寻死觅活地大闹。 一定要娶王翠花,非她不娶。 这不是咱们就上当了,你整天窜窜去她家做工作。 帮她家干活。 想着能感动她们。 其实她们就是装的,后来假装被你感动了,然后就开始提条件。 为了兄弟娶媳妇啊,我这个当大哥的只能满足他。 末后就跟他换了,他们住新房,我跟父母住老房子。” 大仓娘气得差点把桌子上的酒瓶子抓起来摔了,骂道: “春平这个兔崽子,他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 王翠花跟他提条件,他可以跟家里人说啊。 你说出来了,家里人还不给你想办法吗? 居然胳膊肘往外拐,跟外人合伙骗自己家人! 大哥你可是知道,当年为了给他撮合那事儿,我跟大仓他爹没少拌嘴。 因为家里的事儿不干了,整天窜窜去姓王的闲聊天,跟人套近乎。 有一回我不在家,大仓都掉进河里差点淹死。 当时我什么都不管了,只想给春平把这事办成。 我总不能让弟弟为这事死了吧? 哦,弄来弄去,原来这事是假的啊。 是为了那新房子啊! 你说给咱们两家耽搁多少事? 我怎么有这么自私的弟弟呢? 气死我了!” 兄妹俩于是开始数说老二的各种不是。 包括这几年他有钱了,把他大哥一家欺负得外人都看不下去。 还有自从大仓他爹去世,老二怕受连累,从那以后再也没踏上梁家河一步。 然后大仓娘要盖新房,去娘家找娘家哥哥借钱,也没跟老二借啊,老二媳妇居然就跑来骂她。 这都是什么人啊! 当然,兄妹俩可以开批判大会,因为人家是亲兄妹,怎么说都可以。 老歪以及家里的孩子们,可是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老歪不管怎么说,是亲戚,是外人。 而对于孩子们来说,二舅是他们的长辈,他们没资格评判长辈。 不过对于大仓来说,想想今天下午自己看到二舅被人打,那一刻怒发冲冠,只想到那是自己的亲二舅。 一丝一毫也没想到自己的二舅早就跟自家几乎不上门了。 好多年都没见面的外甥,为了自己不上门的二舅,都闹到劫持人质的地步。 如果不是自己认识城关镇的镇长,及时来替自己解围,那几个来出警的警察也许会把自己一枪爆头。 然后听听大舅说说二舅那些所作所为,不知道他看到外甥为了他就要跟人拼命的时候,会不会心生愧疚? 然后他又想,大舅跟二舅,还有自己母亲,还有那些姨,都是一个爹一个娘生的。 为什么单单二舅品质就那么差呢? 为什么单单他做事那么不对人呢? 其实仔细想想,追根究底,应该就是家中老幺的缘故。 自己姥爷就是俩儿子,所有孩子当中,最大的是儿子,最小的又是儿子。 也就是说,让老儿子封底,家里所有人都惯着他。 从小就惯坏了。 让他习惯了所有人为他付出,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而他从来不会为别人付出一丝一毫。 更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还有就是,他碰上了一位“贤内助。” 那个王翠花,跟她娘家娘是一样的人物,是品质极差的人。 本来,她的娘家娘是个混不讲理的人,在村里名声很臭。 据说王翠花比她娘家娘还不讲理。 然后就这样品质的人,跟了自己二舅这样一个极度自私的人。 这样的两口子夫唱妇随,你说他们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因为他们的自私,编造出那些谎言,弄那些圈套。 给他的大姐家造成很大困扰。 那个时候几乎自家的日子都要荒废了。 当然,为了自己家最要急的亲戚,出钱出力的付出是应该的。 只不过就是那些付出到底值不值得? 然后就拿今天这事来说,大舅说得很明白,无论如何,无论有多难,有多么地不敢面对,大舅都要去县城领人。 可是,大舅是这样想,也准备要这样做。 二舅会怎么想呢? 不过,还是那句话,大舅跟二舅是亲兄弟,作为外甥,大仓绝对不可能跟大舅讨论二舅的不好。 只是嘱咐大舅,一定要说去北关了,可是到了那里,人家说早就放人了,你这才回家的。 第二天又留大舅在自家吃了午饭,酒足饭饱之后才让大舅走的。 魏春安回到家,家里人都在焦急地等他回来。 因为春平早就回来了。 据说昨晚下半夜就回来了。 魏老二他们四个从北关村委出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无论如何不敢在县城多待一秒。 四个人连夜就跑回了家。 魏春安的家里人是担心春安到县城扑个空,万一县城的人为难他怎么办? 好在看他平平安安回来,家里人也就放心了。 魏春安总得去二弟那里看看,装作不知道二弟是怎么被放走的样子,去问问情况,表示要一下慰问。 到了二弟家里,刚进院子,就听到弟媳妇王翠花在屋里大骂的声音。 等他进屋一看躺在炕上的弟弟,也是吓了一跳,因为春平鼻青脸肿的,样子可怕极了。 问他怎么弄成这样? 魏春平说是让北关的人打的,差点被打死。 “我去的时候,北关的人说已经把你放了,我以为没什么大事呢,没想到他们下手居然这么狠!到底是为了什么打你?” “为了什么?”王翠花又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还不是因为你们家的好亲戚! 姓梁的没一个好东西,姓梁的都不得好死。 你兄弟好好的去县城开会,姓梁的跟他找事,末后你兄弟被人打成这样! 这口气我咽不下,我得去梁家河找姓梁的问问。 把俺家春平打成这样,他们看看怎么办吧?” 299 英子幸福极了 王翠花并不是过过嘴瘾骂两句算了,她是真的要去梁家河讨个说法。 除了要让惹起祸端的梁老三赔罪之外,还要梁老三赔药费。 王翠花自小到现在,还从没吃过什么亏呢,她家的春平这顿打绝对不能这么白挨了! 不但她要去,还要求大伯哥跟她一起去梁家河。 毕竟魏春平是你的弟弟,你这个当大哥的不出面,谁出面? 对于事情的前因后果,大仓都跟他大舅说了。 梁老三的伤,是魏春平亲自打的。 而魏春平挨打,确确实实跟梁老三一点关系都没有。 也就是说,你把人家打伤了,还要找上门去问人家要医药费。 不过魏春安已经习惯了兄弟媳妇的行事风格,也就见怪不怪。 也没有拒绝兄弟媳妇的要求,居然表示同意跟她去梁家河要说法。 然后问兄弟:“春平,你觉得要多少钱药费合适?” 大哥这话,让魏春平惊讶极了。 他还以为大哥会坚决拒绝,坚决不会跟着去梁家河呢! 现在大哥居然答应了,还反过来问他,他能怎么说? 他能说自己这条命是大仓救出来的吗? 为了救自己,大仓居然大闹北关村委,挟持人质,差点闹出人命,这些事他不想说。 说出来了,那不是显得自己又欠大姐她们家一个人情吗! 即使没有大仓这个人情,这些年自己父母,还有大哥大嫂他们就整天说自己无情无义了。 再加上大仓昨天为了自己拼命,好像更显得自己亏欠大姐她们家了。 事实的真相他不会说,但是也绝对不会让大哥他们去梁家河: “算了大哥,都是要急亲戚,吃亏赚便宜的就那么回事,别去找了。” 魏春安意味深长瞅一眼弟弟,心说这小子今天总算有点良心,而不是老婆说什么是什么。 王翠花一听却是恼了,骂道: “魏春平你傻了吗,为什么不去? 你看咱大哥都觉得应该去找姓梁的,你反而拦挡了。 你把人家当要急亲戚,人家把你当要急亲戚了吗? 梁老三但凡认你这个亲戚,也不会跟你找事,把你打成这样! 去,必须去,不给个说法,我咽不下这口气!” 魏春平无奈地说: “梁老三也没找什么事,这不是英子考上大学了嘛,他怕我不去喝喜酒。 我说我没空,他就数落我,这不就越说越僵,打起来了。 还是算了吧,也没什么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王翠花更加恼怒起来: “姓梁的明显就就是欺负人。 喝喜酒这事,咱们想去就去,不想去可以不去。 他梁老三算个什么狗吊玩意儿,还敢管咱们的闲事! 再说什么狗屁喜酒?不就是个私孩子考上大学——” 一听王翠花又在骂“私孩子”,魏春安站起来就走。 没法听了。 昨晚大仓跟大舅描述的时候,说得很明白。 三叔就是受不了二舅侮辱英子,在街上口口声声说英子是“私孩子”。 就为这句话动起手来。 没想到这俩人还真是两口子,事先没商量过吧,为什么一说到英子,就要叫人孩子“私孩子”? 那孩子多懂事,多好的孩子,而且身世那么可怜! 没得罪你们夫妻俩什么吧? 能不能积点口德? 而且自从英子被大仓娘收养的第二年,魏春平两口子就再也没去过梁家河。 大概连英子小时候长什么样儿都早就忘了。 偏偏英子是被收养这事一直让他们时刻不忘。 而且一旦提起来,都要极尽讽刺侮辱之能事,哪句话狠毒说哪句。 其实,昨晚上大仓跟大舅唯一表示出对二舅不满的,就是二舅嘴里“私孩子”三个字。 魏春安很理解大仓的心情。 毕竟所有的人,包括这些亲戚朋友,都看得清清楚楚,英子自从进了梁家门,她就把自己默认为是大哥的媳妇了。 不管是人与人之间,还是养个狗养个猫,那些亲情,感情,都是双向的。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英子把自己看做大哥的媳妇,把大哥看做最可依赖的,最亲的人。 大仓这些年来,对待英子比那些亲哥哥对亲妹妹都好上十倍。 谁看不到这一点啊! 作为大仓的亲二舅,居然当着他三叔的面儿叫嚣侮辱英子,这让大仓多伤心! 现在王翠花又口口声声这样叫。 对魏春安来说,实在是太刺耳了。 如果不是自古以来那些人伦大防,大伯哥跟兄弟媳妇最要保持距离,魏春安真想给王翠花俩大嘴巴子。 英子实实在在没得罪你们什么,没妨碍你们什么,你们两口子又何必那么恶毒! 好在,英子的好坏,并不决定于某些人的恶毒。 这孩子的方方面面,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绝对是前途无量。 而她去上大学,各方面的条件一点都不比大城市来的孩子差。 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还是手里的零花钱,都是这样。 因为大哥就是坚定地奉行一个理念,“闺女要富养”! 偏偏大哥又相当有钱。 暑假结束,去大学报到,是大哥开车送去的。 到年底放寒假,大哥又专车来接。 暑假结束来送的时候,大哥还是开着那辆俗称“大头鞋”、“小土豆”的菲亚特。 到年底放假,大哥开着一辆伏尔加来接妹妹。 暑假那时候,表姐还是“学习驾驶员”,绝对不能在没有教练的情况下单独驾车。 所以那辆菲亚特就是大仓跟表姐一起用。 到了冬天,表姐已经拿到了驾驶证,大仓就把那辆菲亚特正式给了表姐。 他自己从南方某单位买了一辆旧的伏尔加。 这年头的车,所谓的“旧车”,是相对于“新车”而言。 指的是人家已经开始用过的车。 但是成色相当好。 因为这些车都是单位车,有待遇和身份相当高的专职司机开着,对于司机来说,这辆车其实就是他的饭碗,是他身份的保证。 对车辆包养得相当好。 里里外外跟新车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英子上了伏尔加,就惊喜地发现跟夏天坐的那辆小土豆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坐在车里面太舒服了,行走在路面上,几乎感觉不到轮胎跟路面的碰撞和摩擦。 即使遇到颠簸的路段,车子也永远是软绵绵的,让坐车的人感觉就像坐轿一样忽闪两下就过去了。 让英子感觉好像在做梦,她常常在梦里梦到自己飞起来了。 大哥告诉她,那是你在长个儿,所以就会梦到飞。 可是,就是飞,也不需要在这么宽敞的车里面飞吧? 比原来那个小土豆大太多了,在里面躺着都行! 还有,外面大雪纷飞,车里面温暖如春。 最关键的是,开车的是大哥! 英子幸福极了。 大哥告诉英子,这辆车是咱家的,大哥买的。 英子更幸福了。 一路之上看着道路两旁茫茫的雪野,漫天飞舞的雪花,这种感觉简直是太美妙了。 眼看着熟悉的弯路,熟悉的小岭,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那么熟悉,一想到这是到家了,回家过年喽,英子幸福得小心脏怦怦跳到喉咙口。 过了夏山街,昏黄的暮色已经把银白的原野完全覆盖住。 等到车子进了梁家河,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但是街上还有好多在外边玩疯了,天黑也不愿意回家的孩子。 他们在街上追逐打闹,偶尔也有炮仗在雪地里炸响,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火药味儿。 看到雪白的车灯进村,孩子们一如既往跟在车后边奔跑,欢呼。 直到大仓把车开进村委院子,息了车灯,孩子们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村委里边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大仓有村委院子的钥匙,跟英子出来的时候,再把大门锁上。 兄妹俩提着大包小包,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往家走。 300 大哥配不上英子 虽然街上依然没有路灯,但是村里的新房子已经多了起来,新房子都是玻璃窗。 即使到了寒冬,最多在玻璃窗外边再钉一层塑料薄膜,晚上电灯的光亮还是透出来,照在后面的街道上。 村子里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光亮,再也不是以前的时候,天黑以后整个村子就是漆黑一片。 虽然看不到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但是夹杂在火药味儿当中的肉香,还是提醒着兄妹俩,这是村里人在忙年。 可能有的人家在熬肉冻。 有的在蒸鸡。 奢侈的人家,可能锅里正在炖着一个大猪头。 这些东西做出来放到南屋或者院子里,正月里装盘伺候客人,有的人家这些菜,能一直坚持到二月二。 路过一户人家的屋后,大哥突然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大哥你怎么啦?”英子奇怪地问。 “嘘!”大哥神神秘秘地说,“你听电视里边唱歌。” 英子只好站下,像大哥一样侧耳倾听着这户人家传出来电视的声音。 浪奔,浪流 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是喜,是愁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成功,失败 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爱你恨你,问君知否 似大江一发不收 转千弯,转千滩 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又有喜,又有愁 就算分不清欢笑悲忧 仍愿翻,百千浪 在我心中起伏够…… 听着这首令人荡气回肠的歌曲,大仓脑海里就浮现出电视剧《上海滩》里面令人荡气回肠的经典画面。 尤其是那个镜头: 冯程程寻找许文强不遇,回来时下雪了,天也黑了下来,雪中独行的冯程程突然感觉头顶的异样,然后看到撑在头顶的一把伞,还有略带羞涩的一张笑脸 这个雪中漫步的场景太经典了。 飘飘洒洒的雪花漫天飞舞,似乎是街中这一对悠然而过的璧人最美的点缀。 冯程程:“我刚刚上你家去了,我想借本书。” 许文强:“我想你一定很失望,因为我家里并没有摆很多书。” 冯程程:“书不是用来摆的,放在这儿(指脑子)里就行了。” 许文强:“我这儿也没放多少。” 冯程程:“因为你现在全拿出来用了。” 相比于后世那些制作精良的剧集,这样一个相对简单的镜头实在是太普通不过。 可是在这个年代,人们的心灵还是像白雪一样纯净。 人们从来没有如此投入地代入到剧中人物身上。 从没如此迷恋地被故事情节所吸引。 更是从没在影视剧当中,感同身受地被代入到一个如此浪漫的场景当中。 这就像洁白的大雪当中,哪怕绽放的腊梅稀稀拉拉,花朵也不算大,但依然让人感觉是那么地弥足珍贵。 或者就像俗语所说,“世界上最下饭的美食,就是饥饿!” 在这个文化娱乐相对匮乏,只要能看上电视就感觉无比享受的年头。 《上海滩》打斗激烈,情节紧凑,爱情凄婉缠绵,人物俊男靓女,场景纸醉金迷。 自始至终永恒不变的音乐旋律,隔上几分钟就要荡气回肠地用不同的乐器演奏出来,当做故事场景的背景音。 所有的种种,把观众纯洁无瑕的观影感受每一根毛孔都调动起来。 让这个时代之下看到这部电视剧的所有人——幸福极了。 而从此之后,每当耳边响起《上海滩》当中那熟悉的旋律,每个人脑海中都会不由自主浮现出剧中的镜头。 以及回忆起看电视当时那种巨大的幸福感。 不仅仅是电视剧带给人观影的幸福感,而且还有这个年代,从饥饿和贫穷中开始走向富足生活的那种满足感。 可以说,日子越来越富裕,是“身”的幸福,《上海滩》这样色香味俱全的电视剧,给人们带来了“心”的幸福。 就在这个家家户户热气腾腾忙年的时刻,电视里播放着让人如此幸福的电视剧,当真是把现时代人们的幸福感推到了一个至高的程度。 而且这年头还没有那么激烈的竞争,没有那么大的社会压力,没有内卷,没有焦虑。 有的只是一副安静的,可以调动所有感官细细品味幸福的身心。 那么,这时候的幸福感,就是一种最美妙的境界。 大仓用心聆听着歌曲唱罢,然后紧接着音乐的渐弱,片头结束,故事开始了,立马响起配音夸张的打斗声,吼吼哈哈,劈次劈次…… 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问妹妹: “你知道为什么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能问得住英子这个精灵鬼吗?“都回家等着看电视去了!” “是啊,离开播还早,不管大人还是孩子,就急不可待地等在电视前边了,《上海滩》,你在学校里看了没有?” “我没看,不过一直听同学们在讨论,感觉太火了。” “还是看看吧,一共才25集,假期里我给你弄录像带,没事的时候看看,要不然同学们讨论的时候插不上嘴,显得你太落伍了。” “大哥!”英子叫了一声。 “唔?” “这点事你都要操心!”英子大大的眼睛盯着大哥。 大哥瞥了妹妹一眼,不明亮的光线之中,看不很清楚她的表情。 只看到飘飞的雪花当中,妹妹的身上已经积了一层白雪,头发上也有了薄薄的白雪痕迹。 大概这就是南方跟北方的区别吧。 北方人喜欢在大雪飘飞的室外玩耍,从来想不到下雪居然还要打伞。 就像许文强给冯程程在雪天里打伞那样。 那是因为南方的雪温度高,结晶小,含水量大,落到身上就会融化。 再极端一点,那就不是雪,而是冻雨,是雨水和雪的混合物。 而北方气温低,雪花结晶大,冰晶干燥,落到身上跟落了一层花瓣差不多,打一打就抖落了。 而且不打伞,行走在满天飞雪当中,那意境多惬意啊。 刚刚听着《上海滩》那荡气回肠的旋律,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许文强给冯程程撑伞的经典镜头。 大哥还在想,可惜在咱们北方,如果下雪天撑一把伞的话,会让人笑掉大牙。 要不然在这白雪飘飞的夜晚,自己也要给英子撑一把伞,找找电视上那种感觉看! 想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替妹妹掸掉刘海上的积雪。 四目相对,清清楚楚看到了英子那一双越长越大的眼睛。 发现美女,不需要去详细观察多么精致的脸蛋,多么妖娆的身姿。 大哥仅仅瞥到妹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颗心就猛然一颤,好像一下子跌进了绚丽深邃的宇宙。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好看! 整个人都慌乱得一批,没头没脑不辨方向拔腿就走。 确实错了方向,都有向光性了,冲着人家透出灯光的后窗户去了。 刚迈两步就跌进屋后一个被雪覆盖的树坑,差点栽倒。 挣扎出来,相当狼狈。 慌乱拔腿挣扎的样子,可笑极了。 英子笑得差点蹲在地上。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听电视听迷糊了吗?” “唔,啊啊,是吧……”大哥含混答应。 再不敢看妹妹,顾自走在前边。 嘎吱嘎吱踩着积雪走得那叫一个快,就像后边有狼撵着似的。 英子在后边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大哥慢一点,干嘛走那么快,我都跟不上你啦!” 好吧,大哥慢下来,让妹妹走前头。 可妹妹希望跟大哥并排着走,虽然大包小包都拿着东西,她没办法攀着大哥的胳膊。 但是并排着一块儿走也是好的啊。 大哥却执意跟在她身后,见她不同意走前面,就说:“黑夜走路别回头,当心有鬼在身后,我这是给你断后呢。” 啊! 英子最怕这个话题了。 她黑夜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似的,总要胆战心惊地回头张望。 跟大哥一块儿走就永远没这个感觉。 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大哥变得这么坏了,居然吓唬人家! 不过吓唬的效果很好,她果然不敢跟大哥并排着走了,主动要求大哥在她身后护着她。 兄妹俩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街道上,身后的大哥望着这个自己一手“富养”而成的妹妹的背影。 突然发现,无论从言行举止还是衣着打扮,英子都已经是个妥妥的大城市来的女孩。 这个发现让大哥突然产生一股莫名的自惭形秽。 他怎么觉得自己这个庄户老土跟妹妹已经完全是两个阶层的人了呢? 英子还是那个英子,还是那个对大哥一如既往依恋的妹妹,可是大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英子不知不觉之间,她就变得气质高贵起来了呢? 假设现在再有人跟自己说,让英子跟你圆房吧,大仓会感觉自己就是麻雀配凤凰,根本就配不上英子。 英子的气质应该是属于自带流量型的。 也许这是因为她的聪明和才华,也或者,她骨子里生就了这种清醇高贵的气质。 随着渐渐长大,那种骨子里的高贵就像种子萌发一样开始破土而出了。 301 露富害了鹅拧 到了家,母亲站在阳台门口,手里拿着把笤帚,准备给儿子和闺女的鞋上扫雪。 扫扫雪再进屋,省得踩得满屋里都是污渍。 母亲刚抬起笤帚,英子就扑上去抱住母亲撒欢,一边蹦跶一边掉眼泪。 这么大闺女了,比自己都高一头,弄得母亲还有点尴尬。 嘴里训着:“这么大闺女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眼里却是分明闪烁着泪花。 自从捡回家,从没让她离开身边这么长时间。 哪能不想啊! 进了阳台英子才打量这个半年不见就完全变了样的家。 屋前的厦子被加宽,然后用铝合金全部封闭起来,做成了一个阳台。 而这个阳台从东到西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着六间大瓦房。 今年夏天的时候,西边邻居的新房子收拾好了,全家搬进了新房,老房子闲置起来。 大仓就跟邻居商量,用自家老屋,换了西邻的老屋。 换过来以后,就把西邻老屋拆掉,接着自家新房子,又盖了三间新房。 这样六间房子连起来,就有了一个大院子。 这样做,大仓也是为了照顾母亲的感受。 毕竟自家齐刷刷兄弟四个眼看都长起来了,要是只有一处新房子,对母亲确实是不小的折磨。 大仓坚持要走低调的道路,更不想让弟弟们知道大哥很有钱。 但是低调也要有一定限度。 家里四个儿子,拥有六间新房子,这在村里只能算是中等偏上人家。 房子盖好以后,大仓这位满脑子后世技艺的工科男,总得把家里规划得稍微先进一点。 首先就是在院里的水井旁边挖下去,下了水泵和一个小小的压力罐。 这样自家就跟城里人一样,吃上了自来水。 然后贴着西墙建了一溜偏房,隔成了三个小间。 从阳台上进入偏房,第一间里面装了一个小小的锅炉。 锅炉和压力罐都是大仓亲自设计,由小姑的厂里给加工的。 大仓现在拥有八家矸石砖厂,一家矸石水泥厂,而每一个厂子里,都有附带小厂,利用煤泥加工洁净型煤。 大仓根据自己型煤厂生产的煤核大小,把小锅炉设计成自动上煤,自动清渣,温度自控的全自动型。 刚刚盖好的这三间新房,全部铺了地暖管子,另外三间新房,安装了暖气片 另外还把所有的炕上,都盘上了地暖管子。 因为挂的暖气片多,地暖管子过长,小锅炉上还加了个带温控的循环泵。 就说这个带温控的循环泵,也是大仓自己从南方买的电子器件,自己组装的。 因为这年头你根本买不到这些东西。 从锅炉房往里走,是个淋浴间,全部贴了瓷砖,挂了一组大大的暖气片。 淋浴间再进去,就是带冲水的厕所,里面全贴了瓷砖,也挂着一组暖气片。 锅炉房、淋浴间,以及冲水厕所里面,都安装有水龙头和面盆,搁板和镜子,可以洗漱。 而且冲水厕所有俩门口。 有人在淋浴间洗澡的时候,上厕所的可以走朝院子的那扇门。 半夜有人要上厕所,可以从阳台直接穿过锅炉房、淋浴间,进入厕所,冬天也不会受冻。 不得不说,大仓把家里设计成这样,心里也是有点负罪感,因为自己家这样先进,一下子就拉低了本村老少爷们的幸福感。 虽然这样设计对他来说几乎不费脑子,也花不了多少钱。 但是对于家里人来说,可是让家里人瞬间有了城里人住楼房的条件。 哪怕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哪怕下半夜你跑肚拉稀,穿着裤衩就可以直接上厕所。 因为有那个自动的小锅炉,屋里二十四小时温暖如春。 从炕上爬起来到厕所,全程都是在室内,一路都是温暖的。 而不像其他所有的农民那样,夜里跑肚拉稀,还要迎着下半夜刺骨的寒风,走过院子里的冰天雪地。 进入寒风刺骨的猪圈,去解决问题。 那是老受罪了。 当然,老农民家家户户的屋里,都有一个尿罐子。 大冬天夜里有问题,只要家里没有特别碍眼的人,所有问题基本都用尿罐子解决。 只不过睡前,尿罐子提进屋里之前,不管白天黑夜,去猪圈解决问题,都是很容易让屁股长冻疮的。 大仓把家里设计得如此先进,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方便。 只不过老歪和大仓娘是贱皮子。 他俩基本上拒绝去冲水厕所解决问题,依然习惯于去最西南角上的猪圈。 或者,是觉得撒泡尿就要呼啦放掉那么多水,感觉太奢侈,神经受不了。 也或者,是习惯了大半辈子在那种味道,那种环境下解决问题。 手里不拿一根树条子,不面对一个嗷嗷叫着来回奔走的壳郎猪,不跟它斗智斗勇,可能就会感觉地球没引力。 英子回到家,当然是先回自己的闺房,把东西放下。 然后脱了鞋,出溜一下扑在炕上,脸贴在母亲给她铺好的被子上,俩手伸到被子里面: “可到家了,在学校里想家我就偷着哭,诶?咱娘怎么给我把被窝弄得这么暖和?”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给她暖被窝的不是母亲,而是大哥。 大哥把家里每一个炕上都盘了地暖管子,整个冬天,炕上都是二十四小时恒温。 你说能不暖和吗? 为了迎接自己的大学生闺女回家过年,母亲还给她做的全新的被褥。 继父种了半亩棉花,秋天以后拿去大弓弹花给弹了几个被套和褥子套。 母亲给每个儿女都做了全新的被褥。 真的要过个全新的年。 英子在自己的窝里兴奋地翻滚了一阵儿,这才又穿上鞋,挨个屋里参观家里的变化。 首先就是关于热源的问题,大哥带她参观了锅炉房,介绍了自动锅炉的运行模式和工作原理。 又进去看了温暖如春的淋浴间和冲水厕所。 英子惊讶极了,情不自禁地叫道:“大哥,你弄得这也太高级了吧,我们大学里浴室都没咱家的浴室暖和!” “啊啊!”大哥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一般一般,咱家怎么能跟大城市的条件比呢!” 然后开始参观新建的那三间房子。 中间的堂屋也摆了沙发和茶几,以及一套橱柜,还有进口的十八寸大彩电,进口的录放机。 看得英子既惊讶又欣喜。 惊讶的是,大哥跟她和表姐说过,做人一定要低调,尤其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他很有钱。 那么大哥把家里弄得这么好,会不会让其他三个仓感觉出大哥很有钱? 她扒着大哥的肩膀,偷着问他这个问题。 大哥表示不妨事,他已经跟三个弟弟说了,为了收拾家里,大哥都欠债了。 那三个兔崽子居然信了。 因为他们看到大哥把家里收拾得很好,但是大哥自己吃的穿的用的,看起来更节俭了。 英子听了大哥的解释,偷着拧了他的后腰一把:“骗你弟弟,大哥你好亏心啊!” 大哥疼得一咧嘴:“报应报应!” 英子哼了一声,然后打量着自己家里的设施,喜悦地说,“以后咱家也有客厅了,来了客人可以在这里喝茶喝酒!” “是啊是啊,”大哥说道,“咱叔也很喜欢,晚上他都是跟他的好朋友在这里喝茶,聊天看电视,不用窝在炕上了。” 英子指着彩电那里:“这电视和录像机,是不是跟爷爷那一套一样的?” “对。”大哥点点头,偷着附在妹妹耳边说道: “其实我一开始就是买了两套,只把其中一套拉回来给爷爷奶奶,另一套放在仓库里了。 这样就是让爷爷奶奶高兴,看他们的大孙子,自家还没电视的,先给爷爷奶奶买了。 过了些日子,爷爷奶奶不过意,跟我说要把电视搬到咱家来,两边轮着看。 于是我就把另一套拉回来了。 爷爷奶奶很高兴,咱娘和叔更高兴。” 英子瞅他一眼:“大哥你太狡猾了!” “什么狡猾啊,”大哥说道,“反正一共就是两台电视,只不过就是调整了先后次序,就让家里老人都高兴,心里还热乎,多好!” “对,不是狡猾,是大哥会来事。”英子意味深长看着大哥: “因为有你这样的大哥,咱们兄弟姐妹才能有这么深厚的感情。 因为有你这样的侄子,咱们的叔叔婶婶才跟咱们这么亲。 因为有你这样的孙子,爷爷奶奶才能在这个大家庭里更有权威,得到更多的尊重。 因为有大哥你的存在,咱们这个大家庭才能有这样的凝聚力。” 大哥再次做出谦虚的样子说:“你把大哥夸得太好了。” “哪有啊,我就是实话实说,给你总结一下嘛!”英子认真地说。 “不过,好像多少也有点道理的样子。”大哥假惺惺地说。 “嘁,太假了,我就不该夸你!”英子白他一眼,指着彩电,“你一下子买两套进口的彩电和录像机,在村里人面前也有点露富啊!” “是啊是啊,有点哈!”大哥挠挠脑袋,“不过咱爷爷喜欢看电视,咱叔也喜欢看电视,买太差的,我良心上过不去啊!” 英子扑哧一下笑了。 大哥太矛盾了,既想低调,又不愿委屈了家里老人。 真难为他了。 到现在为止,村里一共就他们家跟爷爷家,两台彩电,两台录放机。 其他人家,能买上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就已经是富裕人家,就已经很奢侈,而且这样的人家也为数极少。 这年头农村现有的极为稀有的黑白电视,基本就是12寸和14寸的,几乎没有其他尺寸。 大仓对此也是颇感惭愧,因为给爷爷和自己家买了两台18寸的彩电,这就让村里那些富裕的,能够买得起14寸黑白电视人家,显得黯然失色。 自古以来老百姓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当村里只有他们家一台黑白电视的时候,那简直是幸福感爆棚。 但是因为村里出现了进口大彩电,那么幸福感爆棚,就变成了心理很不平衡。 更让大仓有负罪感的是,因为自己如此超前的买了大彩电,还害得鹅拧娶不上媳妇。 302 梁家河的首富居然没彩电 按说鹅拧娶不上媳妇这事,应该赖不到大仓的头上。 可是仔细捋捋,好像跟大仓也有点直接的关系。 鹅拧本来高高的个子,长得挺好,被大鹅拧得疤瘌眼吧,也不是很难看,要是放在后世,可能看起来还有一丝邪魅的感觉。 当然,现在的人还没有后世人那么变态的审美。 你既然有瑕疵了,就跟烂苹果没什么区别,就应该打入“光棍预备役”当中。 好在鹅拧越是条件差,越是发愤图强,不管干什么都是任劳任怨,必尽全力。 自从单干以后,就开始在农闲时做点小买卖,成了村里最专业的买卖人。 随着市场的逐渐放开,鹅拧的生意越干越专业,越干越大。 反正就是倒买倒卖,到了什么季节倒卖什么。 尤其是到了年底,老农民积攒了一年的腰包,过个年几乎要瘪下去一大半。 腊月里赶集,这是一年当中消费最为旺盛的时候,没有之一。 千百年来的消费习惯,在年前恨不能把所有需要准备的东西全都买好,然后年三十鞭炮一响,所有的经济活动戛然而止。 一直到二月二才开始有所复苏。 鹅拧作为专业的买卖人,在这几年的生意活动中,积攒了丰富的经验。 前些年赶年集卖年画,因为没有竞争对手,绝对是每一集都卖得火爆。 因此还被人盯上,在他赶集回家的路上给他打了闷棍,把他抢劫了。 要不是大仓碰上,鹅拧早就冻死在冬夜里了。 鹅拧感激大仓的救命之恩,知恩图报,从那一年开始,每年的年底都要送些东西给大仓家。 反正他卖什么,就送什么。 前些年卖年画,都是买上一些别的年货,附带还有好多年画送过来。 老是收他礼物,大仓一家肯定是过意不去,都是要回礼。 今年鹅拧已经不再卖年画了,因为有人看他赶年集卖年画火爆,就开始跟他学。 现在赶年集卖年画的已经不少了。 竞争十分激烈。 赶年集的老农民是个定数,买的年画数量也不会因为卖年画的贩子多了而变多。 所以,一共就是那么一碗粥,以前是鹅拧一个人喝,后来变成好多人分着喝。 鹅拧就不再卖年画了。 这两年赶年集他卖衣服。 卖了两年的衣服,鹅拧十分感慨。 要知道,一张年画才多少钱啊,卖多少张年画才能赶上一件衣服的价钱? 价钱高了,利润空间也就出来了。 而且,农村人,但凡手里能拿得出钱,过新年谁家的大人孩子不做一身新衣服呢! 以前确实是让裁缝给做的。 现在集上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摊子,挂着这么多时兴的衣服,多大号的都有。 老农民何必费劲去扯布料,然后再去找裁缝呢。 看好哪一件了,直接穿穿试试合身就买了,多省事,多简单。 鹅拧赶年集卖衣服,又是如此火爆。 而且卖一件衣服的利润,比卖好多张年画的利润都高。 鹅拧又挣老了。 家里铮明瓦亮的大瓦房也盖起来了。 新房子里面购置了全套的时兴家具。 当然,电视他是买不来的,因为他没有电视票。 他知道大仓可能弄得到电视票,可他怎么好意思去麻烦大仓呢! 好在去年邻村出了个瘸子,因为瘸嘛,当然要学习一门适合瘸子的技艺糊口。 瘸子学的是电子技术。 然后他通过某个渠道购买的显像管、电子板、电视壳等电视散件,在家自己组装电视。 在这个大件商品还需要凭票购买的年代,瘸子的电视相当抢手,简直是供不应求。 鹅拧也去抢购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组装机。 这样,家里就收拾得停停当当。 对于鹅拧的老娘来说,正像电影里唱的那样:“粮满囤柴满院,样样都有,就少个儿媳妇在我眼前。” 以前的时候,家里穷,鹅拧又是生理上有瑕疵,属于“光棍预备役”序列,根本就没有媒人登门。 那时候刘媒婆对鹅拧的老娘正眼都不瞧。 可是后来鹅拧做买卖挣钱了,越挣越多,媒人开始上门了。 上门归上门,媒人还是习惯于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还是把鹅拧当娶媳妇困难户来看。 给他介绍的女人,要么是带孩子的寡妇,要么是瘸腿的,瞎眼的,天聋地哑的……诸如此类。 鹅拧这几年日子过得富裕了,有底气,也有自信力了,当然看不上那些“非正常人类”。 他不求女方长得多么漂亮,有多么高高的个子,他觉得自己不矮不丑,还这么能干,家里也挺富裕,总该娶个正常的女人吧! 兜兜转转,在拒绝了媒人给牵线的那些非正常人类之后,媒人们也逐渐了解到了鹅拧的想法。 尤其看到他家盖了那么好的房子,家里什么都不缺,渐渐地媒人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改变。 觉得鹅拧虽然脸上有点小瑕疵,但是不妨碍观瞻,可以忽略不计的。 唯一的缺点就是年龄有点偏大,属于一只脚跨进光棍之门的人。 他是60年生人,属鼠的,也是二十四五的人了。 一般人家闺女十七八就嫁人,最晚的也就是二十左右,鹅拧比人家大太多了,不好找相配的。 但是“河里没鱼市上看”,正常情况下大闺女二十以前都找婆家了,可总有那高不成低不就耽搁成老姑娘的吧! 作为专业媒牙子,刘媒婆手里肯定有这样的。 转变了思想观念,摘下有色眼镜的刘媒婆,就给鹅拧找到了这么一个老姑娘。 当然,所谓的“老”,是相对于二十以前就结婚生子的姑娘们而言。 这位“老姑娘”是六一年的,属牛。 比鹅拧还小一岁。 之所以老在家里,就是因为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自视甚高,找婆家眼眶子太高。 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 一来二去错过了当今农村最佳的婚嫁年龄。 这就像本来是一件时兴的衣服,在仓库里放了好几年再拿出来卖,早已经不时兴了。 只能降价处理。 退而求其次,眼睛上有个小疤瘌的也不嫌了。 到鹅拧家里来相看了一次,对鹅拧的相貌和身高颇为满意,也没嫌疤瘌眼不好看。 对于鹅拧富裕的家庭更是满意。 房子盖得高大,家具样样不缺,连电视都买上了。 很满意。 而鹅拧也是看中了这位颇有姿色的黄花大闺女。 而且所谓的“老姑娘”,根本不老嘛,比自己还小一岁。 而且鹅拧找邻村的“瞎豹”去算过命。 自己是属鼠的,找个属牛的其实最相配,子丑合化土,占六合嘛。 双方都很满意。 老姑娘来相看过一次还不过瘾,第二次还带上她家的几个亲戚,又来相看了一次。 亲戚们也表示很满意。 这事基本就成了。 已经到了商议着订亲的地步了。 刘媒婆为了促成此事,肯定要不遗余力的。 因为她介绍了这么好一个大闺女给鹅拧,鹅拧娘已经数次给刘媒婆进贡了。 当媒婆的嘛,为了促成婚事肯定要有一些浮夸,把双方的条件都要说得天花乱坠。 女方的大多数亲戚都表示满意的时候,老姑娘的姑姑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你说这个青年家在村里是最富的,可他家的电视怎么不是彩电? 我可听人说了,你们梁家河有两台彩电呢!” 303 必须要帮鹅拧 梁家河作为一个两千多口人的大村子,趁两台彩电是很合理,也很合逻辑的。 不符合逻辑的是刘媒婆说鹅拧是村里首富,为什么首富没有彩电? 照此推断的话,鹅拧的富裕在村里的最好成绩也就是第三名。 甚至还会更靠后。 所以问题来了,媒婆的话水分太大,进而让女方猜想,鹅拧到底有没有钱也成了未知数。 也就是说,女方除了一开始要的那些条件,什么三转一响一类,另外还要求鹅拧买彩电。 这样才能证明你真正有财力嘛。 一开始刘媒婆还巧舌如簧地给人解释: “他钱是有的是钱,可是光有钱没有票,你也不来电视啊不是! 他家这台电视还是好不容易跟人订做的,别人订做都排不上号呐! 俺村里那两台彩电其实都是一个人买的,可是人家有后门啊。 大仓他小姑是县城的,听说他小姑父是干部,人家什么东西买不到啊!” 可是老姑娘的姑姑不依不饶,认为鹅拧走不通关系搞不到电视票,是能力不行的表现。 光有钱,没有能力,这门亲事她表示不看好。 反正要想女方所有的话事人都通过,鹅拧必须要买彩电。 以此来证明他既有财力,又有能力。 刘媒婆没办法,只好商量鹅拧,让他买彩电。 鹅拧试着跟老姑娘沟通了一下,据说以失败告终。 反正,最后这门亲事崩了。 村里人也都知道了,鹅拧就是因为买不上彩电,人家闺女不跟他。 大仓当然也听说这事了,觉得这里边好像也有自己的责任,感觉有点内疚。 眼看着年除夕一天比一天近了,这天晚饭之后,鹅拧又来了。 每年如此,到年底送点东西过来。 今年跟去年一样,给大仓家每一个人都带来新衣服。 根据每个人的穿着特色,精心选择款式,然后每个款式都带了好几个码的,拿过来穿穿看哪一个码合适。 要知道,别看现在日子比以前好了,仅仅指的是能吃饱了,能穿暖了,手里有点余粮了。 要想吃好的穿好的,有好多钱的日子,还早呢。 就说过年穿新衣服这事吧,并不是家家户户的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就今年,依然有好多人家过年做不起新衣服。 最多就是给吵要得厉害的孩子做个新褂子,就算过年了。 至于一大家子人,全家老老少少都做一身新衣服的人家,在村里占比并不大。 大仓家老老少少七口人,鹅拧给他们家每一个人都送一身新衣服,真算得上绝大手笔。 当然,除了鹅拧知恩图报以外,还能看得出,鹅拧这几年确实挣着钱了。 送出这些衣服对他来说一点都不为难。 这好几年鹅拧都送习惯了,一开始大仓娘都是一再推让,现在也不再矫情。 反正大仓早有准备,还会给他回礼的。 也亏不着他。 看鹅拧送来衣服,全家人就欣喜地试穿,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穿着合适的新衣服。 都试好了以后,鹅拧把其他穿着不合适的又包起来,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带走。 大仓早已经泡好茶,引导着他到自家客厅来喝茶。 半年的功夫,大仓家焕然一新,完全变了样儿。 大仓家里这么多房子,走到哪里都温暖如春,而且据大仓介绍,家里二十四小时全天这个温度。 小锅炉是自动的,只要别忘了隔上一两天把煤箱装满,把灰斗里的炉灰倒掉就行。 不仅仅是屋里二十四小时恒温,而且水龙头往这边一扭出凉水,那边一扭出热水。 这让鹅拧惊讶极了。 也羡慕极了。 因为大仓家这种条件,是农村人想都无法想象的。 农村人见过条件最好的,就是以前想肥田村长家那样的,到了冬天家里生一个煤炉。 肥田家肯定是十分豪华的,煤炉生在厨房里,白铁烟囱管子穿过东间卧房,到了当做客厅的堂屋,还弄了个白铁暖包,然后白铁管子才穿到烟囱里。 这样,肥田家里的客厅里和东间卧房都很暖和。 只不过所谓的暖和,也是生着炉子的时候暖和。 一大早起来,炉子在下半夜早息了,屋里依然如冰窖一样寒冷。 饶是如此,这已经是村里最享福,最豪华的了。 其他人家,即使盖了新房子的,往往也烧不起煤炉,到了冬天屋里的热源就是灶上做饭。 把炕烧热了,屋里就不是那么冷。 至于其他还没盖新房子的人家,家里则是更冷。 因为现在的新房子,都是锃明瓦亮的玻璃窗,到了冬天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而老房子,到了冬天最多就是在卧房门口挂上门帘遮挡寒风。 而堂屋,在大白天就只能开着门任由寒风吹进来。 只有到了夜晚才把堂屋的屋门关闭上来。 因为老房子的门都是“全实木”的,大白天闭上门来,屋里全黑了。 所以哪怕冬天再冷,白天也开着门。 最多就是在堂屋门口,再做上一个“半门子”。 所谓半门子,就是两扇门的高度只有门框的一半,闭上半门子,就能把门口的下半部分遮挡起来。 这样也能起到一点抵御寒风的作用,而空出来的上半部分,既能让屋里明亮,也能让灶烟飘出去。 据说以前的时候,外国人到咱们农村来,感到奇怪极了。 他们搞不懂为什么房子要建成那种模式,到了冬天都只能开着门,任由寒风吹进屋里? 几百年过去了,现在已经是85年,但是那些住老房子的农民,跟前人的居住条件没什么区别。 也就是说在这种条件下的农村,大仓家居然如此先进,让鹅拧比进了城都要眼花缭乱。 吃自来水,屋里有暖气,也就像他这样走南闯北,精通时事的人才知道那是城里人的生活。 至于那些常年在家务农,一辈子去不了几次县城的老农民,根本就了解不到城里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或者全凭想象,皇帝家的门楼比咱们的正房建得都好,皇帝下地都用金锄头,皇帝娘娘天天吃烙饼…… 也就是说,村里大多数的人没见过城里人怎么生活。 他们只知道大仓家吃上了自来水,还烧着那么大一个炉子,但是他们不知道这种先进程度,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县城的人家。 只能说,有钱人的快乐,你永远想象不到。 鹅拧手里有点钱,也见过城里人的生活状态,所以他能体会得到,才能震撼于大仓能把家里摆弄得如此先进。 看到鹅拧沉浸于震撼中久久无法自拔的样子,大仓问他: “鹅大哥,反正你也盖了新房子,要不要家里也弄成这样?” 鹅拧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他不敢想象搞成这样要花多少钱。 更不敢想象自己一个农村人,如果把家里弄得如此先进,会不会让自己跟李自成一样? 当了皇帝以后天天放鞭炮吃饺子过年,本来十八年的天下,只用十八天就过完了。 农村人受苦惯了,不敢过太享受的日子,怕“促寿”。 只不过这话只能鹅拧自己在心里想想,要是这样说出来,那不成了咒大仓一家人了嘛。 见鹅拧摇头,大仓说道:“花不了多少钱的。” 换了别人,大仓或许没这么热心,但是对鹅拧,他就另眼相看。 因为这几年他看明白了,鹅拧是个真正的好人。 拿他自己来说,善良正直,勤勤恳恳,踏实肯干。 对别人呢,知恩图报。 反过来,施恩又不图报。 仅仅因为自己那年冬天救他一命,他除了年底雷打不动来送东西,平常有什么好东西,也会送过来。 碰上继父或者母亲干重活的时候,二话不说就去帮忙。 看样子,他是准备把这份恩情记一辈子。 所谓的施恩不图报,是他经常在外边跑,遇上别人有困难,也会热心相助。 据说他就曾经救助过好几个人。 其中就有邻村那个算卦先生“瞎豹”,也有人叫他“瞎汉豹”,是个瞎子,会算命。 据说算得相当准。 只不过前些年看相打卦跳大神那些事,是当做封建迷信来严厉打击的。 瞎豹以前的主业是去村里给人说大鼓书,挣点嚼谷。 当然,也有人偷偷找他算卦,算完了给他少许钱意思意思。 这几年对封建迷信管得没那么严了,而且因为收音机的普及,电视的出现,还有村里放电影的次数也不少,他这种大鼓书的几乎没了市场。 于是他渐渐把主业放到给人算卦上面。 表面上还是背着三弦各村游走,但是几乎不再说书,而是找一户人家住下,在人家里住上几天。 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瞎豹的名头,知道他算得很准,所以他不管到了哪个村,总有人慕名找他算卦。 这就是他的收入来源了。 去年夏天,瞎豹走路的时候误入一片高粱地。 据说,人一旦产生迷失感,失去方向,他走路的轨迹就是一个圆形。 瞎豹就是如此,炎炎夏日的午后,他就在高粱地里转圈——用来探路的那根小竹竿也早被高粱秸绊得不知所踪。 这个点儿老农民们都回家吃饭,午睡去了,野地里除了蝈蝈、蚂蚱们的欢唱,再没有一点人的踪迹。 瞎豹转了很长时间,如论如何是转不出来了,大声呼救也没人回应。 后来嗓子都哑了,本来热汗湿透了衣服,也变得突然不再出汗,一股急火攻上来,发痧了。 表现就是剧烈头痛,极度头晕,口渴难耐,心慌,恶心……渐渐开始神志模糊。 鹅拧赶集卖货,都是等到集上的人全部走干净了才收摊,回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 回家的路上,路过这片高粱地。 刚才骑车子下坡的时候,就曾经瞥见前边一片高粱地里边的有高粱很突兀地晃动。 还猜想是不是有狼? 已经走过那片高粱地了,耳朵里似乎听到有个沙哑的声音喊了一声“救命”。 他就停下了,在考虑是不是有人在高粱地里遇上狼一类的了! 按说,他现在也是一个人,贸然进入高粱地,也有一定的危险性。 可是,自从鹅拧被大仓救了一命之后,本来就心地善良的他,开始不知不觉在模仿大仓的行为。 就是遇上别人有难的时候,都要尽力想办法帮人一把。 最后他还是支住车子,钻进那片高粱地查看。 此时的瞎豹已经只剩一口油气和一缕残存的意识,命悬一线。。 鹅拧把瞎豹背出高粱地,看他的样子,知道如果不及时救治铁定是活不了了。 可现在的情况是,他的二八大杠后边载着满满的货物,真的没法再带上一个大活人去医院。 可是人命关天,他只好先把自己的货物卸下来,藏到高粱地里,然后把瞎豹绑在自己背上。 飞驰去了医院。 瞎豹捡回一条命。 可是等瞎豹脱离危险,鹅拧再跑回去找自己的货物时,早已经没有了。 鹅拧不但给瞎豹垫付了医药费,还丢了满满一大包的货物。 损失惨重。 事后瞎豹上门,除了答谢救命之恩,还要赔鹅拧的损失。 可是鹅拧感觉人家看不见,是个残疾人,自己帮他是应该的,怎么能让人赔呢! 无论如何不要瞎豹的钱。 对此瞎豹实在是感激不尽。 这以后不管走到哪里,瞎豹都要跟人说起自己被鹅拧救了的事,传颂鹅拧的仁义。 他跟鹅拧也成了关系极好的忘年交——瞎豹比鹅拧大二十多岁。 也就是说,通过这些种种行为,大仓对鹅拧的印象极好。 而且感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管说话办事,交流起来也挺舒服。 所以他见鹅拧对自己家的自来水啊,暖气啊这些挺羡慕,就自告奋勇想给他家也设计一套。 没想到鹅拧却是坚决拒绝。 最后拒绝的理由是,他几乎每天赶集,风霜雨雪一年四季在外边跑,如果家里弄得太舒服,就会把自己惯得受不了赶集的苦。 大仓一听也有道理。 于是不再劝他。 然后又问到他的亲事。 他俩之间,有啥说啥,也不怕鹅拧认为自己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接问道: “我听村里人说,你那亲事散了,是因为女方要求你买彩电,你买不上这才散的。 我估计你不应该是买不起彩电吧? 是不是搞不到电视票? 想不想要? 想要的话我直接给你买一台回来就行。 录像机要不要?” 304 黄秋艳的后来人 让大仓没想到的是,这回鹅拧不摇头了,直接摆手:“不要。你说得没错,我能买得起彩电,但我就是不买。” “可是——”这下大仓奇怪了: “你那亲事不就是挡在彩电这里了吗? 终身大事啊,早点结婚,早生孩子早得力。 总不能因小失大,因为计较买不买彩电而耽误人口吧?” 大仓知道,以鹅拧现在的条件,娶不到好的还娶不到差一点的吗? 他肯定打不了光棍。 可是村里好多人都见过介绍给鹅拧那个老姑娘,都在盛传那女的高高的个子,长得漂亮。 也就是说,对于鹅拧这个年龄的大龄青年来说,以前的“光棍预备役”成员,能找到那么好的媳妇,是可遇不可求的。 亲事没成,大家都替鹅拧惋惜。 感觉他以后再也碰不上比老姑娘更好的媳妇了。 村里人这样说,大仓肯定也跟着替鹅拧惋惜啊。 前几天要不是因为快过年了,忙得实在没抽出身,他都要跑去找鹅拧了。 准备给他送彩电,好成全他的婚姻啊! 现在正好鹅拧来了,大仓肯定要自告奋勇给他拉一台彩电回来。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鹅拧又是坚决拒绝。 这就太让人奇怪了。 虽然大仓没品尝过打光棍的滋味,但是“没吃过死羊肉还没见过活羊走”吗! 他见多了那些光棍子,或者娶媳妇困难户,那简直是见不得女人。 见了女人就迈不动腿的节奏。 甚至会两眼冒绿光。 大概只有打了光棍,才能切身体会到“缺乏女人躁狂症”是多么地令人难以忍受。 从常理上来说,虽然鹅拧今年才二十五,应该不算大。 可是村里跟他一般大的青年,孩子都有上学的了。 看看人家出双入对,双宿双栖,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他不可能不眼馋吧? 本来别人都觉得他能娶个寡妇或者有残疾的女人,就已经很好了。 没想到很漂亮的黄花大闺女都不嫌弃他,眼看就差彩电亲事就成了。 鹅拧肯定是上天入地也要买一台彩电啊。 别说他有买彩电的财力,就是没钱,借贷也得买啊。 没想到大仓主动要求帮他买了,他居然还要拒绝。 “鹅大哥,一台彩电就能解决你的大问题,你为什么还要拒绝?” “不是彩电的问题,”鹅拧说道: “村里人都说因为我不买彩电人家不跟我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没错,表面上看是因为女方要彩电,我不买,这门亲事就算了。 其实真正原因是我通过彩电这事,看不上那女的了。” “哦?”这话太出大仓意外了,“为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跟你有什么不能说的。”鹅拧好整以暇喝口水,看样子准备从头道来: “其实从这件事上,我得到两个教训。 第一个教训就是,以前我的想法错了。 以前我不想要寡妇,只想娶个大闺女,是我心气过高了。 你也知道,因为我这个疤瘌眼,虽然算不上残疾人,但总归是个瑕疵。 不好娶媳妇。 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 以前日子不好,我也想过,只要有那寡妇啦,瘸腿的瞎眼的,人家不嫌我,我就找个凑合着过日子算了。 谁让咱自己有毛病呢。 可是这几年日子好了,手里也攒下点钱,我就不想将就了,不想要寡妇,想找个大闺女。 刘媒婆给我介绍这个女的,我一眼就看中了。 她也看中我了。 俺俩人算是对了眼。 我因为疤瘌眼耽搁到这么大,她因为一开始找婆家的时候眼眶子太高,也是耽搁到二十多。 而且我找瞎豹算过,俺俩人的属相还占六合,方向也对。 我更高兴了。 觉得这就是老天爷早就给我安排好的姻缘。 可是没想到,后来她姑又提出让我买彩电。 一开始的时候,我还真想买。 又不是买不起,为什么不买! 没有电视票,我准备找你给想想办法。 当时跟你想的一样,不能因为一台电视,就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 而且你也知道,成亲之前女方提条件,要彩礼,这都是很正常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 所以刘媒婆回来,要求我买彩电,我答复是考虑考虑。 其实心里已经准备要买了。 只不过为了别让女方看我太好说话,要完彩电再提别要求,所以才没一口答应。 没想到过了两天女的到集上找我去了。 她跟我说,听说你们村的两台彩电都是十八的,你要买就别买十八的。 她说现在有28寸的大彩电,她说反正你有钱,买一回就买最大的,买一台28寸的。 比那两台18寸的大多了,那咱们就是梁家河的第一了。 另外关于给她买什么样的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类的,她都要求买最好的。 她说自己比较要强,买东西不买便罢,只要买就要买最好的。 要买压过所有人的。 还说我这样在集上摆摊太苦,而且还掉价。 她建议我去镇上开一个服装店,她可以帮我看店,我出去进货,她就当老板娘,还要雇上俩伙计。” 鹅拧还没说完,大仓的额上就有点见汗了。 终于让他懂了,可能词语“令人汗颜”就是这么来的吧! 这位老姑娘,心气还真不是一般的高啊! 从鹅拧对老姑娘的描述当中,让大仓不由自主想到了黄秋艳。 在自己十八岁跟她相亲,订亲的时候,自己真的是懵懵懂懂,只看到姑娘美丽的外表,这人家的行为秉性一点都不了解。 后来亲事散了,又有多次的交集,才终于看清楚她是个什么人。 虽然此刻鹅拧描述老姑娘还没有说完,但是大仓已经大致猜到鹅拧的意思了。 心里居然很惭愧。 感觉自己赶不上鹅拧有思想,有眼光。 鹅拧继续说道: “我听了女的说了那些,突然就发现,这样的女人我不敢要。 她心气太高了,什么事都想比人家高,买东西必须买最好的。 看样子,吃屎都想咬个尖儿。 这样的女人,跟我不是一路人。 我养不了。 她也成不了那种贤妻良母。 然后我发现,我耽搁到这么大没娶上媳妇,是脸上有毛病。 她在娘家待到那么大嫁不出去,是心理有问题。 我的毛病就摆在脸上,不耽误过日子。 她心理有问题,天长日久的,能把好好的日子给你毁了。 所以我就说买不起彩电。 故意让对方给我施加压力,威胁我不买彩电这门亲事就要散伙。 散伙就散伙,我就是想要这个效果。 所以第二个教训就是,别看那些大龄女的是黄花大闺女,其实能在家里待到那么大,都是有问题的。 像我这样的年龄了,还不如找个寡妇呢。 寡妇有过婚姻,也经历过苦难,知道生活的不容易。 再找个人家,寡妇比老姑娘更珍惜眼前的生活。 所以我变了,不想找大闺女了。 要是有合适的,我还是找个寡妇比较好。” 听到鹅拧这话,大仓心里就是一动。 然后突然瞥到鹅拧打包起来的那堆衣服。 这不是表姐在做的牌子吗? 表姐现在就在县城开了店,卖衣服! 305 简直把鹅拧气死了 大仓忍不住就问鹅拧:“听你的口音,是不是看上哪个寡妇了?” “哪有那么现成的寡妇让我看上?鹅拧瞪了大仓一眼,说道: “你故意这样说的是吧,考你哥呢? 应该说‘听你的口气’,而不是‘口音’。” “好吧,口气口气,”大仓笑道,“我很奇怪,鹅大哥现在怎么也开始咬文嚼字了?” “没错!”鹅拧认真地说,“我现在已经开始自学,我要考大学!” 大仓吓得差点没蹦起来。 如果说现在村里的老光棍大骡子来跟大仓说,他要自学,考大学,大仓也不会比此刻更吃惊。 因为他知道鹅拧小学没上完,后来家里穷就辍学了。 自从他开始做小买卖,那是相当地务实,其他的什么上学啊,学习啊,看书啊,对他来说都是瞎耽误工夫的事儿。 现在这是怎么了? 改常了? 对农村人来说,“改常”可不是个好词儿。 有人甚至把“改常”理解为“改肠”,意思是极为反常。 而这种极为反常,往往意味这这个人大限将至。 所以有时候听人说某人,改了常,基本不是好话。 可此时此刻的大仓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词儿来形容鹅拧的反常。 “呃——”大仓斟酌着词句说道,“大哥,我总感觉属于那种务实类型的,干嘛突然又要学习又要考大学的,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你这是什么话?”鹅拧居然不高兴了,瞪着大仓,“你都可以自学考大学,后来还上电大,轮到你哥哥就成虚头巴脑了?” “不是啊哥!”大仓挠头尬笑,“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你以前不这样啊!” “对!”鹅拧点头: “我以前不这样,其实你说的没错,以前我就是认为学习啊,看书啊,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是那天我去县城进货——县城开了一家很大的服装店,零卖,也批发。 我看到店里桌子上摆着课本、本子什么的,一开始还以为是老板的孩子在这里学习。 后来我发现是女老板在学习。 她一天学都没上过,但是人家就要自学,考大学。 当然考大学也不去上,人家孩子都上小学了,她说社会越发展越好,以后没文化寸步难行。” 说到这里,鹅拧停顿了一下,好像说到了什么让他激动的事,需要停下稳稳情绪似的。 然后才继续说道: “大仓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太惊讶了。 第一,没想到开这么大店的老板居然从来没上过学! 第二,没想到人家都开这么大店了,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要自学文化,而且还要学到大学文化! 就在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终于明白为什么人家能开那么大一个店,我却是只能赶集摆摊。” “为什么?”大仓似笑非笑看着他。 “因为我没有人家那种长远的眼光,还有就是我没有人家努力。 她说得对,社会越发展越好,以后没文化寸步难行。 你看哈,人家开着店,家里还有孩子,都能坚持自学。 我什么拖累都没有,赶完集回来除了干干家里的活儿,就闲着没事了。 再说,我还差点上完小学呢,比人家老板基础好吧? 我为什么不能自学呢? 女老板说她从没接触过学习这事,一开始学习太难了,幸亏她弟弟一直耐心地教她。 可惜我没有她那样的弟弟,我现在自学,搞不懂的,就跑到学校里问老师。 反正我下定决心了,即使考不上大学,也必须要把初中和高中的课程学完。” “她弟弟”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死死盯着鹅拧,语调深沉地问他: “看你说到女老板眼都放光,是不是看上她了?” 鹅拧吓得差点跳起来,怒道: “大仓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能跟你哥开这样的玩笑呢! 人家有男人有孩子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能去看上人家? 再说人家那么大的老板,咱敢想吗——你是没见过,说话慢悠悠的,一句是一句的,看着就踏实。 跟她做买卖,心里舒服。 一看人家就有个好家庭,我猜她男人一定是当大干部的,我就没见过比她长得更好的女人——” “看看,”大仓打断他,“眼睛又放光了,看到人家长得漂亮,还从来没见过长那么好的女人,有多漂亮?” “嗨呀!”鹅拧发现自己有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白了,其实他就是把女老板当偶像崇拜。 女老板不但长得漂亮,气质高雅,极具人格魅力,而且开那么大店,妥妥的女富豪啊! 鹅拧确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亵渎心理。 “我怎么解释呢?”鹅拧想了想: “这么说吧,主要我就是佩服人家做买卖的精明。 你看哈,我去她那里进衣服,她就问我赶哪儿的集。 说明白了我赶集的范围,她跟我签个合同。 也就是说,她的衣服,只允许我在合同上那些集市卖。 如果被她知道我还去别的集上卖,以后就不给我拿货了。 一开始我不理解,觉得她只要把货卖出去就行,管我上哪赶集呢? 我到处赶集,卖得越多,对她不是越有好处吗? 她给我解释,不仅仅是跟我签这样的合同,跟任何一个到她这里拿货的都签合同。 只要发现哪个违规,就停止供货。 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保证每一个给她卖货的,都能在集上只此一家。 没有跟我们竞争的,就能卖上价去。 要是胡乱竞争,一个集上好几个卖这样衣服的,为了自己多卖,同行之间就会互相降价。 降得都没利润了,这个牌子的衣服就没法卖了。 她还给我举了个例子。 比方她开包子铺,绝对禁止买包子的下手动她的包子。 也许买包子的被禁止了不高兴。 可是你想想,他要是允许你下手动笼屉里的包子,肯定也会允许别人下手。 这样你吃到的包子,可能就是让别人用手动过的。 她禁止你下手,其实是为了更好的为你负责。 大仓你是不知道,当时她这么一说,我真是服服在地。 感觉一下子明白了好多道理。” “嗯!”大仓表示很受教的样子,“听你一席话,我好像也明白了好多道理。” “我还没说完,还有更绝的呢!”鹅拧继续说道: “人家老板还跟我签了个专卖合同。 就是在一定时间内我给她卖的货越多,拿货价格会越便宜。 所以我一开始拿货的时候,她就按照定好的批发价批给我。 然后过去一个季度,完成了一定的销售任务,她再把差价返给我。 她说那叫‘返利’。 你看现在过年,都买新衣服,我这几年干得又早,所以卖得很好。 现在年底了,光是从她那里拿返利就是很大一笔钱。 一开始我还算不过这笔账来。 感觉反正她已经把衣服批给我了,这笔钱她已经挣下了,要是因为我卖得多,她再返钱给我。 这样她不是亏了吗? 后来我才算明白,人家这是真正的精明啊。 因为她那里有返利,我为了挣返利,就不再去市里进衣服了。 一门心里拼命卖她那个牌子的。 虽然从表面上看她的利润薄了,但是量上去了。 算总账的话,她赚得更多了。 你说,咱们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经济头脑。 从她那里拿货的贩子当中,就数我给她卖的多。 她跟我说了,如果以后她去市里开店的话,就把咱们县的代理权交给我!” 说到这里,鹅拧的眼睛里不仅仅是放光,而是冒火的劲头了。 已经满脑子憧憬人家女老板把生意做大,他到时候拿到一个县的代理权,也跟着分一杯羹。 “厉害厉害!”大仓也是一副受益匪浅的模样,“这个美女老板确实是太有经商头脑了,把你们这些贩子的积极性全都调动起来了。” “谁说不是呢!”鹅拧一脸的神往: “我决定了,从明年开始,即使不是年底,我也只卖衣服,其他的什么也不卖。 向女老板学习,只做一行,做专业了,做精了。 总比下来什么贩什么要强。 而且以后我就靠着女老板,她手里有什么,我就卖什么!” 大仓再次死死地盯住鹅拧:“我看明白了,你就是看上美女老板了,对不对?” “诶呀!”鹅拧气得恨不能原地蹦跳,大仓怎么就认定他看上人家女老板了呢? 可把他冤死了! 他就是被女老板精明的生意头脑给折服了,成了一个忠实的客户而已。 别说女老板孩子都上小学了,就是女老板没男人,打死他,他也不敢想人家女富豪的好事啊! 但是看样子,大仓根本就不信。 还扭过头去不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鹅拧恨不能把冤枉自己的大仓按倒在沙发上,暴揍一顿。 306 很有灵性 其实鹅拧哪里知道,大仓正在脑海里琢磨,如果把表姐介绍给鹅拧会怎么样? 今晚也就是鹅拧,要是换了别人,当着大仓的面儿盛赞自己的表姐的话。 大仓肯定火了。 会感觉很侮辱。 现在他已经是表姐的护花使者,随随便便一个男人对表姐如此崇拜,成了铁粉。 大仓会醋意大发十分生气。 但是鹅拧嘛,貌似可以考虑。 关键他对鹅拧的人品,做事的踏实可靠,都十分赞赏。 而且以他的眼光去审视鹅拧,无论是挺拔的身材,还是不乏英俊的面容,跟表姐倒是很般配的。 至于疤瘌眼,真的可以忽略不计。 或者那个疤瘌眼还能平添一股邪魅之气呢。 再说鹅拧现在把表姐当成偶像,事事处处向女老板学习,以她为榜样。 也在开始自学,准备拥有大学文凭。 大仓知道鹅拧是个执行力相当强的人。 知道他一旦下定决心,至少能坚持把高中课程学完。 这样的话,鹅拧自身的实力又增进了一步。 也许在鹅拧看来,人家那个女老板美貌无双,又开着那么大的店,还有如此精明的经商头脑。 即使女老板是单身,鹅拧跟人的身份地位也是天壤之别。 大仓在想,如果自己现在跟他说,自己跟美女老板有交情,愿意把美女老板介绍给他。 相信鹅拧当场就得吓晕过去。 那就先别吓唬他了。 让他过个安稳年吧。 再说这事儿,也就是先在心里想想。 表姐现在肯定没想过再婚的问题。 现在她要忙死了。 表弟只要有空就辅导她学习文化,不辅导的时候就坚持抱着课本自学。 还开了那么大一个服装店,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雇了俩店员。 雇了一个中年妇女给她接送俩孩子。 还得去南方看服装样式。 好在交通不成问题,去的时候基本就是搭大仓车队的顺风车。 看好货,联系大仓的车队,给她捎回来。 因为有大仓的车队这个便利,让表姐几乎有了后世发达物流的便利。 再加上还有表弟这个狗头军师,整天给表姐讲一些生意经。 像刚才鹅拧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那些经营方式,都是狗头军师教她的。 这让表姐的服装店在短时间之内,就做到了生意火爆。 同时也让表姐深切地感受到,文化的不够用。 好在有表弟这个好老师,让她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学会了基本的算术,还一部分常用汉字,算账记账完全没问题。 在表姐考驾驶证的时候,又针对性地教表姐机械、驾驶领域的汉字。 硬生生让几个月前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居然过了理论考试。 因为大仓这个学霸老师,也因为表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学习决心,让这姐弟俩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现在对表姐最重要的,除了要照顾好俩孩子,剩下的满脑子就是学习,挣钱。 其他再也没精力考虑了。 大仓准备过完年,服装销售淡季的时候,旁敲侧击可以试探一下表姐的态度。 然后还要进一步,再最后考察考察鹅拧。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啊! 转过年来,鹅拧果然又迎来了一个考验。 大仓得知这个消息,格外关注着这事,看看鹅拧到底怎么处理? 这件事,牵涉到两个人,一个就是被鹅拧救了一命的瞎豹。 另一个是村里那位赶集说书的“热闹”。 瞎豹会算卦,也会说大鼓书,这对于以前的盲人来说,属于最典型的“科班出身”。 就是磕头拜了师,入了师门。 然后老师教他“盲派”的批八字,就是俗话说的“算卦”。 老师除了教他算卦,还教他说大鼓书。 教他演奏三弦,还会教给他几部经典的故事。 这些除了技艺,还需要记忆。 等算卦和大鼓书全部学会,才算学成。 学成以后,也像练武的一样,一日入了师门,就终生属于门内之人。 这叫有门有派。 到了后世,也有一些好眼好鼻子的人,可能是命占“天医”吧,对一些阴阳之术感兴趣。 看了好多《易经》啦,《渊海子平》,《麻衣神相》一类的书。 不管他是看成了似懂非懂的半瓶子醋,还是真正地掌握了一定的技艺。 甚至也有学得很精通的。 但凡这些“自学成材”的,会阴阳之术的人,越是精通,命运越差。 为什么? 就是因为他是自学成材,没有师父。 说白了,就是无门无派。 没有门派,得不到祖师爷的护佑,还敢妄图窥探天机。 结果肯定会遭到天机的“反噬”。 就是自以为掌握了运势之道,其实被运势反咬一口。 变得命运多舛。 原因就在于没有师父,没有门派。 瞎豹,那就属于名门正派。 祖师爷当然要赏饭吃。 以前政策不允许搞迷信活动,他说大鼓书照样能养活自己。 这几年被收音机、电影、电视给抢了市场,大鼓书没人喜欢听了。 正好政策宽松,他又可以给人算卦。 比以前说大鼓书的收入更高。 也比说书轻松。 但是热闹家两口子就不行了。 他们两口子技艺单一,就会说书唱戏。 以前没有电影电视收音机的时候,这一对盲人夫妻在大集上连拉带唱,热闹非凡,很受欢迎。 钱也不少挣。 可是这几年看电视电影的多了,对于他们两口子那相对单调的表演,已经完全不感兴趣。 在大集上说书的时候,以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说到热闹之处,盲妻拿一面铜锣围着场地一圈儿,里面就会有好多钱。 可现在他们在集上说书,只有寥寥几个闲极无聊的老头老太太在听。 更拿不出几分零钱。 热闹家两口子这个饭碗,眼看着没法用了。 可是,两口子上有父母,下有孩子,别看是一对残疾人,还是家里的顶梁柱。 眼看着说书难以为继,热闹家两口子就开始商量其他出路。 可是对于盲人来说,除了说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种不了地也做不了买卖。 还能干什么? 当然,还有一样也能干,那就是算卦。 可惜两口子都不会这门技艺。 不会可以学。 随着说书越来越不行,热闹想学算卦的想法就越来越强烈。 在方圆几十里内,真正精通算卦,属于名门正派的,就是瞎豹。 热闹知道鹅拧对瞎豹有救命之恩,就去找鹅拧,托鹅拧给问问,他想拜瞎豹为师。 鹅拧也知道热闹一家这两年日子越来越艰难。 现在热闹有这个想法,他觉得对于热闹来说这也是唯一的出路了。 把这事当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很快就去找到瞎豹,跟他说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瞎豹拒绝了。 这实在是太出鹅拧的意料了。 本来他以为,就凭着自己跟瞎豹的关系,而且热闹也说了,该多少钱的拜师费,一分不会少。 按理说瞎豹不应该拒绝啊。 瞎豹给自己的救命恩人解释说,不是他不办人事,不是他无情,而是他不敢收。 既然是名门正派,肯定就会门规森严。 “盲派”算命同样如此。 这里面的讲究极多。 在拜师之前,老师都会让徒弟发下毒誓,誓死不会违反门规。 举个例子: 最重要的一条,盲派算命者,绝对不许把本门绝学传授给眼睛好的人,即使是瘸腿的一类其他残疾人也不行。 因为在古时候,没有盲人按摩,没有残疾人学校,也没有盲文。 给人算命,是祖师爷赐给盲人的唯一活命的饭碗。 如果盲派算命者把本门的绝学透露出去,不但要造天谴,同门之人还会找到他,活活打死。 再举一个例子: 盲人手里都会拿一根小竹竿,用来探路。 在后世叫导盲杖。 这跟竹竿可是大有来历,而且也很有灵性。 据说如果有的孩子长大肚脐病,用瞎子的小竹竿捅一捅,很快就好。 可是那根竹竿也给破了灵气。 非得要把瞎子领着三次落水不可。 至于哪一次落水会被淹死,小竹竿就不负责了。 307 岁寒三友 瞎豹的解释,让鹅拧涨见识了。 他从来不知道盲派算卦的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尤其瞎豹讲到瞎子的小竹竿要是被人拿去戳了小孩的大肚脐病,就会失去灵气,一定要把主人领着掉进水里三次。 鹅拧首先是感到有点可怕。 因为瞎子落水,如果爬不上来,那不就淹死了嘛。 看来小竹竿失去灵气,就变得邪气。 这是很可怕的。 然后鹅拧回忆起来,怪不得自己每次见到瞎豹,他都要把手里的小竹竿紧紧护住。 如果是坐在炕沿上,小竹竿都是抱在怀里。 如果上了炕,都要把小竹竿坐在屁股底下。 还有一次看到瞎豹蹲在地上给人算卦,就把小竹竿踩在脚下。 这下恍然大悟了,他就是怕离了手,放在旁边,让人悄悄拿去戳了小孩的大肚脐。 那可是轻则呛水,重则丧命的大事啊! 了解了解,这下鹅拧理解瞎豹为什么要拒绝自己了。 因为瞎豹的门规当中还有一条,那就是盲派收徒,只收童男子,或者老光棍一类,不收有老婆的。 ——也不知道这一条规定出于何种目的。 反正自古以来的瞎子,大多都是光棍子,孤独一生。 不是因为门规森严,而是因为瞎子很难娶上一个媳妇。 至于学成之后,只要你有能力娶妻,好像师门对这一点没有特殊固定。 听到这条门规,鹅拧也不知道是应该替热闹庆幸,还是应该惋惜。 庆幸的是热闹居然有老婆,俩人还生了一子一女。 惋惜的是,热闹娶老婆,娶早了。 要是学成算卦技术再娶,那就好了。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热闹家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也不可能回炉再造。 瞎豹说清楚拒绝收徒的原因之后,又觉得这样太驳了鹅拧面子,末后想了想,一狠心: “要不然这样,我还是教他吧! 要是换个好眼好鼻子的,肯定打死我也不会教。 可是不管怎么说,即使他有老婆了,也是跟我一样都看不见,也有权利吃祖师爷赏下的饭。 至于门规,对这一条要求的不是最严的。 这一条也没发毒誓。 没那么严重。” 鹅拧一听,那哪儿成啊! 自己来之前是不知道盲派算卦有这么多讲究,要是知道的话,怎么也不会来为难瞎豹啊! 坚决拒绝:“这事你千万别觉得对不起我,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现在知道了这里面的讲究,回去跟他说,他肯定也会理解。 你想想看,现在要是换了他,他也不会教啊。 规矩就是规矩,绝对不能坏了规矩。 这事不怪你,怪我鲁莽了。” 瞎豹还想坚持,但是给鹅拧态度坚决地给拒绝了。 走之前还说了好多安慰瞎豹的话。 就怕瞎豹过意不去。 瞎豹还真过意不去。 别的不说,毕竟这是鹅拧来给热闹找老师,所以这次格外多带的礼物。 送这么多的礼物,事儿没办成。 而且本来瞎豹还觉得欠鹅拧的救命之恩呢。 鹅拧再三安慰,再三表明自己真的理解瞎豹。 瞎豹门规森严,鹅拧绝对不会强人所难,拿着瞎豹的生命开玩笑。 热闹家的生活日趋艰难需要帮助,可也不能以牺牲瞎豹为代价吧! 于是,对于热闹的这个忙,鹅拧只能是爱莫能助了。 本来鹅拧去的时候,虽然没有拍胸脯给热闹打包票,但他以为只要自己开口,瞎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现在弄了这样一个结果,鹅拧感到很愧疚,觉得有负重托的同时,也为热闹家未来的日子感到担忧。 毕竟他家的日子太难了。 以前全家人就是靠这对盲人夫妻赶集说书,一家人惨淡生活。 现在赶集说书干不下去了,一家人的生活更难了。 从瞎豹那里回来以后,鹅拧去跟热闹说明的时候,还给了他一些钱,让他贴补家用。 可是,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你一次给钱,两次给钱,左邻右舍能帮的也会帮他。 可这都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还是要想办法让热闹家可持续发展。 而不是这样一天天一筹莫展。 可是,对于这时候的盲人来说,除了算卦,真的很难给他们找到另外的出路。 偏偏热闹又早早地娶妻生子了。 这几乎是个无解的难题。 解决不了,热闹家两口子只能还是赶集说书。 哪怕一天也就挣个三毛两毛的,也总比在家坐以待毙强。 就这样,又坚持了一年。 只是,越是坚持,日子越是艰难。 到了87年,热闹家两口子上集说书,已经几乎挣不到钱了。 家里几乎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鹅拧曾经是热闹的托付者,对热闹家这两年的生活也就格外关注。 看到他家越来越穷,几乎都要活不下去了,鹅拧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有一天,鹅拧看到热闹的老父亲被村委叫了去,训话,跟他讨要欠镇上的历年欠款。 末后老头子是哭着回家的。 这一幕正好被鹅拧看到。 他终于下定决心,必须要给热闹家想想办法了。 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热闹一家估计得全家上吊。 鹅拧之所以下这样的决心,首先他是觉得热闹曾经向自己求助,但是自己没有帮到他。 现在一年多过去了,鹅拧一直是耿耿于怀,感觉愧对热闹的求助。 其次呢,他觉得自己手里有点钱,有一定能力帮助别人。 可还是那句话,救急不救穷,仅仅给他家出钱不是办法。 还有就是鹅拧感觉自己一个人现在想不出帮助热闹摆脱困境的办法。 他只能来找大仓。 在这村里,鹅拧最相信的人就是大仓。 而且这俩人,一个施恩不图报,一个偏偏知恩图报,已经成了非同一般的关系。 甚至鹅拧还想到,以前的时候,就是81年冬天,这个村里后半夜起得最早的,就是自己,大仓,还有热闹家两口子。 常常在早上四五点钟,风雪交加的时候,鹅拧早早起来去赶集占摊位。 热闹家两口子眼神不好,走得较慢,早早起来赶路去集上。 而大仓那时候在木器厂上班,早早起来步行去木器厂,据他自己说是去配料。 他们这三组人,在那个时间点儿,常常会在风雪交加当中相遇。 现在想起来,也算是“寒冬三友”吧! 现在一友有难,另外那两位必须要出手相助。 这天鹅拧打听到大仓回村来了,就赶紧跑去找他。 见了大仓,把热闹家现在的情况跟他说了。 尤其重点说了热闹他爹因为欠乡镇提留,被叫到村委训得哭着回家的。 说到这一幕情景,鹅拧的眼圈儿都有点发红。 感觉热闹一家实在太可怜了。 大仓感到奇怪:“难道村里没给热闹家两口子办残疾人证?” 要知道,只要办了证,不但税费全免,要是下来救济款什么的,还能优先得到救济呢。 “好像热闹两口子都办了。”鹅拧想了想说道,“他两口子是残疾人不假,可他父母和孩子不是残疾人啊,该交的提留还是要交。” 大仓沉默不语。 对于这样的情况,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他知道全家六口人的提留和统筹款,可不是小数目啊。 可是现在热闹的父母都很老了,根本没有下地干活的体力,他母亲还有病。 俩孩子还上小学。 一对盲人夫妻是家里的顶梁柱,但是赖以为生的赶集说书已经被时代所淘汰。 按理说,对这样的家庭,本来应该受到集体的优抚照顾的。 可就因为他的上有老下有下,让这一对盲人夫妻不但享受不到照顾,还被要求像正常人一样交提留和统筹。 这应该属于当前政策上的漏洞。 被热闹家这种情况给赶上了。 打个比方,如果热闹家两口子没孩子,等到老了,那就是五保户。 因为有孩子,哪怕只有一个女儿,远嫁了,他们也会失去五保条件。 也就是对热闹家两口子现在来说,上有老下有小,本来应该是有着很重的家庭负担。 但就因为老的是正常人,孩子也正常,他们两口子反而享受不到优抚政策。 还要求他家按照户口簿上的六口人,上交六人份的提留和统筹。 别说他们这样的家庭,就是一般的农户,自从去年开始收取提留和统筹,他们也是感觉到了负担。 308 渐渐显出下世的光景 说到提留和统筹,这事有点复杂。 “三提”,是指村里边儿自己留下的资金。 主要包括有,公积金、公益金和行政费用。 公积金其实就是村子里面的公共资产,主要是为了村集体的一些公用设施的修建或者维护的费用。 比如村里要建设一个体育广场,或者村里要盖一间图书馆,又或者村里要建一个老年活动中心等服务全村人的公用设施,就要用到村里的公积金。 公益金,主要是用在村里的公益事业上的。 比如,慰问村里的五保户,老党员,模范烈士家属等的慰问金。 又或者对村里生活困难的困难户予以救济的救济金。 行政费用就容易理解了,就是村里的干部以及在村委会工作的工作人员的工资和办公费用等。 “五统”,指的是公社或乡镇统筹,也叫“乡统筹费”。 就是各公社(乡镇)向下辖的“乡办企业”、“村办企业”以及生产队或农民收取的五项资金。 包括农村教育附加费、计划生育费、优抚费、民兵训练费、修建乡村道路等民办公助事业费。 “五统”从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后开始实施的。 这些钱,一部分用到了农民的公共事业上了。 但是绝大一部分,是用在了国家建国初期“以农养工”这个政策上了。 建国后,我国之所以选择了计划经济模式,主要原因就是为了优先发展工业,建立我们的工业体系。 而要在一清二白的情况下优先发展工业,就要靠农业扶植工业,也就是靠农业税收和“提留和统筹”来支援国家发展工业。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那个时候实行市场经济,分田到户,农业税收和“提留和统筹”是要付出很大成本的。 不说别的,就说收取农业税和提留和统筹费用,得需要多少税务人员啊? 但土地实行大集体经营,税收和提留和统筹的收取就容易多了,农业税和提留和统筹的各种费用中直接从生产队的收入中扣除或提取就是了。 提留和统筹在大集体时期,的确为国家工业建设做出过巨大贡献。 这其实也是亿万农民对国家工业建设的贡献。 可以说,没有亿万农民的付出和贡献,就没有我们国家的工业化建设,也就没有我们今天强大的工业体系。 虽然农民付出了很多,但是在大集体时期,老农民们几乎感觉不到这部分上交款的存在。 反正那时候大集体,每家每户只管负责跟着生产队干活,至于生产资料如何分配,如何上交税费,这些都不需要老农民操心。 等到大集体解散,实行包产到户,单干了,本应该上交的提留和统筹、农业税什么的,这些税费,当时是暂停了。 当时老农民的承包地打下粮食,只要按人**公粮就算完成了当年的税费。 交完公粮剩下的,就完全属于农民自己的了。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农民们实实在在品尝到了改开的好处。 家里有余粮了,养的猪卖掉的钱也是自己的了,还有地里种点经济作物,卖的钱也是完全自主。 于是农民们在吃饱穿暖以后,渐渐富裕起来。 这种只要交公粮,其他税费全免的日子,一直持续到85年。 从去年,也就是86年开始,提留和统筹又重新恢复。 这回,这些费用就不再是集体替你跟上边结算了,而是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家一户的事情。 也就是说,同样是那样种地,却突然多出了这么多需要上交的费用,老农民们有点不能承受之重。 对于那些还能做点小买卖一类的人家来说,倒也不觉得很沉重。 但是对于绝大多数死趴趴只知道种地的农户来说,按人份交钱,就感觉太沉重了。 从那开始,老农民们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庄户人就是种点地打点粮食,上哪淘腾钱啊?” 是啊,农民只种地,也就是粮食多了,但是没有进钱的项目。 农户一年到头,只能养一头猪,到年底卖掉,这是家里最大的进钱项。 其他养两只鸡,三只鹅,四只鸭子,五个兔子,到时候卖掉,也就是够家里的油盐酱醋,以及给孩子做身衣服,交交学费什么的。 要交提留和统筹,那就只能卖粮。 而像有的余粮不多的农户,或者家庭困难的,可能就交不起这个费用。 交不起,也就只能欠着。 这才刚刚过去一年的功夫,上边就已经派了工作组,来清理“历年欠款”。 哪有历年啊,只不过才两年没交而已。 而且像热闹家这种情况,大仓觉得应该特事特办,村里应该向镇上申请,给他家免掉这些费用。 现在听鹅拧说的那一幕,看来村里不但没给他们家办,而且还在帮着催要欠款。 正如鹅拧所说,再这样下去,别说催要欠款,就是不要提留和统筹,热闹一家也快要全家上吊了。 帮他肯定是要帮的,而且再也不能拖了。 但是村里不作为这一块儿,大仓相当不满。 尤其不满秉海村长。 觉得这事都是他的责任。 热闹家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儿了,你又不是看不到,为什么不给他家想想办法? 大仓让鹅拧别急,到底如何帮助热闹家,让他这几天想想办法。 并让鹅拧先去热闹家看看,再给点钱,千万别再咱们在这里想办法帮他,还没实施的,他们一家先上吊了。 大仓自己呢,又去了村委。 他要找秉海叔,让他把热闹一家的情况跟自己说道说道。 毕竟在其位就要谋其职,占着茅坑不拉屎可不行。 他昨天晚上回来的,车现在还在村委停着。 到了村委,刚进院子,就听到办公室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有点嘈杂。 里面还有怒吼的声音。 进去一看,只见里面站了十几个人。 其中就有热闹年迈的老爹。 老头跟其他人站在一起,一个个畏畏缩缩,满脸的惊恐之色。 也由不得他们不惊恐,因为旁边桌子那里,有两个年轻人正在合力暴打一个人。 打人的年轻人,大仓不认识。 但是挨打的是本村人,大仓当然认识。 是宋其富。 宋其富这几年来,日子越过越穷。 刚刚算是人到中年的年纪,就已经像《红楼梦》里面形容的甄士隐一样,“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他这下世的光景,全是拜他的好六叔,肥田村长所赐。 以前的时候,宋其富日子过得还算一般以上。 并且在某一天,一个硕大的馅饼突然从天而降,砸在他的头上。 那就是肥田村长让他出面,跟大仓竞价,去承包村里的砖窑。 别看让他当窑上的老板,还不需要他出钱。 所有的费用什么的,肥田村长全部负责。 并且承诺,只要宋其富干好了,会给他很高的工资。 说白了,就是肥田自己要承包砖窑,只是把宋其富推到前台当提线木偶而已。 宋其富很愿意当这个提线木偶。 毕竟能拿高工资,表面上还一下子成了砖窑的老板。 既能多挣钱,还风光。 实在是不凉不热的大馅饼。 一步登天的宋其富对肥田六叔肯定是感恩戴德。 赌咒发誓誓死效忠之外,在肥田凑不够承包款的时候,他还自告奋勇拿出了全部积蓄,以及去亲戚家借了一部分。 只不过风光的日子总是太短暂,他这个木偶老板只当了几个月,转过年来没多少日子,砖窑就倒闭了。 肥田欠下一屁股债。 宋其富,亦然。 这笔钱他肯定要跟肥田讨要。 可是肥田上哪弄钱给他? 然后,肥田就被枪毙了。 这笔债务,就实实在在落在他自己头上。 宋其富憋气窝火,肠子都悔青了。 那一段日子整天借酒浇愁。 有一回去亲戚家喝酒,不知不觉就喝大了,往回走的时候跌下一处深沟,把腿给摔断了。 虽然后来给治了,也没全部治好,好几年了,伤处那里到现在依然三天两头流脓淌水的。 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 下地干活,基本上顶半个人。 地里的收成一塌糊涂。 加上人的精气神没了,破罐子破摔,日子越过越凄惶。 这就是十分明显的下世光景了。 至于从去年开始收取的提留和统筹,他更是完全没能力交上的。 跟村里其他困难户一样,都成了欠款者。 这些日子镇上派了包片的工作组,挨村催要那些没交上提留和统筹的。 工作组在梁家河已经开过两次全体村民大会。 并且三番五次到村里来,把欠款户叫到村委训话,给他们最后期限。 今天又一次到梁家河催要欠款,宋其富是最后一个到的。 还是村干部三番五次到他家,硬是把他拉来的。 他今天又喝酒了,醉醺醺的,进了办公室就找地方坐。 要知道你是欠款户,有你坐的地方吗? 309 涉嫌违纪违法 工作组的人一看宋其富要坐下,厉声说道:“宋其富,站那儿,谁让你坐的!” 宋其富睁着惺忪的醉眼:“我想坐就坐,还用你让!” “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就这态度。”说着,宋其富一屁股坐在排椅上。 坐下了还不算,身子一歪准备躺下。 有点醉了,想睡一觉。 今天到梁家河来的工作组,一共三个人。 由包片的片长亲自带着两个工作人员。 这两个工作人员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工作经验不足,性子也急。 而且在他俩看来,村里这些欠着集体税费不交的农民,就是十足的刁民。 工作组三番两次到村里来催要,村民却是推三阻四,各种找理由。 俩青年相当生气。 按照他俩的想法,村民之所以不交,就是惯的。 反正他们不交,上边的工作人员也拿他们没办法。 这要是不交费就抓起来的话,肯定立马就交上了。 他们也曾经把这个想法跟片长、组长说过。 但是受到了批评。 他俩相当不服。 这会儿片长在那边办公室跟秉海村长谈话,欠款的村民这边由这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负责。 宋其富过来之前,俩青年已经训了一会儿话了。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训话,这些欠款的村民依然推说没钱,希望上边给通融通融。 比如说热闹的老爹,跟工作人员诉说了家里的困难。 他们俩老人都已经老得干不动了,老婆子还有病,儿子、儿媳都是盲人,孙子孙女上小学,实在拿不出钱。 老头这番话,工作组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根本就不采纳老头的理由。 而且老头提出自己儿子儿媳是盲人,都有残疾人证,这两个人份的提留和统筹就不应该算上。 年轻的工作人员驳斥他道: “你儿子和儿媳妇是盲人不假,可他俩跟其他人一样分了地。 前几年什么费用都不要,你们觉得他俩跟正常人一样,可以享受分地什么的权利。 现在开始要费用了,你们马上就提出他俩是残疾人,不能跟正常村民一样的待遇。 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亏心吗? 享受权利的时候,当正常村民。 让他们尽义务的时候,立马变成残疾了?” 老头被说得哑口无言,讷讷地说不出来,就剩下抹眼泪了。 另外一个欠款的农民诉说他家老人也是年龄大,还有病。 并且供着一个高中生,另外高中生的哥哥是个傻子,不但不能帮着家里干活,还整天要操心怕他走失了。 他妻子腿不好,地里的活几乎帮不上忙。 就靠他一个劳力,本来日子就捉襟见肘,从去年又开始收费,他实在拿不出来。 说着,还把自己的傻儿子从身后拖出来给工作组展示: “你们看看,二十多的人了,还不如人家十岁的孩子长得高。 除了会吃饭,其他什么都不会。 还整天乱跑,晚上不回家,我成半夜的找。 嗨,我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 他的傻儿子见了陌生人,就知道傻笑。 反正这些欠款的,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堆交不上提留和统筹款的理由。 对于俩年轻的工作人员来说,这些村民都是老生常谈了。 反正每次来催要欠款,他们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堆理由。 以为有理由就能给你们免了吗? 而且害得他们的工作任务完不成。 俩工作人员相当生气。 本来就很生气了,宋其富姗姗而来,进来就坐下,还要躺下睡一觉的样子。 俩工作人员十分愤怒,走过去直接把宋其富从排椅上拖起来,怒吼一声:“站好,欠了款你还有理了?还敢躺下,没让你们欠款的跪下已经是优待你们这些人了!” 宋其富被粗暴地拖起来,也怒了,一把拨开抓他的手,翻着眼皮叫道:“跪着?让谁跪着?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犯法,你有什么权力让我跪着!” 本来憋一肚子气的俩工作人员被宋其富激怒了:“我就是权力,让你跪你就得跪着,跪下!” 按着就要让他跪下。 宋其富拼命反抗。 反抗过程中,还捣了工作人员两拳。 这下俩年轻人终于忍不住了,于是一个撕住宋其富的头发,另一个开始暴打。 屋里那些欠款的村民本来就是些惊弓之鸟,一看青年打人,一个个更是吓坏了。 谁也不敢上来拉架。 而这屋里现在也没有本村的村干部。 因为这些催要欠款的事,上边既然拍工作组下来了,本村的村干部那是能躲就躲。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本村人,而且这些欠款的确实家庭困难,村干部都很为难。 那个去叫宋其富的村干部把他推到屋里来就立马消失。 宋其富本来一条伤腿,而且现在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打他一个。 他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被打了好多下之后,感到痛苦了,再也没有一开始的不在乎,嘴里开始求饶。 求饶? 晚了。 俩青年一旦动手,一肚子的怒火正好发泄出来,根本就停不下来。 大仓作为本村人,虽然这几年大多时间在外边干,但是本村每个人的情况他还是了解的。 尤其是像宋其富这样破罐子破摔,借酒浇愁,摔断了腿,光景越过越惨淡,大仓肯定知道。 现在进来办公室一看他被俩青年拖着暴打,大仓顿时怒了,大吼一声:“住手,干嘛打人?” 宋其富本来就伤了一条腿,一直没好,走起路来也成了个歪啊歪。 要不是老歪同志在十几年前就抢先注册,版权所有,那么“老歪”的绰号就非宋其富莫属。 基本上就属于残疾人之列了。 现在居然被两个人围殴。 大仓很愤怒。 俩青年正打得过瘾,突然被人一声大吼。 还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进来一个青年,满面怒色。 俩工作人员大怒。 他们可是工作组下乡来了,到了村里那就属于手捧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 自以为面对村里的老农民,可以有生杀予夺,先斩后奏的权威。 宋其富欠款不交,还态度恶劣,对抗工作组,就该挨打。 甚至俩工作人员不约而同地想到,对宋其富不但要打一顿,待会儿要跟片长建议一下,是不是要把他带回镇里? 关他几天? 也可以对其他欠款户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镇上就有那么几间屋,是专门关人的。 比方说严重违犯计划生育的。 他们觉得对于这些拒不交款的农民,也应该用这种办法。 现在仅仅就是打宋其富几下,居然有人胆敢进来大叫“住手”! 看来梁家河的农民确实有一部分猖狂之徒。 负责暴打的那个青年停手,指着大仓怒道:“你是干什么?哪村的?” “还哪村的?梁家河的。” “你也是欠款户?” “不欠。” “不欠你进来干什么?不知道这是清欠!” “清欠就是打人?谁给你打人的权力?” “我没权力谁有权力?”青年怒极,往门口一指,“你滚出去。” 大仓站着没动,冷冷盯着那青年: “这是我们村的村委,我想进来就进来,你凭什么让我滚出去? 身为镇上的工作人员,工作态度如此粗暴,随意打人,骂人。 我觉得你已经涉嫌严重违纪。 要是宋其富被你们打得严重的话,你俩还涉嫌违法。” 大仓这话彻底把俩青年激怒了:“我还违纪?违法?我看先把你法办了!” 俩人当即放开宋其富,一左一右上来就抓大仓。 大仓抽身到了外间屋。 俩青年跟着追出来。 310 有没有野路子 大仓之所以退到外间屋,首先是怕对打起来,伤着屋里的老弱病残。 还有就是看到对方是血气方刚俩青年人,怕自己一对二吃亏。 退到外间屋,其实是诱敌深入,然后设下埋伏,突然出击。 俩青年看他仓皇退走,还以为他害怕了,要跑。 肯定不会让他跑了。 一个村民,胆大包天跑到村委来把工作组骂一顿,然后抽身跑了。 工作组的权威何在? 以后还不得让别人也跟着学啊! 关键俩青年也受不了这样的气。 一前一后跟着就跑出来。 可是前边那个刚出门口,就被闪身躲在门口一边的大仓给踹出一溜滚去。 第二个收不住脚,也跟着跑出来了。 大仓照他肚子又是一脚。 这位痛叫一声,顿时捂着肚子蹲下了。 被踹得滚出去那个挣扎着刚要站起来,大仓抢上去又补了一脚。 那位再次翻倒。 这边连喊带叫的打起来,隔壁那间办公室的片长和秉海村长肯定被惊动了。 都跑了过来。 进来一看俩工作人员一个躺着,一个蹲着,嘴里都哼哼着发出痛苦的声音。 片长怒了:“这是谁——” 一抬头看到梁进仓了。 “小梁?” 这位片长也是镇上的老工作人员了,当然认识梁进仓。 梁进仓满脸歉意:“哦,是老张啊,不好意思,我这是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片长一下子没理解过来,“怎么回事?” “这俩人应该是工作组的吧?”梁进仓说: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他俩在打俺村的宋其富。 一个撕着头发,另一个没头没脸的暴打。 我不知道宋其富犯了什么罪? 但我知道工作组的人也没有执法权,更没有权力随便打人。 我就叫了声住手,然后指出他俩的行为涉嫌违纪。 如果把宋其富打出个好歹来,还涉嫌违法。 这俩人就说要把我法办了,上来就打。 我肯定要跑啊,可他俩不依不饶追出来。 我只好正当防卫了。” 那俩工作人员一看片长进来了,本来正要告状,状告眼前的这个青年对抗工作组。 要建议片长给镇上打电话派人来把他抓起来呢。 没想到他俩还没等说话,年轻人正气凛然一番慷慨陈词。 这俩工作人员居然一时哑口无言。 而且他俩咂摸咂摸刚才片长进来的时候,居然先跟打人的年轻人打了个招呼。 一看俩人就是很熟的样子。 其实他们猜错了,梁进仓跟现在这位片长老张还真不熟。 说白了,是老张跟小梁熟,而小梁仅仅能记得他姓张而已。 因为老张以前就是公社里的一般办事员,梁进仓对那些办事员记得不是很全。 但是小梁从公社那会儿就整天去公社大院,跟公社主任、副主任等人都很熟。 跟现在的镇长,原来的武装部长孙胜利也称兄道弟的。 所以老张肯定对这位小梁印象相当深。 现在片长听了小梁的陈述,当即跟着小梁到里间办公室。 一看宋其富,本来就下世的光景,此刻更是衣衫不整。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鼻子也破了,流了好多血,正斜躺在排椅上乱哼哼呢。 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梁进仓指给老张看:“这就是外边那两位打的,就是因为我阻止,他们又追出去打我,请问这还是工作组吗?” 当然,梁进仓的言下之意没有说出来。 可老张已经听出小梁想说什么来了。 当即怒了,把那俩手下叫进来,让他俩把这事解释明白。 还解释什么? 虽然俩工作人员极力为自己辩白,表明宋其富态度恶劣,顶撞工作组。 可他们说的那些,实在不足以支撑起他俩打人的理由。 反而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越多,渐渐自相矛盾。 片长也不想听了,当即让他俩赶紧滚。 停止手上的工作,先回家反省几天。 等他跟孙镇长汇报以后,看看怎么处理吧! 俩工作人员直接吓坏了。 他们刚刚参加工作,那是相当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啊。 这怎么还要开除咋滴? 谁也不走,当场就苦苦哀求片长给他们一个机会。 片长根本就不接受他俩的哀求,余怒未消地看一眼小梁:“这事求我没用,我只是公事公办。 到底怎么处理你们俩,还得汇报了孙镇长再说。 我想,小梁肯定也会找孙镇长反应这种情况吧!”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俩青年也不傻啊,片长这话,意思分明是说这个小梁跟孙镇长也很熟。 即使片长有意袒护俩手下,可是小梁那里也会把这事捅到孙镇长那里的。 俩人立即转头向小梁赔礼道歉,深刻反省了自己的工作简单粗暴,表示以此为戒,以后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梁进仓冷冷地说: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村民,你们工作上的问题,跟我说不着。 现在你俩需要给个交待的,是宋其富。 不知道你们是有多大冤仇呢,还是权力大得没边儿了,反正你们自己看看把他打成什么样了?” 俩人立即向宋其富赔礼道歉,希望得到他的原谅。 梁进仓旁敲侧击地说:“光道歉就行了吗? 把人打成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坏了。 宋三哥本来腿就有伤,现在又被打,伤上加伤。 还是先看看有没有被打坏吧?” 宋其富也不傻啊。 再说他日子过成这种光景,赖人赖不着的境况,现在一听大仓这话,当即心领神会。 于是各种装作重伤不治的样子。 片长也看明白了,小梁的意思是,把宋其富打成这样,光道歉是不行了。 就把俩手下叫出去,问他俩是准备受处分呢,还是破财免灾? 两个青年肯定是选破财免灾了。 于是进来跟宋其富商量,意思是出钱,让他自己去看伤。 其实就是给他俩钱,算是赔偿他的挨打。 宋其富狮子大张口。 差点没把俩工作人员给吓死。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宋其富得到一笔对他来说不菲的赔偿。 并且工作组表示,鉴于他身有残疾,家庭困难,可以替他向镇上申请,再给他宽限一年。 今年就不跟他催要欠款了,看看明年他的日子有所起色的话,再一并交上。 宋其富高兴坏了。 同时又表示深深的遗憾。 遗憾刚才被打得太轻。 要是被打得断胳膊断腿什么的话,那岂不是发了? 深表遗憾的同时,对大仓也是无以言表的感激。 本来这几年他还以为,自己当初效忠于肥田六叔,跟大仓作对,大仓一定会把他看做仇人呢! 没想到大仓不但不跟他记仇,还这样尽量地帮他赖了人家一大笔钱。 还得到工作组的暂时宽限。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天大的恩情! 这是以德报怨啊! 宋其富感激极了。 大仓到村委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热闹一家的问题。 宋其富的问题解决完了,他又跟秉海叔和片长老张提出,热闹两口子是残疾人,为什么还要跟他要提留和统筹? 对于这个问题,梁秉海其实也很无奈。 他还真不是不作为,开始收费以后,他也曾经跟上边说过像热闹家这种情况。 可是提留和统筹,是按照分地的人份来收的。 也就是说,一开始大包干的时候,热闹家分了六口人的地。 当时他们也没提出异议吧? 肯定不会提出异议的,分到的地肯定越多越好啊。 热闹两口子看不见,种不了地,他们就把地包了出去。 也就说,这几年他家从中吃差价,也赚了集体的便宜。 现在要收费了,热闹提出自己是残疾人,想把两口子这两个人份摘出来。 明显不合理。 至少工作组处理所有类似的问题,都是这样的处理意见。 但是大仓提出了不同意见。 第一,残疾人也是有户口的合法公民,比方说热闹,他们两口子作为合法村民,户口在村里,就应该分到承包地。 第二,在缴费问题上,残疾人必须要享受到减免的优待,尤其像热闹家两口子这样办了残疾证的残疾人。 也就是说,不根据村民的具体情况,而简单地一刀切地按照分地人份收提留和统筹,这里面是存在漏洞的。 后来经过片长老张的向上汇报,加上大仓的努力争取。 最后镇上同意给热闹家两口子减免所有应交款项。 也就是说,他家只要交四口人的就行了。 可是热闹家现在的境况,四口人的款项也交不起。 所以说仅仅减免两口人的赋税,只能说在节流方面做了一定的努力。 但是如果热闹家两口子不能开源,无关大局的节流根本解决不了他家的困境。 大仓先自己出钱,替热闹家交了两年的应缴款项。 然后就是考虑应该怎样给热闹找一个出路? 他也曾经想过,如果这是在后世,可以让热闹家两口子都去学按摩。 再加上刮痧、拔罐什么的,开个小店,基本能养家糊口。 可这才87年啊,小资享受,接受别人按摩这类的事,现在的人,尤其是咱们小地方的人,根本就无法接受。 你开了店也没人去找你按摩。 其他适合盲人能干的活儿,大仓也琢磨了不少,但最后还是一一否定了。 想来想去,感觉在当前这种情况下,热闹唯一的出路,大概还是在算卦上。 可是根据鹅拧所说,瞎豹门规森严,不允许收结了婚的徒弟,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牺牲瞎豹去成全热闹啊! 大仓就想,瞎豹门规森严,那么,其他的算卦的盲人,是不是都跟瞎豹一样,也有森严的门规? 万一有那无门无派的野路子呢? 人家没有门规,只要给他学费,也许野路子的盲派算卦的,就收了热闹呢。 这个想法让大仓很兴奋。 于是他开始到处打听,哪里还有精通算卦的盲人? 311 大仓肯定不服 农村人有句俗话叫“井里无水四下淘”。 断粮了可以四处求亲告友,儿子娶不上媳妇就到处托人…… 大仓为了给热闹找个教授算卦技艺的师父,到处托人打听,哪里有精通算卦,名声很响的盲人。 没几天他就打听到一个,黄石坡村有一个能人,据说相当亨通,十里八乡好多去求他的。 黄石坡跟梁家河不是一个乡镇,俩村离着有三十多公里,在这个基本步行的年代,距离还是不近的。 梁进仓为了低调起见,没有开车,而是骑着自行车去的。 到了黄石坡,随便找个人一打听,人人都知道村里那位算命的先生在哪住。 不过指路的村民告诉梁进仓,先生经常出去给人办事,不一定在家。 梁进仓这么远的路都来了,不一定在家也必须要过去看看。 到了先生家,巧得很,先生今天居然在家。 而且正好没有业务,闲着。 梁进仓很高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听说先生平常挺忙,看来自己来得正好是个空儿。 他告诉这位盲人,自己久闻先生大名,这是专程跑来找您算卦的。 先生“瞥了”来客一眼,翻了翻浊而无神的眼珠子:“进屋吧。” 自己先在前面,摸摸索索进了屋。 先生家也是三间土坯房,因为就是一个单身的盲人生活,家里又脏又乱,很凄惶的样子。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光棍子盲人艰难度日的场景,并没有引起梁进仓多少的同情心。 算命先生看起来应该有四十多岁的样子,除了眼睛看不见,其他应该没什么毛病。 身材比较瘦小,一张脸有些狭窄,面色蜡黄,嘴上稀稀拉拉几根黄色的胡须。 有点像——黄鼠狼? 梁进仓知道自己不应该成为视觉动物,因为第一印象不喜欢算命先生的外貌,就对先生的技艺产生怀疑。 可他却是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对这位先生抱有多大期望,脑补一下热闹要拜这个人为师的景象——怎么也乐观不起来。 不过既然来了,总不能以貌取人就轻易放弃吧。 梁进仓跟先生进了屋,先生上了炕,梁进仓坐在炕沿上。 对先生说自己想来算算自己的婚姻。 “你多大了?”先生问。 “六三年的,属兔。”梁进仓跟先生说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六三年属兔,”先生掐着手指头,“癸卯,金箔金命,今年25——” “对,”梁进仓回答,“虚岁25。” “嗯——”先生继续掐着指头,浊而无神的眼珠子上翻,用耳朵“看”着来客说道: “知道为什么你这个年龄了还找不上媳妇吗? 你命占孤鸾寡宿,哎呀,你这个婚姻啊—— 很难了! 我先给你好好推算推算,看看还能破解不?” 先生继续转圈儿掐着手指,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丙,七杀,酉,临官……” 梁进仓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已经不敢想象热闹真要跟着这位先生学算卦的话,能学成个什么样的四不像? 因为先生第一句话就让梁进仓对先生失去了敬畏。 梁进仓跟对方说的是自己真实的生辰八字。 在他看来,如果这位先生有真才实学,应该能卜算出自己的大致情况。 但是先生一张嘴就说自己命占孤鸾寡宿,婚姻很难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说你是光棍子命呗。 梁进仓不服啊。 这个盲人明显就是一听自己都25了还没找上媳妇,就认为自己是困难户,不好找媳妇的那一种。 其实从逻辑上来说,当今农村,到了25还没找上媳妇的,基本就是一只脚迈进光棍子行列了。 可梁进仓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 自己可不是困难户。 之所以拖到现在还没娶妻,是因为自己感觉娶妻的时机还没到。 好多绝世美女都在等着自己呢! 呃——这话有点吹牛逼了,没有好多,顶多就是俩。 一个是英子,另一个是郑淑叶。 郑淑叶现在出国留学去了,远在异国他乡,她想跟你结婚也暂时回不来。 至于英子——当大哥的其实从一开始,就想赶紧娶上媳妇,断了英子对大哥的念想。 英子对大哥死心塌地的那份心思,大哥不是不知道。 而且,尤其是那位妮子越长越让人瞥一眼就心慌意乱,大哥对英子其实也是深深埋藏着一往情深。 可是,那是妹妹啊。 是为了救助她而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目的就是要把人家当童养媳收了吗? 而且大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英子的家世一定很不错,虽然她的爸妈死了,但她肯定还有其他亲人在世。 如果有一天英子的家人找了来,发现英子已经被收养她的人家收房成了媳妇,生了孩子—— 这跟后世的拐卖妇女,差别不是很大。 那么自己怎么面对英子亲人的愤怒? 以及对方的灵魂拷问? 大仓不敢想! 也就是说,他虽然现在还没找上媳妇,但不是因为条件不好找不上,而是自己不想找。 所以先生这一句话,就让梁进仓对他失去了相信。 就像大仓有一回去姥姥家,听姥爷说起早年的事儿。 家里有人生病,请了一位大仙来给看病。 大仙在上首正襟危坐,烧上香,一会儿大仙就被神仙附身了,开始给病人看病。 大仙这种状态下,已经完全不是她自己,而是那位附身的神仙。 姥爷在旁边要给神仙敬烟,可是要点烟的时候,发现火柴盒里空了,全家乱作一团另外找火柴。 这时候正在说话的神仙突然恢复大仙本来的声音,从口袋里掏出火柴,说:“我这里有。” 呃! 这也切换得太快了吧? 不是说一旦神仙附身,大仙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她怎么知道大家都在找火柴的? 这一句话,让姥爷对这位大仙一下子失去敬畏,不再相信她。 《小二黑结婚》当中描绘的三仙姑,也是这种情况: “金旺他爹到三仙姑那里问病,三仙姑坐在香案后唱,金旺他爹脆在香案前听。 小芹那年才九岁,晌午熬捞饭,把米下进锅里了,听见她娘哼哼得很中听,站在桌前听了一会,把做饭也忘了。 一会,金旺他爹出去小便,三仙姑趁空子向小芹说:‘快去捞饭,米烂了!’ 却不料叫金旺他爹听见,回去就传开了。” 而且梁进仓从先生的这几句话里边,敏感地听出了套路的成分。 那就是一张嘴先吓唬来人,告诉自己,你是光棍子命,很难娶上媳妇的。 先让你吓得心里哇凉。 然后话锋一转,说仔细给你算算,看看能破解不? 这又给了你一线生机。 这种套路,大仓听爷爷说过。 312 实在是太蹊跷了 爷爷说的套路是: 从前的大夫,来给人瞧病,第一句话都是先吓唬,表示病人这病没治了。 然后话锋一转,说他拿出祖传绝技,看看还能起死回生不? 这种套路的目的,不过就是让客户心甘情愿大量往外掏钱。 爷爷说邻村从前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大夫。 那个大夫有祖传绝学,专门给人治毒疮。 碰上家境一般的人家,就是用一般套路吓唬吓唬,多要点诊金而已。 有一回碰上一个财主家的儿子长了毒疮,他去看了当然是先吓唬。 不但吓唬,在给孩子毒疮上还抹了掺有黑火药的药膏,表示用药后观察一下,他三天后再来。 目的就是让毒疮加速溃烂,加重病情。 这样显得病情严重,命不久矣,他到时候就要狮子大开口索要大量钱财,然后把孩子救过来。 他祖传绝学,治毒疮多年,有把握在三天后把孩子治好。 没想到还没到三天,突然天降暴雨,义狗河河水暴涨,桥梁都淹没了,根本去不了财主家。 疮大夫在院子里的暴雨当中拍着双腿诅咒老天,还绝望地嘟囔:“这回那孩子的命算是没了!” 事实也果真如此。 可见,使用这种套路的人,仅仅为了他们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往往可能会让别人损失惨重。 甚至家破人亡。 这样的人,大仓能让热闹拜他为师吗? 大仓很是懊丧。 嘴里嗯嗯啊啊地回应着瞎子,心里在琢磨应该赶紧撤了。 可是对方的忽悠还没结束,他看在对方是个瞎子的份上,也不想做得让对方太难堪。 只能耐着性子再坚持一会儿。 这时外边又有人来了,站在院子里喊:“算命的先生在家吗?” 算命先生朝着院里喊了声:“在家,进来吧。” 然后继续忽悠面前这位“准光棍”。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人也没进来。 隐约听到院里有争执的声音,分明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男的要求一块儿进屋,女的怎么也不进来,听起来好像在推那个男的:“你先进去看看,问问再说。” 瞎子听到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停止忽悠,支棱着耳朵倾听院里的动静。 梁进仓看他那模样,很像正在听牧师讲道的大灰狼,突然听到了小羊的叫声。 院子里一男一女争论了一阵子,最终男的妥协,自己走了进来。 本来往屋里走的时候,感觉他的脚步就有些迟疑。 进来一看屋里除了算命先生之外,还有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那男的更是变得畏畏缩缩。 先生问对方的来意,那男的也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 “跟你一起来的是不是你媳妇?”先生突然问。 “是啊是啊,”那人连连点头,一副尴尬致死的模样,脸涨红得像猪肝,“她——我——这不是——”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先生抬手阻止那人继续说下去,“我猜得没错吧?” “对对对,先生猜对了。”那人点着头,带着满脸讨好的谄笑,只是笑得极不自然,那模样比哭都难看。 “那我先给你看。”先生身形突然变得灵活,出溜一下子就从炕上跳下来。 只不过身形足够灵活,奈何视力实在是不达标,往炕下跳的时候一只脚被炕沿挂了一下。 先生就像一架被击落的飞机一样,啪一下摔在炕下。 那人赶紧去扶:“先生你没事吧——” 先生抓着那人的手一下子爬起来,然后甩开他,来到堂屋,朝着院子里喊:“进来吧,我先给你看看。” 梁进仓一头黑线。 待会儿是不是还要看先生眼色行事? 这时候就见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躲躲闪闪地走进来。 先生一把逮住她,拉着就进了东间屋。 一边往里走还回头朝着身后喊:“你俩先到门口外边等着,给我看着门,别让别人进来。” 梁进仓惊讶极了,搞不懂眼前的一幕到底意思? 看看旁边那个男人,一脸吃了黄莲的模样。 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人家先生让他俩出去,那就出去吧。 梁进仓正好借此机会离开这里。 他发现这个先生并没有真才实学,那些江湖套路倒是玩儿得挺溜。 这并不是他要给热闹寻找的好师父。 俩人走到院子里,那个男人磨磨唧唧不想出去,梁进仓被他拖慢了脚步。 后来一想他走不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赶紧走吧。 刚抬脚,就听东间屋传来先生焦躁的声音:“你把裤子褪下来!” 院里俩人都清清楚楚听到这句话了。 那男人一下子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塞进裤裆里。 梁进仓一头雾水走出来。 很明显刚来的这一男一女是两口子,可是男人却亲手把自己的老婆交给先生,让先生把女人拖进他的窝里去了。 然后在屋里还让女人脱裤子。 男人也听到那句话了,但是好像无能为力的样子,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痛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直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梁进仓也不能免俗。 何况这事又是如此地蹊跷。 他其实很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但是人家男人如此痛苦了,貌似问人家也不合适。 没办法只好忍着好奇心从先生家走出来。 蹬开自行车正准备走,却见那边墙角有三个中年妇女,伸头缩头地往这边看。 窃窃私语,一脸神秘。 这下梁进仓更是觉得奇怪了。 很明显这三个妇女好像知道什么,但是看表情好像很不齿的样子。 难道这个先生还做着什么龌龊的交易不成? 还是会邪术,可以控制别人,让别人乖乖地向他献上自己的老婆? 那三个中年妇女见先生家出来一个青年,一脸懵逼的样子,就朝他招手。 梁进仓推着车子就走过去了。 “哎,里边怎么样了?”一个妇女神秘兮兮地问。 梁进仓:“……”这个该怎么回答? 难不成要跟她们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只听见先生要求女的脱裤子? “他把你赶出来的是吧?”另一个妇女问。 这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梁进仓说:“我算完了,正准备回去。” 第三个妇女问:“那个男人呢?也在屋里看着?” 呃! 梁进仓不由得回头朝先生的门口看了一眼:“男的在院里负责看门,不让别人进去。” 三个妇女一听,立刻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彼此交流着眼神,拽着彼此的胳膊笑成一团。 梁进仓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那么奇怪?”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妇女们含笑看着他。 “我怎么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梁进仓很懵,“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313 这路子也太邪了 三个妇女看这个青年一脸茫然的样子,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梁进仓这才终于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这位先生还是多面手,会算命,会下神,最拿手的,是最近如有神助地获得了一项新技能。 ——徒手给育龄妇女取环。 三个妇女一边给梁进仓叙述,一边彼此议论。 夹叙夹议: “你说这些男人也能豁上,把自己的老婆给一个瞎汉抠索!” “抠抠怎么了,反正他又看不见。” “就是因为看不见,这里也摸摸,那里也摸摸,可让他摸个够吧!” “取一个环还不便宜,捞着人家的老婆又抠又摸索,末后还得要钱,按我说,他得给人家钱。” “哈哈哈哈……” “哎哎,你说他会不会——” 梁进仓听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怪不得那男的抱着脑袋蹲在地上那么痛苦,换了谁自己的老婆让人徒手抠索也无法接受。 不过梁进仓实在有点无法理解,为了超生,难道什么都不顾了吗? 也不顾自己的尊严——即使对方是个瞎子,看不见也不行啊。 而且还徒手往外抠! 这里面其实有着巨大的风险。 比方说感染,以及其他各种未知风险。 对于想超生的,私自来找瞎子取环的农民来说,有的可能知道这里面有风险,有的可能不知道。 出于盲目崇拜以为这位先生无所不能,安全可靠无任何毒副作用。 反正不管他们是怀着忐忑还是完全相信的态度吧,在这个年头计划生育管得如此之严的情况下,无法找到正规的取环渠道。 为了偷着生孩子。 ——确切地说绝大部分是为了生儿子。 那就只能病急乱投医,铤而走险,忍着难以承受的侮辱,偷偷来找这位先生取环。 唉—— 这个所谓的先生,也实在有点胆大包天。 居然在既不消毒,也没有器械,还是个瞎子,全靠摸索的情况下,就敢徒手硬生生给人抠出来。 这个,出人命都有可能。 然后梁进仓联想到这个先生给人算命,一开口就满满的套路。 也就是说,这家伙委实不是个好人。 怪不得自己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觉他长得很像黄老鼠,观感极差,连带对他的人品产生怀疑。 现在看来,自己才是真正的先生,似乎也可以去街上摆摊,给人相面了。 对于那个黄老鼠胆大包天的胡作非为,梁进仓很是气愤,也很为那些来取环的人担心。 很想去相关单位举报他。 可是又想到对方不管怎么说是个瞎子。 要是瞎子被自己举报而抓起来,这个——又感觉于心不忍,有些说不过去。 怕遭天谴啊! 在梁进仓捡来的记忆当中,对算卦这事,也略知一二。 知道一个理论,就是说一个正常人要是给人算卦的话,泄露天机,往往会命运多舛,就是所谓的遭天谴。 至于瞎子给人算卦,就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 因为作为一个盲人来说,人生永远处于一种暗无天日当中,那是多大的一种痛苦啊。 这种生理缺陷,就已经算是遭到巨大的天谴。 再给人算卦,再泄露天机,也就不用担心会有反噬,天谴一类的副作用了。 所以即使这个长得像黄老鼠的瞎子走了邪路子,不干正事,让人气愤,但梁进仓还是不忍心去举报他。 自己的路自己走,他走邪路闹出事来受到惩罚,那是他自己的事。 只要自己不要出手去祸害残疾人,求个心安就算了。 虽然梁进仓想通了,但是此来的目的,给热闹找师父,还是没达到。 只能井里无水,继续去淘了。 没过几天,他又得到反馈回来的一个消息,大梧店乡有一个算命的盲人,算得很准。 这几年对封建糟粕管得没那么严了,算命先生可以半公开给人算卦,据说很亨通,很多去找他的。 大仓听着“亨通”二字,脑海里就浮现出长得像黄老鼠那位算命先生。 因为黄老鼠也是名声在外,据说很亨通,好多去找他的。 噢,就找他干那个啊! 切!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可能被黄老鼠伤着了,有了心理障碍。 黄老鼠应该是瞎子当中的败类。 像他那么不干人事的应该不多吧? 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心态,大仓得到消息,立马赶往大梧店乡。 这个消息是大梧店煤矿上,矸石砖厂的负责人反馈过来的。 他手下这些矸石砖厂的负责人,都是通过建刚的观察、培养,最后让大仓审查,然后扶植起来的。 全部是可以信赖的,能力超群的,执行力特别强的“职业经理人”。 当然,所谓可以信赖,所谓忠诚度,那都是相对的说法。 大仓作为一个拥有后世经验的人,他很清楚,可以信赖和忠诚度,如果没有利益的相关,仅凭跟对方讲感情,靠他们的职业操守去自律,那都是违反人性的。 所谓的人性,就是人的逐利性。 作为一个社会中人,自己本身要吃喝拉撒,还有父母、老婆、孩子要养,他们干事的时候,肯定首先要考虑自身的利益问题。 这是正常思维。 无法逃避,只能面对的问题。 作为老板来说,当然希望自己手下每一个负责人都要绝对忠诚,拿出百分百的热情投入到工作当中。 把他负责的产业当成自己的产业兢兢业业地去管理,去经营。 要想达到这个效果,就必须让产业跟负责人的利益息息相关,那就是让负责人也变成产业的主人。 解决的办法就是给负责人一定的股份。 产业干好了,负责人就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产业干不好,损失的不仅仅是老板的利益,负责人的利益也同时受损。 也就是说,让负责人成为产业的主人。 目前大仓用的就是这样的模式。 不管是谁,只要被选出来了,成了某一处产业的负责人,就会给他一定的股份。 而且负责人干的年岁越久,贡献越大,股份比例也会水涨船高,跟着增长。 这种模式之下,哪个负责人不把产业当成他自己的去好好经营呢? 同时,对老板的忠诚度更是没得说。 说白了也不是忠于老板,而是忠于利益。 但是,老板跟职业经理人和谐相处,这里面肯定也有感情的成分。 皆大欢喜。 所以,当大仓托付亲戚朋友,以及手下产业的人,广撒网去打听哪里有技艺高超的算命先生时,手下人肯定会不遗余力替他打听。 并且及时反馈。 大梧店矸石砖厂的负责人,在本地也算有一定身份,有一定影响的人物。 那位算命先生就在乡驻地住,负责人直接找了乡上德高望重的人,带着自己的老板去先生那里。 314 戳驴腚眼的 大梧店乡这位德高望重人物,姓张,四十多岁。 据矸石砖厂负责人介绍,老张在大集体的时候是赶驴车的,人家都说他是个戳驴腚的,外号张戳腚。 后来集体解散,张戳腚与时俱进,开上了大拖拉机。 之所以在乡里德高望重,还是他的家族庞大,让他有了一定的号召力。 遇上不平事,也能挺身而出,打个抱不平,渐渐在乡里也具有了一定号召力。 基本等同于孙延成在夏山的地位。 那位算命的先生也姓张,跟张戳腚同宗。 当砖厂负责人说明自己老板的来意之后,看起来张戳腚也是个爽快人,立马说道: “这好说,不就是让他教个徒弟嘛,要是他敢不收,我把他小竹竿拿去戳小孩肚脐眼。” 梁进仓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看来这位大叔最拿手的是“戳”字功。 不过听他这话,应该懂得盲派算命的一些规矩。 “张大叔,我听说算命先生都有很多说道。 比方刚才您说的,拿他小竹竿戳了小孩肚脐眼,小竹竿就把他领着掉水里三次。 还有算命的绝对不允许收正常当徒弟,是不是这样?” “那是肯定的。”张戳腚瞪眼叫道: “正常人好眼好鼻子的干点什么不好,非得要去学算卦,非得要去抢瞎汉的饭碗? 瞎汉们也是逼得没办法了,为了保住唯一的饭碗,才订下这样的绝户规矩。 不过你这个难为不着他,你不是说你那亲戚也是瞎汉?” “可是——”梁进仓沉吟道,“我这个亲戚有老婆!” 张戳腚没明白的梁进仓的意思:“有老婆,怎么了?瞎汉不准有老婆吗?” “我意思是,他孩子都俩了,不是童男子了。” 梁进仓刚才跟张戳腚简单交流了几句,心里就已经凉了半截。 因为通过张戳腚的描述,让他发现天下盲人是一家,盲派算命先生同出一门,规矩都是一样的。 既然是一样的,那么大梧店的这位算命先生如果知道热闹有老婆有孩子,肯定也不会收他。 那么,自己就没有必要再让张戳腚带自己去见算命先生了。 不过,他还是带有那么一丝侥幸,总得把热闹的情况说明白了,听张戳腚亲口确认算命先生不收有老婆的徒弟。 他才能彻底死心。 不过很明显,他发现自己说不明白了。 张戳腚被梁进仓说糊涂了:“什么童男子不童男子的?学算卦又不是练气功,还得需要童子功啊?” 这下轮到梁进仓惊讶了:“怎么,有老婆的盲人也可以学算卦?” “为什么有老婆的盲人就不能学算卦?”张戳腚惊讶极了,“难道还怕破了阳气?” 旁边的砖厂负责人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梁进仓一听张戳腚话里的意思,好像并不知道盲派算命先生不收已经结婚的徒弟。 于是干脆把话挑明了:“我听人说,算命先生只收童男子的徒弟,结了婚的不收。 不过好像是只要学成了,以后也是可以娶老婆的。 难道张大叔不知道这条规矩?” “不知道。”张戳腚很干脆地摇头说,“不光是不知道,就没听说有这样的规矩,是不是有人跟你开玩笑,故意骗你啊?” 啊! 梁进仓再次感到惊讶了。 他突然想到,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 如果果然如张戳腚所说,人家盲派算命根本就没有只收童男子这条规矩,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瞎豹撒谎了。 那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难道他不想收徒弟,但是又不好意思拒绝鹅拧,于是编出这么一个谎言? 不管什么原因吧,梁进仓现在的重点是要给热闹找个靠谱的师父。 如果真的没有这样一条规矩,那么热闹就有希望进入名门正派,得到名师指点了? 梁进仓一下子看到了希望。 当时就请求张戳腚带自己去拜会大梧店那位算命先生。 砖厂的负责人也要陪同前往,梁进仓拒绝了,让他去忙。 只是嘱咐张戳腚,到了那里先不要说出真实想法,先让先生给自己算一卦再说。 张戳腚虽然是戳驴腚眼出身,但也是出头露面乡里的一号人物,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 他知道梁进仓是想先看看本街上的算命先生能力怎么样,算得准不准? 自古以来师父选徒弟,都是挑那正直善良,聪明伶俐的。 同样,徒弟也想拜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当师父。 当即表示到了那里一切看梁进仓的,等到验证过先生的能力,确定想要拜师了,张戳腚再帮他说话。 去先生家的路上,张戳腚告诉梁进仓,自己这位族人年龄五十多了,天生就看不见。 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边还有俩哥哥,自家人都叫他小三儿。 其他人也叫他小三儿。 因为社会上对瞎子的歧视,大家习惯于叫他小三儿,而不叫他的大名。 所以直到现在五十多了,旁人不当着他的面儿的时候,还是称他为小三儿。 小三儿虽然会算卦,也会说大鼓书,自己完全能养活自己。 只不过作为一个瞎子来说,除非能碰上跟他一样看不见的女人,要不然几乎是娶不上媳妇的。 小三儿跟绝大多数的瞎子一样,也是个光棍。 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他现在一个人过日子。 说着,俩人到了小三儿的家。 进了院子,看到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不管什么用具各按其位,整整齐齐的。 虽然也是三间土坯的老房子,但是一点都没有破败感。 反而因为整齐干净,家里显得古色古香,一看就很舒服。 梁进仓忍不住问张戳腚:“张大叔,谁负责给他打扫家里?” 张戳腚奇怪地看他一眼:“一个光棍子,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负责?” “可是——”梁进仓扫视着家里的一切,“他一个看不见的盲人,家里怎么比一般人家收拾得都干净?” “他那人勤快,闲不住,再说自己就是爱干净,没事就打扫,收拾。” 哦! 梁进仓暗暗点头。 脑海里浮现出黄石坡那位会取环的算命先生的家,家里一片凌乱破败。 由衷地想到,同样是看不见的盲人,做人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呢? 张戳腚是个大嗓门,没等进屋就开始吆喝:“三哥,在家吗?” 屋里有人回答:“没在家,出去戳驴腚眼去了,改天再来吧。” 张戳腚笑骂:“我先戳戳你的腚眼。” 梁进仓暗暗称奇。 这位小三儿耳朵很灵啊,在屋外吆喝那么一声,他立马就能听出是谁来了。 然后又想,或者俩人很熟,所以一下子就能听出是谁。 堂屋里锅碗瓢盆的,同样收拾得利利索索,看着很舒服。 进了里屋,只见对着门口靠西墙放着两个圈椅,一看就有年头了。 圈椅中间有一个木制的单人茶几,看得出是近几年新做的。 门后靠北墙那里有一张三抽桌,抽屉上是303暗锁,也是新物件。 看得出,小三儿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甚至算得上有点富裕的感觉。 梁进仓暗想,如果热闹学会了算卦,家里能过到给人一种富裕感,就很满足了。 俩圈椅上各坐了一个人,外边椅子上坐着一个满脸愁苦的中年农民。 靠里边圈椅上坐着的,是个盲人,应该就是所谓的小三儿了。 看他个子一般,圆脸,长得白白净净。 据张戳腚说他五十多了,但是看起来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很显年轻。 梁进仓这下确信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视觉动物了。 因为他第一眼看到小三儿,就感觉很舒服,毫无理由地认为这位先生的人品应该不错。 小三儿侧耳听着进屋的人,笑道:“今天不去戳驴腚眼,上我这里来干嘛?” “三哥,以后能不能别提那茬儿了!”张戳腚作出不高兴的口气: “驴都卖了,戳谁的腚眼? 你兄弟现在开大拖拉机,通通通通,那个多威风。 你算算我们进来了几个人?” “一个人。” “这回你可算错了。”张戳腚得意地大笑。 梁进仓就是跟在张戳腚身后,一直没说话,张戳腚觉得小三儿应该是没听出来。 小三儿继续说道:“我没说错啊,进来了一个人,还有一个戳驴腚的不是人。” 气得张戳腚走到小三儿身边,作势要去拿他身后墙角放着的小竹竿:“我拿你竹竿戳孩子肚脐眼去。” 小三儿不为所动,微笑着说:“你试试。” 张戳腚只好颓然回来,坐在炕沿上:“忙吗三哥?不忙的话给我这个亲戚算算。” “忙倒是不忙,”小三儿一指旁边圈椅上坐着那农民,“我先给他算完了,再给你亲戚算。” 这正合梁进仓之意,正好旁观一下小三儿给人算卦,看看他算得怎么样? 315 很难很难了 那位中年农民是来给他的儿子算卦。 俩人进来之前,已经算到了一半,小三儿算着农民的儿子今年会摊官司,一场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中年农民脸上越加愁苦:“先生,非得坐牢不可?能不能破解破解?” 小三儿说道: “在我这里,没有破解那一说。 人的命,天注定,你既然来找我算命,就是相信命中注定。 既然什么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谁又能给你破解呢? 难道有人比老天爷还厉害?” 原来,农民的儿子跟人打架,把对方给打伤了,伤得还不轻,现在儿子已经被派出所抓起来。 农民就是想来找先生看看儿子的官司怎么样,有没有办法破解? 现在一听先生说不能破解,绝望地说:“先生,难道再也没办法了?” “事在人为,也不是没有办法。”小三儿说道: “自古以来公家人有个说法,打了不罚,罚了不打。 算卦这事也是一样,有的人有灾,有的人破财,有的人既遭灾又破财。 对于有灾的人来说,破财能免灾。 你儿子现在是摊官司,有牢狱之灾,但是没有破财运。 要是你家愿意拿钱给受伤的人,钱拿多了,就是破财。 破了财,就能消去一部分灾。 至于能消到什么程度,这个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你听懂了吗?” 嗯嗯嗯,中年农民连连点头: “懂了懂了,先生说的一点都不假。 本来一开始的时候没报派出所。 俺家那个混蛋把人家打得那么厉害,进了医院,人家找上门来要钱。 我的意思是破财消灾,咱们打了人,就该给人治病。 可是俺家那混蛋就不让我拿钱。 逼得人家没办法了,才报的警,这不是就把他抓走了。 先生这么一说我明白了。 这就回家筹钱,给人送过钱去,求人家别再告了。 先生我这样做行吗?” 小三儿微笑:“也只能破财免灾了。” 中年农民得到先生指点,好像醍醐灌顶,一下子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对先生千恩万谢,临走时掏出一块钱给先生。 看来这位农民了解行情,知道算一卦是一块钱。 小三儿把对方的手推回去,微笑道:“你给我五毛吧。” 农民愕然:“不都是一块吗?” “平常都是一块,但是你摊上事儿了,我少要点,也算帮帮你。” “先生你自己都看不见,也不容易——”农民很受感动,眼圈儿一红。 小三儿说道:“都不容易,那才更要互相帮衬,就这样吧,我要五毛就挺好。” 农民给了五毛钱,感激不尽地走了。 梁进仓看了张戳腚一眼,表示自己也很受感动。 张戳腚却是习以为常的样子:“俺三哥一直这样。” 这下梁进仓对小三儿的观感好极了。 他发现小三儿好像能算准的样子。 而且品行相当值得称道。 小三儿抬起头,对着梁进仓的方向:“这位小兄弟,你是给谁算啊?” 梁进仓再次吃了一惊。 因为张戳腚只介绍说带来一个亲戚。 至于亲戚是男是女,多大年纪,这些都没有说。 而梁进仓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暴露自己丝毫信息。 小三儿居然仅凭耳朵的辨识,就能知道来客是男的,而且是“小”兄弟。 怪不得民间往往称谓盲人,说盲人“瞎精”。 意思是瞎子都很精灵。 热闹家两口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而且脑子也都挺好使,耳朵特别灵。 现在看来,这位小三儿的精灵劲儿,还在热闹家两口子之上。 张戳腚把梁进仓推到那个圈椅上坐下:“你想算什么,跟俺三哥说说。” 梁进仓说想要算算自己的婚姻,然后报上生辰八字。 小三儿开始掐指头。 掐着指头转了几圈,突然就像发现了什么异样似的,手上停了。 然后脸朝着梁进仓的方向:“小兄弟,我怎么感觉你这命我没法算。你懂我的意思不?” 梁进仓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子。 他不知道小三儿所谓的“没法算”指的是什么? 难道指的是自己捡了别人一世记忆? 要是连这也能算到的话,实在是太逆天了。 不过,捡到记忆这事,梁进仓对任何人都不会说。 对任何人都不会承认的。 因为这事比较诡异。 他怕自己被抓到某机构做了切片。 别说小三儿没有具体指出来,就是指出来了,他也绝对不承认。 当下故作惊讶地说:“先生,为什么我的命没法算?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小三儿摇摇头,继续掐指头。 过了一会儿再次对着梁进仓:“你要算婚姻是吧?” “对,算婚姻。”梁进仓说道,“我今年二十五了,家里人着急,就想来算算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 “什么时候能娶媳妇,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小三儿嘴角带着一抹冷笑,“牛不喝水强按头,你自己不想结婚,别人有什么办法!” “先生的意思我还是不懂,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小三儿把脸冲向炕沿上张戳腚,表情严肃:“你这个亲戚不是来算卦的,他干什么来了?” “额——”张戳腚赶紧征询的目光看向梁进仓。 梁进仓冲他点点头。 张戳腚于是实话实说,把梁进仓来的目的跟小三儿说了。 小三儿听他说完,直接说道:“我现在不想收徒弟,主要是嫌麻烦。” 张戳腚急赤白脸地叫道:“三哥,这是我带来的人,难道你就不给兄弟一个面子?” “面子肯定是有面子。”小三儿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是你忍心为了你自己的面子,来为难你三哥吗?” 呃! 张戳腚哑口无言。 然后一脸尴尬地看向梁进仓。 梁进仓说道: “先生,我知道教个徒弟肯定很麻烦,您不想教我们也理解。 可是俺那亲戚两口子都看不见,还得当顶梁柱养着老的少的,太难了。 就想跟您学成这门技术,也算赏他一碗饭吃。 至于学费,我们可以多给,只要您说个数。” 小三儿冷着脸:“我现在还能吃上饭,还没混到指望教徒弟挣钱的份上。” 张戳腚叫道:“三哥,我还以为有我的面子,来跟你一说准成,没想到你这么执拗。” “不是执拗。”小三儿说道: “我们这一行不像学课文,想教就教,想学就学。 教一个徒弟有好多事需要考虑,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梁进仓忍不住问道:“先生,是不是因为我那亲戚不是童男子,按照规矩,您不能教?” 小三儿一愣,仰脸问道:“这话你听谁说的?” 梁进仓实话实说,把瞎豹的情况介绍一遍,以及瞎豹跟鹅拧的关系,还有热闹要拜师,瞎豹为什么要拒绝,都跟小三儿说了。 小三儿听了,长时间沉默不语。 然后缓缓开口问道:“你那叫热闹的亲戚,是不是特别聪明?” “应该是很聪明。”梁进仓沉思着说道: “我就是感觉他耳朵特别灵。 还有就是脑子反应特别快,不管什么事,他都能张口就来,还能做到押韵合辙。 吹拉弹唱都很精通,那些小段子,他只要听一遍就能八九不离十地记住。” 小三儿点点头:“他们两口子赶集给人说书,在你们那一片儿肯定比较有名。” “肯定比较出名啊,因为两口子赶四集,十里八村的人谁不赶集啊,谁没听过他们两口子说书啊。” “这回你知道为什么瞎豹要编那个谎话,不收热闹当徒弟了吧?”小三儿突然说道。 梁进仓有些愕然。 仔细想想,终于有点明白过来了:“是不是怕热闹太聪明,学会了算卦超过师父,抢了师父的饭碗?” 小三儿微微点头。 梁进仓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瞎豹果然是在撒谎。 原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只教童男子”那一条规矩。 他只是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 这一刻梁进仓的心情很复杂。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待瞎豹的这种行为。 按理说,盲人本来就不容易了,为了保护自己的饭碗不受威胁,即使是自己救命恩人的面子,也要委婉地拒绝。 可是,梁进仓总觉得瞎豹这样做,既有点无情,也有点狭隘了。 然后从瞎豹身上,又想到了面前的小三儿。 难道,他也是害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那样的话,热闹想拜个师父真的是很难,很难了。 小三儿缓缓说道: “我倒不是怕徒弟抢我饭碗,我就是单纯怕麻烦。 从来没教过徒弟,想想就犯愁。” 他这话让梁进仓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如果小三儿单纯怕麻烦的话,这里面应该还有可以通融的余地。 316 豁上了 “先生,”梁进仓说道: “您刚才跟那位大叔说过,就是因为都不容易,才要互相帮衬。 我就服您这句话。 现在热闹一家的日子眼看就过不去了,我们几个人也替他想了好多办法,但是都不适合他。 想来想去,现在也只有算卦这一条路能走。 瞎豹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教他。 您嫌麻烦,也不教。 要是没有人教他,他们真的能到全家上吊的地步。 我服气您的人品,现在眼看着热闹一家困难到那种程度,您能不能通融一下帮衬帮衬他? 至于他到您这里给您添的麻烦,我可以尽量想办法解决。 我出钱雇一个做饭的,在他学习期间到您这里打扫打扫,做做饭。 怎么样?” 小三儿依然不为所动,摇摇头: “我还没老到让人伺候的地步,不需要雇做饭的。 瞎豹不教,我愁教,你可以再去问问别人,为什么非得要为难我?” 梁进仓道:“我还就认准您了。” 他把去黄石坡,那位算命先生的所作所为,说给小三儿听。 然后总结道:“就那样的人品,他就是愿意教,我们也不会跟他学。 要是从他那里毕了业,世界上这不是又多一个坏人!” 这番话让小三儿有些动容: “原来你为了热闹的事,还跑了不少地方,真出力啊。 你跟他什么要急亲戚?” “跟您说实话吧,没有亲戚,就是一个村的。” “你们村的人多了去了,别人为什么不为他着急,不给他到处找师父,非得要你这么出力?” “谁知道呢!”梁进仓笑道,“大概别人不知道热闹家困难到那种程度,偏偏让我知道了吧!” “你图了什么?” “额——”梁进仓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沉吟一下说道,“图了个心安吧,要是热闹家因为活不下去出点什么事,我看了心里会难受。” “难受?”小三儿缓缓说道,“世界上比热闹家更难的人家多了去了,你难受得过来吗?” “我知道会有很多,但是我不知道,我也没见,但凡我知道了,见了,力所能及地能帮到他,我就会尽力。” “好!”小三儿在茶几上轻轻一拍,“让他来吧,我收了。” 梁进仓和张戳腚对视一眼,大喜。 “多谢先生,谢谢谢谢……”梁进仓都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了: “先生,您这等于救活了一大家子人啊! 拜师需要准备什么,您有什么条件,这些请您明言。 因为我们也不懂这里边的规矩。 有什么规矩,需要我们干什么,学费多少,只要您说了,我们一定照办。” 小三儿摆摆手:“现在说这些言之过早。 改天你把热闹带来,我跟他谈谈。 我得先了解了解他。 然后再说别的。” “好好好,应该的应该的,要是先生方便的话,我明天就带他过来。” 其实,梁进仓恨不能立马开车回去,当晚就把热闹带来,让小三儿考察考察。 只是那样的话,委实有点太急了。 到了第二天,吃过早饭梁进仓就开车拉着热闹来到大梧店。 经过一上午的谈话,小三儿对热闹比较满意。 一开始的时候,小三儿除了要校对校对热闹的人品之外,还有一个顾虑。 那就是热闹已经三十岁了,这个年龄,学习能力肯定不如年轻人。 而且热闹早就娶妻生子,上有老下有下一大家子人,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肯定要牵涉他很大精力。 也就是脑子不纯粹了。 怕他即使想学,可能也学不会。 或者即使学会了,也不会很精通。 那样的话既耽误热闹的时间,作为小三儿的徒弟,对小三儿的名声也会有影响。 但是经过一上午的问对,小三儿对热闹比较满意。 最终决定,可以收他为徒。 至于收徒的条件,也没有那么复杂。 小三儿教徒弟,按规矩肯定要收拜师费。 拜师费二百元。 至于拜师的礼物,可以随意。 拜师的仪式,只要找上几个见证人,焚香请出祖师爷,磕头拜师就行了。 相对简单。 然后就是课程安排。 小三儿准备从农闲后,进冬时开始学习,一直学到年底。 这算一个段课程。 预计要用两个冬天的时间就能学完全部课程,第三个冬天就是在师父这里实习。 有算得不对的地方,师父给矫正。 也就是,需要三个冬天,热闹才能算是出师。 梁进仓听到这样的课程安排,感觉时间太长了,问小三儿: “先生,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啊,有没有快一点的办法?” 小三儿摇头: “没有,我当初就是学了三个冬天。 尤其是第三个冬天最关键。 对师父来说也最麻烦。 有来算卦的,表面上是徒弟给人算,其实徒弟和师父一块儿算。 徒弟哪里算错了,哪里说得不准确,师父给他矫正。 其实还不如师父自己给人算轻松。 我主要就是嫌这地方麻烦。” 梁进仓默然点头。 先生说的有道理,是对的。 除了二百块钱的学费,另外小三儿还提出来,热闹来了以后要自己带粮食,师徒二人的一日三餐,都要徒弟来做。 梁进仓一一答应下来,这些都是应该的。 他都想好了,到时候自己可以吩咐矸石砖厂的负责人,定期到小三儿这里送粮食和蔬菜。 如果需要的话,给他师徒二人找个到点儿来做饭的都行。 这些费用梁进仓就替热闹出了。 梁进仓把小三儿的要求跟热闹说的时候,也承诺这些费用自己包了,让他们一家不用担心。 但是一家人听说学算卦需要三年才能学成,而且需要二百块钱的学费,他们不禁有些纠结起来。 热闹的老父和盲妻提出来,用三年才能学成算卦,这条线有点长。 毕竟热闹是一大家子的顶梁柱。 还有老父和盲妻的顾虑是,用了三年时间,交了学费,背着粮食,学完了以后,你就确保能用算卦挣到钱吗? 别看热闹说书反应很灵活,万一在算卦这方面不敏感呢? 要是套路学会了,但是实际操作起来,老是给人算不准,一来二去臭了名声,也就没人找他算卦了。 另外,虽然大仓和鹅拧承诺,学费,粮食什么的他俩可以出,这三年当中家里有什么困难,俩人也会帮忙解决。 但是这也是人情,也是债啊,不可能心安理得接受,以后就不用还了吧! 所以,学算卦这事,家里人思来想去,感觉还是有些风险的。 但是,日子过到这种程度,眼看无以为继,作为家中顶梁柱,热闹对于学算卦那是有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反正日子再坏,也不过就是现在这种状况。 要是前怕狼后怕虎,不敢去冒险,自家的日子根本没有第二天出路。 虽然有风险,也只能去冒险了。 最后,全家人终于统一思想,下定决心,豁上三个冬天,义无反顾地去学算卦。 317 名声大噪 热闹还真是豁上了。 除了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还有下决心想完成一个目标,那就是希望用两个冬天就全部学成。 要知道,他离开家出来学习,全家就再也没有一点收入。 对于日子已经困难到身无挂体衣,家无隔宿粮的家庭来说,要是能提前一个冬天学成归来,对于这个家的意义该有多么巨大。 进冬之后,大仓开车,带着好多干粮和蔬菜,拉着热闹去大梧店,开始了他的学习。 学习期间,矸石砖厂的负责人隔三差五就要到小三儿家里,看看家里缺少什么,他立马就去采买,置办。 大仓在百忙之中,也来看了两次。 其中一次,他来的时候正是大雪纷飞,一年当中最冷的三九天。 在门口外边停好车,一进院子,大仓就吓了一跳。 因为他看到水井旁边站着热闹。 地上是厚厚的积雪,头顶上大雪纷飞,站在雪地上的热闹一动不动,身上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雪。 但依然能看得出他光着脑袋,没戴帽子。 往下看,虽然他的脚已经埋进了雪里,但从他挽起的裤腿能看得出,他是光着脚站在雪地里。 “你这是干什么?”大仓赶紧快步走到他身边问。 已经成了雪人的热闹嘴里念念有词,朝着大仓挥挥手,也不搭话。 “你快进屋啊,这样会冻坏的!”大仓急了。 热闹又挥挥手,意思是让大仓进屋,不要打扰他。 大仓进门口跺跺脚上的雪,然后进屋问小三儿,热闹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收了个“有钱的”徒弟,小三儿的家里今年也生起了煤炉。 不管是炉子还是煤,都是从煤矿那边给拉过来的。 屋里温暖如春,小三儿正在悠闲地喝茶。 让大仓坐下,给他倒了杯茶,然后才不紧不慢说道: “学批八字,我们盲派都有自己的技巧。 之所以打死都不允许教正常人,关键就在于我们这些技巧绝对不能外传。 虽然有技巧,但是批八字还是比较复杂,有许多口诀和要领必须要背得烂熟。 这其中最难的,就是要背过六十年的黄历。 你们看得见的人,手里拿一本黄历,就什么都能知道。 某年某月某日,干支是什么日子,哪一年哪天立春,哪天雨水,哪天惊蛰…… 几点几分交节,是不是闰月,闰几月? 这些黄历上的东西,必须全部背过,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错一丁点,满盘全错。 背老黄历太难了,你们拿着是厚厚的一本书,我们看不见的人,就必须全部记在脑子里。 热闹很聪明,也豁上了想要快学,可是一本老黄历不是三天两天就能背过的。 他着急啊,这不是嫌屋里暖和脑子不清醒,就赤脚上雪地里去,让脑子清醒。 背过一段,就回来让我考他。 顺便暖和暖和脚。 他说了,只要别把脚冻掉了,再冷他也不怕。” 梁进仓听了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才真是让生活逼的啊! 一个盲人,上有老下有小要撑起一个家,除了要保留性命之外,其他的真是什么样的苦累都能忍受。 到了腊月底,在约定好的日子,大仓开车去接热闹回家过年。 顺便还给小三儿带了好多年货。 这次回来,算是一个阶段的学习结束,到明年你的冬天再来了。 让大仓没想到的是,小三儿告诉大仓,明年热闹不用来了。 “为什么?”大仓大吃一惊,难道师父不想教了? “他已经出师了。”小三儿淡淡地说。 啊! 大仓一把抓住热闹,简直不敢置信地摇着他问:“真的吗,你真学会了吗?明年不用来了,可以单独给人算卦了吗?” 热闹点点头,想给大仓一个微笑,可是嘴角还没扬起,眼泪先淌下来了。 然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而且一边哭,一边给师父跪下,崩崩地磕头。 不管哭还是笑,都是有传染性的。 热闹哭成那样,传染得大仓也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小三儿让大仓把徒弟拉起来。 大仓去拉他的时候,被热闹一把拉住胳膊,跪着转过身来,又开始给大仓磕头。 如果没有大仓的无私帮助,热闹找不到师父。 而且家里也早就无以为继了。 “大仓,我忘不了你,你也是俺家的恩人!” “这点事算什么啊哥——”看热闹哭成那样,大仓的喉咙也是一时哽住。 不得不承认,助人为乐这句话,真的不是矫情。 有时候你帮助了别人,可能既付出了时间,也付出了金钱,也没什么回报,但是你真的能收获快乐。 大仓就切实地感觉到了这种快乐。 正如他一开始劝说小三儿的时候所说,他帮助热闹不图什么,就图个心安。 只要热闹一家好好的,不要过得太凄惨让他看着难受,他就会心安。 过完年,正月里,大家走亲访友,有大把的休闲时间。 热闹在这个时间里,给村里好多人都免费算了一卦。 既是让大家知道他的能力,也能实操,练练手。 毕竟都是自己村里的人,谁家什么情况,父母怎样,有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如何,热闹基本了解。 给本村人算的时候,看看他推算出来的,是不是跟那人的实际情况相符。 如果有不符的地方,就要找出原因。 比方说生日没记住,时辰搞错了,等等原因。 及时修正。 经过一个正月的免费实操,热闹的算卦本领在本村名声大噪。 但凡让他算过的,都对他的准确度表示了肯定。 在这期间,热闹的老父和病恹恹的老母亲还给他加工了一套纸贴。 就是用牛皮纸裁剪成比书本小一点的尺寸,然后在纸上画上画,以及四句偈语。 最后由老母亲用针线在右下角缝上数字。 这数字热闹用手一摸就能摸出来。 最后牛皮纸折叠起来,就做成了一副纸贴。 纸贴一共六十四张,对应六十四卦。 也有叫“抽签”的。 只不过人家的“签”是竹签,上面写着偈语而已。 他这个纸贴,在民间俗称“抽贴”。 纸贴做成之后,热闹也让村里人免费抽一抽。 一般每人抽三张,从这一摞六十四张当中随机抽出三张,交给热闹。 他接过来打开,摸摸右下角的数字,立即就能把纸贴上写着的四句偈语背诵出来。 例如: “可笑可笑真可笑,二人抬着无底轿,别人看着你挺好,你自己磨起两脚泡。” “今日攒明日攒,攒起钱来买把伞,忽然一阵大风起,吹去伞头剩伞杆。” 等等等等吧。 背完了,然后就给人解释解释你抽的这是什么意思。 据说,抽贴代表一时的运气,只能管三天用。 也就是说,你三天之内的运气好坏,抽抽贴就能知道。 等到过完正月,老农民们的生产生活进入正轨,集市上重新恢复往日的繁华。 热闹家两口子重出江湖了。 这回不再说书。 而是盲妻在旁边演奏乐器,比方说吹个唢呐,敲个锣什么的,目的就是弄个响声,招揽人。 热闹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块布,左面写着“抽灵贴”,右边写着“算灵卦”。 当然,脚底下牢牢踩着他那根小竹竿。 要知道,两口子以前一直赶集说书,十里八村经常赶集的人,都认识他们。 一看热闹改行了,感到新奇,都过来看热闹。 问他价格,热闹告诉大家,算一卦一块钱,抽贴一毛钱三张。 限每人三张,抽多了就不灵了。 有的就抱着试试的心态,花一毛钱抽三张贴。 发现热闹很厉害,用手一摸就能背出四句话,跟纸面上写的一模一样。 经过热闹的解释,知道自己最近几天的运气怎么样。 感觉也挺好。 也有真的正好有心事,解不开了,就狠狠心花上一块钱,让热闹给算一卦。 发现他居然能把自己的过往说得很准,感觉很是信服。 因为热闹家两口子有以前赶集的群众基础,跟大家都脸熟。 而且他的卜算能力确实很出众。 只要对方把生日时辰说准确了,他都能给人卜算准确。 一来二去,热闹改行算卦了,而且算得很准的消息,很快就在各个集上传开了。 那些想算卦的,也都慕名而来,到集上找他算卦。 渐渐找他的人多了,也就不用盲妻给他敲锣打鼓地招徕顾客。 盲妻也不再跟着他赶集,而是专职在家洗衣做饭,照顾老人孩子。 没用几个月的功夫,热闹就开始名声在外,赶集的时候已经很忙了。 抽一次贴是一毛,十个抽贴的就能挣一块钱。 算一个卦一块钱,要是赶一个集能算十个卦,那就是十块。 热闹的名声已经传开,到集上找他算卦的人不少。 每一集,他都不少挣。 也就是说,从过完年二月开始,没到夏天的功夫,热闹家的日子就有了显著改观。 可以说,他们家的日子终于云开雾散,看到曙光了。 热闹也是比以前更勤奋了,每天都是早早起来去赶集。 有的集比较远,他都是三点来钟就起来,用小竹竿探着路,等到走到集上,正好天亮,刚刚开始上人。 虽然这在别人看来很苦,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苦。 只要日子有奔头,能靠自己的努力养家糊口,让一家人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他乐在其中。 那些近一点的集,他就不用起那么早。 比方说夏山集。 他早上四点多起来,走到夏山,在集上摆好摊,也正好开始上人。 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早饭过后的点儿,集上的人越来越多,热闹已经开市大吉的时候,突然来了三个人,把正在算卦的人赶走了。 不但赶走了算卦的人,还把热闹的布,还有纸贴都给没收了。 热闹急了,跟人抢夺,可对方是三个人,他怎么能抢得过人家啊。 不但没抢回来,还差点被打了。 而且三个人说:“再搞迷信活动,把你抓到派出所关起来。” 318 有人举报 三个人没收了热闹的东西,丢下一句威胁的话,扬长而去。 那块放在地上的招牌布,还有纸贴,可以说是热闹挣钱的道具,是他的饭碗。 他无论如何不会甘心让人给没收的。 人都走了,他还在原处东一把西一把地乱抓,希望能把抢自己东西的人抓住,夺回自己赖以生存的饭碗。 可他又能抓住谁呢? 除了碰到树上,磕到别人的车子上,再也找不到没收东西的人了。 刚才被赶走的算卦的过来劝他:“先生,别抓了,人都走了,是联防把你的东西没收了。” 刚才的时候,热闹凭着一个瞎子对抗三个身高体壮的正常人,在旁人看来就像一叶孤舟掉进了惊涛骇浪的大海。 热闹被对方推搡懵了,也没听明白对方威胁的话说的是什么。 现在听别人说是联防没收了他的东西,顿时吓得一呆。 因为在老百姓的印象中,联防就是公安。 甚至,对于下边村里的老农民来说,联防比公安更具有威慑力。 因为公安一般不打人,但是联防好像是可以随便打人的。 前年的时候,派出所模仿城里边的模式,招了几名临时的联防队员,辅助干警维护本镇治安。 那时候即使有的老百姓知道有联防这一说,对此的印象也不深。 随着社会发展和治安压力的增大,警力不足的问题越加突出。 从今年开始,上边发文批准加强群众性治安联防工作,使得联防队员在身份上得到了官方的肯定。 从而全国各地开始大规模招募联防队员,正式成立联防队。 根据规定,治安联防队人数按当地人口、地域、工作量的实际情况而配备。 一般要求,县级建立一支100人以上的专业治安联防大队,镇建立一支10人以上的专业治安联防中队,村(居)委会建立一支5人以上的治安联防分队。 夏山镇是东昌县乡镇四强之一,经济实力强,区域面积大。 镇联防中队的人数就达到了二十多名。 联防队员成分复杂,没有针对性的培训,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经过考试录用,直接凭人情、关系进入这个队伍。 在大规模招聘联防队员之初,这还成了一件轰动各个乡村的大事。 因为听说这次招的联防队员都是合同制,要是干得好了,还有可能转正呢! 那些家里有适龄青年的人家,都蠢蠢欲动,到处找关系走后门,削尖脑袋也想让孩子进入联防队。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只要进入联防队,孩子就有了一个相当体面的工作,基本上算是当上警察了。 在这个要想跳出农门除了上学就是当兵的年代,招聘联防似乎给一些年轻人提供了跳出农门的第三条路。 闹腾了一阵,总共也就招了二十来个人。 那些钻营了一阵子没当上的一个个灰心丧气,自认倒霉。 当上联防的腆胸叠肚,意气风发,自认为一步登天,成了公安的一部分。 从联防队的本质来说,他们是一种群众性的自防、自治组织、是预防、制止打击犯罪活动,维护社会治安秩序的辅助力量。 联防队员虽然身穿保安制服,但没有法定职责,没有执法权,一切活动均置于基层组织的领导和公安机关指导之下,说白了还是群众性自治组织。 但在实际操作当中,乡镇联防中队基本上等同于派出所手下的武装力量。 联防队员除了帮助干警办案,其他那些巡街,堵卡检查黑自行车,驱逐摊贩,罚款等工作,什么都能干。 不但属于“二类警察”,还兼具后世的城管、交警的职能。 可以说权力很大。 很多联防队员缺乏基本的法律知识,胡乱执法,而且自以为权力在手,工作作风简单粗暴,经常出现联防打人的事情。 这使得联防队不仅维护不了社会治安,反而滋生一些负面影响,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此时此刻热闹一听说刚才那三个人居然是联防,第一反应肯定是吓坏了。 但是惊恐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他在一呆之后又想到自己的饭碗了。 饭碗被抢走了,以后靠什么吃饭? 嗷嗷待哺一家人,现在可是全指望他一个人养活。 丢了饭碗就相当于全家人又要回到此前无以为继的境况。 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法接受的。 当即跟人打听派出所在哪里,他要去找领导,要回自己的饭碗。 旁人就偷偷劝他: “算了吧,联防给你没收了东西其实也没错,算卦这事就是个二皮脸。 要是没人管,也没人说你犯法。 可派出所要是说你搞迷信活动,你这就是犯法行为。 你还敢自己跑到派出所去!” “对啊!”有的好心人也附和说,“刚才就是把你的东西没收了,没把你抓起来就算万幸了,还是赶紧回家吧。” 回家? 今天回家,明天开始再也不敢赶集,全家人等着饿死啊? 热闹并没有采纳好心人的规劝,打听到派出所的方向,伸出小竹竿戳着地面探路,摸索着去了。 进了镇政府大院,找到派出所,但他进不了办公室。 派出所大小也算是带有武装性质的执法机关,而且队伍日见强大,岂是任何人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 热闹被人拦住,不让他往里走,他就站在门外大喊冤枉,要求见领导。 出来几个联防,把他往外推,让他赶紧滚。 热闹的耳朵特别灵,他敏锐地捕捉住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就是在集上没收自己饭碗的人。 于是循着声音就往上扑,想抓住对方,让对方交出自己的东西。 这可是在派出所啊,已经是一般人望而生畏的执法机关,岂容他在门口大喊大叫,还主动跟执法人员动手! 于是七手八脚把他控制住,强行拖出镇政府大门,猛然一下把他推得远远的,这些联防才回去。 没想到前脚刚回来,热闹后脚就跟着又进来了。 依然是大喊冤枉,要求见领导。 所长不胜其烦,走了出来。 原来的所长冯长民已经调到县公安局上班去了,现在的所长是原来那个姓孙的副所长。 热闹的事情,所长是知情的。 甚至几个月前,热闹开始在集上算卦,所长都知道。 毕竟算卦这事,上纲上线的话算是搞迷信活动。 但是现在的政策比以前宽松多了,尤其热闹又是个看不见的残疾人,派出所也就装作不知道这事。 只不过前几天,有人到派出所来举报,说集上有人公然搞迷信活动。 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反之亦然,有人举报,派出所就不能再装作看不见。 于是所长安排几个联防去集上没收热闹的作案工具,把他赶走也就是了。 没想到热闹不依不饶,居然闹到派出所。 看在他是盲人的份上,派出所对他算是比较容忍了。 换了正常人敢到派出所大吵大闹,肯定先把他请进去关起来再说。 孙所长走出来,对热闹说道:“你别吵了,我就是领导。 你在集上公然大搞迷信活动,要不是看在你是个残疾人的份上,早把你抓起来了。 没收你的作案工具不会再还给你,以后也不准你再到集上搞迷信活动。 要是再见你给人算卦,立马拘留。” 319 兔子急了会咬人 所长这番话,真把热闹震住了。 可那是他的饭碗,他全部的希望啊。 当然,那块作为招牌的布和纸贴,他回去还可以重新做一副。 可是,不管招牌还是纸贴,要做也需要时日。 同时,要是派出所把东西还给他,也等于表示他的问题不是很严重,还有可以通融的成分。 那样的话,夏山集上不让他算卦,他依然可以在别的集上算卦。 也就是说,能不能把东西要回来,既是现实需要,也是对现在政策风向的试探。 所以他就想尽量把东西要回来。 他对所长说道:“领导,你把没收的东西还给我,我保证不来赶集了。” 孙所长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用心存侥幸,是不是不赶夏山集,还想去赶别的集? 我跟你说,你公然在集上大搞迷信活动,对你没有罚款也没拘留,已经算是宽大处理。 没收、销毁你的作案工具属于最轻的处罚,绝对不会再还给你。 赶紧走吧。 要是再敢吵闹,就把你关起来。” 所长说完这些话,就进去了。 热闹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再也不敢大吵。 正常人说起派出所来,都满满的敬畏,他一个盲人,比正常的人的敬畏感更重。 只不过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心里再害怕也不能退缩。 如果就这样走了,明天怎么办? 到底还敢不敢去赶集? 即使去赶集,招牌和纸贴没了,孤零零一个人蹲在地上,也不像个算卦的啊! 他站了半天,站得有些累了,就摸索着走到办公室门口,坐在了门口台阶的正中央。 用静坐来表示抗议。 派出所的人出来进去,都绕着他走,也不管他。 认为他坐一会儿自觉无趣,也就走了。 只是他们低估了热闹的决心和坚持。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红日西斜。 所长都下班走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好在他早上来赶集,基本上很少吃东西,也不大敢喝水,就怕在集上尿急,耽误生意。 所以他坐在这里大半天,还能坚持住。 所长走了,值班的副所长去食堂打饭去了,剩下值班的联防有了些当家做主的感觉。 热闹这么长时间不偏不倚坐在台阶中间耍赖,那些二十左右岁的联防年轻气盛,都很生气。 现在一看领导都不在,几个联防就驱赶热闹。 热闹不走,联防就用脚踹他。 热闹挨踹,也不走。 其中一个叫马晓龙的,就是上午没收热闹东西的联防之一,嘴里说道:“我看还是踹得轻了,你给我滚。” 同时狠狠一脚,把热闹踹出去一溜滚。 几个联防哈哈大笑,纷纷说道:“这回真滚了。” 热闹挣扎着爬起来,脸也抢破了,指着马晓龙的方向大骂。 骂他们欺负自己一个瞎子,都是畜生,禽兽不如。 几个联防大怒。 他们自从当上联防,在这镇上已经是权威的象征,走到哪里都收获敬畏的目光。 心气上来了,怎么可能忍受别人骂他们。 当下也不管他是不是瞎子了,一下子围上来好几个,对热闹拳打脚踢。 热闹本来被没收饭碗,前途未卜,一肚子的绝望和愤怒。 现在被人群殴,憋了满满一肚子的火起冲天而起。 也就忘了对联防的敬畏,拼死反抗,跟联防对打。 可是联防队员大多数虽然是走后门进来的,但在选拔的时候,还是身高体壮的优先。 热闹本是一个瞎子,个子也不是很高,怎么抵得过好几个大块头青年。 任他怎样拼命反抗,嘶声怒吼,挥舞着小竹竿拼命抽打,但依然是一边倒的群殴。 视为生命的小竹竿也被夺走,“咔嚓”一声折为两段扔在地上。 热闹很快就被打得口鼻流血,倒在地上,但是嘴里犹然怒骂吼叫不止。 绝望,愤怒,已经让他接近癫狂。 那个叫马晓龙的联防啐了一口:“这个瞎眼猴真是疯了,再不老实我看直接铐起来!” 热闹早已牢牢记住了马晓龙的声音,听到这个让他彻骨仇恨的仇人就在他面前。 他突然停止了怒骂和嘶吼。 因为他倒在地上,手上触摸到了自己的小竹竿。 他暗暗抓在了手里。 侧耳听着仇人的声音方位,突然挺着半截小竹竿跳起来,用尽毕生力量捅向对方。 民间有句俗话:瞎子打老婆——逮着就是一下子。 指的是盲人跟正常人打架的话,往往因为看不见而打不准,抓不住对方。 也会因此被正常人挑起满腔怒火。 所以瞎子一旦逮住对方,或者憋足了劲儿抓住机会给对方猛然一击,那肯定是必尽全力。 用这全力的一击发泄出憋在胸中的愤怒。 何况热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算卦已经没法进行下去了,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以及对于被没收用品的愤怒。 现在又被群殴。 满腔怒火之下什么都不想了,只想跟对方同归于尽。 小竹竿被一折两段,断了的那一头冲着马晓龙,热闹拼尽全力的捅过来,正好捅在他的额头上。 因为竹竿断裂本来就是分叉的,猛力捅在额头上,更是一下子叉开。 大部分分叉捅破他的皮肉,捅到他的额骨上,但是有几条分叉捅到了他的脸上,鼻子上。 最要命的是有一条细小分叉捅进了他的右眼。 马晓龙痛叫一声,噗通一声往后仰倒,捂着眼满地打滚,发出来的惨叫都不是人声儿了。 热闹这下子几乎算是惹下了塌天大祸。 马晓龙额头上的伤不算,关键右眼被捅淌了。 这还是幸亏额骨坚硬,挡住了竹竿的力量,如果捅得眼睛再深一点,马晓龙就一命呜呼了。 热闹当即被控制起来。 马晓龙被紧急送往县医院。 直到这时候,梁家河的人才知道热闹一直在派出所。 本来热闹赶集,有时候都下集了,但是还有没算完的卦,他就找个角落继续给人算。 加上他一个盲人走得比正常人慢。 有时候等他赶完集回到家,天也就黑了。 但是赶夏山集因为离得不是很远,一般情况最晚回家也就是红日西斜的时分。 所以一直到日落了还不见他回家,家里人不放心,老父亲就步行去夏山,想一路之上迎迎儿子。 没想到一直赢到夏山街,然后听到街上人的议论,才知道自己儿子在派出所把人捅了,生死不知。 儿子也已经被抓起来了。 这个噩耗简直就是个晴天霹雳,差点把老头给打昏过去。 他跑到派出所,想看看儿子,但是遭到拒绝。 老头偌大年纪,几乎是一溜小跑回到村里,首先就是去找秉海村长,让村长想办法搭救自己的儿子。 梁秉海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询问情况。 放下电话以后沉默不语。 因为对方告知他,受伤的联防伤势严重,到底最后是个什么情况,现在还不好说。 梁秉海一听伤势严重,就知道这事麻烦大了。 他知道精神病患者致人死伤,因为行为不受控制,是可以免责的。 但是没有残疾人致人死伤可以免责的规定。 不管那个联防死了还是残了,都够热闹喝一壶的。 这个刚刚看到曙光的家庭,又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热闹在派出所伤人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村。 鹅拧也知道了。 当初鹅拧最先发现热闹的生活陷入困顿,然后联合大仓对他进行帮助。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俩人的帮助下,同时热闹付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终于让他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鹅拧和大仓也算是放心了。 现在热闹又遭遇飞来横祸,鹅拧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大仓说一声。 看看大仓能不能想想办法? 反正鹅拧除了手里有点钱,一点人脉都没有,实在是想不出帮助热闹的办法。 鹅拧去村委给大仓打了个电话。 大仓正好在县城,接到这个电话大吃一惊。 热闹本来是个盲人,再说他性格挺温和的啊,以前说书,在集上那就是别人眼里的开心丸。 致人重伤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发生在他身上啊! 听说受伤的联防队员已经送往县医院,不管怎么说,他先要去医院看看伤得怎么样! 到了医院,打听到夏山送来的伤者正在做手术。 到了手术室门口,看到走廊两边有不少人。 有几个人在哭,看得出那应该是伤者家属。 还有好几个穿制服的,有干警,也有联防队员。 其中一个大圆脸,垂着俩腮蛋子的大块头,大仓认的。 他叫孙业强,现在是夏山镇联防中队的中队长。 大仓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孙业强是孙延成的徒弟。 以前的时候,孙业强见了大仓都是一口一个“梁叔”的叫着。 不过自从今年他当上联防队长,自我感觉身份水涨船高,有点膨胀了。 对街上的人很是颐指气使。 前些日子大仓去孙延成那里,发现这家伙居然不再叫自己梁叔。 态度也傲慢了许多。 只不过当着他师父,所谓的“傲慢了许多”,只是没有以前那么毕恭毕敬了而已。 大仓感觉出了孙业强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倨傲,对这家伙有些不齿。 不过今晚在这里看到他,大仓却是表现得很热情。 因为他要向孙业强打听伤者的伤情,以及让孙业强替自己想想办法。 看看怎么才能给热闹开脱? 320 村霸 孙业强知道热闹是梁家河的。 一看梁进仓急匆匆赶来,把他拉到一边询问伤者的伤情如何,就知道他是为热闹出头来了。 “不好说。”孙业强不冷不热地说: “现在还在手术,到底伤到什么程度,有没有生命危险,谁也不知道。 做完手术以后看医生怎么说吧。” 看到这家伙公事公办打官腔的模样,梁进仓有点想呕,不过现在求到人家了,只能耐着性子,忍着恶心: “我听说好像最重的地方就是伤了眼睛,给戳瞎了一只眼是吧?” “从右眼戳进去的,能不瞎吗?现在眼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伤到脑子。” “刚才检查的时候医生怎么说?”梁进仓急忙问道。 孙业强很不客气地说:“不好意思,这个不便透露。” 梁进仓真是又好气又替他可悲,身在执法机关,其实一点专业知识都不懂。 看样子该保密的他会到处说,该公开的他倒是认为成了秘密。 其实说白了还是觉得手里有了权力,装逼罢了。 俩人正在这里刚交谈了没几句,病人家属跟过来了。 在手术室门口哭哭啼啼的是女眷,跟过来这两名男性家属并没有哭,但是面目狰狞,很愤怒的样子。 “孙队长,这人是干什么的?”走在前头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指着梁进仓怒声问孙业强。 这个中年人身材高大,肩宽背厚,看长相就很生猛的样子。 后边跟着一个年轻人,外形长相跟中年人相似,应该是父子关系。 孙业强看了看梁进仓:“这是——梁家河的,来问问情况。” “梁家河的!”这四个字几乎是咬着牙,从中年人牙缝里挤出来的。 猛然冲了上来,朝着梁进仓挥拳就打。 一看他怒冲冲跑过来盘问,再加上长相凶猛,梁进仓就防着对方动手了。 中年人挥拳,他早已经往后退开。 中年人一拳打空了。 梁进仓疾步往后退,想退开远一点,然后赶紧离开这里。 毕竟这是在手术室门口,人家的家人还在里面动手术,动手打起来是很不好的。 但要让他回头就跑,把后背给对方,他是不敢的。 中年人一看他快速后退有想跑的迹象,岂能让他走了,紧走几步追上来,飞起一脚踹向梁进仓的肚子。 梁进仓一把接住了对方的脚脖子。 不得不承认,现在梁进仓接脚脖子已经接得很准了,俩手一伸,就稳稳抓住。 同时底下一个扫堂腿,中年人硕大的身躯重重摔在水磨石地面上。 短时间是挣扎不起来了。 后面跟着的青年急速赶上,照着梁进仓挥拳就打。 只是拳头慢了半秒,梁进仓底下一脚踹在对方肚子上,青年痛叫一声,俩手本能地去捂肚子。 梁进仓趁机照他脸上嘭嘭就是两拳,直接给他封了眼。 然后左右开弓又是几记重拳。 青年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还是摔倒在地。 手术室门口的几个联防呼呼啦啦跑过来,呈扇形围住梁进仓,准备合力把这个大高个给制服。 孙业强沉着脸,冷眼旁观,并没有出声阻止手下的队员包抄梁进仓。 马晓龙是他的手下,被梁家河的人给戳伤了,现在梁进仓又把马晓龙的家人打了,孙业强很生气。 虽然他抹不开脸亲自动手打梁进仓,但并不反对手下围殴梁进仓。 只不过他不反对,跟来的干警会反对。 这名干警在夏山派出所好几年了,他知道这位小梁跟原来的冯所长是好朋友,另外跟现在的孙所长也很熟。 他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梁进仓被联防围殴了。 联防由派出所直接领导,干警发话,那些联防只能不甘心地悻悻住手。 马晓龙的父亲和兄弟被拉起来了,爷俩怒火冲天的还要去打梁进仓,也被干警阻止了。 梁进仓冲干警点点头,表示感激之情。 然后冷冷瞥一眼孙业强,转身就走。 记得上一次在孙延成的店里遇见孙业强,梁进仓就已经发现这家伙膨胀了。 虽然在师父面前表现得还是毕恭毕敬的样子,但很明显只不过就是表面上做样子,内心的傲慢根本就掩藏不住。 当时梁进仓就想,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不用几年,孙业强就会不把这个师父放在眼里。 其实不光是孙业强,梁进仓发现孙延成那些徒弟都没有以前那么无条件服从师父了。 以前所有的徒弟都叫梁进仓为“梁叔”,这两年叫他梁叔的也不多了。 当然也不会改口叫小梁。 表现的形势就是什么都不叫,跟他说话的时候用省略句式,省略掉主语。 当然,不叫梁叔了,态度还算恭敬。 不像孙业强这么明显地表现出傲慢,甚至都有点连师父都不当回事的感觉。 今天晚上孙业强的表现,那就更加明显。 他完全不在乎师父这个最好的朋友被打。 也就是说,他已经不怕在师父面前没法交代了。 也许在他看来,师父的店还是在他的治下,师父还得仰仗他呢! 时代在快速地发展,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快速地改变。 对于务实主义思想渐渐深入人心的今天,什么尊师重道,什么顾情顾面子,什么要脸面,这些东西都太虚了 没有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权力,来的实用。 梁进仓知道自己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但他还是决定,从此不再认识孙业强这个人。 心胸开阔是应该的,但也不能成了是非善恶不分的老好人。 对于孙业强这种翻脸无情的小人,该有的憎恶必须有,而且如果有机会,让他明白自己对他的憎恶也未尝不可。 他拐过走廊,沿着楼梯刚要往下走,就听身后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是个中年农民。 “什么事?”梁进仓奇怪地问。 那个中年农民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神秘之中还有一些畏惧的成分,朝着手术室那边张望了一眼。 低声对梁进仓说:“我跟马晓龙是一个村的,我想跟你说点事。” “马晓龙?” “就是受伤的那个联防。” 哦,梁进仓明白了:“你想说什么?我现在有急事要去办。” “说说刚才跟你打架那人的事,你跟我过来,别让人看见。”中年农民引着梁进仓来到一个角落。 这个农民自己介绍说,他在村里外号叫面瓜,让梁进仓叫他面瓜就行。 通过面瓜的叙述,梁进仓知道了刚才打自己的那爷俩的身份。 那个魁梧的中年人,是马晓龙的父亲,叫马延奎,是村里的村长。 另一个是马晓龙的弟弟。 马延奎祖祖辈辈长得牛高马大,而且家族的人也不少,从他们祖辈起就是村里的一霸。 马延奎当上村长以后,工作作风十分霸道,村里人但凡有不听话的,马延奎对他们都是随口就骂,随手就打。 他的几个儿子从小就是村里的小霸王。 马延奎作为村长,跟镇上的干部关系都不错。 今年公开招收联防队员,马延奎顺理成章地就把儿子马晓龙塞了进来。 自从马晓龙当上联防,父子在村里的气焰更嚣张了。 好像整个天下都是属于他们爷几个。 前几天的时候,马延奎要建新房,把面瓜在后山的几棵大树砍了做房梁。 面瓜去找马延奎,马延奎非得说那些树当初是他栽的。 为这事面瓜跟马延奎吵了起来。 面瓜的儿子二十多了,在村里外号小面瓜。 年轻人血气方刚,再说这事明摆着就是马延奎欺负人,在争吵的过程中,言辞过激,骂了马延奎。 这下惹下祸了,马延奎父子把面瓜父子好一顿揍。 小面瓜气不过,放言要去告马延奎。 可他刚出村没多远,就让马晓龙带着几个联防队员抓住了。 带回村委会吊起来打了一顿,把小面瓜的一条腿都打断了。 还是面瓜一家去村委苦苦哀求,这才把小面瓜给放了。 马延奎父子还威胁面瓜一家,要是再敢闹事,就不是打断一条腿的问题了。 面瓜一家这回真的是吓破胆了,一再跟马家父子保证,绝对不敢再闹事。 小面瓜现在就在县医院住院,腿上打了钢板。 今天傍晚面瓜下楼打饭,正好看到马延奎一家来医院。 经过打听才知道马晓龙受伤了。 面瓜嘴里不说,心里却是高兴得恨不能谢天谢地。 这才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有恶报呢! 听说马晓龙在上面做手术,面瓜偷着上来看过好几次了。 其实他就盼望手术门一开,推着马晓龙的尸体出来。 他希望看到马延奎一家放声大哭的样子。 这样也算解解恨。 可是还没看到马晓龙被推出来的,却让他看到了马延奎父子跟人动手。 爷俩打一个青年,居然没打过人家,还被人家给打了。 面瓜当然又是十分高兴。 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面瓜觉得,这个青年就是自己的朋友,是同盟军。 这才躲在拐角,等着梁进仓出来叫住他。 目的就是希望跟这位青年结成同盟,看看怎么报复马延奎一家。 听面瓜说完,梁进仓问道:“你能保证跟我说的这些都是实话吗?不是你跟他有私仇,故意把马延奎说成是村霸吧?” 面瓜一听急了:“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到我们村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梁进仓想了想:“那好,我会去调查的。今天晚上咱俩说的这些,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连你的家人也不要说,省得传出去,让马延奎再次报复你。” “我肯定谁也不说啊!”面瓜心有余悸地探头张望张望,“要不是看你敢打他们爷俩,打了还没事,连派出所的都向着你,俺爷俩这个哑巴亏就吃定了,我就是冤死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啊——” 说到这里面瓜的眼圈儿红了。 “那好,你就好好在这里给儿子陪床吧,剩下的事儿交给我。”梁进仓拍了拍面瓜的肩膀。 321 真是巧了 从医院出来,梁进仓立马去找冯长民。 一开始接到鹅拧电话的时候,梁进仓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先要去了解伤者的伤情,看看严重不严重,然后再想办法给热闹开脱。 可是刚才在医院里,马延奎爷俩自己是梁家河的,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打。 让梁进仓一下子想到,热闹戳伤的是联防队员,现在他被关在派出所,值班的联防队员极有可能会公报私仇。 在关押期间先行对热闹进行报复性殴打。 他不敢想象热闹作为一个盲人,被关在里面让人残酷殴打的画面。 他找到冯长民,就是希望县局出面,把热闹提到县局看押。 冯长民现在是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 对于夏山派出所院内刚刚发生的案子,他已经听说了。 现在梁进仓来找他,毫不隐瞒地把自己想法告诉了冯队长。 冯长民立即给派出所打电话,简单询问了案件的前后经过之后,又询问犯人现在的情况。 让梁进仓猜对了,值班的副所长告诉冯队长,刚刚有几个联防队员去了留置室。 冯长民在电话里大发雷霆,让副所长立即制止手下联防队员这种违规违法行为。 在得到副所长的保证之后,冯长民又立马打电话向副局长汇报。 然后安排人去夏山派出所,把伤人的犯人提到看守所关押。 梁进仓这才算是松了第一口气。 只要热闹别在里面受罪,接下来的事情可以慢慢解决。 从冯长民那里告辞出来,他回了夏山,去孙所长家里,再次对热闹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做了个大致的了解。 从孙所长家出来,他又回了梁家河,约上鹅拧去了一趟热闹家。 就是安慰他们可怜的一家人,告诉他们没有什么大事,最多就是把热闹拘留几天,赔点钱。 大仓和鹅拧还承诺,不管对方要多少钱,他俩都能负担。 这样安慰的目的,就是怕热闹家里有人承受不住压力,再寻个短见什么的就麻烦了。 从他家出来以后,大仓让鹅拧这几天多关照着热闹一家。 自己城里的事儿多,还要赶回县城,热闹在看守所的一切,自己都安排好了。 鹅拧觉得大仓安排得挺周到。 只是不知道大仓并没有跟他说实话。 他瞒着任何人,连夜开车去了省城。 热闹这个案子的前前后后,大仓已经基本了解。 虽然热闹伤人是事实,但他并不认为热闹已经涉嫌犯罪。 热闹在派出所静坐抗议,这不违法。 联防队员暴力驱赶,然后一群膀大腰圆的正常人群殴一个盲人,把他打急了,用竹竿捅伤了人,最多就算个误伤。 对于任何人来说,被人群殴的时候,反抗是他的本能。 而对于一个被群殴的盲人来说,拿竹竿乱戳,能戳到哪里,这不是他能控制的。 因为他看不见。 大仓下定决心,别看马晓龙受伤了,但他还是要用马家父子是村霸这件事,要状告马晓龙。 他在省城的关系也不是很硬,就是给省长做过秘书,省报的那位陈主编。 刚刚他已经给陈主编打过电话,确定了陈主编没出差,就在省城。 他就连夜赶往省城,要当面找陈主编说这事。 梁进仓第一次认识对方,就是跟石国良和郑淑叶出差,路遇劫匪见义勇为,救了省城钢厂的人。 正好被陈主编碰上这事,采访了他们。 当然,人家是省报主编,而且给省长做过秘书,不管是在政界还是在宣传口,那都是说话极有分量的人物。 梁进仓绝对不会因为对方身份高贵而产生结交之心。 可是陈主编对梁进仓的印象却是很深。 因为他后来知道梁进仓他们没有接受钢厂的感谢,把奖金转赠给了伤残了的司机。 这让陈主编对这几个见义勇为者印象更好了。 后来陈主编听说某煤矿废物利用,把煤矿老大难问题的煤矸石加工成矸石砖,砖的质量还相当好。 为此陈主编亲自跑了几家煤矿,实地考察废物利用,加工矸石砖的情况。 在采访矸石砖厂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这几家矸石砖厂的老板居然是同一人,那就是梁进仓。 他找到梁进仓,才知道这些技术都是梁进仓在报刊上看到国外有类似的报道,然后在缺乏参考资料的情况下,硬生生自己研究出来的。 现在梁进仓不但有多家矸石砖厂,而且还拥有了几家矸石水泥厂。 在有关于矸石砖和矸石水泥的技术方面,但凡陈主编想要了解的,梁进仓丝毫不会隐瞒。 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梁进仓说得很清楚,全国大大小的煤矿不可胜数,让矿上最头疼的就是矸石和煤泥的堆放,处理问题。 如果自己的技术能在全国推广开来,解决所有煤矿的老大难问题,这是他乐见其成的事情。 这下陈主编对梁进仓的观感更好了。 一来二去,梁进仓不想跟人家结交,也不得不结交了。 梁进仓当晚赶到省城,第二天找到陈主编,把热闹这件事原原本本跟陈主编说了。 他就是希望陈主编替自己找一位德高望重,有影响力的律师,替热闹打这个官司。 让梁进仓没想到的是,陈主编听小梁把事说完,居然立即表现出比梁进仓还要积极的热情。 当即表示他跟律协的主任是老朋友了,这次就让老朋友亲自出马。 而且陈主编也会跟着一同前往。 这就让小梁太惶恐了:“陈老,您每天日理万机那么忙,这点小事,怎么好意思麻烦您也一起去呢,我看您就不用去了吧!” 陈主编一笑:“你以为我是去帮你打官司啊? 错了! 你跟我反映的联防队违规越权,权力过大,随意执法这些问题,其实我早已经注意到了。 自从今年大规模招募队员,成立联防队以来,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像你说的那样类似的事情。 前几天我正在琢磨要对这个问题进行追踪报道。 没想到这么巧,正好你找上门来,我就以此为契机,写一篇有关于加强联防队职业培训和管理问题的稿子。” 322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省报主编和省律协的主任,为了热闹的案子亲自到东昌县来,这让东昌县的领导一阵忙乱,赶紧安排接待。 东昌县公安局在两位大人物来到的同时,立即雷厉风行对热闹的案子展开调查。 那天傍晚参与围殴热闹的所有联防队员都被传唤,分别询问。 这也是梁进仓瞒着所有人去省城想要得到的结果。 他就怕自己去省城找人的消息泄露,那些联防队员会统一口径,把责任全部推到热闹身上。 不说别的,只要他们全部指认热闹先动手,在无法找到其他旁证的情况下,这会对热闹相当不利。 现在突然对联防队员展开调查,分别询问,这让他们猝不及防。 他们万万想不到明明是一个瞎子农民到派出所闹事,而且把马晓龙戳成伤残,上边反而对他们展开调查。 事先根本就没有做防范,更不可能做到统一口径,做出对热闹不利的指证。 这些被分别问话的联防不敢胡编乱造,只能把当天傍晚发生的事情实话实说。 事实就是热闹一直在派出所静坐抗议,到傍晚时分马晓龙先动手打热闹,然后在场联防对热闹进行了围殴。 围殴的过程中热闹其实一直抡着竹竿反抗。 直到竹竿被人夺走,折为两段。 后来热闹被打倒在地,恰巧摸到了一截被折断的竹竿,这才捡起来继续戳。 这些都能够说明,所有的联防队员在围殴热闹的时候,热闹作为盲人,挥起竹竿反抗,他的竹竿是没有准头的。 戳到哪里算哪里。 对他进行围殴的联防队员是明知这种危险存在的。 但是他们并没有对此做出防范。 而是身为执法人员,以涉嫌违规违法的方式,对一个处于弱势的盲人进行多人围殴。 所以在本次事件当中,联防队员需要承担绝大部分的过错。 并且应该追究一定的法律责任。 ——以上那些话基本上是出自律协主任之口。 这个调查结果一出,东昌县的领导,尤其是县公安局的领导相当震怒。 本来热闹这个案子,从表面上一听,就是在集上算卦的盲人被没收了道具,跑到派出所闹事,还用竹竿把一个联防队员戳瞎了眼。 但是细细追究起来,案情立马反转。 热闹无罪释放,涉事的联防还要被追究责任。 县局领导的震怒主要是因为,他们听说了,陈主编此来是为了写一篇有关于整顿联防队伍的稿子。 这说明,东昌县联防队要被抓典型了。 尤其是夏山镇联防中队。 因为陈主编通过几天的调查走访,发现夏山联防队这二十多名队员,要说鱼龙混杂那是恭维他们了。 只能说鱼虾混杂。 挨个盘点一下这些队员,发现没有一个能够符合品德优良、思想进步、作风正派的要求。 反而每一个原来在村里都是好勇斗狠的人。 甚至像马晓龙这样的,他们父子在村里就是标准的村霸。 马晓龙伙同其他几名联防还涉嫌非法拘禁,私设公堂,并致人伤残。 这就相当恶劣了。 父子几人被立案调查,并被决定逮捕。 整个东昌县开始彻底整顿联防队伍。 夏山镇联防队不用整顿了,现有联防队员全部清退,涉嫌违法的追究法律责任。 然后从社会上重新招聘,招聘过程严把思想品德关,并且要对新招队员进行严格的专业培训。 热闹惹下那么大的祸事,居然毫发无损地给放回来了。 对于全家人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最好结果。 但也只能说是喜忧参半的一个最好结果。 这件事是因为他上集算卦,涉嫌搞迷信活动引起的,而且闹出这么大动静。 从今往后,他肯定不能再上集算卦了。 派出所之所以派联防队员没收他的道具,是因为有人举报。 说白了,是有人处于某种目的,盯上热闹了。 有人举报这一点,对于梁进仓来说,他认为这是整个事件当中最关键的因素。 他就想不通了,一个盲人为了养家糊口,混口饭吃,在集上给人算卦,碍着谁了? 要是那些信口开河,骗人钱财的也倒罢了,热闹可是出身名门正派,而且他的师父小三儿又是个德艺双馨的人。 热闹给人算命,秉持“君子问卜问祸不问福”的原则,对于卜算结果不歪曲,不夸张。 得出结果以后,还能给人以合乎情理,合乎逻辑的建议。 上集营业短短半年,不管是卜算准确度还是个人品质,都是有口皆碑。 按理说他不应该有仇人啊!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何况是在断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盲人的财路。 到底是谁如此恶毒呢? 梁进仓很有去向孙所长问问的冲动。 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举报人保密,这是执法人员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自己不能去为难人家。 不为难所长,但不妨碍梁进仓下决心查出举报人的想法。 他去镇上找孙延成。 虽然这两年老孙的徒弟对他的迷信和恭敬有所折扣,但也没到揭竿而起的地步。 绝大部分对师父还是很尊敬。 老孙作为镇上的精神领袖,在街面上还是一言九鼎的。 梁进仓就想让老孙替自己查查,到底是什么人盯着热闹,断他财路? 孙延成这几年可谓是大发其财。 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好多事也越来越讲究,尤其是搬家,结婚什么的,时兴的新家具那是必不可少。 打家具的木匠不计其数,但是镇上的玻璃店却是只有他一家。 生意简直不要太好。 老孙采取梁兄弟的建议,在镇上的玻璃店稳定之后,去其他乡镇上,每个乡镇开了一家玻璃店。 直接成连锁店了。 去年的时候,老孙又是听了梁兄弟的建议,去县城开了一家玻璃店。 规模更大,营业项目更全,还上了大型机械,加工艺术玻璃,给玻璃磨边等。 零售兼批发。 现在老孙的俩儿子负责县城的店。 老孙几乎算是夏山镇的首富了。 这一切成就,可都是在梁兄弟不求名不求利的无私帮助之下取得的。 老孙早已经把梁兄弟看做自己终生的铁杆兄弟。 这次梁兄弟来找他,让他想办法查出举报人,老孙虽然觉得这事有点难,但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他在琢磨应该从哪方面下手,怎么查呢? 这时候,突然有人疾风火燎地闯了进来。 进来以后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先给孙延成磕头,嘴里带着哭腔:“师父,您帮帮我师父,让梁叔给我说句话吧!” 然后又给梁进仓磕头,脑袋在地上磕得嘣嘣响:“梁叔,您本事大,跟领导给我说句话,热闹那事我可是一点都没参与啊……”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孙延成的徒弟孙业强。 原夏山镇联防中队长。 夏山镇联防中队所有队员全部清退,也包括他这位原中队长。 323 又是一个没出五服的老呜 孙延成看着嘣嘣磕头的徒弟,脸上似乎有些不忍之色。 偷眼看了看梁兄弟。 梁兄弟却是不为所动,冷着脸顾自倒茶,对孙业强看都不看。 老孙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时代在发展,徒弟们那种尊师重道的精神却是在与时俱退。 物质生活越丰富,精神操守越倒退,居然成了反比例关系。 这种情况老孙看在眼里,心里的失落和悲哀肯定是有的。 也肯定会有些难以言说的不满情绪。 尤其对于自我感觉一步登天,膨胀得厉害的孙业强,更是有些伤心和无奈。 因为孙业强能当上联防中队的队长,除了他自己削尖脑袋走后门之外,这里面也有沾了师父光的原因。 镇上在选拔联防队员的时候,走后门拉关系的暗箱操作肯定是有的。 但是你只有后门还是不够的。 选拔的时候肯定要优先考虑那些身高体壮的年轻人。 还有就是要考虑到年轻人的武力值这一块儿。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第一批招来的联防队员几乎都是劣迹斑斑的好勇斗狠之徒。 你想啊,联防队员如果都是面瓜那样的老蔫儿,也起不到震慑犯罪分子的效果。 至于中队长的人选,除了要求块头大,长相凶恶之外,还要考虑到在本镇街面上的影响力。 就是说要有实力镇得住街面上那些强梁的坐地户。 孙业强正巧符合这些条件,块头大,长相凶恶,又是精神领袖孙延成的徒弟,练过武。 加上他一直在拼命送礼走后门。 最后他就当上了这个中队长。 只是没想到这小子是个白眼狼,“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以为当上这个中队长就是铁打的江山,从此夏山街就是他的封地了。 于是连他的师父都不放在眼里。 到师父这里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傲慢。 甚至孙延成还察觉出,这小子是不是想让他师父也要给他上贡啊? 当然这只是从这小子的态度和言行里边,孙延成的猜想。 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里,孙业强猖狂的速度没那么快,还没胆大包天到那种程度。 这也导致孙延成对这个自我膨胀的家伙的伤心没那么严重。 知道孙业强被免了中队长的职务,孙延成还觉得有些遗憾,感觉连带自己脸上也无光。 现在孙业强跑来蹦蹦磕头,求梁叔给他在领导面前美言,孙延成于心不忍。 感觉不管怎么说总是自己的徒弟,除了做师父的被连累丢面子之外,老孙还是很念旧情的。 孙业强一看朝着梁叔嘣嘣磕头都不管用,又转了个方向,还是继续求师父。 毕竟梁叔如果能帮他的话,也是看师父的面子。 他希望师父能帮自己求求梁叔。 孙延成看看徒弟,朝着梁兄弟那边丢个眼色。 这是告诉徒弟,师父不便说话,还是继续求你梁叔吧! 孙业强于是又跪向梁叔,各种表白热闹这件事跟自己没关系。 而且还违心地说: “当时听说算卦的是梁家河的,我就想到这人跟梁叔一个村,也许跟梁叔关系还很近呢! 我本来打算在医院里忙完,就想办法联系梁叔,想把这事报告梁叔。” 梁进仓不禁冷笑一声,心说这样的话你也敢说。 当你梁叔长着俩眼是尿尿的吗? 别说指望他打电话跟自己报告,当时自己跑到医院想跟他打听打听马晓龙的伤情,这混蛋居然跟自己打官腔。 还说什么不便透露。 梁叔这一声冷笑,让孙业强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怎么还敢提在医院的事! 在医院里,手下的联防要上去围殴姓梁的,孙业强当时是默许的态度。 他知道梁进仓不会看不出来。 这一刻他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简直是太蠢了。 急切之中,立马改换了话题: “梁叔,热闹赶集算卦好几个月了,我们在集上巡逻早就知道,但是我们从没管他吧? 这次去撵他,没收他的东西,是因为吴光庆举报他。 而且盯得还挺紧,所长才安排人去的。 当时我不知道热闹是梁家河的,要是一开始就知道的话,我肯定要帮他。 至少事先给他通风报信吧! 梁叔,您是我叔,我要是还干着队长的话,到时候肯定也会有点用啊。 您认识那些大领导,您就帮帮我吧! 您要是不帮我,我就是跪死也不起来了。” 梁进仓依然看都不看他,一口喝光茶碗里的水,站起来就走:“老孙我还有事,先走了。” 孙延成其实已经两眼放光地盯着梁兄弟了。 因为刚刚孙业强的话里提到了举报人。 他以为梁兄弟会追问下去呢,没想到他装作完全不在意。 然后孙延成立马就明白过来,梁兄弟这是不想让孙业强看出他要追查举报人,以免打草惊蛇啊! 孙延成跟着小梁走出来,嘴里说着挽留的话,意思是留他在这里吃饭。 梁进仓扯一下老孙,带着他到了自己的车上。 上了车,直接问道:“他说的那个吴光庆是谁?” “街中间那个聚财百货批发门市,就是吴光庆开的。” 哦,原来是这个人。 梁进仓这几年虽然主要在县城发展,但是经常回家,过来过去从镇上走,对街上的变化还是知道一二的。 这几年除了大件商品,其他商品已经取消了凭票供应,市场基本上已经处于完全开放的态势。 街上摆小摊的逐渐多起来,其中肯定就有杂货摊。 这也是近两年供销社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的原因。 用供销社员工的原话来形容,那就是以前的时候,供销社卖大件商品,以及结婚用品是主要利润来源。 可是这几年交通越来越发达,人们的生活条件也高了,买大件,买结婚用品,坐上车就去了县城,方便得很。 反正大宗消费几乎不在镇上供销社买了。 至于百货零食,油盐酱醋一类的,老百姓也不用进供销社看“大娘们”的脸色了。 因为供销社几乎被周围的百货小摊给包围了。 摆小摊的态度热情,而且摊子上的东西比供销社卖的还便宜。 当然,现在已经有一部分粗制滥造的商品开始冒头,但是老百姓不管那个,他们只认价格。 尤其是自从去年在镇中开张了一家百货批发门市,供销社的销货量更是大幅度下滑。 梁进仓知道聚财百货批发,但是不知道批发门市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他问老孙:“那个吴光庆也是你们街上的是吧,他跟吴光荣什么关系?” “俺街上姓吴的不多,但凡姓吴的都是一个宗族,服气都不远,吴光庆跟吴光荣应该是没出五服的兄弟吧。” 梁进仓冷笑: “姓吴的净出能人! 吴光庆开着那么大一个批发门市,不可能无缘无故盯上一个瞎子。 他到底为什么要举报热闹,还盯得那么紧,肯定有原因。 这里边的原因就拜托你去查明白了。” “没问题。”孙延成说道: “刚才你让我查查是谁举报的,我还犯愁没有头绪。 现在知道了是吴光庆搞的鬼,查清楚原因就很简单了。 不行我回屋问问业强也行,他应该知道原因。” 梁进仓道: “你别问他,省得引起他的注意,出去乱说。 虽说是疏不间亲,你们是亲师徒,我不应该插言。 但我忍不住还是要说一句。 你这个徒弟是白眼狼,典型的忘恩负义的小人。 还是离他远一点好。” 324 让他尝尝滋味 其实梁进仓所说的,孙业强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一属性,孙延成也看出来了。 所谓苦难是个筛子,一个人只有走背字儿的时候,才能筛选出谁好谁坏,哪个才是自己真正靠得住的朋友。 同理可得,看一个人的品质,就看他发迹以后对待老朋友的态度有没有变化。 很明显,孙业强是一个经不住考验的人。 孙延成看得明白,只是师徒多年,他不愿意面对这个结论而已。 现在梁兄弟不避亲疏,跟他提出这个建议了,孙延成终于决定正面这个问题。 回去以后把孙业强赶走了。 虽然没有表明要跟他断绝师徒关系,但是对他的人品已经做出了明显的表态。 没过两天,孙延成打电话告诉梁进仓,吴光庆举报热闹,而且盯得很紧的原因查清楚了。 原来,吴光庆跟一个外号叫瞎豹的盲人,是亲姑舅表兄弟。 据说瞎豹也是一个算卦的,算得挺准,在本地有一定的名气,这两年管得没那么严了,找他算卦的不少。 可是因为热闹的出现,而且大张旗鼓赶集给人算卦,这已经影响到了瞎豹的客流量。 前些日子吴光庆见到瞎豹,瞎豹跟吴光庆发牢骚,表示热闹抢了他的生意。 吴光庆这才举报热闹,并且紧盯着派出所的处理结果。 “好的老孙,”电话那头梁进仓的声音是如此地冰冷,“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大恩不言谢,你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接下来你想怎么办?”孙延成道,“实在不行,我找几个人给吴光庆找点麻烦?” “不用你,这事让我来。”梁进仓说道: “那个瞎豹我也认识,他是个瞎子,我不会对他怎么样。 客观公正的说,世界上三百六十行,任何一个行业都不可能让你独占。 谁也得吃饭不是,正常的竞争无可非议。 但是为了抢饭碗,使出下三滥的手段,这就不可原谅了。 尤其是吴光庆,在镇上也算大老板了,居然出手去祸害一个瞎子! 要知道热闹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靠他一个人养活,够难的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在热闹这里被断了财路,不但杀他父母,连他老婆孩子也活不成。 吴光庆这事做得有点伤天害理。 他不是断人财路吗? 我也让他尝尝被人断了财路的滋味。” “你可不要胡来啊!”孙延成不无担心地说。 “放心吧老孙,我用正常竞争,就能断了他的财路。” 其实这几年以来,梁进仓一直在布局,不动声色慢慢地布局,那就是想要在全国建立一个牢固的物流网络。 前几年自己车辆少,手上可以用的人也少,而且国家对一些领域的限制也多,还有就是通讯方面的不发达,所以这个物流网络布局缓慢。 但是这两年,随着梁进仓实力的增强,尤其是全国的通讯网络渐渐发达,他的物流网络也开始快速发展。 当然,现在还不叫物流。 他那叫配货站,带货场的配货站。 现在他已经在全国主要城市建立了五十多家配货站,物流网络已具雏形。 梁进仓在各地设立配货站,布局物流网络不假,但不是主要目的。 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圈地。 不管哪个城市配货站的选址,首要的目的性就是圈地,也就是他知道这个位置在将来会成为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 所以每一个配货站都配置了面积相当大的货场。 货场旁边还配备了餐饮和住宿。 以及百货批发。 每一个百货批发后边都建设了面积夸张的仓库。 在内行人看来,一个配货站而已,车流量也不是很大,是不需要配备那么大的货场的。 还有百货批发,建设的仓库实在是太多,太大了。 其实他们是不知道老板梁进仓布局到底有多么超前。 尤其是到了今年,他知道88年将是一个让所有人印象深刻的年份。 所以过完年,就把工作重点放在里百货批发方面。 一直忙活了半年。 各地的百货批发布局基本完成。 在本省,他在省城和几个大城市也设立了几家大型的百货批发。 至于东昌县,他有点瞧不上小县城的这点生意,本来不打算设立批发点的。 可是现在因为热闹的事情,查明了举报人乃是夏山街上开批发门市的。 梁进仓感觉自己被刺激到了,他有些愤怒了。 于是决定,不但在县城也设立一家百货批发,还要在夏山街上开两家百货批发。 镇东头一家,镇西头一家。 吴光庆的批发门市不是在镇中央嘛,那么他就两头堵,把吴光庆的批发门市给他堵死。 不管从哪个方向过来批发百货的商户,都会被自己的批发门市截住。 相当于把吴光庆所有的客源都给掐断。 再加上吴光庆的规模和进货渠道,跟梁进仓的批发门市一比简直差太多了,从而在货品质量和价格方面,完全不占优势。 这样两头一堵之下,相信吴光庆瞬间倒闭。 说实话,这本来不是梁进仓的风格,他做事没这么绝。 就是因为吴光庆祸害一个瞎子,要去断一个瞎子的财路,这种突破做人底线的行为,把梁进仓激怒了。 他信奉一句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说白了还是道出了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因果的。 梁进仓这么大的布局,连东昌县城这样的小地方都瞧不在眼里,却因为被吴光庆激怒,居然一下子小镇上开两家批发门市。 虽然有大炮打蚊子之嫌,但这就是因果。 没几天的功夫,镇东头和镇西头的批发门市就隆重开业了。 这两个门市梁进仓都承包给了孙业富。 孙业富自从木器厂倒闭以后,这几年也没有正经事情干,找了几个地方给人当厨师,也没干长。 整天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收入很差。 日子一年比一年过得紧吧。 梁进仓看在这家伙还算老实,对师父的态度一直恭谨的份上,而且他是唯一还坚持叫自己梁叔的人。 那么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就赏他一碗饭吃。 把批发门市承包给他经营,不需要他投资——当然让他投,他也没得投。 也没要他的押金。 这对于孙业富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是梁叔大发慈悲赠与他的大饭碗啊! 县城的批发门市负责给镇上的批发门市供货,所以进货渠道不用他自己操心。 他只要把日常的批发业务搞好就行了。 孙业富接手这么大一个金饭碗,当着自己师父的面儿,给梁叔磕了三个头,指天画誓,表示今生今世都不会忘了梁叔对自己的恩情。 东西俩门市同一天开业,开业没五天,吴光庆就受不了了。 直接跑来找孙业富。 325 忘恩负义 吴光庆来找孙业富,就是因为东头一个店,西头一个店,客人全拐走,毁了镇中店。 一开始听说有人准备在镇东和镇西各开一个批发门市的时候,吴光庆虽然恐慌不安,害怕被抢走生意,但也没有特别害怕。 他知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的道理,你可以开店,别人也可以开店,你管不着。 无非就是镇上的批发门市多了,原先一碗粥吴光庆独占,现在只好分一杯羹出去了。 虽然恐慌,但也只能无奈接受。 还心存侥幸对方刚开始干,头三脚难踢,大多数来批发的都不认可新店。 他可以凭借老关系,跟那些来批发的客户进一步加深感情,把新店挤垮。 但他没想到对方这么狠。 做事这么绝。 齐刷刷开俩门市两头一堵,直接像是关上了镇上的大门。 开业伊始就打出一套绝命拳。 完全就是不讲武德,一副拼命的架势。 第一拳就是开业大酬宾,所有商品九折。 第二拳是开业期间有奖销售,每个来买东西的只要达到一定数额就可以分到一个号码,下午开奖,公开透明。 第三拳是会员制。 那些来批发的,都是下边村里的代销点,或者开小铺、摆小摊的。 孙业富的门市给每一位代销点、开小铺的客户,都做成vip客户,除了享受最优惠的批发价格,还可以积分,年终兑奖。 还要每个季度评选销量前三名,一二三等奖。 其他零售来买东西的,可自愿成为会员,享受会员折扣商品,积分,以及年终抽奖的待遇。 还有半招“捎带脚”,开业期间,每天早上开门进店的前二十名,只要买东西达到一定数额,就可以现场免费领取半斤鸡蛋。 要知道这才是88年啊。 人们还没从凭票购买的惯性当中脱离出来,在老百姓的意识当中,只要不加限制,能买到想买的东西,就已经很幸福,很方便了。 没想到突然之间,买东西不但优惠,还有特价商品,还带中奖的。 早上早点去排队,还能免费领鸡蛋。 简直要了人命啊! 东西两头俩店开业的鞭炮一响,开始营业,瞬间爆满。 人们买东西就像不要钱了一样。 而吴光庆的店,不仅仅是生意被稀释了的问题,而是一个上门的都没有了。 不折不扣的销售额为零。 吴光庆怎么能受得了! 实在忍不住就上门找孙业富来了。 一见面就像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劈头就问:“业富,你做事太绝了吧?” 孙业富一脸无辜:“我哪里做事绝了?” “你这分明就是要把镇上所有的生意都抢走,把我们都挤垮,太狠了,这还不够绝吗?” 孙业富冷笑一声:“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生意,买东西的愿意上谁家去,是他们自愿,你管得着吗!” 吴光庆不想跟他纠缠这些道理,直接说道: “做事别太绝,做人留一线,各人做各人的生意不假,但你总得给我留条活路吧! 打鱼还不能用绝户网呢! 你一开业又是送鸡蛋又是抽奖又是减价的,把人全引过来了,连点渣都不给我剩啊。 我开那个门市借了亲戚朋友的钱,还贷了款,到现在没还清。 还有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全指着这个门市吃饭啊! 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为什么要断我财路?” 孙业富笑了: “你还知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啊? 你猜对了,我就是要让你尝尝被人断了财路的滋味。” 吴光庆大吃一惊:“孙业富,我跟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怨的,你为什么要冲着我来?” “不是我要冲着你来,是我这俩店的真正老板要冲着你来。”孙业富说道: “你也知道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要养活,知道断了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可你为什么要断人财路?” 吴光庆怒道:“我什么时候断别人的财路了?” “大集上那个算卦的热闹,是不是你去派出所举报的?”孙业富逼视着吴光庆: “热闹上有老下有小,两口子都是瞎子。 以前两口子赶大集说书,现在人们都不喜欢听书了,他好不容易去学会算卦。 刚赶集没几个月,你去派出所举报他搞迷信活动。 还盯得挺紧。 这不是断人财路是什么? 因为你的举报,热闹把马晓龙的眼都戳瞎了一只,差点闹出人命。 你可以去梁家河热闹家看看,要是热闹不能算卦了,他们一家老小怎么活?” “……”吴光庆一下子噎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事会这么绕。 自己就是替表哥出头,去派出所举报热闹,没想到就惹来这么大的祸端。 可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热闹不过下边村里一个瞎子而已,就是得罪一个瞎子,对方就能搞出俩批发门市来报复自己? 这手笔也太大了吧? “孙业富,你是不是故意找理由?”吴光庆说: “那么容易就能开这么大俩批发门市啊! 就是为了举报个瞎子那么点儿事,就能让你短短几天开起俩门市来?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信不信由你。”孙业富一撇嘴: “我梁叔说了,如果不是被你激怒了,他还真看不着镇上这点小买卖。 县城那个最大的批发门市,就是我梁叔的。 为什么其他乡镇他不去开批发门市,单单开到夏山街上? 确实就是为了让你尝尝被人断了财路的滋味。 我梁叔说了,有因就有果,自作孽不可活。 你这是活该。” “……”吴光庆整个人都懵了。 接下来孙业富巴拉巴拉又说了些什么,他都听不清了。 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 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 回来以后把这事从头到尾想想,除了悔得肠子都绿了之外,还有对表哥瞎豹的怨气。 自己被人断了财路,全是被表哥给害的。 可是表哥是个瞎子,他也不可能让一个瞎子赔自己的损失吧! 同样,梁进仓也是因为始作俑者瞎豹是个瞎子,不可能把他怎么样,从而就把全部怒气发到吴光庆身上。 另外,对瞎豹一肚子怨气,伤心失望的,还有鹅拧。 按照鹅拧的意思,他要去找瞎豹。 不是去打他,或者把他怎么样,而是要把他狠狠地数落一顿。 当初鹅拧为了救瞎豹,丢了几百块钱的货,这可不是小数目。 瞎豹嘴上说要赔给鹅拧,但是他也没有真的赔。 当然他就是真赔,鹅拧也不会让一个盲人赔偿自己,肯定不会要。 不管是救人一命,还是因此搭上几百块钱,鹅拧都无怨无悔。 但是瞎豹当初编个瞎话拒绝了教热闹算卦,后来又指使表弟举报热闹,这就让鹅拧有怨有悔了。 鹅拧觉得不管是盲人还是正常人,至少都有一个正常的脑子。 自己救了他,不图他报答什么,但对方总得对自己念好吧? 自己求上门去,想让他教热闹算卦,换了一般人,总得念在鹅拧是救命恩人的份上。 哪怕就算是报答鹅拧呢,瞎豹也得收下热闹。 但是瞎豹编了个谎话拒绝了。 当然他害怕教会徒弟没师傅,鹅拧捏着鼻子也就忍了。 盲人生存不易,表示理解罢。 可是热闹费尽九牛二虎学成算卦,瞎豹还不依不饶地背后使绊子。 这个鹅拧就忍不了了。 所以他非得要去瞎豹,要对他进行最为严厉地谴责。 祸害热闹就相当于祸害鹅拧,要指出他这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但是大仓把鹅拧劝住了。 “他是一个瞎子,你也说了,瞎子生存不易。 既然活得很不容易,咱们就不要在增添他的不易了。 知道这人品质不好,以后跟他一刀两断就是了。” 鹅拧不甘心地说:“可是心里憋着这些话不说出来,不让他知道我对他的不满,我堵得慌。” “堵得慌是暂时的,过一阵儿自己就消化了。”大仓说道,“重点是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从此跟他绝交就是。” “唉——”鹅拧长长地叹一口: “经过这件事,我真是长见识了。 以前的时候,觉得瞎豹是个瞎子,是残疾人,可怜人,就毫无原则地认为他是个好人。 现在才知道,可怜人未必全是好人。” “鹅大哥自从自学,看书多了,我看快成哲学家了。”大仓笑道,“那么有钱人也不一定全是坏人是吧?” “谁说有钱人就一定是坏人了?” “你肯定是没说,但是以前大多数的人都这样认为,有仇富心理。”大仓想了想,突然以拳击掌: “哎,我突然有个想法。 你说的对,可怜人未必都是好人,社会底层的人未必都是好人。 同理可得,咱们身边的人,亲戚朋友,未必都是好人,未必就是对咱们好的人。 所以我的想法就是,我决定把他们分分类。 分好类,给他们贴上标签,以后就按照标签来跟他们交往。” “……”鹅拧一时没明白大仓的意思。 “就从你开始。”大仓指着鹅拧: “鹅大哥,咱俩本来是同宗同族,服气虽然不算很近,但也是兄弟。 从前因为年龄差距,小时候没在一起玩儿,但是后来缘分让咱们兄弟走得越来越近。 不管从同宗情义上来说,还是从现在咱兄弟情分来说,如果我有困难,你会不会倾尽全力帮我?” “你——”鹅拧疑惑地说,“有困难?现在?” “对!”大仓点点头: “你知道我在县城开了一个很大的批发门市,在夏山街开了俩批发门市。 可能我有点冒进了,备货有点多,把资金全压进去了。 手里就没有周转资金。 所以夏山那俩门市都包出去了。 但是现在还是周转不过来。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你能不能拿出手里的钱,买下我一部分货物? 当然我知道你一下子买那么多东西也用不了。 可以先把钱给我,想要什么货物你去点好,先放我仓库了,我也可以帮你卖。 我卖给你算批发价,但凡替你卖出去,都按零售价。 这样一来一去,你还能赚个差价。 怎么样?” 鹅拧很懵。 他从来没见过想跟人借钱,还这么绕的。 326 开始给亲朋贴标签 只不过鹅拧的关注点放在了怎么去帮大仓搞钱周转,而没有在意大仓刚刚说过,他要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分分类。 没有去细细品味大仓这些话的意思,当局者迷也没有把自己归类到大仓的“亲戚朋友”当中。 大仓说他现在缺钱周转,并且用仓库里的货物顶账,鹅拧觉得太绕。 “你别说什么批发价给我,替我卖了算零售价了。”鹅拧干脆直接地说: “我手里现钱不多,也就几万块钱吧,回去看看有多少,全借给你。 你借我多少,有钱了还我多少。 我不要你的货物,你也不用替我卖。 要是能一下子卖掉的话,你何必跟我借钱周转! 反而你的货,我的货,都放在你的仓库里搞得很乱。” “不!”大仓很执拗: “你要帮我,就按照我的说法办。 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我还不上你的账,至少还有那些货物在那里。 也少不了你的钱。” 鹅拧说道: “你现在的问题就是缺钱周转,我把钱借给你,你用就是。 把货物清点给我,你还得让门上上替我代卖。 不用货物顶账,你的货物随意怎么处理都行。 又何必没等借钱的,先给我货物顶账? 脱了裤子放屁!” 大仓一拍桌子:“罗嗦什么,你要借就按我说的办法借,不借算了。” 鹅拧还真没见大仓这么执拗,这么霸道过。 只好答应按照大仓的方式借钱。 大仓伸出两个巴掌:“十万块钱,我分给你十万块钱的任务,五天之内给我筹齐,然后去仓库点货。” 鹅拧吓了一跳:“多少?十——万?” 大仓却是不容分说,把鹅拧拖起来就往外推:“赶紧去筹钱,你兄弟现在赶上难事了,求着你了,帮帮忙吧!” 鹅拧蒙头转向被大仓推出门去,脑筋一时都有点转不过弯来。 总感觉大仓有点反常的样子。 不过他想到了一点,自己身为瞎豹的救命恩人,瞎豹不但不报答,还“打狗没看主人面”地祸害了热闹。 那是妥妥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然后到了自己,大仓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现在恩人有难处,自己应该怎么做? 没二话,竭尽全力去帮他啊! 鹅拧以前小打小闹做买卖,手里也就攒下几千块钱。 自从跟县城那位女老板建立了固定供销关系,鹅拧的服装生意越做越大。 现在手里五六万块钱的存款总是有的。 可是离大仓十万块钱的任务还是差得很多。 鹅拧只能去转借,各种想办法了。 他下决心要筹到十万块钱,必须要帮大仓。 大仓知道他应该拿不出十万块钱,但就是要狮子大张口。 至于鹅拧怎么想办法筹钱,那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 这几天他要做的,就是刚刚跟鹅拧说的,身边的亲戚朋友,未必都是好人。 也未必全部看在亲朋好友的份上,在自己有难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帮自己。 所以他准备做出一副遇到困难的样子,对亲戚朋友进行一次筛选。 或者说是考验也可以。 考验结束,根据每个人的表现,给所有亲戚朋友贴上相应的标签。 以后这些亲戚朋友,该亲近的亲近,该保持距离的保持距离,该雪藏的雪藏,完全按照标签交往。 第二天,大仓用自己的进口箱货拉上满满的货物,下乡找自家的亲戚朋友,去推销。 之所以要用车拉着去找亲戚朋友推销,理由就是自己压货压多了,周转不灵。 只好拉着货求到亲戚朋友门上,让亲朋帮忙认购一部分,解决自己当前的资金压力。 从县城出来,过了夏山街,要路过二姑她们村。 大仓先去了二姑家。 到了那里把自己眼前的困境叙说一遍,希望二姑和二姑夫想想办法,帮自己销点货。 二姑一听大侄子遇上困难,逼得都用车拉着货下乡找亲朋帮忙了,急得直掉眼泪。 二姑夫就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一听大侄子让他们帮着销货,自告奋勇就要去村委,想让村干部在大喇叭里吆喝吆喝,让村里人都来买货。 没想到大仓把他拦住了: “二姑夫,那样太麻烦了。 那不变成到村里摆小摊了吗? 咱们这些农民你又不是不知道,用着了才买,只要手里还有得用,能不买就坚持不买。 有可能我在你们村卖上半天,也销不出多少货。 其实我的意思是,看看你们家能拿出多少钱,你们先卸下一部分。 反正除了副食一类的,别的东西放在屋里也坏不了。 你们放在家里,村里谁家有需要的,你们慢慢就卖了。 我进的多是因为进货越多,价格越便宜,所以我给你们的价,比去批发门市还要便宜。 你们慢慢卖出去,还能挣点。” “……”二姑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妻侄的话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是这样一来,那不就是让自己家变成小卖部了吗? 而且还是没有店面没有基础的情况下,把家里突然变成仓库,卸下好多货物。 万一卖不出去呢? 那不全砸手里了! 老农民攒点钱不容易,突然让他拿出钱买下这么多货物,这里边的风险他感觉很难承受。 二姑一看男人犹豫,十分生气。 把他拉到另一间屋,流着眼泪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无非就是说自己的大侄子从小没了父亲,小小年纪帮着他娘撑起一个家,这孩子不容易啊! 这几年大侄子挺能干,干得也不错,还在县城开了一个大门市,这是有出息啊。 “现在遇上点困难,求到咱们头上了,咱们作为他最要急的亲戚,我作为他的亲姑,能不帮他吗? 咱们不帮,谁帮? 再说了,他车上拉的那些东西,都是咱们平常能用得上的。 就是多卸下一点,一天卖不了两天卖不了,总有卖出去的时候吧? 别说大仓现在有东西给咱们,就是什么东西都没有,问咱借钱,咱们也是能拿出多少借多少啊!” 一番教训,二姑夫也就只好同意了。 虽然感觉一下子把家里塞得满满的货物让他压力很大,但是老婆说的对。 作为大仓最要急的亲戚,他们是有责任帮大仓的。 亲顾亲顾,自家的责任无法推卸。 于是,二姑和二姑夫倾全家之财力,甚至二姑还让二姑夫出去借了一点。 尽量多的卸下了大仓一些货物。 直接把他家桌子上,柜子上,炕上,全都堆满了。 看着二姑和二姑夫,还有表兄弟们满头大汗来回搬运货物,大仓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二姑还表示不满,嫌大侄子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婆婆妈妈的。 这是你二姑家,就跟你自己家一样,帮你就是帮自己家的人,你看你哭天抹泪的那个样儿,还像个男人吗! 把他数落一顿。 卸下货物,给大侄子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吃饱喝足,才让他走的。 临走的时候,二姑还偷着告诉大侄子,这些东西放在家里,肯定能卖一部分。 过几天要是还缺钱,再来跟你二姑要。 大仓的眼圈儿又红了。 从二姑家出来,下一站就是姥姥家了。 几个姨家离得远,还得往后排。 姥姥姥爷年纪大了,现在生活都是靠儿女,不指望他们能认购。 有能力认购的,就是大舅和二舅。 要说最有能力的,就是二舅了。 不过二舅——到底会怎样表现? 大仓心里有点打鼓。 327 跟大表哥最亲 大仓之所以心里对二舅一家打鼓,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曾经帮过二舅。 因为看不得二舅被北关村委的人暴打,他几乎是戳出性命保护二舅。 他觉得二舅怎么也得念着这个外甥的好吧? 要是没有这件事,换了以前,他连打鼓都不打鼓。 直接绝望。 完全能肯定二舅不会帮自己,绝对不会出钱留下自己货物的。 忐忑,打鼓,其实还是患得患失,生怕二舅翻脸不认人,依然绝情。 其实,他是希望二舅能够做出让自己感动的举动,然后自家跟二舅家重归于好。 母亲跟她从小最疼爱的弟弟重归于好。 一来,这毕竟是血亲,内心深处总是有亲情在里边。 二者,最要急的亲戚不上门,形同路人,是否从侧面也说明自家在处理关系方面的不成功? 到了姥娘家,当着姥娘姥爷和大舅大妗子的面儿,大仓还是那套说辞。 进货进多了,导致资金周转不开,只好来求亲告友。 希望亲戚们都能尽量多买自己的货,反正他拉着的这些东西都是日常用品,既能用得着,也放不坏。 大舅和大妗子一听大外甥遇到困难了,肯定是没二话。 除了把所有家底拿出来以外,老两口还分头出去借钱。 或者说,发动亲的近的,让他们也买大仓的货。 首选的第一家当然是已经分家另过的大儿子家。 他们的大儿子魏东比大仓小两岁,跟二仓一样是65年的,已经结婚好几年了。 魏东初中毕业以后就学了木匠,跟了三年师父,结婚的时候,正好出徒。 农村八大匠人,首推木匠,作为农村人,除了死趴趴种地,那就是学点手艺。 木匠是所有匠人的首选,也是当今农村数量最多的匠人——没有之一。 自从单干以后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衣食住行全部提了档次,家具属于“住”的范畴。 所以农村的木匠数量虽多,但是都比较忙,整天转战于各个村里,给人打家具。 魏东的脑子挺灵活,又踏实肯干,不怕苦累。 在干木匠的过程中,他发现走村串户给人打家具不如跟着建筑上干木工活挣钱。 但凡盖新房子,除了需要房梁,还要做门窗。 他联合了自己一个师兄,跟附近几个村里的建筑队联合起来,专门给人做门窗。 这比给人做橱柜来钱快,挣钱多。 所以这两年小日子过得也挺富裕。 他头一胎是闺女,现在又批了二胎,媳妇已经怀孕了。 在家待产。 老两口上门,商量大儿媳,看看能不能帮帮他大表哥。 说实话,儿子出去干活不在家,这样的事情来商议儿媳,老两口心里也是有些打鼓。 生怕儿媳不但不同意,还会不高兴。 毕竟这不是来劝儿媳买下两包火柴,一包蜡烛的事。 而是劝儿媳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就像开小铺的进货一样,买下大仓大量的日常用品。 老两口一边跟儿媳说,一边偷着看儿媳的脸色。 大儿媳一听说要想帮大表哥,就必须把家里所有的积蓄拿出来。 这事来得太突然,而且把全部积蓄拿出来这事也太大了,她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虽说表哥拉着的都是日常用品,家里都能用得上,可是谁家能用得上那么多啊? 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去,这有点太考验神经了。 再说几个月后又得生孩子,这也得花钱啊! 婆婆看出了儿媳妇的为难,商量的口气小声说: “老大家,你表哥的困难就是一时,他周转过来就好了。 再说你坐月子还得几个月,这个空儿咱们把手里的货往外卖一卖,也能回来点儿。 反正耽误不了事。” 魏春安看看儿媳的脸色,又补上一句:“小东在家的话,他肯定二话不说就帮大仓,他们俩表兄弟感情最好了。” 儿媳妇点点头,小声说:“嗯,我也听魏东说了,他跟大表哥最亲。” “对啊对啊,”婆婆赶紧点头: “我们家这些孩子,都跟你大姑家最亲,比亲兄弟都亲。 俗话说亲顾亲顾,人到了难处,不就是指望这些要急亲戚互相帮忙嘛! 你看你姐姐离婚,咱们全家人都担心你姐姐,觉得她离了婚就没活路了。 可是咱们还不知道的,大仓就拉着你姐姐出去走了一圈儿。 那不就是叫你姐姐散心嘛。 别说还真管用,我都觉得你姐姐就是不寻了无常,也得拖拉得没个人样儿了。 谁能想到回来一看,比原先还白了胖了。 这都是多亏了大仓救了你姐姐一条命啊!” 没错,大儿媳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 包括后来大表哥给姐姐娘仨在县城找地方住,他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不让姐姐面对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吗。 更重要的是,大儿媳也懂得传统的忌讳,如果嫁出去的闺女又回到娘家,会对娘家人,尤其是娘家兄弟带来霉运。 现在姐姐在县城站住脚,做了那么大买卖,不全是大表哥帮忙吗! 想到这里,大儿媳觉得人要感恩,而且婆婆说得对,要急的亲戚之间,那是必须要互相帮助的。 于是大儿媳把家里能拿出来的钱,全拿出来。 买来了许多的日常用品,把一间屋都放满了。 大舅魏春安家里当然也是满满的日常用品。 甚至连几个叔伯舅家,因为平常跟大仓娘走得好,现在见大外甥有难,也是竭尽所能买了不少货物。 但是作为亲舅的二舅魏春平,却是一直没有露面。 大仓忍不住了,对姥姥说道:“姥姥,您能不能去跟俺二舅说一声啊?” 姥姥看了一眼姥爷。 其实是征求老头子的意见。 并不是姥姥不想替大仓出面,而是因为有了上次大仓娘来借钱的前车之鉴。 那次大仓娘因为盖房子来找大哥借钱,其实根本就没对弟弟抱有什么希望。 因为春平已经跟大姐几乎不上门的关系,怎么可能还会借钱。 但是老母亲心疼女儿,偷着去找二儿子,希望他能出点钱帮帮姐姐。 没想到老二家不但不借钱,还来把大姐骂了一通。 大仓娘实在是太无辜了。 她打心眼里就没想跟弟弟借钱,反而挨了夹七杂八无比刻薄的一通骂。 所以这一次大仓遇到困难,姥姥肯定不会自作主张再去找小儿子了。 万一小儿子不但不帮,再让他二妗子跑来把大仓骂一顿。 让姥姥于心何安! 而且姥姥和姥爷也看明白二儿子和二儿媳是何种货色。 按说春平从小跟他姐最亲,他都在大姐遭难的时候选择了逃避。 何况是大姐的孩子,他就更不会管了。 可是,没想到大仓居然提出来让姥姥去找一下二舅。 按说,这么多年两家几乎不上门,大仓应该了解他二舅和二妗子是什么样的人啊! 你就是去求他,大概率他也不会帮你。 可是姥姥转念一想,看来大仓这回是真到了难处了。 要不然他不会明知道二舅基本不可能帮他,但还要催着姥姥去找二舅。 大概就是希望二舅看在姥姥的面子上,能帮外甥一把吧? 姥姥看到外甥那期待的眼神,终于还是去了二儿子家。 到了那里,叙说大仓现在是真的到了难处,希望春平这个当舅的出手帮帮外甥。 并说大仓的几个叔伯舅都出钱留下了大仓不少货物。 要是当亲舅的一分钱不但东西不买,让外人知道也笑话啊。 老太太说得老泪纵横,几乎要给二儿子和二儿媳跪下了。 她知道这点事对于二儿子的经济条件来说,一点都不难为他。 魏春平这几年开石子场,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早已经成了村里的首富。 村里的第二富是那个烧石灰窑的。 魏春平只要拔根毫毛,就能帮到外甥。 而且这也不是外甥来跟舅舅要钱,也不是借钱,他车上拉的可都是日常用品,居家过日子的必需品,都能用得着的。 即使多买,也放不坏,存下一些慢慢用啊。 甚至用不了卖掉也行啊。 姥姥以为,举手之劳的事,而且老母亲都声泪俱下地求他了,他怎么也得那点钱留下一些货物吧? 没想到二儿子还没表态的,二儿媳王翠花又恼了。 甚至比上一次大姐来借钱还要恼怒。 328 确定无疑的白眼狼 王翠花的恼怒有二: 首先,自家跟大姐家早就不来往了,为什么她家还这么不要脸,三番两次上门纠缠? 第二,其实王翠花对梁家河这个大姐家,大姐那边的整个一个家族,还抱着一肚子的仇恨呢! 这仇恨就是来自于上次魏春平跟梁老三打架那事。 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打起来的,后来怎么得救的,魏春平回来都说得模棱两可。 但有一点是很清晰的,那就是魏春平身上伤痕累累。 要不是别人拦着,王翠花当时气不过就要去梁家河大闹一场的。 这股子气没出来,一直还记着仇呢。 偏偏大仓往枪口上撞,还敢来求他二舅,想让他二舅出钱买下他的货物,替他解决资金周转不灵的困难。 想他娘-的狗舔油壶去吧! 王翠花当即站起来,怒气冲冲就往外走:“好哇,不就是求着他舅留下他的货嘛,没问题,他舅别的没有,就是有钱,我去看看货。” 刚走到门口,就被魏春平给追上拽住了:“你看什么看,你真留下?” “啊,留下!”王翠花翻着白眼,“有多少留下多少,他需要多少钱给他多少钱。” “你跟他生什么气,别去了。”魏春平低声劝说着。 他其实心里有鬼。 刚刚老娘跟他说,大仓这回是真的遇到难处了,本来老娘不想来找他,但是大仓让他姥娘来的。 魏春平一听就明白大仓的意思。 也许大仓真的是遇到难处,明知道二舅不想帮他,但他还是要求一求二舅。 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肯定是大仓觉得自己对二舅有救命之恩。 上一次他跟梁老三打架,跟大仓半点关系没有。 起初大仓肯定是不知情的。 后来大仓知道了这事,跑到北关村委去救他二舅。 还为此跟北关的村干部打起来,差点闹出人命。 不得不说,当时魏春平坐在水泥地上,用手拽着脚承受酷刑,眼看坚持不住的时候,看到大仓的第一眼,他心里的热乎就别提了。 感觉大外甥要多亲有多亲。 这是自己的亲人,更是救命恩人来了啊! 当大仓为了救他,一个人对抗北关村委那么多人,这是跟对方拼了啊! 魏春平在那一刻感动得热泪横流。 甚至还想到一句老俗话:“还是自家的耙子上柴禾!” 也就是自己的亲外甥,才能为了他的亲舅拼命啊! 可是,当他和另外两个伙伴连夜跑回家,见到家里人,尤其是面对老婆王翠花对梁家河的人的恶毒诅咒。 魏春平就不想把大仓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说出来了。 因为那些对大仓感激不尽的话,对老婆来说实在是太打脸了。 那会完全否定了老婆多年来的基调啊! 为了家庭和谐,他选择了皮里阳秋的叙述。 隐瞒了大仓对自己的好。 可是今天大仓让姥姥来找二舅,分明就是要求二舅知恩图报。 这让魏春平很为难。 也很恼怒。 感觉大仓有点不知好歹。 或者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施恩图报! 这是跟他二舅要债来了! 不上门了就是不上门了,你怎么还好意思让你二舅帮你! 魏春平把老婆拽住,意思是不理他,装傻就是。 可是王翠花本来就一肚子仇恨,闲着没事的时候想起来都会感觉憋气呢。 现在好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她可不想错过。 当下指着男人的鼻子大骂一通,骂他就是个孬种,**。 “梁家河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都记着他们好几笔账呢,现在还敢上门求咱们? 你要是连个屁也不放,让那些不知情的老少爷们知道,不得说咱们无情无义? 兴许还得戳着咱们的脊梁骨骂呢! 我就是要去找他说道说道,也让老少爷们知道他们梁家河都是些什么人!” 魏春平一直惧内,今天王翠花如此暴怒,他就完全蔫了。 只好跟着老婆去找大仓。 老母亲一看这两口子果然跟上次一样,不但不帮忙,反而还惹得很恼怒。 跟在他俩后边老泪纵横地劝说,苦苦哀求,希望儿子儿媳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要去跟大仓闹。 可她偌大年纪一个裹脚老太太,哪里拦得住儿子儿媳啊。 没一会儿就被俩人远远甩在身后。 夫妻俩来到大哥家门口,果然看到一辆很高大的箱式火车停在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这么威武一辆大货车,王翠花心里更加恼怒。 她家是村里的首富,在王翠花的感觉里,真心以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比她家更富有的人家。 习惯于沉浸在那种天下第一的心态当中了。 可是现在一看这么好的大货车,而且是大仓开着来的,这让王翠花有一种被挑战了的感觉。 敢挑战她的无敌感,简直就是不想活了。 于是朝着大哥家里高喊:“谁要卖货,卖货的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不但大仓很快就被喊出来了,左邻右舍也被喊了出来。 乌泱泱街上围了好多看热闹的。 “二舅,二妗子。”大仓出来老老实实地跟长辈打招呼。 魏春平早就想好要像无事人一样保持平静的,可是一见到大仓,立即就往事历历在心头。 想起大仓为了救自己跟人拼命的画面。 现在大仓遇到难处,自己不帮他,还要跟着老婆来骂他,毕竟感到很尴尬。 王翠花可是正义在手成竹在胸,一看大仓就冲上去,指着他的鼻子: “谁是你二舅?谁是你二妗子? 这么多年了,逢年过节,你有没有带着一指头的东西来看看你二舅二妗子? 我都多少年没见你了? 噢,现在有难处了,想到你二舅二妗子了是吧? 自己没脸上门,还撺掇你姥姥去俺家连哭带叫。 非得逼着俺拿钱救你。 你现在很需要钱是吧? 没事,俺家有的是钱。 你二舅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说吧大仓,你想要多少? 说个数!” 大仓不想理这个女人,更不想跟她吵。 而是看着二舅,诚恳地说道: “二舅,我是你的亲外甥。 虽然这几年咱们两家走得不大好,但是那份血缘关系在这里。 平常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也许不大走。 可是我觉着不管是谁有点事,有点灾有点难了,还是能看出远近亲疏来吧? 我现在资金遇到点问题,为什么不找别人,而是来上姥姥家来求亲告友? 就是因为这都是我的亲人,我有难处了,这里的人会帮我啊! 再说我不是跟您要钱,也不是借钱,就是进货进多了,压住资金了。 您现在只要把我车上剩下的货都留下,我以最便宜的批发价给您。 您就是帮我了。” 王翠花挺身挡在男人前面,让大仓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口口声声说不要钱,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 还说批发价给我们货,我要那些烂货干嘛? 俺家里要啥有啥,什么都不缺,你弄这些烂货给俺,放哪里都碍事! 你这是让俺花钱买罪受! 我呸,你妄想!” 大仓还是不理她,越过她,看着后面的二舅:“二舅,我知道您有钱,留下这点货,对您来说不为难吧?” 王翠花撇着嘴:“哎哟,求人都求到这个份上,不就是为了俩钱,这是准备要跪下咋滴?” “我不会为了钱下跪,但我承认,我就是求二舅了,看在我是您亲外甥的份上,帮帮我吧!” “看这样子,还真是到了难处啊!”看到大仓那苦苦哀求的样子,王翠花心里很是快意: “不过你难不难的,跟俺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进货进多了,是你自己没个数,活该。 怎么着,我们不帮你,你就要活不下去了啊? 活不下去也不是我们把你弄死的,你也赖不着谁。 没听过那么一句话吗? 亲戚之间,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谁也不欠谁的,你日子没过好,是你自己的事。 别指望别人帮你过日子。 废话少说,赶紧滚蛋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大仓好像还不死心的样子,看着二舅:“二舅,您真的就见死不救?” 王翠花回头怒视男人:“你哑巴了,倒是说句话让他赶紧滚啊!” 魏春平脸涨得通红,憋半天终于说道:“你还是走吧,我不要你的货,帮不了你。” “好,我走!”大仓转身的刹那,鼻子一酸,眼里就噙满了泪,又转回头,“二舅,你太没人味儿了!” “小畜生你骂谁呢!”王翠花瞬间怒了,“你让大家伙说说,你们见过谁家的外甥骂他亲舅没人味儿的?小畜生你再骂一句试试?” “算了。”魏春平皱着眉一扯老婆,“随便他怎么说吧!” “看他那熊样儿吧!”王翠花的嘴都要撇到耳朵根儿了,对大仓白眼相向,冷笑道: “这比要饭的都怂包,没要着钱这就哭得像个娘们儿,穷鬼就是穷鬼,一万辈子也翻不了身。” 大仓停住脚步,再次回过头来,盯着这无情无义的夫妻俩,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穷,更不是穷鬼。” 王翠花还要跳脚怒骂,大仓却是再也不听。 朝着旁边满脸怒色的大舅大妗子他们挥手告别,开着车扬长而去。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对二舅一家彻底失望。 二舅真的是白眼狼,忘恩负义,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大仓决定,从此之后,自家跟二舅家不再是“几乎不上门”,而是永远不再上门。 现在已经是进入八月份了。 他从今年正月就开始布局,应对这次建国以来最大的涨价潮。 不但把手里的现金全打出去买了各种物资,还把手里的资产但凡能抵押的,全部抵押给银行做了贷款。 贷到的钱也全部买成物资。 也许大多数的老百姓还没有那么敏感,他们没察觉到,其实到上个月为止,大多数的商品价格,就已经涨价了接近20%。 接下来不用几天,席卷全国的抢购潮,就要来了。 329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从姥姥家出来,梁进仓有些灰心丧气。 对二舅的无义,不仅仅是失望,而是无比绝望。 拿自心比人心,他不能理解二舅为什么会如此地无情无义。 这次来送货,梁进仓满心希望二舅能够留下自己一点货物。 哪怕只留下很少的数量,仅仅就是敷衍一下,梁进仓也不至于如此绝望。 他也会觉得这是自家跟二舅家关系破冰的契机。 来送货,只想让二舅施恩图报,让他感觉帮了他的外甥。 以为外甥会在心里对他感激,从而使他感受到外甥内心之中对舅舅的温度。 他能感受到温度,说明他的心里同样也是有温度的。 这样就有了重归于好,亲戚之间重新相处的可能。 可二舅连这样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有人说这世上除了血缘关系,任何一段关系都可以说断就断。 现在看来,血缘关系也并非是绝对靠得住。 从二舅的无情无义,梁进仓又推及所有人的人性,这让他对人性有些悲观。 这种悲观的心态之下,有些心灰意冷,本不想继续再去其他亲戚家送货。 但是又转念想到,过几天宣布“价格闯关”,全国出现抢购潮,亲戚们肯定能猜到自己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所以他们认为自己表面上是来送货,其实就是在得到小道消息的前提下,帮着亲戚们提前囤货来了。 如果自己就此打住,不去其他亲戚家,就会显得厚此薄彼,好像对别的亲戚有意见似的。 没办法,只好继续回县城的仓库拉货。 不管母系的、父系的亲戚,都去送了一遍。 不得不承认,这还真是对亲戚的考验,也或者说是筛选。 自己表面上遇到难处了,通过亲戚们对自己的态度,除了看得出远近亲疏,更能暴露出很多人性的东西。 只不过自己以此去考验亲戚这个说法,只能永远深藏在自己内心。 还是让亲戚们猜测到自己此举只是为了跟亲戚们共享小道消息,想帮助亲戚们,但又不敢明说的良苦用心吧。 送货送到继父的原籍,不出意料的,大伯父潘启明一分钱的货物也没要。 二伯父潘启亮尽其所能留下了一部分货物。 老歪的母亲去年已经去世了。 自从老太太摔断腿,三个儿子就轮流赡养。 一开始的时候,潘启明两口子摄于大仓家跟领导都很熟,轮到赡养老人还算尽心。 可是过了两年,发现大仓家也不过如此,日子也没见过得好到哪里去。 这说明以前看到大仓很有势力那事,其实都是虚的,根本没有什么用。 没什么震慑力了,老大媳妇就开始怠慢婆婆,对老人态度极为恶劣。 后来大仓娘知道这种情形,跟二哥、二嫂一商量,直接把老大开除,不用你伺候了。 这对于老大两口子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谁愿意家里伺候着一个残废的老太太! 不用去老大家了,老太太才算是真正幸福地度过了晚年。 俗话说孩子是父母感情的纽带,父母是兄弟感情的桥梁。 从老太太去年离世开始,兄弟们的交往就少了很多。 尤其是老二、老三跟老大一家,几乎不再联系。 老二和老三走得还算可以。 所以梁进仓这次送货,大伯家一分钱的东西没留,二伯家尽量留下一部分,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终于所有必须要送的亲戚家都去了一遍,梁进仓也算松了口气,开着车回到梁家河,准备在家住一晚,明天回县城。 现在村里的孩子基本见车不怪,大仓要是开着货车回来,就不再放在村委,而是放在三叔家门口。 刚刚锁好车门子,就见爷爷一脸诡异地从车后露出头来:“仓,回来啦!” “……”大仓总感觉老家伙哪里不大对。 老家伙走到孙子身边,搓着手:“额,仓啊,这些日子买卖怎么样?” “挺好啊。”大孙子终于想到,自己到亲戚家送货,是不是让爷爷知道了? “挺好?”老家伙歪着头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爷爷知道你现在遇到点难处,可是又不好意思跟家里人说。 我这不是把你二叔从县城叫回来了,你三叔一会儿也下来。 咱们今晚上开个家庭会议。” 老头不但把秉义从县城叫回来,还让他回来的时候,叫上秀兰。 他要发动家族之力,帮助大孙子度过难关。 大仓的二姑虽然竭尽所能留下侄子的货物,但总感觉自家的帮助是杯水车薪。 担心大侄子过不去这一关,二姑就回娘家来问情况了。 爷爷奶奶还蒙在鼓里呢,一听二女儿的叙说才知道大孙子周转不灵,遇到难处了。 老两口问过二儿媳妇,也问过老三两口子,发现大仓居然没有向自己的叔叔求助。 老英雄究其原因,这是大孙子考虑到俩叔叔也都做着大买卖,手里资金紧张,他不好意开口为难俩叔叔。 梁秉义不是皮匠嘛,一开始带着大儿子建东赶集。 渐渐建东也成了一个合格的皮匠,爷俩于是分头赶集。 可是这两年皮匠的生意也有些没落。 因为人们生活好了,不管是鞋底坏了还是皮盆子破了,基本上扔掉买新的算了。 修修补补的活儿越来越少。 所谓穷则思变,梁秉义瞅着现今的汽车越来越多,人要穿鞋,汽车跑来跑去也要穿鞋。 汽车鞋,就是轮胎。 轮胎是橡胶做的,有外胎,也有内胎,一旦破了也是需要修补的。 经过一番认真的考察和论证,到了去年,梁秉义带着建东进城了。 在县城租了一处门面,门口两边用油漆涂上四个鲜红的大字。 左边是“充气”,右边是“补胎”。 当然,除了修补轮胎,真正挣钱的是卖轮胎。 可是一条轮胎好几百,现如今车辆的型号多,轮胎型号更多,就是每一种型号只进一条,梁秉义手里的资金也不够。 梁秉义现在生意不错,最大的短板就是缺乏资金。 去年还是大仓借给二叔几万块钱,这才让二叔的轮胎门市初具规模。 但是资金短缺的问题依然存在。 老三梁秉礼的鸡场自从倒闭过一次,幸亏大侄子帮他起死回生,从那以后也得到教训了。 稳扎稳打,再也不敢冒进了,其他各种该消毒的,该打针的,该用药的,再也不敢马虎。 鸡场越发展越大。 现在除了养肉鸡,还养蛋鸡,而且开始自己孵化。 鸡场雇了好几个人。 事业干到这种程度,资金永远是个限制发展的瓶颈。 虽然他不敢冒进,但是正常的从银行贷点款什么的,这些都有。 反正,三叔的鸡场现在最大的问题也是缺钱。 俩儿子买卖上面临的资金问题,老英雄也是知道的。 但是现在知道大孙子遇到困难,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困难。 他知道孙子如果不是逼急了,也不会开着车到亲戚门上,挨家挨户求人家买自己的货。 爷爷觉得,孙子困难到这种程度,亲戚朋友门上都求到了,那么作为自己的家人,那更是义不容辞,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支持者。 虽然老二和老三现在都面临资金紧张,但是再紧张,也必须要挤出钱来,帮大仓度过难关。 无非就是老二的生意先坚持坚持,该进的轮胎先不进。 无非就是老三的鸡场减减规模,卖了鸡不要再往里投,而是把钱拿来帮大侄子。 吃过晚饭,大仓娘和老歪,二叔两口子,三叔两口子,大仓,都被集合到老英雄的屋里来了。 刚回来的时候,听爷爷说要开家庭会议,议题是帮助自己度过难关。 大仓就暗暗好笑。 其实一开始,他要拉着货去亲戚朋友门上送货,只不过就是跟鹅拧谈论到人性。 突发奇想要试探一下亲戚朋友,看看自己遇难了的时候,他们都是什么反应? 送了一圈儿之后,大仓其实有些后悔。 终于明白人性这东西,是最不应该考验的。 当然,这些亲戚朋友当中,有的让他十分感动,也有的让他稍感失望。 以及让他深深绝望的二舅。 送完了,多多少少有些后悔干这样的事。 至于二叔、三叔他们,那是自己的家人。 自己家的门风在这里摆着,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那都是自己亲情的寄托,最强的后盾。 不需要考验。 所以他也没打算让自己家人囤货。 囤什么货啊,囤下还占地方,到时候需要什么自己从县城给他们捎回来就行了。 可是没想到被爷爷和俩叔叔误以为自己是不好意思开口。 这么大张旗鼓开家庭会议。 看这凝重的气氛,就像家里出了什么塌天大祸似的。 老英雄主持会议,直接点明议题,表示现在大孙子遇到困难了。 “仓呢,就是进货进多了,压住资金,弄得周转不灵,而且问题很严重——” 大孙子忍不住打断老家伙的话头:“爷爷,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哪有什么严重啊!” “你别说话!”老家伙破天荒地瞪了大孙子一眼,“这事你说了不算,我们怎么安排,你听着就是。” 额! 大孙子一头黑线。 他发现自己现在不困难还不行了。 330 抢购疯了 可是,对于大仓来说,自己送货的真实目的,他又不能明说。 要是说出去,以后亲戚朋友之间总是有些尴尬。 另外过几天国家就要“价格闯关”,会引发一个多月的抢购潮,这事也不能说。 总不能说自己能够未卜先知吧? 而且这话要是传出去,没等价格闯关就引起恐慌,引发抢购。 自己可就涉嫌犯罪了。 没办法,老家伙让闭嘴,只好闭嘴。 也只好“被困难”了。 老英雄把大仓目前所面临的资金危机说完,然后看看俩儿子:“说说吧,你们各自能拿出多少钱?” 两个叔叔一听大侄子遇到如此严重的问题,当然是当仁不让,豁出自己的买卖缩减,暂时停摆,也不能让大侄子过不去这一关啊! “大仓,还差多少钱?”二叔说道,“你先说个数,我们盘算一下。” 三叔也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大侄子: “对啊,反正我和你二叔就是尽最大努力。 我的鸡场那边,只要保证现有的鸡别饿死了,其他的都先放一放。 应该能倒出一部分钱。 还有就是我们只拿钱,货物就别卸了。 咱们是自家人,可不能跟那些亲戚一样。” 大仓很是无奈。 想了想说道: “把你们现在手里的现金,全拿出来吧。 我现在就是一时困难,过几天就好了。 所以你们做好准备,这个钱拿出来,最多半个月就能回来。 另外,既然拿出钱来,就必须卸货。 要不然你们的钱我不用。” 三叔急了: “大仓你什么意思? 把我和你二叔当外人了! 咱们是一家人啊! 别说你就是暂时遇到困难,就是你真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我和你二叔就是拼着买卖不干了。 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让你过不去这一关啊! 我说的对不对二哥?” 二叔点点头:“大仓,自家人,卸什么货,别找那麻烦了。” 大仓却是很执拗:“卸货也是帮我的一部分,我的难处我自己知道,你们既然要帮我,这一点必须要听我的。” 看到大仓如此坚持,二叔和三叔也只好听他的了。 第二天大仓回到县城又拉回来一车货物,把二叔和三叔家也卸满了。 鹅拧出去到处借钱,加上自己手里不到六万块,只凑齐了八万块。 一脸无颜面对的模样来找大仓。 大仓一看他那样子,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好言抚慰一番,然后带他去县城自己批发门市的仓库,点了八万块钱的货。 这些货就全是鹅拧的了。 然后给他拉到了夏山街上,存到了那俩批发门市的仓库了。 鹅拧不知道大仓这样操作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这笔钱既然已经借给大仓了,就一切听他安排吧。 孙业富这些天以来,那是大发其财,一见到梁叔,那简直就是见了财神爷。 梁叔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摇着尾巴各种小心伺候。 梁叔既然把门市承包给他了,除了一开始指导他一些经营秘诀之外,其他的就不再掺和。 这次把鹅拧这么多货拉过来,主要就是想让鹅拧到时候卖货方便,让他过一把“被抢购”的瘾。 鹅拧的货物安排好之后,就在大仓和鹅拧要走的时候,孙业富又把梁叔叫住了: “梁叔,有个事我拿不定主意,想问问您的意见。 咱们这不是两头一堵嘛,吴光庆果然是一点买卖也没了。 不但是吴光庆的买卖不行了,就是供销社就没有几个上门的了。 供销社是公家的,就是一分钱的东西不卖,人家该发工资还发工资。 吴光庆可是靠不住了。 前天他来找我,他投降了,不干了,想把他门市上所有的货物全盘给我。 我肯定是不要。 可他说可以稍微便宜便宜,反正他现在不干已经是赔了,稍微赔点也认了。 您认为我要不要他的那些货?” “要啊,为什么不要。”梁叔说道,“只要他把价格往下压压,你全部接下来就是,听我的没错。” “好好好,我肯定听梁叔的,那我下午就去他那里看货。” 就这样,孙业富把吴光庆门市上所有的货物全部接收下来。 价格嘛,肯定是狠狠地往下压了压。 吴光庆本来在镇中心开了一个批发门市,财源滚滚。 就因为举报热闹,断了一个瞎子的财路,就让他的门市瞬间门可罗雀。 然后低价把货物盘出去。 门市关门大吉。 去年到现在挣到的钱,也全砸进去了。 损失惨重。 但也只能自认倒霉。 还得庆幸孙业富把他手里的货物全部收下,不至于把货物全砸在手里,弄个倾家荡产。 可是,仅仅过去十几天,让吴光庆悔得肠子都绿了的日子来到了。 8月19日清晨,广播电台播发价格闯关的消息。 这个消息立即引发了全国范围的挤兑和抢购风潮。 大家都在传说价格会在9月1号全面放开,到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会大幅度上涨。 甚至越传越讹,把涨价给吹到天上去了。 东西涨价,反之手里的钱的购买力就大幅下降。 于是银行的挤兑不可避免。 所有在银行里有存款的人都想把钱取出来,赶紧变成实物。 这种挤兑之下,有的银行因为不能及时支付,柜台都被愤怒的群众推倒了。 至于抢购那就更疯狂了。 首当其冲被抢购的当然是生活必需品,柴米油盐酱醋茶。 有的市民抢购十箱洗衣粉,有的抢购几百盒火柴,有的抢购几百斤食盐。 最离谱的一个人,囤积了一户人家可以用二百年的卫生纸。 有钱的人家,则是疯狂囤积家电等大件商品。 只要听说商店要出售电冰箱等家电产品,天还没亮,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来到商店门口排队。 生产厂家才将产品运到商店,不等摆上柜台,人们就涌向运货车,抢着自己动手往下搬,好像白送一样。 卸下车后,打开外包装检验产品质量,如果没有问题,再到商店里交钱,然后装到自己的车上拉走。 也不在意质量好坏,冰箱有冷气就要,电视机出图像就抱。 现在正是盛夏,可是南方人居然抢购毛衣毛裤。 在疯狂的抢购风潮中,商品价格不断攀升。 据说,1斤装茅台酒从每瓶20块蹿到300多块,汾酒从8块涨至40块,古井贡酒从12块涨至70块,中华烟从每包1.8元涨至十来元。 人们都疯了,见东西就买,不管需要不需要。 反正只要把手里的钱花出去就行。 因为在越传越讹之下,人们认为手里的钱很快就不值钱了。 抢购潮在城市激烈的上演,农村也不甘落后。 当消息传来,乡镇上,乡村里,大大小小的商店里面的货物都被抢购一空。 进货都来不及。 货架上没几天就空荡荡的。 孙业富乐得见牙不见眼,简直都要乐晕了。 挣老了简直! 鹅拧也来到镇上,把属于他的商品拿出来零售,八万块钱的货物而已,瞬间就被抢购一空。 只是苦了吴光庆。 前几天刚刚以赔本的价格,把手里所有的货物盘给了孙业富。 可是现在就发生了抢购潮。 那些疯狂抢购的老百姓在孙业富那里和供销社买不到东西,记起来镇中心还有一家批发门市来着。 纷纷跑到吴光庆这里要求买东西。 吴光庆欲哭无泪。 他哪里还有东西卖给人家啊! 你们早干嘛去了? 前些天为什么一个上门的也没有啊! 看着孙业富那里大发其财,吴光庆杀人的心肠都有了。 另外还有一些大发其财的,就是那些留下大仓货物的亲戚们。 村里也发生抢购潮,代销点里的货物被抢购一空。 恐慌的人们去镇上,去县里,想要抢购商品。 可是他们绝望地发现,全国都在抢购,都在缺货。 商店里所有的商品,都已经被老百姓搬到家里去了。 现在已经连涨得很高价格的商品都买不到了。 可是那些家里堆着好多货物的大仓的亲戚们,简直要乐疯了。 当初大仓以那么低的价格批发给他们,一开始还犯愁,这么多东西放在家里可怎么处理啊? 可是现在呢,很多人跑到门上跟他们商量,能不能高价匀一点给左邻右舍啊? 家里最门庭若市的,就是魏春安家了。 都在恳求魏老大能高价匀一点东西给自家。 这个场景,可把魏春平和王翠花给气死了。 331 誓死报仇 当然,魏春平开着石子场,是村里的首富,可能的意外之财对他影响不大。 可人就是这样一种贪心不足的动物。 当有一份真挚的财物放在自己面前,而自己没有把握住,就感觉比从自己兜里掏钱都难受。 就像如果一个民工老老实实打工,老老实实挣属于他自己的那份工资,生活平平淡淡也没什么。 可你要是中了五百万忘了去兑奖,那么整个人生就毁了。 从此每天都陷入痛苦悔恨当中,痛心于自己那五百万啊! 魏春平和王翠花看到大哥魏春安家里存着如此多的用品,而且眼看着人们有钱花不出去,想买东西买不到。 他们两口子就联想到,自己家里有钱,当时大仓来卸货,要是把家里全部卸满,现在不就发大了? 那可就不是村里首富的问题,而是全镇的首富啊! 两口子就是悔恨错失了一个成为全镇首富的机会。 而且看看他们作为大仓的亲舅,居然连那些叔伯的舅舅都赶不上。 叔伯兄弟家里都存着不少的货物,手里有货,心里不慌。 反而他这个做亲舅的,却是两手空空。 明明手里有钱,却是什么都买不到。 而且据说过几天,手里的钱就会变得像碎纸一样不值钱。 两口子的心里比吃了屎都难受。 悔恨恼怒之余,王翠花对着虚空里的大仓破口大骂。 这事过后一直对大仓耿耿于怀,深以为仇。 过了些日子,眼看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大仓娘逢年过节都要回娘家,给老父亲、老母亲送点过节的礼物。 王翠花早就预备着这一天了,知道节前大姐肯定要来送东西,整天留心观察着大哥这边的动静。 终于这一天发现大姐来了,就跑到大哥家门外,跟一群妇女聊天谈笑。 那些妇女感觉很奇怪,因为王翠花住得离这边比较远,而且她们家跟大伯家关系不好,也是几乎不上门,几乎不来往的。 王翠花很少到这边来啊。 不过她既然凑过来参与聊天,妇女们肯定不会排斥她。 说白了,是不敢排斥她。 虽然王翠花一直以来——包括在娘家为闺女的时候——在村里人缘一直很差,但她家现在是村里的首富啊。 这要换了上去几年,人们对名声看得很重的时候,像她这种尖酸刻薄,占不到便宜就感觉吃了亏的人,在村里会很孤立。 村里人不会跟这种人来往。 但是这两年人们的思想渐渐变了。 老百姓的思想观念渐渐变得实用起来。 一个人名声臭,别人固然对她印象很差,但是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嫉恶如仇,不再孤立她。 至少大多数的人,会看在她家有钱的份上,不但不会孤立她,反而会去巴结她。 毕竟跟有钱人关系搞好了,万一自家哪天遇到点困难,需要借钱的时候,或许会求到村里的首富。 也就是说思想变得实用,人们的行为也跟上来了。 王翠花加入一群妇女的聊天,妇女们对她表示很欢迎的样子,很快变成了以她为中心的聊天。 也就是说,大部分妇女都变成了捧哏,而王翠花成了逗哏,主要就是听王翠花信口开河,妇女们在旁边附和。 说了一通没用的,王翠花渐渐开始对着大伯家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 “人家不是说了吗,让儿子打杀,强过绝户疙瘩。 可是光有那么多儿子有什么用,一个一个干巴巴的打了光棍子,到时候不还是个绝户疙瘩。 那么多儿子一根一根的打光棍子,我看还不如直接别养儿子,直接绝户多省事儿!” 一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些妇女还跟着附和,对啊对啊! 可是看她一直朝着春安家使劲,嗓门越来越大,眼看就不是聊天,而是朝着院里大骂了。 妇女们这才终于看明白王翠花的真实目的。 因为妇女们知道大仓娘今天来了,而她们也知道大仓二十五六了,二仓也二十三四了,后边俩小的弟弟眼看也长起来了。 到现在为止,大仓娘一个儿媳妇也没看上呢。 不得不说,对于农村人来说,儿子齐刷刷长起来,到现在一个媳妇都没进门,确实是很愁人的事情。 可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王翠花作为大仓娘的兄弟媳妇,实在不应该拿这些话刺激她啊! 这些妇女里边就有前些日子留下大仓货物的,算是受过大仓的恩惠。 一看王翠花是冲着大仓娘来的,她们一个个就悄悄走了。 惹不起躲得起,至少她们不会在这里附和着给王翠花帮腔。 大仓娘正在里边跟娘家人吃饭呢,听到外面传来兄弟媳妇大喊大叫的声音。 声音很大,喊叫的内容清清楚楚传到大仓娘的耳朵里。 大仓娘这几年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但是唯一的心病就是老大拖着不结婚。 虽然她知道老大并不像村里的光棍一样娶不上媳妇,而是因为心里装着谁知道是谁的某人,在等着人家呢。 但是不管什么理由,事实就是大仓娘今年快五十了,跟她同龄的很多妇女都孙子孙女一大群了。 而她的孙子孙女呢? 除了在村里人眼里不好看,而且儿子迟迟不结婚,这也耽误人口啊! 大仓从十八就订了亲,散了以后就封住了。 一年一年拖下来,大仓娘的心病一年比一年厉害。 今天听着兄弟媳妇在外边高声叫嚷,不但是揭短,还加上了恶毒的诅咒。 大仓娘一下子就火了。 她自认为到现在为止,自己没有对不起兄弟,没有对不起兄弟媳妇的地方。 反而是兄弟对不起自己,那个王翠花更对不起自己。 此时此刻,新仇旧恨全部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了,该忍的也忍了,改原谅的也原谅了,可是今天什么事都没有的,王翠花居然又上门找事。 也就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嗯,大仓娘实在气坏了,就是再也忍不住了。 她一下子想起自己闺女当年之事。 于是把手里的筷子一扔,就站了起来。 大嫂一看妹妹站起来,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 父母和大哥连忙劝她:“你吃你的饭,别听她那些瞎喳喳。” 大仓娘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这是憋得慌了,要上圈。” 圈,就是猪圈,上圈就是跟城里人说的上卫生间一样的操作。 哦! 娘家人半信半疑。 不放心的大嫂还跟着她走到院里。 见她果然是奔着猪圈那边去了,这才有些放下心来。 可让大嫂奇怪的是,他大姑为什么拿着一个鸡食盆子上了猪圈? 不过她大姑确实是上了猪圈,大嫂总算放下心来。 别人上圈,自己就没必要去参观了。 还是回来桌上坐下。 刚坐下没多久,就见他大姑端着那个鸡食盆子从猪圈冲了出来。 全家人很懵,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 等到大仓娘端着盆子出远门了,大哥大嫂才突然醒悟过来。 两口子赶紧往外跑。 可是已经晚了。 大仓娘在猪圈里给兄弟媳妇勾兑了不稀不稠一盆粪水。 大仓娘虽然出嫁多年,但是在娘家的威信还是挺好。 那些妇女虽然摄于王翠花家是村里首富,不敢得罪她,但也不会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她骂人,更不会给她助威。 一个个早就悄悄开溜。 此时院门外只剩下大声指桑骂槐的王翠花一个人了。 大仓娘端着粪水冲出来,直接了当给兄弟媳妇泼到头上。 或者说,大仓娘上次亲眼看到闺女泼宋其果,过后还原当时场景,还遗憾闺女不会泼。 只是照着头上泼去的,身上的粪水不是很多,而且瞄的不是很准,浪费了好多粪水。 这一次大仓娘是总结了上次闺女的经验,粪水照着兄弟媳妇脑袋泼上去,还有意识往下了一点。 就是说,给她泼了个从头到脚。 几乎没有浪费,全泼到王翠花身上了。 王翠花打个激灵,倒吸一口凉气,更是来了个完全吸收。 顿时弯下腰,嗷嗷地呕吐起来。 大仓娘还不解恨,把空盆子给兄弟媳妇扣头上了。 这才转身回家,洗手。 继续吃饭。 不管怎么说,大仓娘也是双枪老太婆式的人物,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 跟外人搞起事来,那从来都是毫不示弱的。 忍了这些年,只是看在那是自己兄弟和兄弟媳妇的份上。 她不想跟他们闹起来,让外人笑话。 可是今天实在是忍不了了。 粪水泼出去,那是绝对不会后悔。 更不会害怕。 外面的王翠花呕吐一阵,连苦胆都要呕出来了。 呕得实在没得呕了,直起身,用剩下最后一口气,开始跳脚哭骂。 就是连哭带骂。 她没法不哭,头脸身上全是粪水,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骂了几句她闭嘴了,因为骂人的时候会让自己呼吸加重。 没办法只好回家冲洗。 过了一阵子,看样子是洗干净了。 满血复活的样子。 而且还叫来了魏春平,以及她的孩子们。 堵在大伯家的门口,今天非得要把大仓娘围殴了不可。 在家里的时候,王翠花就跟魏春平发了毒誓,今天你们要是不给我报仇,那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一家人堵在门口怒骂,要求把大仓娘交出来。 魏春安一家人守在门口,那是肯定不会把她交出去的。 亲兄弟,两家人,一家门里,一家门外,在对骂。 左邻右舍都来劝说。 尤其是魏春安那些叔伯兄弟们,更是拉着春平,劝他赶紧回去,不要把事闹大了,让外人笑话。 可是王翠花不答应啊,在门口撒泼打滚,又哭又骂。 她是准备了一罐子粪水提着来的。 当着村里老少爷们的面儿又开始发毒誓,今天不把这罐子大粪还给魏春芝,她就死在这里。 大仓娘的学名叫魏春芝。 332 大仓娘想借题发挥 魏春芝要求大哥一家把自己放出去,看看她敢不敢给自己泼上? 她知道自己只要出去,王翠花肯定给自己泼上。 她已经准备豁上了,就让王翠花泼一身粪水。 然后她要回去纠集自己的儿子,让儿子给她们的母亲报仇。 谁让你们一个个几了还不娶媳妇,惹得你们的娘被人指桑骂槐,然后闹出这么大事的! 大仓娘其实是想借题发挥,把事搅和得大一点。 重点还是要刺激自家老大。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连个老婆都没有,更别说“后”了。 因为你们不娶老婆,让你娘跟着受侮辱。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大仓娘不怕被泼粪水。 可是大哥一家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出去挨泼的。 两家就这样隔着院门对骂,僵持起来。 那些叔伯兄弟一看劝不住,只好去找村干部。 几个村干部赶来调停,可是根本就不管用。 魏春平听老婆的,而他老婆疯魔了,誓死报仇。 谁劝也不行。 几个叔伯兄弟一看这事真的很难收场了。 照这样下去,春芝很难保得住。 因为她不可能一直在春安家里待着。 她总有往回走的时候吧? 那时候照样会被截住。 兄弟几个一商量,只能给大外甥打电话了。 于是去村委,给大仓打了个电话。 巧得很,大仓正好在县城。 一听母亲被二舅一家堵在大舅家了,非得要给她泼一身粪水不可。 大仓立马怒了。 他跟母亲是一样的心情。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以前的时候,二舅家跟自家不上门了,就是无情无义,也无所谓了。 自己舍命救了二舅,二舅居然一点都不感恩。 也无所谓了。 可是现在,他们居然把母亲堵住了,还要泼粪水。 大仓的新仇旧恨一下子上来了。 他给冯长民打了个电话,报警。 就说自己母亲走娘家,被人堵住了,希望警方出面给解救出来。 冯长民给夏山派出所的孙所长打电话,指示如此恶劣的事件,必须严厉打击。 等到大仓驱车赶到姥姥家的时候,现场已经恢复平静。 魏春平两口子已经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孩子也吓得跑回家去了。 大仓走进来,看到了屋里一脸怒气的母亲,他问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大仓娘一见儿子,一肚子的怒气顿时冲他发作起来: “你娘今年也快五十的人了,人过四十大半辈,我都土埋半截的人了,到现在连个儿媳妇没看上。 你到底为什么不给我找个儿媳妇啊?” 大仓让母亲火得一头雾水。 弄来弄去,这事怎么还怪到自己头上来了。 大舅叫外甥到外边来,把今天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大仓才知道二妗子指桑骂槐,揭了母亲的短,让母亲受不了了。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自己内心,其实是有心上人的。 要说喜欢,要说内心深处真正希望天长地久在一起的,当然是英子啊! 英子自从来到自己家,就是对大哥最依恋,而且,她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了大哥天经地义的媳妇。 那时候当大哥的也不过九岁,心智还不成熟。 当别人跟他开玩笑,常常问他:“你媳妇呢?” 他心里还甜滋滋的。 感情这事,是双向的。 就是说,你对某个人感情深,不全是因为你喜欢她。 除了喜欢,还有就是来自于对方对自己感情的共鸣。 这种事就是一种相辅相成的正比例关系。 因为你对我好,所以我就对你好。 因为我对你好,你就加倍对我好,于是我这边也加倍…… 最好的感情大概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 可是渐渐大了,懂事了,明白自家不能施恩图报,不能把英子当童养媳。 大仓就希望自己赶紧娶上媳妇,不要再让英子对自己抱有幻想。 就把英子当成自己最亲的妹妹算了。 后来跟黄秋艳的亲事散了,大哥看得很清楚,英子又恢复了对大哥的希望。 当大仓在木器厂跟郑淑叶日久生情之后,他又想赶紧跟郑淑叶结婚,断了英子的念想。 没想到因为自己母亲跟对方爸妈思想观念的碰撞,自己跟郑淑叶的关系成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虽然后来俩人一直保持很亲密的联系,但是谁也不敢提起婚嫁之事。 无解的难题嘛! 然后郑淑叶出国留学去了,这事更是变得遥远。 可他对郑淑叶,包括郑淑叶对他,俩人心里都装着对方。 所以一直拖到现在。 再说大仓拥有后世的思想观念,别说现在才二十五岁,就是三十来岁,结婚也不算晚。 既然心有所属,而现在时机还没成熟,那就再等等呗。 知道母亲很着急,可是感情的事,也不是将就将就就可以的啊! 这事真的没法照顾母亲的感受。 然后再说到二仓,那个笨家伙去年高考,只考了本省一个师范学院,大专。 这还是在大哥整天一对一给他辅导,开小灶的结果。 考上师范,也是要转户口,吃国家粮了。 而且他还在上学,最早也要等到毕了业,参加工作再结婚吧。 只能希望母亲再坚持坚持了。 可是看着母亲因为被打了脸,揭了短,那种又伤心又愤怒的样子,做儿子也是十分地于心不忍。 他就想怎么安慰安慰母亲? 或者,说个什么话题,让母亲分分心,不要过分关注儿子的亲事也好啊! 突然,大仓突然想到一个绝好的话题。 他挨挨挤挤地坐在母亲身边,小声嘟囔说:“娘,前几天小郑给我来信了,她说很快就要回国——” “回国管什么用?”母亲就像一只烈犬一样猛然叫道,“以前她没在咱们国家吗?不是说了,咱不招给她家!” “可是我听她的意思,现在她爸妈的思想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不用招女婿了。” “真的?”母亲两眼放光,一下子扭回身子,盯着儿子,“你不会是骗我吧?” “我干嘛要骗你。”儿子嘟囔,“我又没有打光棍的瘾,现在不急着找,不就是等她嘛。” “哦——”母亲盯着儿子,沉思起来。 儿子说得有道理。 不过她在惊喜之后,还是感觉有些遥远。 儿子观察着母亲的样子,继续说道: “那天接到小郑的信之后,我就在想。 要是小郑回来了,她爸妈也不让她招女婿,我就能马上跟她结婚吗?” “为什么还不能马上结婚?”母亲立即问道。 “我是在想,你看俺姐姐比我还大五岁,一个人领着俩孩子这么不容易。 我觉得吧,现在还是要赶紧替姐姐想想办法,让她再找个人,帮帮她。 至于我的事,只要小郑回来,那就很容易解决。” “我怎么听着你又在找理由?”母亲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过毕竟牵涉到自己最疼爱的侄女,还是忍不住顺着儿子的话头说道: “你说的对,小红就是应该再找个人了。 可她带着俩孩子,也不是那么好找啊?” 儿子赶紧问道:“娘,你觉得鹅拧怎么样?” 【作者题外话】:这一章昨晚就发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显示?加上几句重新发布看看哈…… 333 必须闷头做事 “鹅拧?”老大这个提议让母亲感到很意外,“他可是比你姐姐小啊!再说,他家现在条件不错,我听国成媳妇说过,他不要二婚的。” 国成媳妇当然就是刘媒婆,她给鹅拧撺掇亲事,也忙活好几年了。 鹅拧他娘给的供奉收了不少,但直到如今鹅拧还是光着棍子。 以前刘媒婆坑人钱财都是狠狠下手一锤子买卖,没想到鹅拧这里成了她长期的榨油机。 几年过去,连如此贪心的刘媒婆都感觉亏心,再拿鹅拧娘的东西,手就有些软。 她也是生怕村里人误会她贪心,为了长期榨油而故意给鹅拧的亲事设置障碍。 于是经常出来跟人漂白,表示自己为了鹅拧的亲事已经是费尽心力,只是鹅拧高不成低不就。 而且明明自己是大龄青年,娶个漂亮小寡妇也是可以的,可他非得大闺女不娶。 这才一拖再拖下来。 这些情况大仓娘也是了解的。 当然最让她意外的,是鹅拧比她的侄女岁数小。 她们这代人思想固化了,在婚姻关系上,认为男人比女人大是天经地义,大多少都不意外。 但是女大男小就不能理解了。 自古以来,哪有老婆比男人大的呢? 大男人小女人,就像男人和女人的生理特征一样,老天爷就是这么设计的。 如果老婆比男人大,岂不是买一套茶壶茶碗,茶碗比壶大? 大仓看看他大舅:“大舅,您觉得找个比姐姐小两岁的,合不合适?” 大舅摇摇头:“还是找个比你姐姐大一点的吧,男人比女人大一点,知道疼人。” 大仓一头黑线,这思想,确实够僵化的。 “我觉得岁数大小,也得分谁。 俺姐姐今年三十了,可是我跟她上南方,那些不认识的人有时候都把她当成俺妹妹。 看起来也就跟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大。 要是别跟鹅拧说俺姐姐的实岁,就说今年才二十二。” 大舅被吓一跳,看怪物一样瞪着外甥: “大仓你从来都是有一说一的孩子,怎么这张嘴现在变得像刮风似的? 明明三十了,跟人说二十二? 这不成骗人了! 咱们不干那样的事!” 大仓娘的眼睛却是明亮起来,得意地说: “要说小红才二十二是有点骗人。 可俺侄女就是不装年纪。 咱要不说,谁也看不出她都俩孩子了。 跟现在那些二十三四的大闺女比起来,一点都不比人家差。 就是十八的大闺女,论身材论相貌,能比过俺侄女的还没几个呢!” “对啊对啊,”大仓点头附和,“侄女随姑,这都是随她大姑。” “那当然啦,”大仓娘眉飞色舞地说,“你个小兔崽子是不知道,你娘那十八九的时候,就跟你姐姐现在一样漂亮。” “是啊是啊,”老大继续点头附和,“俺姐姐今年三十。” 唔? 大仓娘见儿子的脸上怎么好像透着坏笑的样子? 这才琢磨过来,合着你娘十八九岁的时候,看起来像三十! “你个小兔崽子!”大仓娘抓起扫炕笤帚就抽儿子。 老大赶紧躲到大舅背后。 “要不然这样,”大仓又像是想起什么: “上次我陪着姐姐去织里,哦,就是南方一个做服装的地方。 有个大老板还偷偷问过我,打听姐姐结婚没有? 他就是看上姐姐了。 那个老板很年轻,也就是三十岁左右——” “不行!”大舅斩截地打断外甥的话: “南方人太精明,咱玩不了,再说隔着这么远,咱知道人家是什么情况?安的什么心? 要是有点什么事咱们也不知道,还不得整天挂心啊!” “哎,”大舅突然转身看着大仓娘,“大仓说的那个什么宁,你知道他的根底不?” 大仓娘说道:“都是一个村的,再说鹅拧这些年跟大仓走得近,那肯定是知根知底。” “那他为什么年龄那么大了娶不上媳妇?肯定有问题吧?”大舅追问。 “嗨,他还确实没什么问题,就是小时候让鹅拧着了,有点疤瘌眼,也不妨碍。” 哦! 大舅沉默了。 看得出,大仓提出一个表姐要嫁到南方的可能,把大舅吓着了。 让他觉得小红就是找个比她小的男人也行,只要知根知底,没有毛病就行。 大仓娘看着儿子:“可是鹅拧那条件,找个大闺女又不是找不着。 你姐姐还带着俩孩子,娶你姐姐他肯定觉得屈了。 我觉着上赶着的事儿咱不干。” 大仓暗暗好笑,鹅拧要是能娶自己表姐,对他来说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他还能觉得屈了? 不过,不管是大舅还是母亲,他们只知道小红这几年在县城搞服装干得挺好,但是能好到什么程度,他们不能了解。 对于大仓娘来说,同样如此。 她只是感觉自己老大在外边干得挺欢,至于老大具体干着哪些产业,挣了多少钱,到底是负债还是盈利,这些都不是很清楚。 问起来,老大也是含糊其辞的,说不很明白。 所以说,家里人除了英子,其他成员都没认为自己家特别有钱。 其实,对于大多数有孩子在外打拼的家庭来说,基本都是这种情况。 只知道孩子在外边干得挺欢,至于具体的经营情况,就不是很了解了。 甚至还有极端的例子。 比方大仓娘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一群妇女肯定一边洗衣服一边各自吹牛逼啦。 也有的恭维大仓娘,跟她说: “看看你们家大仓,自己有货车,还能买上那样的小卧车。 前两年县长才坐吉普车,省里的大干部才坐小卧车呢。 你家大仓都赶上省里的大干部啦!” 好多妇女都跟着附和,说对啊对啊,大仓比县长都厉害。 说归说,有的确实感觉大仓自己有小卧车很了不起,但是也有的妇女跟着附和,其实语气酸酸的。 就是有那种酸葡萄心理。 其中一个姓田的妇女被这种激扬的气氛感染,不甘落后地说起了她在外工作的孩子。 她的一个闺女去南方投奔了一个远房亲戚,据说挣钱不少。 然后这位妇女就跟大家伙形容她闺女多么厉害: “她现在都不大用干活了。 平常就是接待大老板,陪着唱唱歌,跳跳舞。 她还说了,整天都有大老板开着小卧车来接她出去玩儿。 喝酒捞肉,送回来还给她不少钱呢!” “哦,是吗,这是什么工作,这么好?”有的妇女羡慕极了。 或者说,大多数妇女都很羡慕老田家的闺女工作真好。 大仓娘这位文化人却是琢磨着不大对头。 一个农村闺女,出去以后什么活也不干,就是接待接待大老板,整天喝酒捞肉,唱歌跳舞,人家还给她很多钱? 这可能吗? 吹牛逼的吧? 老大回家的时候,母亲就跟他说这事,儿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应该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工作,是真是假? “那是真的。”儿子回答,“在南方那样的工作很普遍了,咱这里发展得慢,你们不知道而已。” 大仓娘从儿子这里得到准确答案,就不再认为那个妇女是吹牛逼。 从此见了她还由衷地表示深深地祝福,老田家也终于过上好日子了! 果不其然,很快那妇女家就起新房子,买最好的家具,给儿子娶漂亮媳妇。 得了闺女的劲儿,在村里也算富裕人家。 老田两口子在村里也腆胸叠肚的。 所以说,大仓娘知道侄女在县城卖服装,到底干得怎么样,能挣多少钱,她一点都不了解。 有时候还为侄女心酸。 觉得侄女好好的日子离了婚,逼得一个人漂流到县城做买卖,还得带着俩孩子,肯定很累,多可怜啊。 甚至侄女来看她的时候,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状态很好,大仓娘都认为那是侄女怕她大姑伤心,故意装出来的。 可是侄女也不能跟大姑实话实说,告诉她自己有好多好多钱了。 因为,但凡是大仓的至亲,这几年做生意起来的,无一例外都接受了大仓的建议,那就是“闷头做事,低调做人”。 334 规避风险 比如说他的小姑梁秀香,这几年发展得很快。 农修厂在她承包伊始,就开始生产农机配件。 这正赶上农机数量快速发展,而维修和配件却远远滞后的时期。 也就是说,梁秀香的农修厂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 一开始的时候,城关镇农修厂的服务范围也就限于本县。 可随着生产能力的提高,配件型号越来越齐全,各种配套服务越来越完善,农修厂的业务区域越来越拓展。 过了两年,大仓手里的大货车越来越多,他想要把自己的大货改造一下。 他画了图纸,亲自到农修厂的车间帮助搞研发。 当时就研发了两种东西,一是断气刹,二是增压器。 确切点说,他们这也不是搞研发,因为这两种东西在国外的车辆上已经出现。 但是国内的车辆现在全部是排气刹,一直到九十年代中后期,才渐渐普及断气刹。 排气刹改断气刹,其实改动不大,就是在每一个轮子的刹车上加装了气缸和弹簧而已。 可就是这一小小的改动,让车辆的安全系数大大增加。 排气刹的刹车原理,就是通过气压推动皮碗,达到刹车的目的。 可是如果遇到打气泵损毁,或者气路堵塞,或者气管子漏气等情况,导致气压降低,刹车就会失灵。 而前述可能出现的故障,那是相当常见的。 于是刹车失灵的情况也会时有发生。 而排气刹的原理则是汽车在不启动的情况下,是处于刹车状态的。 启动汽车,打气泵产生足够的压力,把刹车顶开,车辆这才能够行走。 一旦出现打气泵或者气路的故障问题,气压不足,最坏的情况就是车辆刹住,无法行走。 这比开着开着刹车失灵要好多了。 另外就是发动机增压器。 别看这东西对发动机改动不大,但是能大幅提高发动机动力,同时也就能够节省燃料。 这套设备主要部件就是增压涡轮,另外还要加上一个给废气降温的中冷器,技术原理相对简单。 但是对于涡轮增压器的质量要求却是很高,因为涡轮要在高温高压的环境中高速运行,各种部件极易损毁。 当然,这些技术难题,都难不住工科出身的梁进仓。 帮着农修厂的技术人员攻克难关,造出第一批断气刹部件和增压器部件,梁进仓先把自己手里的大货车全部进行了改造。 好在这还是一个没有立法禁止私自对车辆进行改型的年代。 不管是交警还是交通部门,都不会管你。 如果到了后世,对车辆进行这样的改动,搞运输就别想挣钱了,擎等着被交管部门罚死吧。 梁进仓的车辆经过这两项改造以后,车队的事故率达到一个相当低的水平。 另外因为发动机动力加强,运输能力大大加强。 同样的车型,比别人的车拉得多,跑得快,耗油还少,更不会害怕出现刹车失灵的情况。 当然也就大大提高了单位车辆的盈利能力。 梁秀香的农修厂以这两套超前于时代的设备为契机,渐渐开始涉足生产汽车配件。 农修厂也就渐渐显露出规模不够大的问题。 梁秀香数次跟大侄子商量,不再承包农修厂了,而是自己建厂。 而且要建大厂。 小姑现在是财大气粗,而且在大侄子这个“天才”的帮助下,为厂里培养起数名技术骨干。 也就是说,技术、资金都已经完全到位,就差着一个规模很大的厂区,让她大展宏图了。 可是大侄子就是压着不让小姑施展。 只是让小姑把资金尽量往研发方面投入。 告诉小姑,你近几年的任务,第一重要的是建立一个过硬的技术班底。 第二重要就是发现和培养销售人才。 也就是说,厚积薄发。 等到真正做到底蕴无比深厚之后,再突然爆发。 小姑有些不大理解侄子的用意。 明明只要扩大厂区就能大展宏图,不管是资金,还是技术力量,都足够使用。 为什么还要一直压着呢? 但是疑惑归疑惑,小姑还是听从了侄子的建议。 因为她从一开始承包农修厂,就是因为听了侄子的建议。 在以后的经营过程中,侄子那逆天的研究能力和自学能力,为农修厂提供了超前的、雄厚的技术支持。 在经营方面的建议,也是每言必中。 小姑早已经把侄子当成诸葛军师了,那是言听计从。 即使不理解侄子为什么要让自己窝憋在一个小小的农修厂里,小姑依然是采纳侄子的建议。 只能是厚积薄发了。 到今年的8月份,爆发了抢购潮,国家在价格闯关失败的情况下,痛定思痛,迅速调整一系列经济政策。 其中,对私营企业的放宽政策改为收紧。 改开以来规模和力度最大的、针对私营企业的整顿运动开始了。 整治首先是从对私营企业的偷税漏税打击开始的,然后是开始清理整顿国营体系外的新兴企业。 来自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压力,使很多私营老板产生极大的恐慌之心。 因为改开时间仅仅十年而已,人们仍然对十多年前的极左年代记忆深刻。 很大一部分私营老板恐慌之下,有的把厂子交给集体,有的则是直接外逃。 甚至很多的个体工商户都吓得关门停业。 10月16日的《经济日报》在头版头条承认,“近一段时期,一些地方的个体工商户申请停业或自行歇业,成了社会的一个热点话题”。 梁秀香的农修厂从性质上来说,还是属于集体经济,个人承包而已。 算得上是红顶企业。 不在清理、针对之列。 算是逃过一劫。 但是这种政策收紧的态势,也是把梁秀香吓出一身冷汗。 然后回忆起大侄子这几年一直压制自己大展宏图的冲动,小姑简直要把侄子奉若神明了。 这小兔崽子是怎么知道经济高速发展的过程中,还会突然来个急刹车的呢? 大仓手里的车辆不少,但是这小子规避得很是巧妙,车辆户口都分散到手下人名下。 另外他的矸石砖厂、水泥厂等产业,这都是给煤矿解决难题,打扫垃圾的,不会被清理。 还有他的批发门市,在7月份之前就囤积了大量的商品。 等到8月份发生抢购潮,所有囤积的商品都被抢购一空。 不管是仓库还是货架都卖空了以后,门市就停业了。 这可真是太让小姑叹为观止了。 然后再说说表姐魏红。 她因为拥有表弟这个贴身的狗头军师,这几年的服装生意那就像坐了火箭一样直线蹿升。 九十年代以前,甚至包括九十年代初期,刚刚从农业社会向商业社会转型的初期,还是处于一个卖方市场的状态。 这时候的人投资做生意,基本上就像种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投入很少,没几年的功夫,就会迅速挣下第一桶金。 只要你不是傻子,别卖给人东西还倒找钱,那就没有不挣钱的买卖。 等到以后,转化为成熟的商业社会,那就变成买方市场。 不管是产品还是服务,都达到饱和,继而过剩,生意就越来越难做。 这时候再投资,基本上就变成了转基因种子,你埋进土里一粒种子,不但不会长出万颗子,时间长了,连这颗种子也会腐烂掉。 血本无归了。 何况魏红这个狗头军师不但有逆天的经营眼光,还有一个重点跑南方线路的车队。 也就是让她提前拥有了后世便利的物流服务。 表弟还经常陪着表姐去南方,比方说织里那样的服装基地,去订货。 甚至表姐在狗头军师的帮助下,开始注册自己的服装品牌。 也就是说,面对这么广阔的市场,提前拥有了物流服务,还用上了后世先进的经营理念。 表姐天时地利人和全有了,她的生意不坐火箭蹿升那就不正常了。 这样做上几年,表姐跟小姑一样,也是感觉现有的生意规模已经限制了自己的发展。 做到这个份上,哪怕表姐再保守,也不知不觉雄心勃勃要拓展事业,大展宏图。 小小的县城已经盛不下她了。 她连市里都不想去,直接想去省城做服装批发,生意要辐射全省。 狗头军师就像劝说小姑一样,要求表姐加强自身的专业修养,深化经营理念,卧薪尝胆,厚积薄发。 表姐虽然不理解,但跟小姑一样,因为对大仓的迷信,还是无条件接受了。 抢购潮到来的时候,表姐把手里的货物全部打了出去。 清空之后,听从表弟的安排,关门歇业了。 其实表弟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让表姐关停县城的生意。 养精蓄锐,准备去省城大展宏图。 可是表弟知道,姐姐一个人去省城,会面临许许多多的困难。 而自己这个狗头军师,也不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照顾。 姐姐肯定会独木难支。 所以,他认为姐姐要想去省城,就必须有一个绝对可靠的帮手。 最好就是姐姐找个可靠的人结婚,两口子一块儿去省城。 比方说,鹅拧。 现在正好趁着在大舅家里,母亲和大舅、大妗子他们都在,大仓就正式把鹅拧这个名字提出来。 意思是表姐可以考虑考虑鹅拧。 一开始大舅接受不了女大男小的年龄模式。 可是大仓拿出一个虚无的南方大老板,立马把大舅吓得投降,退而求其次,感觉只要是本地人,比女儿小两岁也无所谓。 大仓娘主要的顾虑就是,鹅拧这些年做生意做得比较好,小日子很富裕。 而且鹅拧小时候是疤瘌眼,大了以后这个疤瘌眼不但不难看,似乎还能起到装饰作用。 本来鹅拧如果忽略疤瘌眼的话,那也是很帅气的大高个。 现在疤瘌眼给他长相反而加分了,那就更帅气了呗。 到了现在这个年头,跟以前还不大一样了,以前男的但凡过了二十五岁,基本就是光棍。 加上这些年由于计划生育抓得紧,没有出生证生孩子会被罚得很惨,可是如果早婚,少男少女睡到一个被窝里,他们能忍得住不造小孩吗? 所以结婚年龄比以前晚了,好多都能坚持到够了年龄,登记以后再结婚。 也就越发显得鹅拧这个大龄青年不是很贬值。 这样一比较,小红比鹅拧大两岁,还离过婚,更是带着一子一女。 大仓娘就开始自卑,感觉侄女配不上鹅拧。 然后想到如果俩人不般配,鹅拧娶了小红感觉自己亏了,屈了自己大青年,别别扭扭的,日子也过不舒服。 大仓了解到母亲的想法,也不急于给她解释,只是当着众位长辈的面儿,跟他们说道: “我跟鹅拧关系最好了,我可以先探探他的口风。 只要他自己不觉得亏,甚至他就看上俺姐姐了,鹅拧的人品是值得信赖的。 我觉得他跟俺姐姐还相当般配。” 大仓娘感觉这话也有道理,探探口风总是可以的。 反正,只要鹅拧有一丝半点的不满意,这事咱们就不勉强。 335 她就更猖狂了 就这样,大仓提议想把表姐介绍给鹅拧,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大舅一家和大仓娘都表示了初步的认可。 算是达成了初步的一致吧。 大仓娘是急性子,既然大家都达成初步认可,那就赶紧去问问鹅拧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吆喝着儿子赶紧回家。 娘俩刚从大舅家出来,就见姥娘眼泪汪汪地从西边胡同转过来。 她这是刚从老二家回来。 春平两口子被派出所给带走,几个孩子在家里哭,当奶奶的心里跟着难受。 还有就是担心老二和媳妇,不知道会不会坐牢啊? 刚才春平两口子被派出所带走的时候,姥娘和姥爷让春安跟着去派出所,看看能不能两口子保出来。 可是魏老大坚决不去。 老二两口子那是活该。 得亏派出所的人赶来,要不然两口子没完。 而且有越演越烈之势,因为他们听到王翠花要求春平去石子场,把那里干活的都叫来,想要强攻。 王翠花发了毒誓,今天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把这罐子粪水泼到魏春芝身上,要么她死。 现在她已经被抓到派出所去了,看她怎么死吧! 可是姥娘姥爷狠不下那个心去啊! 对于老实巴交的老农民来说,人一生最可怕的事,那就是摊了官司,动了官府。 现在春平两口子被抓走,那就是塌天大祸。 看着姥娘和姥爷那可怜的样子,大仓怎么忍心让他们受折磨,只好实话实说: “姥娘,是我报的警,我是原告。 我这个原告不去,派出所不会把俺二舅和二妗子怎么样。 你们不用着急,我现在就去派出所,把他俩保出来。 保证不用天黑,他们就回来了。” 老两口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默然不语。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这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得大仓啊! 再说也幸亏他报警,不然的话,今天这事怎么收场? 现在大仓答应去派出所把二舅和二妗子保出来,老两口算是放下心来。 又开始深恨老二两口子。 觉得把他们抓去教训教训也应该! 大仓开车把母亲送回家,然后才去夏山派出所。 大仓娘有关于兄弟和兄弟媳妇的事儿,一句话也没说。 既没表示仇恨,也没有嘱咐儿子尽快把你二舅和二妗子保出来。 从今天开始,她已经无所谓了。 对这个从小最疼爱,成家立业后让她最伤心的弟弟,已经没有爱也没有恨。 只想从此权当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号人。 倒是一再叮嘱儿子赶紧回来。 回来把鹅拧擒过来,探探他的口风。 现在大仓娘满肚子就是要给侄女找个知冷知热的人。 大仓对母亲笑道:“我就是早回来也没用,鹅大哥傍黑天才能回来。” 鹅拧现在的职业——怎么说呢? 很难形容。 当然,按性质来分,他是搞服装生意的。 他在县城有个固定的进货渠道,那就是从那位漂亮的女老板手里拿货。 至于销售方式,很奇怪。 他既没有自己的店铺,现在也自己也不赶集了。 这小子其实很有思想。 自从在美女老板那里学到了一些全新的营销概念,比方说品牌意识,比方说区域经销,等等等等。 他就感觉自己以前那种单纯靠自己一个人倒买倒卖,实在是太笨了。 效率太低。 你一个人就是再能干,赶集的时候就是再能卖,你一天也就赶一个集。 你不可能像孙悟空似的有分身术,同时赶好几个集。 但是他就想学孙悟空。 做法就是跟美女老板签了很大一个合同,拿下了本县所有空白集市的独家销售权。 这么多的集,他一个人肯定赶不过来,其实他签下这个合同,就是打算不再亲自赶集。 他雇了十几个人,带着这些人,手把手教他们怎么赶集卖衣服。 然后给他们划定区域,让他们替自己赶集卖衣服。 他当老板。 负责进货,退换货,以及各种协调。 虽然他不再赶集,其实比亲自赶集还忙。 整天骑着一辆幸福250摩托车,轰轰地穿梭于各个集市之间,以便于发现问题,现场指导。 村里人对鹅拧是既羡慕又嫉妒,加上他偏偏骑着那样一辆摩托车,叫什么,250? 二百五! 但是不管怎么说,鹅拧这种模式,那也是大发其财。 在这个处于卖方市场的时代,老百姓渐渐富裕,手里活泛了,缺的就是衣食住行各种生活物资。 老百姓的购买需求旺盛,而同行的竞争又极其微弱,这生意真的是太好做了。 虽然领导着十几个并不省心的手下,鹅拧是累并快乐着。 以前自己赶集的时候,他都是坚持到最后,等到集上的人几乎全部走光他才走。 现在比以前更忙,下集以后还要跟每个手下算账,盘点货物,看看哪些品类又需要补货了,一直忙到傍黑天才回家。 大仓对鹅拧的心理现在如掌上观纹,他心中有数,母亲着急,反而让他暗暗好笑。 又抚慰母亲几句,大意是一些事不要放在心上,快乐是一天,不快乐是一天,把那些烦心事都忘了吧。 其实就是心疼母亲。 看她表面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今天差点被兄弟媳妇泼粪,从而对最亲的弟弟绝望。 这种感觉肯定很糟糕。 等他开车到了夏山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间。 下了车刚锁好车门,就见从旁边办公室蹿出一个人,像下山猛虎一样朝他冲过来。 冷不防的,把他给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表弟魏阳。 嗯,二舅的大儿子,大表弟。 前几年的时候,二舅家跟自己家几乎不上门,所谓的“几乎”,指的就是偶尔逢年过节的时候,二舅也让魏阳跟着他大伯,去大姑家敷衍一下。 二舅无情无义那是他的事,跟孩子无关,大仓一家对来走亲戚的魏阳还是不错的。 表兄弟能有什么仇恨啊,肯定还是有亲情的。 只不过后边几年,二舅家自从开石子场,日子越来越富裕,一家人越来越膨胀。 魏阳也就不再到大姑家来了。 表兄弟也好几年没见了。 魏阳今年也得十八了吧! 几年不见,魏阳也窜了个,长得也越来越帅了。 大仓暗想,怪不得听大妗子说二妗子膨胀,感觉她家不管哪方面都是无人能敌。 不得不承认,魏阳在外貌方面,确实跟他大姑家的大表哥一样,长成个好青年了。 魏春平有钱,这几年卖石子,交往人也不少,在镇上也有一定的人脉。 自从魏阳初中毕业以后,他就挖空心思想给大儿子找份好工作。 镇上招联防队员,魏春平也送了不少礼,找了好几个人。 奈何偌大一个镇,比他有人脉,比他有钱的人家大有人在。 魏阳最终没能当上联防。 没想到后来因为热闹那事,联防队全部清退,重新招募。 这次魏春平下了血本,而且以前那些最有竞争力的已经没有竞争资格。 魏阳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联防队员。 大概这也是王翠花更加猖狂的动力源泉。 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在夏山派出所上班了,也就是说,她们家也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 所以她们正在围攻魏老大,派出所来人的时候,王翠花一点都没害怕。 还咋咋呼呼地跟出警的人说: “俺儿叫魏阳,也在派出所上班,跟你们是同事。 魏阳呢,他怎么没来? 我还在等着他来,把那个母老虎抓起来呢!” 好吧,带队的干警命令手下的联防队员,把这个闹事的母老虎给抓起来。 公老虎也被铐起来,推到偏三上,让他们两口子很局促地蹲在挎斗后面的备胎上。 两口子戴着铐子,拼死抓着备胎,一路之上这才没有跌下去。 受老罪了。 两口子十分纳闷。 这些人跟自己儿子是同事,为什么一点面子都没有? 没错,这些联防队员跟魏阳是同事。 他们也没想到这两口子是魏阳的父母。 一开始听他们自报家门的时候,联防队员觉得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总得给点面子的。 可是带队的干警不吃这一套,根本就不看谁的面子。 严令把闹事的两口子铐起来,并放到挎斗后面让他们受罪。 随行的队员肯定要听领导的,也就毫不客气了。 回来以后对两口子进行了简单询问,就关起来不闻不问了。 等到魏阳和几个联防队员巡逻回来,才惊闻自己的父母被抓起来了。 336 想都不敢想 魏阳赶紧跑去看望,还给父母送水喝。 可他没办法救父母出来。 因为他去求所长,所长冲他笑笑,让他滚出去。 这下他连送水都不可能了。 明明他在这里上班,可是自己父母被关着,他却无能无力,魏阳既焦急又痛苦。 正在上蹿下跳地想办法,他院里进来一辆车,大表哥从车上下来。 这才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呢。 魏阳眼都红了。 方才给父母送水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母亲被大姑泼了一身粪水,反而被抓到派出所。 这一切的仇恨,都在大姑一家人身上。 看到大表哥,他跳出来,就像跟表哥拼了。 可是刚冲到表哥面前,还没开始拼,就听到所长的笑声:“小梁啊,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下班了。” 魏阳骇然回头,就见所长站在窗前,就像见了多年的老友一样笑容可掬。 魏阳顿时蔫了。 他万万想不到,表哥居然跟所长这么熟。 所长的熟人,他还敢跟人家拼命吗! 只好恨恨地往旁一闪,低声说道:“是不是你报警把俺娘和俺爹抓来的?” 大表哥没理他,先抬手朝着屋里的所长打招呼:“孙所长,让您久等了,我马上进来。” 说完,瞥一眼表弟:“事情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魏阳反问一句。 “我刚刚从姥娘家回来,你说我知不知道!” “既然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大姑泼俺娘一身粪水,为什么你还报警把他们抓起来?你讲不讲理?” “你家离着俺大舅家那么远,你大姑站在你大舅家的门口泼的粪水,为什么会泼到二妗子身上,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呃! 魏阳一时语塞。 没错,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按理说,他娘几乎不到爷爷奶奶那边去。 今天她到那里干什么去了? 方才送水的时候,父母也没有提到这个问题。 只是痛哭流涕地诉说母亲被大姑泼了粪水,现在居然还被抓起来,成了在派出所挂了号的人,你父母要冤死了。 魏阳肯定是怒不可遏,只是没有细细推究其中的细节。 “你去问问二舅和二妗子,让他们说实话,从头到尾到底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你过来跟我说,咱们商议商议这事怎么办?” “可是——”魏阳犹豫一下,“他们说那是我的父母,得避嫌,不让我过去。” “你跟我过来,我跟他说。”大仓说着把手里的皮包塞到腋下,领着表弟进了所长办公室。 孙所长已经给小梁泡好茶了。 “孙所长,这是我表弟。”小梁指着魏阳介绍说,“你们抓来闹事的那两口子,是我二舅和二妗子,你让魏阳过去问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所长瞥了魏阳一眼:“你去问问,把事儿问明白了过来汇报。” 魏阳意味深长看一眼表哥,转身出去了。 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了。 他们这些干联防的,在干警面前,就是些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杂役。 至于所长,那是他们的最高长官,平常连对话的资格都几乎没有。 可是万万想不到,大表哥好像可以随意指使所长! 看着表弟出去,小梁把办公室的门闭上了。 然后从皮包里掏出两条中华烟,塞到孙所长手里。 孙所长肯定要拼命挣扎,表示怎么好意思要小梁你的烟呢。 可是很快就被小梁制服。 只好无奈地用指头虚空冲着小梁很不满地点了点。 然后把两条烟放到办公桌抽屉里。 礼多人不怪,小梁长了个人老成精的脑子,这些道理焉能不懂。 前几年的时候,跟领导干部交往,只要你这个人能力强,诚实正直,就能得到领导的赏识。 然后就能跟领导正常交往。 这几年,实用主义越来越大行其道。 精神品质渐渐让位。 物质利益越来越占据了主导地位。 所以说,不管跟谁打交道,关系再好,也不能空口说白话。 总得物质利益开道,然后才谈感情。 小梁坐在所长办公室的沙发上,跟所长喝茶,闲聊。 一会儿魏阳敲门进来了,低着头,向所长汇报。 确切地说是向大表哥汇报。 因为所长一直不跟他说话,都是大表哥跟他对话。 魏阳因为方才看到大表哥跟所长的关系,很受打击。 过去向他父母问话,情绪相当激动。 简直比陌生的凶恶狱卒过来问话还要残暴。 把魏春平两口子吓坏了。 很快就说出实情。 连带前番大仓去送货,自家没有理会大仓的苦苦哀求,末后突然抢购潮,让你的父母后悔不迭。 所以看到你大姑来了,你娘气不过,就去指桑骂槐。 然后就被泼一身粪水……云云。 魏阳毕竟年轻,面皮儿薄,比较耿直。 一听这事的来龙去脉,分明就是自己母亲去找事,大姑才忍无可忍的。 然后你们堵着门非得给大姑泼回去,让表哥知道了,他能不救自己的母亲吗? 魏阳暴跳如雷。 简直恨不能招呼几个联防队员,给这两口子上刑了。 魏春平两口子吓得差点拉一裤裆。 魏阳这不是就给大表哥赔礼道歉来了。 一看表弟那惭愧的样子,都恨不能给表哥跪下了,正义在手的大表哥居然很惶恐: “阳阳,你可别那么说,这事我也不对。 俺二舅二妗子,毕竟是我的亲舅亲妗子,我一个当外甥的,亲自报警把亲舅亲妗子抓起来。 这是大逆不道。 你回去跟俺二舅和二妗子替我认个错。 我这也是逼急了,因为听说村干部都劝不开,再不解决非出大事不可。 我当时在县城,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只好报警出此下策。 咱们表兄表弟的都年轻,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你也得原谅表哥!” 诚恳认真的一番话,说得魏阳眼泪汪汪的。 然后大表哥又跟孙所长说,表示自己这个原告撤诉,毕竟是自己的亲舅亲妗子,自己原谅他们了。 希望派出所从轻发落。 孙所长就顺水推舟,把人放了。 大仓趁着二舅和二妗子还没放出来,赶紧跟孙所长告辞,提前溜了。 说实话,母亲对她这个弟弟绝望,大仓对自己的二舅同样绝望。 他不敢想象,如果不是自己还有点人脉,有点能力,难道今天二舅就真的帮着王翠花,泼自己母亲一头粪水? ——算了,这些事不想也罢。 以后对于二舅一家,权当不认识。 天已经黑了,赶紧回家吃晚饭。 还要抓紧时间找鹅拧。 关键是母亲这个急性子,尤其又牵涉到她最亲的侄女,一旦提起这个话头,母亲似乎一刻都等不得。 吃过晚饭,大仓打发小四儿去把鹅大哥叫过来。 当然,小四儿可不敢称呼鹅拧为“鹅大哥”。 也就大哥没大没小,不但叫人外号,甚至都叫出个花样来。 还鹅大哥,难道人家姓鹅? 还是说人家是个大鹅啊! 实在是太不庄重了。 这大概就是关系太好,恃宠而骄了吧! 小四儿这小子上学相当聪明,加上大哥的严厉管束,和严格的文化灌输,以及哥哥姐姐们的带头作用,让他的聪明又加上了好学。 学习相当之好。 还在大哥的影响下看了太多的课外书。 今晚大哥让他去传唤鹅大哥,他笑着对大哥说: “我可不敢叫他鹅大哥,他比你大好几岁呢,你居然当着他的面儿公然叫他鹅大哥。 这让我想起一篇古文。” “什么古文?”大哥问他。 “永某氏之鼠。” 大哥笑着朝他屁股踹了一脚:“你把大哥比喻成老鼠了,小兔崽子!” 没一会儿,小四儿带着鹅大哥来了。 然后小兔崽子就主动学习去了。 主动学习,这已经成了家风。 鹅拧看在眼里,很是感慨。 既感慨现如今的孩子条件好,想上学就能上学,很少因为家里穷困而上不起学的。 又感慨小四儿能有这么好的家庭氛围。 你看,大哥曾经考上京城大学。 虽然没去上,那也是实打实考上了。 而且后来大仓还上完了电大。 英子则是考上京城大学,去上了京城大学。 二仓考上师范,在他们自己家看起来很一般,可是这年头,能考上师范,那就是事业编,吃国家粮的。 这在村里能有几个? 三仓那小子,绝顶聪明,虽然很烧包,但是学习成绩没得说。 小四儿有这样的哥哥姐姐,你说他能学习不好吗! 太让人羡慕了。 鹅拧跟大仓一边喝茶,一边羡慕小四儿,各种溢美之词。 “哎哎哎,”大仓表示很不屑地打断他: “这算什么啊,不就是学习好吗,太平常了。 你现在不也是刻苦自学嘛。 我们还是要向你学习。 你看看你这么忙累,还这么刻苦,我看谁也比不上你。” 鹅拧赶紧客气:“这算什么,我这也是当初让那位女老板给感染了,这才知道知识的重要性。” “女老板?”大仓翻翻眼皮,“还是那句话,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鹅拧有些气急败坏:“又说这个话题,我怎么敢啊,想都不敢想。” 337 准备下毒 “好好好,不说不说。”大仓慢条斯理喝口茶,“没看上就没看上,你急什么!” “什么叫没看上就没看上。”鹅拧更急了: “说得好像我看不上人家似的,你这分明就是醋溜我。 你的意思是不是在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要冤死了。 人家那么大的老板,长得那么好,关键人家气质好,我这样的小人物,要是敢想人家的好事的话,对女老板是侮辱,对我自己也是侮辱。 你是没见过她,人家的气质,让你一旦见了,就是发自内心地肃然起敬,绝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歪心思。 这几年以来,我算是她最忠心的客户了,大概我给她销货量最大。 我为什么这么卖力? 除了为了自己能挣钱以外,其实就是想尽量多给她卖货,感觉就是为了报答她,因为她给了我很多帮助和鼓励。 你看哈,她那人一见面,首先让人眼前一亮,感觉长得真漂亮,那身条——额! 然后开始说话,她说话不紧不慢,听着好像很温和似的。 可是你仔细琢磨琢磨她的话,发现一句是一句的,所有事都说明白了,还没有一句废话。 而且每一句话都那么扎实。 就是说一下子就能让你服了,感觉跟她做生意,心里踏实。 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不明白。”大仓摇头,“我没暗恋过一个人,所以没有这种体验。” 鹅拧掐死大仓的心都有了:“你再这样侮辱我,我跟你恼了啊!” 大仓翻翻白眼:“开玩笑嘛,这么一句玩笑话用得着急赤白脸的吗?” 鹅拧依然相当激动的样子:“咱哥俩怎么开玩笑都行,你怎么说我都行,可是不能无缘无故扯上人家女老板,你这样说话对人家太侮辱了。” “刚才是谁说侮辱你的?我开个玩笑,到底侮辱到谁了?” “刚才我说错话了,我不怕侮辱,关键你开玩笑不要再扯上人家女老板。” “好吧好吧,”大仓作投降状,“女神永远是威严不可侵犯的嘛。” “女神?”鹅拧一头雾水,不知道大仓什么意思。 好吧,大仓知道,“女神”这个名词有点超时空了。 “嗯咳,”大仓收起脸上戏谑的表情: “刚才我就是跟你开开玩笑,试探你呢,别当真哈。 现在咱俩说正事,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什么叫为什么!”鹅拧说道,“光棍子货,找不上媳妇呗!” “我看你就是眼眶子太高了,差不多就行了。” “关键现在没碰上个差不多的。” “我听别人说,给你介绍离婚的,或者小寡妇,你都不要,非得要找个大闺女? 上一次你跟我说的那个大闺女,你又嫌人家心气太高。 你这么挑拣,确实很难找。” 鹅拧叹口气:“不是挑拣,确实是没碰上合适的。 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嘛,经过那个老大闺女的事,我受到教训了。 老大闺女是坚决不要了。 因为老大闺女肯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要不然不会老在家里。 我就想找个二婚的,经历过不幸的,懂得珍惜的。 最好就是离婚的女人。 小寡妇也不想要。 总感觉她的男人死了,有点怪怪的,要是黑夜搂着一个被窝睡觉,她男人也跟着来了似的。” “打住。”大仓说道,“我寒毛都竖起来了,别吓唬我。 好了,既然说到这里,正好问题来了。 我给你介绍一个离过婚的,你要不要?” 鹅拧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大仓:“你拜刘媒婆为师了?” 大仓摇头:“没有拜师,自学成材。” “那还是算了,”鹅拧摇头,“就像盲派算卦的一样,无门无派,我信不着。” “少跟我打岔,我是认真的。”大仓说道,“我想把俺表姐介绍给你,怎么样?” “你表姐?”鹅拧想了想,“哦,我知道了,公社里那个放电影的小钟不就是你表姐夫?听说他离婚了。” “没错,我说的就是那个表姐。” 鹅拧摇摇头:“还是算了。” “为什么?” 鹅拧有些迟疑地看看大仓:“你的表姐,我说多了不好。” “你有啥说啥,跟我叽歪什么!”大仓急了。 “额,是这么回事,我听人说,”鹅拧期期艾艾地说: “当然,就是听别人传说,不一定对哈。 人家都说,小钟那么好的人,没想到也离婚了。 肯定是他媳妇不好,或者是不老实,要不然小钟那么正派的人,也不可能被逼到离婚的地步啊。 你别往心里去,这都是传言。 我觉得既然是你的表姐,俺大婶子的侄女子,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大仓很想把鹅拧掐死。 这小子居然敢相信外边的传言! 还胆大包天地把这些话当着自己的面儿说! 是不是嫌命长了? 俩人在这里喝茶聊天,其实大仓娘装作忙家务的样子,也是时不时从俩人旁边飘过。 听到鹅拧传扬自己侄女儿的坏话,气得后槽牙都哆嗦。 白眼狼,整天在这里混吃混喝,还敢口口声声说我的侄女不好! 小兔崽子,信不信给你茶碗里放两块耳屎? 让你变哑巴! 再次从旁边飘过的时候,故意咳嗽几声吸引儿子的目光,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他两眼。 儿子强压心头怒火,耐心地对鹅拧说: “鹅大哥,农村里的传言你也信? 咱哥俩这样的关系,我也就不瞒你了。 事实是那个姓钟的出轨,跟夏山街四位大娘之一,供销社的吴新丽纠缠不清。 俺姐姐知道以后受不了,这就离婚了。 那个姓钟的表面看着小白脸文质彬彬的,其实品质很差。 俺姐姐不管是长相,还是为人,我用我的人格向你担保,绝对对得起你。 唯一的不利条件,就是俺姐姐属狗的,比你大两岁,而且带着一个闺女一个儿子。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鹅拧恍然大悟: “都说十里无准信,一点不假。 你说你表姐长得好,我信,侄女随姑,俺大婶子以前的时候在咱村里那也是数得着的好媳妇。” 再次飘过的大仓娘的后槽牙又开始痒痒。 小兔崽子,你大婶子以前的时候在村里数得着,意思是现在数不着了是吧? 看来必须要给他茶碗里放耳屎了,而且加大剂量! 338 惊喜啊啊啊啊 鹅拧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娘俩仇恨上了,自己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继续说道: “说到品质,我觉得跟俺大婶子也是差一不差二的。 俺大婶子的为人,在村里谁不服她啊!” 大仓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听你的意思,你是同意了?” 鹅拧赶紧摇头:“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我现在还不急着找,你再介绍比我更好的人吧。” 里屋的大仓娘听到这话,气得笤帚疙瘩都抄起来了,差点忍不住冲出来朝着鹅拧爆抽一顿。 怪不得人常说,“褒贬是买主,喝彩是闲人”,鹅拧把自己侄女夸赞一顿,其实还是拒绝呗! 大仓却是不依不饶地盯着他说: “鹅大哥,你是不是觉得配不上俺姐姐? 是不是觉得俺姐姐以前的男人是公社里放电影的,条件那么好,你跟那个姓钟的没法比。 是不是?” 鹅拧借梯子下楼,赶紧点头:“对对对,我就是觉得配不上你姐姐,要不然的话我肯定求之不得呢!” “那好,”大仓笑笑,“既然你求之不得,我就代表俺娘,俺大舅和俺大妗子告诉你,俺姐姐不嫌你,觉得你配得上。” 鹅拧:“……” 这算什么,拉郎配吗? 鹅拧觉得大仓是聪明人,自己拒绝得已经很明显了,他为什么还要装作这么不敏感呢? 难道他的表姐有什么问题,实在是嫁不出去了,非得要抓自己这个冤大头? 鹅拧有点怕了! 大仓跟自己是好兄弟,不会这么坑自己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是再也不能含糊其辞了。 只好一咬牙,说道: “大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又没见过你表姐。 也不知道她是长长的还是团团的,也就是说根本没有谁嫌弃谁那一说。 我靠到现在不找媳妇,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人了。 我就想拼命努力,想有朝一日能配上她,老天保佑那时候她也没找,我就托媒人去求亲。” “哦?”大仓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你看上谁了?” “这个——不能说。” “切!”大仓往沙发靠背上躺倒,“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拒绝俺姐姐找理由。” 说着朝鹅拧摆手:“你这人不实在,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我把你当好哥们,你跟我不交心,算了,以后不交往了。” 鹅拧的脸涨得通红:“大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可以这样做,可以这样说,但是不能承认是那样的人,是吧?” 鹅拧被激怒了:“大仓,你这是逼着哑巴说话啊! 好,我跟你说实话。 没错,我就是看上那个女老板了。 怎么样吧?” 大仓很无辜地一摊手:“你看上女老板了,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是哪只大鹅刚才口口声声说对人家不敢有非分之想。 哪只大鹅说我那样开你的玩笑,是对你的心上人的侮辱。 你跟我说道说道。” 鹅拧面色凝重地说:“没错,你这样说人家,就是对人家女老板的侮辱。 因为到现在为止,我跟人家的身份天差地别,我没有资格看上人家。 那样想,我都觉得对女老板是一种侮辱。 我都发过毒誓,绝对不跟任何人说这事。 就是拼命努力,想改变自己的身份,就想以后能配上她。” “你配上她管什么用,让她离婚?”大仓翻翻白眼。 “她是单身,带着孩子。”鹅拧说道: “这还是我偶然听她的店员说的。 女老板跟我们这些去进服装的,从来不闲扯,所说的都是有关业务的事。 但是有一回我听她的店员跟她说接孩子什么的,我从她们的对话里听出来,她是单身。” “既然他是单身,你是大龄青年,你大胆地追求她就是,还等什么改变身份?你想登基以后再迎娶她?” “大仓,咱哥俩这回不要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鹅拧十分严肃地说道: “我说的身份,就是人家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 人家是城市户口,我是农业户口,我们就是两个阶级的人。 这一点难道你不懂吗? 农业户口和非农户口,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城市人和农村人,其实是享受这截然不同的经济制度和生存方式,这就直接导致了城乡差距。 而且国家的各种政策也在主观上强化这种差异。 比如说在劳动分配制度上吧,城市工作的工人、教师、职员每月有固定的工资收入。 有相对完善的医疗制度、退休制度,同时还可以享受国家各种福利待遇。 而在咱们农村呢,老农民不仅要按时按量向国家交公粮,交这个费那个费,今冬明春还得出义务工,参与无偿的劳作,比方说义务参加大规模强制性的农田水利建设。 这些义务都尽了,可是我们农民却是一点国家的福利待遇都享受不到。 劳苦一辈子,到老了只能听天由命。 就是因为这种分配的不公平,导致人家城里人看不起咱们农民。 何况人家女老板那么漂亮,那么好的一个人,还那么有钱。 我一个农民要是敢说看上人家了,自己都能羞死。 以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就是要自学,考大学,向你学习。 我考上以后可不会不去上,我就是要转户口,变成城市户口,吃国家粮。 改变自己命运,改变了自己阶级以后,我才算是有资格暗恋人家。” 大仓淡淡地说道:“万一那个女老板也是乡下人,也是农村户口呢?” 鹅拧就像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盯着大仓:“你哥我长着俩眼不是用来尿尿的,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难道我就看不出来?” 大仓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盯着鹅拧:“嗯,看来你长着俩眼是用来尿尿的。 城里人光鲜亮丽,那都是外表。 城里人有城里人的烦恼,乡下人有乡下人的快乐。 你别光看外表。” 鹅拧反驳道:“城里人那么烦恼,你干嘛跑到县城好几年了?” “所以我现在很多烦恼。”大仓一摊手。 鹅拧一直以来,认为自己跟大仓最能说上话。 但是今晚,他发现大仓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没法交流的人。 “大仓,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难道你真的看不出城市跟农村的巨大差距? 我跟你说啊,以前的时候,我去市里进货,满脑子就是做买卖,还真没考虑过这些问题。 可是自从发现自己跟女老板的身份差距,我就像一个突然睡醒的人一样,发现了咱们农村跟城市的差距。 第一次有这种心情的时候,我坐着客车从县城回来,一下客车,咱们那个站牌那里,正好是公路边那个满是乱干柴腐草烂叶子的大土沟子,农村跟城市巨大的反差油然而生。 想到城市的繁华是人家的,我自己的人生就是扎根在这个落后脏乱的乡村,心里立马就像灌了铅。 当时就有一种不想活了的感觉。” “唉——”大仓长长地叹一口气,“理解理解,谁让你单单暗恋上一个有钱的女老板呢。 可是我听明白了,你现在开始自学,等到你考上大学,转了户口,什么什么一番操作。 大概你也老白毛了。 人家女老板也早就嫁人了。 我劝你还是算了吧,面对现实吧我的鹅大哥。 还是考虑考虑俺表姐吧!” 鹅拧坚决地摇头:“我下定决心了,这辈子就为了她奋斗。 老白了毛我也不怕。 哪怕到死的前一天,我能娶上他,我这辈子也值了。” “好傻,好傻!”大仓叹息着,“万一你见了俺表姐,发现她比你的女老板品质还好,长得还漂亮呢?” “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没有比她更漂亮的。”鹅拧一脸神往,仰着头喃喃自语。 看样子,他脑子里正在浮现女老板的音容笑貌。 里屋的大仓娘却是早已经转怒为喜了。 她实在忍不住,嗖一下拿出自己大侄女的照片,从屋里就冲出来。 “俺的大侄子,你先看看俺侄女的相片也行啊!” 鹅拧一脸惶恐地站起来:“大婶子,我真不看。真的,不是我看不上她,我就是心里有人了!” 大仓娘嗖一下把侄女的照片伸到鹅拧的面前:“你看一眼。” 鹅拧吓得赶紧闭眼,看都不看。 因为在他看来,如果看了,还是拒绝,那不就表示自己看不上人家吗! 大仓站起来,把鹅拧的眼睛用手指给他撑开。 鹅拧拼命挣扎。 大仓只好从背后勒住他,让他动弹不得,然后伸手扒开他的眼皮。 鹅拧想不看,可是眼皮被扒开,目光自然落到照片上。 啊! 鹅拧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或者就像突然诈尸了一样,大叫一声跳起来。 背后还背着个大高个的大仓呢,鹅拧都感觉不到了。 就像一只蚂蚱一样一跳老高。 他不是高兴的,而是吃惊极了。 跳完了,一把抢过大婶子手里的照片。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呃,原来每个女孩都不简单。 大仓家娘俩悄悄匿了。 让他自己在那欣赏去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听到鹅拧发出一声——没法形容的声音,反正是比较凄厉。 “大仓,大仓你干嘛去了?” “婶子,大婶子?你跟我说说,你侄女子是干什么的?” “别吓唬我啊!” “大仓,你表姐跟我说的女老板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啊——” “啊啊啊……” 339 恼羞成怒了 鹅拧大叫了一阵子,没人理他。 只好手捧照片,到处寻找大仓家娘俩。 大仓家一拉溜六间房子,他从西边堂屋的客厅一直找到最东边那间卧房。 大仓家娘俩果然在这屋里。 不过炕上还有仨人。 老歪以及他的铁杆好友,大骡子和田立业,在炕上围坐着大茶盘子。 永远是三两好友,抽烟喝茶闲聊天。 屋里烟雾缭绕。 混杂着茉莉花茶的清香。 大仓娘装模作样地坐在炕沿上,跟着喝茶。 大仓,亦然。 娘俩谁也不理鹅拧。 倒是老歪招呼鹅拧上炕喝水,并翻过一个茶碗倒上茶水。 本来每天晚上,老歪跟他的两位好友都是在西边堂屋客厅喝茶聊天。 但是如果家里别人有事,占用了客厅,他就跟好友们到自己的炕上喝茶。 看到屋里这么多人,鹅拧尴尬极了,干笑着摆手:“呃大叔,我不喝,在那屋喝够了。” 一边说,一边诱导大仓:“大仓,你过来我问你个事儿。” “问呗,”大仓笑着拍拍炕沿,“坐下慢慢问。” 大仓娘顾自喝茶,表示事不关己。 当大姑的既然已经知道鹅拧对自己侄女儿一往情深,死心塌地,心里就踏实了。 当然得摆摆谱了。 鹅拧是大龄青年,确切说是大龄童男子,没经历人事,脸皮薄。 屋里这么多人,他怎么好意思开口! 把手里的照片捧到胸口,用指头点点,意思是告诉大仓,我要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大仓就像近视眼了一样往前凑凑:“鹅大哥你手里拿着什么?” 鹅拧看出来了,大仓就是故意的。 低声哀求道:“兄弟啊,别祸害你哥哥了,我快要爆炸啦!” 大仓毫不在意地说:“爆吧,只要别炸着我就行。” 鹅拧真的很想把大仓掐死啊! 可是此刻那是人在矮檐下,他有求于大仓啊,他心里急啊,火烧火燎的,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 只好各种使眼色,打手势,各种苦苦哀求。 大仓这才一步三摇地跟他又去了西边客厅。 短短几间屋的距离,鹅拧感觉就像走了好几个世纪。 进了屋就急不可待地把照片伸到大仓面前:“大仓你跟我说实话,你表姐是干什么的?” 大仓翻翻眼皮:“在县城卖服装啊,不然还能干什么!” 鹅拧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晕过去。 刚刚只是看了照片,他就差点晕过去,可他不敢相信。 怎么也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可是大仓的这句回答,让他的猜想得到了肯定。 瞬间,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把他包裹起来。 这种感觉太好了,他已经无法形容这种巨大幸福感的美妙滋味。 只是怀疑这是不是做梦? 甚至他直接伸出手:“大仓你掐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好吧,大仓从来没见过有人还有这样的要求。 掐一下很方便的。 鹅拧被掐得惨叫一声,一个劲儿吸凉气:“大仓你也太狠了。” 大仓笑道:“你自己求我帮忙,我就得尽力而为。” 鹅拧现在也顾不得疼了,拉着大仓坐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说的那个女老板是你姐姐?” “早就听出来了。” “早就知道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自己闭着眼,一听是俺表姐,看都不看,既然你这么嫌弃,我何必自找苦吃。” “大仓,别跟我开玩笑了好吗,我现在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你真要把你表姐介绍给我?” “对啊,今天跟俺娘说起俺姐姐的事儿,你看她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做买卖也是缺个帮手,我就跟俺娘提议,想把俺姐姐介绍给你。 关键咱们兄弟俩这些年走得这么近乎,我了解你,知道你可靠。” “对对对,我绝对可靠,我可以对天发誓,只要这事成了,我这辈子一定对你姐姐好,我——” “先别乱发誓,”大仓一把按住他,“我现在是先问问你的意见,俺姐姐怎么想的还不知道呢,改天问问她再说。” “什么,改天?”鹅拧几乎是惊叫一声,“今晚去问不行吗?” 大仓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盯着他。 鹅拧只好搓着手讪笑:“我心里着急啊,你说你还得问你姐姐的意见,我心里立刻就七上八下的,人家城里人——哎,对了,原来她不是城里人啊! 为什么我就看不出她是乡下人来呢?” “俺姐姐的气质自带流量,你凡夫俗子,怎么能看得出来!” 自带流量是什么意思,鹅拧就听不懂了。 但是他只知道肯定是很厉害的意思。 要是用大仓的话来形容,那叫不明觉厉。 大仓今晚故意吊鹅拧的胃口,这是跟他开玩笑。 确定了鹅拧对自己表姐的一往情深,大仓第二天就跑到县城,找表姐去了。 其实自从大仓发现鹅拧崇拜表姐,然后在以后的交谈中,不知不觉就带出美女老板的话题。 对美女老板的神往之情表露无遗。 虽然他坚决不承认看上女老板了,但是怎么可能逃得过有一颗人老成精的心的大仓的火眼金睛。 他跟姐姐提了几次,把观察到的鹅拧的心思跟姐姐说了。 可魏红一直是推脱。 自从被钟振军抛弃,魏红对于人性几乎是绝望的。 而且幸亏当时是让表弟碰上了这事,要是她自己走了的话,她必死无疑。 就是事情过了以后,想想自己当时的心境,依然认为自己绝对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至少两个孩子还有妈妈。 然后大仓又帮助她开了店铺,卖服装,日子越过越好,她知足了。 可以说,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能有个相对稳定的生活,能让两个孩子快快乐乐地成长起来,这已经上天对她的照顾了。 真的不敢再奢求别的。 至于再嫁,找另外的男人,她几乎没有那个打算。 钟振军的伤害,让他对人性产生绝望,确切地说,是对所有男人产生绝望。 她感觉自己这辈子不会再相信任何男人 大仓跟她提鹅拧,因为鹅拧是男的,所以也在被绝望之列。 后来大仓提的次数多了,她也有意无意开始观察鹅拧。 而且抛开大仓提的再婚那事,单纯就做生意方面来说,鹅拧是让她印象最深的合作伙伴之一。 因为鹅拧吃苦耐劳,做事踏实,诚实守信,各方面的品质都让她对鹅拧心存好感。 大仓跟姐姐说,鹅拧暗恋她。 而且暗恋得天崩地裂的。 但是魏红跟鹅拧的交往过程中,从来就没见鹅拧表现出一丝一毫对自己的不敬。 以及对自己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这一点让魏红对鹅拧也是很满意。 这次因为市场收紧,县城的服装门市清仓之后,魏红准备去省城发展。 她要做自己的品牌,第一步就是要辐射全省。 把省内的市场固定下来之后,她再往外拓展。 可她毕竟是个单身女人,还带着俩孩子,去了省城人生地不熟,困难很多。 可是魏红干了这么长时间的服装,而且身边有表弟这个狗头军师的熏陶,让她的眼界完全打开,对于市场的了解已经相当深入。 她也知道如果只是在县城做,那样永远都做不大。 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好的市场让别人去做了。 她确实不甘心。 表弟也是支持姐姐去大城市发展。 但是表弟认为姐姐要出去,就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先找个可靠的人嫁了。 一个单身女人出去做事,独木难支,对市场了解得再透彻,很多事情无法执行,这个生意也做不好。 “人”是一撇一捺,互相支撑。 姐姐就是需要另一个人,跟她互相支撑。 这种情况之下,表弟再次跟姐姐提出鹅拧,魏红终于心动了。 长时间的合作,让她对鹅拧已经有了七八分的了解。 而鹅拧跟表弟这些年走得很近。 俩人还一起干了好多事,包括尽心尽力,无私地帮助村里的盲人。 点点滴滴的事情都能说明,鹅拧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是个可靠的人。 最关键的是,他深深的暗恋着美女老板。 当大仓把鹅拧说的那些话跟表姐学说一遍,魏红觉得自己已经被感动了。 感觉就像鹅拧在自己面前表白一样。 只不过她也知道,咱们这些乡下人嘴笨,明明心里有,爱得天崩地裂,但是你让他当面表白,还不如杀了他。 那就不要为难他了。 反正,这事在大仓家娘俩的积极撮合之下,最终成了。 婚礼当然是在村里举行的。 按照鹅拧的意思,婚礼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自己的媳妇这么好,无论如何不能亏了她。 可是魏红和大仓都表示不同意,大操大办没意思。 还是低调一点。 就是请要急的亲戚朋友来庆贺一番就行了。 魏红也没有从自己娘家发嫁,而是从县城她自己的家发嫁。 发嫁那天,她的娘家人都去了县城,在那里看着她出嫁。 虽然没从娘家第二次发嫁,但是,自己家人的祝福一点都没少。 甚至还会更多。 这个年头,接新娘子的车不再是最早的独轮车,也不是自行车,马车和拖拉机也已经被淘汰。 现在已经用上了130。 这已经算是现在农村结婚的标配了。 130双排车的车斗依然是用竹席围成一个船篷状,外边再覆盖一床大红毯子。 很奇怪,新娘子就坐车斗。 伴娘什么的,却是坐驾驶室。 待遇比新娘子都高。 虽然魏红和鹅拧俩人都很有钱,但是一切用度都根据农村结婚的标准来。 中规中矩。 尽显低调。 鹅拧本来打着长线作战的想法,准备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为了自己心目中最好的女人而奋斗。 没想到幸福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他的幸福用世上所有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了。 结婚以后对魏红,还有魏红的孩子,好得那也是无法形容。 小日子过开了,接下来的生产劳动立马就提上议事议程。 魏红就跟他商量,两口子准备去省城发展。 这个提议正中鹅拧的下怀,他其实也早就有了这样的眼界。 只是作为一个乡下人,而且是在乡下赶集的小贩子,他空有这样的眼界,奈何各种条件都不达标。 现在他娶了这么有钱一个老婆,首先在财力方面有了可能。 然后在进货和加工渠道,以及品牌等等方面,老婆也是早就做得很成熟。 两口子进军省城,做出属于自己的服装品牌,看来时机也已经成熟。 两口子这些天日夜规划,做着进军省城的一切准备。 当然,这么大的动作,肯定要少不了狗头军师。 在梁家河的日子,两口子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大姑家来。 大仓在家就跟大仓商量进军省城的事,大仓不在家,魏红就跟大姑有说不完的话。 这时候,鹅拧就只好加入老歪那个“喝茶三人小组”,跟他们聊一些真的很无聊的话题。 过了几天,大仓回来的时候,突然跟他们两口子提出一个想法。 那就是否定了他们去省城发展。 而是建议他们直接去沪海,一步到位,做出属于自己的品牌,然后辐射全国。 如果做好了,还可以销往海外。 这个提议,直接把两口子吓了一跳。 要知道,他们这是坐在梁家河的普通农家里。 而且他们都是农村户口,论起身份,就是梁家河的普通农民。 去沪海发展,他们想都不敢想。 大仓看到表姐和鹅拧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觉得这一步迈得太大了是吧?” “对啊,”鹅拧心有余悸地说,“大仓,这一步实在太大,太大了太大了,想都不敢想。” “还有你不敢想的事儿?”大仓反问,“当初你暗恋俺姐姐,你觉着自己的身份跟城里人天差地别,自惭形秽,可是这才多久的事儿,俺姐姐这不就已经变成你老婆了!” “那不是一回事。”鹅拧说道,“以前我以为你姐姐是城里人,觉得咱们跟人家城里人的身份是天上地下。 可谁能知道你姐姐就是咱们乡下的呢? 她跟我一样的身份,所以她才不会嫌弃我。 可是城市不一样,难道我们认为沪海那是个大城市,末后谁知道其实是个农村呢! 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吧?” 魏红也说:“大仓,去省城我还是下了很大决心。 要不是不甘心这么好的市场白白浪费掉,不甘心错过这么好的时机,我也不敢去省城。 省城毕竟不算最大的城市,而且离家也近,有什么问题来回也好照应。 可要是一下子去了沪海,城市太大,离家太远。 我们从一个小农民一下子去那么大城市做买卖,太难了。” 大仓摇摇头:“你俩现在的问题,就是有点不自信。 我可以负责人地跟你们说,要说困难,去省城的困难跟去沪海的困难,一样大。 然后说到生意的难易程度,在沪海做生意,比在省城更容易施展拳脚。 至于说有点什么事,离家近也好有个照应,这是个错觉。 你们不管是在沪海,还是在省城,遇上点困难,家里都帮不上什么。 所以这几天我通盘考虑了一下,还是建议你们去沪海。 做生意更容易展开,以后的发展空间也大。 最关键的是,国家经过这一轮的经济收紧,发现也有点矫枉过正。 所以接下来又会放开一些。 做生意,就是要抓住这样的时机。 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经过大仓的一番分析,两口子又回去经过了长时间的考察和论证。 最后终于跟大仓达成一致。 去沪海! 做自己的服装品牌。 这事就这么决定了。 然后就是各种筹备。 还有两口子原来的产业,也要做个善后。 鹅拧还想安排一下,不放弃自己那十几个手下的生意。 他准备去了沪海以后,让自己的手下继续赶集卖衣服,而自己可以把服装从沪海想办法寄送回来。 表姐也想在县城保留自己那个服装店,因为她已经培养了两个绝对忠诚的小姑娘。 当两口子把这个善后告诉大仓以后,大仓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们。 并没有当场表态。 两口子感觉很奇怪:“大仓,怎么了,我们这样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万一在沪海发展不顺利,我们回来,还能继续做原来的生意啊! 难道你觉得这样不对?” 大仓想了想:“我还是给你们举个例子吧! 就说俺二叔带着建东去县城开轮胎门市的事。 你们知道,农民被城里人看不起。 别说去城里做生意,去城里开门市,就是进一趟城,都诚惶诚恐的,心里害怕。 怕被城里人欺负。 但是二叔还是带着建东,壮着胆子去了。 到了那里租了门面房,门市开起来了。 当然一开始的各种困难,我就不详细说了。 单说一开始的时候,没有车辆上门,他们没有买卖。 借了好多钱,开了这样一个门市,但是没有买卖上门,二叔肯定着急啊! 大车没有上门的,但是有一些骑自行车的,车子坏了,都来问他们修不修自行车。 二叔觉得反正是开着个门市,干什么也是干,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人修自行车。 建东却是为了这事,跟二叔恼了。 他跟二叔说,你修车子,路边上露天支个摊就行,也没费用,挣一分是一分,不需要租这么贵的房子,还得交工商管理费,还得办税务登记证,每月交税。 也就是说,你用给汽车服务的费用,挣自行车的钱。 如果能在城里站住脚,这点房租和税费都不是问题。 如果这个店不挣钱,你用修自行车也支撑不住。 这些话,把二叔还给说得哑口无言。” 鹅拧两口子点头表示赞同:“建东说得对,还是年轻人眼光长远啊!” “哪儿啊,”大仓叫道,“建东这是年轻人脸皮薄,年轻轻的在城里修自行车,过来过去都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要羞死了,他这是恼羞成怒了。” 340 爷俩矛盾激化 “不会吧?”鹅拧诧异地说: “建东从十六岁就开始跟着二叔赶集当皮匠,以前赶集的时候怎么不害羞? 我知道跟我一样赶集做买卖的那些人,都管建东叫小皮匠。 整天小皮匠小皮匠的叫着,也没见他反感,更不会害羞啊! 再说了,他这结婚都四五年了,孩子满地跑了,还能朝着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害羞?” 老英雄梁金元这奔七十的人了,到现在才只有一个孙子媳妇,那就是建东媳妇。 建东从十六岁开始跟着父亲赶集当皮匠,很快就掌握了皮匠的所有技艺,开始跟父亲分别赶不同地方的集。 也就是家里的地没耽误的情况下,还有父子俩赶集当皮匠的双份收入,日子在村里也算是比较富裕。 当然媒婆也就上门了。 建东就是个赶集的小皮匠,眼界不高,对自己未来的老婆没什么超越身份的期望。 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就很满意了。 而且还有一点,他好像被大哥跟黄秋艳那事给吓着了,对于来相亲的姑娘,太漂亮的他反而不是很喜欢。 末后看上了一个鼻窝里两团雀斑的姑娘。 一开始家里人不同意,嫌那闺女脸上有雀斑。 没想到建东就是看上她了,跟家里人闹别扭,非她不娶。 并且去找大哥,希望得到大哥的支持,让大哥去说服自己的父母。 大哥没有直接去找二叔和二婶,而是偷偷跑集上去,不顾大伯头子的身份,偷窥了那个叫孙凤珍的姑娘。 孙凤珍是个很有能力的姑娘,初中毕业以后就开始做小买卖——赶集卖妇女用的杂货。 本地人管这种职业叫“花媳妇”,主要卖一些头花、梳子、围巾、布头、袜子一类,就是为大闺女小媳妇服务的。 大伯头子偷窥这位“准兄弟媳妇”,第一是看相貌,据说家里人反对的原因就是嫌她脸上有雀斑。 顺带还观察了一番这位“花媳妇”的经营过程。 发现孙凤珍并不算那种能说会道型的——表面上看是这样。 顾客来到摊上,拿起某种商品问价,想买的免不了还要对商品褒贬几句。 孙凤珍并不反驳对方,甚至还会顺着对方的话头去说,但是前两句是顺着说,后边两句不着痕迹地稍微拐了个弯。 顾客对她的话感觉很受用,听起来很真诚的样子,瞬间打消了顾虑,从而爽快地掏钱买下来。 买卖做成了,居然还有点成了朋友的感觉。 大仓在暗中偷窥多时,情不自禁地点头赞叹,这姑娘行,不错,情商挺高。 回来以后,大仓就先去找爷爷奶奶,把自己去集上偷窥孙凤珍的事儿跟他们说了,盛赞那个姑娘。 相亲的时候,爷爷奶奶肯定要去瞧一瞧的。 嫌人家姑娘脸上有雀斑的,其中就有这俩老东西。 但是大孙子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盛赞过孙凤珍之后,话锋一转,问爷爷奶奶: “我好像听说建刚看中了,俺二叔和俺二婶子不大愿意,嫌人家脸上有雀斑,有这回事吗?” “有!”虼蚤奶奶一脸正气凛然地说: “尤其是你二婶,口口声声说什么,现在咱家条件不差,娶媳妇尽挑尽选,大路上有的是没疤没麻的好闺女,凭什么要找个一脸雀斑的?” “你二叔也说过反对了,这事我知道。”爷爷一脸义愤填膺地说,“他那双破眼就是瘸,除了能看出人家闺女脸上有雀斑,别的什么也不会看。” “对,老二就是眼瘸。”奶奶附和着说,“老二家也稀松,就是个标准的妇道人家,看人就看表面,那人什么性格脾气啊,她不会看。” 老两口一唱一和,把二儿子和二儿媳妇批得体无完肤。 所谓贬低别人就是为了抬高自己,这话用在老两口身上太合适不过了。 他们就是试图通过贬低儿子儿媳,来隐瞒老两口也曾经反对的事实。 大孙子对爷爷奶奶的火眼金睛表示了高度的赞扬。 老两口既得意又高兴。 兴奋的虼蚤奶奶自告奋勇:“我去把你二叔二婶叫过来,就说你觉得老孙家那闺女不错。” 大仓赶紧说道:“奶奶您别去,当侄子的有什么想说的就去二叔家,哪有把他们叫过来的道理!” 爷爷一把拉住孙子,按他坐下:“你在这里陪爷爷喝茶,让你奶奶去叫,就说我找他。” 秉义两口子听说父亲传唤,而且看到传话的母亲气势汹汹的样子,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自己又身犯何律法犯哪条? 来到之后,老英雄板着脸,义正言辞地指出老二家两口子犯了表面主义错误。 “人家老孙家那闺女多好啊,你看看是论脾气啊还是论身材吧,哪有缺材的地方? 再说人家年轻轻的做买卖也是好手,这要娶进门来,你们家那一摊子她就能顶起来。 一个家庭,选好老大媳妇很重要,重要的是要看脾气,看能力,知道不? 不能只盯着人家脸上那俩雀斑。 俺大孙子刚才说了,他也见过那闺女。 他说脸上那几个雀斑不但不难看,人家俊就俊在那几个雀斑上呢! 你们就是眼神不好使,不懂——哎,哎哎,仓啊,你刚才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哦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懂欣赏,你们就是不懂欣赏!” 一番教训,老二家两口子唯唯诺诺表示接受批评。 当然,他们还是觉得老爷子说得有道理。 那个孙凤珍高高的个子,身条不错,长得虽然不是很漂亮,也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 相亲的那天都去看了,合家这么多人,也没挑出人家什么毛病。 唯一感觉遗憾的就是脸上有几十粒雀斑,分散到鼻窝两侧,每一侧也就能平均分到十多粒,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以大侄子带有后世审美的眼光来看,本身长得不错的女孩,脸上在稀稀疏疏长几十粒雀斑,其实平添几分风情。 显得更有女人味儿。 要不然建东也不会神魂颠倒的样子,要死要活非她不娶。 由于爷爷奶奶很不仗义的叛变,二叔和二婶的思想也转变过来,感觉那几十粒雀斑真的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大仓娘,那更是豁达之人,儿子回去跟她一说这事,她立即就思想通顺地跑去跟老二两口子统一了意见。 至于三婶,怎么形容她呢? 相亲结束那天,一家人凑在一起讨论“相后感”。 你一言我一语的,也没挑出大毛病,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人家闺女脸上有雀斑。 三婶立即表示附和,大放厥词地历数了雀斑多么难看,怎么抹粉也盖不住一类,种种弊端。 可是现在公婆首先叛变,而且坚决不承认曾经表示过反对雀斑,然后大嫂等人相继叛变。 三婶于是又大放厥词,历数了许多雀斑其实很好看,她就喜欢脸上有雀斑的姑娘,看着就舒服,种种优点。 不管怎么说吧,全家人意见一致,思想统一。 关键是建东跟孙凤珍早就一见钟情,看中了对方。 两家很快就达成一致,给俩人订亲。 过不多日子俩人就结婚了。 刚结婚那时候,孙凤珍还是一如既往地赶集,当她的花媳妇。 当她怀孕之后,就不再赶集。 以后生了孩子,在家看孩子,花媳妇那个买卖,就彻底扔下了。 二叔带着建东去县城开轮胎门市,这是进城做买卖,在村里属于独一无二的存在。 在他们自己,包括村里人看来,进城做买卖,开门市,带有一定的冒险性。 谁知道他们是赔是赚呢? 这次进城也是带有试探性的。 所以只是爷俩去了,家里其他人还是一如既往在家种地。 家是大后方。 在他们看来,不管进城能不能挣到钱,到时候还是要回老家来的——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把全家都搬到县城,也变成城里人的一部分。 建东到了县城,以一个常年赶集的小皮匠的身份和眼光去审视城里的一切,给他最大的感受,就是自卑。 看看城里人衣着的光鲜,工作的悠游,可是看看自己和老爹,穿着太老土了,而且新开的门市,根本就没有顾客上门。 每天看着别的门市都忙忙碌碌,光鲜的城里人过来过去,建东羞愧欲死,躲在三间破旧的门面房里面不敢出来。 老爹因为没有生意而着急,开始给人修自行车。 儿子因为没有生意而羞愧欲死,看到父亲在外面给人修自行车让他更加自卑。 父子因为在这方面意见不合,起了争执,而且愈演愈烈。 终至于矛盾激化不可调和。 建东决定回家。 既然你喜欢修车子,你自己在这里修吧,我还是回家种地,赶集当我的小皮匠。 341 头三脚难踢 二叔一看儿子要撂挑子,吓坏了。 儿子走了,留下他一个人,万一来了买卖,他也很难招架啊! 赶紧把大仓找来,让他劝劝建刚,给调和调和。 大仓来到刚开张还没有生意的门市上,帮着二叔劝说堂弟。 堂弟就把他那一套很有逻辑的话说给大哥听。 结论就是咱们摆的是个修汽车的摊子,不管是三间房子的门面,还是办理的工商税务证件,所缴的费用,都是按照汽车的标准来拿的。 但是你拿着这么高的费用,租下三间门面,就为了修自行车的话,那不就是“劈了房梁做牙签——大材小用”了吗! 没错,大仓感觉弟弟说得很有道理,很有逻辑。 刚想对堂弟表示支持,被二叔一句话给捅漏了:“什么很有道理,他就是觉得修自行车掉价,他害羞!” 哦? 大仓又问弟弟:“你其实是觉得掉价,害羞?” 建东低着头不说话。 其实就是默认了。 大仓觉得好笑:“本来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不但是很有道理,逻辑也对。 付出修汽车的费用,就是不能用来修自行车。 可我没想到你反对修自行车的真正原因原来是觉得掉价,感觉害羞。 按理说你也是常年赶集的人,集上的人都叫你小皮匠,也是出头露面练出来的人。 怎么进了城就感觉害羞呢?” “那能一样吗?”建东叫道: “赶集的都是乡下人,跟我一样的身份,我当皮匠,比死趴趴种地挣钱还多,说起来比他们身份还高呢! 我还有优越感呢,我害什么羞! 可是进了城不一样了,城里边什么都比乡下强,城里人一个个都那么光鲜。 我看看自己的打扮,看看守着那么三间老旧的门面房,本来就够自卑的了。 加上刚开始干,车来车往就像看不到我们这个轮胎门市一样,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鄙视俺爷俩。 俺爹眼一看生意不好,没有车辆来修轮胎,倒是好多来问修不修车子? 他就开始给人修车子,觉着闲着也是闲着。 那些骑着漂亮小车子的漂亮女人老是打量我,你说我的老脸往哪搁? 唉,大哥你听明白了吗? 我那是让人家比得自卑,羞得悟到那些道理啊!” 哦,原来是这样啊。 大哥明白他的心思了。 看来人要逼马要骑一点不假,一个人要是不逼一逼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潜力有多大。 建东文化不高,愣是让自卑给逼得极有经济头脑,还用很哲学的话给表达出来。 大哥对建东的自卑提出批评,但是对他的经济头脑做出表扬。 他肯定了建东的说法。 二叔用一个修汽车的摊子,付出修汽车的费用,去挣自行车的钱,这是错误的。 刚开始干没有生意上门,用修自行车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大仓最终决定还是要推二叔一把。 一开始二叔决定到县城来修轮胎,这是他自己的眼光。 大侄子表示欣慰。 因为二叔的眼光是准确的。 这个时候县城没有几家修轮胎的,那些开车的坏了轮胎,想找个补轮胎的地方很困难。 也就是说,这个年代不管是衣食住行所有的产品,还是饭店啦,维修啦什么的服务行业,都是求大于供。 生活相当不方便。 二叔这个时候进城修轮胎,那是相当有前瞻性的。 填补了市场空白。 于是大侄子表示支持二叔的想法,给了二叔精神的支持。 因为开轮胎门市要买很多工具,还要进生胶、内胎,外胎等等,需要不少资金。 二叔在村里算是比较富裕的,但是进城开门市,瞬间发现自己好穷。 这些年手里攒下那万儿八千的,对于开一个门市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大仓还借给了二叔几万块钱。 也没有借给他很多。 因为他不想什么都给二叔包办,让二叔和建东感觉做生意真是太简单了。 所以借给二叔钱,帮着二叔开业以后,他就很少去二叔的门市。 到底能不能做好,这需要爷俩自己去摸索。 就像小鸡出壳一样,只有自己啄破蛋壳的小鸡才更强壮。 可是大仓没想到爷俩遇到困难,一个饥不择食,开始修车子,另一个面对困难,产生了逃避的心理。 这些都是错误的。 但也是可以理解的。 虽然现在修轮胎的很少,但是县城这些车辆,在他们爷俩来开门市之前,轮胎终究还是有地方修的。 对于新开的门市,太多的司机不知道,即使有司机发现这里有修轮胎的,但是目前他们还没有修轮胎的需要。 也就不用上门。 干什么生意都是这样,头三脚难踢,刚开始干,需要顾客对你有一个认识的过程。 只是二叔的经济基础相对薄弱,算一算爷俩在这里租房,拿着各种费用,每天费用也不少。 如果没有顾客上门,那就是每天都在赔本。 二叔作为一个农民,什么时候经历过每天往里赔的感受啊! 即使懂得新开的门市就是要有一个认识过程,懂得做买卖都要先赔后赚,但是神经上也受不了! 大仓现在的能力,要想推二叔一把,那是举手之劳。 他的车队里面,自己就配备了修理车间,什么都能修,当然包括轮胎。 现在二叔的轮胎门市还没有被人认识,这是其一。 其二呢,二叔和建东还没开始给汽车补过轮胎,一开始干,肯定很生疏。 大仓就让自己车队上的车辆,去二叔门市上修轮胎。 这样就能让过往的车辆看到这地方新开了一家轮胎店,并且看起来很忙碌的样子。 其次就是让二叔和建东拿自己的车辆做个演练。 即使他们爷俩一开始干得不怎么样,速度和质量都很一般,因为都是自己人,也不会为难他们。 干的时候也不会因为焦虑和压力而手忙脚乱。 大仓猜得没错。 其实这个当皮匠,跟修轮胎还是有很多区别的。 从表面上看,轮胎是橡胶制品,而二叔和建东对橡胶这一块儿干得很精通。 可是修轮胎,除了修补橡胶,还要拆卸轮胎。 而且二叔的业务一开始弄得还挺广泛,还有电焊机,可以给车辆点点焊焊什么的。 这些业务,他们爷俩只是简单跟人学习了一下,干着并不熟炼。 给大仓手下的车辆干活的时候,也是好几次都出了纰漏。 好在这是自己人,发现了纰漏之后,跟爷俩说一声,下次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就行了。 这要换了是给新的顾客干活出了纰漏,不但别想要钱,还会影响声誉。 就这样在大仓的轻轻一推之下,外人逐渐发现了这个新开的轮胎门市。 上门修过轮胎之后,发现业务还挺熟练的。 于是渐渐的,附近的一些车辆图了方便,就都来他们这里修轮胎。 有个人的车,也有单位车。 比方说附近的盐业公司有好多往下边送盐的车,还有公路局机务队里面车辆很多,等等单位吧。 都在爷俩的门市挂了一个账户,不管哪个单位的车,轮胎坏了就来修,修好了直接走人,爷俩给人记账。 过一段时间,可以拿着账本子去单位上结算一次。 有一次二叔算账的时候弄错了,把其他单位的修车记录给抄到机务队的账上了,这就导致机务队的账上多了好几百块钱的修理费。 二叔也不知道啊,汇总了一下,就拿着去了。 342 翘着脚走不了几步 二叔不知道他的账弄错了,机务队的会计更不知道这个帐错了,随便看一下,让二叔去找队长签字。 钱就支出来了。 二叔回来以后想继续去其他单位结账,才发现机务队的账目错了,多要了人家的钱。 吓坏了。 他不明白自己的行为属于什么性质。 是不是属于诈骗? 自己是不是已经犯罪了? 他也不敢跟儿子说,赶紧拿着几个账本子,就跑去找大仓。 大仓一看二叔脸色苍白,一头虚汗,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二叔你这是怎么了?”大仓赶紧迎上去。 二叔一把抓住侄子的胳膊,心虚地朝外边看看,确定没有别人,这才把人造革皮包里的账本拿出来: “大仓,出了麻烦事了!” 二叔翻着账本,把自己弄错了账,多要了机务队几百块钱的事儿说了:“大仓,你说这可怎么办?这算不算犯罪?” “这怎么能算是犯罪呢,”大仓笑道,“别说你不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几百块钱的事而已,算不了什么。” 哦,不是犯罪,二叔没那么害怕了:“那么,能不能补救?” 二叔一开始最担心的是,机务队发现了弄错的账目,自己会担责任。 既然不用担责任,更谈不上犯罪,他就开始担心,会因为这件事失去机务队这个大客户。 他的意思是主动去机务队找会计,承认因为自己失误弄错了账,不但要把多收的钱退回去,还要给机务队一部分赔偿。 但他又担心从此失去机务队的信任,人家不再到自己门市来补轮胎了。 这可是个大客户啊! 大仓把二叔的账本合上,给他放回皮包里,笑道: “二叔,算错了就算错了,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你担心什么!” 二叔眨眨眼:“怎么可能没人知道? 有个账放在那里,明明没有的账,我都给算上了,人家那可是公家的会计,会看不出来? 一旦看出来,等着机务队的人找上我,那就晚了!” “看不出来。”大仓说道: “那些定点在你门市上修轮胎的单位,不管谁的轮胎坏了,司机直接开着车去你那里修。 修完了司机走人,你们给他记账。 其实这个账啊,你就是记多了记少了,谁也不知道。 那些开车的司机也不知道。 因为他们修完就走,谁还去记得哪年哪月哪日修过轮胎,谁还记得怎么修的? 比方说机务队,那么多的车辆,虽然你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哪辆车,什么车号,几月几号怎么修的。 但是会计绝对不会拿着你的账去跟每一个司机核对,就是去核对,司机也早就不记得了。 也就是说,这个账啊,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只要你别超了太多,别让账目看起来太离谱了,没人找你毛病。” 二叔听得目瞪口呆。 在他的观念当中,绝对不会想到,明明没有干活却能记在账上,到时候还能要出钱来! 情不自禁喃喃说道:“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大仓笑道:“这不是很正常嘛,反正是公家的钱,又不用个人掏腰包。” 二叔连连摇头:“那也不行,这个钱咱拿着亏心,咱不能干这样的事。” 大仓说道:“你不干,我知道很多人这样干,他们认为公家的便宜,不赚白不赚。 像你这样记账的,是人家单位上相信你,或者说这是管理的漏洞。 有的单位管得很严,司机去修了车,老板记好账,都要司机签字。” “还是那样好,”二叔立即说道,“咱记账,司机签字,不怕他不认账,咱也不会给他多记。” “没什么用。”大仓说道,“有的司机跟老板串通,明明没有换配件,老板给记上换了配件,司机签字以后,老板跟他平分。” 二叔又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还能这样操作? 好一会儿,二叔好像才缓过来,低声说道:“大仓,你说别人都这样干,但是你二叔干不了这样的事,我觉得咱们老梁家的人都干不了这样的事。” “对,”大仓点头道: “二叔你说得对,别人可以这样干,但是咱们老梁家的人不会干这样的事。 对于这件事,你回去跟建东说一下,表明咱爷俩的态度。 我记得小时候爷爷教育我,翘着脚走不了几步,土坷垃底下避雨避不了多时。 对于咱们开个门市来说,诚实守信是底线,只要咱们能把门市干起来了,干大了,就达到咱们的目的了。 眼前利用单位上的漏洞,占那点小便宜,毕竟是歪门邪道,不是长久之计。 至于你算错的账,将错就错,就别声张了。 这倒不是咱们把几百块钱看在眼里了,而是你再去说账目错了,会计脸上不好看。 总得给人留点面子,这个关系是必须要搞好的。 以后再算账的时候注点意就行了。 二叔你看这样办怎么样?” 二叔表示同意,觉得侄子说的对。 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二叔也放下心来。 回去就按照大仓说的,对建东进行思想教育。 爷俩明明知道这里面有漏洞,只要随意编造一些修理记录,记在账本上,这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但是他们坚守自己的底线,有一是一,从来不会编造。 过了一阵子,他们就发现自己这样做到底有多正确了。 因为有一家汽修厂早就发现单位上这个漏洞了,于是在账目上各种造假,被人家单位发现了。 关键是他们造得太离谱了。 一年之内,几乎全车零件换了个遍,一看就是假的。 于是司机受到处分,汽修厂被追赃。 以后再修车,那个单位也不再定点在那个汽修厂修了。 也就是说,那个汽修厂失去了客户,失去了信誉,前边还白忙活了。 有了汽修厂那件事,二叔爷俩更加坚定了诚实守信,老实经营的信念。 在干活方面,也是踏踏实实,从不糊弄。 把活儿干好了,司机在路上也能少点麻烦,这样口碑也渐渐起来了。 来修轮胎的车辆越来越多,爷俩就干不过来了。 二叔就把一个连襟家的儿子叫了来,也就是建东的姨家表弟,跟着一块儿干。 生意越干越红火了。 在鹅拧和表姐要进军沪海之时,大仓给他们举了这样一个例子,让鹅拧和表姐想一想,能从中得到什么启发? 鹅拧猜的是做生意必须要诚实守信,这样才能干长久,才能做大。 但是表姐很清楚,大仓对于鹅拧和表姐这两口子的了解如同掌上观纹,对于俩人什么样的品质一清二楚。 诚实守信这事,不需要大仓多说。 表姐想了想,突然拍了鹅拧的胳膊一下: “我知道了。 咱们原来都有个小摊子,这回准备去沪海,咱俩的小摊子都不想扔掉,还想保留着。 我猜大仓说的就是这事。 建东不是说过,如果要修自行车,在路边支个摊子就能干,也不需要租房子,也不用办理工商税务。 也就是说,交着修汽车的费用,就不能赚修自行车的钱。 这跟咱俩现在的情况一样。 咱们去了沪海,全国最大的城市,所有的费用都很高,咱们必须把所有精力放在沪海的生意上。 要是还想顾着家里这点小买卖,那就变成二叔的做法了,交着修汽车的费用,挣着修自行车的钱。 大仓,我猜对了吗?” 343 大仓财源滚滚 大仓挑起大指:“还是俺姐姐聪明! 不过姐姐你也仅仅是猜对了一半。 我其实还有另一半意思。 你们去沪海卖服装,但是还想保留原来家里的小生意,目的就是留条后路。 从逻辑上来说,好像留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但是你们想啊,去沪海卖服装,要做自己的品牌,这要投多大资? 你们俩人觉得现在手里有点钱,听富裕的,但是这点钱到了沪海,基本上就是杯水车薪。 你们自己也感觉到了,也算明白了这个账。 知道你们的财力去沪海根本不够。 但是我可以大力支持,你们差多少,我给你们补上多少。 也就是说,你们是大额举债,义无反顾去的沪海。 如果你们进军沪海失败了,赔了,你们以为还回得来吗? 欠下那么多的债,回来靠原来那点小买卖,能包得过来吗? 这就是相当于扔在路上一汽车的货,却想用自行车给运回来,你们是运不回来的。 也就是说,既然去了,就要破釜沉舟,必须要成功。 别三心二意,试试探探,总想着如果不成功就回来。 那样的话你们也干不好。 现在你俩最大的问题还是不够坚定。 总觉得这一步迈得太大。 我在这里可以很负责任地跟你们说,这一步不大,一点都不大。 你想想你们一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几乎就是什么经验都没有,大着胆子就干了,干之前思前想后,感觉千难万难。 没想到一旦开始干,发现市场太好了,只要你有卖的,就有买的,什么样的货都能卖掉。 现在你们感觉从农村直接去沪海做买卖,这一步迈得太大,跟你们当初开始干买卖之前的想法有什么区别? 没干之前,觉得千难万难,一旦开始干了,发现自己想多了,哪有那么多的困难啊! 等你们去了,干开了,干好了,就会明白我这句话多么正确!” 其实,有好多话大仓不能明说。 到了后世,有的人就说,改开之初,胆大的人只有两类,一类成了劫道的,一类成了企业家。 现在这个时候,不管是产品还是服务,市场上什么都缺,只要你胆量够大,闭着眼都能挣钱。 这个时代,只要你别走邪路,别胡乱迈步,看准了目标,那就是你能迈多大步就迈多大步。 这就是卖方市场和买方市场的区别。 卖方市场的时候,做生意不怕步子大,就怕胆子小。 到了买方市场的年代,做生意既怕步子大,又怕胆子大。 后世也有人总结,后世那些胆大的投资人,也是分成两类,一类是死了或者进精神病院。 另一类一朝回到解放前,用自己前半生的积蓄,换了短时间当老板的快感,然后不但赔光积蓄,还欠下一屁股债,再用整个后半生的累死累活给人打工去赚钱还债。 经过大仓的一番思想教育,鹅拧和魏红最终放下了所有的思想包袱,下定决心,义无反顾要去沪海卖服装。 他俩加起来几十万的积蓄,要是跟农村人说起来,在这个依然讲究万元户的年代,几十万的数额,简直要把农村人给吓死。 可要去沪海卖服装,还想做自己的品牌,真的是远远不够。 好在他们有一个好的狗头军师,关键是狗头军师十分有钱。 鹅拧虽然跟大仓这么铁,但他并不知道大仓到底有多少钱。 可是表姐知道。 大仓的身家,就是不瞒两个人,而且是两个女人,一个是表姐,另一个是妹妹英子。 因为这两个女人绝对值得信赖,绝对不会给自己说出去。 大仓表示要在财力上坚决支持表姐,虽然表姐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表弟的帮助,但她知道拿出几百万,对大仓来说一点都不为难。 且不说大仓就像太阳的光芒一样往外辐射的矸石砖厂和矸石水泥水泥厂。 单单就是大仓的车队,初步建立起来的配货网络,就给大仓带来了滚滚的财源。 他干得早啊。 在八十年代中后期,经济发展很快,交通运输相较而言,发展还是有些滞后。 这就导致运费偏高。 运费高,搞运输的利润率就高。 利润最高的,就是大仓开拓了几条生鲜快运的线路。 在线路的两端建了属于自己的冷库。 大仓的车队主打这种冷柜运输。 除了承揽一些大企业的冷链运输之外,很大一批业务就是利用南北方的季节差异,来回倒腾生鲜。 在这个什么都缺的年头,本来南北方的特产就运输不畅。 生鲜特产更是地域特色鲜明。 而他在各大城市之间建立的生鲜快运,填补了这种地域差异。 不管哪一种特产,离开产地,那就是身价十倍,百倍地增长。 利润实在是太高了。 那些搞运输的个体户老板,常年在外跑运输,有的明眼人也不是看不到这种暴利。 但是他们没有冷柜车。 即使有钱的老板能买得起冷柜车,可是这年头冷库数量极少。 即使有的大企业有冷库,那也只是服务于自己的企业,绝对没有出租给外人的道理。 也就是说,在现有的条件之下,他们明明看到这是暴利,但也只能望洋兴叹。 至于大仓那些给煤矿消化垃圾的厂,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因为原材料是不需要花钱的。 大仓表面上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也看不出他手下养着很多人,其实已经有了很大的家业。 表姐最佩服的就是大仓在管理方面的奇思妙想。 因为每一处产业只要做成熟了,他都会承包出去。 除了拥有产权,到期收租子以外,其他所有生产经营的事情,全部由承包人负责。 因为是承包制,产业多挣一分钱,就是承包人多挣一分钱,承包人肯定是尥蹶子地干。 就是他的配货网络,也是全部搞成了承包制。 不管在哪个大城市搞了货场,一开始的时候,就是大仓亲自带着手下最忠实的人去干。 等到搞起来了,就从本地人当中物色人选,然后把货场承包给对方。 产权在自己手里,但是经营权交给本地人。 本地人开拓业务,有着天然的优势,业务开拓出来,盈利也是进了承包人的腰包,他们肯定卖力地去干。 表面上看,把货场承包给本地人经营管理,大仓是让利与人。 其实,这些货场干大了,业务开拓了,就是充实、壮大了大仓的配货网络。 最受益的还是大仓。 大仓跟表姐说过,只有懂得让利,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表姐深深地记住了表弟的这句话。 她跟鹅拧两口子确定了进军沪海,除了在家里做准备,还轮流去沪海打前站。 大仓帮助鹅拧和表姐,需要他出手的,那是鼎力相助。 但是大多数的时候,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干。 不管对谁,这都是大仓的原则。 自己的至亲,自己最在意的人,他们不管谁要干事,自己可以给一定的建议。 也可以提供必要的帮助。 但不会事无巨细,越俎代庖地什么都替他们打理。 这就跟父母带孩子一个道理。 跌倒了不怕,要让孩子自己爬起来,要让孩子培养独立精神。 生意是鹅拧和表姐的,那就让他们自己去做。 通过一个冬天的准备,鹅拧和表姐终于在沪海租好了地方,收拾停当。 然后89年的春节就到来了。 热热闹闹地过完年。 他们商量好了,正月十六,正式出发去沪海。 这次是大仓开车送他们。 正好一车。 鹅拧两口子,还有俩孩子。 前排副驾驶,肯定是给自己的妹妹英子留着。 因为英子已经在沪海上研究生,上了半年了。 去年英子考研究生的时候,按照常理,她肯定是要考自己学校的研究生。 因为全国没有比京城大学更好的学校了。 可是大哥非得让英子考沪海大学的研究生不可。 也不说为什么。 在英子锲而不舍地追问之下,大哥只好说:“南方气候好,温暖湿润,对皮肤好,你看看你,皮肤都有点显得干燥了。” 别说,这话还真管用,英子最在乎大哥对自己的观感了。 当即听了大哥的话,考了沪海大学的研究生。 其实哪儿是为了皮肤好啊。 大哥是知道到了今年,京城会发生大事件。 会有一阵动乱。 牵涉最厉害的,大概就是京城里边各大学的学生了。 大哥就是想让妹妹避开那个动乱事件! 344 神秘的陌生人 所有行装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过了正月十五,第二天出发。 正月十五又叫元宵节,俗话叫正月十五闹元宵,展开翻译就是闹花灯吃元宵。 反正所有的节日都是吃,每个节日都有对应的美食。 据说以前的时候,过元宵节是最热闹的节日,没有之一,比过年都热闹。 正月十五晚上,村里唱大戏,舞狮子,耍龙灯,踩高跷,放各种焰火。 可以说是国人的狂欢节。 只不过这些传统节目在大集体时候,基本上不搞了,可以说经历了一个断层期。 改开之后,政治运动越来越少,加上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那些传统的节目又在渐渐恢复。 毕竟农村之中卧虎藏龙,那些搞杂耍的民间高手好多还处在老当益壮的年纪。 恢复到现在,过正月十五已经是比较热闹了。 村里组织了高跷队,晚上要有表演。 大人孩子的也是翘首以盼,等着晚上的狂欢。 好多孩子等不得天黑,就开始放炮仗,以及燃放一些烟花。 最常见的就是一种俗称“滴滴筋儿”的东西,主要原料是黑火药,然后加上铁屑一类的东西,卷成纸捻子。 燃放的时候只要点上一头,用手提着另一头,滴滴筋儿就扑扑啦啦地燃烧起来,放射出好多明亮的火花。 家里的大人们则是在天黑之前就开始忙活,把过年的时候置办起来的那些年货底子拿出来。 诸如蒸鸡盆里打捞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几块鸡肉,检点一下炸货盘子上,还有几块炸鱼…… 整合一下,又是一桌好菜。 大仓家的年货底子早就让大仓给扔了——虽然他家有冰箱。 过节,家里就要吃最新鲜的菜。 一些传统陋习是必须要改一改了。 就拿那个蒸鸡盆来说吧,据说以前的时候,有的人家能留到二月二——当然以前的时候天气比较冷。 可是即使天气再冷,蒸鸡露天存放一个月,也会变质变味儿。 但是老农民自有解决的办法,那就是“回锅”。 把蒸鸡盆里的东西倒进锅里,烧开,就算回锅了。 其实就是煮沸杀菌的过程。 发现快要变味儿了,就回锅。 百试不爽。 大仓对母亲使用这一招深恶痛绝。 这几年的正月里,只要发现某种年货不大新鲜了,就偷偷给倒掉。 这让母亲的“回锅”技术再也没有施展的机会。 很是技痒难捱啊! 不过又有什么办法? 这个家表面上看还是母亲做主,不管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 可是所有的决定,都是老大拍板之后,母亲负责执行的。 一开始的时候母亲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可是后来她渐渐发现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家里真正的财政大权其实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老大手里。 她是个没有实权的当家人。 虽然她每次过年都严正警告老大,不许把好好的,没坏的年货扔掉。 可是年年警告,年年扔。 人家把旧的给你扔掉,当你大发雷霆的时候,会给你展示更多的新鲜的鱼肉菜蔬。 让你哑口无言。 唉,孩子大了,不好管啦! 大仓娘只好强忍着失去主权的悲愤,快乐地带领老歪和闺女,给全家人准备一桌丰盛的节日饭菜。 大仓一般情况都是带领几个小兔崽子做一些摘菜一类的粗活儿,干完以后就可以去自由活动,分泌胃液等着吃大餐了。 这时候秉海村长神神秘秘地进来了,把大仓叫了出去。 大仓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笑道:“叔,什么事这么严肃,在家里不能说吗?” 梁秉海回头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先别说话。 大仓闭嘴了,脸上也严肃起来。 好多年了,没见秉海叔对自己这么严肃了。 这些年以来,大仓做生意好像挺成功的样子,家里收拾得那么先进。 早早地给他家和爷爷家买了十八寸的彩电,还有录放机。 现在家里连冰箱、洗衣机都有了。 大仓都有自己的轿车。 要知道到现在为止,村里能称得上是摩托车的,也就鹅拧有一辆幸福250,其他还有一个杀猪的,买了一辆旧的嘉陵。 当然,嘉陵也叫摩托,可在农村人眼里,比起鹅拧那大摩托来,嘉陵就只是一辆嘉陵而已,不是摩托车。 而大仓好几年前就有自己的轿车。 超前太多,说明他手里应该有钱。 于是得到村里人的敬重,包括他的秉海叔。 有什么事,秉海村长对大仓也是言听计从。 好多年不在大仓面前充大辈儿了。 没想到在这个正月十五的傍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秉海叔有点返祖现象。 梁秉海诱导着大仓来到几个柴禾垛后边,这地方是个绝对的角落。 没想到俩人刚进来,发现里边躲着几个小屁孩,在比赛谁的滴滴筋儿更明亮。 让秉海书记一脚一个给踹出去了:“小兔崽子,在柴火垛里边点滴滴筋儿,不怕着火啊!” 踹走几个孩子以后,秉海书记还探头往外边瞧了瞧,确定周围没人偷听,这才缩回头来。 一脸凝重。 大仓也是一脸凝重,还不有自主有些心跳急速。 他隐隐感觉要出大事。 “叔,到底出什么事了?” 梁秉海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今天下午,派出所孙所长打电话过来,说有人去查英子的户口了,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大仓的脑袋就是“嗡”的一下子。 “谁查的?” “不知道什么身份,”梁秉海说道: “据说是有县里的人陪着。 本来今天过节,镇上除了值班的,大部分都放假了。 但是县上来人,把户籍员又叫了去,直接查了英子的户口,还拍了照。” “说什么没有?” 梁秉海摇头:“好像没说什么。 刚才我要过来跟你说的时候,听人说有两个人在村里打听英子的事儿。 我来不及过来叫你,就在村里找那俩人。 听说那俩人去了大算盘子的门市,我又跑着去门市。 还没到门市,又听说大算盘子领着那俩人去了西边树毛子。 村里还有几个人跟在后面看稀罕,发现大算盘子带那俩人就是去看英子父母的坟。 那俩人还拍了照。 反正我跟着在村里跑了一圈儿,也没见上那俩人。 那俩人拍完照,开着车走了。 见过的人说了,开着的车看着很高级。” 大算盘子那年吓得跑了去关东,只不过待了半年多,听说没什么事了,就回来了。 回来以后表面上老实了许多,逼债也没有那么明目张胆了。 大仓也懒得理他。 没想到现在有人来打听英子的事儿,大算盘子居然如此积极。 可见他对于大仓还是怀恨在心的。 因为对于村里人来说,跟野生动物本能的警惕性是一样的,只要外边有陌生人到村里来打听某人,无一例外都表示不知道。 然后会以最快的速度通知某人。 先让某人确定陌生人的来意,到底是恶意还是善意。 然后再决定怎样对待这个陌生人。 英子的身世在村里除了不懂事的小屁孩,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英子也大了,现在突然毛骨悚然出现两个陌生人到村里打听英子。 几乎百分之百的村里人不会跟陌生人说实话。 一般的拒绝方式就是“不知道”。 但是大算盘子明显不是这么做的。 到底他跟陌生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会对陌生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甚至还丧心病狂地领着陌生人去指认英子父母的坟。 这就是该死了。 大仓知道了大算盘子的内心对自己是多么痛恨,看来只要给那老家伙机会,他一定会疯狂地咬自己一口。 只不过现在的重点不是大算盘子的问题,而是英子的事儿。 到底是什么人来打听英子呢? 难道是英子的家人找上门来了? 还是另有其人? 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345 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大仓让秉海村长领着,去找几个见过那俩人的村民,询问那俩人的体貌特征,说话方式。 可是农村人的观察能力真的是不敢恭维。 那几个村民根本不认识那俩人开的是什么车,只认得是小轿车,认为很高级。 至于车牌号码? 呵呵,没那习惯! 那俩人的体貌特征呢? 很威严,很高级。 一看就是大人物! 农村人词汇匮乏,这几个形容词还是几个人集体创作出来的。 “那么,口音呢?”大仓心如火焚,着急地问。 “口音?”几个村民面面相觑,“肯定不是咱们这里的口音了,两个人都撇腔。” 本地人所谓的“撇腔”,指的区别于本地土话的外地口音,当然,也包括普通话。 只要说话跟本地的土话不一个味儿,全部统称“撇腔”。 那俩陌生人撇腔?这不废话吗! “你学学他们是什么腔调?”大仓说道。 一个村民就开始模仿,刚说了两句,其他所有人听得腿都软了。 起一身鸡皮疙瘩比鸡蛋都大,掉地上能砸肿脚面子。 “你别学了。”另外的村民赶紧给他捏住嘴,“你学得不像。” 大仓却是心里一动,虽然这位大叔模仿得十分蹩脚,但是大仓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丝的痕迹,那就是南方话。 或者说,他立刻联想到沪海口音。 因为英子已经在沪海上了半年学,要是捕捉到一丝丝的沪海味儿,肯定要往那边联系。 这又是很出大仓的意料。 本来他还以为,大概率应该是英子的家人找了来。 那样的话,就不会是南方来人。 因为当初收留英子的时候,他们能够听得出来,英子是京城口音,是北方人。 现在却突然出现南方人在调查,打听英子,一下子打乱了大仓的思路。 让他感觉这事更加的费解。 假设,是英子在大学里边让人盯上,来老家打听她的话——比方有人暗恋英子一类。 那么肯定就会直接来村里打听英子,不会先去镇上查英子的户口,更不会去看英子父母的坟。 也就是说,从查英子的户口和去坟地查看这两件事来看,那俩人是冲着英子的身世来的。 大概率是她的家人,或者老家的人来查找她。 可事情的矛盾就在于,英子明明是北方人,却来了两个操着南方口音的人。 这是为什么? 是巧合了,正好英子的家人派来的人,原籍是南方人? 还是那俩人本来就是从南方过来的? 还是英子的家人故意搞迷魂阵? 或者对方本来就是在学校里才认识的英子,因为调查英子,本能地先查一下户口,会从英子的姓氏上面发现她是被收养的。 然后到村里继续深挖英子的身世,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反正,这事有些自相矛盾之处,也让大仓捉摸不透。 今晚的节日酒宴,大仓肯定是坐不住了。 他撒了个谎,说车队有事,没吃饭就开着车去了镇上。 找到镇上的户籍员,详细询问了那俩人的情况,并问了县上是谁带着来的? 在这里,大仓完全确定了那俩人沪海人的口音。 对于对方的身份,户籍员就不知道了,因为是县里的一位副县长带着来的,他哪敢去质疑对方的身份啊! 副县长亲自带着来镇上查户口? 这让大仓的心情很沉重。 看来,对方的来头很大啊! 能够肯定的是,来调查英子的这俩人,绝对不是真正要查英子的那个人。 这俩人是被派来的。 也就是说,派来的人到了这里,都需要副县长亲自陪着,可见背后的人物很不简单。 既然这样,大仓更是必须要调查清楚。 他这几年一直盘踞在县城,把县城当成自己的大本营,县里的领导都很熟。 他给那位副县长打电话,直接跟对方说明白了,你们查的姜颖如,是自己的妹妹。 到底是什么人来调查自己的妹妹? 没想到的是,那位跟梁进仓很熟的副县长却是讳莫如深,不肯透漏对方的身份。 但是,副县长也安慰小梁:“你放心,人家没有恶意。 虽然他们没有说明来调查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但是没有恶意这一点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既然你妹妹是收养的,我猜想八九不离十,是人家的家人找来了。 这一点你应该有心理准备。” 听了副县长的话,梁进仓这才略略有些放心。 他知道副县长说的应该是真的,而且作为一个副县长,这点眼光应该还是准确的。 至于人家要求保密,不愿透露身份,这个也可以理解。 只是给梁进仓带来了无尽的心事。 成了悬在他头上的最严重的心事。 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目的,来调查自己的妹妹,而自己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肯定要让他一颗心悬起来。 毕竟现在的情况,是人家在暗处,自己的妹妹在明处。 即使如副县长所说,对方没有恶意。 但是万一呢? 哪怕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会让梁进仓放心不下。 这件事,让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在最近几年,自己一定要守在英子身边。 直到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以前的时候,他一直把大本营放在县城。 即使建立一个配货网络,而且重点设立几条冷鲜快运的线路,这些线路如果放在地图上看,那都是连结各大城市的网络。 当然,最大的站点肯定是在京城和沪海这样的一线城市。 但是,梁进仓的风格就是经营成熟之后,承包给本地人,他当甩手掌柜。 大本营放在县城,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自己的发展,但是,对他来说发展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家人。 自己的爷爷奶奶,自己的母亲和继父,自己的兄弟,叔叔婶婶,堂弟堂妹,还有姥娘姥爷,大舅大妗子…… 这都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万一他们有什么事情,遇到什么困难,自己没有走远,可以就近帮他们解决。 挣钱不是人生意义,照顾好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才是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真正意义。 可是现在妹妹遇到了潜在的威胁,大仓就要有所改变。 县城的大本营依然行使大本营的功能。 但是他要去沪海,建立另一个大本营。 至少要做到两头跑。 甚至在家里平静的时候,大多时间要待在沪海。 这样英子有什么问题的时候,自己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 就是抱着这样的心事,正月十六到了沪海,把鹅拧和表姐一家送到目的地,又把英子送到学校。 然后大仓就开始在她的大学附近找地方,准备建立自己的大本营。 他没有把有人调查她的事告诉英子,大哥不想让妹妹担心。 但是告诉了妹妹,大哥以后也要在沪海发展了。 只要确定好地址,收拾好以后,英子要是不愿住校,那就到咱家的公司来住。 这个消息对于英子来说简直是太惊喜了! 因为对她来说,这不就意味着自己又能天天见到大哥了吗! “大哥,那你赶紧选址啊,地方定下来之后,不用收拾好我也能过来啊,放了学还能帮你收拾收拾。” “好的好的,”大哥点头说,“你先安心学习,定好地方我就来找你,反正,以后大哥就常住沙家浜了。” 这个意外之喜,简直让英子太兴奋了。 开学之后每天都在盼望,等着大哥来叫自己去看新公司的模样。 盼啊盼啊,盼望了两周。 终于有人来找她了。 而且好像来头还不小的样子。 当有人通知英子,有人来找的时候,一开始她高兴坏了,这是大哥来叫自己了。 可是,她却是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而且,校长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跟她打个招呼,让她进去吧。 然后,校长就走了。 这是什么? 说明那个找她的人来头很大,连校长都把办公室让出来了。 分明不是大哥啊! 346 要给自己施压吗 要知道,英子考研的这所沪海大学,是国家与地方共建的高水平地方学校。 本校由以前沪海各著名大学的法律系、政治系和社会系合并成立,可谓荟萃各路精英,师资力量人才济济。 本校的校长行政级别并不算很高,但在本市政法系统当中却是很有影响力。 可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校长还要把办公室让给来客,他本人回避了。 对方的来头之大,可想而知。 英子完全能够确定,不是大哥来找自己。 可是,又会是谁呢? 来头这么大的人,为什么要跑到学校来找自己? 英子站在门口大约有半分钟,她在快速地思考。 然后,她有了初步的猜想。 这个来人,十有八九跟谢兴楠有关。 谢兴楠是她的同学,也是她最疯狂的追求者。 英子的才华、气质,还有无人能及的美丽,自从进入大学校门,身边就总有一群疯狂的追求者。 但是英子的心里有人了,满了,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的男人。 那些疯狂的追求者一个个只能望洋兴叹,可望而不可即! 去年英子考入沪海的这所政法大学,所有的师生都感觉到眼前一亮。 不管她走到哪里,都要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 肯定又是出现一批疯狂的追求者。 谢兴楠是其中之最。 英子拒绝了所有人,当然包括谢兴楠。 但是谢兴楠却不怕被拒绝,一直都在锲而不舍,想尽各种办法地去追求姜颖如同学。 他的自信,来自于他挺拔的身高,帅气的面庞,更是因为,作为沪海本地人的他,好像很有家庭背景的样子。 去年刚开学的时候,谢兴楠看起来还像一个相对正常的学生来报到。 所谓相对正常,是同学们从谢兴楠的穿着打扮等方面,看得出他家应该很有钱。 同学当中,有穷有富,这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自从开始疯狂地追求姜颖如,谢兴楠就开始变得各种不正常。 首先就是跟其他的同学打架,但凡看到有哪个同学对姜颖如表示好感,想要追求她。 那么就会恨之入骨,第一步是对那个同学进行恫吓,如果不管用就纠集一帮人对那同学进行殴打。 一句话,即使姜颖如不接受他,但他已经把姜校花的外围护住了。 其次,他的吃穿用度变得越来越奢侈。 这一点很容易解释,因为哪怕就是走兽飞禽,在求偶的时候也是尽量表现自己。 再后来直接开着车进出校园。 去年的时候,那才是88年,即使这是一个富豪云集的国际大都市,但是开着车上大学,这都是史无前例的。 开车上学,这对于学校来说是个挑战。 对于校方管理人员来说,这辆在校园里出出进进的车,怎么看怎么别扭。 要知道,也就学校的大领导有专车,其他的教职工,那都是“自行车王国”当中的标准一员。 那么,一个学生怎么能开着车上下学呢? 可是,翻遍校纪校规,也找不到哪一条规定,学生不可以开着车进入校园。 因为汽车才兴起了几年,以前是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既然无法可依,校方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而且据小道消息,好像谢兴楠的家人跟校方打过招呼,校方才睁只眼闭只眼的。 谢兴楠的这辆车,也是相当标新立异。 这是一辆深红色雪铁龙cx20。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满大街还是沪海牌轿车,或者伏尔加。 沪海轿车地盘相当重,行驶平稳,但是操作起来,有些稍嫌笨重,而且是怀挡。 油耗也是相当高,你可以想一想,一辆车有俩化油器,那才是真正的“喝油”。 据说在市区转悠,百公里油耗可以达到30升。 伏尔加显得轻便了不少,但是在这个年代的沪海人眼里,那也属于常见车型。 要说让人眼前一亮的,就数这款雪铁龙cx20了。 雪铁龙cx20的设计太独特了,它打破了人们对于汽车的概念。 雪铁龙cx20的车身设计区别于丰田皇冠和日产公爵王棱角分明的设计,它的车身略显圆润,也彰显出了法国人前卫、时尚的设计理念。 除了外观,这辆车的底盘也是一大看点。 雪铁龙cx20上使用了液压底盘升降系统,这在当时世界上都是很少有的。 它的升降板有三个档,停车时底盘距离地面最低,路面不好时,可以将底盘升高至20厘米,最高可以升高至30厘米,应付各种路况绰绰有余。 这种液压地盘升降系统,即使到了后世,也在一些豪车上能够配置。 何况现在才是88年。 谢兴楠开着这辆标新立异,能把师生们的眼珠子吸出来的新车,整天在校园里招摇过市。 而且时不时在姜颖如去食堂,或者图书馆,或者去寝室的必经之路上,给其他的同学表演他的车升降地盘。 也许这种行为在后世人眼里看起来很幼稚,可是在这个年代,这种标新立异的车,这种闻所未闻的高科技,在师生们的眼里,确实值得炫耀。 炫耀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追求姜颖如。 只要能在炫耀的时候正好姜颖如从这里经过,谢兴楠都要死缠烂打地对她进行各种邀请。 要拉她去兜风,要拉着她去最好的馆子吃饭,等等等等。 但无一例外都被拒绝。 饶是谢兴楠有所心理准备,知道会被拒绝,但是被拒绝了以后还是情绪不佳,感觉很没面子。 下一次再邀请姜颖如的时候,言行方面渐渐开始有所过激。 姜颖如不胜其烦。 这已经对她形成骚扰了。 也曾经跟老师反映过这个问题,谢兴楠也被谈话过,但是根本就不管用。 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做出什么过火的行为,校方拿他也没有办法。 关键是,好像校方也没打算拿他怎么样。 英子很烦,很是不堪其忧,但是又毫无办法。 如果换了以前,就像在县一中的时候被小痞子持续骚扰,大哥会给她想办法解决。 可是她一个人在沪海上学,离家那么远,她就是跟大哥说了,大哥也是鞭长莫及。 再说,这可是沪海本地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儿子,不是一个县城的小痞子能比的。 大哥即使知道了,也不敢对人怎么样! 所以,英子对家里人一直是报喜不报忧,对于学校里遇到的这点麻烦从来没说。 现在过完年了,没想到大哥的生意做到沪海来了,英子感觉自己有了主心骨。 甚至她都在想,如果谢兴楠继续变本加厉,她实在无法忍受的情况下,那只能跟大哥说。 向大哥求助了。 没想到的是,谢兴楠屡遭拒绝之下,这又是找了什么人过来,是准备要对自己施压吗? 347 高贵的女人 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猜想归猜想,总得先确定对方的身份,然后弄明白对方的来意再说。 “进来!”办公室里传出一个极为好听的声音。 首先确定,是个女人的声音。 但是英子就不明白了,仅仅是两个字而已,传到自己耳朵里,为什么感觉声音这么与众不同呢? 清脆,柔和,而又不乏威严。 反正这个声音让人听了,就是感觉很舒服。 英子推门进来,看到校长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女人。 只能说是一个“女人”了。 因为英子不能确定对方的年龄。 要说对方是个姑娘,明显不符合对方的身份。 因为她从对方的沉稳气质,以及穿着打扮上,看得出这个女人应该是中年妇女。 可是她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个女人看起来太年轻了。 单单看面貌,最多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 而且长得相当漂亮。 英子不知道自己的美丽走到哪里都让人眼前一亮。 但她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漂亮,让她眼前一亮。 觉得好像自己长了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人。 甚至,就是看电影,电视剧,也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 至于气质,英子觉得用高贵,高雅,还有什么秀外慧中,雍容华贵,风姿卓约,气质非凡,香肌玉肤,美撼凡尘,聘婷秀雅等等词语,用在这个女人身上都不合适。 因为那些词语用在她身上显得太无力,而且那些词语还是显得俗了。 这个女人的气质碾压世上一切形容气质高雅的词语。 气质好到这种化境,那就不再给人以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而是让英子油然感觉到一种亲切感。 确切地说自然而然对对方产生了一种带着无比崇敬的亲切感。 就像拥趸们终于有朝一日见到了无比崇敬的伟人。 甚至她都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在哪见过对方。 而且细心的英子发现,在自己推门进来,对方看到自己,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对方的脸色一变。 很明显,她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但是对方控制住了自己,并且迅速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你是姜颖如?”女人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听起来真的让人很舒服。 英子点了点头。 “坐啊!”女人指了指沙发。 英子犹豫了两秒钟,还是过去沙发上坐下了。 虽然她很想保持淡定,告诫自己要不卑不亢,但是坐下以后,她能感觉到自己还是有些局促。 女人说道:“去年年底的时候,你们学校办了一个春节庆典节目,去剧团礼堂参加了表演,你们演得很好。 我发现,你很有表演天赋。 以前的时候,是不是学过表演?” 英子微微一怔。 她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这应该是谢兴楠的家人一类。 替谢兴楠当说客来了。 因为自己在这个城市没有熟人,更不可能跟如此高贵的人物扯上关系。 只有谢兴楠那样家庭很有背景的人,才能让如此高贵的人出面。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居然问起去年学校搞节目的事情。 而且很明显,这位女人看过自己的表演。 这一下,英子就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了。 只好继续听对方说下去。 她轻声说:“没有,以前没有学过表演。 就是做节目之前,我们进行过选拔,大家都说我嗓子比较好,一些动作学得也比较快。 就把我选上了。 其实我觉得自己表演得一点都不好,一直到过年回家,还感觉很羞愧!” 女人微微笑了。 这一瞬间,英子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好像在对方那荡漾着笑意的眼神里,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这,应该是一种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柔情的真情流露。 英子又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为了谢兴楠来的? 因为精灵剔透的她知道,有时候一个女人,看自己准儿媳的时候,也会有这种眼神。 不过,对方不说来意,英子是绝对不会主动去问的。 反正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你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 你总会有憋不住的说出真实目的的时候。 女人继续说道:“刚才我来的时候问过你的情况,你是从农村来的。 一个农村孩子,当初为什么想到要学法律呢? 你的理想是要当法官,还是律师?” 英子能够确定,对方这是在跟自己拉家常,目的应该就是让自己放松对她的警惕。 “现在还不能确定,现在我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法律知识,至于选择哪类职业,还要服从学校的分配。 如果学校参考个人意见的话,我到时候还要看我大哥的意思。” “你大哥?”女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然后又恢复正常,“为什么要听大哥的呢,你自己为什么没有主意,或者为什么不听听父母的意见?”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文化不高,她们很难给我合理的建议,我大哥很有见识,我从小就听大哥的话。” “哦——”女人拉出一个长长的音调。 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看来你跟你大哥感情很深?” “是的。”英子斩截地说道,“大哥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嗯!”女人微微点头:“可是,世上最重要的人,未必给你的建议就全部是正确的。 你的父母是农民,难道你的大哥不是农民? 他为什么那么有见识?” “大哥的身份是农民,但他的见识不但超过了所有的农民,我觉得他也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城里人。 我大哥当初通过自学,考上了京城大学,但是因为家庭原因,他没去上。 他上了电大,一直保持自学。 就是到了现在,大哥还在努力地学习。 他现在看的一些书,我都看不懂。 我大哥的努力,超过了所有人,就是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去睡了,他还要再学一小时再睡。 我从来没见过比大哥更努力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听了姜颖如的话,好像有点不大高兴,情不自禁微微叹息了一声。 英子分明地听到了这声叹息,而且感觉到了女人情绪上的不高兴。 对方这种情绪上的变化,让英子那颗崇敬的心,立刻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些抵触。 她总结了一下进来以后的对话,赫然发现,对方好像对自己的大哥很感兴趣。 话题一直在围绕大哥。 这让英子疑惑极了。 难道,眼前这个女人认识自己的大哥?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们已经是研究生,已经有谈恋爱的了,有没有人追求你啊?” 英子实话实说道:“也有,但是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等工作以后再说。” 女人突然说道:“其实我看谢兴楠也不错。” 英子知道,戏肉来了。 果然没错,这个女人是为了谢兴楠来的。 而且刚才一直在打听自己大哥的事儿,也许她已经知道自己大哥也来到了沪海。 为了追求自己,对方要了解自己的家庭情况,并且关注自己的一行一动,这些都是正常的。 “没错,谢兴楠也曾经追求过我,但我不管是谁,全都拒绝了。” “就是要等到工作以后再说?”女人追问道。 “对!” “就是要等工作以后,那也不妨碍你现在先跟谢兴楠处着,或者当超出一般的朋友也行。” 英子干脆地说:“如果我能看上他的话,这样也未尝不可,可是我根本就不喜欢他,所以还是不要耽误人家了。” “可我听说,他好像对你一往情深?” “他怎么样,那是他的自由,我也有不喜欢他的自由,如果他一直纠缠我,太过分的话,我会坚决要求学校处分他,给我解决这个问题。” 女人微笑了一下:“呦,你还挺厉害!” “不是我厉害,这是我的权利。” “没错,学法律的如果连自己的权利都无法保证,以后怎么去保证当事人的权利呢!”说着,女人站了起来。 即使是隔着一张大办公桌,但是在女人站起来的那一刹那,英子还是感到一震。 因为她感觉到了女人的风姿绰约。 即使女人的这张脸再年轻,再漂亮,但她总体还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气质。 这一点英子完全能够确定。 但是她没想到这位中年妇女的身段如此窈窕。 她的腰很细。 三围的比例相当魔幻。 英子是个年轻的姑娘,看到对方身姿的时候,都不由自主感到震撼。 要是换了男人,会是怎样的感受? 女人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脚步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 步法轻盈,身姿绰约。 英子突然想到,对方一定是练过形体。 然后明白了,对方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好听,那么悦耳,那么地有磁性? 人家也是练过。 继而想到一开始的时候,对方说在礼堂看过自己表演节目。 英子就开始猜想,这人会不会是剧团的人? 谢兴楠的家人,在剧团工作,这应该很正常。 可是剧团工作的人,能够让校长都把办公室让出来吗? 英子认为不可能。 即使这个女人在剧团工作,可能她的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给她撑腰。 女人走到英子的面前,英子也就赶紧站起来。 她看到女人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似乎身体都有些发抖。 英子看出来了,这个女人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英子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有这么强烈的情绪。 然后她回忆到,刚刚跟自己对话的过程中,女人的声音虽然那么柔和动听,但是动听的背后,隐隐有一丝遮掩不住的颤音。 也就是说,从自己进来的那一刻,这个女人就在努力地控制情绪。 现在走到自己面前,女人某种情绪似乎更加强烈了。 “您——”英子迟疑地看着对方。 女人盯着英子的眼睛突然别开,似乎不敢再看她。 深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声音里面的颤音越发明显: “你先回去上课吧。 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真是抱歉。 另外,希望你考虑考虑谢兴楠,他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 这对于你一个农村学生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英子走到门口,停下脚步看着对方:“如果您认识谢兴楠的话,请您转告他,我不喜欢他,请他不要再打扰我,谢谢,再见!”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英子听到背后发出一声吸气的声音。 很像倒吸一口凉气。 或者,是愤怒。 还是其他什么情绪的表达。 反正,是情绪很强烈的感觉。 对方跟自己没头没脑谈了这么多,根本就没直言她的目的,这让英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348 大哥身上的疑点最大 英子取出一张纸,放射自己的思维,在纸上画了一个思维导图。 从去年年底的表演节目算是一个时间点,在这个时间点里,自己被中年美妇注意到。 这是一个疑点。 因为当时参加表演的并不仅仅是自己学校一个单位,队伍很多,为什么中年美妇单单注意到自己。 关键是自己的表演并不突出,相当业余。 过完年,大哥陪着自己来到沪海,送自己到学校的时候,还一再嘱咐,在学校里遇到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大哥。 这又是一个疑点。 因为自己到沪海上学半年了,去年刚来的时候,大哥为什么没有表现得这么不放心? 然后就是谢兴楠的问题。 但是英子在图上勾画以后发现,一直在自己身边近距离骚扰自己的人,恰恰是跟所有一点最不相干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英子决定去找大哥谈谈。 大哥不是嘱咐过自己,遇到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他嘛! 现在自己遇到问题了,那就必须要告诉自己最信赖的人。 有关大哥身上的疑点,必须要让大哥跟自己说实话。 因为英子在导图上发现,大哥跟中年美妇有极大的认识的概率。 即使不认识,他俩之间也有某种关联。 英子找到大哥的时候,大哥的公司地址刚刚确定下来。 离政法大学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 从经商的角度来看,这个位置并不好。 交通稍嫌拥挤,而且周边没有跟大哥业务相关联的单位。 英子是学生,而且是学法律的,不是商人。 但是这几年大哥所有的业务都不瞒着她,甚至只要有空还故意带着她参观大哥的产业。 英子跟着大哥耳濡目染,加上她颖悟绝人,已经具有了超出一般的经商头脑。 一看大哥公司的选址,就知道这个公司经商的目的并不纯粹。 或者说经商是第二位的,主要目的,应该就是为了陪读。 这就更增加了大哥身上的疑点。 大哥一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而这件事的起始时间,就在年前年后。 大哥的这家公司,是一家化工商贸公司。 大哥到沪海来搞化工商贸,这一点英子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大哥电大学的就是化工专业。 而且这些年来,大哥一直都在大量研读一些化工方面的书籍,国内的国外的都有。 而且做了大量的笔记。 英子居然都看不懂。 而且大哥在县城的大本营里,还自己设立了一间实验室。 英子作为大哥最可信任的人,曾经有幸进入到大哥的实验室参观过。 大哥的实验室让英子知道了什么叫震撼。 因为这是一间很大的实验室,里面有极其精细的实验设备,也有相当高大的反应设备。 据大哥介绍,里面相当一部分实验设备,都是从国外进口过来的。 这一点英子倒是不意外,因为大哥这些年跟苏致祥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系,而且大哥还有一个出口农业基地。 大哥加工出口牛蒡和姜蒜等农产品,目的并不在于赚钱,而是为了从国外搞设备,以及其他一些在国内买不到的东西。 后来大哥跟一家日本调味品公司合作,由日方出面在国内成立一家农产品加工企业,大哥的暗股占股百分之七十。 大哥跟英子解释过,这样的好处就是可以享受外资公司在国内的优惠,而且进出口方面有更多便利。 可以说,以大哥现在的能力,只要外国人能买到的东西,他都能买得到,并且能运到国内——国内禁售物品除外哈! 反正英子就是通过大哥的实验室和书籍、资料发现,大哥对国外的化工设备,以及国外的化工技术格外感兴趣。 除了化工,大哥第二感兴趣的应该就是电子技术。 化工,电子,这是大哥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可是偏偏这些年来,大哥干的事情跟这两项都没什么关系。 现在大哥到了沪海,终于要干他的专业了。 但是——大哥居然还把重点放在给妹妹陪读上面。 英子找着大哥,兄妹之间不需要拐弯抹角,直接把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让大哥给自己一个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大哥说道,“你一个人在外边上学,家里人肯定会牵挂的,只不过离得远,也只能是白白牵挂而已。 现在好了,大哥正好要来沪海发展,那么就一举两得,既能做生意,又能近距离给你陪读。 多好!” “可是,怎么会这么巧?”英子说着把自己画的思维导图拿给大哥看,“这是我画的疑点,我高度怀疑你跟那个漂亮女人有关联。” “漂亮女人?”大哥一愣。 心说我比窦娥都冤,奔三十的人了,身边连个丑女都没有。 哪来的漂亮女人啊! 英子把那位中年美妇找自己的事情跟大哥说了。 “你先等等,”大哥说道,“她提到的谢兴楠是怎么回事?” 英子也不瞒着,又把谢兴楠骚扰自己的事情说了。 大哥一听就急了:“我跟你说过,在学校里遇到什么问题,一定要跟大哥说,你为什么不听?” “我这不是说了嘛。” “为什么不早说?”大哥很生气,“他这明显是骚扰,而且这么长时间了,这会对你造成多大的困扰,难道你自己感受不到吗!” “没事,不是很严重,反正我不理他。”英子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心里却是很高兴。 她发现,只要说到有关于自己被骚扰一类的话题,大哥就特别激动。 说其他话题的时候,哪怕事件很大,大哥都能八风不动,相当沉得住气。 只要涉及到妹妹被骚扰,被欺负,大哥就显得有些沉不住气,显得很暴躁。 这说明什么? 英子心里不由自主就甜丝丝的。 “这个小子必须要赶紧解决。”大哥一挥手,“你不用管了,我来解决。” 英子点点头,大哥虽然听到自己被骚扰显得暴躁,但她知道大哥做事那是相当靠谱的,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那就放心地让大哥去解决好了。 英子很享受大哥为自己做一切事。 而且她也知道,虽然谢兴楠看起来家庭背景很厉害的样子,但她相信大哥总会有办法。 因为这些年大哥在全国布局配货网,所有的网点之中,属沪海的货站规模最大。 大哥任用本地人承包,管理沪海的货站业务,这些年对这个最大的网点关注也是最多。 出发的时候经常到沪海来指导工作。 所以大哥虽然大本营一直放在县城,但是这些年对沪海投入的关注度却是最高。 也就是说,他在沪海应该还是有一点人脉的。 当然,英子来找大哥,主要目的并不是谢兴楠。 谢兴楠虽然对她造成一定的困扰,但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关键是那位中年美妇,她让英子感到了相当大的压力,甚至隐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认为中年美妇的身份,以及来找自己的目的,必须要弄清楚。 “大哥,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认不认识她?”英子问道。 大哥摊手笑道:“你不来说,我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去找过去,我怎么会认识她呢?” 英子盯着大哥的眼睛:“真的吗?” 大哥的目光却是有些闪烁,不敢像英子这样盯着对方:“大哥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难道大哥会串通外人来祸害自己的妹妹?” 这倒不是大哥心中有鬼,而是因为英子那大大的眼睛,就像一泓秋水,让人看一眼就会心慌意乱。 哪里敢跟她近距离直视! “你确定没跟我说假话?”英子依然盯着大哥,“即使你不认识她这句话是真的,但是你看看图上我标的。 我能肯定你跟她有关联。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还想否认吗?” 349 倒爷 大哥沉默了。 是的,他不敢否认了。 做大哥的不能跟妹妹撒谎。 现在通过英子的叙述,以及她思维导图的标记,大哥已经能够确定,那个中年美妇,十有八九是英子的家人。 去年年底,因为学校组织的演出,让中年美妇发现了“姜颖如”。 然后今年的元宵节,就出现了沪海口音的人去调查英子。 开学两周,这个中年美妇就去找英子。 找到英子以后东拉西扯,一点实质性的东西都没说。 也就是说,她的真正目的,不在这些对话里面,而只是她要去看看英子,当面跟英子接触一下。 从英子的叙述当中,大哥还知道,对方的来头很大。 这些都让大哥心情沉重。 当然,自家对英子有收养之恩,一点对不起她的地方都没有。 唯一有所亏心的,是当初母亲存了私心,想把英子当童养媳养着。 只不过这点私心,最终也没有实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吧! 英子对自己死心塌地,一往情深,但是自己一直都是拒绝她。 甚至为了断了她对自己的念想,一直想尽快娶妻成家。 只不过缘分这事强求不来,导致自己现在也快成大龄青年了。 可这也不是为了等英子。 所以,一切的一切,即使见了英子的家人,自己也能问心无愧,堂堂正正地面对对方。 对方只能对自家感恩,而不会有什么指责之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哥就是对英子的亲人感到不舒服。 听到对方来头很大,心里更不舒服。 可能,大哥也是存了私心,不希望有人跟自己分享英子的亲情。 尤其自家跟英子只是收养之情,而人家跟英子可是血肉亲情。 一旦相认,自家人跟人家是比不过的。 再加上对方来头大,身份尊贵,这就从现实上更加把自家比下去。 那么,此长彼消,也许英子跟她的家人相认之后,跟自家人的关系会越来越淡,渐行渐远…… 大哥呆呆地出神,脸上有些落寞的神情。 “大哥,你怎么啦?”英子看着他问道。 “想心事。”大哥勉强一笑。 这件事对他来说,真的是天大的事,大哥做不到很洒脱。 “现在你可以跟我说说,你跟那个漂亮女人有什么关联了吗?”英子抓住大哥的胳膊,摇晃了两下。 其实,玲珑剔透的英子对中年美妇的身份,想到了无限的可能,她焉能想不到,对方可能是自己的家人? 而且,看到大哥脸上难以掩饰的落寞,英子更加加重了这方面的猜想。 可是大哥的落寞,让英子心里很难受。 她完全能够体会得到,如果自己的家人找到自己,自己跟家人相认,大哥肯定会很落寞。 因为血肉之亲,会分散自己对大哥,对现在自己家人的亲情。 英子已经习惯了对大哥的感情,习惯了对那个家的亲情,她不想有什么改变。 跟原来家人的缘分在十七年前就已经尽了。 现在自己有满满的亲人,有最好的家人,自己已经很满足了,不想再增添变数。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让大哥知道自己的心情。 不要让大哥显得落寞。 “大哥,我能确定那个漂亮女人不是为了给谢兴楠当说客来的。 她越是屡次提到谢兴楠,越说明谢兴楠在她的话题里不过是闲话。 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说出她的真正目的。 现在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想你应该能猜得到她的身份。 我也猜到了一些。 可我就是不知道大哥对我隐瞒了什么? 大哥,跟你妹妹说说好吗?” 说着,英子又往前靠近了一些,几乎就要靠在大哥身上了。 大哥慌乱地瞥她一眼,发现妹妹的眼圈儿有些发红。 心里就是一疼。 他见不得妹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大哥于是把元宵节那天,有人来调查英子的事情跟她说了。 “我不跟你说,就是不想增加你的心理负担。 可是我又不放心你,生怕有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 就跟着来了。 反正我早晚也要来沪海做生意。” “大哥,你的意思是,那个漂亮女人应该是我的家人,对吗?” 大哥点点头。 “我不!”英子突然坚定地说,“我现在很好,我不想让我的家,我的家人之间,再出现什么变数。 我有这样一个家,有我这些家人,不多不少,是我最好的状态。 任何一点变化我都接受不了——” 英子突然哽咽住了。 把前额抵在大哥的肩头。 传来微微的啜泣声。 大哥心里十分难受。 这也是他的私心所在。 除了存私心不想有人分担英子对自家的感情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英子难过。 十七年前那一幕,大哥历历在目,永世难忘。 对于英子呢? 岂不更是永世难忘! 大哥只希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迁延,英子心中的创伤会越来越淡。 不希望再扯开还没有完全结痂的伤疤,让英子重新进入不堪回首的往事回忆当中。 一想到那种情形,大哥就替英子感到无法面对。 “大哥,我知道,她肯定还会来找我,我应该怎么拒绝她?”英子微弱的声音问道。 “……”大哥心里很乱。 这真的是大事。 在大哥二十多年的人生当中,最难抉择的大事。 因为,还有个“血浓于水”的问题。 一旦牵涉到这四个字,大哥立马变成外人。 疏不间亲啊! 大哥这个外人哪有资格对人家骨肉团圆指手画脚! “漂亮女人的问题不大。”大哥敷衍地说道,“她耽误你上课的时间都感到歉疚,应该对你不会形成困扰。 倒是这个谢兴楠,十分可恨。 让大哥好好想想,怎么让他消停消停。” 大哥就是要把话题引开。 因为这个话题没法讨论。 或者,自己没有资格讨论。 一想到英子是自己今生最重要的亲人,而自己却没有资格讨论她最重要的问题。 大哥心里就十分难受和不适应。 精灵剔透的英子就像大哥心里的蛔虫一样,能感受到大哥每一个微妙的心思。 既然大哥岔开话题,她也就是不再问了。 大哥带着妹妹去那家有三百年历史的馆子,兄妹俩“快乐”地享受了一餐美食。 送英子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大哥又是千叮咛万嘱咐。 不管是中年美妇,还是谢兴楠,虽然不具有什么危险,但大哥嘱咐最多的,还是让妹妹注意安全。 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问题,及时跟大哥联系。 送下妹妹,大哥立即着手解决谢兴楠的问题。 对于中年美妇,现在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既不了解,目前似乎也不适合去调查对方。 热问题冷处理,越是大事,越是要尽量降温以后再处理。 目前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看对方接下来要干什么? 谢兴楠嘛,就该大张旗鼓地教训一下了。 梁进仓的第一步,肯定就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先要把谢兴楠的底细调查清楚。 到目前为止,梁进仓在沪海的人脉还很单一,主要就是来自货场的承包人,金宝昌。 这个金宝昌是地地道道的沪海人。 梁进仓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是对方不开口说话,单看长相,就立马确定,这就是一个沪海人的标准长相。 然后开口说话,言行习惯,梁进仓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浓浓的沪海味儿。 金宝昌的祖辈,可能跟青洪帮颇有渊源。 虽然这个年代,这个话题不适合展开说,但是从金宝昌的只言片语当中,梁进仓就能给他的祖辈勾勒一个大致轮廓。 金宝昌以前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固定的职业,就是干一些倒买倒卖的勾当。 他有着标准沪海人的精明,还有土生土长沪海人的人脉,做些倒卖也是比较发财。 尤其是改开之后,社会上出现了一个名词,倒爷。 金宝昌就成了最典型的倒爷。 351 飞凤电器公司 351 梁进仓笑道: “金老板千万不要误会,我问这个问题只是想做一下计算,以便能够给予你最优惠的运费价格。 那么,金老板能不能给出一个大致的运输吨位,以及能够给货场贡献多大数额的运费呢?” 金宝昌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大致数额。 梁进仓飞快的在纸上记录了金宝昌给出的大致数值,然后在这个数值的基础上,给出一个相当优惠的运费价格。 把他的计算递给金宝昌:“金老板请过目,看看这个价格怎么样?” 这个价格,真的已经是很低很低了,低得金宝昌都不敢相信。 连一旁的工作人员都差点忍不住提醒老板,这么低的运输价格,咱们就没什么利润了。 “梁老板不会跟我开玩笑吧?”金宝昌举着这页纸问道。 “咱们第一次打交道,我怎么敢跟你开玩笑呢!” “那么,能不能按照你这个价格,咱们两家签一个协议?” 梁进仓笑道:“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价格能压到这么低,必须要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递减式运费。 咱们两家刚刚开始业务,在合作初期,就按照散户的正常价格结算运费。 然后合作到一定程度,金老板的业务已经让货场赚到一定利润了,货场就会把运费返还一部分。 以此类推。 等到金老板承诺的业务量达到了,历次返还的运费就能折冲前边的运费价格。 这样总体算起来,就应该等于我给你的运费价格。” 好吧,金宝昌承认自己走眼了。 因为他这才发现,这个土啦吧唧的北方年轻人,确实是这家货场的老板。 因为这个大老板比他这个土生土长的精明的沪海人还要精明。 金宝昌跟货场签订了一个长期合作的协议。 并且从此结识了这位梁大老板。 转过年来,正月里,梁大老板到沪海来出发,还特意给金宝昌带来土产。 攀谈起来,梁老板给金宝昌透露了一个绝密消息。 那就是国家马上要出手治理倒爷。 金宝昌又对梁老板产生了怀疑。 因为他身处全国最大的城市,嗅觉如此灵敏,都一点风声没有听到。 为什么梁老板一个常年住在小地方的人,却会得知如此绝密的消息呢? 梁进仓给他分析了国内当前的经济情况,以及老百姓对于分配不公的怨言。 从各个方面论证了自己这个消息的准确程度。 并且给金老板提出一个建议:立即收手,离开沪海避祸。 这让金宝昌很是犹豫。 梁老板的论证,算是说服了他。 但他总是心存侥幸,希望这个小道消息是假的。 另外,他也舍不得放手眼前的利益。 这让梁进仓很为他着急。 最后,梁进仓表示,为了向朋友保证自己消息的准确性,他愿意用自己的货场给金老板做担保。 如果没有出现集中打击的局面,金老板避祸期间的损失,自己全额赔付,如果赔不起,就把货场抵给金宝昌。 这让金宝昌大为感动。 要知道精明的商人是很难发自内心被感动的。 但是金宝昌知道,梁老板此举真的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因为金宝昌信不信的,对梁老板一点损失都不会有。 做这一切,那都是为了金宝昌着想。 最终金宝昌听从了梁老板的建议,停止目前的倒爷行为,离开沪海,暂时躲避。 后来果然出现了集中打击倒爷的行动。 金宝昌这个土生土长的沪海人,他们一些从小一起长大的铁哥们,都拜了把子。 他们这一群结义兄弟一共有十八人,在本地人称十八罗汉。 但是经过这次集中打击,等到金宝昌回到沪海,发现他们这十八罗汉,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自由的。 其他那十七个,死了一个,进去了十六个。 这一下,梁进仓填补他那十七个罗汉的空白,跟金宝昌成了铁哥们。 这次集中整治之后,价格双轨制并没有什么改变,巨大的价格差异依然存在。 倒爷们也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金宝昌又想重操旧业。 毕竟,这个职业太来钱了。 这时候,梁进仓给他提出另一条道路。 他想把货场承包给金宝昌。 当然,在说承包之前,梁进仓给金宝昌分析了目前的经济形势,以及未来的经济趋势。 他断言,价格双轨制只是市场经济不成熟的一种产物,是国家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权宜之计。 不会长期存在。 等到价格双轨制结束,倒爷们也就失去了他们生存的土壤。 梁进仓反问金宝昌,到那时候,习惯于空手套白狼的你,又该做点什么呢? 金宝昌又一次被梁进仓说服了。 梁老板把自己货场的盈利情况跟金宝昌和盘托出。 给金宝昌算了一笔账,也就是说,承包货场的盈利,并不比金宝昌当倒爷少。 而且,这是一条正路。 不涉嫌违法。 货场越发展越大,各地的线路开拓越来越多,能够做成一个很大的事业。 金宝昌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沪海本地企事业单位的大领导他不熟,可是各单位的小领导,他确实认识太多太多。 去各单位联系业务,把他们的运输业务揽到手,这对于金宝昌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的事。 金宝昌发现,梁进仓把货场承包给自己,那真是找对人了。 这一对铁哥们当即一拍即合,签署了承包协议。 梁进仓货运网络上最大的一个配货点,终于有了一个得力的领导人。 沪海货场在金宝昌上任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业务量翻了好几倍。 金宝昌大发其财。 梁进仓的货运网络得到极大充实,其实是最大的受益者。 而且这个甩手掌柜对于自己货运网络之中的龙头,那是相当放心。 皆大欢喜。 梁进仓跟金宝昌的关系当然是更上一层楼。 现在梁进仓要调查谢兴楠的底细,肯定要指派金宝昌去完成这个任务了。 梁进仓指派下去,第二天金宝昌就完成了调查任务。 说起来,金宝昌跟姓谢的一点都不陌生,而且还有业务关系。 以前金宝昌当倒爷的时候,给谢家提供过紧缺物资。 这两年金宝昌干货场,有运输的活儿,谢家都来金宝昌的货场。 谢兴楠的父亲叫谢振刚,前些年承包了街道上一家濒临倒闭的电器厂,改名沪海飞凤电器公司。 谢振刚把握住了前些年衣食住行物资紧俏的机会,厂子转产生产冰箱,洗衣机。 飞凤电器干得比较早,厂子规模较大,也积攒了一定的财力。 但是据金宝昌说,飞凤电器这两年的效益有所下滑。 经营上并不是那么顺利。 因为这两年有太多的企业涌入家电市场,市场竞争比较大。 飞凤产品的销量大幅下滑。 可是厂子的经营成本却是居高不下。 还有一点,飞凤电器也是深陷“三角债”危机,手里的资金相当紧张。 只不过谢兴楠是谢家的小儿子,比较宠爱,这小子从小嚣张惯了,即使自家厂子面临困境,但是他要买车,谢振刚依然是满足他的要求。 352 本地人的优越感到底有多强 金宝昌是场面人,做事当然十分讲究,自己的老板吩咐去调查谢兴楠的底细,他就坚决执行调查的任务。 至于梁老板为什么要调查谢兴楠,老板不说,他是绝对不会问。 梁老板却是不想瞒着他,因为这事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在金宝昌把谢兴楠的情况调查清楚以后,梁进仓就把谢兴楠在学校骚扰自己妹妹的事情跟他说了。 金宝昌一听,笑了:“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点小事,好办,我找老谢谈谈,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他的儿子。” “你不是说谢振刚比较娇惯他的小儿子吗,他会听你的?再说,谢兴楠既然被惯坏了,未必能听他老子的话。” “先礼后兵嘛,要是找他老子不管用,我就找俩人,把谢兴楠打一顿,什么都解决了。” 梁进仓摇摇头:“你跟老谢是老熟人,也算朋友了,打他儿子不合适。” “可他得罪了我老板的妹妹,打他就没商量了。”金宝昌毫不在乎地说: “老谢没教育好儿子,我替他教训一下,也没什么吧,只要解决了问题,到时候跟他解释一下就行。 老板的妹妹,那就是金枝玉叶,谢兴楠敢骚扰金枝玉叶,就活该挨打。” 梁进仓笑道:“你言过其实了,我们家就是农村的,可当不起金枝玉叶。” 金宝昌认真地说道:“老板,要是农民都像你们这样的农村人,你说谁还愿意当城里人!” 梁进仓笑着摆摆手,表示并不想深入探讨这个问题: “谢兴楠的行为确实给我妹妹造成了一定困扰,但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动手是不行的。 咱们既然跟他家长认识,那就必须先跟他家长谈谈。 如果家长说了不管用,咱俩再想办法。” 金宝昌得到老板的明确指示,就去飞凤电器找了老谢。 当然金宝昌不会跟老谢透露,那个女学生其实是自己幕后大老板的妹妹。 只是说那是自己一个朋友的亲戚,人家根本就没看上你家谢兴楠,现在不堪其扰,就别让你家公子再骚扰人家了。 谢振刚一听就火了,这小子还真是被自己给惯坏了啊,人家没看上你,你还带死缠烂打的? 原来他要买车是为了向人家炫耀自己的富有啊! 谢振刚的发怒主要还是因为金宝昌的关系。 别看谢振刚跟金宝昌同是沪海本地人,但在本地的势力远远没有金宝昌深厚。 别说前年被抓进去的那十六个金刚一个个陆续又出来了,就是金宝昌的拜把子兄弟全死了,他在沪海本地的人脉也不是谢振刚敢惹的。 现在金宝昌出面,跟家长过来说一声,还是看在大家都是熟人的份上。 如果没有这样一层面子,谢兴楠敢惹到金宝昌的朋友,大概现在已经被揍得老妈都不认得了。 当天晚上谢振刚就把儿子叫到面前,一顿大发雷霆。 并且指出了他面临的危险,因为金宝昌不是他们谢家敢惹的。 命令儿子从现在开始,必须老老实实,绝对不允许再给那位女学生造成一丝一毫的困扰。 当然,旁边还有一个唱白脸的。 谢兴楠的老妈语重心长告诉儿子,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 既然人家看不上你,你死缠烂打也不管用。 强扭的瓜也不甜啊! 这是两口子白天早就排练好的双簧。 本来以为这样连打带吓唬,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软硬兼施地肯定能让小儿子老实。 没想到小儿子却是噗通一声给爸妈跪下了,声泪俱下地恳求得到爸妈的帮助。 因为他就看上姜颖如了,这辈子非她不娶,要是娶不到她,自己这辈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金宝昌不是很有些势力吗,那就让他来吧,把自己打死最好,省得爱而不得,活受罪。 啊! 谢振刚两口子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 滚刀肉吗? 不但不听父母的劝告,反而变本加厉地要求得到父母的帮助,成全他的婚姻大事! 如果得不到还宁愿被金宝昌找人打死! 谢振刚更加暴跳如雷。 谢夫人声泪俱下,苦口婆心地规劝。 但是谢兴楠就是死不改口。 末后还要求爸妈去学校偷着看一眼姜颖如,如果这样的儿媳妇你们愿意放弃,那我就听你们的话! 两口子发现儿子也不是故意滚刀肉,而是确实看上人家了。 而且儿子也信誓旦旦地保证了,只要去看一眼那位姜颖如,你们绝对不会眼睁睁错过这么好的儿媳妇! 那个姑娘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 两口子不相信。 为了堵住儿子的嘴,两口子第二天还真的跑到学校,去偷着瞄了那位姜颖如一眼。 看完了。 两口子回来立马就备办礼物。 谢振刚拿着就去找金宝昌送礼了。 金宝昌挺高兴。 老谢还真是个讲究人,不但把事情解决了,还代他儿子来赔礼道歉。 只不过就是这礼物太重了,有点受之有愧啊!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谢兴楠不是来赔礼道歉的,他是来求金宝昌给他儿子做媒的。 谢振刚刚刚表明来意,金宝昌立马大怒,抓起礼物就往外扔: “你走吧,我朋友那事也不用你解决了,从今往后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被谢振刚死死拉住了,看那架势,都恨不能给金宝昌跪下:“老金你别急啊,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这事没什么好说的,别让我说粗话啊!” “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难道连多说两句的机会都不给我吗?”谢振刚还真是不屈不挠,“再说,我这也是为了你的朋友好,听我说完,你肯定高兴!” 好吧,金宝昌就给他一个机会。 “今天我们两口子去偷看了那姑娘一眼,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才,哦,我指的不仅仅是长相啊!”谢振刚说道: “我承认,我们两口子跟儿子一样,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可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小楠跟我说了,姑娘是北方人,农村孩子,她的家人都是农民。 不是我自抬身价,老金你想一下,咱们沪海人是什么身份? 再说我老谢混得也不是很差吧? 一个农村考出来的姑娘,嫁给我们谢家,这是一个什么概念,老金你应该最清楚! 我们做父母的不反对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现在我还求到你这里,需要的话我可以亲自去她们家求亲。 够对得起她们了吧?” 谢振刚这话,从逻辑上说,没毛病。 因为在沪海人的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沪海人,另一种是乡下人。 这种心理大概体现了每一个沪海人的优越感吧。 何况谢振刚说的没错,他老谢经营着相当规模的电器厂,那也是有一定身份的本地人。 一个北方农村考出来的姑娘,能嫁给到谢家,那也算是乌鸡变凤凰,嫁入豪门了。 可是,金宝昌听了谢振刚的话,差点没忍住就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353 只想堂堂正正 当然,金宝昌对于谢振刚沪海本地人的优越心理,不但表示理解,而且在金宝昌心里,这种优越心理更严重。 但是,这种心理你也要看面对谁! 金宝昌即使面对京城来的人,这种优越心理都不会受影响。 但是面对他身后真正的老板梁进仓,他一点本地人的优越心理都没有。 没错,梁老板是利用了金宝昌在本地盘根错节的势力,展开并夯实了货场在本地的龙头地位。 而且牵涉到其他一些业务,也需要金宝昌出面替他摆平。 也就是说,离开金宝昌,梁老板的货场不会干得这么顺畅,牵涉到本地势力的事情,梁老板也很难摆平。 可是,金宝昌离得开梁老板吗? 一开始承包货场的时候,其实金宝昌是存着私心的。 他就想借着梁老板配货点打下的基础,把货场业务做起来。 等到他羽翼丰满,沪海本地的货运业务都控制在自己手里,那时候就不用承包梁老板的货场了。 自己手里掌握着这么大的业务量,何必还要给自己头顶放一个太上皇,何必还要给他上交承包费呢? 自己跳出来单干就行了。 可是干了没多长时间,金宝昌就发现自己是离不开梁老板的。 因为梁老板在全国各大城市已经铺开一个相对完善的配货网。 而且这个配货网还在继续细化,延伸到小一些的城市。 相信最终会覆盖全国所有城市。 而且所有的货场,梁老板都承包给了本地人,让本地人去发展本地的货运业务。 赚得再多,那都是承包人的,梁老板只是货场的所有人,只收固定的承包费。 可就是这种看似甩手掌柜的模式,却让梁老板死死拿捏住了每一个承包人。 因为梁老板的货场干得最早,在每一个城市,他的货场都是本地的老大。 把货场承包给本地人之后,更是拓展了业务,夯实了地位。 每一个城市的货场,都是梁老板配货网上的一个网眼。 如果哪一个网眼出现问题,单独摘出来,并不影响整个配货网的运行。 可是那个单独摘出来的网眼,离开了这个配货网,那就相当于跟本地之外所有城市断了联系,根本无法展开收发货业务。 如果某个货场的承包者足够雄心壮志,一定要凭着自己这个单独的网眼,也去做成一个辐射全国的配货网。 那么给他几十年也未必能够形成自己的网格。 因为每个城市的货运线路和货运业务,都在一张大网上挂着,你离开本地,根本就无法去人家的地盘虎口夺食。 金宝昌发现这个问题之后,终于彻底打消了扯旗造反的念头。 一心一意去做业务,自己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也增砖添瓦地去夯实梁老板这个配货网。 而且梁老板只是把货场承包给本地人,并没有限制本地承包人在搞好货场的同时,再去开展其他业务。 绝大多数的本地承包者,在货场赚到钱以后,还投资了其他项目,他们成了真正的老板。 但是货场的业务,也绝对不会扔掉。 梁进仓也依然是他们幕后真正的老板。 至于这个梁老板到底有多少钱,手里到底掌握着多少资源,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就是说,金宝昌手里其他的产业不算,单单沪海发货量最大的货场的盈利能力,就远远超过好几个飞凤电器。 一个网点的财力就超过电器厂的财力许多倍。 那么,手里掌握着一张大网的梁老板,需要仰望区区一个电器厂老板的优越感吗? 简直是笑话! 不过这些话,金宝昌是肯定不会跟谢振刚说的。 他只是恼怒于谢振刚没有替自己的朋友解决问题。 于是不顾谢振刚的苦苦哀求,把他的礼物给扔出去,人也赶走了。 在他看来,只能找人把谢兴楠狠狠教训一顿,让他知道知道乡下姑娘也不是好惹的。 如果打一顿不管用,那就是持续暴打,直到打服为止。 不过,因为梁老板嘱咐过,不能动手,所以金宝昌在开打之前,还是要跟老板汇报一下。 他找到梁老板,把谢振刚不但没有管教儿子,反而变本加厉想让自己做媒这事,做了汇报。 对于谢振刚那种夜郎自大的优越心理,金宝昌表示很可笑。 然后向老板建议,还是找人暴打谢兴楠最为简单,直接。 “哦,谢厂长认为跟他儿子的话,我们还是高攀了?”梁老板捏着下巴,思考起来: “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般情况下,确实是这么个情况。 关键是谢厂长也不了解内情啊。 这事还真不能怪家长。 咱们找家长不但不管用,现在连带家长都对我妹妹感兴趣了。 还觉得这是为我们好? 咱们这是弄巧成拙了。” “老谢这是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金宝昌笑道,“我要是把他嘴里所谓的北方农村姑娘的真实情况说出来,怕是会吓死他!” “那就吓吓他吧。”梁进仓拍板说道。 唔? 金宝昌有些不明白了。 梁老板一贯低调,而且他的身份,绝对不允许承包人随便透露。 难道为了他的妹妹,就要亮出身份吓住对方? “这事不用你管了,让我来。”梁进仓笑道,“就是针对他的优越感,你等着看看效果吧。” 老板发话了,金宝昌那就坚决地贯彻,肯定也不会多问,等着看效果就是。 梁进仓所谓的“吓吓他”,其实也简单,他就是要给英子一辆豪车开着。 姓谢的不是开着车来学校炫耀,表示他家很有钱嘛,那就让英子开着一辆比他更好的车,让你看看谁更有钱!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梁进仓没打算这样做。 他觉得作为一个学生,开车去上学,有点太高调了,他不喜欢。 尤其不符合英子的风格。 虽然经过大哥这些年的“富养”,到现在为止英子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城里女孩形象。 而且不管是在吃穿用度各种方面,包括英子的消费习惯,都已经超过城市中产阶级的水平。 这都是大哥不遗余力培养出来的结果。 但是,英子那种内敛的气质,你是不可能给她改变掉的。 大哥最多能把妹妹培养成低调而不奢华。 而不会把妹妹培养成华贵外泄的富家女形象。 所以说让英子开一辆豪车上学,真的不符合她的形象风格。 可是大哥就决定要这样做了。 因为大哥要解决的问题,不仅仅是谢兴楠。 或者说,谢兴楠只是小问题,大哥真正需要面对的,是那位坐在校长办公室召见英子的中年美妇。 谢家的底细弄明白之后,大哥已经百分百确定,那位中年美妇就是英子的家人。 两个沪海口音的人去村里调查英子,也是英子家人派去的。 既然对方已经找到英子,收养英子的家人的底细也已经调查清楚,她们跟英子相认,那就是早晚的事情。 姓梁的收养英子,本来应该是有恩于对方,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的。 可是做大哥的唯一一块心病,就是母亲把英子当童养媳这个事。 虽然没有既成事实,但是姓梁的如果被对方质问,你敢理直气壮地表示否认吗? 不能? 绝对没有这个底气。 因为自从英子被带回家,村里人就经常跟大仓开玩笑,开口闭口问他:“你媳妇呢?” 一开始的时候大仓还沾沾自喜,心里还甜丝丝的呢! 英子也是把自己看成了大哥天经地义的媳妇,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放弃这个念头。 只要大哥单身她就高兴,只要大哥要娶媳妇,就找个地方哭得生无可恋。 最可恨的是,那俩去村里调查的人,单单找了大算盘子当向导。 大算盘子被大仓吓得去关东躲了大半年,对大仓恨之入骨,听说有人来打听英子的事情。 他对姓梁的能说句好话那才怪呢! 可以肯定会添油加醋说很多的坏话。 英子上次跟大哥描述的时候也说过,那位中年美妇对英子的大哥好像很感兴趣。 而且看到英子把大哥当偶像夸赞,中年美妇居然没能控制住情绪,流露出不满的表现。 这说明,人家对这个梁进仓,已经是记恨上了。 所以,大哥让妹妹开着豪车上学,其实主要是给目前躲在幕后,正在考虑如何跟英子相认的她的家人看的。 就是让你们看看,她的大哥是如何对待你们的孩子的! 连有头有脸的沪海本地人的儿子,都被英子的豪奢给比得自惭形秽。 我们老梁家对待英子这个养女,对得起你们姓姜的吧? 如果不服,你们可以去梁家河看看,大仓手底下那三个弟弟,吃穿用度是多么地节俭! 还有自己的母亲和继父,到现在都是在家务农,种着承包地。 老两口辛辛苦苦耕作一年,能创造多少价值? 他们要种多少年的地,才能挣到买一辆豪车的钱? 这些,都是大仓准备好,在面对英子家人质问时候的应对之词。 354 法拉利 没过多少天的功夫,大哥给妹妹买的车就到位了。 现在大哥的“仓海化工贸易公司”已经挂牌营业。 当然,所谓的营业是开开门了,招了十来个员工,所有业务还没展开,正在筹备当中。 梁进仓的这个贸易公司本来就没打算当一个化工贩子。 他其实是搞了个“前店后厂”的模式。 这个化工贸易公司就是自己的门店,业务就是销售自己生产的产品。 可是现在自己的化工厂还没开始建。 之所以先把门店支撑起来,就是在前期尝试性地做一些化工产品的贩卖,借以培养几名这方面的销售骨干。 至于自己的化工厂的建设,也就是近期之内的事情了。 本来有几个化工厂早就应该建起来,但是因为前两年梁进仓谈这个业务的时候,跟当地人没有谈拢,于是就放下了。 从去年开始,那几个没谈拢的地方领导就频频联系梁进仓,希望他能够去当地办厂。 梁进仓因为此前想去建厂遭到阻挠,于是就一直吊着对方。 目的就是让他们实在坚持不住了,那时候自己再去建厂,一切条件就容易谈了。 现在看来,时机已经基本成熟。 等到沪海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了,他立马就要去谈建设化工厂的问题。 现在公司的业务筹备已经开始,他安排下去,基本上操心不大。 主要心里吊着的,就是英子的事。 英子自从大哥的公司收拾好,她就不再住宿舍,而是住到了大哥的公司。 本来大哥迫不及待跑到沪海来,做生意是其次的,主要目的就是来陪读的嘛。 开始跑校以后,大哥每天都是开着他那辆伏尔加接送妹妹。 早上送来,下午再来接。 其实离学校这么近,英子要求大哥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骑车子就行。 可是大哥说买车子不急,反正自己在沪海,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自己愿意接送妹妹。 英子对大哥说,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这个没错,但是挨打的孩子就太无辜了。 说归说,英子其实很享受被大哥接送的感觉。 这天下午放了学往外走,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身后就响起汽车喇叭的声音。 英子的眉头微皱,不用回头看,她就知道是谢兴楠的车上来了。 这几天谢兴楠有点变本加厉,对英子纠缠得格外厉害。 因为他有底气了。 自从他让爸妈偷着看姜颖如一眼,不出所料的,他的爸妈果然疯狂地看上了这个儿媳妇。 甚至,比他们的儿子还要疯狂。 虽然从家庭条件上来说,姜颖如是农村孩子考出来的,但是姜颖如自身的素质太过硬了。 首先就是长相,让人一见就惊为天人。 谢振刚夫妻俩眼前一亮之下,私下商量,如果他们谢家娶了这样一位气质高贵的儿媳妇,那是相当给他们谢家长脸啊! 其次就是他们夫妻也打听过,姜颖如同学才华过人,品德一流。 也就是说,除了出身差一点,个人素质这些方面那都是人中龙凤的属性。 所以说谢振刚夫妇坚决地支持儿子,准备协助儿子把姜颖如追到手。 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那就是他们作为沪海本地人的优越感。 感觉姜颖如能嫁到谢家,就是一步登天,嫁入豪门。 虽然谢振刚在金宝昌那里碰了钉子,但是并没有让谢家知难而退。 这几天谢振刚在积极地找人,想托几个能说上话的本地有头脸的人物,去金宝昌那里协调。 希望能够说服金宝昌。 有了家庭的鼎力支持,谢兴楠肯定更加有了底气。 他这几天发现姜颖如不住校了,而是每天有一辆伏尔加接送。 谢兴楠刚开始知道这事的时候,那是瞬间暴怒了。 他以为姜颖如在外面有人了。 因为他看到接送她的是个年轻人。 他立马筹备堵截那个年轻人。 可是在筹备过程中,听到同学们说,那个每天接送姜颖如上下学的,是她大哥。 这一下子又让谢兴楠转怒为喜。 原来是大舅哥啊! 同时也感觉很意外。 本来以为姜颖如是北方农村出来的,她的家人都是务农的。 没想到她的大哥居然也在沪海发展,而且还有车。 只不过他那车——谢兴楠看看自己的车,优越感更加爆棚了。 因为现在沪海街面上行走的车,最多的就是沪海轿车,还有伏尔加。 这是最普通的大众车型。 哪里比得上自己标新立异的新车呢! 这两天谢兴楠天天跟在姜颖如的后面,伸出脑袋邀约她上车,要求送她回去。 但是姜颖如总是礼貌地回绝,如果谢兴楠持续骚扰,姜颖如就不再理他。 径直走出校门,上了伏尔加,扬长而去。 但是谢兴楠并不气馁,总是要故意把车开到伏尔加旁边。 就是故意把对方比下去。 今天下午谢兴楠又是开着车赶上来,先是按喇叭,然后就伸出脑袋,锲而不舍地邀请姜颖如上自己的车。 表示把她送回去,也顺便认认门。 姜颖如一如既往地拒绝完一次,就不再理他。 谢兴楠一如既往慢悠悠地开车,吊在她身后。 出来校门,姜颖如有些茫然。 因为她没有看到大哥的那辆伏尔加。 于是她往旁边走了走,以为大哥也许是有事,还没来呢,想在这里等一等。 这时,一辆崭新的红色跑车呼啸一声,开到了姜颖如的身边。 她吓了一跳。 连吊在她旁边的谢兴楠都吓了一跳。 车窗摇下去,大哥在车上叫她:“英子,上来。” 啊,英子往车里一看,大吃一惊,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 只不过这是大哥开来的车,她本能地拉开车门走了上去。 红色跑车呼啸一声,瞬间不见踪影。 后面车上的谢兴楠,目瞪口呆。 他揉了揉眼睛,都怀疑是不是做梦 他是车辆爱好者。 刚刚他看到的车,明明是一辆法拉利f40。 要知道,现在买这样一辆车,大约需要40万美元。 没错,是美元,即使你家有钱,可是你有外汇吗? 即使你有外汇,你买这样一辆原装进口车,你能挂的上拍照吗? 法拉利f40不仅率先使用了既轻又坚固的碳纤维材料,而且应用了大量一级方程式赛车的技术。 意大利人就是要在f40身上创造出世界最快的超级跑车 在操控性方面,为了强化f40的过弯稳定性,ferrari采用了与gto相同的独立悬挂设计,并以不同长度的双叉臂设计来搭配koni可调式减震,不但车主可以通过车内的按键对车高进行三段式的调整,而且f40的悬挂系统在ecu电子监控组件的控制下也可视道路情况进行自动调整。 355 老司机 f40并不作为一个赛车系列生产,但由于先天的血统和品质,即使将它开到赛道上它也会成为一辆纯粹的赛车。 它是法拉利为了庆祝建厂40周年而诞生的顶级跑车,在当时也只有保时捷959,捷豹xj220,麦克拉伦f1等最顶尖的超级跑车才能与之媲美。 谢兴楠作为一个汽车爱好者,在杂志上详细研究过这款车。 当他追求姜颖如一次次遭到拒绝的时候,他觉得姜颖如之所以拒绝自己,那还是因为自己追求的力度不够。 也就是说,自己还是不够豪富。 他靡靡地想象,如果自己能有像法拉利f40这样的一辆最顶尖的超级跑车,开到姜颖如面前,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坐到自己的副驾驶上。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还有梦想成真的一天,那就是姜颖如毫不犹豫地坐上了法拉利f40的副驾驶。 只不过驾驶员不是我! 谢兴楠气急败坏! 因为跑车过来得太突然,速度太快,他没有看清f40的驾驶员长什么样。 可他就是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f40的驾驶员是真正的富豪。 一秒钟的气急败坏之后,谢兴楠又瞬间感到十分卑微。 他感觉被人比下去了。 座驾就是一个男人的底气,是雄性魅力的体现。 谢兴楠缩在自己的车里,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蚂蚁看到了一头庞然大物。 底气全无。 感觉要是再见到姜颖如,自己不但再也没有那种高贵潇洒的魅力,反而会让她把自己看得很卑贱。 曾经沧海难为水,姜颖如但凡坐过一次最顶尖的超级跑车,自己手里这辆引以为豪的车就成了该扔的垃圾。 他知道自己家的财力和能力,无论如何买不起这样一辆超级跑车——除非把厂子卖了。 可是,现在自己家的厂子在经营上也遇到一些困难,其实从去年开始就越来越难。 要是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厂子都有倒闭的危险。 就这样的家庭情况,别说买超级跑车,也许为了救厂,把自己手里这辆车卖掉都有可能啊! 人比人要死,这一刻的谢兴楠想死的心都有了。 更让他生不如死的情况,发生在第二天的早上。 万念俱灰,生不如死的谢兴楠,在爸妈的鼓励之下,还是强打精神来上学了。 因为爸妈跟他说,事情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轻言放弃。 你还没有了解开跑车的人什么情况,到底是不是跟姜颖如搞对象? 一切都是未知,你怎么能自己先垮了呢! 这给了谢兴楠一丝希望。 对啊,也许其中另有隐情呢! 他打定主意,今天来上学,就是要着手调查那辆跑车的来龙去脉。 开车到了学校门口的时候,因为师生较多,他不得不放慢车速,缓缓通过大门。 这时,他在后视镜里再次看到了那辆f40。 一夜的时间,就让谢兴楠坐下病了,一看到那辆f40,他就浑身颤抖,自惭形秽,生不如死。 本能地一脚刹住车。 他必须要看看开车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f40被大门值班的人员拦住了,因为学校不允许外来车辆随便进入校园。 谢兴楠生出一丝幸灾乐祸地快意。 让你猖狂,还想把姜颖如送进校园,看看你怎么进去? f40的驾驶门一开,司机走了下来。 这一瞬间谢兴楠的眼珠子差点弹出来。 因为下来的是姜颖如。 她正在跟值班人员交涉。 也就是说,是她开着这辆超级跑车来上学了? 谢兴楠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要炸开了。 难道,那个富豪送给姜颖如一辆超级跑车? 那他得多有钱啊? 转念他又想到,姜颖如一个农村姑娘,怎么可能会开车? 谢兴楠完全能够确定,姜颖如没有驾驶证,她是无证开车。 因为他自己的驾驶证的取得,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这几年要考驾驶证,需要去驾校参加全日制学习,学习时间为半年。 谢兴楠作为一个学生,不可能拿出半年的时间去学习驾驶技术。 好在他爸爸跟驾校的领导关系不错,给通融了一下,就是让他在寒假和暑假去参加学习。 学习时间给他累积。 就这样,谢兴楠用了三年的时间,才考了驾驶证。 又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在前些日子,他才摘掉“实习驾驶”的帽子,换成了正式的驾驶证。 然后他才买的车。 要知道他是沪海本地人,而且跟驾校有关系得到通融,具备各方面的有利条件,这才好不容易取得了驾驶证。 姜颖如一个北方农村出来的姑娘,那是无论如何不会有驾驶证的。 这时谢兴楠发现值班人员已经准备让姜颖如进去了。 前有车后有辙,谢兴楠可以开着车进校园,那么值班人员就没有理由不让姜颖如开车进校园。 气急败坏的谢兴楠立即就从车上下来了。 “不能让她开车进去。”谢兴楠几乎是大吼着跑过来。 姜颖如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谢兴楠。 值班人员不悦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他们之所以不悦,就是因为开车进校园这事,是谢兴楠首先干出来的。 值班人员却又找不到相关规定不准他进。 其实一直憋着气呢。 现在一看谢兴楠居然跑上来管闲事,值班人员当然十分不高兴了,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她没有驾驶证,不能进去。”谢兴楠指着姜颖如说。 值班人员看向姜颖如。 姜颖如淡淡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驾驶证?是你没有驾驶证吧?” 谢兴楠冷笑一声:“有没有驾驶证,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跑回车里,把自己的驾驶证拿过来给值班人员看。 值班人员以前还真没想到这一层,认真看了谢兴楠的驾驶证,屈指算了算日期,扭头对他说道: “原来你刚刚拿到正式驾照啊!” 谢兴楠涨红了脸:“刚刚拿到也是有证,你管那么多呢!” 值班人员又看着姜颖如:“你有没有驾照?拿出来看看。” 姜颖如微微一笑,把自己的驾照递过去。 谢兴楠奇怪极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姜颖如还能拿出驾驶证。 那是她的吗? 不会是拿别人的驾驶证混事吧? 值班人员打开仔细看了看,然后盯着谢兴楠。 谢兴楠被盯得有些发毛。 因为他发现值班人员的表情有些怪异,不禁很没底气地问:“怎么了?” 值班人员讥讽地一笑,把谢兴楠的驾驶证拍到他手里:“你个新手,还编排姜颖如没有驾驶证,比起你来,她可是老司机了!” 啊! 谢兴楠大吃一惊! 姜颖如是老司机? 怎么可能啊! 她才多大啊就老司机? 她能有个驾照就算奇迹了! 谢兴楠忍不住把姜颖如的驾照从值班人员手里抢过来。 他的眼睛不禁直了。 没错,比起自己这个新手来,姜颖如果然是老司机。 她的初次领证日期是84年年底。 356 商业天才 拿着驾驶证的谢兴楠,就像被速冻了一样,僵在了那里。 就在昨天放学以前,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姜颖如一个农村考出来的姑娘,会开上法拉利。 万万想不到她还有驾驶证。 更不可置信她居然是老司机,领证时间如此超前。 也就是说,她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刚刚够十八岁就去学证,然后迅速学成考出来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 谢兴楠当然不会知道,人家姜颖如的大哥是搞车队的。 在没有驾校的年代,靠自己手里的老司机和车辆,滚雪球一般培养起一支过硬的司机队伍。 妹妹满了十八,当然要给她报个名,跟在一个老司机名下。 过周末或者放假,大哥就手把手教妹妹学开车。 名师出高徒嘛,妹妹去考证,当然是一把过。 二仓比妹妹还早一年,就拿到驾驶证了。 当时大哥给二仓报名,老二还要死要活地不去学。 好容易在大哥连踹带骂的棍棒教育之下,二仓才从榆木脑袋的泥潭中爬出来,学习进入正轨。 当时的成绩来看,考出去是很有希望的。 也就是说,他已经在大哥的棍棒教育之下决定考学,要跳出农门了。 那么,他学个驾驶证干嘛? 他又不当司机。 二仓抵触的情绪又得到大哥的一顿棍棒教育。 大哥还振振有词:“艺多不压身,学个开车就让你那么为难吗? 你学会了开车,过两年咱去关东看大姑,路上你也替我开会儿,让我歇歇。 不行吗? 你个懒蛋——” 持续暴打。 二仓感觉自己比窦娥都冤。 一开始的时候因为辍学,被同龄的孩子拉下了,被大哥逼着再去上学,他数次撂挑子不想上了。 已经记不清挨过大哥多少次暴打。 经过好多年的艰苦挣扎,好容易把学习赶上来了,大哥又要让他去学开车。 不学开车也要挨打。 摊上这样的大哥,上辈子这得干了多少坏事啊! 不过还是妹妹听话。 大哥让学证,立马老老实实跟着大哥去报名。 高高兴兴让大哥手把手教她开车。 多是一件美事! 值班人员见谢兴楠僵在那里,劈手把驾驶证夺回来,交给姜颖如,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法拉利f40从他身边开过去了,谢兴楠还没有解冻。 不过他的耳朵还管用,他听到同学们都在议论纷纷: “哎,她那车牌怎么是黑色的?” “黑车牌什么意思?” “这你就不懂了吧,黑牌表示那是大使馆或者领事馆的车,这些车都有外交特权呢……” 听到这些议论,谢兴楠悚然一惊。 什么,姜颖如的车挂的是黑色牌照? 他赶紧回头一看,果然,没错,法拉利挂的就是黑牌。 谢兴楠的脑袋嗡的一声。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崩溃了。 崩溃到生不如死。 除了姜颖如展示出来的实力让他绝望。 还有就是羞愧难当。 人家姜颖如现在开着的是黑色牌照的法拉利。 而自己此前却是开一辆雪铁龙cx20就感觉高档到爆棚,还洋洋得意地故意在姜颖如面前升降底盘,显摆。 此时此刻回想自己显摆的情景,谢兴楠简直无法面对如此浅薄的一个自己。 谢兴楠再也没有心情去上学,他开着车回了家,强烈要求退学。 他感觉自己再也没脸去面对学校里每一个人。 谢振刚夫妻听了儿子的叙述,也是感到绝望。 继而想到自己家确实是有点夜郎自大了,两口子也是羞愧难当。 可是看看儿子生无可恋,一蹶不振的样子,两口子又开始犯愁。 儿子老是这样的状态也不行啊,总得让他振作起来,至少还得去上学啊! 谢振刚只好又带上礼物,来找金宝昌。 希望从金宝昌这里得到姜颖如那边更详细的信息,然后让老金帮着想想办法,看看怎么能让儿子振作起来? 所谓心病还要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谢振刚就想从根儿上把事情捋明白。 金宝昌一看谢振刚服了,提着礼物是来投降的,感觉很满意。 觉得还是老板有办法。 等到谢振刚说明来意,求老金帮帮忙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才能让儿子振作起来,金宝昌犯难了。 这事他真帮不了。 老板让他拭目以待,他就擦了擦眼睛,现在看到结果了,如此而已。 至于老板通过什么渠道把法拉利进口过来,然后挂上黑色牌照,他就不知道了。 金宝昌除了帮着梁老板把沪海的货场做大做强,他自己另外也搞着其他生意。 这些生意,有的他也没瞒着老板,可有的,老板是不知道的。 因为他是承包了货场,自负盈亏,没有什么事都向老板汇报的义务。 同理,他只知道老板在全国铺开了一个货运网络。 也知道老板在沪海的其他生意。 但是沪海以外的其他生意,老板也没有向金宝昌汇报的义务。 老板不说,金宝昌当然不会问。 但他知道,按照梁老板的能力,绝对不仅仅是自己所知道的这些生意,老板肯定还搞着其他更大的生意。 当然,要说更大,也有点言过其实。 梁老板目前的生意,最大,最有规模,最赚钱的项目,就是在全国铺开的这个货运网络。 货运网络里面,最赚钱的是生鲜快运。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在全国各大城市之间开通的生鲜快运,国内只此一家。 所谓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不管哪个季节,哪个地方下来应季的土特产,梁老板的快运网络总能在第一时间运到其他大城市。 等到卖到消费者手里,那种价格已经不知道翻了多少倍。 在这个通胀还不算很厉害的年代,也就是在老百姓嘴里所谓的“钱还很实”的年代,梁进仓车队的一辆冷柜车,一个月的毛利润就能达到十万。 当然,围绕这么一辆冷柜车的运输,还有产地的采购、分装、运输等,还有目的地的冷库,分销,这些都需要人手和费用。 可是,在这个还讲究万元户的年代,一辆冷柜车一年的毛利润就能达到一百多万,说出来简直能把普通老百姓吓死。 所以说,金宝昌知道梁老板有很多很多钱,买法拉利完全没问题。 只是不知道老板的美元从哪来的,黑色牌照是怎么挂上去的? 至于谢振刚的求助,也只能是爱莫能助了。 只是安慰了谢振刚,让他回去好好劝劝儿子,做做思想工作。 并且暗示谢振刚,自己这个朋友,也就是姜颖如的大哥,不是谢振刚这样的人能惹得起的。 此时此刻的谢振刚,看起来就像老了多少岁,跟他的儿子一样的一蹶不振,有些悲哀地对金宝昌说道: “老金啊,不瞒你说,我感觉厂子的暮气很重了。 现在冰箱、洗衣机市场竞争得太厉害,产品严重滞销。 我想了很多的办法,派出大量的销售员,可是销量就是上不去。 即使那些销了货的,货款也不好要。 老金大哥,难道我们老谢家在走下坡路了?” 金宝昌跟老谢原来的关系还算不错。 只不过因为谢兴楠惹的是自己老板的妹妹,金宝昌那是必须要坚决站在老板一边。 现在谢家全体投降,而且看谢振刚如此委靡,金宝昌对于帮不上朋友就有点内疚了。 他突然想到:“老谢,我有个朋友,他在生意方面那是相当有天赋。 改天我见他的时候可以帮你问他一下,能不能给你的厂子一点建议? 也许经过我朋友的点拨,你的厂子立马就能产品畅销,财源滚滚呢!” 金宝昌所谓的“朋友”,当然指的是自己的老板梁进仓。 经过两年多的时间,金宝昌已经完全被梁老板驯服。 倒不是梁老板有意去驯服他,而是原先那个精明无比,心高气傲的金宝昌被梁老板的各种奇思妙想所折服。 不知不觉就心服口服,自我驯服了。 在他的心目中,梁老板就是个商业天才。 现在看到老朋友受到接连打击,而且生意陷入困境,他才想到可以探探老板的口风,看看老板能不能给飞凤电器诊断诊断,帮帮老谢。 谢振刚一听金宝昌有这样厉害的朋友,当即喜出望外,立马请求金宝昌赶紧跟他朋友说,让他朋友帮自己的厂子参谋一下。 “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金宝昌对谢振刚说,“我朋友很忙,他不一定有空帮你参谋,这个我需要探探他的口风,你等我消息吧。” “好好好,那就拜托金大哥了。”谢振刚连声道谢,“只要那位朋友愿意帮忙,而且帮我解决目前的困境,我可以出一部分咨询费,需要多少,你可以让他出个价。” “咨询费肯定要出。”金宝昌说,“关键要看他有没有时间,你等我消息吧,我尽量帮你问问。” 所谓商人无利不起早,金宝昌想帮谢振刚,除了俩人是老熟人,关系本来不错以外,他还有自己的打算。 那就是谢振刚作为沪海土著,也有他自己的圈子,也有一定的势力。 尤其是家电圈子,谢振刚还有一定的影响力。 跟谢振刚搞好关系,金宝昌的货运业务能增长一大块。 当然金宝昌更不愿意看到谢振刚的电器厂倒闭。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就主动跑到化工贸易公司来找老板,看看他能不能给谢振刚的电器厂诊断一下。 让金宝昌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没见上梁老板。 工作人员告诉他,老板在见一位重要人物,嘱咐下边的人了,任何人不能进去打扰。 此时此刻,在梁老板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位气质高贵的中年美妇。 357 英子的家世 梁进仓第一眼看到这位中年美妇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因为恍惚之间,他感觉到了时光荏苒,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然后一个成熟版的英子朝自己走来。 像,实在是太像了。 活脱脱成熟以后英子的模样。 以梁进仓人老成精的眼力,他完全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出对方是艺术行业的人。 因为不管对方的身姿,还是说话的声音,那都是经过训练的。 而且是经过了常年的训练,才能达到现在这种优化之后的自然状态。 但是,即使再优化,也不可能把她原先固有的走姿完全去除掉。 也就是说,在中年美妇风摆杨柳的走姿当中,梁进仓也看到了英子走路的姿势。 不用问,梁进仓完全能够确定,这位中年美妇,是英子的血亲。 或者是她的姑姑,或者是她的姨母。 中年美妇直接了当地自我介绍说:“我叫程青雯,是小如的小姨,在你们村埋着的是我姐姐,她叫程丹雯。” “……”梁进仓不知道怎么接。 还能说什么? 她嘴里的“小如”,不用问指的就是英子。 她是英子的小姨,怪不得她长得跟英子如此相像! 然后他想到英子前些天跟自己描述,说来了个中年美妇找她,而她见到对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什么似曾相识啊,明明就是镜子里的你自己嘛! 不过梁进仓知道,即使镜子再逼真,即使照相技术再发达,一个人也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别人肉眼当中的真实相貌。 也就是说,当一个人遇到一个跟自己相貌相同的人,他不会觉得这人怎么跟我长得这么像呢? 而是感觉这个人怎么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英子当时见到跟她长得如此相像的小姨,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回梁进仓知道了,这位叫程青雯,而英子的妈妈叫程丹雯。 程丹雯? 梁进仓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突然如炸雷一般在脑海中炸响。 他想起来了,从前的时候,有一位全国著名的京剧演员,就叫程丹雯! 只不过以前的时候,农村人对于戏曲的了解,大多是来自于“听”,对于程丹雯的长相,绝大多数农村人是不知道的。 即使看过她在戏曲电影中的表演,那都是上妆的。 而且72年冬天在树毛子里冻死的夫妻俩,有几个村民忍心去仔细端详人家的长相? 所以村子里的人谁也不会想到,如此悲惨死去的人,居然全国著名的京剧演员。 而英子的爸爸姜玉平,也是一位京剧演员,只不过没有程丹雯那么红。 但是姜玉平的家世,梁进仓在一篇报道中看过。 在那个政治动乱的年代,姜家受到冲击,当时姜玉平的父亲是某地封疆大吏。 现在推算起来,72年的时候,英子的爷爷应该还在干校劳动。 虽然从71年开始,就有大批老干部和专家教授得到解放返城,但此后数年仍有相当数量的老干部滞留在干校劳动。 那时候英子一家还处于遭受冲击当中。 照此推测,英子的爸妈应该是带着女儿从某个地方逃了出来。 至于他们要去哪里,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之所以宁愿躲在树毛子里被冻死,也不敢进村子找点吃的,找地方住,就是害怕被人认出来,然后把他们抓起来。 梁进仓曾经看到过关于人被冻死的一篇文章分析。 就是说被冻死的人,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虽然感到寒冷,但不认为自己会被冻死。 当他们感到无法忍受寒冷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已经无法行动。 也就是说,一家三口因为害怕被认出来,怕被抓起来,不敢进村。 可是在冰天雪地当中,北风呼啸,他们无法抵御寒冷。 只能把大人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脱下来,给女儿包上,不要把女儿冻坏。 而夫妻二人就互相拥抱着取暖。 当他们坚持不住,宁愿被抓也要进村求救时,他们已经身体僵硬动不了,只能眼睁睁被冻死…… 梁进仓闭上了眼睛。 似乎睁着眼就会看到17年前那一幕似的。 真的不愿提起来,不愿一次次去面对。 尤其是当他一下子知道了英子爸妈的身份,感觉逝去的人一下子拉近了跟自己的距离,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身边人。 而不再是印象模糊的陌生人。 这种无法面对的感觉就格外强烈。 虽然从理论上说他跟姜玉平夫妇毫无关系,可是,他们是英子的亲生父母啊! 死得那么惨! 他是替英子心痛! “你怎么了?”程青雯盯着梁进仓,“睁开你的眼睛,无法面对我吗?” 梁进仓睁开眼,看到了那双跟英子一模一样的美目。 只不过,这一双水润剔透的美目当中,没有英子那种亲昵热切,取而代之的是略带不满的严厉。 按理说,梁进仓的格局没那么小,也不会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只要对方拍你一下,就跟对方跳起来。 对方的言行态度,原本是很难影响他的情绪。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梁进仓看到程青雯用犀利的目光盯着自己,而且还带有不满,他的火腾一下就起来了。 他沉下脸,冷声说道:“程院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虽然梁进仓不是戏曲爱好者,做不到对戏剧界人士如数家珍,但是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位程青雯现在是国家一级演员,沪海京剧院院长。 好像还是什么家协会的副主席,以及什么大奖的获得者一类,以前梁进仓并不在意这些,也就忘了。 反正就是一句话,别看这位程雪雯看起来很年轻的样子,但她艺术成就相当高,在业界的地位也很高。 可是话说回来了,你就是地位再高,艺术成就再大,跟我们老农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见了面什么都没说的,先是这种欠你八吊钱的模样,也由不得梁进仓不火。 尤其是他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既然程雪雯来找自己,那么就是决定要跟英子相认了。 这让梁进仓心里很难受,相当抵触。 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养了几年的小狗,突然有人要把自己的小狗抱走一样难受。 程雪雯冷冽的声音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是个聪明人。 一个农民,能把生意做到沪海,说明你不是一般人。 那么,我今天来找你,你应该能猜得出是为了什么!” “我最痛恨猜谜游戏了。”梁进仓故意丹田发声,让自己的声音浑厚,模仿《狮子王》刀疤的声音。 对方的这种态度把他激怒了,他也就无须好好地跟对方说话。 程青雯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她不明白为什么梁进仓的声音突然好像换了个人? 就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 但有一点她能明白,对方这是表示对她的抵触。 “我准备要跟小如相认,让她回家?”程青雯盯着梁进仓,慢悠悠一字一句咬得很重。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不需要来找我。”梁进仓并不想就此发表意见。 更不会要求做dna一类的去确认对方的身份。 dna在脸上写着,在她的言行举止当中都能看到英子的英子。 每一个人身上的言行举止,除了后天能够训练得到优化之外,总有自己写在基因里面的特点。 不需要做dna,只要打一眼,梁进仓就知道她们是血亲。 “我要跟小如相认,需要得到你的帮助,希望你不要拒绝,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多年来亲人离散的心情!” 梁进仓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358 恨上了姓梁的 程青雯并没有正面回答梁进仓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怎么感觉对于我们骨肉团聚,你的态度好像并不支持?” 梁进仓冷声道:“人之常情。” “这么说的话,你是不是有点狭隘了?” “农民习性就这样,如果您觉得我错了,请您教我怎么才能不狭隘?” “小如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这么多人苦苦找了很多年,今天终于找到她了,眼看就要骨肉团聚的大喜事,你为什么要那么抵触?” 一见面的时候,看得出程青雯也是涵养极深的人。 知道她的身份以后,知道她配得上这样的修养。 可是,此刻的她显得情绪有些激动。 很明显,她跟梁进仓一样,有涵养也得看面对什么事。 失散多年,生死不明的外甥女终于找到,她的激动可以理解。 梁进仓暗暗冷笑,对方指责自己狭隘,难道她就没有想过,她不也是同样狭隘了吗? 她们的骨肉亲情可以理解,她们多年的思念也可以理解,只是她们没有想想,你们的骨肉相聚时间最多六年而已。 可是我们老梁家呢? 到现在养了英子十七年。 你作为一个京剧表演艺术家,难道没有唱过“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 你们作为英子的血亲,见了收养英子的恩人,不但一句感恩的话没说,反而态度冷傲,高高在上。 不但狭隘,而且有点无情无义的味道了吧? 不过,梁进仓并不想跟对方掰扯道理。 对于有情有义,懂得感恩的人,不需要讲道理,人家也会做得很好。 对于眼前这个无情无义不懂感恩的人,梁进仓没有教她怎么做人的义务。 “没有为什么,”梁进仓说道,“既然你看出我有抵触情绪,那就不要跟我谈这事。” “你这是什么态度?”程青雯再也忍不住,直接站了起来,“难道你还想阻挠我们骨肉相认?” 梁进仓反而没情绪了,淡淡地说: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怎么做是你们自己的事,跟我没有相干。 你想认英子,去找她就是。 至于她想不想认你,那是她的自由,毕竟她已经23岁了。” 程青雯一时气结。 冷静了几十秒,她又慢慢坐下了。 脸色恢复清冷:“你想要什么?” 梁进仓反问:“你能给我什么?” 程青雯又是有些语塞。 如果姓梁的是老实巴交在家种地的农民,这事其实很好办,只要给对方一笔钱就能搞定。 可是眼前这个姓梁的,年纪轻轻,可是看起来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就他给英子买的那辆法拉利,程青雯倾全家财力,也买不起。 更何况还要用美元支付。 最关键的是,虽然她的丈夫是沪海本地高官,但也不可能随便给一辆车挂上黑色牌照。 从这一方面来说,梁进仓比她更有钱,比她能力更强。 她不由得问出了心中的最大疑问:“你给小如买的车,黑牌是怎么挂上的?” “我觉得以您的手段,应该能查得出车牌的出处?” “没错,我查了,小如那辆车的户口所属单位是友华食品公司,可那是一家日本独资企业,你是怎么跟外商联系的?” “没有联系。”梁进仓淡淡地说: “那家公司其实是我的,公司负责人是我从日本一家公司聘用的。 那家日本的公司专做调味品,规模在日本可以排在前三。 友华公司表面上看日本独资企业,其实是我投资,并且全额控股。 给日方的条件是,友华的产品全部供应那家公司。” 友华食品公司属于梁进仓所有,这是一般人不知道的秘密。 因为到现在为止,太多的国人对于外资企业,尤其是对于某些从前的发生过战争的国家,还是很有敌对情绪的。 梁进仓不想让人看做汉奸。 也就尽量不跟人透露自己拥有的这一处产业。 但是,不管是他需要的电子和化工方面的产品,仪器,以及技术,太多太多的东西,没有进口渠道是无法搞到的。 而且他也赶上了好时代,改开以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开始被打破。 此背景下,国家对外贸易管理体制改革不断向市场化方向转变。 从80年以后,学术界提出,对外贸易体制改革的方向应是对外贸易部负责研究发展政策,掌管政策的贯彻与执行,负责对外贸易活动的监管,各个专业外贸公司经营重要商品。 一些具备条件的重要企业和联合体将直接经营对外贸易,实行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更重要的是,自从跟日本重新建交以后,两国在互惠互利的前提下,尽量抛弃前嫌,维护友好关系。 这些年以来,“两国友好”成为主基调,而且是两国关系的蜜月期。 无他,都是为了利用对方的有利条件,发展经济嘛。 对于梁进仓这样一个具有后世思想,俯瞰全局的人来说,日方目前最需要我国的什么农产品,他一清二楚。 他就是要赶在日方真正了解我国的国情,醒悟过来,到我国来投资建厂之前,提前跟日方联系,建成属于自己的农产品出口加工厂。 这样他就有了一个出口创汇的平台。 他需要什么样的国外产品,就能通过这个平台源源不断地运进来。 当然,这些原因他不需要跟程青雯解释,他只是告诉对方,友华公司是自己产业就行了。 对别人可以隐瞒,但是他不需要对程青雯隐瞒。 要不是他没有吹牛逼的习惯,他都有吹嘘一番的冲动。 其实就是不想让程青雯看不起。 以为她们家都是高级人物,就可以高高在上地面对梁进仓。 就想让姓梁的提出条件,以达到帮助她们跟英子相认的目的。 梁进仓偏偏不让她得逞。 程青雯一听友华公司是梁进仓的产业,吃了一惊。 然后就是表示怀疑,这可能吗? 对于东昌县这一户姓梁的人家,她感觉自己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啊! 就在去年年底的那次汇演上,她赫然发现名单当中出现一个“姜颖如”的名字。 这个名字就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一样,差点把她击晕过去。 因为这让她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外甥女小如来了。 冷静过后,她立即打听哪个是姜颖如。 当她看到台上表演的姜颖如,又是差点昏过去。 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外甥女。 没错,长得跟自己的姐姐一模一样。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简直就是姐姐当年的翻版。 那一刻,在所有人都被节目吸引,都在欢笑,鼓掌的时候,她却是泪流满面,久久不能平静。 甚至差一点没忍住就跑上去抱住自己的外甥女,放声大哭。 可她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而且身份修养也不是普通人可比。 在经过一阵惊涛骇浪般的感情起伏之后,她硬生生控制住了情绪。 并且立即对政法大学这个叫姜颖如的学生展开调查。 第一步当然是去调档案,查户口。 这个时代的学生,只要不是京城的学生考到了青海一类偏远省份,基本在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都要转户口。 也就是把自己的户口从原籍迁出来,迁到学校里。 学校里有一个集体户。 从转入的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是非农人口,是国家干部,吃国库粮了。 但是原籍的情况,在档案里都是有的。 于是按图索骥,程青雯派了两个人,去江北省东昌县夏山镇,查姜颖如的原始户口。 看看她当时的户口,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果然不出所料,姜颖如落户口的时候,已经七岁了。 然后那两个人又去梁家河村,打听收养姜颖如的那一家人的情况。 在村里的代销点,两个调查的人遇到一个老代销员,他自称对姓梁的相当了解。 自称对当年的事情了解得很清楚。 不但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老梁家的情况,还热心地领着那俩人,去村西树毛子里面,看了当年冻死的那两口子的坟。 两个调查的人还拍了照片。 这一下子,坐实了姜颖如就是程青雯失散多年的外甥女。 可是,她也从调查人员的嘴里,开始痛恨上了姓梁的一家。 尤其是那个叫梁进仓的人。 359 姜家和程家 据那位老代销员说,当年真心实意想要收养英子的人家很多。 大家都是看小女孩可怜。 但是唯独大仓的父母收养英子的目的不纯。 因为他们家有四个儿子,唯独没有女儿。 梁秉仁一家收养英子,其实就是不花钱捡了个漂亮的童养媳。 当时那俩负责调查情况的人还说:“也不能那么说吧,毕竟把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养大,也不容易的?” “怎么不容易?”老代销员说: “在我们农村,孩子会爬就能干活。 英子当时六岁了,到了他家什么活都干。 农忙的时候跟着下地干活,回家以后洗衣服,抱柴禾,做饭,熬猪食,喂猪,打扫院子,做针线缝缝补补……反正什么活都能干。 上完小学就不让她上了,下来之后里里外外成了一把好手。 你们看,他们不但不花钱捡了个儿媳妇,还提前到了他家,给他家当牛做马。” 这些话,调查人员当然会原原本本回去跟程院长汇报。 程院长听得泪如雨下,心如刀绞。 可怜自己的外甥女,原来在家的时候娇生惯养,可是才六岁的小女孩啊,就流落到农村,给人当了使女丫环。 那一家姓梁的该有多黑心啊! 按照程青雯当时的愤怒,都想动用人脉,状告姓梁的一个拐带人口,把他们一家子都抓起来。 现在是新社会,不管是换亲,还是童养媳,都是农村恶俗,违背了妇女意志,是对妇女的迫害。 她最痛恨的当然是梁家老大。 因为听老代销员说,姓梁的是把英子给他们家的老大当童养媳。 自从把英子收养回去以后,全村老少都知道英子是老大的童养媳,见了老大都要问“你媳妇呢”? 见了英子,孩子们都要叫她“团圆媳妇”。 这一切早就成了既成事实。 至于有没有偷着给儿子和英子圆房,这个只有天知道! 反正梁老大跟英子从小就拉拉扯扯,形影不离的。 就是晚上去看个电影,英子都要抱着梁老大的胳膊,靠在他身上。 还有啊,梁老大还经常背着英子,公然在村子里出入——即使英子很大了,也是这样背着。 你想啊,英子是小孩子,只要你养着她,给她点小甜头,小孩不懂事,还不是想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听到这里的时候,程院长已经准备把梁家老大抓过来,碎尸万段了。 当然,两位调查人员很慎重,不会只听老代销员一个人的叙述,他们也随机跟另外的村民打听过。 虽然跟老代销员的叙述有些出入,比方说,老代销员嘴里的姓梁的,都是坏人。 可是其他的村民,说到收养英子的梁秉仁一家,都是持称颂态度。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梁秉仁一家收养英子,就是把她当童养媳养着的。 所有人都没有否认这一点。 而且英子早已经把自己看做了大哥天经地义的媳妇,对大哥相当黏糊。 程院长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也去农村采过风,知道从前农村的一些恶俗。 妇女在农村一点地位没有,而且从前的农村,买卖妇女的情况相当普遍。 甚至她还知道,在大饥荒的困难时期,两个菜窝头就能换个媳妇。 可怜自己姐姐一家啊! 姐姐、姐夫被活活冻死,剩下外甥女被人捡去当了悲惨的童养媳。 童养媳的生活到底有多悲惨,程青雯也略知一二。 知道童养媳从小被养在婆家,不但要干最脏最累最重的活儿,还要整天被婆婆打骂。 而且十多岁就要圆房。 圆房之后永远处在婆婆的淫威之下。 以前的年代,有太多的童养媳,活到很大年纪,直到婆婆去世,才能摆脱非打即骂的悲惨生活。 调查清楚的程青雯既悲伤又愤怒。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惩罚那家姓梁的人家? 因为她有点投鼠忌器。 不管怎么说,外甥女在姓梁的家里生活了17年,即使挨打受骂,对家的归宿感肯定有。 对家人的感情也会有。 如果程青雯惩罚姓梁的,肯定要伤害到小如。 她怎么忍心让可怜的外甥女雪上加霜,受到二次伤害呢? 抱着这样的心思,程青雯就暂时放过姓梁的一家。 等以后看情况再说。 现在她最重要的,就是要跟小如相认。 可她从年轻那次汇演,一眼就确定姜颖如是自己的外甥女开始,就十分胆怯,不知道以何种方式跟小如相认。 其实她就是怕小如认生,对她会有抵触。 所以她才在过完年,又去了趟京城,跟小如的爷爷奶奶进行了接触。 其实,自从姐姐姐夫一家失踪,程家跟姜家这些年几乎不来往。 因为彼此对对方都有怨气。 既有因为姜玉平一家三口生死不明,这对亲家都把责任归咎到对方身上的怨气。 也有当初姜玉平跟程丹雯婚事的怨气。 程家是京剧世家。 姜家是干部家庭。 姜玉平在高中时候,就疯狂地爱上了程丹雯。 为了追上程丹雯,他居然报考了戏曲学院,半路出家要当戏曲演员。 但是姜家位高权重,对于戏曲演员有偏见,认为那都是“戏子”。 对于姜玉平的选择,姜家相当生气。 甚至一度差点把姜玉平赶出姜家。 只不过后来经过中间人的劝说,姜老的思想也得到改观,加上程丹雯的为人处事让老姜家折服。 后来算是认下了这门亲事。 再后来粉雕玉琢的小孙女出生,对于前边俩儿子都是男孩的老姜家来说,那就是物以稀为贵,对小孙女简直爱若珍宝。 姜家跟程家这一对亲家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后来姜玉平一家三口失踪,两亲家的关系再度紧张,几乎不再来往。 这次程青雯去京城拜望姜老,态度比较客气,表面上就是说来看看姜老,顺便打听一下,对方有没有自己姐姐一家的消息。 她其实抱着私心,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有了小如的线索。 打听了一圈之后,还说自己对姐姐相当思念,从姜老那里拿走了当年姐姐姐夫一家的几张照片。 她就想在跟小如相认的时候,把这些照片拿给她看。 等到过完年小如开学,她就密切关注着小如在学校的一举一动。 除了舐犊之爱,感觉外甥女一个人在外上学,关注她是为了保护她之外,还有就是要对她多了解。 以便确定一个更好的相认场景。 她知道谢兴楠在疯狂地追求姜颖如。 一开始很生气,感觉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小如持续地骚扰,纠缠,让小如很烦。 程青雯就想怎么给谢兴楠一点教训,让他不再骚扰小如。 可是还没开始实施的,她就得知姜颖如跟校外一个青年来往密切。 调查之下,大吃一惊,原来那个青年就是梁家老大。 居然还在沪海开贸易公司,做化工生意。 程青雯感觉自己得到的信息好像有点误差。 据调查,梁家老大进仓,他不是个开车的吗? 据说还挺挣钱的,自己还有一辆伏尔加轿车。 这在农村算是很有钱了。 可在程青雯眼里,最多就是农村的一个暴发户,或者说,一个万元户而已。 土老帽永远是土老帽。 可是为什么,土老帽居然能到沪海来做生意,而且居然是化工贸易。 他懂得什么是化工吗? 不管怎么说,程青雯的愤怒改变了方向,从谢兴楠身上转到了梁家老大身上。 比起她对梁家老大进仓的痛恨,疯狂追求小如的谢兴楠已经变得还算可爱了。 她在猜想,梁氏进仓突然之间跑到沪海来开一个贸易公司,是不是因为自己派人去村里调查,打草惊蛇了? 梁进仓生怕有人会夺走他的童养媳,所以就不顾一切跑到沪海来,贴身跟着小如。 这一点从梁进仓公司的选址,也能看得出来。 他的重点没有放在做生意上,而只是想让小如去公司住,上下学方便。 这样就便于梁进仓近距离控制小如。 程青雯对梁进仓的痛恨和厌恶,更深了许多。 她很想找到小如,不顾一切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她。 可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去学校,试探性地跟小如接触了一下。 就在小如敲门进来的那一刻,程青雯差点就飞奔上去,紧紧搂住自己的外甥女放声大哭。 可她硬是用俩手猛掐自己的大腿,硬逼着自己克制住了情绪。 在接下里的谈话当中,果然如程青雯猜想,小如已经被姓梁的给驯化了。 她小小年纪懂什么啊,反正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十七年的时间,足够姓梁的把小如驯化得服服帖帖,对梁老大进仓死心塌地。 简直太邪恶了。 程青雯眼睁睁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外甥女,两眼放光地述说她的大哥,简直要把大哥美化到天上去了。 要不是程青雯涵养极深,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她差点就要拍案而起,大骂姓梁的其心可诛。 她只好没话找话,跟小如说一些毫无营养的话,甚至连谢兴楠都搬出来,言不由衷地表示谢兴楠可以考虑。 然后仓促地跟小如结束了谈话。 小如前脚出去,程青雯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捂着脸哭出声来,**恣肆的眼泪把前襟都打湿了。 这次试探性的接触,让程青雯更加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跟小如相认? 她其实就是怕事情做夹生了,让小如产生抵触心理,以后就更难相认了。 思来想去,她觉得这事要从根儿上解决,就是让梁氏进仓帮自己。 只要梁进仓帮自己说好话,劝说小如跟自己相认,那么小如就不会有抵触情绪。 她已经发现小如对大哥言听计从。 那么怎么才能让梁进仓老老实实配合自己呢? 当然是利而诱之,亲而离之啦。 她准备亲自去跟梁进仓见一面,跟他说明来意,然后让梁进仓要条件。 不管他想要这些年的抚养费还是补偿费一类,只要他提出条件,自己就满足他。 他就能配合自己了。 一个农村的土老帽而已,尽管他提条件,他能提出多大数额的补偿费? 程青雯是沪海京剧院院长,丈夫是沪海高官,她自信以自家的实力,完全能打发梁进仓满意。 她的目的就是让小如跟自己相认,从此就算认祖归宗,在她家常住了。 程青雯跟丈夫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在发现外甥女的那一刻,她就把她当成了亲闺女。 至于小如养父母那里,从此只能当做一门亲戚走走。 大概时间长了,也就淡了。 可她还没去见梁进仓,就骇然听说梁进仓给姜颖如买了法拉利跑车。 还是挂着黑色牌照的。 居然把谢兴楠给比得自惭形秽,已经好几天没在学校露面了。 这让程青雯一下子对梁进仓的财力和能力产生了迷茫,看不透了。 调查到法拉利属于外国独资企业所有,她不明白梁进仓怎么会跟外商搭上关系的? 可是现在真正跟梁进仓面对面了,万万没想到梁进仓居然告诉她,外国独资企业友华食品公司,是他的资产。 程青雯不敢相信。 可是凭她的眼力,发现梁进仓似乎不是撒谎! 360 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也就是说谈话到现在为止,当梁进仓反问程青雯,想让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的时候,程青雯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除了自己一家人社会地位很高,自己的丈夫位高权重以外,其他在物质方面,她居然比不过梁进仓。 位高权重也不能以势压人不是! 本来一开始来找梁进仓的时候,她是尽量压抑着对梁家的仇恨,带着高高在上的心态,想来说服梁进仓。 就是要让他知道,她要把自己的亲人从火坑里拉上来。 让小如淡化掉那段农村的痛苦记忆,重新恢复她的高贵血统。 可是,经过一番谈话之后,她发现自己要是跟小如相认,除了能给她骨肉亲情之外,似乎并不是拉她出火坑的状况。 因为小如养父母的家庭在物质条件方面,一点都不比自己家差。 虽然程青雯一家身份高贵,社会地位很高,这要放在十年前,对于梁氏一家的身份地位来说,他们只有仰望的份儿。 可是到了现在,程青雯在发现自己的财力比不过梁进仓时,有一种被金钱至上思想挑战的危险。 尤其是这两个月以来,社会思潮的变化用暗流涌动来形容已经远远不够。 汹涌澎湃也不够分量。 作为社会上层人物,程青雯对于此刻的社会形势,有着比别人更为敏锐的嗅觉。 那就是拜金主义的空前盛行,实用主义大行其道。 社会思潮在这几个月可以说已经呈现惊涛骇浪之势。 这几天密集看到一些领导在电视上跟那些极端思想的代表人物展开辩论。 驳斥这些思想的错误。 在社会上,有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受到了那些错误思想的蛊惑,偏离了正常的价值观。 比方说,前几年进入体制是所有人的梦想,尤其是对于农村孩子来说,更是想通过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成为城市户口。 因为户籍制度清晰地将公民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在这种固态格式化的身份制度下,导致了我国出现了最重要的社会差异:城乡差别。 时间长了,由固态格式化的身份制度,演化成固态格式化的思想观念,乡下人天生就应该在城里人面前低人一等。 从客观上来说,这是一种社会不公。 近几年对于这种不公的非议越来越多。 而且太多人的不理解,既然存在如此明显的社会不公,为什么国家还通过各种举措在主观上强化这种差异?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只有在劳动分配制度上拉开差距,才能激发整个社会的进取心。 一个农村孩子要想获得固定的工资,享受医疗、退休等各种福利待遇,只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就能改变自己的身份。 也就是说国家是给你留了通道的。 至于你想不想往上爬,是不是努力学习,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试想如果努力和不努力的人都能够获得固定的工资,享有同等的福利待遇,那么谁还努力学习和工作,社会还能前进吗? 但是就有太多的人,自己不想努力,还整天抱怨社会的不公。 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这种质疑和抱怨就越来越严重。 社会价值观严重倾斜。 尤其是这几年随着市场经济如火如荼地展开和深入,有很大一批人凭着闯劲,在生意场上赚到了第一桶金。 而这些在市场经济中第一批富起来的人,总体文化水平并不高,绝大多数人并没有上过大学。 于是,太多的人用活生生的事实来证明,学习无用,文化无用。 当时社会上流传着“搞原子弹的收入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收入不如拿剃头刀的”的议论。 于是有一些在经济大潮当中坐不住的机关干部纷纷下海经商。 据说有的南方人骂孩子不成器,“你这样的以后只能去机关蹲办公室”! 言语之中对机关单位那种拿死工资的工作相当歧视。 毕竟南方的市场经济更有活力,赚钱机会多,所以南方人更务实,更愿意做生意赚大钱。 这些思想本身也无所谓对错,只不过如果放大了,传播过程中越传越讹,就会让很多人产生金钱至上的思想。 赚钱,有钱拿是第一位的,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都可以颠覆和摒弃。 只要不给他看得见、摸得着的经济利益,所有的思想和原则都是假大空。 程青雯不会被这些错误思想带偏,但是当她感觉在物质方面被姓梁的比下去的时候,她居然有一种无力感。 她不知道除了给钱,还有什么能打动梁进仓? 也就是说,她绝对不会认为金钱至上,但她认为梁进仓肯定是这样一种思想。 因为她看到梁进仓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拿钱砸”。 程青雯整理了一下情绪,暂时压抑着对梁氏进仓的仇恨,尽量用一种相对真诚的态度说道: “小梁,我知道你对小如很好,你发自内心地希望她好,这一点我要谢谢你。 我想你也不会看到这种骨肉离散的局面。 你肯定希望小如能跟她失散多年的亲人团聚。 你要知道,这些年以来,我们寻找她们一家三口,费了多少心血,掉了多少眼泪! 自从知道我第一次发现小如,到现在我几乎天天晚上要梦到她,梦到跟她相认。 在梦中我们抱头痛哭,我都能哭醒……” 说到这里,程青雯的嗓子发紧,红了眼圈。 可她的身份,似乎不合适在一个年轻人面前有太多的感情表露。 稍微停了停,整理一下情绪,她接着说道: “我今天来,就是想得到你的帮助,让我顺利地跟小如相认。 我怕贸然去找她,会吓着她。 如果有你在场,或者你预先跟她说一下,我再出现,她可能会更容易接受。 一开始的时候,我还在想你们家收养了小如,把她抚养成人,还供她上了大学。 你们家功不可没,我们应该给你们补偿。 可是跟你谈到这里,发现你似乎并不缺钱。 我就不知道应该补偿你们什么了。 或者说,你觉得你需要什么? 能告诉我吗?” 一句话,她还是在要求梁进仓开出条件。 只不过附加了感情牌。 梁进仓并不为所动,依然冷冰冰地说:“我唯一需要的,是英子不要受到任何的伤害,你能做到吗?” 程青雯一听这话,有些激动地说道:“我们骨肉相认,怎么就伤害到她了?” 361 五小企业 “不会伤害到她吗?”梁进仓说道,“那请您告诉我,您具体是怎么安排的?” 早经过深思熟虑的程青雯毫不隐瞒地说道: “当然是骨肉相认,让她回到亲人身边了。” 虽然对方的企图早在梁进仓的预料之中,但是当程青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刺痛了一下子。 自从渐渐长大,考虑到有一天英子会不会被她的亲人找到,带走,梁进仓心底就压上了一块不愿面对的大石头。 他也知道英子作为一个女孩,只要自己不跟她结婚,她有一天也会结婚,嫁为人妇。 但无论她嫁到哪里,自己家永远是她的娘家啊! 是她的根儿! 可她要是回到亲人身边呢? 英子就有了她真正的娘家,那么自己家就不再是她真正的娘家,也不再是她的根儿。 都说爱情是自私的,此时此刻的梁进仓发现,亲情居然也是自私的。 他居然自私到不希望又另外的人介入,冲淡英子对自己一家的亲情。 更不愿面对英子回到亲人身边以后,跟梁家河这一家人的关系会渐渐平淡,会越来越疏远。 到了最后,就演变成一家普通亲戚…… 梁进仓不敢往下想了。 即使因为种种原因,要求他不能跟英子结婚,但是,英子永远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不能结婚成为夫妻,但依然是超越亲生的异性兄妹。 如果在以后关系变淡,让英子单纯因为感恩而继续跟梁家河的人来往,梁进仓会感觉自己失去了世界上一大半的亲情。 他不能接受,感觉很难面对。 可又感觉很无力。 因为亲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亲情这东西发乎于心,任何外力强求不来。 现在的情况是,程青雯要跟英子相认。 自己帮不帮她,她都会跟英子相认。 相认以后英子跟自己家,跟她的小姨,然后还有英子真正的家——姜家——错综复杂的关系之间,到底如何相处,都无法预料。 更不是自己掌控的。 现在唯一正确的处理方式,就是顺其自然,尽量做到坦然面对。 至于帮助程青雯去做英子的工作,让她回到亲人身边,这不是自己应该做的。 所以说,程青雯的那一句话,终结了他们的谈话。 梁进仓站了起来:“不好意思程院长,我还有点事,就不陪您了,我先走了。” “哎——”程青雯急了:“你把我扔这儿算怎么回事,咱们还没谈完呢! 我要跟小如相认,让她回到亲人身边,你到底怎么想的?” “那是你们的事,我无权发表意见,更无权干涉,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需要问我。” “既然无权发表意见,刚刚你为什么要说这会伤害到她?” “难道不是这样吗?”梁进仓的声音变得更加冷冽起来: “您跟英子相认,让她回到亲人身边,注意重点,是您‘让’英子怎么做。 而不是英子自己‘要’怎么做。 当您向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您觉得她会怎么做? 您其实就是让她二选一。 要么继续留在我们家,要么离开我们家,回归亲人。 如果换位思考,现在您是英子,您会不会纠结? 还是因为找到了身居高位的亲人,英子立马兴奋异常,马上投入亲人的怀抱?” 呃! 程青雯一时语塞。 没错,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沉浸在姐姐、姐夫惨死的悲痛之中,还有找到英子的欣慰当中。 她在规划如何把姐姐、姐夫的遗骸迁回来。 还在考虑如何跟英子相认,从此让英子生活在她的身边。 另一方面她还在考虑如果被姜家那边知道了英子的身份,如何应对姜家。 她不打算让英子回到姜家认祖归宗。 当初姐姐、姐夫被揪斗,因为不堪折磨才带着女儿冒险出逃。 这都是因为被姜家的政-治身份而被连累的原因。 她把这些怨气都归结到姜家身上。 所以她把姐姐唯一的骨肉找到,并留在身边,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总不能把孩子再送回姜家,有朝一日再让你们连累一次? 林林总总这些想法,都是围绕如何让英子从此生活在自己身边。 并认为最大的阻力来自姜家,以后极大可能会面对姜家的争夺和诘难。 唯独没有考虑北方农村姓梁的那一家人的感受。 也没想过如果让英子回到亲人身边,会是让她面临二选一的难题。 她只是拿着自心比人心,认为我的外甥女,会跟我一样渴望跟亲人相认,并且永不分离。 可是梁进仓的这一句话,就像当头一棒,让她的思想一下子放到了英子的感受上,以及梁家河那一户老农民的感受。 想到英子如果高高兴兴回到小姨的身边,会不会显得有点忘恩负义? 梁进仓扔下那一句话,拉开门扬长而去。 他无法做到高姿态,无法做到轻松面对。 说他自私也好,狭隘也好,没有格局也好,他都不在乎。 此时此刻的他,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 程青雯被这个年轻的农民毫不客气地扔在办公室,居然没有生气。 她终于把思想的重点从如何应对姜家的争夺和诘难,拉回到小如本身的思想感受上面来。 设身处地替小如想想,生身不如养身,她毕竟被梁家养了十七年。 即使梁家目的不纯,但是程青雯依然不能否认,梁家对自己的外甥女不错。 从外甥女吃穿用度各个方面,能看得出来。 而且俩调查人员反馈回来的信息,也有一定水分。 就说梁家在小如上完小学就让她辍学了,然后各种让她干家务,这应该不是真的。 因为明明小如现在已经是研究生了。 农村人供应一个学生不容易,能供到研究生,这是很不错的。 所以说,贸然让小如跟自己相认,并提出让她回到自己身边,有点唐突。 小如思想感情方面一下子拐不过弯来,而且从道义上讲,她似乎不能那么做。 思前想后,程青雯暂时放弃了跟小如相认的念头。 她只是跟学校里打了招呼,密切关注着自己的外甥女。 有时候实在太想念外甥女了,就躲在暗处,偷偷看看她。 一边看一边泪流满面。 她在等,她想等放暑假,小如回家的时候,她准备跟外甥女一块儿去北方农村。 程青雯终于想到,北方农村那一户人家把自己外甥女收养,自己要跟外甥女相认,第一个要接触的人,应该是外甥女的养父母。 一开始的各种想法,是因为她太激动,太一厢情愿,也有点——面对农村人的时候,油然而生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强势感。 也就是说,经过跟梁进仓的那一次接触以后,程青雯消停了。 这让梁进仓很是紧张了一阵子,他还以为对方在憋什么大招呢。 只不过现在的他只能以静制动,看看对方要干什么,到时候见招拆招,别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本来心底就有一块大石头压着,程青雯的出现,让他更是多了一块心病。 只不过心里就是再有事,生活还得继续。 在沪海的化工贸易公司安排好以后,他就要赶紧建设他的化工厂了。 因为这事在几年前就开始规划,现在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其实在吴光荣一家承包木器厂,把孙延成挤出去那时候,他就已经去谈,准备要建化工厂。 当时孙延成因为被挤出去,气得腰里鼓了一个大包,还以为得了什么怪病,觉得命不久矣。 梁进仓去看他,给他开了一个药方。 就是让他开玻璃店,药方当中,还给他列了几道方程式。 看得老孙一阵阵发晕。 在给老孙讲解方程式的时候,梁进仓就透露过,他想去弄个化工厂。 所谓的他要建化工厂,其实跟他的矸石砖和矸石水泥是一样的性质,都是在给某些企业消化垃圾。 就在距离东昌一百多公里的济东市,是一个地级市,那地方盛产石油。 改开之后,好多行业都放开了限制,于是小炼油厂就像雨后春笋般大量出现。 但是这些小炼油厂,虽能把原油炼成汽油、柴油和重油,但决无本事做进一步的深加工,生产像乙烯等更为重要的产品。 这些企业不仅产出率低,而且产品质量也难有保证。 很多值钱的东西,往往被当作废气和废液给白白地排放掉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资源的极大浪费。 像这样的小炼油厂,就是所谓的“五小企业”之一。 “五小企业”是指浪费资源、技术落后、质量低劣、污染严重的小煤矿、小炼油、小水泥、小玻璃、小火电等。 据某些数据统计,我国一些主要资源的人均占有量,只有世界平均水平的1/3,甚至更少。 像这样大手大脚地耗费资源,必将后患无穷。 因此,上边的领导讲,要注意资源的有效利用和开发,不能吃祖宗饭,断子孙路。 其实,那时候的重点,还是放在对于资源的极大浪费上面。 对于污染环境这一块儿,投入的关注度较低。 但是,污染环境最严重的,浪费资源最严重的,是小炼油厂,对于小炼油厂附近生活的村民来说,最大的感受可是这类企业对他们生活环境的影响。 梁进仓捡到的记忆当中,作为工科出身的学霸级人物,在工作过程中,曾经有过去道达尔交流工作两年的经历。 回国以后,也参与了以生产乙烯为主的化工厂的设计和建设。 所以他掌握着最先进的乙烯生产技术。 当他看到小炼油厂巨大浪费,最重要的是对周围环境造成巨大污染的时候,就决心要收集小炼油的排放物,生产乙烯产品。 362 冤家路窄 梁进仓来到济东市,找到受污染最严重地区,跟当地的乡镇政府商谈,就是自己出钱建小炼油厂的排放物回收加工厂。 但是当地政府必须要给自己优惠政策。 这本来是造福当地人民,互惠互利的事情。 当地的乡镇政府也表示欢迎和支持——虽然他们不是很懂,也不知道这些排放物到底怎么回收,回收来干什么用? 但是只要有人能够替他们把那些废液和废料处理掉,不要继续造成污染,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甚至梁进仓承诺连废气都能收集,厂子建成之后,本地人似乎也可以松一口气了吧? 要知道,这几年,炼油厂排出的废气成了让当地村民最头疼的事。 当然,乡镇干部也不是没长鼻子。 那些废气最普遍的味道是浓重的臭鸭蛋味儿,有时候也会变为说不出味道的恶臭。 本地人都说,身体强壮的给熏得白天无力干活,晚上无法睡眠,至于身体本来就差的人,也就是吊着一口气还活着而已。 受不了的村民联名上告,要求上边关停这些炼油厂,不要再污染本地的水源,不要再污染土地。 最重要的是,让本地老农民舒舒服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吧! 那些联名上告信,可谓是声声血字字泪。 可是,在大力发展经济,经济先行的大环境下,人家开炼油厂合理合法,正当经营,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不管是乡镇干部,县里的干部,对这事一点办法都没有。 至于那些实在受不了,跟小炼油厂发生械斗,出现流血牺牲的事件,上边的干部也只能在事件发生后协调处理。 闹事的村民为了生存权,似乎没什么错。 可是小炼油厂为了自卫,而且他们本来合理合法地开着厂子,更没有错。 上边的干部实在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处理闹事的村民,虽然有法可依,但是情有可原。 处理炼油厂,那就出师无名,无法可依了。 反正啊,本地的干部们同样生活在刺鼻的臭味当中,也是十分无奈。 现在突然出现这样一位救世主,声言可以收集废渣、废水和废气,缓解炼油厂的污染压力。 当地的干部们都高兴坏了。 梁进仓跟当地政府的商谈相当顺利。 当地政府虽然不能给他提供补贴,但是可以无偿划拨一些土地给他,让他建厂。 其他的税收等等方面,更是能免则免。 谈好之后,梁进仓的第一个化工厂选址在一家规模较大的小炼油厂下游,重点回收这家炼油厂的排放物。 周边还有密集的一些小炼油厂,在那些小厂内加装废气收集装置,废液粗加工设备。 收集到的废气和经过粗加工的废液,用罐车拉到自己的化工厂进行深度加工。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开始行动了,地块也整好了,接下来就开始往工地拉建材,建筑队也已经到位。 可就在如火如荼准备大干的时候,通往他的工地的道路却被人堵了。 给他堵路的居然是当地的村民。 原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传言,说这里要建一个污染更严重的化工厂。 建成之后,废渣、废水不说,单单化工厂冒出来的废气,能把周边五十里范围内的人熏得不能生活不下去。 污染的严重程度,比炼油厂厉害一百倍! 传言刚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的村民相信,当地干部也及时出来辟谣,局面还能控制。 没想到干部的辟谣远远赶不上谣言的传播速度。 似乎是有人有意为之,十里八乡迅速传开,而且越传越讹。 这也就由不得人不信。 其中还有好多人在煽风点火,建议给将要建设的化工厂堵路,不要让他建起来,把路上运输建材的车给他砸喽! 没有几天的功夫,本地的农民就被发动起来,纷纷参与到堵路运动当中。 这让当地干部相当恼火。 梁进仓的化工厂为着造福本地人民,给当地政府解决难题,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这些不明真相,听信谣言的农民却聚众闹事,阻挠施工。 实在是太愚蠢了! 于是派出所出动,驱赶堵路的村民。 没想到当天好容易把村民赶走,第二天更多的村民又聚集起来堵路。 跟警察对峙。 眼看着就要酿成大规模的群众事件了。 这可不是梁进仓希望看到的局面。 说实话,就凭他拥有的记忆,有太多可以赚钱的渠道和方式。 可是他的第一个产业,大梧店矸石砖厂,就是本着造福人民的原则去干的。 矸石砖厂不但能让自己赚钱,还能拯救三个癌症村,以及下游村子的土地污染问题。 这样他赚钱的行为才算有价值。 现在他要建化工厂,目的虽然是赚钱,但是他就是想做那些既能赚钱,又能造福人民的产业。 现在厂子刚开始建的,眼看就要引起大规模群众事件,要是造成流血牺牲,就失去他建厂的初衷了。 于是在他的要求之下,驱赶村民的警察全部撤回。 无非就是暂时停工,先不干了。 然后梁进仓在这些事件当中发现,这并不偶然的群众性事件。 而是有着很明显的有组织,有预谋的造谣生事,属于破坏行为。 这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自己一个外地人,跟本地人萍水相逢,对方不应该无缘无故对自己仇恨,从而造谣生事祸害自己吧? 凡事有因必有果,这里面肯定有事! 到底是什么事?这个问题是必须要搞清楚的。 负责调查背后原因的任务,肯定要托付当地的乡镇干部去执行了。 乡镇干部调查以后,回来问梁进仓:“你跟东化炼油厂的厂长有什么仇恨?” “东化炼油厂?厂长?”梁进仓很懵。 东化炼油厂他知道,规模也是不小。 但是那家炼油厂的周围,小炼油厂比较少,形不成规模。 如果自己把化工厂建在那里,最多就是针对这一家相对有规模的化工厂,收集的废料不够。 不能让自己的化工厂发挥最大效能。 所以就没选择东化炼油厂那边。 但是梁进仓在选址的时候,并没有对外透露消息。 只是他带着几个人,在本地转悠了好几天,画了个草图。 然后回来规划的。 也就是说,外人不知道自己选址的原则是什么。 更不存在跟哪个厂子承诺一类。 从逻辑上说,应该得罪不了什么人吧? 梁进仓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东化炼油厂的厂长挑唆人给我堵路,阻挠我建厂,是不是想让我去他那边建厂?” 按照梁进仓的逻辑,小炼油厂对当地造成严重污染,也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 当污染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好多的小炼油厂,其实跟本地的农民都是矛盾重重。 甚至一旦发生械斗,损失也是很大。 所以对于炼油厂来说,他们其实是欢迎能够处理废渣、废水这些排放物的企业,到自己厂子下游来进行回收加工的。 不过那位干部的下一句话,否定了梁进仓的所有猜想: “东化炼油厂的厂长宋其广,你认识这个人吗?” 363 跟他爹一样的强势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梁进仓不禁苦笑:“不仅仅是认识的问题,而且还很熟悉。” 得到肯定答复,镇干部继续问道:“梁老板,能否冒昧问一下,你跟宋厂长是怎么结仇的?感觉好像仇恨很深啊!” “也许在他看来跟我仇恨很深。”梁进仓一脸无奈地说,“我跟他是一个村的,村里的恩恩怨怨,也不好说。” “哦——”镇干部沉思道,“那你们之间的仇恨还能解开吗?” “也许——很难!”说实话,对于这个问题梁进仓真的不能确定: “不过,化工厂的摊子都已经铺开了。 那些炼油厂里面的废气、废液收集装置都已经安装。 要是因为他从中作梗就半途而废的话,我的损失不说,咱们改善本地环境的雄心壮志就化为泡影了。” “是啊,”这位镇干部也是一脸苦涩: “你安装在炼油厂的那些收集装置很值钱,这样半途而废的话,我们就太对不起梁老板了。 这事之所以知道是宋厂长在背后搞鬼,还得从装上这些设备的炼油厂说起。 前几天有几家炼油厂的老板来镇上说,不想跟你合作了,准备跟你毁约。 因为你加上这些设备以后,让他们的工艺变得复杂,而且对产量也有一定影响。 他们觉得不值得。 其实这些数值,都是宋厂长给他们计算出来的。 计算出来的结果就是,你这套设备对他们产量的影响,价值要高于排污费。 所以何必去搞什么废气、废液收集呢,还是按照老办法直接排掉,拿排污费就得了,更简单直接。 比你这个费时费力的法子还省钱。 所以,即使没有人在背后造谣生事,你的厂子建起来以后,真正配合你的也不会很多。” 梁进仓默默点头。 这个年代干企业的,永远算的是眼前的经济账。 对于生产造成的环境污染,对环境的破坏会不会让几代的子孙后代付出数倍于当时生产获得的价值,这些情况都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而且还理直气壮地认为,厂子交了排污费的,那就随便排放不就得了嘛! 此时此刻的他们,唯一的注意力就放在赚钱上,真的一点环保意识都没有。 我国的工业起步晚,落后于那些发达国家。 那么,环保意识和工作起步更是远远滞后。 当然,除了工业落后的原因,还有就是环保太烧钱了,而我们又太穷。 1972年,联合国在斯德哥尔摩召开一次人类环境会议,我国派出40多人的代表团出席了这次会议。 会议结束后,根据会议发的一些环境问题材料,对照我国的情况,代表团赫然发现,我国的环境问题已经相当严重。 大气污染、水质污染、固体废弃物污染以及生态破坏,都已经达到比较严重的程度。 于是在1973年,第一次全国环境保护会议召开,我国的环境保护工作开始起步。 1979年9月,我国第一部环境法律保护法颁布,标志着我国环境保护开始步入依法管理的轨道。 1981年,一份关于在国民经济调整时期加强环境保护工作的决定,提出了“谁污染、谁治理”的原则。 1982年颁布《征收排污费暂行办法》,排污收费制度正式建立。 当然,并不是说排污收费不合理,而是说,这种以罚代管的方式,除了多收点钱以外,真的对环境保护一点用都没有。 反而让那些污染大户更加理直气壮地排污。 而且就像此时此刻宋其广给那些炼油厂的计算数据这样,如果算经济账的话,对废气、废液进行收集处理,还不如直接交排污费简单又省钱。 梁进仓没想到在济北能跟宋其广遭遇。 原来以为他会越爬越高,有一天也会成为位高权重的京官。 自己跟他应该没有交集的机会。 没想到他居然到济北来开办炼油厂了。 虽然很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因为当初宋其广是石油学院毕业的,毕业以后直接分到了京城。 村里人对于国家单位傻傻分不清,即使当年肥田村长和王莲凤整天把大儿子提在嘴上,因为那是他们的骄傲嘛。 整天跟村里人说他的大儿子是石油化学工业部的干部。 但是村里人不知道那个什么部是干什么的。 后来又听说宋其广调到地方上,在某石油勘探局当干部。 虽然村里人不是很懂,但是知道归根结底一句话,肥田村长的大儿子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干部。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村里人都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嘛,宋其广爬得快也在情理之中。 83年宋肥田被枪毙,王莲凤被游街示众以后,就被她的儿女接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梁家河。 村里人也就很少有人能知道他们一家人的消息了。 现在梁进仓从镇干部的嘴里,才知道宋其广在这一波经济大潮中停薪留职,下海经商了。 开办了自己的炼油厂。 这个消息让梁进仓很后悔。 后悔自己应该在考察这些炼油厂的时候,应该把每一家炼油厂的人事情况做个摸底调查。 万一要是有哪个厂子里的人跟自己有旧日宿怨,知道自己要建化工厂,他就在背后捣乱呢? 咳咳,就像现在这样。 失策失策。 关键是梁进仓觉得自己性格还算温和,平常也不会锋芒毕露地怼天怼地怼空气,整天跟人结仇。 自己应该没什么仇人。 所以也就不会时时刻刻地存有防备之心。 没想到一个大意,居然碰上了为数不多的仇人。 还给自己造成这么大困扰。 没办法,梁进仓只好请求镇干部帮忙,以镇上的名义把宋其广叫来,自己当面跟他谈谈。 这实在也是无奈的选择。 毕竟当初因为宋其果那事儿的导火索,让肥田村长记恨上了自己,然后事事处处、想方设法地祸害自己。 到了最后自己毫发未损,肥田却是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也就是说,姓宋的算是失败者。 往往失败者心里的仇恨会更深。 还有就是王莲凤把自己家砸了,还打了自己母亲以及连累了三婶。 上边要把王莲凤游街,宋其广当时拿着钱提着礼物来求自己,但是被自己端着铁锨给赶出去了。 还把他狠狠地大骂一顿。 也许这在宋其广看来,是他的奇耻大辱。 他肯定要记恨的。 梁进仓比宋其广小九岁,不是一个年龄段,对他的性格一点都不了解。 现在他只希望宋其广能有一个宽广的心胸,以大局为重,能悲天悯人、设身处地地为本地老百姓想想。 能够不计私人恩怨地不再跟自己为敌,让自己的化工厂顺利干起来。 怀着忐忑的心情,在镇上的办公室,梁进仓终于等来了宋其广。 在镇干部们面前,宋其广架子很大。 毕竟他大小在京城的部委工作过,停薪留职之前,他的级别比乡镇干部大多了。 所以说宋其广的厂子虽然在本镇辖区之内,但属于客大欺店,从来不把镇领导放在眼里。 镇上干部这还是用了各种理由,好容易才把宋厂长请到镇上来的。 宋其广进了办公室,一眼就看到梁进仓了。 他的脸色刷地变了。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吧。 梁进仓赶紧站起来打招呼:“宋大哥你过来啦!” 宋其广死死地盯着梁进仓,没说话。 本来,在梁进仓开口打招呼的时候,宋其广差点脱口而出一个“滚”字。 只不过他也是在京城工作过的干部出身,加上这些年的历练,涵养很深。 虽然当年梁进仓骂他的场景历历在目,当时梁进仓端着铁锨作势要弄死他,并且破口大骂,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让他一阵阵热血沸腾怒不可遏。 可他还是硬生生克制住了怒骂的冲动。 只是满面的怒容和仇恨的目光,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几位镇领导热情地请宋厂长上坐。 宋其广又狠狠瞪了几个镇干部一眼,转身往外就走。 梁进仓一肚子的大道理,正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向宋其广晓以大义呢,哪能让他这样就走了。 赶紧追在后面:“宋大哥你先别走——” “滚!” “宋大哥你——” “滚!” “宋大——” “滚!” “宋——” “滚!” 梁进仓没滚,停下了脚步。 望着宋其广的背影发呆。 刚刚的对话让他再次想起了当年。 当时好像就是这样的情景。 只不过说那个“滚”的是自己。 现在宋其广给自己还回来了。 看样子,如果不是宋其广怕失了身份,还要把当年自己骂他那些更难听的话给还回来。 很明显,宋其广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而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 可是,梁进仓就在想,自己家当时一直被姓宋的欺负,难道自己一家老老实实被他欺负了,他们才能高兴? 当时那个情况,难道自己老老实实让宋其广搞个联名状,把自己爷爷抓走,才算不得罪他? 这一家人的强势心理,老的小的,都是一样的。 你没有老老实实被欺负,就该死! 364 强势回归 宋其广的强势,让梁进仓复习起来当年对于宋肥田的愤怒。 作为一个有着正常社会思维的人来说,对于任何一件事,总得分清是非对错。 当年自己差点被宋其果打死,未婚妻都给搅黄了,但是在宋肥田看来,反而是自己错了。 因为你没有老老实实被打死,就是你的错。 现在宋其广的情况同样如此。 如果孤立地看自己拿着铁锨驱赶宋其广,并且破口大骂,他确实应该很愤怒,确实应该仇恨自己。 可是事情的起因是,宋其广跟他爹想要把自己爷爷送进监狱了,你说当孙子的能不仇恨满腔,能不气疯了吗? 很明显,宋其广就是没想想自己为什么要那么疯狂,不认为自己这只兔子是被他们逼急了才咬人的。 至于肥田被枪毙,那是因为他早年雇凶杀人。 王莲凤被游街,那是因为她纠集妇女,到别人家里疯狂打砸,还打人。 而她突然疯狂打砸的原因,对梁进仓来说至今一头雾水。 因为他感觉自家当时并没有得罪她,更想不到她突然就跑来打砸。 不但当时没得罪她,而且她们要去调查的话,会发现大仓对她们家还有恩。 因为大仓去县公安局做笔录的时候,故意做出了有利于宋其果的证词。 要不然的话此时此刻宋其果坟上的草都很深了。 也就是说,当年被宋其广记恨,大仓实在是很无辜。 可是这一切,梁进仓已经不想跟姓宋的掰扯了。 既然你把我视为至仇,那我只能说:收到! 当然,除了收到两家已经势同水火,成了至仇,梁进仓同时收到的,还有极大的经济损失。 宋其广在见过梁进仓一面之后,他的背后使坏更是变本加厉。 他铁了心让梁进仓血本无归。 群众被他派人散布谣言给发动起来,好多的小炼油厂被他的数据给吓到,单方面解除合约,表示不再跟梁进仓合作。 市里的干部,带领附近几个乡镇的干部,轮番去找宋其广做工作,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不要跟梁进仓为难。 但是宋其广根本不承认这里边有他的事,上门做工作的干部们一个个都被赶了出来。 偏偏这些干部还拿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因为大家都知道东化炼油厂很有背景。 宋其广当然也是很有背景。 他是84年下半年停薪留职下海,开办炼油厂的。 到了当年的12月,上边就下发文件,严禁机关干部经商、办企业。 文件出台之后,大部分的干部回到单位,或者辞去职务。 到了86年,又出台了进一步严禁机关干部经商、办企业的文件。 但是,就有一小部分机关干部,仍然以各种方法继续经商,办企业。 还有那些利用领导干部的影响,经商、办企业的家属,也有很大一部分并没有收手。 要知道,不管是领导干部本人,还是其家属,利用其影响经商、办企业,说白了那就是以权谋私,损公肥私。 危害极大。 所以上边出台文件,严厉禁止这种不正之风的滋长。 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像宋其广这样很有背景的,既没有回原单位辞职,也没有离开他的炼油厂。 到现在为止,他在原单位的关系还是停薪留职。 可见他的背景之深。 就这次事件来说,梁进仓的化工厂以消化炼油厂排放物为目的,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至少应该得到本地民众的支持。 但是宋其广故意指使人颠倒黑白,散布谣言,让深受污染之苦的群众集结起来,誓死阻挠化工厂的建成。 宋其广的行为不但涉嫌违法,也属于道德败坏。 但是本地领导明明知道他是幕后指使者,但苦于没有证据。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对他进行立案调查。 而那些本地群众,既然愤怒的情绪已经被煽动起来,他们认准了这个化工厂污染极大,要超过炼油厂百倍。 他们已经不再相信任何辟谣的话。 最后的结果,本地领导只能是眼睁睁看着梁进仓的化工厂夭折在起步阶段。 济东市的领导们,从上到下,都对梁老板表示了极大的歉意,感觉对不起他。 梁老板带来利国利民的这么好的项目,当地领导却无法给他一个安定的创业环境,让他来到本地扔下那么大一笔钱,黯然而去。 有的领导干部在送别梁老板的时候,竟然流下了无奈和愤懑的眼泪。 依依惜别之际,也跟梁老板互留了联系方式,希望在以后合适的日子里,梁老板能够回来,再次启动他消化污染物的化工项目。 当然,梁进仓也不是夹着尾巴一走了之,他要走,总得留个后手。 这一局,他输了。 输在大意了,没有料到在这里能遇到把自己视为至仇的宋其广,更没有料到宋其广的丧心病狂。 为了报复自己,为了让自己蒙受经济损失,作为业内人士的他,居然完全无视自己这个项目对于本地群众的福祉。 看样子,只要能报复到自己,宋其广完全是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更不会考虑其他人的生死。 梁进仓这算是遭遇伏击,被打了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 那么,输就输了,梁进仓无怨无悔地承认自己输给了宋其广一场。 只不过他在离开的时候,去远离东化炼油厂的地方,用别人的名义,也建了一个小炼油厂。 他的这个小炼油厂跟其他的小炼油厂可是完全不一样。 除了炼油,还生产乙烯产品。 对于污染物的排放,不管是废气、废水还是废渣,都有设备做了一定处理。 他的这一套小型的乙烯生产设备,也是在输了一场的情况,被逼无奈,自己设计,让小姑的厂子给生产出来的。 作为掌握最先进乙烯生产技术的梁进仓来说,当然知道乙烯的生产必须要具备一定规模才能产生效益。 但是,现在只能特事特办,自己设计一套小型的设备,来给自己的小炼油厂服务。 其实他就是卧薪尝胆,等着89年的到来。 现在,梁进仓终于回来了。 365 前台话事人 梁进仓扔下一个夭折项目离开济东市的这几年,其实济东市的各级领导一直没有断了跟他联系。 经常打电话找他,请求他回来协商,继续他的化工厂项目。 当然,原来的化工厂被宋其广盯上,肯定是没法干。 几位领导的意思是,梁进仓既然有这样好的技术,也有一定的资金实力,完全可以另外选址,重新启动一个化工厂。 新化工厂可以用别人的名义建设,不要惊动宋其广。 等到工厂开工了,人民群众看到这个化工厂不但不会污染环境,还能消化炼油厂的排放物,能改善环境,宋其广散布谣言的伎俩也就失效了。 跟梁进仓联系最密切,最殷切希望梁老板卷土重来的,那就要数现任济东市的市长顾承群了。 当初梁进仓黯然离开的时候,顾承群是副市长。 只不过顾市长的邀请虽然殷切,但是梁进仓一直都推说现在自己其他业务很忙,难以脱身,等忙过这一阵儿再说。 这样一拖再拖,就拖到了现在,眼看着已是89年5月初了。 此时顾承群再次联系梁老板。 这回顾市长的态度不再是殷切,而是只能用迫切来形容了。 因为就在几天前,上边召开了第三次环境保护会议。 会议提出,要积极推行深化环境管理的环境保护目标责任制、城市环境综合整治定量考核制、排放污染物许可证制、污染集中控制和限期治理5项新制度和措施,连同继续实行环境影响评价。 会议上还做了“向环境污染宣战”的专题报告。 可以说,这次会议,以及由此做出的一系列关于保护环境方面提出的议题和举措,对于我国的环保工作来说具有阶段性的意义。 国家在环保方面也是下了巨大的决心。 这次会议过后,那些排污大户“交了排污费就可以随便排”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排放污染物许可证制,对于当前的小炼油厂来说,如果不整改,他们就拿不到排污许可证。 可是这些年他们大手大脚排放惯了,突然让他们整改,让他们加装废气收集设施,废水处理设施,并且废渣集中放置,定期处理。 这些要求,使这些小炼油厂就像一个半辈子没洗澡的流浪汉,突然被要求理发洗澡一样,简直要了亲命! 这些厂老板的抵触情绪很高,甚至发牢骚,认为上边对他们要求太苛刻,紧箍咒太难受,赌气说直接没法干了。 而对于顾承群这样的领导,主政于高污染、高收入,吃能源饭的地区,其实工作很难干。 一方面,经济要发展,另一方面,因为污染导致的各种问题,让他常年处于焦头烂额之中。 而现在因为史上最严厉的环保政策出台,让绝大多数的小炼油厂因为拿不到排污许可证而被迫停产。 那些厂老板纷纷到顾市长这里叫屈喊冤。 大有联合起来罢工,抵制新政之势。 这也让顾市长焦头烂额。 束手无策的顾市长只能一天三遍地给梁老板打电话,迫切希望他赶紧来到济东市开展业务。 甚至当初梁进仓放出的豪言壮语,什么利国利民,为了国计民生,等等等等吧,这些煽情的话,都被顾市长据为己有,一天三遍地给梁老板洗脑。 梁进仓知道,此时此刻,对于自己来说算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已齐备,是时候去济东展开自己的乙烯项目了。 上次来到济东投资,没防备仇人这一块儿,被宋其广打了伏击,梁进仓输了一场。 这次再来,他早已经提前做足了功课。 把济东市所有的小炼油厂,包括油田上所有的人事关系,全都查了个清清楚楚。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梁进仓发现,宋其广的东化炼油厂,其实只是他产业的冰山一角。 除了东化炼油厂,另外在济东市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家炼油厂,还有几家油漆厂,都是宋其广的产业。 要知道,即使炼油厂再小,那也是一个炼油厂,需要场地、工人和各种设备。 何况宋其广的炼油厂和油漆厂,都具有一定规模。 这样算起来,他的产业规模就相当惊人了。 梁进仓继续深挖下去,发现如此规模的产业,并不是属于宋其广一个人的。 在这背后,有他几个堂兄的影子。 就是他四伯宋友利的几个儿子。 也就是说,这个颇具规模的炼油产业王国,如果看成一个股份公司的话,那么宋其广就是一个持股的职业经理人。 他所持股份并不是很多,连执行董事也算不上,只能算是持股的职业经理人。 也就是站在前台负责经营的那个人。 真正的大老板其实是他四伯家的几个堂兄。 虽然宋友利已经从省水利厅长的位置上退休了,但是他的几个儿子,手里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当梁进仓查清宋其广产业的内幕以后,要说无所畏惧那是不可能的。 他不是打虎英雄,更没有连喝十八碗透瓶十里香的豪气。 宋友利的几个儿子,他连见都没见过,更没有什么仇恨。 他只想安安稳稳做自己的事业,既能挣点钱,又能造福群众,如此而已。 但是他知道,要是继续去济东发展,总有跟宋氏兄弟碰撞的危险。 因为宋其广知道他再次来到济东市,还是会对他下手。 他已经承认了自己跟宋其广的仇恨,也准备好了了面对这个仇人。 只是牵一发动全身,只要自己跟宋其广有所碰撞,势必惊动他背后的堂兄。 这是他不得不需要面对的。 梁进仓就是带着全部的戒备,一丝的畏惧,重新来到济东市的。 盼星星盼月亮的顾市长,当然是大喜过望,亲自去迎接梁老板,接到他的办公室,把梁老板奉为上宾。 这几天大部分小炼油厂停产,顾市长简直要急死了。 把梁老板接到办公室后,顾市长简单寒暄两句,然后单刀直入问道: “梁老板,你的化工厂建成之后,对排放物的消化能力有多大? 我们济东这些炼油厂,你能不能帮他们设计、安装收集设备,让他们拿到排污许可证?” 一边说,顾市长一边拿出一摞名单,上面就是济东市全部的污染企业,以及企业的简要介绍。 梁进仓拿过名单,一页页翻看,一边看,一边往外抽出一部分企业。 全部遴选完了,递还给顾市长: “这些企业,我可以根据他们的具体情况,设计不同的排放物收集和处理设备。 具体的费用和合作情况,我可以一家一家跟他们商定。 至于我选出来的这一些企业,不在我的合作范围之内,我也不会跟他们接触。” 顾市长接过名单放在一边,拿过梁老板挑出来的那些企业,一个一个看完,满脸不解地看着梁老板: “这些企业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要把他们排除出去?” 366 总得记仇 “我这人比较记仇。”梁进仓淡淡地回答,“见人之一恶,终身不忘。” “鲍叔,君子也,千乘之国不以其道予之而不受也。”顾市长笑道,“梁老板自谦了,我相信你肯定会圆融得多。” 梁进仓严肃地说道:“圆融不起来,我是认真的。” “哦?”顾市长仔细看了看梁老板挑出来的那十几家企业,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上次就是这几家炼油厂闹得最厉害。” “不仅仅是闹吧?”梁进仓道: “到了后来我在被逼无奈的情况准备把收集设备拆下来,他们却给我扣下了。 还说我不按合同约定办事,准备要告我! 要不是顾市长你们出面作证,他们真的要把告到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对于这样的白眼狼,我还能跟他们有第二次合作吗?” 当时发现就数这十几家炼油厂闹得最凶,梁进仓还以为他们被宋其广蒙蔽,受了蛊惑所致。 直到后来调查清楚,知道了这些炼油厂是宋氏兄弟的产业。 才明白他们不是受了蛊惑,而是受到宋其广的指挥。 顾市长听到梁进仓这样说,一时低头不语,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从他当领导的角度出发,当然是希望梁老板能够捐弃前嫌,继续此前的排放物收集计划,帮助所有这些炼油厂都能拿到排污许可证。 可是梁老板说的也对,当时准备把梁老板告上法庭的这十几家企业,确实有点白眼狼。 想当初他承担所有收集费用,免费为炼油厂安装排污收集设备。 并且承诺派驻技术人员现场收集排放物。 虽然炼油厂因此会增加工艺复杂程度,回收过程也会产生一定费用。 但是对于他们付出的不菲的排污费,甚至现在排污不达标就拿不到许可证来说,增加少许复杂和产生少许费用,实在是九牛一毛。 对于炼油厂来说这么有利的事情,当初却是被他们挑头把梁老板给逼走了。 谁能有这么宽广的胸怀,会原谅他们,然后在他们最需要环保达标的今天,再次回来免费帮他们处理排放物? 没有,没有人会这么做。 顾市长想通了这一点,也就不想再劝说梁老板原谅这十几家炼油厂了。 梁进仓看出了顾市长的纠结,但他也没有说什么。 很明显顾市长现在还不知道那十几家炼油厂的真正身份。 他要是知道那些都是宋其广的手下的话,肯定也就不会纠结要不要再劝劝梁老板。 另外,顾市长只知道梁老板的团队里面有很厉害的技术精英,只知道梁老板订购了大批的排污收集设备。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不管梁进仓手里掌握的技术,还是这些设备,背后到底蕴藏着多大的价值。 作为一个拥有后世先进技术的人来说,把这些技术应用在今天的环保处理上,怎么可能让那些企业的排放不达标! 另外再说那些设备,都是梁进仓在几年前就开始量身定做地为小炼油厂设计,数易其稿。 最终设计出这种规模小,效率高的排放物收集、处理和回收设施。 然后在小姑的厂里进行加工。 小姑的农修厂从农机配件转产汽车配件,短短几年的功夫,实力已经爆棚。 表面上只是一个城关镇的农修厂,事实上已经是相当规模的大型机械厂。 只是厂子的发展被农修厂有限的场地限制住了。 但是小姑还是听从侄子的建议,一直从表面维持农修厂的场地规模。 只是厂里几乎没有空地,大大小小的车间把原先看起来空旷的农修厂塞满了。 同时塞满的还有厂里的设计、研发团队。 这个团队能发展都很大的规模,梁进仓功不可没。 因为厂里太多产品的研发,都有梁进仓参与和带动。 小姑就是要厚积薄发,等到国家对私营企业完全松绑那一天,她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了。 不管侄子设计了什么东西,在厂里加工、生产,小姑都会全力以赴。 指挥她的团队指定生产方案,下达生产任务,会以最快的速度保质保量地生产出来。 有梁进仓如此先进的设计技术,还有小姑厂里如此雄厚的生产力量,才能制造出在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专为小炼油厂服务的排污收集设施。 因为在国外,绝对不会有“五小企业”这样的名词,更不可能出现为这些企业擦屁股的环保设备。 这里面蕴含的价值,顾市长不知道,梁进仓肯定也不会说出来。 反正,只要顾市长能理解梁老板的做法,全力配合梁老板的举措,这就足够了。 梁老板跟市里达成合作意向,重新签订了合同。 市里在原先那个夭折的化工厂原址的基础上,批给了梁老板更大一块地,而且是免费使用。 也就是说,环评标准越来越严格,梁老板当年的化工厂规模在今天看来,有些小了。 合同签了,地块划出来了,梁进仓的化工厂迅速筹备,很快又开始了建设。 不出梁进仓意料的是,工厂建设刚开始没几天,附近的村民又被发动起来了。 他们挖断了通往工地的道路,推翻了运送建材的车辆,甚至还有一大部分群众跑到工地上,把施工人员给赶跑了。 这跟上次的情况一模一样,村民们还历历在目地记着当年那个谣言。 这个化工厂建起来,比炼油厂的污染严重一百倍——当然,也不知道他们这个倍数关系怎么算出来的。 反正就是村民们下定决心,宁愿死,也不能让化工厂建起来。 单单这些大大小小的炼油厂,已经把当地的环境给毁了,老百姓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大受影响,此地简直都要不适宜人类生存了。 要是让污染能力比炼油厂厉害一百倍的化工厂建起来,老百姓那就是死路一条。 反正都是死,还不如为了自己的生存之地,做拼死一搏。 这就是现在这些群众最坚定的想法。 经过前几年斗争胜利的经验,以及那些谣言的持续发酵,这个念头早就已经深深根植在了本地老百姓的心目当中。 所以,他们一旦发现化工厂又开工了,而且好像朝着更大规模去建设,老百姓简直是发了疯。 参与的人数更多,情绪更加激愤,行为也更加暴烈。 瞬间就把化工厂的建设给掐灭了。 人民群众再次大获全胜。 获胜的群众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们知道化工厂重新开工,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回去。 胜利之后,他们还是分派了人手,轮班在重要的道路上,以及化工厂的工地,值班。 就是防止化工厂暗度陈仓偷着施工。 这时候,领导们终于出现了,而且是市长顾承群亲自带队,来到化工厂施工现场,向群众喊话。 顾市长表示,他愿意听取群众的呼声。 只要群众的要求是正当的,就应该得到政府的支持。 对于现场值班的那些老百姓来说,此时此刻他们属于胜利的一方。 或者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可能也是违法的那一方。 毕竟他们挖断道路,推翻汽车,打跑施工队,这些都属于违法犯罪。 老百姓保护最后的生存之地,情绪虽然高涨,但要说心里不打鼓,那也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个阻挠施工的高潮已经过去。 所以当顾市长一行来到工地的时候,现场那些值班的老百姓情绪并不激动。 不但相对冷静,而且有好多村民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畏惧之色。 好在顾市长的讲话,让村民们稍稍放下心来。 感觉领导还是向着老百姓说话的。 心里都很温暖。 顾市长走进了群众中间,跟他们谈起这些年来本地的污染状况,以及对于当地老百姓生产生活的影响。 甚至有些污染严重的地段,简直都不适宜人类生存了。 说到这些话题,好多的村民不禁悲从中来,在父母官面前嚎啕大哭。 他们向市长表示,如果不是被逼急了,老老实实的老农民,怎么可能就变成暴民,好好的就给人挖断道路,推倒汽车呢! 有个上了年纪老农民,紧紧拉住顾市长的手,声泪俱下地说道: “领导啊,我们祖祖辈辈都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们的家在这里,祖坟也在这里。 以前的时候,我们这里山清水秀,多好的地方啊。 我小的时候什么庄稼都好吃,水都是甜的,喘口气都是甜的。 可是您看看现在我们这个地方,井水都没法喝了。 您喘口气尝尝,这都是什么味儿? 这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 可是我们还能到哪儿去,有一线之路,我们还能在这里活着,我们就不想走。 这地方已经这样了,要是再建一个污染更厉害的化工厂,这分明就是不让我们活了啊!” 现场的村民们都哭得很伤心。 顾市长其实在本地主政多年,对老农民说的这些情况感同身受,这时候忍不住也流泪了。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再建化工厂了,这地方换一个厂子,可以吗?”顾市长问大伙。 367 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这么大的市长,走到群众中间来,跟老百姓面对面商量,征求老百姓的意见。 这让村民们的心里更温暖了。 一个个受宠若惊地问顾市长:“领导,您能把这里换成一个什么厂呢?” 顾市长说道:“你们说这个化工厂建成之后,比炼油厂的污染厉害一百倍,你们无法接受。 看来炼油厂你们还是能够接受,要不然就再建个炼油厂吧,怎么样?” 呃! 炼油厂啊? 现场的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没错,刚才他们的口气里,好像是说炼油厂虽然污染严重,但是还能勉强接受。 这个比炼油厂污染严重一百倍的化工厂可就接受不了了。 那么顾市长就决定退一步,不建化工厂了,再建一个炼油厂。 可是,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别说再建一个炼油厂,他们恨不能把现有的炼油厂全部赶走。 还这地方原来的青山绿水。 可是,这话他们说不出口啊。 要是那样的话,就太不识抬举了。 这次他们聚众闹事,把热火朝天开工的建设现场给掐灭了。 上边不但没有派警察抓人,而且领导还下来深入群众,跟老百姓商量。 这已经让老百姓受宠若惊了。 领导这样的提议,看来也是做了很大让步了。 要是他们再得寸进尺,连一个炼油厂都不让建,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是本地已经污染如此严重了,再继续建设炼油厂,污染那不是更严重了吗? 老百姓接下来的日子更难过了。 唉,反正怎么都是难啊! 而且,这些值班的村民毕竟是少数,他们说了也不算,并不能代表大多数村民的意见。 村民们表示,可以回去跟老少爷们说说这事。 领导理解老百姓的苦处,老百姓也得体谅做领导的难处。 顾市长对群众的态度表示很满意。 也看出了村民们的犹疑。 他在离开时告诉村民,即使要在此地建炼油厂,也不会建成像以前那样污染严重的炼油厂。 现在国家对环境保护工作越来越重视,新建项目在废气、废水的处理和排放方面必须要达标。 在这方面,有一家名为济民炼油厂的企业这些年做得就不错,新建项目可以参照那家炼油厂的标准去建设。 顾市长的这番话,让村民们一下子再次高兴起来。 他们现在唯一怕的,就是新建工厂的污染问题。 现在市长说新建工厂在排污方面必须达到标准,也就说,比以前那些炼油厂污染得轻了。 村民们顿时议论纷纷,认为这样的话,他们完全能够接受。 顾市长让大家回去宣传一下,选出各个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组成一个代表团,去他说的那家济民炼油厂参观。 不但参观炼油厂,还要参观那家企业周围的受污染情况。 要是村民们能够接受,市里就把这地方规划成一个炼油厂,本地村民也就不能再阻挠施工。 不但不能阻挠,还要在各方面给予配合,以使厂子顺利完成建设。 村民们这下更高兴了。 心里也更踏实了。 毕竟他们光是听领导这样说,没有亲眼看到那家济民炼油厂的具体情况,他们也无从判断。 现在领导让各个村子选出代表去实地参观,看过之后,他们心里就有底了。 很快,这个地块周围涉及的三个乡镇,周围可能会污染到的几十个村子,都选出了村民代表。 这些代表里面,首先有村干部,其次就是在村里德高望重,或者有一定实力的村民,每个村至少选出了十几个人。 组成了几百人的参观团,在约定的日子,跟着领导去济民炼油厂参观。 村民们有的坐双排车,有的拖拉机斗里坐满了,队伍浩浩荡荡跋涉将近一百公里,这才来到济民炼油厂。 其实,就在队伍还没到达济民炼油厂,离炼油厂越来越近的时候,村民们就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那就是他们发现,本地的环境比他们那里的环境好多了。 首先就是空气中没有刺鼻的臭鸭蛋味儿,离开他们当地越远,他们感觉空气越是新鲜。 然后他们观察到此地的环境,不管是看到的田地里的庄稼,还是河流,还是池塘,几乎看不到受污染的迹象。 这让村民们产生了疑问,在车上就开始嘁嘁喳喳地议论:“领导会不会跟咱们开玩笑啊,这地方有炼油厂吗?” 到半路休息的时候,这些村民忍不住就去跟带队的领导打听,表示了他们的疑问。 领导回答道:“你们见过开这么大玩笑的领导吗?没有炼油厂,还能带你们来旅游啊? 别急,咱们离炼油厂越来越近了,现在已经走了一半路程。” 村民们纷纷问道:“既然离炼油厂越来越近,为什么感觉环境还是这么好?” “对啊。”领导说道,“这才说明济民炼油厂的环保工作做得好啊!” 哦! 哦哦哦! 村民们半信半疑。 因为在他们的阅历当中,从没见过有炼油厂的地方环境还会这么好。 当几百人的队伍终于到达济民炼油厂的时候,村民们惊呆了。 因为他们确确实实看到了一家相当有规模的炼油厂。 炼油厂里也矗立着高耸的大烟囱。 但是,大烟囱里并没有冒出滚滚的浓烟。 单看烟囱,让村民们怀疑这家炼油厂并没有开工。 可是看看厂里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的工人,他们又不得不打消了自己的怀疑。 只要仔细看,也能发现烟囱里往外冒出的热浪,只是颜色很淡,而且他们也没有闻到什么难闻的味道。 而且队伍里也有几个对此地比较熟悉的村民,他们告诉大伙: “俺有家亲戚就是这里,我早就听说这家炼油厂建成好几年了,但是环保工作做得相当好。 几乎没对当地环境造成什么影响。 炼油厂不但没有造成污染,相反还给当地的村民提供了很多就业机会。 还有其他一些配套行业,也让当地一批人靠着炼油厂发了财。” 还没开始参观,几百人的队伍中就开始悄悄传播这种消息了。 可把来参观的村民们羡慕坏了。 羡慕本地人啊! 在人家这里摊上这么好一家炼油厂,不但不会污染环境,还能提供就业,带起一批致富能手,本地人这得积了几辈子德,才能修来这么大的福分? 等到参观正式开始,厂里负责接待的人带领村民参观了各个车间,介绍了生产流程。 着重介绍了废气如何收集,并且是如何变废为宝。 废水如何收集,如何处理回收,以及达到什么样的标准才排放。 还有废渣的储存和处理。 都十分详细和耐心地给村民们做了讲解。 虽然这些讲解的内容有的太过于专业,老农民们听不懂。 但是他们依然十分专注地听着,听得津津有味,很是入迷。 他们其实是在憧憬啊,憧憬着自己家那个地方也能有这样的好企业。 不但不会污染当地环境,还能提供就业,带动致富。 等到参观完毕,所有的参观者都热血沸腾,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去之后,各村都积极行动起来,向市里投了联名状。 希望领导能把济民炼油厂那样的企业建到本地来。 并把原先那些污染严重的炼油厂进行改造,改造成济民炼油厂那样的无污染企业。 本来,自从开始实施排污许可证制度的这些日子,本地这些污染严重的企业被要求整改,还在继续生产的炼油厂已经寥寥无几了。 大部分的小炼油厂主动停产,其实是以罢工的形式向领导施压,希望能降低标准,给他们发放排污许可证。 可是,排污标准是市领导能随便更改的吗? 领导们既要发展本地经济,又要使环保达标,而这些排污大户们又拒不配合,让领导们实在是太难了。 只有极少一部分炼油厂积极寻求整改之路,准备增加排污处理设施,以取得排污许可证。 只是现阶段我国的环保技术,以及在处理设备方面,远远滞后于世界平均水平。 真要整改起来,不但前期投入巨大,而且在运行过程当中,也是耗资颇费。 大把的钱拿出来处理排放物,肯定会大幅稀释厂子的经济效益。 这些小厂的态度虽然积极,但是个中的苦涩也只有厂领导自己才能真正品味。 而且要是真正开始整改的话,不仅仅的投入大的问题,环保技术,也是一个大问题。 而他们又没有相关的技术人员。 不得不承认,整改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难得厂子都到了恨不能关停不干了的程度。 就在这个时候,原先那个消化排放物的化工厂原址再次施工起来。 而且据说不再是一个化工厂,而是一个炼油厂。 这让正处在困难时期的厂领导们惊疑不定。 因为在环保标准日益严苛的大环境下,早已建成投产的炼油厂都感觉难以为继,居然有人逆势而行,开始建设新的炼油厂。 按照本地老农民的话来说,这是脑袋让驴踢了吗? 然后,惊疑不定的厂领导们接到市里通知,此前那个承诺给炼油厂免费提供排放物收集设备,免费派驻技术人员的梁老板,又回来了。 他准备继续他的项目。 让厂领导们到市里跟梁老板商谈此事。 这个通知,让那些还在坚持生产,积极准备整改的厂领导们兴奋极了。 因为梁老板的再次出现,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来了救世主。 可是那些已经停产,准备以罢工的形式要挟领导的厂子,开始纠结了。 到底要不要到市里跟梁老板接触? 当然,感到纠结的那些厂子,都不姓宋。 这次罢工,是姓宋的那些厂子串联发起的。 现在一看其他厂子开始动摇,宋其广立即命令手下各个厂子的领导,务必做好其他厂长的工作,坚决不能让他们跟梁进仓接触。 同时宋其广指使手下人,立即发动他们安插在各个村里的内线,让他们爆料,现在再次开建的所谓的炼油厂,其实还是原来的化工厂。 老板还是以前那个姓梁的。 市领导这是跟黑心商人勾结,蒙骗老百姓呢! 务必阻挠厂子的施工,让建设再次停工。 368 南霸天 宋其广安排得挺周到,兵分两路,一路去挑唆炼油厂的厂老板不要跟姓梁的配合。 另一路则是制造谣言,激起群众的愤怒,煽动群众聚众闹事。 他这一招用起来也是屡试不爽,他手下的人干这事也已经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 先说第一路人马。 就是私底下其实是宋其广手下产业的炼油厂老板,被宋厂长派去当说客,劝说那些正在停产观望的厂老板们。 那些接到市里通知,让他们去市里跟梁老板商谈的炼油厂的厂老板们,正沉浸在痛苦当中。 本来以停产罢工的方式向市里施压,到底能不能奏效,他们心里也是很忐忑。 接到市里通知,知道原来那个准备免费给他们处理排放物的梁老板回来了,厂老板们大喜,立马准备去市里商谈。 但是他们被宋其广派来的说客给拦住了。 这些来进行阻拦的同行也不是空口说白话,他们拿着详尽的数据来的。 还是给厂老板们算经济账。 用这些铁一样的事实,详尽的数据告诉厂老板们,对于炼油厂这类高污染企业来说,如果想排污达标,根本没有利润可言。 挣的钱全拿去搞环保了。 最后这些说客总结道: “咱们这些炼油厂对本地的环境确实造成了污染。 但上边的领导不能光看表面,他们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本地的税收主要依靠的是我们。 你看本地的道路,教育,医疗等等方面,比其他地方发展得都好,花的不都是我们这些炼油厂的钱吗? 要是我们把挣的钱全拿来搞环保了,环境可能会好一点,可是我们炼油厂还能生存吗? 其实说白了,咱们跟上边的利益是一致的,虽然咱们能吃能拉,但是咱们能干啊。 要是咱们不吃不拉了,肯定就干不动了。 我们这些炼油厂都倒闭了,本地的经济也就垮了。 所以咱们只能暂时停产,让上边感觉到咱们停产造成的压力。 上边觉得受不了了,肯定就会让环保部门降低环评标准,给我们发放排污证。 这样才能保证咱们这些炼油厂的利润。 咱们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说客们的这些大道理,其实都是宋其广耳提面命教给他们的。 不得不承认,从某个侧面来说,也确实是事实。 对这些心怀忐忑,每天都在停产的痛苦中煎熬的厂老板来说,也很有说服力。 可是,毕竟停产的损失要让厂老板们自己承担,停产一天,损失不菲,让厂老板们比割肉都难受。 虽然说客的道理很有说服力,厂老板们还是犹疑地问道: “这不是上次那个梁老板又回来了嘛! 他手里有先进的环保技术,答应给咱们免费安装排放物收集设备,还免费派驻技术人员。 虽然这样一来工艺稍微复杂了一些,咱们也要为此产生一些费用。 但是梁老板说过,这点费用对于咱们炼油厂来说九牛一毛,对利润的影响不大。 这样一来的话,咱们的排放达标了,排放许可证也拿到了。 又何必跟上边顶着来呢?” “这样的事情你也相信?”说客做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说道: “咱们是干什么的?办企业的商人是吧? 商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要是咱们不赚钱了,企业肯定也就开不下去了。 那个姓梁的更是一个商人了,跟咱们一样,都是为了赚钱来的。 趋利性是所有商人生存的基础,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姓梁的那一套做法,完全违背了商业的本质,在逻辑上是说不过去的。 唯一的解释,要么姓梁的是个骗子,另有所图。 要么他在前期免费,等到咱们炼油厂对这些处理设施产生依赖,他再开始以各种理由收费。” 这一套逻辑完整的说辞,把那些“欣然规往”的厂老板们说服了。 大家于是不再理会市里的通知,依然是停产观望。 宋其广派出的这一路人马收到显著成效。 只是第二路人马,情况就今非昔比,工作展开并不是那么顺利了。 因为各村的村民好像不再那么容易被发动起来。 村里再次谣言四起的时候,大多数的村民对这个谣言表示怀疑。 或者半信半疑。 首先,上次那个参观团回来的宣传,不但说服了村民们,还让村民们对济民炼油厂那样的企业产生了向往。 现在再次谣言四起,村民们觉得这些谣言不大可信,因为他们觉得市里不会骗人。 市里派领导带着大家去济民炼油厂参观,又亲口承诺现在正在建设的,就是济民炼油厂那样的企业。 这是应该相信的。 因为毕竟那么大一个厂子在那摆着,到时候建起一个什么样的企业出来,那是瞒不过人。 市里不可能干出如此低级的事情。 所以谣言虽然传得很凶,但是大多数村民不再像此前那样瞬间情绪被点燃,都要疯了的感觉。 这确实很让人泄气。 宋其广在各个村里安排的内线,主要由湾南镇一个外号人称“南霸天”的地痞统筹领导。 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南霸天是镇上的一霸。 手底下纠集了不少小弟。 以前的时候,南霸天除了干着本地一霸该有的正常业务,还有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偷油。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活在遍地是油的地方,要是不能靠着油品发家致富,那他这本地一霸就没什么意义了。 偷油,本地人又称为“油耗子”,说白了,有点半偷半抢的味道。 反正,只要能从你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把油抽走,这就叫偷。 要是在偷的过程中被发现了,也不怕,因为早就准备好武装对抗了嘛。 不管是炼油厂,还是拉油的司机,捉贼也是适可而止,小心翼翼把握一个“度”的问题。 因为你不敢把这些地痞流氓给得罪狠了。 得罪狠了会有什么后果,可以自己脑补。 其实不光是采油、炼油区域,其他任何一个吃能源饭的地区,都要滋生这种独霸一方的地痞流氓,不劳动不生产,但也是靠着能源大发其财。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能源行业其实就是暴利行业的代名词。 《资本论》上那段人人传颂,耳熟能详的话: “如果有10%的利润,资本就会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资本就能活跃起来。 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 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绞首的危险。” 地痞流氓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会绝迹。 在暴利行业密集的地区,这类强人更为明显。 就像这位南霸天,他的恶行跟他的财富属于相辅相成的正比例关系。 越是凶狠,越是财源滚滚。 越是财源滚滚,让他势力越大,越是嚣张凶狠。 本地这些小炼油厂不但不敢把他得罪狠了,而且在很多地方还需要求到南霸天帮忙。 比方当某个村子被严重污染,村民们忍无可忍,聚集起来到炼油厂讨说法的时候,炼油厂往往不会直接跟村民对话。 而是暗中找到南霸天,让他出面摆平闹事的村民。 事后会给南霸天巨额回报。 一家炼油厂这样做,其他炼油厂看到利用南霸天势力的好处,也有样学样。 当出现群体性事件的时候,就去求南霸天帮忙解决问题。 只是这些厂老板们大概不懂得“眼镜蛇效应”这个名词。 大概意思就是印度本土毒蛇泛滥,尤其是眼镜蛇伤人事件不断,政府于是有奖抓蛇。 结果就造就了大批以抓蛇为生的人,当眼镜蛇越抓越少的时候,这些人只好人工饲养眼镜蛇。 有奖抓蛇的结果就是造成眼镜蛇越来越多。 厂老板们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只要村民闹事,就出巨资雇佣南霸天出面摆平。 南霸天为炼油厂办事也成了很大一块收入。 所以,如果隔得时间长了没有村民闹事,南霸天没有这块收入,闲得难受,只好自己制造村民闹事。 然后他再被花钱雇来平事儿。 总结起来,南霸天除了在本地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之外,最大的收入是当油耗子,另外就是暗中煽动村民制造事端。 宋其广对南霸天的利用率最高,因为煽动村民情绪,让疯狂的村民用生命捍卫这片土地的最后生存权,都是南霸天指使手下人干的。 化工厂再次施工,然后再次被疯狂的村民阻挠施工,当然也是南霸天的手笔。 现在市里出面安抚群众,带村民代表参观完济民炼油厂以后,化工厂原址改成建设炼油厂,而且是济民炼油厂那样环评达标的企业。 南霸天得到宋厂长的指示,于是故技重演,让手下小弟四下散布谣言 污蔑市领导跟黑心商人勾结,蒙骗群众。 其实此地还是要建污染更严重的化工厂,老板也依然是原来那个姓梁的。 369 铁的事实 本来南霸天及其团队散布谣言,煽动村民这一招已经用得相当熟练,按说技艺更加精湛,效果应该会更好。 没想到这次村民的反应却是平平,应者寥寥,都在持观望态度。 这让南霸天大为光火,他的团队也有一种有劲使不出的泄气感。 但是这点挫折是难不住南霸天的。 虽然大规模的群众事件发动不起来,但他手底下的人也不少,纠集起来小规模闹腾一下,效果应该一样。 在人数上规模不算大,但流程是一样的。 当然是让手下小弟做出本地良民的样子,纠集起来把通往工地的道路挖断,运送建材的车辆给掀翻。 还要到工地上对建筑工人大打出手,把大部分的工人赶跑,抓住了一小部分的工人当人质。 然后盘踞在工地上,扯出好多的白色横幅。 还像雨后青蛙一样在现场集体喊话: “誓死捍卫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姓梁的滚出来给人民群众一个说法。” “姓梁的不出来,我们决不撤退。” “誓与土地共存亡……” 本地的村民持观望态度,虽然没有参与这次大规模的阻挠行为,但并不妨碍村民们赶到现场围观。 现在看到闹事的人把目标对准了厂子的老板,要求姓梁的老板出来给他们一个交待,到底是建一个炼油厂,还是仍然建设化工厂? 这个问题引起了村民们极大的关注。 他们很想知道,正在建设的这个炼油厂的老板,是不是仍然还是原来那个姓梁的老板? 到底是在建一家市里承诺的济民炼油厂那样的环保企业,还是仍然要建设一家污染更严重的化工厂? 工地现场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 对于这个建设工地来说,这已经的第三次开工建设,也是第三次被阻挠施工了。 这次事件闹得更厉害,闹事者的情绪也更疯狂,甚至都扣押工人当人质了。 看来,如果市里处理不当,或者厂子的老板不出面解决,这是要出大事啊! 前边两次,虽然也出动了当地警察和武警,但也只是到现场维持秩序,并没有跟群众发生直接冲突,更没有抓人。 这次也是一样,事件发生以后,又有大批的警察和武警部队赶到现场。 依然跟前边两次一样,只是维持秩序,并没有跟闹事者发生冲突,更没有抓人。 事情闹得这么凶,看来厂子的老板不出来给个说法是不行了。 没过多久,在闹事者扯着条幅的喊话当中,有一辆宣传用的大卡车缓缓开进现场,后面还跟着一辆大客车。 警察和武警维持秩序,分开群众,为两辆车让出一条道路。 大卡车来到场地中央,打开箱板,没有十几分钟的功夫,就搭成了一个高高的临时舞台。 大批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把这个临时舞台保护起来。 那些在外围看热闹的村民发现,又有大批的武警车辆正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现场渐渐汇聚了相当数量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 到了后来,居然把整个现场都包围起来。 连同外围围观的群众都包在了里面。 只是因为围观的人群太多,把场地中央闹事的人包得太厚,里面的人根本不知道最外层居然满了武警战士。 临时舞台搭好之后,这个在建厂子的老板,梁进仓从大客上面下来,闪亮登场了。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人。 外围围观的村民有眼尖的,就是曾经去济民炼油厂参观的那些,看清登台的那些人之后,情不自禁发出惊呼:“那不是济民炼油厂的领导吗?” “他们怎么也来了?” “济民炼油厂跟这家炼油厂什么关系?” “难道他们是一家……” 围观的村民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也因为看到济民炼油厂的领导而感到兴奋。 梁进仓走到前台,目光威严地扫视着前面那些闹事的人,沉声说道: “我就是这个在建厂子的老板,我姓梁,你们让我给你们一个说法,现在我来了,有什么问题请讲吧!” 这次到建设工地来闹事,还抓了一些人质,南霸天是亲自带队的。 现在一看真正的厂老板来了,南霸天俨然以带头人的身份站出来,大声喊道: “姓梁的,我们当地这些老农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为什么三番两次的一定要在这地方建污染这么严重的化工厂? 你是不是不把我们当地老百姓给毒死誓不罢休?” 跟在他身边的手下于是纷纷乱嚷起来: “是啊是啊,为什么不放过我们这些老百姓?” “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一定要毒死我们?” “姓梁的你太狠心了!” “姓梁的不得好死!” “把姓梁的永远赶出去!” “打死姓梁的!” “冲上去……” 喊叫之中,显得群情相当激愤的样子。 如果不是武装警察组成人墙阻挡,这些闹事者就已经冲到台上把姓梁的碎尸万段了。 梁进仓等人冷冷地看着下边的人在闹腾。 乱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下来。 梁进仓这才朗声说道: “我在这里开建的,不是污染严重的化工厂,我建的环保企业。 不但我的厂子不会污染环境,还能把周围这些炼油厂的废气、废水和废渣收集起来,集中处理。 也就是说,我是来改善环境的,是造福人民来的。” “放你妈-的够臭屁!”南霸天在下面破口大骂: “你把我们当三岁孩子哄呢,谁会信你的鬼话? 化工厂不污染环境,还会改善环境,这可能吗? 欺负我们这些老农民什么都不懂是吧? 不要扯那些骗人的鬼话了,不想死的话就赶紧滚出这里,永远不要在本地出现。 要不然的话我们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 梁进仓盯着南霸天:“你确定只要是化工厂就会污染环境?” “那是肯定的!”南霸天叫道,“化工厂都不污染环境了,世界上还有什么厂子能污染环境?” 梁进仓问道:“这么说,上次我要在这里建化工厂,造谣说我的厂子污染比炼油厂严重一百倍,并且煽动群众,带头闹事的就是你吧?” 南霸天怒道:“老子那不是造谣,那是事实。 但凡化工厂就会污染环境,而且你现在建的这个化工厂污染会更严重。 我就是要带领老少爷们坚决跟你这样的奸商作斗争。 绝对不会允许你把本地污染得无法生存! 废话少说,不想死的话赶紧滚吧!” 梁进仓冷冷一笑:“那我问你一句,既然你知道我的厂子污染这么严重,那么我打算生产什么产品?” “呃——”南霸天一下子被问住了,稍一愣神然后叫道,“老子才不管你生产什么呢,反正是不能让你在污染我们的土地了。” “连我要生产什么产品都不知道,就敢口口声声说我的厂子污染严重。”梁进仓冷声说道: “既然你说不上来,那我就说一个你熟悉的。 我不生产别的了,我就在此地建一座炼油厂,这样总可以了吧?” “炼油厂也不行。”一说到炼油厂,南霸天似乎夺回了话语权,疯狂叫嚣道: “姓梁的,瞪大你的狗眼到处看看,我们这里已经被污染成什么样了? 这都是被炼油厂给污染的。 我们这片土地已经不适合生存了,炼油厂够多了,你还要建炼油厂? 刚才口口声声说没有污染的是哪个王八蛋? 现在终于承认了吧。 老少爷们们,大家看明白这个奸商的真实嘴脸了吧!” 梁进仓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问道:“请问这位大哥,炼油厂就一定会污染环境吗?” “你他-妈瞎啊还是聋啊?”南霸天骂道,“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让炼油厂给害苦了,别说是成年人,就是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炼油厂污染环境,难道你这个混蛋还敢说炼油厂不会污染环境?” “没错,别人开的炼油厂污染环境,我的炼油厂不会污染环境。”梁进仓说着身体错开,让身后的几个人站到前边来: “大家伙都看清楚了,这些都是济民炼油厂的领导。 他们在厂里是领导,但是在我的面前,是我的员工。 因为济民炼油厂是我的产业。 现在让我手下这几位员工给大家讲一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进仓的这几句话,让周围围观的村民们瞬间不冷静了。 顿时激烈地议论起来。 万万没想到啊,济民炼油厂居然是这位梁老板的产业。 也就是说,如果他在这地方再建一家炼油厂,肯定也是跟济民炼油厂一样。 不但不会给本地造成污染,还能给本地提供就业,带动农民发家致富啊…… 等到下边的群众稍微平息下来,济民炼油厂的几位领导把建厂的前前后后讲述了一遍。 当初梁老板就是因为看到本地炼油厂污染严重,所以他想来建一家能收集、处理炼油厂排放物的化工厂。 主要目的就是要改善本地环境。 但是因为被别有用心的人造谣污蔑,煽动群众闹事,导致化工厂最终夭折。 没办法,梁老板在离开之前,用别人的名义,建了那家济民炼油厂。 目的就是要用事实告诉大家伙,他的技术能够消化炼油厂的排放物,能够把炼油厂的污染降到最低。 现在几年过去了,济民炼油厂用铁的事实向当地人民展示了梁老板的环保技术。 就是要用铁的事实粉碎那些别有用心,造谣生事的人。 这时候梁进仓再次站到前面,指着南霸天大声说道:“现在一切事实都已经清楚了,从头到尾,造谣生事,煽动群众的,就是我眼前这个人,请问有人认识他是谁吗?” 早已经被济民炼油厂领导说得热血沸腾的围观群众,听到梁老板这句发问,大家不由自主,几乎异口同声回答道: “南霸天!” 370 控制起来了 梁进仓的问话和周围群众的回答让南霸天恼羞成怒。 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一个外行,跟台上外行讨论什么污染什么不污染,实在是太弱项,太吃亏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还是要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长项。 打吧! 把事情闹大,把水搅浑。 闹成上新闻的群众性事件。 看看市领导怎么收场。 看看姓梁的还敢在这里建厂不? “姓梁的胡说八道,带来的人跟他一样混蛋,都是骗子!”他嘴里一边骂着,一边朝着手下一挥手: “大家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不要信他满嘴的鬼话。 冲上去,把姓梁的抓起来,就要问问他还敢不敢在这里开化工厂!” 他的手下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只要南老大一声令下,大家就齐心协力往前冲。 至于保护高台的武警,还有周围全副武装的战士,他们完全可以无视。 前边两次闹事,村民们都没有被追究什么责任。 市长还亲自来到群众中间,跟群众谈心,征求群众意见。 说明上边也不敢随便动用警力抓人。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法不责众吧。 有了此前两次的经验,南霸天跟他的众多手下,那是信心满满,完全无所畏惧。 南霸天振臂一呼,跟他闹事的手下于是一拥而上,跟护着高台的武警近身搏斗起来。 就是要冲开武警,跑到高台上把姓梁的控制起来。 控制起来当然是先要狠命教训一顿,然后以他为人质,跟市里讲条件。 只要市里答应不再让姓梁的在本地投资建厂,那才放人。 反正法不责众,警察是不会抓老百姓的。 这些闹事者有恃无恐。 勇猛地冲上来撕扯着面前的武警战士。 甚至有某些勇士连武警战士手里的枪都夺走了。 有个会放枪的还枪口朝天,想来一梭子,震慑一下现场的警察。 让他意外的是,扣动扳机,却听不到枪响。 一检查,发现居然是空枪。 根本就没装子弹。 原来这些武警看起来是全副武装,其实吓唬人的啊! 这下闹事者更加胆气壮了,可以说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一个个气势如虹,勇猛无比地投入对武警战士的冲击当中。 挡在高台前面的武警战士步步后退地做着防守。 闹事者更是疯狂进逼。 看样子很快他们就能冲上高台,成功把姓梁的控制起来。 周围这些人山人海的群众可是有些急了。 他们发现梁老板是好人,是一个能够改变本地环境的好老板。 他能在本地再建一家像济民炼油厂那样的企业,不但不会污染环境,还能带动本地经济发展。 像这样的好老板,可不能落到南霸天这些地痞流氓的手里啊! 但是,他们更清楚,那是南霸天啊。 跟着他闹事的那些人,几乎全是他的手下。 这些人平日胡作非为,无恶不作,老百姓对这些人都十分惧怕。 现在眼看着这些人面对警察和武警都这么勇猛,老百姓更害怕了。 虽然周围的群众人山人海,而且都在为梁老板担心,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跟南霸天这伙人对抗。 这种情况下,周围的群众就像大批的草食性恐龙,看起来数量众多,而且好多块头巨大。 但是场地中央的南霸天他们却是一头头霸王龙。 周围的群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是谁也不敢为梁老板出头。 眼看着南霸天率领手下离高台越来越近,周围群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个在心里发出呐喊,希望梁老板赶紧跑啊。 再要是不跑,让南霸天他们抓住,说不定先挨上一顿暴打,兴许都能丧命呢!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围的群众突然被分开,让开一条条通道。 大批的武警战士从四周冲了进来。 冲进来以后迅速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把高台和所有的闹事者全部围在当中。 一位指挥官还登上高台,站在梁老板的身边,举起手里的大喇叭用严厉的声音向下边喊话。 要求闹事者立即停止他们的违法行为,所有人全部蹲下,在原地不准动。 可是南霸天和他手下那些奋勇冲击,打得都有些红了眼了,哪里能够停得下。 他们不是没有看到周围冲进来大批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但是他们现在已经对于全副武装不再畏惧。 觉得那就是表面上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其实连子弹都没有,就是用来吓唬人的。 要知道他们可是从小被吓大的,区区几百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实在不足以害怕。 而且他们的认知当中,对于群众性事件,市领导是不敢动用警力抓人的。 不管是高台上喊话的指挥官,还是大批的武警,都不足惧也。 继续冲击。 接下来,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冲进来的武警战士排好阵列,最前排是的战士手持盾牌,防止被对方冲击。 第二排的战士向闹事者密集的区域发射催泪瓦斯。 后排的战士朝天开枪,鸣枪示警。 战士们气势如虹地发出吼声:“蹲下,全部蹲在原地,任何人不许动……” 闹事者密集的区域,催泪瓦斯瞬间让这些闹事者一个个流泪,咳嗽,发出各种痛苦的喊叫。 他们想逃离这个地方,可是周围全是抱着盾牌的武警。 前排那些跟武警缠斗的闹事者,在大批武警补充进来以后,已经悉数被控制。 南霸天见事不好,指挥着几个手下,想让他们护着自己冲开一条血路逃出去。 但是怎么可能让他逃走呢。 很快就被武警控制起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所有的闹事者一个不剩地被控制住了。 刚开始的时候南霸天等人还在扯着嗓子大喊,喊着警察打人了一类的话,大叫冤屈。 可是这些喊得最厉害的人,在挨了几下枪托子以后,终于不再喊叫,抱着脑袋老老实实蹲在原地。 局面控制住了。 这时候只见几辆轿车开了进来。 从车上下来的,正是济东市的市长顾承群。 顾市长先是严厉的目光看一眼控制起来的闹事者。 然后缓缓走上高台。 371 十恶不赦 南霸天是见过顾市长的。 知道这是一位办实事的市长,而且这些群众阻挠施工,他还亲自来到群众中间调查情况,征求群众意见。 顾市长是不会随随便便对老百姓动用强制手段的。 他就像看到救星一样大喊起来:“顾市长,冤枉啊,我们老百姓都要被逼得活不下去——” 可是刚开始喊,脖子后边就狠狠地挨了几枪托子。 把他打得瞬间静音。 再也不敢咋呼了。 只能老老实实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他就纳闷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前边几次闹事,参与闹事的村民比这些多多了,也没见出动这么多的武警。 更没见武警动手抓人。 为什么这一次就动用了荷枪实弹的武警,直接把闹事的控制起来了呢? 难道是自己手下这些人太少了? 大概,南霸天没听过《永某氏之鼠》这个故事。 故事里的老鼠猖獗,是因为主人属鼠,以鼠为神,放任老鼠所致。 后来换了新主人,不但不会把老鼠当成神物,而是厌恶至极,当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捕杀老鼠了。 现在跟故事里的不同之处,是闹事的老实村民换成了地痞流氓。 市里当然不会对这些恶势力客气了。 顾市长走上高台,站在梁老板的身边,握着梁老板的手,高声对周围的群众喊道: “老少爷们们,今天我在这里郑重向大家介绍这位梁进仓老板。 我要亲自向大家证明,济民炼油厂就是梁老板的产业。 几年前,梁老板发现咱们这里污染严重,很痛心。 他要在咱们这里建设环保企业。 但是大家听信了某些别有用心的谣言,视死如归地阻止了厂子的建设。 梁老板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最后只能遗憾地离开了这个遭受严重污染的地方。 在他离开之前,用别人的名义,建起了济民炼油厂。 他就是要用事实向大家证明,他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来改善本地环境的。 就是要证明他有这个技术,也有这个经济实力。 前几天市里带大家去济民炼油厂实地参观,就是他的提议。 梁老板就是要让大家看看,他的技术到底有什么用的效果! 现在,大家伙说说,你们看到的效果怎么样?” 周围的群众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声音:“好,效果很好,我们欢迎梁老板来这里办厂……” 其实,当顾市长说到前几年,本地群众被别有用心的谣言蛊惑,坚决抵制住了梁老板建厂。 周围这些群众都是亲历者,他们除了感到对不起梁老板之外,更是深深的后悔。 当事情的真相揭晓之后,大家才发现,如果当初不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煽动,梁老板的环保企业早就建起来了。 这几年过去,他的环保措施肯定能够见到效果。 本地的环境肯定就会大有改观。 老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可是,现在呢? 环境污染一天比一天严重。 村民们的生存一天比一天艰难。 也就是说,他们明明就是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啊。 而且很多人是参与了前两次的冲击,是他们亲手把给他们造福的人给赶走了啊! 村民们内疚、悔恨之余,那就是对造谣生事者的愤怒。 当初到底是谁在造谣生事? 他为什么要干这样断子绝孙的事? 这时候顾市长带来的人拿上来一些巨幅的照片,撑起来向下面的群众展示。 顾市长亲自向群众解说。 他指着其中一些照片,介绍说这是济民炼油厂的排放物收集、处理设施。 然后又指着另外一些照片,介绍说这是当年梁老板在各个炼油厂安装的废气、废水收集设备。 然后让群众对比一下,这些照片除了背景不同,设备的样式都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这些排放物处理设施,当年都已经安装好了,但是因为遭到阻挠,这些年放在炼油厂都成了摆设。 只有济民炼油厂是梁老板自己的产业,他运行了这些排放物处理设施,于是收到了很好的环保效果。 最后顾市长总结道:“梁老板为了造福本地人民来办企业,却遭到大家的误会,蒙受不白之冤。 我作为本地领导,代表大家向梁老板表示深深的歉意。 要对梁老板说一声对不起。 同时,对于当时别有用心,造谣生事的人,我们也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这话说到村民们的心坎上了,大家纷纷高呼: “对,必须要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查出来,严惩不贷!” “要从重判决……” 对造谣生事从重判决,这不但是群众的呼声,更是市里的决心。 因为他们的造谣和煽动,给市里造成极大的麻烦,给投资者造成极大的损失,给本地群众造成很大的伤害。 对于南霸天一伙来说,他们的罪行和不仅仅造谣生事,煽动群众。 他们的累累罪行在被抓以后,桩桩件件很快就浮出水面,而且是证据确凿。 南霸天称霸一方的好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他的后半生基本上就要在牢狱中度过了。 他手下那些恶行不是很严重的小弟,拘留几天就被放出来了。 出来以后,他们变成了过街老鼠。 不但人人喊打,好多小弟还被愤怒的群众抓住,拷问他们当初为什么要造谣生事,污蔑梁老板? 到底是何居心? 为什么要这样干? 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南霸天倒台,小弟们当然也就不再忠诚。 被愤怒的群众抓住,他们一个个都吓坏了,肯定是竹筒倒豆子,把所知道的事情全部交待出来。 这一下群众终于明白事情的真相了。 原来是东化炼油厂的厂长宋其广在指使南霸天造谣,污蔑梁老板。 然后又有一个小道消息在本地迅速传开,那就是深挖了宋其广和梁老板的原籍。 发现宋其广跟梁老板的原籍是一个村的。 宋其广的父亲原来是村里的村长,后来被枪毙了,还有他的母亲以前被抓起来游街过。 好像宋其广把这些仇恨都记在了梁老板身上。 他指使南霸天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其实就是为了报复梁老板。 可现在的事实是,宋其广为了一己之私,为了报复梁老板,真正坑苦了的,是本地的老百姓。 本地的老百姓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清楚之后,全部愤怒。 那是相当愤怒。 宋其广为了一个人的仇恨,坑害了千千万万的普通老百姓。 这人简直太坏了,太狠了,简直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九死不能赎其罪恶。 群众的愤怒终于越烧越旺,村民们实在是无法容忍这几年来被宋其广蒙蔽,坑害的事实。 本地群众再次聚集起来,这次的人数比上次阻挠化工厂施工的时候多多了。 浩大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冲向东化炼油厂。 到了东化炼油厂,愤怒的群众直接冲开炼油厂大门,潮水一般冲进了厂区。 372 还是很强势啊 但是,愤怒的群众找遍了厂子的角角落落,也没有把厂长宋其广找出来。 厂里的管理人员遭到暴打。 据他们交待,宋厂长出去办事了,没在厂里。 所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罪魁祸首不在厂里,可他的厂子却是跑不了的。 红了眼的群众开始到处打砸。 原本东化炼油厂是没有停产的。 这大概就是宋其广的狡猾之处。 他指使手下十几个小炼油厂停产,并且游说其他炼油厂一起停产,以此向市里施压。 而他的东化炼油厂却是一直在生产。 这样做的目的,除了减少一点损失之外,还有就是把东化跟手下的炼油厂摘开。 既不会让人知道那十几个小炼油厂是宋家产业,还能让宋其广在市领导面前装做很配合的样子。 两面三刀,装好人呗。 现在愤怒的群众看到他的炼油厂还在热火朝天的生产,粗大的烟囱呼呼冒着黑烟,这让群众更加愤怒。 一通打砸,直接给他砸停产了。 有一部分群众还在厂子外边,把道路给他挖了。 关键是来的人太多了,而且很多都是手持农具来的。 人山人海的,发一声喊,直接把通往厂子的道路给他毁了好几公里。 等到公安局接到报警赶过来,群众早就散了。 宋其广听到这事,差点没吓死,同时庆幸自己幸亏没在厂里,听听当时那个情景,要是被失去理智的村民逮住,打死都有可能啊! 吓得他也不敢回厂里了,几乎天天去公安局询问案情进展。 没几天的功夫,警察倒是抓了不少参与冲击东化炼油厂的犯罪分子。 案件正在积极侦破当中。 一开始宋其广还算满意,觉得公安局办案效率挺高。 只是当他知道被抓的罪犯名单之后,差点没气死。 这以后也不再到市公安局询问案情了。 因为他发现抓到的那些犯罪分子几乎全是南霸天的手下。 这些人跟随南霸天聚众闹事,因为是从犯,拘留几天就放出去了。 放出去以后被群众擒获,又被裹挟着去冲击东化炼油厂。 于是又再次被抓。 反正这类人属于真正的犯罪分子,抓起来一点都不冤枉。 宋其广吃个哑巴亏,只能打掉了牙和血吞。 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修复设备,让炼油厂恢复生产。 可是等他的设备修好之后,发现已经无法生产了。 因为环保部门给东化炼油厂下达了强制关停的整改通知书。 同时被下达整改通知书的,还有他手下十几个小炼油厂。 而且是如此历历分明,被关停的全是宋其广手下的炼油厂。 而济东市其他的炼油厂,都已经整改达标,拿到了排污许可证,全部恢复了生产。 那些炼油厂之所以整改达标,就是采纳了梁老板的环保技术,安装了收集设备。 宋其广手下那十几个炼油厂,就这样历历分明被梁进仓给排除在外,不予合作。 到了现在,宋其广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底细已经被大仓摸得一清二楚。 也就是说,几年前,大仓不知道宋其广在本地开炼油厂,被宋其广打了伏击,输了一场。 这次大仓有备而来,有备打无备,又扳回了一场。 宋其广的厂子被冲击,损失惨重。 想联合其他炼油厂给市里施压,没想到大仓解决了那些炼油厂的环保技术问题。 宋其广失去了其他盟友。 并且其他厂子都环保达标,剩下东化炼油厂及其手下小炼油厂,如果再不整改,那就无法恢复生产。 宋其广不可能跟环保部门对抗,退无可退,只好着手整改。 可是,他在采油、炼油方面有经验,但是在绿色生产,搞环保这方面,几乎是没有任何经验。 要技术没技术,要设备没设备。 跑了几家环保设备生产厂家,宋其广悲哀的发现,自己居然一语成谶。 那就是搞环保实在是太烧钱了。 按照现在的环保标准,要想让他的炼油厂排放达标的话,那真是挣的钱全部拿来处理废气、废水和废渣了。 这让宋其广很奇怪,大仓从哪弄来的技术人员,又是上哪搞来的这么先进的环保设备呢? 因为他知道,其他炼油厂用了大仓的技术和设备,在环保方面投入并不是很大。 对于环保标准越来越严格的时代,对于这些高污染、高回报的炼油厂来说,这样的付出是完全能够接受的。 宋其广也想安排自己的手下混入其他炼油厂,偷师学艺,想把大仓的环保技术学到手。 可是并没有成功。 首先那些炼油厂里,负责环保技术的都是大仓派来的人,宋其广的奸细根本就接触不到核心技术。 其次就是设备问题,环保设备,不是你去看看就能学会,然后回来自己还能制造出来的。 兜兜转转,宋其广发现自己居然陷入了绝境。 也就是说,要想在本地继续开炼油厂,他必须要用到大仓的环保技术和设备。 除了大仓,其他所有环保企业的设备和技术,对他的炼油厂来说投入都是太高。 搞环保比他的利润都高了。 厂子无法承受。 要知道,这些厂子并不是宋其广本人的产业。 这都是他四伯家几个堂哥的产业。 他只是具体负责生产的前台话事人,在这个产业里面占有很少的股份而已。 要是这些炼油厂在他手里运行不下去,他无法想堂哥们交待。 没办法,宋其广只好放下身段,厚着脸皮,来找大仓。 这些日子以来,大仓一直在济东市。 不管那些炼油厂的环保工作,还是自己化工厂的建设,他都得靠上。 当大仓听说宋其广来找自己,他一点都不奇怪。 宋其广的炼油厂现在面临的情况,大仓甚至比宋其广都清楚。 他知道宋其广最终会求到自己头上。 既然宋其广这是来求自己,那就是来讲和的,大仓的内心并不拒绝跟姓宋的讲和。 自己跟姓宋的真正的生死仇恨,应该还在宋其果身上。 因为宋其果当初就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弄死。 现在宋其果恶有恶报,在遥远的边疆劳动改造呢,大仓觉得只要那小子痛改前非,即使他过些年出来,自己也不想再主动报复他。 至于宋其广,虽然上次他报复自己,让自己蒙受经济损失,坑害了本地老百姓的利益。 但也不是什么生死仇恨。 只要宋其广愿意摒弃前嫌,跟自己讲和,不再为仇,一切都可以谈。 做人,总得与人为善。 再说,自己跟宋其广毕竟还是一个村的。 现在算是出门在外,同村的人反而不死不休地掐起来,也让外地人笑话。 大仓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让手下人叫宋其广进来。 宋其广进来以后,大仓虽然不会笑脸相迎,但也不会恶语相向。 就是淡淡地跟对方打个招呼,让他坐下,手下人还进来泡了茶。 大仓如此冷静的反应,倒是很出宋其广意外。 他还做好了准备,大仓对自己情绪激动,态度恶劣,甚至要把自己往外驱赶呢。 宋其广对于大仓那些激烈的反应,都想好了应对之策。 现在大仓很冷静,虽不友好,但也没有敌对的样子,让宋其广有点做了全副武装的防护,末后却没能上阵的遗憾感。 坐下之后,宋其广也没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大仓,我这是求你来了。” “……”大仓看着他,意思是让他继续说。 好吧,宋其广继续说道:“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手里掌握的环保技术,确实相当先进。 我不知道你从哪请来的这么高明的环保专家,也不知道你给这些小炼油厂量身定做的环保设备是哪来的。 但是有一点我明白了,要想在本地开炼油厂,只有用你的环保技术最划算。 我想你早就调查明白了,现在停工的所有这些炼油厂,都是我的产业。 因为咱俩以前不和,你肯定不会跟我的产业合作,这个我表示理解。 所以我现在只能来求你,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如果你不帮我,我的炼油厂很难复工。 我想,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这么多的炼油厂,偌大的产业,就这样全部停工,倒闭了吧?” 梁进仓淡淡的说:“宋大哥,你刚才也说了,咱俩不和。 前几年的时候,你还给我打了个伏击,让我血本无归。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你打了我的伏击,让咱俩成仇。 为什么你还说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的炼油厂倒闭呢? 这好像不符合逻辑吧?” “完全符合逻辑。”宋其广笃定地说道: “所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我想你不会断我财路。 跟我合作,你不但没有损失,咱们还能双赢。 你要是坚决不跟我合作,就是要看我笑话,非得让我的炼油厂倒闭不可。 你觉得我会束手待毙吗?” 梁进仓冷冷一笑:“宋大哥,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是来求我的 而是来威胁我的。 如果我就是不跟你合作,你的厂子爱倒闭不倒闭。 你准备把我怎么样? 你不会束手待毙,我就得怕你,这话有点太强势了吧?” 373 开始给他组织材料 宋其广傲慢地哼了一声: “大仓,不是我强势,我只是给你讲明白道理,让你认清形势。 我希望你跟我合作,就是希望达到一个双赢的效果。 而不是双输。 咱俩前边的争斗,算是打个平手,我希望到此为止。 你要是没过瘾,还要继续下去的话,我没有退路,肯定奉陪到底。 咱俩的争斗,第一场我赢了,第二场你赢了。 如果有第三场,你觉得谁会赢?” “……”大仓发现,宋其广不但强势,而且还咄咄逼人啊! 刚刚大仓还以为,宋其广既然来求自己,肯定要拿出一个求人的态度。 宋其广愿意跟着自己讲和,自己也不想跟他结成死仇。 一个朋友一条路,一个仇家一堵墙,相逢一笑泯恩仇算了。 大仓这是准备高姿态。 只要宋其广诚心诚意,自己也就顺水推舟,借坡下驴,绝对不会得理不饶人。 只是没想到,宋其广根本就没有一个真诚的态度。 此前自己平白无故的,被他打了伏击,本地投资血本无归,他居然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说。 进来就开门见山说明他需要自己的环保技术,而且听他的意思,还不允许自己拒绝。 如果自己拒绝,眼睁睁看着他的炼油厂倒闭了,好像会对自己相当不利似的。 这—— 这是来求自己的吗? 也太牛逼了吧! 来求自己,还是这么强势,要是换过来,自己去求他呢? 还不得更强势,更牛逼! 你们姓宋的就是贵族出身,永远高人一等是吧? 大仓突然发现,自己是不是又犯了性格太软的毛病? 或者自己就是太善良了? 总是把人往好处想,选择性地不愿面对别人骨子里的“恶”! 宋其广这不是来求自己,这是来威胁自己啊。 要是自己还抱着与人为善的思想,跟他讲和,那不就是被他吓住了吗? 那么这就不是讲和,是投降。 没有“和”的成分。 他内心对自己的仇恨依然存在。 不得不说,大仓生气了。 从宋其广颐指气使的口气中,他再次看到了姓宋的骨子里面的强势。 这也让他十分反感。 可他还是劝自己,做人格局要大一点,不要像皮球那样肚子里打满了气,别人一碰就跟人跳起来。 既然不想跟他结仇,那么他强势是他的问题,自己不要被对方带偏了。 大仓想了想,还是拿出一副真诚的口气,说道: “宋大哥,我知道你把我当仇人看待了。 认为以前的时候,我跟你们家为敌。 认为六大娘被游街,是被俺家害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想,当时的情况是,俺家根本没得罪她,她莫名其妙就带人来俺家打砸。 还把俺娘和三婶都打了。 那天晚上你还到处找人联名,准备把俺爷爷抓进去。 这事换了你,你该怎么做? 做人要讲道理,在那件事上,我没觉得对不起你们家。” 宋其广冷笑一声:“你也真敢说。 俺娘会无缘无故去砸你们家? 这事我都问俺娘了。 那天你去公安局作证,准备害小果,俺娘气不过才带一群娘们儿去砸你们家的。” “我去公安局作证,要害你弟弟?”大仓奇怪极了,“这事从何说起?” “你还不承认,当时孙世文弟兄三个也被公安局叫去了,他们三个回去说的。” 大仓叹了口气:“宋大哥,这事啊,咱俩别在这里掰扯了。 孙世文弟兄三个说的不算。 真实的情况是,当时我被公安局叫去做笔录,是因为宋其果手里有个复仇名单,其中有我。 人家问我,他跟我什么仇恨。 我当时做的证词,全是对你弟弟有利的。 如果我成心害他,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你弟弟早就被枪毙了。 我说这话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去找当时办案的警察,把事情搞清楚。 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我对你们老宋家,不但没仇,还有恩。 我希望你不要恩将仇报。” 说实话,当初大仓去公安局作证,做出了对宋其果有利的证词,就是觉得宋其果还年轻,不想一条命就丧在自己手里。 对于这件事,他对任何人都没说过。 他不想让痛恨宋其果的人指责自己妇人之仁。 现在宋其广还是把自己当仇人,把自己当假想敌,大仓觉得有必要把这事澄清出来。 自己明明做了对他家有恩的事情,没必要还让对方仇恨自己。 可是他这番话说出来,一点都没看出宋其广受感动的模样。 因为宋其广根本不信。 83年的时候大仓才20岁,对于跟他有生死仇恨的人,大仓怎么可能有那么宽广的胸怀,做出对小果有利的证词,救了小果一命呢? 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人! 宋其广挥手说道:“你说的对,咱俩不要在这里掰扯以前那些事了。 以前的恩恩怨怨,自己心里清楚就是。 现在的重点是解决目前的问题。 大仓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希望你能认真思考一下我这话的含义。 以前的时候,你跟我们家为仇,按理说,咱们两家不是一个级别的。 不客气地说,你们家就是孤儿寡母,在村里没什么实力。 但是俺家呢? 你很清楚我的几个大伯都是干什么的。 可以这样说,论级别,论实力,当时俺家弄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臭虫。 可是最后,你这不是还好好的坐在这里吗,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当时没有利用几个大伯的关系。 可是你要弄清楚了,当时没用,不代表现在不用。 我的那些大伯,都是为国家立了大功的人,再说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脑筋比较死板。 可是换了我们这一代人,不会像他们那样死板了。 你记住我说的这句话,这年头,不是以前了。” 宋其广的话让大仓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宋大哥,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说,以前的时候,你们家没有把我像臭虫一样碾死,是因为你的几个大伯脑筋死板的原因。 现在换了你们这一帮脑筋不死板的,可以随时把我像臭虫一样碾死?” 宋其广淡然一笑:“不要把话说的那么难听,我可没那么说。” “对,你嘴里没有明说,但你就是这意思。” 宋其广盯着大仓说道:“大仓,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想解决问题,而且是一个双赢的解决方案,我想你不会拒绝吧?” “我拒绝。”大仓冷声说道,“你可以滚了。” “你——”宋其广脸色瞬间一变,“大仓,你别不识抬举,我这算是来求你——” “滚!” “你可得想好——” “滚!” “你就不怕——” “滚!” “你不想活——” “滚!” “你——” “滚!” “——” “滚!滚!滚……” 宋其广很想再放点什么狠话。 可是大仓根本不想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一叠声让对方赶紧滚。 宋其广一肚子的狠话放不出来。 眼看再不走大仓就要关门放狗了,没办法,只得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 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发誓,不把大仓弄死,誓不为人。 其实,宋其广准备了一肚子的狠话,也不算是威胁大仓。 这都是他的真实想法。 他就是认为今非昔比,当今社会形势变了。 如果大仓还拿着以前的老黄历,不管不顾地跟他们老宋家对抗,那真是活够了。 你想想你要实力没实力,要背景没背景,跟他们老宋家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说是弄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臭虫,一点都不夸张。 也许大仓觉得得到了济东市市长顾承群的支持,就成了他的后台,那真是错大发了。 那就看看到时候顾承群能不能保得住他吧! 宋其广从大仓这里离开之后,立马去找了他的几个堂哥。 事到如今,事情已经瞒不住了,只能跟堂哥实话实说。 必须要堂哥出面,先帮他扫除梁进仓这只拦路虎。 然后再考虑让炼油厂恢复生产的问题。 弟兄几个于是马上行动起来,开始给梁进仓组织材料。 首先一条大罪,梁进仓是赖不掉的。 那就是幕后指挥人造谣生事,煽动村民冲击东化炼油厂,打伤工人,砸坏设备。 不但造成东化炼油厂巨大的经济损失,而且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严重破坏当地经济秩序和社会秩序,危害后果十分严重。 对于这样一个对社会危害极大的犯罪分子,必须要依法从严惩处…… 374 无耻之尤 宋氏兄弟上蹿下跳地给梁进仓组织材料,居然是奔着把梁进仓弄死的目标去的。 梁进仓在顾市长的帮助下,一直盯着宋氏兄弟在上层的活动。 虽然不能完全获知姓宋的全部手段,但即使从那些只言片语之中,就已经感觉到了宋氏兄弟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 另外,宋其广还在本地收买一些跟南霸天类似的人,统一口径,开始炮制一个梁进仓幕后指使、煽动群众的谎言。 东化炼油厂被打住院的几名管理人员,本来就是皮外伤,住两天就要出院了,却是突然变得“伤情恶化”。 偏偏的,他们在顾市长的辖区搞事,顾市长居然有点不能应对之感。 这让他既无力,又愤怒。 愤懑之余,顾市长也试图向上面反映宋氏兄弟的违规,尤其是宋其广明明在机关还保留职位,却还在济东开了十几家炼油厂。 这属于公然违背上边的文件精神。 但是顾市长反映的问题,居然被有些人给压了下来。 可见宋氏兄弟的势力之强大。 不得不承认,在宋家的强大势力面前,梁进仓真的是十分渺小。 而且随着宋氏兄弟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作的展开,梁进仓越来越感到了形势的紧张。 这种情况之下,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跨省抓捕,而且顾市长也保不住自己。 但是梁进仓既然敢把宋其广怼回去,他就不会只是凭着一股子热血宁折不弯。 面对势力强大的宋氏兄弟,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想宁愿自己受点罪,也要跟姓宋的硬杠到底。 姓宋的给他组织材料,他也在积极地给姓宋的组织材料。 另外,他还写了一份有关于我国当前工业情况的报告,以及我国工业未来发展的方向。 这份报告,是他结合后世的经验和教训,对我国工业现状的一个总结。 见解之独到,认识之深刻,在现时当中,超过了其他任何对于我国工业现状的剖析和展望。 对于高层在工业发展方向的问题上,极有参考价值。 梁进仓就是想用自身的价值,来跟宋家的势力抗衡。 他知道,只要自己这份报告递上去,必然会引起高层的重视,那么自己这个提交报告的人,也会受到高层重视。 那么,宋氏兄弟给自己炮制的那些罪名就不会轻易地被有关方面认可,就会审慎地去还原事实的真相。 等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自己就会洗脱冤情,而姓宋的炮制罪名,污蔑构陷,必然会被追究责任,受到惩处。 一句话,梁进仓就是准备以身犯险,冒着被抓的危险,跟姓宋的来个绝地反击。 他把自己给姓宋的组织的材料,以及工业现状报告,封存在一个绝密档案袋里面,交给市长顾承群。 就是托付顾市长,在自己被抓之后,让他去村里带上自己的爷爷梁金元,然后一起去京城找孟老。 孟安民。 相信孟老看了自己的申诉材料以及报告,会给自己一个公道。 对于没有实力,没有背景的普通老百姓来说,为了公平,为了正义,为了自己宁折不弯的脊梁,只能采取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断腕之举了。 顾市长接过梁老板这一份无比沉重的托付,很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梁进仓也把自己各处的生意做了一番安排。 已经是做好最坏打算了。 但是,没过几天的,省里突然下来一个调查组。 就是调查梁进仓跟宋其广之间的事情来的。 来得太突然,让顾市长和梁进仓一点防备都没有。 同时毫无防备的,还有宋氏兄弟。 梁进仓以为这个调查组是宋氏兄弟手眼通天,下来对付自己的。 而宋氏兄弟,以为这是梁进仓通过某些关系,把事情捅上去,这才下来的调查组。 宋氏兄弟大吃一惊,相当慌乱。 最慌乱的当属宋其广。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梁进仓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而且他看明白了,调查组就是冲着他来的。 首先就是对于他违反规定,身为机关干部,明目张胆开办炼油厂。 东化炼油厂是他的产业,这个他赖不掉。 然后另外那十几家暗中属于他的小炼油厂,也很快被调查组确认,也是宋其广在经营,属于他的产业。 接着调查范围继续扩大,根据南霸天等人的供述,几年前的群体性事件,幕后指使人就是宋其广。 近来两次群体性事件,也是宋其广的幕后指使。 还有宋其广指使手下炼油厂的老板串联其他炼油厂,故意停工停产,目的就是向市里施压…… 宋其广眼瞅着自己林林总总这些罪状,都在渐渐浮出水面,他彻底慌了。 他突然发现,以前他引以为豪,有恃无恐的家族势力,其实根本不堪一击。 跟梁进仓的背景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梁进仓那恐怖的背景到底从何而来,宋其广不得而知。 但是他知道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想办法自救。 唯一的自救办法就是,举手投降。 他紧急联系大仓,要求见一面,自己想跟他谈谈。 在电话里,宋其广的言辞恳切,态度谦卑,听那动静,已经是恨不能给大仓跪下了。 大仓对姓宋的已经彻底死心,一听是宋其广的声音就准备挂电话。 可是宋其广那恳切谦卑的语速实在是太快了,不等你挂电话的,他已经突突突突说了一大堆,末后还总结道: “大仓,说一千道一万咱们是一个村的,亲不亲故乡人,以前咱们那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咱们总是喝着一眼井的水长大的,这就像吃着一个娘的奶长大的一样。 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管看谁的面子,看谁的亲情,你总不会赶尽杀绝吧。 总得给你哥哥一条生路吧? 哥哥求你了大仓——” 梁进仓居然给他气笑了,也不再急着挂他电话: “姓宋的,我知道你很无耻,但是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无耻。 你觉着你们家的势力强大,弄死我就像碾死一只臭虫的时候,你狂妄得要命。 各种组织材料,准备把我往死里整。 现在发现没整到我,你自己被整了,立马变成了舔狗,看样子给我下跪都可以。 姓宋的我真的看不起你。 哪怕你再坏点,用再卑鄙的手段跟我死硬到底,我还能对你保留一丝半点的敬意。 可是你这种样子,实在让人恶心!” “大仓,我——” “滚!” 大仓挂了电话。 宋其广知道大仓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见他。 于是他又去求顾承群,希望顾市长能够在中间给自己通融一下,让自己见大仓一面。 他要当面向大仓低头认罪,赔礼道歉,不管用什么办法,反正就是要求得大仓的谅解。 顾承群跟梁老板一样,对于宋其广的无耻感到恶心。 梁进仓对姓宋的死心,顾承群何尝不是如此。 前些日子他也曾经想跟宋氏兄弟见面谈谈,希望对方能够以大局为重,不要跟梁进仓为敌,不要赶尽杀绝。 想不到他根本见不上宋氏兄弟,人家躲着不见他。 而且顾市长还打听到,宋氏兄弟不但准备弄死梁进仓,还准备把顾市长拉下马。 现在宋其广还好意思来求到他,让他中间通融,实在是脸皮厚到家了,无耻之尤。 顾市长拒绝了宋其广的请求。 宋其广还不死心,还在上蹿下跳找关系,希望有人能帮他度过难关。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姓宋的大势已去。 没几天的功夫,宋其广被抓。 宋家的十几家炼油厂,因为属于利用自身影响和关系违规办企业,非法牟利,被依法没收。 而且追缴从前的非法所得。 宋其广被开除公职。 除了违规开办企业之外,宋其广还涉嫌煽动群众闹事,以及其他违法犯罪行为。 最终宋其广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他的几个堂哥受到处分。 宋氏兄弟以东化炼油厂为首的那十几家炼油厂,没收以后被公开拍卖。 放眼此时整个济东市,能有技术和实力接手那十几家炼油厂的,非梁进仓老板莫属。 最后,梁进仓拍到了这些炼油厂的所有权。 事情以意想不到的圆满告一段落,梁进仓暂时不用害怕被跨省抓捕了。 顾市长也就不再悲壮地拿出那个绝密档案袋,还给梁老板。 虽然他很好奇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但他绝对不会没经过授权,私自打开看的。 梁进仓也不会告诉他里面到底是写什么文件。 毕竟,他这也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为了自保而不得已采取的下下之策。 现在问题解决了,自己这个工业状况报告,还是不要交出去了。 毕竟自己写这个报告,等到过几年再看,会发现自己这个前瞻性太过于逆天和超前,难保不会引起别人对自己身份的怀疑。 万一把自己抓去做了切片呢! 还有一点,自己毕竟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对于国家大计,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 所以啊,这些文件现在用不到了,还是销毁算了,省得让别人看了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梁进仓唯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要搞清楚省里的调查组横空出世的原因。 宋氏兄弟以为是自己幕后有强大的背景,可是梁进仓比宋氏兄弟还要迷茫。 因为他确实没有什么背景。 但是有一点他跟顾市长都看得很清楚,省里的大佬就是通过某些渠道掌握了宋氏兄弟违规违法的事实,然后就是针对宋氏兄弟而派下调查组来的。 也就是说,到底是什么渠道在为梁进仓出头? 375 欠下人情了 过了几天,顾市长从省里开会回来,问梁老板:“你跟沪海的罗副市长什么关系?” “罗副市长?”梁进仓很懵,“罗副市长是谁?” 梁老板一脸懵逼的模样,让顾市长也很懵:“你不认识罗副市长?罗同均!” 梁进仓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自己真的不认识叫什么罗同均的副市长。 “这就怪了啊!”顾市长不禁自言自语。 因为顾市长去省里开会得知,省里大佬手里掌握的有关宋氏兄弟违规违法的材料,是罗同均副市长提供过来的。 这事说起来其实很蹊跷,因为江北省的事情,偏偏是由沪海的领导提供了第一手材料。 天南地北的,罗副市长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掌握宋氏兄弟这事的第一手材料,然后交到江北省大佬这边。 至于是什么缘故,这是必须要弄清楚的。 梁进仓自从上次被宋其广伏击,吃了一次亏,从那以后不管遇上什么人,什么事,都必须要把这些人和事的前前后后调查清楚。 省得再被人阴了。 可是等他看了顾市长提供给他的,有关于罗副市长的个人资料以后,立马就知道没有再调查下去的必要了。 因为资料上显示,罗副市长的夫人,是沪海京剧院院长,程青雯。 知道了这一关系,所有的一切前因后果都清楚了。 不用问,自从上次见面以后,程青雯一直都在调查自己。 自己在济东遇到的问题,程青雯知道了,然后她就把手里掌握的情况告知了副市长丈夫。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梁进仓猜不透,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发现程青雯对自己很有敌意,好像对自己印象很差的样子。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又要帮助自己呢? 难道,她想要施恩图报,让自己欠她人情,然后让自己帮她跟英子相认,让英子回到她的身边? 梁进仓认为,这种可能的概率极高。 但是,不管程青雯出于什么目的,梁进仓知道,她并不想害自己。 因为,如果她想害自己,只要趁着宋氏兄弟这事,来个落井下石就能达到目的。 她这样做,还是围绕着认下英子这事。 虽然知道了对方不想害自己,但是梁进仓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心情还是很沉重。 因为他不想欠程青雯人情。 他不想被程青雯拿着帮过自己来说事。 按理说,程青雯是英子的小姨,那是她真正的亲人。 而且也能看得出,她对英子的感情极深。 梁进仓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她们骨肉相认有抵触心理。 可是,程青雯的相认是有问题的。 上次她来找梁进仓,就已经透露出来,她是想让英子回到她身边,跟她生活在一起。 这让梁进仓相当不舒服。 这不就是相当于把英子要回去了吗? 不但梁进仓自己心里不舒服,他还想到这会让英子陷入一个二选一的难题,会让英子陷入痛苦之中。 这是梁进仓最不愿看到的。 现在不知不觉欠了程青雯人情,梁进仓就在想,能有什么办法,让自己还了程青雯这个人情呢? 梁进仓看看济东这边的业务已经有条不紊展开,而且眼看就要放暑假了,他决定去沪海待几天。 化工贸易公司的业务也需要展开了,他要去安排一下。 然后等英子放假了,兄妹俩一起回家。 在他不在沪海的这些日子,英子就不再去公司住,而是住在学校宿舍。 现在回到沪海的公司,英子知道大哥回来了,高兴极了,放了学立马就跑回来了。 不得不说,大哥给她买的这辆车,确实有点太张扬了,除了不符合她的风格以外,也有点脱了裤子放屁的感觉。 因为大哥的公司离学校如此之近,要是为了她上下学方便,买辆自行车骑着最合适了。 所以大哥不在沪海的这段时间,英子就把车放在了公司,另外买了辆自行车去上学。 梁进仓也明白这车不符合妹妹的风格。 不过当时决定买这车,还不是因为被谢兴楠持续骚扰,用这车来打击对方嘛。 目的达到了,英子不愿意开,那就让她骑自行车好了。 合适的就是最好的,英子还是骑自行车舒服。 兄妹俩又有两个多月没见了,英子见了大哥就兴奋得不得了,叽叽喳喳问大哥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 还跟大哥说学校里的一些事。 包括那谢兴楠,现在已经又去上学,不过从那以后,有点一蹶不振,现在在学校里低调多了。 “大概他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吧。”英子笑着对大哥汇报说。 “嗯,应该是这么回事。”大哥点头说道: “至少他绝对不会再骚扰你。 现在他家的厂子经营困难,他的精气神肯定也受影响。 他爸爸还想让我帮他的生意参谋参谋,托人求我好多次了。 前段时间很忙,这次回来,我觉得帮帮他也无所谓。 毕竟他的厂子很早就跟货场有密切的业务往来,也算咱们的优质客户。” 英子笑道:“大哥要是帮他家的厂子度过难关,生意好了,你说谢兴楠会不会又高调起来?” “应该不会吧。”大哥笑了笑: “谢兴楠应该没什么威胁了。 额,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那个漂亮女人有没有再来找你?” 英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化掉了,摇摇头:“没有。” 虽然大哥没跟妹妹说什么,那位中年美妇也没有再来找她,但是对于颖悟绝伦的英子来说,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她对于中年美妇身份的猜想,已经接近于事实。 这给她凭添了很重的心事。 童年的悲惨遭遇,是她一生抹不掉的阴影。 虽然她已经长大成人,可是对于爸爸妈妈的记忆和思念,并没有淡化掉多少。 可是她尽量地去逃避这些东西。 现在梁家河的这个家,给了她亲情和温暖,也能让她尽量把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和思念尽量埋藏得更深。 其实从她第一眼看到那位中年美妇,那种天然的亲切感,那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已经让她把对方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事后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联系起来,画个思维导图,跟大哥讨论之后,她已经能够确定对方的身份了。 只是大哥不愿意挑明,她也不愿意挑明。 因为她就像大哥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知道自己亲人的出现,会让大哥纠结。 妹妹不愿意看到大哥纠结。 376 直到永远 虽然从逻辑上来说,大哥不应该对英子的亲人有抵触心理。 现在英子的亲人已经找到英子,让她们骨肉团聚才是老梁家应该做的。 要是有抵触心理,从心底里不希望亲人找到英子,这似乎显得自私了。 但是,大哥的这种心理却是让英子欢喜,让她感到更加的温暖。 自私就对了。 哪一种感情不是自私呢? 就是父母对子女所谓的“无私”的爱,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亲情需要”,要从子女身上实现亲情价值,这其实也是一种自私。 要是大哥对英子骨肉相认这事持无所谓态度,甚至表现出无私的赞许态度,英子会伤心死的。 自从被老梁家收养,到现在17年过去了,但在对大哥的依恋方面,英子感觉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自己六岁时的那个冬天。 她希望大哥也是跟自己一样的心情,forever! 现在大哥回到沪海了,英子欢天喜地又住到公司,每天放了学从不耽搁,骑着车子一溜烟就回公司。 学习上有什么遗留问题,回到公司的住处再解决。 她就是不放过任何跟大哥在一起的机会——虽然大哥回到沪海这几天很忙,整天不在公司。 但是英子不在乎,只要知道大哥在沪海,那么她回到公司的住处——大哥在沪海给兄妹俩安的小家——她就感到温暖,幸福。 这个小家不大,是大哥办公室的套间。 推开大哥办公室的侧门,就到家了,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家具很简单,但是收拾得相当干净。 英子从小在家干家务习惯了,就这么一个小家,拖拖地,刷刷马桶,到处擦擦,感觉实在不够干的。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英子这几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准备礼物。 上大学也是出门在外,是农村俗称“闯外”的人,离家半年,回家的时候总得给家里人带点特产什么的。 给爷爷奶奶的,母亲的,继父的,二哥的,三仓的,小四儿的…… 每个人的喜好都在英子的心里装着,但是,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商品虽多,却跟亲人的喜好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这让英子每次假期结束前的准备工作都是颇费脑筋。 大哥对于妹妹的颇费脑筋,颇不以为然,自己家的人什么喜好,咱们都是了然于心的,就照着他们的喜好给每人买点就是。 何必还得要求那么完美。 大概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处。 男人总是偏于粗线条,而女人的心思则是更为细密。 既然妹妹买礼物都力求完美,那就由她去,反正她有车,放了学可以开车去采购。 大哥回来沪海,很忙。 回来了,总得先去表姐那边看看。 虽然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对表姐的生意过多干涉,就是要让表姐和鹅大哥摸着石头过河。 在做生意的过程中一边失败一边修正自己。 百炼成钢,这样才能真正做大她们的事业。 但是这样想归想,好多日子没来了,回来一趟忍不住还是要过去看一眼。 生意当中的细节自己不要管,可是在大方向方面,总得替他们把把关。 让他欣慰的是,表姐是个极有天赋的人,在生意方面悟性极高,而且嗅觉灵敏。 至于鹅拧,从小那就是生意天才。 夫妻俩相辅相成,共同促进,短短半年的时间,她们已经在沪海站住了脚。 甚至她们已经开始有点懊悔,一开始来的时候,租赁的两间店铺有些小了。 后面的仓库也嫌小了。 毕竟前边门脸卖时装,他们还在发展其他城市的下线,往外批发服装。 门脸和仓库太小,让她们有点施展不开手脚。 但是没办法,要想扩大经营规模,还需要大量的资金,她们目前没那实力。 就是现在的规模,大部分资金还是多亏大仓借给他们呢。 肯定不好意思再跟大仓开口了。 大仓也能看得出因为经营面积过小,还有资金短缺的问题,限制了服装生意的发展。 对于表姐和鹅大哥来说,她们的生意已经进入正轨,对于这一行业的点点滴滴都已经摸得门儿清。 可以说现在的她们有多大盘子,就能赚多大的钱。 可就是因为手里缺资金,业务一时半会儿拓展不大,眼睁睁看着大把的钱在眼前哗哗地流淌,就是手小抓挠不过来。 这种焦灼可想而知。 大仓暗暗发笑。 心说你们先焦灼着吧,刚来半年就站稳脚跟,就能财源滚滚,该知足了。 虽说她们完全有能力经营更大的盘子,但是对于她俩目前的财力来说,扩大经营就需要更高的杠杆。 大仓不喜欢这种经营方式。 一开始撺掇她们不要去省城,直接来沪海,她们缺资金,自己可以借给她们。 但是站稳脚跟以后,要想扩大经营,就需要她们自己积攒一部分资本,然后可以再借贷一部分。 这样才是稳妥的经营方式。 因为到现在为止,国内的很多行业,还算是卖方市场,生意相当好做。 就拿服装生意来说,别看下沉市场已经供大于求,竞争激烈,但是对于引领时尚的尖端市场,还有相当大的缺口。 只要你的服装料子好,做工精细,款式新颖有品位,那还是供不应求。 要是再在沪海这样的大城市做成属于自己的品牌,确实是能赚大钱的。 但是有一个问题,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所有的生意都会变成买方市场,供大于求。 这也是为什么太多的人在八、九十年代先行一步下海经商,赚了大钱成了暴发户,但是到了后世却是纷纷倒闭,大部分破产负债累累。 就是因为他们在前期赚钱太容易,闭着眼都能赚钱,让他们产生一种错觉。 以为这就是做生意的本来面目。 然后在以后的经营活动中,一直在复制自己的成功经验。 可以说,他们也是“永某氏之鼠”,前边的成功让他们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他们用从前的经营方式去应对面目全非的市场,失败是必然的。 所以说,梁进仓不会再借钱给表姐,不会让她们在自己事无巨细地帮助下顺风顺水地赚大钱。 那样会让表姐和鹅大哥变成生意巨婴的。 一旦市场情况不好,他们没有应对的能力。 只要看看她们没有犯原则性的大错误,梁进仓就不会指手画脚。 看完表姐,他还要赴约去谢振刚的电器厂看看。 虽然自己没有帮助他的义务,但看在他也是货场优质客户的面子上,去考察一下,给点合理化建议,也是广结善缘。 把客户养起来了,对自己的业务会很有帮助。 金宝昌当然要陪着自己的老板去电器厂考察了。 考察完了,梁老板给谢厂长的电器厂做了剖析和诊断,然后给出合理化建议。 听了梁老板的话,谢振刚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 当即就让梁老板出价,他要付给梁老板咨询费。 梁进仓笑着拒绝了:“我说的这些,也不一定全对。 你先试试,看看效果怎么样? 等到我的建议奏效了,对你有帮助了,你的生意好了,那时候再谢我也不迟。” 谢振刚那是相当感激啊。 觉得梁老板这人真是太讲究了。 此前自己的儿子骚扰梁老板的妹妹,给人家造成那么大的麻烦。 梁老板却还不计前嫌地来指导自己的经营,而且见解独到,对当前市场情况条分缕析之后,提出的建议简直让人眼前一亮。 谢振刚越想,越觉得梁老板对市场剖析得太到位了。 梁老板说全国都看到了家用电器的市场巨大,于是大家一哄而上生产家电。 都想挣快钱,所以只求产量不求质量,在短时间之内造出了大量的家电,但是质量普遍很差。 这些家电除了使用体验很差,还因为过量生产造成大量积压。 造成积压的根本原因不是造的太多,而是质量过硬的产品太少。 这种情况早晚要得到解决。 谁提前一步完成问题的解决,谁就能从一哄而上的家电市场当中脱颖而出。 梁进仓教给谢振刚三招。 第一招,坚决抓质量。 第二招,搞好售后,让用户后顾无忧。 第三招,利用好媒体的宣传效用。 至于第三招的应用很简单,不过就是在电视上做宣传,飞凤电器公司把自己生产的不合格产品全部砸了。 不但要砸,而且要大量砸,砸出声势。 除了要让老百姓看到飞凤质量第一的决心,也要让厂里所有人树立质量理念。 梁进仓认为,这三斧子砍出去,基本能扭转飞凤电器目前的不利局面。 要是谢振刚悟性够高,也许以此为契机,还能把企业做大。 指导完谢振刚,梁进仓还要忙着推动自己公司的化工贸易。 繁忙之中,他还在考虑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主动去接触一下程青雯? 毕竟对方帮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忙,几乎算是救命之恩了。 自己要是装傻,会不会显得无情无义了? 可又在纠结,要是自己主动去找她表示谢意,她会不会打蛇随棍上,跟自己提条件? 就这样纠结了几天,还没拿定主意的,程青雯让人找到他,跟他约了下午要来公司见面。 对方主动又来找自己,目的是什么? 梁进仓一时之间有些猜不透。 377 太感人了 对于程青雯其人的性情,梁进仓完全不了解。 他回到沪海之后,也曾经让金宝昌从侧面去了解程青雯这个人。 得到的回应是,程青雯是一位德艺双馨的大艺术家。 虽然年纪不过四十出头,但已经可以用德高望重来形容了。 不管是在戏曲行业业内,还是在官场上,程青雯的口碑极好,得到大家的普遍尊重。 对于金宝昌打听来的情况,梁进仓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不可不信,也许对方真的是这样的人呢。 但也要持怀疑态度,因为梁进仓的记忆里见过太多表里不一的人。 跟程青雯约好下午两点在化工贸易公司的办公室见面,梁进仓因为在外边忙,吃过午饭,就急匆匆赶回公司。 到了公司门口的时候,正好遇上程青雯。 对方是长辈,而且对自己有恩,梁进仓必须要摒弃心里对她的成见,主动迎上去打招呼。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程青雯这次的态度,跟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态度完全截然不同。 一点也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傲然和冷淡,取而代之的是亲切的笑容。 这就让人很奇怪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呢? 难道真的像一句话说的那样,要想跟某人搞好关系,就让他施恩于己? 不过,人家对自己态度和善,总是一件好事,至少让人感觉舒服。 而且不得不承认,程院长不再对自己一副怀有敌意的冷傲态度,让她看起来更加地高雅美丽。 热情地把程院长让到自己的办公室,梁进仓亲自给她泡茶,热情招待。 宾主坐定之后,程院长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小梁,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道歉? 这话让梁进仓太意外了。 “程院长,您根本就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哪来的道歉之说呢!”梁进仓略带惶恐地说道: “您不但没有对不起我,相反对我还有恩。 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向您表达我的谢意。 之所以拖着没去,是怕贸然上门,唐突——” “这个话题不要说了,谢字不敢当。”程青雯抬手打断了梁进仓的话: “我说明一下哪里对不起你了。 第一,以前我误会你了,以为你不是好人,上次来见你的时候,故意对你那样的态度,委屈了你。 第二,上次见面以后,你说你除了这家贸易公司,手里的产业还包括外资企业什么的,说明你很有钱。 这让我对你财富的来路产生了怀疑,怀疑来路不正。 所以我让人对你进行彻查。 我私自查你隐私,在这里对你表示歉意。 第三,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该自以为比你们农民优越,理所当然地以为既然找到小如了,就应该让她回到我身边。 完全没有顾及你们的感受。 你们老梁家养了小如十七年,我这样想,是不懂得感恩。 所以,我要在这里郑重地向你道歉,小梁,对不起了,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谅解。” 程青雯一边说,一边站起来,郑重其事地给梁进仓鞠躬。 梁进仓吓坏了,赶紧站起来给对方鞠躬。 还礼还礼。 对方是英子的小姨,是长辈,向自己这个小辈鞠躬致歉,这不是给自己折寿嘛。 一边还礼,嘴里还一个劲儿客气:“程院长您真的过于客气了。 您让人调查我,还不是对我负责嘛。 如果不调查,您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如果不调查,您怎么知道我正好大难临头,然后出手相救呢!” 程青雯摆手道:“那算不了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 梁进仓一头黑线。 是啊,对你们来说是举手之劳,可是对于我们普通老百姓来说,那可是生死一线的大事啊。 程青雯继续说道: “你说的没错,如果不是对你深入调查,我还会一直误会你下去呢。 第一次我派两个人去你的老家,其实主要就是查实小如的情况。 但是没想到派去的人遇人不淑,以为村里开小卖部的对村里人最了解,听信了田生财的鬼话。 对了,那个田生财还有个外号,叫大算盘子,对吗? 第二次对你进行彻查,我才知道他居然跟你有仇。 也才知道这个田生财是个真正的刁民,在村里口碑很差。 而你们一家人在村里口碑都很好。 最让我惊喜的是,你爷爷居然是孟老经常提起的救命恩人。” 说到这里,程青雯忍不住嘴角勾起一抹灿烂的笑意。 她想起了从前的时候,孟老说起当年他被救的情景。 那位救他的民夫简直就是个一根筋,把孟老背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只管跑。 孟老当时受老罪了。 没被枪炮打死,差点被那位民夫折磨死。 虽然当时受了些罪,但是你不能不感谢那位一根筋的民夫。 如果不是他不顾生死,没命地把孟老背出来,也就没有现在这位开国元勋了。 说起来,那位民夫确实是可爱啊。 就是这样一位正直善良的老农民,他的子孙后代能是大奸大恶的人吗?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通过细致的调查,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 不但老梁头的子孙都是正直善良的人,连他的老婆子,他的儿媳妇,都是具有侠义心肠,嫉恶如仇的人。 再说回老梁头的这个嫡长孙,据说一直在无私地帮助村里两个老光棍发家致富。 现在那俩光棍在村里都是数得上的富户,孩子都满街跑了。 简直是创造了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的奇迹。 还有梁进仓持续帮助村里一对盲人夫妻。 帮助那位叫热闹的盲人学到了一技之长,能够凭此挣碗饭吃,养活家人。 热闹在派出所误伤联防队员,给人戳瞎眼被抓起来的时候,梁进仓跑到省城请来记者和律师,给那位盲人打官司。 盲人赢了官司,但是误伤的责任是逃脱不掉的,还是梁进仓站出来承诺,他出钱给戳瞎眼的联防队员换义眼。 请专家给联防队员换义眼的时候,顺便给盲人夫妻的眼睛做了诊断。 热闹的眼睛没法治,但是没想到他妻子的眼睛不过是先天性白内障。 于是让专家给盲妻做了手术,盲妻居然重见天日,恢复成正常人。 也就是说,梁进仓的行为,直接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程青雯还得知,梁进仓最早的产业是大梧店镇矸石砖厂。 因为他矸石砖厂的开办,改变了大梧店煤矿附近三个癌症村的命运。 他继续开办的矸石砖厂,矸石水泥厂,除了能给他带来利润,更是消化了煤矿垃圾,改善了当地环境。 后来他准备在济东市建化工厂,消化小炼油厂的排放物,这些行为,明显就是首先为了造福民众而来的。 也就是说,他不是单纯为了挣钱,而是在挣钱的同时,首先考虑到对附近的老百姓有没有好处。 这样的好人,却被那个叫田生财的代销员污蔑成十恶不赦。 让程青雯对他产生误会,不但对他,而且对他的一家都十分憎恶。 只想赶紧把外甥女小如认到身边,从此跟姓梁的一刀两断。 现在知道真相了,程青雯感觉自己那是必须要道歉的。 而且她越想,越觉得梁进仓的可爱,以及后悔自己的武断。 这么可爱的好青年,自己真的是太冤枉他了。 程青雯看看面前这位身家不菲的大企业家,到现在居然还是一身农民打扮。 如果你不知道他的内情,单看外表,看他的生活习惯,任何人不会怀疑这是一个在家务农,初次来到城市的人。 她还想起调查到的细节,当初梁进仓在木器厂上班,承包了厂里的配料。 大冬天每天早上四点就起来,冒着严寒风雪去厂里配料。 即使现在他是如此地有钱,但是到化工厂的工地视察时,还是忍不住跟工人一块儿干一阵儿。 吃饭的时候就是跟工人一起在工地吃。 多朴实的人啊! 可就是这样的好人,居然被宋氏兄弟组织材料,准备把他置于死地。 要不是程青雯侠肝义胆拔刀相助,也许这个好青年已经蒙冤而死了! 想到这里程青雯不禁鼻子发酸,眼圈儿都有点发红。 梁进仓倒是不知道不知不觉当中,自己的人格魅力居然感动到了这位德艺双馨的大艺术家。 他只是惊喜地问道:“程院长,您跟孟安民,孟老,很熟吗?” “很熟!”程青雯掩饰性地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整理一下情绪: “我母亲战争年代是宣传队的骨干演员,曾经跟着孟老的部队转战南北。 孟老不但跟我家很熟,跟小如她们家也很熟。 孟老跟小如的爷爷是老战友。” 哦! 这下梁进仓明白了。 他想起继父家那个奶奶在自己家做寿的时候,正好孟老路过自己老家,去村里看望爷爷。 被爷爷强拉着吃了酒席。 当时孟老偶然看到了英子,说英子像他的一个熟人。 长得很像,连走路的姿势都很像。 说他的那个熟人姓程。 孟老嘴里姓程的熟人,应该指的就是英子的母亲吧! 378 上天的安排 “孟老是个很慈祥的老人。”梁进仓说道: “他来过我们家两次,一点都看不出大领导的样子。 我们这些小辈感觉他就跟自己的爷爷是一样的。 他走了,我们都很想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程青雯叹息一声: “这也是我应该向你道歉的第三点。 小如从六岁开始到了你家,你们家到现在养了她17年。 这17年是她人生成长最关键的时期。 不管是你们全家对小如,还是小如对你们这个家,都已经把彼此当成了亲人。 都有很深的感情。 可我就忽略了你们对小如的感情。 只考虑我是小如真正的亲人,考虑我这些年来对小如的想念。 认为既然找到失散的亲人,我把她找回来天经地义。 你们作为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最多就是把小如养了这些年而已,我还打算给你们钱补偿一下就行了。 我错了,不应该有仗势欺人的心态,更不应该看不起你们农村人。 你们是把小如养大,没有让她受苦,还供她上大学,给她最好的条件,是我们家的恩人。 我不该在恩人面前那么强势。” 说到这里,看样子程青雯又想站起来给梁进仓鞠躬道歉。 梁进仓却是先发制人,赶紧站起来惶恐地说: “程院长您要是再这么说,我真是坐不住了。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们给英子一个家,英子也让我们多了一份亲情,这是相互的,谁也不欠谁。 更谈不上什么恩人二字。 您千万别这样说了,要不然咱们就没法交流了。” 程青雯见梁进仓急得脸都有些发红了,赶紧让他坐下: “那好,矫情的话不多说了。 我替自己解释一下。 我当时之所以故意在你面前那么强势,情绪那么急,就是因为这些年以来,我太想小如了。 去你们老家查清了她们一家三口的情况,落实了小如的身份。 我恨不能立刻就跟她相认。 就是因为想到她在农村生活了这么多年,对以前的亲人可能已经忘记了。 贸然跟她相认怕吓到她。 除了忍不住到学校跟她接触过一次之外,那以后我几乎天天都要到她们学校去。 不管用什么方式,就是想看到我的孩子。 只要能看到她,我心里就说不上来的舒服。 可要一天看不到她,我心里就像丢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一样,让我坐卧不宁。 可能小如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情。 可我是大人啊,跟她在一起的一点一滴都清清楚楚记得。 她小时候最亲她的小姨,而我也最亲小如。 我带她的时间,比她的爸妈带她的时间都多。 小如小时候最怕打针,她爸妈都抓不住她。 可是小姨去了,都不用别人抓住,哄着她就打了针。 她就是亲她的小姨啊——” 程青雯哽住了。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相册,就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 放到茶几上小心翼翼翻开,往梁进仓这边推了推: “你看,这都是小如小时候的照片。 有她自己的,有她们一家三口的,有她们整个大家庭的。 可是你看看,就数她跟小姨的照片多。 小如小时候多可爱啊,她从小就爱笑。 她小时候在亲人身边多幸福啊。 可是谁能想到她们一家三口—— 苦了我的孩子——” 程青雯再也忍不住了,掏出手绢堵在眼睛上,嘤嘤地哭出声来。 梁进仓又何尝不是如此,陪着程青雯看照片,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咣! 办公室的侧门被人猛然推开了。 沉浸在悲伤当中的程青雯和梁进仓吓了一跳,同时抬头去看。 她们看到了哭成泪人的英子。 “小如——” “英子?” 俩人几乎同时喊了一声,都站了起来。 梁进仓只是呆呆站着,心里难受极了。 而程青雯则是快步冲上去,一把揽住了她的外甥女。 娘俩紧紧地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梁进仓抹一把眼泪甩飞,快步走出办公室,从外面把门带上来。 他受不了这样的场景。 尤其受不了英子痛哭失声的样子。 自从英子进了他家的门,大仓一直以来埋藏于心底最害怕的事,就是英子的家人找到她。 她的亲人把她带走。 大仓不敢想象那个场景。 他感觉如果那样的话,自己一定无法接受。 还有英子会不会一边被带走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喊…… 梁进仓就站在走廊里给她们娘俩放哨,不会让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同时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自从程青雯的出现,他就知道英子和亲人之间的相认已经是早晚的事。 可是当她们相认之后,尤其是扯起往事,梁进仓心里还是十分难受。 刚刚不知不觉流了好多眼泪。 现在早就擦干了。 但是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 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什么样的生死劫难一样心情沉重。 他无法形容这种心情。 从理论上,英子从小最亲的小姨跟她相认,自己应该为她感到欣慰。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欣慰不起来。 相反心里还沉甸甸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办公室的门开了,探出英子红了眼睛的俏脸。 “大哥,你一直站在这里呀?”英子脸上闪过心疼,把大哥拉了进来。 茶几上的相册已经合上。 程青雯站在旁边,脸上还带着没有散去的悲欣交集的表情。 “你怎么在屋里?”大哥不禁奇怪地问道,“这个点儿你不应该在学校吗?” “这不是后天就要放假了嘛,”英子说道: “我的礼物还没买齐,就想今天下午逃课。 从学校回来午睡了一会儿,准备起来后上街采购。 然后就听到你们的对话了。 我可不是偷听。” “不会,没人会说你偷听。”程青雯慈爱地拉着外甥女的手,“这是老天安排你听到我们的对话。” 这几天以来,随着暑假的临近,程青雯越来越焦虑。 她计划在放暑假的时候,陪小如回老家,自己要当面向老梁家致以最崇高的谢意。 可她不知道以什么方式跟小如相认。 小如一家三口的遭遇,深深刺痛了程青雯的心。 她除了感觉无法面对姐姐姐夫的惨死之外,就是心疼外甥女流落乡间这么多年。 以及姐姐姐夫遇难,对小如造成的伤害。 越是无法面对,越是不敢触及小如的伤痛,程青雯越是无所措手跟小如相认的方式。 可能这就是爱之愈深,顾忌越多吧。 现在好了,不知不觉之间,她们就亲人相认了。 程青雯甚至有点恍如做梦的感觉。 这简直就是上天的安排啊。 程青雯幸福极了。 因为她发现亲情这东西真的是很神奇。 这么多年的离散,一旦相认,娘俩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就自然而然有了血肉相融的感觉了。 虽然小如并没有过多地流露自己的感情。 但是小姨已经感受到了外甥女内心对小姨的那种亲情。 沉浸于骨肉团圆的巨大幸福当中的程青雯,立即着手安排一桌家宴。 参加的人数不多,一共四个。 程青雯以及她的丈夫罗同均,还有小如和她的大哥。 程青雯一共兄妹三人,她和姐姐程丹雯的上边,还有一个大哥。 也就是小如的大舅。 小如的姥姥姥爷和大舅,一直住在京城,不在沪海。 小姨和姨夫没有孩子。 沪海这边小如的亲人,只有她的小姨和姨夫。 至于小如的爷爷那边,程青雯目前并不打算让他们知道小如的消息。 除了想当初小如的爷爷对戏子有偏见,反对姜玉平跟程丹雯的婚事。 程青雯主要的情绪在于,她认为当年要不是姜老爷子受冲击,姐姐姐夫也不会被连累。 不会被批斗。 也就不会让他们在无法忍受迫害的时候冒险逃走,导致姐姐姐夫悲惨离世。 也就是说,她潜意识里把姐姐的惨死,归咎于受到公公的牵累。 好在苍天有眼,给姐姐姐夫保留下来小如这棵独苗。 程青雯觉得这是她们程家的人,不应该让小如再回到姜家,万一再被姜家牵累呢! 所以,只要能瞒得住,就尽量瞒着。 瞒不住了再说。 四个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家宴。 在酒席上,梁进仓由衷地对罗副市长的救命之恩表示了感谢。 这让英子大吃一惊。 她不知道在大哥离开沪海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居然有过这样一场命悬一线的经历。 大哥给妹妹解释了宋其广仗势欺人的事情。 英子一听又是姓宋的,除了无比地气愤之外,那就是深深地后怕。 如果不是小姨夫的帮助,大哥还真是危险了啊。 英子也向小姨夫表示了由衷地感谢。 小姨和小姨夫都埋怨外甥女太客气,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啊。 吃完饭,当天晚上小姨就留小如在家住下。 看来她早就已经蓄谋已久。 小姨带着外甥女参观她的房间。 “这是你的房间,我早就收拾好了,你看看这床,桌子,所有的东西,都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379 大仓娘最坚强 虽然程青雯现在不再提出让小如回到她身边这个话题。 但是她还是希望小如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说到底,除了小如从小跟她小姨最亲,小姨也最亲她之外。 程青雯夫妻俩因为没有孩子,其实更是强烈希望把外甥女当亲闺女养着。 这样她们家也就有孩子了。 而且也不算是领养的,这可是血浓于水的真正的亲人啊! 不过想归想,她们可不会操之过急地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既然已经确认了老梁家都是好人,而且人家这么多年以来,把小如当亲闺女对待。 妥妥的这是咱们家的恩人。 所以第一步就是程青雯亲自登门,向英子的养父母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礼数那是必须要到位。 这个暑假,老梁家注定要收好多礼物了。 英子精心挑选了好多礼物不说,单单程青雯带来的礼物,就足够琳琅满目了。 程青雯根据手里掌握的老梁家所有成员的信息,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 尤其有一份厚礼,这是给老英雄梁金元老两口准备的。 她亲自登门给老英雄奉上自己的礼物,向老英雄表达了敬意。 她还跟老英雄说起自己家跟孟老的渊源。 并且告诉老英雄一个秘密,自己的母亲见过老英雄。 这就让老英雄梁金元大吃一惊了:“你母亲见过我?她是谁,我认识她吗?” “您可能没注意到我母亲。”程青雯微笑着说: “这也是有一次聊起孟老被您救了那事,我母亲突然想起她见过您。 当时的伤员很多,我母亲所在的宣传队都去医疗队帮忙。 孟老被您背下来的时候,我母亲也参与了对孟老的救治。 她还记得您的模样呢。 说您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脸膛被炸弹都熏成了黑锅底,一看就很壮实,很朴实。 她对您印象很深啊!” 这一面之缘的往事,瞬间拉近了老英雄跟程青雯的距离。 老英雄对这位“旧友”之女,那可是相当热情。 越聊越热乎。 简直忘记了这位表演艺术家可能是抢夺自己孙女来了。 只是全部身心投入到对战争年代往事的回忆当中。 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 铁马冰河——如在眼前。 旁边的虼蚤老太婆嗓子都快咳出来了。 作为一个被排斥在聊天范围之外的人,虼蚤老太婆除了无法打断死老头子的话题。 她还在深深佩服自己的大孙子。 当初她就是坚决要求赶紧给大孙子和英子圆房的人。 但是大孙子表示,如果咱们把英子娶了,有朝一日她的家人找上门,咱们怎么跟人交待? 不但无法面对英子的亲人,有可能还涉嫌拐带人口呢。 现在作为一个聊天旁观者,虼蚤奶奶完全感受到了大孙子描绘的场景。 英子的这位小姨,什么样的高贵身份就不消说了。 单单人家这种虽然彬彬有礼,谦恭和善,但是气场强大的气质,就让人不由自主自惭形秽。 虼蚤奶奶她们这还是作为她嘴里的恩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那要是真的给英子圆了房,捡到人家的闺女,小小年纪就变成自家的媳妇。 一家人真的是无法面对英子的亲人的。 同样有这种感觉的,甚至感受更深的,当然是大仓娘。 英子的亲人来了,大仓娘表面上不得不强打精神,对人家表示热烈欢迎。 可是心里的苦涩,又有谁能够了解呢! 她早已经把英子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哦不,私有亲人。 她不想跟别人分享。 虽然从英子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大仓娘就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自己捡的儿媳妇算是鸡飞蛋打了。 但是,虽然不能当儿媳妇,但还是自己闺女,小棉袄啊! 现在倒好,英子的亲人来了。 自己这个养母虽然功高盖世,但人家毕竟是血浓于水。 这就像你一个开国元老功劳再高,跟啥事没干的亲王还是没法比的。 人家的血亲来认英子,那么自己这个小棉袄,大概也就是还剩半拉袖子了。 大仓娘心里那个失落就别提了。 而且,不管什么东西,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珍贵。 现在眼看着小棉袄跟自己渐行渐远,大仓娘心里对闺女的依恋之情却更重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离不开闺女了。 一想到闺女可能以后跟自己越走越淡,她就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其实,抱有同样心情的,又何止是大仓娘一个人。 自从英子的小姨到来,老歪同志已经躲到柴禾垛后边哭好几顿了。 一次次忍不住去柴禾垛后边哭,哭得次数太频繁,有一次居然跟二仓撞了车。 爷俩每人躲在一个柴禾垛后边呜呜地哭。 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哭声,后来听着声音不大对,俩人同时寻找。 赫然四目相对,看到彼此哭得红肿的眼睛。 二仓上师范,明年就要毕业了。 他跟英子同样算是大学生,放假早。 三仓和小四儿还没放假。 要是那俩小子也在家的话,估计门外这几个柴禾垛还不够分的。 程青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她焉能感觉不到因为自己的到来,让这家人一片愁云惨雾,却又不得不在她面前强装笑颜。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你不可能不让骨肉团圆。 程青雯没有直接提出把英子要回去已经算是很温和了。 至于养父母一家的伤心——伤心总是难免的。 程青雯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多跟大仓娘等人交流,好言抚慰。 尽量化解她们心里的悲伤之情。 另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姐姐姐夫的遗骸,她准备迁走。 姐姐姐夫惨死,孤零零被埋在异乡,这也是让程青雯无法面对的事情。 她想把姐姐姐夫迁走,可又不知道迁到哪里去? 按理说,应该迁到老姜家的坟地。 姜老爷子的老家也是农村,那里有他们家的祖坟。 可是程青雯不想把姐姐姐夫迁到姜家坟地,她想把姐姐姐夫迁到沪海的公墓。 这样自己就算是陪在了姐姐身边,逢年过节的上坟供奉,自己都能去看望她们。 当然,还有小如。 这样姐姐姐夫也就有归宿感了吧! 不过,她不知道自己做会不会犯什么忌讳? 或者说,如果让姜老爷子一家知道,会不会怪罪自己? 还有,如果迁骸骨的话,到底还有什么讲究? 这些程青雯都不懂。 兹事体大,她也不敢贸然行动。 来到梁家河以后,她必然要去看望姐姐姐夫,给她们上上坟。 虽然树毛子里孤零零一座坟,但是她看到坟堆周围打理得很好。 坟堆也不小,分明是年年添土。 她知道了逢年过节老梁家那四个儿子都要陪英子来上坟。 上完坟英子哭得昏昏沉沉,都是大哥把她背回家。 可以说,有关于老梁家对待自己外甥女的所有事,每一件都能让程青雯感动许久。 这让她对梁家河这一家人更加感恩,也更加尊重。 因为迁骸骨这事她不懂,也不敢贸然行动,就来找老英雄,想问问老人的意见。 380 所有人的痛苦 程青雯就是因为不懂,无人可以商量,只能来找德高望重的老英雄,希望听听他的意见。 迁坟这事,只有至亲才有资格做出决定。 梁金元属于外人,完全没有资格对人家这事指手画脚。 换了其他人,肯定就是含含糊糊敷衍过去,不会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 可梁金元偏偏属于仗义执言的人。 虽然是外人的事,但是程青雯找到自己了,他心里怎么想的就会怎么说。 程青雯提出这个问题,老英雄略作思忖之后说道: “我是这么想的。 既然你找到英子了,那么她的爷爷家,很快也会找到这里。 英子姓姜,认了老姜家才算认祖归宗。 她爸爸妈妈的坟,我觉得除了老姜家,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动。 而且要迁,也是迁到老姜家的祖坟,不可能迁到其他地方。 这就叫落叶归根。” 程青雯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她虽然是地道的城市人,但是作为一名艺术家,为了塑造人物形象,对全国各地,各行各业都有所了解。 也曾经到农村体验过生活。 按理说她对农民的了解也不是小白。 可她作为艺术家,到了农村,跟老农民打成一片,那也是体验生活的艺术家。 所有人都会对她客客气气。 她所了解的农民,并不是真正的农民。 此时此刻,她才知道面前这位老英雄,那才是真正的农民。 而且是真正农民中的真农民。 真农民的典型特征就是从来不说违心的话。 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本来程青雯来到梁家河这个村子,住到老梁家,真正跟她聊得来的,就数老英雄。 毕竟俩人“颇有渊源”,算是“世交”,老英雄是程青雯父母辈的故人。 聊得来,关系也相对亲近。 可是现在,程青雯发现老英雄说话真是直接啊。 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你们姓程的,没有资格动老姜家的坟。 虽然坟里有她的姐姐,但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程丹雯嫁入姜家,那就是姜家的人。 所谓“既嫁从夫”,女人出嫁以后,那就是夫家的人口,那是要上老姜家族谱的。 你可以翻看一下任何族姓的族谱,女儿是不上谱的,但是儿媳妇上谱。 只不过以前的族谱里面,儿媳妇只有一个姓氏,叫什么都不出现,就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氏。 但那也是身份的确认。 为什么好多人生了女儿从没拿女儿当自家人,往往会说,生了一个“客人”。 女儿以后只不过就是自家的一门亲戚,不是自家人,只有儿子才是传家人。 所以说,你们姓程的居然要迁姓姜的坟,实在是太外行了。 老头是这样想的,也是表达了这样的意思,直言除了姓姜的,其他任何人没有资格。 这让程青雯很泄气。 最大的感觉就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思想的局限性。 翻译过来就是,老封建。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什么家族观念。 还讲究什么落叶归根。 要是都像你这么想的话,那些先烈就不要进什么烈士陵园了,都落叶归根得了。 还有每个人都要落叶归根的话,那大城市的公墓里埋的都是什么人? 夏虫不可以语冰。 程青雯很不苟同老农民这种直接。 不过,既然话题已经展开,程青雯也不想被老英雄给自己扣个“没资格”的帽子就偃旗息鼓。 她试探着问:“那——梁伯伯,既然姓姜的有资格做决定,我觉得最有资格做决定的,应该是英子,我跟她商量一下怎么样?” 入乡随俗,既然“英子”这个称呼已经被叫了17年,到了村里以后,程青雯也跟着称呼外甥女为英子。 只不过她这话让老英雄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 他开始不喜欢英子这个小姨了。 因为他发现这个小姨考虑问题跟咱们农村人好像不大一样。 英子的爸妈死得太惨,这是英子心底永远的悲伤。 这些年来,除了逢年过节上坟,全家上下,对英子六岁之前的事情,那都是禁区。 包括外人,谁要是敢说英子是“拾羔子”,那必然是一顿暴打的下场。 反正时光不会倒流,所有人都希望英子能忘掉童年的悲惨。 这么多年了,这已经是全家人的共识,也形成了固定的思维定势。 哪怕就是老英雄,也不希望别人跟他谈起英子爸妈的话题。 现在程青雯跟他讨论迁坟的事,老英雄已经是很不喜欢这个话题了。 现在程青雯又说要跟英子商量,这不是准备血淋淋揭开英子的伤疤吗? 老英雄瞬间心疼孙女。 不由自主显现出愠怒的表情。 程青雯多么精明的人,看到老英雄的反应,就完全猜到了他的心思。 她知道老头这是心疼英子这个孙女了,怕挑起她的难过。 来到梁家河的这几天,老梁家所有人对英子的亲情,其实很让程青雯感动。 但是也感觉到了压力。 觉得想让英子渐渐脱离这个农村家庭,回到自己身边,很难。 还有这个迁坟的问题,她对于老英雄的思想观念,完全不敢苟同。 她知道老英雄不理解她们姐妹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不知道现在是新社会了,落叶归根那一说属于封建思想。 更不知道葬入公墓对死者来说其实是最适合、最高规格的待遇。 还有老英雄不会理解,程青雯其实无法接受姐姐跟着姐夫再次迁入姜家在农村那杂乱的坟地。 虽然知道提起这个话题会让英子悲伤,但她知道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大问题。 既然老姜家找到英子已经是早晚的事,程青雯更加决定尽早把姐姐姐夫迁到沪海的公墓。 到时候就是老姜家提出不同意见,但是木已成舟,对方也不会希望让死者迁来迁去,不得安宁吧! 于是,程青雯找个单独跟外甥女在一起的机会,把自己的想法跟英子说了。 征求英子的意见。 她的意思就是说不希望英子的爸妈孤悬异乡,想把亲人的迁到沪海的公墓。 自己也可以经常去姐姐姐夫的墓前祭祀、打扫。 不出所料的,这个话题提出来,英子瞬间悲伤得不能自已。 这让程青雯也是心如刀绞。 她其实更不敢面对英子的悲伤。 她搂着英子,就像搂着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一样,百般地安慰着。 等到情绪稍稍冷静一些了,英子告诉小姨,爸妈的坟地,不动。 这个话题先不要说了。 也就是说,她直截了当拒绝了小姨的提议。 并且要求小姨连这个话题也不要再说。 英子还年轻,她今年才23岁,她那敏感的心灵无法接受自己爸妈的坟墓被扒开。 即使小姨指出了迁坟的百般好处,但是扒开坟这一点,她就不能面对。 另外还有一点,英子认为,爸妈的坟在梁家河,那么自己的根儿就在梁家河。 她不想随着爸妈去大城市扎根,她就想在这个村子扎下根。 因为这个村子有她的家,有她的家人。 自从暑假回来,她发现家里所有的人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虽然家里人对她的亲情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往对她更好,更依恋了。 但是,她还是分明地感觉到自己跟家里人之间隔上了一层膜。 她觉得再也找不回以前那种,自自然然的一家人,没有任何隔阂,永远都是心贴心的感觉。 她也看到了家里所有人的强装笑颜。 其实内心都很痛苦。 可是,最痛苦的,是英子啊。 她觉得自己好好的一个家,自己家里所有的亲人,自己好像都要抓不住了。 她的一颗心瞬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感觉到一种不能承受的风中凛冽的痛苦味道。 这是她无法面对的。 这几天她就在想,到底怎么才能改变这种情况? 怎样才能让自己的一家人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381 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区别 英子觉得,家里人的痛苦,是因为自己带来的。 这让她十分痛苦的同时,还很内疚。 她其实很想跟家里人说,向母亲等人表白,自己永远是这个家的人。 永远不会因为亲人找到了她,她就会跟家里人产生隔膜,甚至跟家人越走越远。 可是,她最终打消了这个表白的念头。 因为她发现这种思想方面的事情,不是你说说就能改变过来的。 语言毕竟苍白。 你越是这样跟家里人表白,岂不是更显示出自己在这个家的特殊性? 那不就是更显得不像一家人了嘛。 因为家人之间的关系,需要你的表白去维系。 那就显得更脆弱。 她要的不是这样的效果。 要的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毫无芥蒂、毫无隔膜的一家人的感觉。 要想找回这个感觉,其实她心里有个成熟的解决办法。 可是,她又感觉太遥远。 不知道如何实现? 更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解决的办法就是:嫁给大哥。 套用从前爷爷奶奶和母亲她们的期望,那就是:圆房。 只要自己成了大哥的人,那就再也不怕什么亲人找上门来。 因为自己已经是老梁家的人,而自己的那些血亲,只不过是自己的亲戚。 这个想法,她跟家里任何人都是没法说的。 唯一能说的,就是玉芬。 她最好的闺蜜田玉芬去年大学毕业,分到了县里的酒厂。 现在玉芬已经有对象了。 她的对象叫俞培华,俩人是高中同学。 当然,俞培华跟英子也是同学。 俞培华跟玉芬考上的不是同一个大学,但是分配的时候正巧都分到了县酒厂。 因为是老同学,上学的时候彼此都比较了解,彼此印象都不错。 分到酒厂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一来二去就搞成了对象。 今年过完年,俩人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确定恋爱关系之前,玉芬还曾经写信征求过英子的意见。 英子表示没意见,她很支持玉芬的决定。 因为英子也是俞培华的老同学,她对俞培华也是很了解,知道俞培华是个品质相当不错的人。 在县一中的时候,因为她们都是下边农村的孩子,肯定都要住校。 一般两周或者三周回家一趟。 每次从家里回到学校,俞培华都要从家里带来很多干粮。 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家里人给他烙好的煎饼。 就是把煎饼叠成小方块,放锅里烙得焦干。 这样既方便携带,又可以长时间存放而不会酸腐变质。 他在学校里常年吃的就是烙煎饼。 下饭菜是家里人给他放点油炒的咸菜丝。 而且炒咸菜也不会有很多,往往来学校几天就吃完了。 他另外还带了几个整个的咸菜疙瘩,吃完炒咸菜就啃咸菜疙瘩。 几乎是从来不去学校食堂打饭打菜的。 因为他家特别穷,吃不起。 每天就是啃着干煎饼,就着咸菜,然后拼命学习。 大冬天上早自习,俞培华总是第一个到教室。 为了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他都要把头发打湿,大冬天就那样湿漉漉的头发,半闭着眼睛背书。 也就是说,俞培华既懂事,知道上进,又特别能吃苦。 品行也是相当端正。 所以英子知道玉芬跟俞培华搞对象,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当然会表示全力支持了。 巧得很,玉芬和俞培华这几天订亲了,他们都在老家。 俞培华的老家是另一个乡镇的,玉芬跟他订了亲,还是回到娘家来住。 她们就是请了几天假,假期结束就要回去上班。 英子知道玉芬回来了,就像盼到了救星一样,当即就跑去找她。 把自己一肚子的心事都跟玉芬说了。 重点就是诉说了自己一直以来对大哥的感情。 尤其现在亲人找到自己,弄得自己跟家里人潜移默化地出现隔阂。 她认为只有大哥娶了自己,才能完全消除这种隔阂。 可是,怎么才能让大哥娶自己呢? “可是,咱大哥好像一直对你没有这层意思啊?”玉芬看着英子的脸色小心地说。 她怕说的太坚决了,会让英子更伤心。 其实对于大仓哥跟英子的感情问题,玉芬这些年来一直很懵。 作为最好的闺蜜,英子对玉芬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对大哥的感情。 哪怕十几岁的时候,还不是谈情说爱的年龄,她就直言不讳跟玉芬说过。 自己是老梁家的童养媳,理所当然就是大哥的媳妇。 后来大哥跟黄秋艳订了亲,订亲当天英子生不如死,一个人跑到野外那小屋子里哭了一天。 幸好宋其果中间捣乱,把大哥的亲事给搅黄了,英子感到很高兴。 可是看到大哥的亲事散了,依然没有娶童养媳的打算,英子曾经不止一次搂着玉芬哭。 后来大哥又跟木器厂的郑会计几乎是确定了恋爱关系,英子只能搂着玉芬哭。 一次次的事情,让玉芬坚定地发现,大仓哥真的没打算娶英子。 她不止一次跟英子讨论过这个问题。 玉芬认为,大仓哥就是把英子当亲妹妹了。 亲兄妹之间,是没有爱情那回事的。 比方说玉芬有哥哥,拿富贵来说吧,她从来没把哥哥当男人。 或者说,在她眼里,不管是哥哥,还是姐姐,都是没有性别的。 哥哥、姐姐只是称呼不同,其他没有什么不同。 早上叫起床的时候,姐姐可以把自己的被窝给掀了,哥哥照样可以把自己的被窝给掀了。 确切说,亲姐弟、亲兄妹之间,天然的是没有“性”这种观念的。 所以玉芬认为,大仓哥之所以舍近求远,无视英子对他的感情,就是对英子太亲了。 完完全全把英子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也就不会把她当女人看。 而是把英子跟他那三个弟弟仓当成了一样的人。 以前的时候,英子偶尔也会被玉芬这个说法给说服。 认为大哥真的就是把自己当亲生的妹妹了,以至于对自己没了性别的概念。 可是越长大,她越是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当然,不管是她对大哥,还是大哥对她,彼此都把对方当成世上最亲的人。 这一点是无须怀疑的。 就是大哥对自己没有性别概念这一点,英子一天比一天表示怀疑。 因为她发现大哥有时候趁着自己不注意,会有些贼眉鼠眼的偷看自己的举动。 当自己发现大哥好像在观察自己,赶紧去捕捉他这种眼神的时候,大哥的表情就会闪过慌乱。 只不过那种慌乱闪过得很快,英子很难捕捉。 但是感觉告诉她,如果是亲生的,哥哥对妹妹绝对没有这种慌乱。 哪怕哥哥抱着妹妹,都没有这种慌乱。 然后英子把从小到大,自己跟大哥相处的点点滴滴串起来。 她发现一个规律。 那就是很小的时候,大哥对自己背着就背着,抱着就抱着,那真的是一种亲兄妹的存在。 后来,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希望倚着、靠着他,搂着大哥的胳膊……无时不刻黏着大哥。 可是越长大,大哥好像越嫌弃自己似的,尤其是夏天。 只要自己贴着大哥,大哥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 再大了,就说近几年,大哥居然连自己的手都不敢碰了。 这说明什么? 英子想起一则佛家故事: 老和尚带着徒弟,遇见一个女子不敢过河而哭泣,老和尚就把女子背过河去。 小和尚于是一路嘀咕,认为师父犯了色戒,和尚怎么能背女人呢,肌肤相亲的! 老和尚叹道:“我早已放下,你却还放不下!” 意思是,老和尚背上有女人,他没感觉到女人,只感觉到自己在行善。 小和尚背上虽然没有女人,但他一直想的是跟女人的肌肤相亲。 把这些前前后后都串起来,英子终于能够确定,大哥心里并没有放下。 她把自己串起来的逻辑,跟玉芬说了。 结论就是:大哥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来看了。 这下玉芬更懵了:“你意思是,大仓哥其实是看上你的?那他为什么舍近求远,拒绝娶你呢?” “是啊——”英子幽幽地说,“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呢?” “要不然,我偷偷去问问大仓哥,就让他给我一个准话,怎么样?”玉芬说道。 382 终于搞清楚了 玉芬要直接去找大仓哥问个明白,英子乍一听吓了一跳。 她觉得这话怎么问得出口? 可是前思后想之后,觉得别无他法。 还是直接跟大哥挑明了,问明白最好。 自己跟大哥整天在一起的,却永远不知道大哥的真实想法,猜来猜去的,又是何必! 又不是哑巴! 自己说不出口,让玉芬去问再合适不过了。 玉芬于是去找大仓哥,把他堵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没用任何铺垫,直截了当地问: “大仓哥,你为什么不娶英子?” “……”大仓像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盯着玉芬。 不明白这女子突然发哪门子神经! “你那样看我干嘛!”玉芬被盯得有些发毛: “俺大婶子收养英子,不就是把她许给你的吗? 英子从小就认可了做你的媳妇,你又不是不知道。 从小到大,英子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 现在你们都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赶紧结婚吧!” 大仓突然撕住玉芬的肩膀,另一只手掌贴她额上试了试:“没发烧,怎么突然说胡话?” 玉芬气愤地把他的手打开:“你才发烧呢! 我现在用最严肃的态度跟你说话。 就问你一句话,为什么还不娶英子?” “很后悔俺娘还去你家随礼,祝贺你订亲了。”大仓说道,“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劝你嫁给富贵。” “开玩笑没有这样的吧!”玉芬更愤怒了,直接推了大仓一把,“亲兄妹哪有结婚的,你这不是骂人吗?” “对啊,亲兄妹没有结婚的,原来你知道这个道理啊!”大仓瞪她一眼: “英子来到俺家,那就是我的亲妹妹。 我能禽兽不如地娶我亲妹妹吗? 你知道这个道理还跑我这里理直气壮地质问我,什么意思? 是不是故意骂我?” 一看大仓哥怒气冲冲的样子,玉芬胆怯了,在大仓哥的逼视下步步后退,结结巴巴地说: “可——可是你们明明不是亲生的,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血缘关系就不亲吗?”大仓怒吼一声: “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 难道你看不出我拿英子比亲生的妹妹都亲吗? 没看出来吗,咹?” “哦,哦哦哦……”玉芬从来没见大仓哥还有如此可怕的一面,尤其是大仓哥从小对自己很好。 什么时候这么凶过! 她害怕极了,瞬间感觉大仓哥说的好有道理。 一边结结巴巴地答应,一边转身想走:“我知道了,我想错了,我——” “你什么你!”大仓朝着玉芬的屁股就是两脚。 直接给玉芬提供了动力,扭着圆圆的屁股一溜烟跑掉了。 屁股好疼。 23岁的大姑娘了,刚刚订亲,大仓哥还踹她屁股。 这说明什么? 玉芬一路之上想明白了,自己从小就跟英子一起住,大仓哥其实把自己当亲生的妹妹看了。 即使现在自己长大了,大仓哥对自己依然没有性别观念,在他眼里自己永远是当年那个十岁八岁的小玉芬。 玉芬铩羽而归。 回来跟英子把问到的结果学说一遍。 英子叹口气,捏了捏玉芬的脸蛋: “小姑娘,你让大哥给唬住了。 其实你的感觉是正确的,他就是把你当自己的亲妹妹,你在他眼里没有性别观念。 但是我不一样,他明明把我当女人看了,因为他在我面前知道害羞。 他能踹你屁股,但是绝对不会踹我屁股。 所以他说把我当亲生的妹妹,明显是撒谎了。 可是——大哥为什么要撒谎呢?” “是啊,大仓哥为什么要撒谎?”玉芬本来挺聪明的姑娘,可是大仓哥的难知如阴,让她迷糊了。 在玉芬看来,英子从小到大,一颗心全部给了大哥,够痴心的了。 而且英子是如此地优秀,除了倾国倾城的美丽,她还是如此地聪明伶俐,可以说才华横溢。 加上她气质清雅,性情温婉柔和。 世上还有比英子更完美的女子吗? 对于大仓哥来说,在这世上找不到比英子对他更痴心的女人了。 可他为什么要撒谎,要逃避呢? “我能感觉得出,大哥是喜欢我的,不是兄妹亲情的那种喜欢,我能肯定这一点。” “那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玉芬开始琢磨起来,然后眼前一亮,“大仓哥是不是一直在等那个郑会计?” “郑会计——”英子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成熟稳重,美丽大方的郑姐姐,由不得心里一阵泛酸。 没错,郑姐姐很好,很优秀,当初能跟大哥搞对象,人家是下嫁。 可是一点都看不出她比大哥高档的傲气来。 郑姐姐相当接地气的一个人,很有亲和力。 即使英子在心底里自然而然把对方看做了竞争对手,但依然不妨碍英子对她印象极好。 “有可能吧?”英子蔫蔫地说: “大哥这些年一直跟郑姐姐联系。 前些年上学的时候,只要放了假她就来找大哥,俩人整天在一块儿。 这些年出国不回来,可是整天给大哥写信。 我都知道。 可是,如果大哥一直在等她,她为什么还不回来,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国外呢? 她和大哥年龄都不小了,按理说——” 英子不往下说了。 因为“郑姐姐回来跟大哥结婚”这几个字,她无法面对。 玉芬感觉越来越懵,大仓哥的心思真的没法猜啊! 猜不透,直接去问他——屁股疼。 而且还得不到真实的回答。 这可怎么办? 英子想了想:“你去找俺爷爷奶奶,还有俺娘,跟她们聊聊,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直接问呢,还是旁敲侧击?”玉芬问。 “不能直接问,闲聊就行,对她们的言语,你留点心。” 玉芬于是兜里揣着糖块,还有两包烟,先去找梁老英雄。 理由就是自己订亲了嘛,爷爷奶奶还让大婶子捎去的礼钱,她于是拿两包喜烟给爷爷。 又掏出喜糖给虼蚤奶奶吃。 爷爷奶奶看到玉芬都很高兴。 这闺女从小跟英子住在一块儿,她哥富贵跟大仓又是最好的兄弟,爷爷奶奶把她也当孙女看待。 只不过玉芬这些年在外边上学,毕业后分到县酒厂,村里人就很少见到她了。 不知不觉,你看玉芬长大了,越长越漂亮,现在也订亲了,眼瞅着就要出嫁。 爷爷奶奶都很感慨啊! 拉着玉芬家长里短地拉不够。 不知不觉,话题也会聊到爷爷奶奶最亲的孙女英子身上。 玉芬故意问道:“听说英子的家人找来了,她的小姨这几天就住在俺大婶子家里,人家是不是想把英子要回去啊?” 奶奶摇摇头:“人家没说。” 爷爷说道:“虽然人家什么都没说,可毕竟她们跟英子是真正的亲人,现在来认她,咱们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说着,爷爷奶奶都是一阵叹息。 心情立刻变得很沉重。 玉芬说道:“认不认的,反正英子已经大了,马上就要嫁人,有了婆家,她也不会再跟她的亲人去住。” “不一样,那不一样啊……”爷爷摇头叹息着。 道理很简单,如果英子的亲人没有找来,英子即使嫁人,她也是从咱们梁家河嫁出去的,这里是她的娘家,是她的根儿。 可要是英子被亲人要回去,就可能从亲人那边出嫁,她的娘家就不再是梁家河。 至少,对于英子的丈夫来说,他会认为丈人家是老姜家那边,而不是梁家河。 这样时间长了,英子跟梁家河这边的关系就会越来越淡…… 爷爷奶奶受不了最亲的孙女跟自己越来越淡。 “那好办啊!”玉芬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笑道,“还是按照以前的想法,让英子嫁给大仓哥啊,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家了!” 一听这话,爷爷连连摇头:“办不到,办不到啊!” “为什么,他俩多般配啊?”玉芬急忙问道。 “以前我们跟你想的一样,舍不得英子离开这个家,总想让英子嫁给老大。”爷爷说道: “可是老大说了,要是让她娶了英子,英子的亲人找上门来,咱们怎么跟人交待? 你看现在英子的小姨来了,人家带了好多的礼物,千恩万谢,说咱们是她的恩人。 可要是英子已经嫁了呢? 咱们就不是人家的恩人了,可能会变成人家的仇人。 因为人家的闺女被咱们养着,没见她家大人的面儿,自作主张就把英子收成自家的媳妇。 那咱们收养英子就不是施恩,就成了趁人之危,人家肯定会恨咱们。 甚至还要告咱们拐带人口呢! 我们老梁家做事正大光明,绝对不会落下话柄给人家。 自从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再也不会催着老大娶英子了。” 哦! 玉芬算是终于明白这里边的事儿了。 原来大仓哥就是怕老梁家这边私自娶了英子,英子的亲人找来的时候,会无法面对人家。 嗯,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玉芬获得了比较真实的情报,立刻去向英子汇报。 这下英子也恍然大悟了。 把这些年以来的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大哥肯定是十分清楚妹妹对大哥的一片痴心,但他还是急急地跟黄秋艳订亲了,准备结婚。 还不就是想赶紧结了婚,让妹妹死心! 再后来又跟郑淑叶搞对象,大哥也是想赶紧结婚的。 只不过他的婚姻比较周折,母亲跟郑淑叶的父母在观念上有不可调和的分歧,这事就僵在这里了。 也就是说,大哥并不是不喜欢自己。 而是碍于没有得到自己亲人那边的认可。 他怕到时候跟自己的亲人没法交代。 这事儿其实很容易解决啊! 因为英子想到,自己的小姨就在这里,跟小姨说说,让她把自己许给大哥啊! 英子的心情瞬间开朗。 383 不敢表示反对 英子立刻找到小姨,跟她密谈。 把自己这些年来对大哥的痴情和依恋毫不隐瞒地,跟小姨和盘托出。 她告诉小姨: “这些年以来,我所有的亲情、爱情,甚至包括恩情,全都倾注在了大哥身上。 大哥已经把我的一颗心填满了。 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挤进我的心里!” 总之就是一句话,她这一生非大哥不嫁。 “我在大哥十八岁订亲的那一年就已经发誓,如果大哥娶了别人,我就终生不嫁。 这些年来大哥表面上把我当成亲生的妹妹,事事处处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着我。 其实大哥是在装。 我能感觉得出,他明明喜欢我这个对他一心一意的妹妹。 但就是怕有朝一日我的亲人找了来,他无法跟你们交待。 现在好了,我的亲人,小姨,你来了。 我的妈妈已经去世,跟我最亲的小姨就是我的母亲。 所以小姨你完全可以给我做主,把我许给大哥!” 对于英子突然向自己提出这样的请求,程青雯一点都没有吃惊。 她是精明人,是上层社会的人物,见多识广,经历过大场面。 又是搞艺术的,最善于挖掘人物内心。 英子对大哥的一往情深,就是不说,她也早就看出来了。 唯一有点吃不准的,是梁进仓对英子的态度。 因为她只能确定梁进仓对英子的好,已经超越了亲生兄妹的亲情。 可以理解为超级亲情吧。 至于这里面有没有梁进仓对英子的爱情,程青雯没有把握。 但是,不管梁进仓对英子是什么态度,程青雯自然有她自己的想法。 那就是:她不同意。 作为一个过来人,一个上层社会的人精,程青雯深深懂得“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这倒不是说她是一个很势力的人,瞧不起农民身份的梁进仓——当然,要说内心深处对农民一点歧视也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按说从经济实力方面来看,梁进仓身份不弱。 前些日子程青雯下了大功夫,让人对梁进仓进行彻查。 赫然发现这个穿着打扮像个进城农民的梁进仓,居然是亿万富翁。 在众多煤矿开办的矸石砖厂,矸石水泥厂,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他全额投资的外资食品厂,以及配套的蔬菜种植基地,出口创汇能力相当强悍。 刚刚又建起来的,以收集众多小炼油厂的排放物为主打的化工厂,其实能够从排放物当中提取更有价值的乙烯等产品。 表面上看是替小炼油厂解决了排放问题,其实是他免费从众多小炼油厂获取了生产原料。 偏偏他这项生意其他人还模仿不来,因为那些废气、废水对小炼油厂来说就是无处排放的污染物。 到了他这里就成了生产原料。 从宋氏兄弟手里捡的十几个炼油厂,跟他的化工厂配套起来,那也是很大的一份财源滚滚的产业。 但是真正深挖,发现前边那些产业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毛毛雨。 梁进仓真正财源滚滚的,是他在全国各个城市建立起来的配货网,以及他的车队。 尤其是他的冷链运输,在各大城市建立的冷柜车队加上冷库,以及配套的购销人员,每天都能给他创造惊人的利润。 偏偏这小子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管理经验,不管哪里的偌大产业,他都能找到合适的人兢兢业业给他打理。 而他看起来就像个局外人似的,什么都不用自己去操心。 这样强大的管理能力,都能让程青雯产生一种不真实感。 至于梁进仓另外是不是还有她的调查人员没有挖出来的产业,程青雯不得而知。 但是就她目前能够探查出来的梁进仓的产业,他的私人财产就已经达到一个惊人的地步。 甚至程青雯很怀疑梁进仓有可能已经是国内最富有的人。 所以从道理上来说,梁进仓娶英子,也不算高攀。 她的不同意之处,其实还是在于老梁家是普通的农户。 而自家,甚至姜老爷子那边,跟普通农户之间的差距实在过于巨大。 这是两种身份的巨大鸿沟。 梁进仓极为有钱,但他背后永远存在着他的农村家庭。 如果让英子嫁给他,那么差距巨大的两亲家,必将无法相处。 时间长了,因为两家之间巨大的差距,会让英子和梁进仓在很多的地方矛盾重重。 最后导致婚姻出现问题。 这就是程青雯认为的,婚姻双方必须要门当户对的原因。 可是,这些话程青雯是不会跟英子说的。 因为刚刚英子说的很清楚了,她的一颗心早让大哥占满了。 既然满了,不但再也容不下其他第二个男人,也容不下不同的声音。 程青雯跟英子刚刚相认没几天,虽然血缘关系在这里,而且从小英子跟小姨最亲。 但是孩子毕竟失散十七年。 在她成长的最关键的阶段是跟着老梁家长大的。 要说娘俩相认以后,立马就像多年来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一样亲近,那也不可能。 总要有个磨合的过程。 现在娘俩还处在一个磨合过程。 程青雯事事处处对英子都是百依百顺,生怕哪一点惹她不高兴,让刚刚拉近的关系再次生分。 尤其是现在英子提出来的,对她来说如此重要的大事。 程青雯当然要顺着外甥女的话头去说。 表示理解和支持外甥女的决定。 这让英子很高兴,肯定是对小姨更亲了,她亲昵地拉着小姨的手,有些撒娇地说: “怪不得小姨说我小时候跟你最亲,还是小姨对我最好。 那——我的这位娘家人,什么时候跟他去说呢? 你觉得是跟先跟俺娘说,还是爷爷奶奶,还是直接跟大哥说呢?” “是啊,先跟谁说呢?”小姨也是一副纠结的样子,作思考状,“不知道你爷爷奶奶,还有你母亲,对这事会是什么态度?” 英子一笑,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小声说: “他们啊,巴不得呢! 都是大哥那些歪理邪说,把他们都给吓唬住了。 你这位娘家人就是去说,也不能太直接了。” “为什么?”小姨这就真的有点不懂了。 英子更羞涩了,拉着小姨的手乱晃: “哎呀,这都不懂! 你要是突然去说这事,又说得太直接。 爷爷奶奶,还有俺娘没有思想准备,突然来了惊喜,还不得把他们给乐晕过去啊!” “呵呵!”小姨讪笑。 英子说的应该是实情。 可她心里为什么就这么不痛快呢! 384 不孝的理由 可以说,英子越是高兴,程青雯心里越是不痛快。 她心疼闺女啊。 因为她表面上不敢反对,其实心里一直在琢磨,想个什么办法把英子跟梁进仓是事儿搅黄了。 这门亲是绝对做不得的。 除了程青雯认为门不当户不对会为这门亲事埋下隐患,更重要的是,梁进仓真的不是程青雯理想中的外甥女婿。 可以说,即使梁进仓的财力真的能达到全国首富,程青雯也一百个不同意这门亲事。 因为程青雯全家的身份是如此之高,她的外甥女又是如此的优秀,而且她是准备把外甥女当亲闺女养的。 所以程青雯理想中的外甥女婿,必须出身名门,至少是国内名牌大学的博士学位,当然海归博士更好。 身高和长相嘛,跟梁进仓差不多就行。 很明显,梁进仓除了身高和长相达标,其他都跟程青雯的理想相去甚远。 而且梁进仓也太土。 明明这小子极其有钱,却永远是一副进城农民土得掉渣的打扮。 就这副形象,要是跟自己的外甥女结婚,不管是在沪海的大酒店还是去教堂,程青雯肯定会无地自容。 她并不认为梁进仓的这副形象是故意低调,她认为这其实是农民本色。 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农民,虽然也去过大城市,但他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农村生活。 这副进城农民的打扮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总之一句话,程青雯不缺钱,也不图钱,她要求的就是一个“档次”。 自己的外甥女绝对够档次,梁进仓则是完全不上档次。 娘俩一唱一和得商量这事,说得挺热闹,但是很快,程青雯就有了主意。 服从闺女的命令,去跟老梁家提亲,这事她肯定会去的。 但是先去找谁,见了面说些什么,那就有讲究了。 程青雯看得很清楚,不管是先去找梁老英雄,还是先去找梁进仓的母亲,对方肯定会像英子说的。 高兴得要晕过去,然后满口答应。 甚至猴急得立马跟“她小姨”商量:“你看看这亲事是后天还是明天办好呢?” 程青雯多精明的人啊,她才不会自投罗网呢。 她选择直接跟梁进仓对话。 因为她看明白了,只有梁进仓才不会那么猴急,那么不管不顾。 当然,所谓的提亲也要讲究个方式方法,讲究个欲抑先扬。 一开始肯定要对小梁提出各种表扬,对他这个人表示肯定。 然后再向他提出,准备把外甥女许给他,因为小姨认为,梁进仓是值得英子托付终身的人。 最后呢,才是戏肉,提出自己的一丝忧虑,那就是关于领导干部配偶经商的问题。 别的不说,单是梁进仓遍布全国的配货网,就会限制了英子以后的前途。 这个配货网遍布全国,不管英子到哪里任职,那地方都有梁进仓的产业。 也就是说,除非英子不想进步,要不然就凭她一个政法大学最有才华的研究生,然后还要读博士,其前途将是不可限量的。 可如果她跟梁进仓结婚,英子的前途最高也是止步于县处级之下。 要不然她的级别就跟丈夫的经商相冲突了。 梁进仓不是一切都是为了英子好吗,如果因为你俩的结合,限制了英子的发展。 看你怎么选择吧? 是选择放弃偌大的财富,还是选择让英子当个小职员算了,还是选择俩人不结婚? 程青雯认为,给他这个三个选项,再加上自己稍微来点暗示。 梁进仓绝对选择不跟英子结婚。 因为他肯定不会让自己限制了英子的进步。 程青雯把前前后后想明白了,胸有成竹了,这才找到梁进仓,单独谈话。 按照规划,一开始肯定就是先拉拉家常,说一些对梁进仓表示肯定的话。 “小梁啊,我看你的四弟放假回来了。 怪不得英子跟我说起你的家人,说小四儿最可爱了。 我看他再长两年,要比你帅。” 梁进仓表示谦虚地说:“帅什么帅,那猴崽子长得一般,不过就是学习还算用功。” 虽然是谦虚的口气,但还是能听得出梁进仓的自豪。 所谓一个家庭,只要家里老大起到了好的带头作用,就好比蒸馒头。 只要“大锅”沸腾了,下边的弟弟妹妹就会像蒸馒头一样,全部顶起来了。 这话真的很有道理。 梁进仓这个当大哥的,给下边所有的弟弟妹妹,包括堂弟堂妹,都起到了一个很好的带头作用。 所以这些弟弟妹妹们学习都相当用功。 即使是原来很滑头的三仓,自从被大哥教育过来以后,原本就很聪明的他只要把功夫用在学习上,成绩简直就像坐了火箭。 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县一中。 去年又考上了边疆大学——这小子有一颗不羁的灵魂,他故意不走寻常路,你也拿他没办法。 小四儿的聪明完全不输其他人,更是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的县一中。 不出意外的话,这小子有望跟他姐姐一样,也能成为省状元。 只不过正如程青雯说的那样,就是上学骑的车子惨了点。 因为这辆破自行车是从三哥手里继承过来的。 当初大哥为了限制三仓这个“飞车党”,故意给他买了一辆眼看要散架的旧自行车。 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蹬起来特别沉,蹬急了还会打滑,断链子,散架。 三仓蹬着都费劲,那就根本飞不起来了。 小四儿倒是因为学习用功,得到大哥奖励了一辆新自行车。 但是很可惜,初中毕业前夕让人给偷了。 于是也遭到惩罚,只能继承三哥这辆“蹬不动”。 程青雯见梁进仓说起弟弟那掩饰不住的自豪,笑道: “不一般还需要长成多帅啊! 我看就是他上学骑那车子太旧了。 你说你这么有钱,为什么非得让弟弟们这么节俭? 我听英子说,你的那些产业只有她知道,其他家里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钱。 是这样吗?” 梁进仓点点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男孩要穷养,女孩要富养。 所以家里有钱不瞒着英子。 但是弟弟们让他们吃点苦,锻炼锻炼总是没错的。” 程青雯由衷地感慨说:“你说的对,男孩就是不能太惯,不能让他条件太好了。 要不然以后进入社会很难适应。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让人打听了你家的情况以后,对你的误会真的很多。 就拿你给英子买车那事来说吧。 你有钱,给妹妹买那么豪华的车也无可厚非。 可是当我知道你的父母现在依然在家种地,衣食住行都很节俭。 我就对你的做法不理解了。 感觉你这人不孝。 我当时就想,要是你不给英子买车,而是用这些钱孝敬父母。 你父母什么都不用干,后半生也花不完。 可是来到你们家,我似乎理解你了。 就像你父母这样种了半辈子地的人,如果你让他们什么活都不干。 整天就是除了吃好吃的就是玩,这对他们的身心健康是相当不利的。 你看看他们现在身体还很强壮,种地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为难。 而且我发现你们兄弟在农忙的时候,都会帮父母下地干活,而且把重活给干了。 这其实是最大的孝心。 我也是这几天才理解的。 对你这个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欣赏了。” “这算什么啊,为人子女的不都是这样!”梁进仓憨厚地笑笑: “我的经济情况,也就您有能力查出来。 其他很少有人能清楚我到底是有钱没钱。 你看就像俺家这样的新房子,村里也有很多,当然他们没有我自己设计得先进。 还有买车,我们村也有几个做买卖的有车了。 去年还有一个做买卖的开着奥迪100回来的。 可是听别人说,开奥迪的在外边欠了一屁股债,就是摊子铺开的大,其实没钱。 我们村的人知道我在县城跟人弄了个车队,但是到底挣不挣钱,有没有欠债,大家都表示怀疑。 所以只要我不说,家里人也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钱。 反正只要别让家里人为我担忧就行。 真正知道我有没有钱的,就是英子。 但是英子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出实情。 这样做除了让弟弟们别太浪费,别奢侈了,还有就是不能让父母知道我很有钱,不然他们会膨胀。” 说到这里,梁进仓和程青雯都笑了。 “你对英子确实是好啊!”程青雯感慨地说: “真的是超出了亲生兄妹的感情。 就是亲生的大哥也做不到你对英子的好。 而且我也看得出来,英子对她大哥的感情也是很深。 我就想,你俩这么深的感情。 又是一起长大的。 反正不是亲生的,为什么不结婚,天长地久过一辈子呢? 所以,我这个做小姨的,准备把英子许配给你。 你看怎么样?” 385 女人心海底针 程青雯本来以为,自己这话说出来,梁进仓的反应肯定会很激烈。 出乎意料的是,梁进仓居然就像听到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一样,表现得相当平静。 他淡淡地说:“阿姨您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好。 至于你的提议,我只能对您的好意表示感谢。 您刚刚说得挺对,我跟英子的兄妹感情很深。 甚至都超出了亲生兄妹的感情。 也就是说,我还是把英子当成了自己最亲的妹妹了。 没有掺杂任何其他的思想。 其实我在十八岁那年就已经有了未婚妻。 只不过因为特殊原因后来散掉了。 然后我又在木器厂跟会计处了对象,已经好多年了。 只不过她现在人在国外,我只能等她。” 程青雯大吃一惊:“你早就有对象了?英子知不知道?” “她知道。”梁进仓回到,“她也知道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 知道个鬼哟! 程青雯暗自腹诽。 她早就知道你已经不拿她当亲妹妹了。 对于颖悟绝伦的外甥女,程青雯丝毫不怀疑她的判断力。 也就是说,即使梁进仓说他有对象了这话是真的,但他说英子知道把她当亲妹妹,这话其实是言不由衷。 梁进仓见程青雯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就去拿出郑淑叶从国外寄给自己的信给她看: “我们俩比较矜持,没有那些唧唧歪歪的话,所以信的内容您尽可以看。 她是理工大学毕业的,学的是半导体专业。 去国外留学,后来在一家半导体研究机构工作。 因为牵涉到一些技术壁垒,她暂时回不来。 我也就只能等她。 您看看信里边,有很多关于半导体方面的内容。 但只不过就是探讨当今半导体的发展,技术层面绝对不会涉及。 因为她往回寄的信,都会被审查。 我俩属于情投意合的那一类。 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目标。 所以说感情基础比较牢固,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会等她。” 除了好多的信件,还有那位留洋博士在国外的照片。 修长窈窕的身材,阳光美丽的面容,居然十分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把梁进仓完全否定的程青雯看了照片和信,心里居然莫名的酸溜溜的! “可是——”程青雯犹豫了一下,问道: “你俩在学历方面是不是差距有点大? 《围城》里面不是说嘛: 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以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 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女大学生。 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她。 否则,男人至少得是双料博士。 所谓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 你的对象是留洋的博士,又有在国外科研机构工作多年的经历。 而你——” 程青雯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梁进仓配不上人家。 梁进仓笑道:“书里也是一家之言,每个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那么,她是不是知道你有很大的产业?” “她不知道。”梁进仓摇头说: “她只知道我有一间化学试验室,和一间物理试验室。” 啊! 程青雯又是大吃一惊:“你自己搞的?” 她早就考虑到自己虽然让人对梁进仓进行了深挖的调查,但肯定会有没查到的地方。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调查报告里没有关于梁进仓有实验室的报告。 “对,确切说就是我‘自己’搞的,因为那两间实验室只有我自己在用,连个助手都没有。” 程青雯不可置信地问:“听说你的环保技术相当先进,我让人查你,居然没查出到底是国内哪位技术权威在帮你。 难道那些先进技术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 “没错,都是我自己研究的,那些设备也是我自己设计,让我小姑的厂子给加工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 程青雯有些叹为观止了。 一个农民,没上过大学,居然能研究出如此先进的环保技术,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啊! “那你的物理试验室是研究什么?” 梁进仓回答道:“结合化学试验室,主要研究半导体材料,物理试验室的重点在工艺层面。 根据摩尔定律,微处理器的性能每隔18个月提高一倍,而价格下降一半。 也就是说,集成电路芯片技术发展速度如此之快,并不是说技术原理有多难。 芯片技术的原理相当简单,难度主要在于工艺。 说白了,重点在于能不能研究出精度更高的设备,还有培养一批熟练工。 而这两者,不是一年两年的努力就能见效果的。 我和小郑对这些问题都看得很清楚,也对国内半导体技术的滞后感到焦虑。 所以我俩的共同目标就是,通过我们的努力,让我国的芯片发展赶上国际先进水平。” 程青雯的嘴巴成了“o”型。 因为她发现谈话好像跑题了。 跑到她打破脑袋也想象不到的一个话题上。 她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农民,居然在搞高科技。 他说的芯片什么的,她完全不懂。 但她能听懂他说的,就是我国的半导体技术比较落后,梁进仓在研究这方面的技术。 这跟她调查来的那个梁进仓,完全是割裂的两个人。 她只知道梁进仓算是个农民企业家吧,生意做得比较好,搞着物流,开着厂子,财富疑似全国首富,仅此而已。 谁能想到听他的口气,他的主业其实是搞半导体的啊! 她不由得问道:“你的生意做得那么大,那么成功,为什么要搞什么半导体研究? 要知道,搞研究这事,就像鲁迅先生所形容的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 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 搞研究需要付出太多的人力物力,但是结果可能很小,也可能为零。 作为一个个人,搞高科技研究,你负担不起吧?” 梁进仓答道:“我尽量试试。” “你为什么想到,非要搞半导体呢?” “因为这东西太重要。”梁进仓说道: “总设计师说过,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电子技术是科技进步的基石。 而所有的电子技术当中,芯片就相当于人类的大脑。 这样说来您就明白了吧? 在我们的未来,生产力的核心,就是芯片。 如果芯片技术跟不上,我们的生产力跟国外比起来,就像一个小学文化的人跟一个大学生搞竞赛。 我不希望让人拉下太多。” “……”程青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或者说,她真的是看不懂眼前这个地道的农民了。 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 本来她找梁进仓单独谈话的目的,是表面上许亲,内里要不遗余力地拆散他们。 可谈话的结果是,不用自己暗中拆散的,人家梁进仓一句话就拒绝了自己。 说他有对象了。 还是留洋博士。 这下,应该是让自己省事了。 回去也很容易跟外甥女交待了。 可是,程青雯怎么感觉又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386 祝福是护佑 程青雯感觉很受侮辱,还很受打击。 平生第一次,让她居然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如此优秀的外甥女,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而且是三百年才能出一个的那种级别,居然被梁进仓给一口回绝了。 奇耻大辱啊! 一想到外甥女托付自己时候那满含深情的期待眼神,程青雯就一阵阵心疼。 另外的打击就是: 程青雯从知道存在梁进仓这么一个人开始,就把他定位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即使知道他极其有钱,那也不过是个有钱的农民。 也就是说在梁进仓面前,她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是油然而生,发自内心的。 可是刚刚跟这个地道的农民一番谈话,为什么让她突然有一种井底之蛙的自卑感呢? 完全不符合逻辑啊! 这让从小心高气傲的程青雯太受打击了。 而且,自己可怎么向外甥女回复呢? 这个结果明明比自己预想得还要完美。 也就是既阻止了英子嫁给梁进仓,又不能让英子对她小姨不满。 现在她完全问心无愧回复外甥女了,她又感觉说不出口。 心疼外甥女,好像自己干了多么对不住她的事情似的。 怀着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程青雯还是跟英子实话实说了。 因为这事开不得玩笑,不是小姨编个善意的谎言就能糊弄过去的。 英子听了小姨的回报,点了点头,久久没有说话。 哪个男子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小姨是过来人,她完全理解外甥女此时此刻的心情。 尤其是英子的情况更特殊,她这并不是一时冲动。 大哥身上汇聚了她全部的亲情、爱情和恩情。 这种深深的感情之下,被大哥拒绝,说他有对象了…… 小姨心疼极了。 她不由自主紧紧攥住了英子的双手,动情地说: “英子,小姨看得很明白,你大哥真的是把你当亲生妹妹看待的。 他跟你最亲,是亲情。 亲生兄妹之间不会产生别的感情的。 你要相信小姨的眼光。” 英子轻轻摇头:“大哥没说实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哥已经把我跟亲生妹妹区别开了。 还有他说在等郑姐姐,也不是实话。 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想跟郑姐姐处对象。 可是自从俺娘拒绝了郑主任,他俩的婚事就变得再也没有可能。 因为俺娘的思想绝对不会改变。 我知道她宁愿儿子打光棍,也绝对不会把儿子招赘出去。 而郑主任那边,就一个闺女,肯定要招赘的。 这个矛盾绝对无法调和。 偏偏大哥跟郑姐姐都是很孝顺的人,绝对不会为了自己的幸福,做出让父母无法接受的事。 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他俩现在的关系,很难形容。 难分难舍,但谁也不会占下对方。 无论是谁有一天跟另外的人结婚了,剩下的那个绝对不会意外,肯定还要默默地祝福对方。 所以大哥跟你说他在等郑姐姐,也不是实话。” 程青雯不禁问道:“你大哥很喜欢撒谎吗,嘴里怎么没句实话?” 英子摇头:“大哥从不撒谎,就是在我这件事上他永远没句实话。 但是咱们要这样想,他越是不说实话,越说明心里有我。” “既然有你,为什么要编谎话拒绝呢?” “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英子朝着小姨安慰地笑笑: “只要他还在编谎话,就能说明他心里放不下我。 那我就还有机会。 至于拒绝,可能还有咱们不知道的原因吧! 我记得81年的时候,大哥订了亲。 我那年才十五,心智不成熟,当时感觉天都塌了。 我跑到外面哭了一天,一次次下决心不想活了。 后来又下决心,只要大哥结了婚,我一辈子不嫁。 我宁愿给大哥大嫂当使唤丫头。 可是这几年我思想变了。 我越来越确定,大哥心里有我。 他撒谎拒绝我,肯定有他的难言之隐。 等到哪一天他的难言之隐解决了,我俩就能修成正果了。 所以啊小姨,咱们不要气馁,还要继续努力。 你说对不对?” 说到这里,英子已经发自内心地露出灿烂的笑容。 做小姨的看得出,闺女是真的想开了。 所谓“哀大莫过于心死”,那么反之,能让人振奋的,就是心中对美好事物的希望。 恋着大哥多年,今天明明白白被大哥拒绝,英子反而籍此更加看到了希望。 程青雯不禁十分佩服外甥女心理的强大,以及思路的清晰。 看到外甥女情绪欢快起来,做小姨的也算舒了一口气,感到欣慰。 并且受到感染,似乎对英子拿下大哥也充满了希望似的。 觉得英子嫁给梁进仓似乎也是不是那么不能接受的事情哈! 对于梁进仓这个永远背负着的农村家庭,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低贱。 跟着外甥女来到这个叫梁家河的村庄住了几天,程青雯似乎真正了解了什么叫“农村”。 如此清晰、真实地了解到一个农户的生活面目。 在老梁家住的这几天,给她最大的感受就是:安定! 这一家人的生活是如此地安稳,和睦,家庭成员之间如此地相亲相爱。 她在梁进仓母亲身上看到一个坚韧、泼辣、善良的农村妇女形象。 那个走路歪呀歪的继父老潘,表面上看起来木讷老实,似乎也没有什么家庭地位。 但是所有家庭成员都发自内心地对他倾注了完整无缺的亲情和尊重。 他本人朴实能干,对生活的期望值放到了最底,所以生活中发生的一点一滴在老潘看来都是惊喜。 任何时候都处在满足当中。 所谓知足常乐,也就是说,程青雯发现老潘在木讷老实的外表之下,每时每刻都在细细品味着幸福。 每天吃过晚饭之后,老潘的三两好友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到他家,围在一起喝茶聊天。 这样的场景,在程青雯看来实在是太接地气,太稳定祥和了。 在喧嚣飞扬的都市里面,永远不会找到这种感觉。 甚至有那么几秒钟程青雯居然很羡慕这个老潘。 再看看老梁家这些孩子: 当然,梁进仓的优秀,在程青雯的心目中已经开始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那个梁二仓看起来相对老实,戴一副眼镜,胖乎乎的不善言辞——据说他以前瘦的像条蛇。 程青雯相信二仓会成为一个立德树人的优秀教师。 那个梁小四儿,虽然高高的个子是个高中生了,但是真的如英子所说,感觉这孩子真的很可爱啊。 聪明,伶俐,口才很好,言行举止相当场面,跟吃开口饭的大艺术家对话都毫不怯场,大方自然。 这是程青雯来到村里,遇到的第一个能以一颗平常心跟她平等对话,而且对话过后还感觉很舒服的人。 居然只是一个上高一的学生。 听说他考高中的时候是全县第一,甚至有望高考的时候也能像姐姐一样全省第一。 不得不说,这家人是真的有才啊! 说他们一门五状元也不为过吧? 即使是梁进仓的两个叔叔家,那些堂弟堂妹都十分优秀。 连带那个梁建东的媳妇儿,看起来都跟村里其他媳妇有些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不管对婆婆,还是大婆婆——梁进仓的母亲——还是对三婆婆,都像母亲一样尊敬,孝顺。 对爷爷奶奶更不用说。 这在时间到了八十年代最后一年的当今社会,那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因为如今的社会风气,是不孝敬公婆居然成了一种时尚。 对公婆呼来喝去,既不尊重也不孝敬,居然是那些年轻媳妇争相炫耀的本领。 而建东媳妇是那些年轻媳妇的另类。 这让一直在用心观察这一家人的程青雯不由自主总结出两个字:家风! 就是因为老梁家有良好的家风,才能带起这么好的一大家子人,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孙。 程青雯想当然地认为,她没有见到的那个梁三仓,应该也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大学生。 马上她就要回沪海了,她居然很希望在走之前,能见到放假回来的梁三仓。 这样她对这一大家子人就能了解得更全面了。 可是眼看着放暑假都好多天了,梁三仓还没有回家。 程青雯忍不住问英子:“中学生都放假好几天了,你三弟怎么还不回来?” “他呀!”英子说道,“要是放了假就安安稳稳地回来,那就不是三仓了。” “为什么?”小姨奇怪了。 “老三就是个稳不住的兔子,按时报到,按时回家,他永远做不到。”英子笑着说: “放假之前他就来信告诉家里,可能放了假要晚点回来。 其实他就是不说,家里人也知道他不会放了假就回家。 能写封信跟家里人说一声,已经算他能为家里人考虑,怕家里人牵挂了。” 话虽然是这样说,这也确实是三仓的特点。 但是他老是不回来,家里人难免会为他担心。 当然,书上不是有那么句话吗: 担心是诅咒,祝福是护佑。 本来家里人虽然知道三仓这毛病,但难免担心,为他担心的就够多了。 程青雯听说梁老三这么能闹腾,居然也像英子一样难免担心,放了假不回家,他会干什么去? 不会干什么歪门邪道吧? 也许这样一来三仓身上的担心就超负荷了。 于是,程青雯刚离开没两天,大仓就接到电话,三仓出事了。 387 老熟人 程青雯因为对老梁家这一家人产生了好感,而且三仓是自己外甥女的弟弟,她本能地也跟着产生了对三仓的担忧。 这要放在以前,程青雯没这么敏感。 因为以前的人相对老实。 可是近几年来,不管是人们的思想,还是行为,都处于一种突然发散的状态。 这种现象在年轻人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比方说以前的时候,年轻人的思想比较单纯,人生规划也相对清晰。 该上学上学,该进厂进厂,该种地种地…… 年轻人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定位。 但是这几年不行了,年轻人感觉自己在社会上的位置定不住了。 或者说,现在的社会给年轻人提供了更多的选择。 你上学不行,可以去当兵,当不上兵可以走后门进厂子,没有后门进厂子可以去做生意…… 年轻人的人生开始充满了变数,这让那些本来就处于青春萌动时期的年轻人变得眼花缭乱。 失去定位,使得他们对生活、对社会的期望值无限膨胀。 却又面临跟期望值反差极大的现实。 结果就是让年轻人变得哪儿都是目标,其实等于没有目标。 没有目标的结果就是迷茫。 迷茫的结果就是空虚,痛苦。 于是,散乱的思想导致散乱的行为。 让这年头的时髦青年一个个都变成危险分子。 前几年时髦青年的标准打扮是爆炸头,喇叭裤,花衬衫,火箭皮鞋,扛着录音机跳迪斯科。 这几年录音机不再是稀罕物,也就不扛录音机了,也不再群魔乱舞。 爆炸头变成了大偏分,头发太长都遮住眼了,需要不时地甩头才能看清路,以致好多人都落下了“甩头病”。 裤腿都能当裙子穿的喇叭裤也被紧身牛仔裤代替,不管男女胯下都鼓鼓的一坨,加上男的留长发,往往让人雌雄难辨。 无所事事整日游荡,抽烟喝酒,拉帮结伙,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坑蒙拐骗…… 实用主义早已深入人心,金钱至上导致有钱的就是大爷,就会受人尊重。 没人在乎你的钱到底来路正不正,名声变得一文不值。 只要能搞到钱就算你有本事。 这让很大一部分年轻人失去了一切约束。 以前的时候,自家的儿子长成大小伙子是父母的骄傲。 现在家里长起来几个儿子,往往让父母整天提心吊胆。 在这样的大氛围之下,英子说她的三弟是个稳不住的兔子,思想离经叛道,行为特立独行。 也就由不得不让程青雯本能地想到那个梁三仓会不会不走正路? 好在她在这里的时候,一直没有三仓的消息。 正好在她走后才有三仓出事的电话打到村里。 这才幸免让三仓破坏了程青雯对老梁家的完美印象。 电话是小姑梁秀香打到村委来的,让大仓赶紧到县城去一趟,三仓被刑警队给抓走了。 大仓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当即在电话里就问小姑:“为了什么把他抓起来?” “打人,而且是把人打成重伤。” “怎么个重伤法?有没有生命危险?” “死是死不了,就是有可能造成残废。” “混蛋!”大仓不由自主骂了一声,这小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我还以为他还在大学那边呢,没想到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不回家,先在县城闹点事! 是不是不搞点事身上痒痒! 他打的是什么人?” “老熟人!”小姑气鼓鼓地说,“说起来你跟那人很熟很熟,就是雷永德的儿子,雷云江。” “哦,是他啊,我知道了,我马上去县城。” 大仓也没在电话里细问三仓到底为什么跟雷云江打起来了。 反正到了县城就什么都知道了。 只是听到三仓打的是雷云江,他的气消了大半。 而且把雷云江打得不死也是个残废,大仓剩下那一小半的气也消了。 想当年雷云江带着一群小痞子持续骚扰英子,给自己兄妹造成极大困扰。 骚扰过程中好几次把英子气哭。 自己的妹妹长这么大,那是受到的最大的委屈。 末后还逼得给英子做了转学。 这笔账一直在大仓心里记着。 总想着有机会逮住那混蛋,打他个不死也残呢。 没想到让三仓这小子捷足先登了。 大哥肯定对他一点气都没有了。 只想着赶紧去公安局,先把弟弟保出来再说。 省得那小子在里边,万一让雷永德那个地头蛇找人,给报复着呢! 大仓开着车到了县城,直接了当先去公安局。 到了公安局门口,他一眼就看到门口旁边有两只蚂蚁。 确切说,是两只热锅上的蚂蚁。 自己的二叔梁秉义和堂弟建刚。 爷俩在公安局小门那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走。 明显是想进去,但是门口的警卫根本就不让他们进去。 大仓的车刚开过来,爷俩就看到是大仓来了,就像见了救星一样飞快地跑上来。 爷俩四只手扒着车门子,恨不能从车窗窜进去向大仓汇报了。 大仓把车停到门口一边,让爷俩上车。 “二叔,怎么回事?” 二叔顿足捶胸地说道:“嗨呀,这事不怪三仓,怪我——” 大仓打断他的话:“二叔,说重点,怎么回事?” “哦,哦哦哦——”二叔赶忙说重点: “三仓今天来给我送轮胎——” 大仓又打断他:“他送什么轮胎?” “三仓从部队上给我搞到的旧轮胎,人家部队上的车直接给我送来了。 三仓跟在车上一块儿回来的。 车刚停下,隔壁饭店的人出来,说那辆军车停到他的地界了。 让车往前开。 那辆车就往前开了一点。 可是卸车的时候,饭店的人又出来,说卸下的轮胎堆在他的地界了。 让我们立马弄走。 因为门市上就我们爷几个,有人在车上往下放,有人在下边接着。 接下来以后先摞在那里,等一会儿就滚到屋里去。 可是饭店的人就是不让,还限时让我们弄走。 就是几摞轮胎算是摞到饭店的地界了,或者说是摞到跟我门市搭界的地方了。 都是做生意的,哪能那么分明啊。 也没妨碍他饭店的生意啊。 其实就是那个饭店故意找茬。 三仓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当时就跟开饭店的吵起来了。 军车上两个司机,都是当兵的。 因为一开始被饭店撵了一次,心里也有气。 就跟三仓一起跟开饭店的吵。 开饭店的一看怕吃亏,就扔下一句狠话进去了。 谁能想到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来了十来个流里流气的青年。 手里都提溜着铁管子,还有几个提溜着砍刀。 来到以后二话不说,上来就打。 我们不防备,都挨了好几下子。 有个当兵的头都破了。 我们都跑到屋里去了,那些人还追着进来打。 你要知道咱们是修轮胎的,门市上最不缺的就是铁撬杠。 三仓和两个当兵的抓起撬杠就跟他们打起来。 咱们的撬杠长,当兵的抡起来一扫一大片。 当时就扫到五六个。 剩下的一看不好都往外跑。 三仓追着那个领头的不放,让他追上先是一撬杠给他扫断腿。 然后又在那个领头的身上乱打——嗨,反正我当时吓得眼前都黑了。 看那劲头,我觉得那个领头的肯定被打死了。 闹得这么大,刑警队都来了,就把三仓和俩当兵的都抓走了。 我们爷几个因为是受害者,就在门市录了口供,也没抓我们。 可是我们得救三仓啊。 这不是让你小姑给你打电话,我和建东就先过来看看三仓怎么样。 可是人家不让进,我们进不去啊!”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大仓心里有数了。 “二叔,这事你别急,先和建东回去,该卸车卸车,该干活干活,三仓的问题我来解决。” “你能进去吗?”二叔胆怯地看一眼公安局门口的警卫,“一般人他们不放进去。” “没事,我能进去。” 二叔和建东不放心啊,非得要跟着大仓一块儿去公安局,他们要给三仓求情。 让大仓给撵下去了。 爷俩看着大仓开着车到了门口,也没见他说什么,警卫看到他的车开过来,就像认识似的,居然主动就打开门。 大仓的车直接了当开了进去。 看那劲头就像进自家的单位。 “唉!”二叔感慨地看看建东,“还是得你大哥啊!” 388 典型的法盲 公安局门口的执勤的警卫,没有一个不认识梁进仓,以及他这辆伏尔加的。 因为梁进仓跟冯副局长很熟,来过几次,警卫看到他的车,自然是主动放行。 冯长民现在是主管刑侦的副局长。 见梁进仓来找他,冯长民一点都不意外,笑道: “我就知道你快来了。 我看到那个打人的叫梁三仓,又是梁家河的,就猜到是不是你弟弟。 过去看了一眼,又是个小梁进仓。 不过那小子够狠啊,这是准备把人打成肉泥吗! 还有那两个小当兵的,脑袋都被打破了,包扎完了还在叫嚷着要去打人。 既然这么厉害,也不用住院了,都一块儿带到刑警队来了。” “人家是军人嘛,那叫轻伤不下火线。”梁进仓道,“我弟弟那混蛋就是个愣种,不敢惹,惹毛了就跟人拼命。 不过只要不惹他,脾气还是挺好的。” 冯长民盯了小梁好几秒,笑笑:“你意思是说,你弟弟本来脾气挺好的,这是因为被人惹急了才下此狠手的?” “好好的在卸货,突然来了十多个手持凶器的小流氓,二话不说上来就打,搁谁不急?肯定要拼死反抗!” “当个人的财产和生命受到威胁时,可以进行反抗。”冯长民说道: “这件事的麻烦在于,你弟弟是追出好远才把人打倒在地的。 无论如何不属于正当防卫。 要是在门市里面打的就好了。” “先不管在哪打的,首先是对方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突然打上门。”梁进仓说道: “而且是纠集数人,手持凶器。 因为对方有重大过错在先,所以才导致对方重伤的后果。 我弟弟即使不属于正当防卫,最多也就是个防卫过当吧?” 冯长民沉吟道:“这个我现在还真无法回答你。 不过小梁永远是小梁,引经据典,思路清晰,我看你不当律师屈才了。 你说的这个因果关系很对,对方确实具有重大过错在先。 虽然被打成重伤,但对这个案件应该负有很大的责任。 你弟弟责任相对小一点。” “该负的责任我们绝对不会逃避。”梁进仓说道: “但是就这个案子来说,我一点责任都不想让我弟弟负。 那个被打成重伤的雷云江,冯局长应该还有印象吧?” 冯长民点点头:“印象很深。” “我觉得他应该是你们公安局的老熟人。”梁进仓冷笑道: “以前的时候他是专门敲诈勒索学生的专业户,派出所的常客。 他爸爸雷永德被派出所罚得后来只能写欠条。 因为他持续骚扰我妹妹,为这事我还找过你。 可他就是个滚刀肉,大事不犯小事不断,气死公安局难死法院。 咱们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后来逼得我给妹妹转了学。 就这种人简直是死有余辜。 现在还在持续为非作歹,要是我弟弟因为打了他负刑事责任,我一万个不服。” “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还是去省城,请最好的律师给我弟弟打官司,我要反诉雷云江。” 冯长民点头道: “这倒是可行。 请律师打这个官司的话,你弟弟有一定胜算。 雷云江这几年在县城纠集了一帮人,经常聚众斗殴,敲诈勒索,寻衅滋事,还有帮人讨债等。 已经被我们多次打击过。 只是因为他们所犯的都是一般治安案件,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最多就是拘留几天就放了。 我记得雷云江被判最重的刑罚是那一年聚众斗殴致人轻伤,被判了两年。 其他都是拘役或者拘留。 也就是说对于这种有一定组织性的恶势力,出现伤亡的情况,也很难得到法律的支持。 所以我觉得你请律师反诉这主意不错。” 梁进仓感慨地说道: “姓雷的曾经被判了两年我是知道的。 当初我妹妹要回一中参加高考,要不是我知道他已经被抓起来,还真不知道怎么保护妹妹呢。 那个混蛋确实有点恶贯满盈了。 我现在来跟你说一声,就是把弟弟托付给你。 别介在我去省城的时候,姓雷的再找关系对我弟弟下手,私下报复我弟弟。” 冯长民敬佩地看了看小梁:“还别说,你担心就对了。 刚才我就听说,雷永德正在到处找关系。 除了想把这个案子搞成重大刑事案件之外,他还真的想找人在看守所报复你弟弟。 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你弟弟吃不了亏。 局里上上下下,谁要是敢玩忽职守,以权谋私,我先拿他开刀。” “有你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梁进仓算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我能见见我弟弟吗?他这是刚放了暑假,还没到家的呢就出了这事,我都半年没见他了。” 冯长民想了想:“可以,这个案子事实比较清楚,也没有可回避的,我安排人带你过去,但是时间不能长了。” 梁进仓嘴里跟冯长民说,要去省城请律师反诉,其实就是说说而已。 请什么律师啊,难道一定要等这个案子做成刑事案件,起诉到法院再进行反诉? 那这事就麻烦了。 虽然雷云江被打成重伤,但是要搞成治安案件还是很容易的。 而且因为雷云江等人负有重大过错,三仓连治安处罚都不需要承担。 最多就是出点钱,给雷云江一点补偿算了。 要不然社会流传着一句话:“你还敢打人,你攒下钱了?” 意思就是说,只要出得起钱,打了人没事。 何况打的还是在公安局挂了号的恶人。 梁进仓在心里对三仓还很满意,这小子挺会打,把那混蛋给打残了,还打不死。 看来下手的时候正应了那句话,“木匠打老婆,下手有尺寸。” 不过见了三仓的时候,他可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大哥脸上的表情可怕极了。 三仓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大哥。 惹了这么大事,现在一看大哥脸色这么可怕,立刻就肝颤起来。 都不敢正眼看大哥,声音也是没有一丝底气:“大哥——” “大什么哥,我不是你大哥!”梁进仓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放了假不老老实实回家,这十多天你干嘛去了? 好容易回到县城了,你又搞这一出。 听说梁大侠下手挺狠啊,三下两下就把人给打死了。” “什么,死了?”三仓大吃一惊,“不可能啊,我就是朝他腿上、屁股上、胳膊什么的打的,没打要害,怎么可能死了呢?” “不打要害就死不了人啊?”大哥吼道: “照大腿上扎一刀都能失血过多死人,你拿根大铁棍子一通乱砸会不死人? 用冯局长的话说,你这是准备把人打成肉泥吗?” 三仓挠挠后脑勺:“我总感觉他死不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不打要害死不了人,就可以随便乱砸,然后砸成残废也不管了?” “他残废活该。”想起对方那个领头的多么可恶,三仓情不自禁瞪圆了本来就大的眼睛: “那伙人分明是hei社会,我们什么事不知道的他们上来就打。 把部队里那个司机的脑袋都打破了。 另外那个当兵的和我的后背也挨了好几下,到现在还很疼呐。 我们奋起反击,那是正当防卫。” 大哥伸出手指点着弟弟,看样子气得手都哆嗦: “法盲啊,典型的法盲! 你这还是大学生,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知道什么叫正当防卫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正当防卫的几个要件? 咹?你说,知道不知道?” “知道啊,”一看大哥如此暴怒,三仓吓坏了,低下头嘟囔道,“他们上来就打,我们奋起还击,这不就是典型的正当防卫嘛。” “你——”大哥这回真生气了,差点忍不住动手打他。 看来这小子真的不是很清楚正当防卫的必要条件。 “我现在给你扫扫盲。”大哥吼道: “对方的行为对你的人身安全造成了威胁,而且进行了不法侵害。 这一点他们是符合了。 但是,正当防卫的要件还包括,必须是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 也就是说,必须是正在进行,而不是尚未开始,或者已实施完毕,或者实施者确已自动停止。 对方都已经跑了,而且已经跑出很远,明显的不法侵害已经停止。 你还追上去把人打成重伤,这算正当防卫吗? 还有,正当防卫不能明显超过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损害。 而你呢,你都准备用铁棍制作人肉馅子了,你说这损害多大吧?” “这么说,我们不算正当防卫了?”听大哥这么一说,三仓这才知道害怕起来。 如果自己的行为不是正当防卫,而致人严重伤残,那岂不是要负刑事责任? “大哥,我会不会被判刑?” “会不会被判刑,你自己琢磨吧。”大哥黑着脸,“你先跟我说说,轮胎是怎么回事?你好好上着学,上哪弄的轮胎?” 【作者题外话】:抱歉各位大佬,今晚就这些了,明天早更,见谅见谅! 389 又见买卖小天才 可是此刻三仓没心思跟大哥讨论轮胎的事情。 他只关心自己会不会被判刑。 所谓天不怕地不怕,那都是没出事之前的状态。 一旦出事了,而且一听会被判刑,三仓吓坏了。 年轻轻的,大学生,一旦被判刑,这一生就毁啦! 他能不害怕吗! 至于传说中那些判刑就判刑,枪毙就枪毙,无所谓的人——三仓还没到那境界。 他并不回答大哥的问题,而是向大哥解释他法盲的原因: “大哥,我上学的书都学得挺好啊。 可是初三那年学《法律常识》,老师说考高中的时候不考。 老师也没教,我们也没学。 就是随便翻了翻。 只知道人家打咱,咱们被迫还手,那就是正当防卫。 没想到还分得这么细啊。 大哥你别吓唬我,给你兄弟个底儿,我到底会不会被判刑?” 大哥黑着脸没好气说:“你先把轮胎的问题说清楚,我得综合分析。” 好吧,三仓胆怯地看看这个他最害怕的人:“你知道我放假的时候在二叔的轮胎门市干过,我对轮胎很懂。” 大哥怒道:“就知道吹牛逼,只不过业余干了那么几天,竟敢自诩很懂!” “我就是很懂嘛!”三仓小声嘟囔。 二叔和建东来到县城开轮胎门市,一开始的时候头三脚难踢,生意展不开。 等到他们的轮胎门市渐渐被人接受,客户越来越多,生意就开始红火起来。 爷俩都忙不过来了。 正好建东三姨家的表弟辍学在家没活干,就让表弟也来门市跟着干。 轮胎门市这活儿,有时候半天不来一辆车,但是一旦有车来了,来到就是急的。 但凡坏了轮胎,谁不想赶紧弄好快点赶路啊。 所以你就得赶紧给他修轮胎。 该补胎补胎,该换新的换新的。 可是这活儿的特点就是,往往补胎的喜欢扎堆儿。 半天闲得慌,一来一大堆,好几辆车扎堆儿来修轮胎。 这倒不是有意识组团来的,大概是墨菲定律的原因吧。 反正一旦开始忙,那就忙得晕头转向。 尤其客户越来越多,这个轮胎门市让越来越多的司机认可以后。 眼看着门市越来越忙,有时候门口停着好几辆车,爷仨根本就忙不过来。 二叔于是又把二姨子家的一个外甥弄到门市来干活。 那个外甥本来在镇上一个火柴厂当临时工,让二叔给硬生生拽来了。 二叔的意思是,现在火柴厂的效益越来越不好,在那里干根本没有前途。 现在真正有前途的,就是学一门技术。 比方说学修车,或者颠瓢(厨师),或者修电视,或者电气焊…… 当然,二叔认为学修轮胎也是一门不错的手艺。 跟着你姨夫干几年,技术学好了你可以自立门户,也开一个轮胎门市。 这就是一辈子的饭碗。 你在火柴厂干,干得再好,到时候你能自己开一家火柴厂吗? 再者说当今社会用打火机的越来越多,火柴没前途。 于是,门市上一共就有爷四个了。 兵强马壮。 即使一次来好几辆车,也能基本应付。 三仓是个闲不住的家伙,在县城上学就整天乱跑。 要么跑到小姑的厂里,蹲在那里看人家开车床。 要么就跑二叔的门市上去看补轮胎。 碰上忙了的时候就帮着卸轮胎。 一来二去居然干得很上瘾。 谁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就喜欢干技术活儿。 放了暑假就到二叔的门市常住沙家浜了。 一来他就是干活有瘾,二来也能缓解门市上的忙乱。 第三嘛,干一个暑假,二叔还不得给他俩零花钱! 对于外行来说,感觉修补轮胎好像很神秘似的。 但是对三仓来说,这点活儿简直就是一看就会,根本没什么技术含量。 说白了其实是个力气活。 因为现在的汽车轮胎越来越大,轮圈越来越重,一整套轮胎在手里把玩,没有一把子力气不行。 三仓手脚麻利,也有把子力气,拆卸轮胎就像飞一样。 有一次来个补胎的,大家正在吃饭,三仓把筷子一扔说你们先吃着,我去。 大家就在吃饭,感觉就像几分钟的功夫似的,只听到打气泵响过两次。 然后三仓回来了,把十块钱扔给二叔。 大家还在想这么短时间,轮胎卸下来没有啊? 事实上人家三下五除二给补好,车都走了。 可见这小子手脚之麻利。 比关公温酒斩华雄速度都快。 干了一个暑假上大学报到去了,这让二叔十分遗憾。 这小子不补轮胎而去上大学,可惜了! 其实可惜的何止是不去补轮胎。 这小子不当贩子而去上大学也是屈才。 到了边疆大学,善于结交朋友的三仓很快有了不少好哥们。 其中一个哥们的舅舅是当地部队的后勤主任。 三仓知道这个情况以后,就开始动起了脑筋。 他就在想,这里是边疆,没有轮胎厂,离内地又远。 那么,部队上那些军车使用的轮胎,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他的心思其实是想,往部队里贩卖轮胎。 因为二叔有几个进货渠道,都是市里的大轮胎贩子。 那些轮胎贩子分别掌握着几个大轮胎厂的本地经销权。 三仓就跟铁哥们商量,让他去问问咱舅舅,需不需要轮胎? 自己有很便宜的进货渠道。 这话一出口,当时差点没把铁哥们笑死:“你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外行啊! 偌大一个部队,还用得着从你个人手里进轮胎了? 部队里很多物资都是专门定做的。 即使对外采购,那也是相当严格。 就拿军车上的轮胎来说吧。 只要花纹磨损到一定程度,人家就要淘汰掉,重新换新的。 尤其边疆这地方路况不好,空气稀薄,对车辆性能的要求都很高。 据说好好的轮胎一点毛病没有,就是因为花纹有所磨损,就给换下来了。 所以啊,你还是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吧。” 铁哥们的这话不但没让三仓打消念头,反而眼前一亮。 “那换下来的轮胎都干什么了?” “还能干什么,换下来就是废轮胎了,应该——扔了吧?”话说这位铁哥们也不是很懂。 “扔了?”三仓直接就是暴叫一声。 在他看来,轮胎只要没毛病,仅仅花纹有磨损,这跟新轮胎没什么区别。 完全不妨碍使用啊。 现在县城里也有不少养车的个体户,他们那些车上的轮胎,不用到最后一刻是绝对不会换新胎的。 即使胎顶的花纹磨光了,只要没有大的硬伤,没有伤到线层,至不济也要挂起来当备胎。 下边乡村里的拖拉机就更不用说了。 几乎没有拖拉机用新轮胎。 好多拖拉机的拖斗上用的就是光头胎。 还有好多拖拉机来二叔门市上找那些火补过的轮胎。 比方说有的轮胎扎了一道大口子,连线层都扎透了,这样大汽车上就不敢用了,只能换新的。 但是对于低速的拖拉机来说,人家对轮胎要求不高。 二叔可以在外胎里边垫一块大大的,带线层的胶皮,就相当于给外胎打了个补丁。 价格低廉卖给拖拉机,很受欢迎。 如果轮胎外伤比较严重,口子较长,二叔还会火补外胎。 补起来以后强度肯定大打折扣,因为线层被扎断了。 但是拖拉机上用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就拿一条最常用的型号,900-20的尼龙线轮胎来说吧。 买一条新的,如果是大品牌,那得小一千。 可是买一条火补过的轮胎,花纹还不错,两三百块钱就能买到。 用在小拖拉机的拖斗上,能拖拉好多年。 至于说什么毛病没有,就是花纹磨损,比方说磨损了三分之一吧。 就这样的轮胎,五百块钱一条是绝对买不到的。 也就是说,这么值钱的东西,铁哥们说部队上当垃圾给扔了。 也就由不得三仓不惊叫了。 390 馅饼与铁饼齐飞 三仓当即就疯魔了,死缠烂打地央求铁哥们。 一定要去找咱舅舅,跟他说,我愿意免费给部队处理垃圾! 当然,首先就是跟咱舅舅打听一下,那些垃圾都弄哪里去了? 铁哥们被纠缠得没办法,只好去给他打听。 回来跟三仓说,换下来的轮胎肯定就算是废轮胎了,都放在仓库里。 三仓本来就大大的眼睛瞪得外圆内方,跟俩铜钱似的,问那铁哥们:“你没跟咱舅舅说,我可以免费给部队打扫垃圾?” 铁哥们白他一眼:“那不是垃圾,是换下来的废旧物资,能换钱的。” “还准备换钱啊?”三仓那俩铜钱没有刚才那么明亮了,“咱舅说多少钱一条?” “没说,他只是说自从他上任以后就没处理过那些废轮胎,仓库里都快满了。” “那还不赶紧让咱舅处理啊!”三仓就像要去救火一样猛地抓住哥们的胳膊,“你快去问问咱舅,多少钱一条,我看看能给处理了不?” 铁哥们好烦啊,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梁三仓对垃圾这么感兴趣呢? 只好又去问了咱舅。 回来跟三仓说,舅舅说了,不管大小,三十块钱一条。 三仓眼前就是一黑。 差点昏厥过去。 因为他知道部队里那些军车,大多是大货车。 也就是说,大多数是大轮胎。 才——三十块钱一条? 三仓有点不敢相信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他提出要去仓库看货。 铁哥们算是掉火坑里了,又去联系他舅舅,安排三仓看货。 当仓库的大铁门轰隆隆拉开的那一瞬间,三仓差点身体僵硬,直挺挺歪在地上。 因为他看到仓库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绝大多数都是大轮胎。 真的如铁哥们所说,看轮胎花纹有所磨损,但也就是磨掉三分之一的样子。 这在二叔的门市上,那得算是八成新的轮胎啊! 就这种成色的正品轮胎,怎么也得卖六百块钱吧? 三十块钱就能买到! 三仓就像看到了一座金山。 他坚强地克制住自己的浑身颤抖,进来迷宫一样硕大的仓库。 查看那些“废轮胎”。 正如他猜想的那样,绝大多数都是900-20型号的轮胎。 也有一部分1100-20的。 越大的越贵啊,居然也是三十块钱一条。 最离谱的是还有一部分异型轮胎,那都是部队里专用机械上换下来的。 这些轮胎到了地方上用的可能不多。 但是如果有类似的机械能用上,卖掉的话那就不是五百六百的问题了。 可能三千两千都能卖得上啊! 居然也是三十块钱一条! 当然,里面还有一小部分小轮胎,有极少的轿车轮胎。 也有一小部分650-16型号的,这应该是130,或者吉普车上用的。 同样就是花纹有磨损,磨损最严重的,也不过是花纹去了一半。 也就是说,最差的也是五成新。 这些小轮胎卖个百儿八十也是很简单啊! 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儿,随机挑了几条轮胎检查了一下,出来的时候,三仓感觉自己心脏不大好了。 太他妈受刺激了。 当即他就跟后勤主任订好,仓库里的废轮胎他全包了。 回来以后立马给小姑打电话,让小姑用电汇,给自己汇钱过来。 只能跟小姑借钱了,他一个学生,手里没本钱。 至于说开头跟大哥要钱——他怕被大哥骂个狗血淋头。 你一个学生不好好上学,又想当什么“买卖小天才”! 那就是欠揍了。 小姑手里当然有钱,但是听到三仓要做买卖,感觉很不靠谱。 你一个大学生,不好好上学,贩卖什么轮胎啊! 不过听三仓在电话里说的天花乱坠,而且三仓已经跟二叔联系过去了,让小姑不相信自己的话,去问二叔。 小姑还真去二哥那里问过了,得到二哥的肯定答复以后,这才决定借钱给侄子。 不过她也不会三仓要多少,她就借多少。 而是先汇过来一小部分。 告诉三仓,你先往这边拉一车试试。 看看能挣钱了,再大量往回拉。 其实小姑还是惯着侄子。 总感觉三仓不过才十九岁的毛孩子,懂什么做生意啊。 顺着他,让他拉一车旧轮胎回来,挣不挣钱的,也堵住他的嘴。 当然挣钱最好。 要是不挣钱,就是赔了,不过就是一车旧轮胎。 赔也赔不多。 权当花钱买个教训。 三仓没办法,只好拿着这些钱跟后勤主任说,手里本钱不多,先往回拉一车。 等回老家筹到足够本钱,再回来继续往回拉。 反正这满满一仓库废轮胎他是订下了,还付了一部分订金。 军人都比较豁达,梁三仓提出拉一车给一车的钱,人家也不计较。 而且正好部队从江北省运一批物资回来,空车去江北省。 人家就来个送货上门。 直接安排一辆车装上废轮胎,捎着梁三仓,给送到江北省。 三仓又是差点没乐晕过去。 这本来是他最犯愁的问题。 因为这地方到江北省三千多公里呢,光运费就不是小数目。 所谓鼻子大过头,运费都比这车轮胎贵了。 没想到正好部队有顺风车,人家给送货上门。 三仓知道,自己真的是被天上掉落的馅饼砸中了。 而且是皮薄馅大不凉不热,味美可口掉到手里的。 这绝对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 面对如此巨大的财富,三仓的贪心肯定被无限地勾起来了。 这时候就用得到“亲兄弟明算账”了。 他绝对不会跟二叔说,这是三十块钱一条买来的。 而是在电话里跟二叔说,是三百块钱一条买来的。 要是再加上运费,那就不止三百一条了。 另外,三仓相信二叔不会让自己白忙活吧? 总得给自己一点利润。 这样算下来,每条轮胎总得四百多块钱了。 三仓这一车就挣老了。 而且后续还有源源不断的轮胎往这边拉呢。 在三仓看来这不叫财源滚滚。 而叫财源滔滔。 拉着满满一车轮胎的军车到了二叔的门市,二叔和建东他们差点乐晕了。 他们何时见过这么多,成色这么好的旧轮胎啊! 而且只要四五百块钱一条就行。 也就是说,卖一条旧轮胎,能挣将近二百块钱呢! 这比卖新轮胎的利润高多了。 因为一条新轮胎的利润率也就百分之十左右。 比方说卖一条900-20的尼龙胎,也就挣一百块钱。 而且还得给人三包。 出现脱胶、跳线,或者鼓瘤子,等等问题,都要给人换新胎。 甚至有的品牌爆胎都给换新胎。 虽然经销商送货的时候会给调换,但是来来回回给人换胎,要搭上许多麻烦。 也就是说,卖新胎占用本钱高,利润率低。 因为新胎的价格基本透明,这样的利润率就在那里摆着,你也不可能卖得比别人贵。 可是旧胎就不一样了,这个价格很灵活的。 有时候卖得稍微贵点也没问题。 很多人为了图便宜,只要看着成色好,而且比新胎便宜好几百,人家很愿意要的。 也就是说,新胎没有旧胎畅销。 不光是开拖拉机的图便宜,就是那些跑长途的车老板,有时候也想弄几条成色好的旧轮胎用。 无他,就是图便宜,降低自己的成本压力。 那些来修车的,明明轮胎已经不能用了,他们总是希望老板能修则修。 实在不能修了,让他换新胎,开车的一个个心疼得就像割他的肉。 往往要问:“有没有旧轮胎,成色好点的?” 二叔有时候就会靡靡地想象: 要是有个地方有应有尽有的成色好的旧轮胎,给自己卖,那该多好啊。 那可就发大了。 因为旧轮胎太好卖了,有太大的需求缺口,可以说有多少卖多少。 没想到梦想成真,今天三仓给拉回来满满的一车。 而且成色如此只好。 全是正品轮胎。 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 当然,掉馅饼的同时,也掺着铁饼。 二叔和三仓他们爷几个,目前就被铁饼砸得不轻。 391 此风不可长 这些铁饼当中还有大哥扔的。 听完三仓的交代, 大哥顿时把三仓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小子长大了干什么都可以,坚决不能做生意。 让你做生意,你就是最黑心的商人。 明明三十块钱来的,卖给二叔四百多。 那是咱二叔啊,跟咱爹有什么区别? 你谁的钱都敢挣啊! 我真是恨不能揍死你算了——” 面对暴怒如虎的大哥,三仓真是吓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大——大哥你别生气啊,我——我是挣钱了。 可是把这些轮胎卖给二叔,二叔也挣老了啊。 再——再说二叔手里有旧轮胎卖着,能吸引更多的客户。 他买卖也会更好了啊。 这也是让二叔挣钱,为他好啊。 我要是把这些轮胎拉到别的轮胎门市,随便找个城市,随便找个门市,五百块钱一条也好卖啊! 大——大大大大哥,你怎么啦,别生气啊——” 因为三仓越是解释,发现大哥越是生气。 看样子简直忍不住要动手打人,甚至恨不能把弟弟掐死了。 三仓吓得极其盼望赶紧把自己判刑了吧! 这样就能把自己保护起来。 省得让大哥给打死了。 只不过远处还站着警察呢,大哥就是再暴怒,也不可能真的打他。 最后恶狠狠瞪他一眼,怒气冲冲走了。 三仓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个绝望就别提了。 完了,大哥真的生气了。 三仓发现自己没好了。 要是被判刑,学籍肯定没了,声名扫地,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要是不被判刑,回家也得让大哥给打死。 最可怕的是,他很是怀疑大哥会把实情告诉二叔。 要是二叔知道自己这些轮胎是三十块钱一条弄来的。 而且部队还送货上门,根本就没花运费。 二叔还不得伤心致死啊! 想想自己从小就没了爹,家里大事小情都是二叔和三叔过来给撑着。 那时候在他幼小的心灵当中,二叔和三叔就是自己的亲爹啊! 自己怎么能连亲爹的钱都挣呢! 而且还十多倍的挣! 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挣自己亲爹的钱就得天打雷劈啊! 三仓觉得大哥应该就是这么想的。 他肯定认为自己就是个见钱眼开,贪心不足,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一想到大哥对自己的伤心失望,三仓的懊悔就别提了。 他觉得大哥对自己再也不会有爱了。 到现在为止,三仓发现一座金山,那种财源滔滔的惊喜,完全是荡然无存。 发了大财的喜悦一点都没有了。 他只希望这是一场梦,自己既没有发财,也没有对不起二叔。 更没有让大哥对自己的失望。 其实三仓不知道的是,大哥并没有对弟弟多失望。 做出暴怒如虎的模样,只不过就是吓唬他。 哪怕这小子有一点点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苗头,大哥都要坚决给他刹住。 干干净净给他剔除掉这些猥琐念头。 从道理上来说,三仓做得没错。 他自己的辩解也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些轮胎拉到其他任何轮胎门市,都能卖出比二叔更高的价格。 现在卖给二叔,其实给二叔带来很大一笔财源。 而且还能带动门市上的其他业务。 从这一点上来说,三仓没有对不起二叔。 但是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 三仓卖给二叔的轮胎,他赚了巨额利润。 这在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 也就是说,三仓在面对巨额利润的时候,把二叔的亲情放在了第二位。 利润第一,亲情第二。 虽然还是照顾到了亲情,让二叔也得到了很大好处。 但毕竟在三仓还不算成熟的心灵当中,有了超越亲情的东西。 此风不可长啊! 按照大哥的想法,三仓的正确做法应该是: 发现了这么多、这么好、这么便宜的二手轮胎,他就应该跟二叔分享。 把真实情况跟二叔说清楚。 而不是见了这么大一笔财富起了贪念,只想自己赚大钱。 三仓应该相信二叔的作为自己弟兄们亲爹一样的存在,不会亏了他。 本来这事就是三仓自己一手办成的,有钱赚也是他赚来的。 你就是跟二叔说明白是三十块钱一条捡漏来的,二叔他还能给你三十块钱一条吗? 二叔每条卖六百,他怎么也得给你五百啊。 比你藏着掖着的,跟二叔要四百多,可能赚得更多。 爷们儿之间皆大欢喜,感情还能更进一步。 至于说你不好意思要二叔五百,想跟二叔平分,只要三百,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这么多年了,爷们之间的感情那是久经考验的。 已经相当牢固。 虽然在一些事情上,人性使然,二叔和三叔对大嫂一家的付出方面,有时候也难免出现暗自打鼓的情况。 比方大仓那年考上大学,因为家庭原因他没条件去上大学。 爷爷召集大家庭开会,讨论大孙子上大学的问题。 那时候,二叔和三叔虽然也挺身而出,表示可以全家节衣缩食,帮着大嫂一家供老大上大学。 但是,大仓知道,二叔和三叔也不是那么情愿的。 毕竟分家过日子这么多年了,而且每家都有好几个孩子。 为了侄子去上大学,去挣一个自己的前途,要让整个大家庭都为他一个人节衣缩食。 这个实在有些不合理。 可是在爷爷的主持下,那种氛围下,二叔和三叔又不能拖后腿。 可以说,为了大侄子的前途,他们是愿意付出的。 可是要好几年的付出,影响全家的家庭生活,这个代价太大。 或者说,叔叔们愿意付出,婶子们毕竟跟叔叔对侄子的亲情有差距。 时间长了,难免还会影响家庭和睦。 这些情况,二叔和三叔考虑到了。 所以说,虽然嘴上答应,包括二婶和三婶都表示集全家之力供大仓上学。 可是心里难免打鼓。 幸好大仓并没有打算去上大学。 他更不会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前途,影响叔叔和婶婶的家庭和睦。 从而影响整个大家庭的感情。 也就是说,只要有叔叔和婶婶这样一句话,就足够了。 大侄子就表示已经收到了来自叔叔和婶婶的亲情。 然后叔叔和婶婶也能从大侄子的感恩当中,反过来加深对大侄子,以至于整个大家庭的感情。 一个大家庭的和睦,就是在互相付出,互相感恩,互相包容当中,一点一滴培养起来的。 三仓这种在巨额财富面前起了贪心的做法,明显埋下了家庭分裂的隐患。 他这一次成功,就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 渐渐会让他对家庭的和睦失去责任感,把亲情放在一个并不重要的位置。 当大哥的必须要把三仓会蜕变成白眼狼的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自己家这个大家庭,绝对不允许出现异类。 梁进仓看完三弟,跟陪他过来的警察说:“同志,我还要去看看那俩当兵的。 我想给他俩放下一点钱。 毕竟人家是给俺家送轮胎才摊上这事儿的。 俩人都挨了铁管子,其中一个还破了脑袋。 实在是很对不起人家。” 陪着梁进仓的警察略一犹豫。 因为冯副局长吩咐,让他带这位小梁来看一下梁三仓。 没说还要去看俩当兵的。 可又转念一想,这位小梁是冯副局长的朋友。 自己要是表示不同意的话,岂不是让冯副局长很没面子! 于是又带着小梁来到看押俩汽车兵的地方。 三个人,分三个地方关着。 梁进仓见到汽车兵,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其实不用他自我介绍,俩当兵的也能猜得出这位的身份。 因为长得跟梁三仓很像。 梁进仓首先向两位军人表示了慰问,表达了歉意:“同志,真是对不起啊。 你说你给我们来送轮胎,在我们的家门口,居然让你们挨打。 现在还连累你们被抓起来。 我们没尽到责任。” 没想到当兵的根本就没在乎,梗着脖子叫道:“梁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 这么说就见外了。 我们跟梁三仓这一路上已经是好哥们。 哥们有事,我们必须要挺身而出。 再说,当时那个情况,对方上来就打,我们也没法逃避。 咱们这是被逼得没办法才奋起反击。 他们不是把我抓起来了吗,那就让他们抓。 我们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看看能把我怎么样!” 梁进仓心里感慨,二十出头的兵蛋子,还真是愣啊! 虽然你们是当兵的,而且行为也算是正当防卫。 但并不是执行军事任务。 打斗过程中用长铁棍一扫一大片,一个个鬼哭狼嚎现在都进了医院呢。 依然会涉嫌防卫过当。 要不然也不会暂时把你们关起来了。 就这嚣张的态度,结果也许并不乐观呢! 392 新仇旧恨 梁进仓给两个当兵的每人一点钱,告诉他们说,如果去了看守所,也能买点营养品什么的。 对那位背上挨了几下子,没见红的当兵的,也没什么好嘱咐的。 这家伙没见红,很明显还很有锐气,尤其嚣张。 你要是嘱咐他什么,也许他还会不服。 就是对那位脑袋上缠着纱布的汽车兵,梁进仓借着给钱的时候,偷偷嘱咐了他几句。 这个被打破脑袋的当兵的属实有点蔫儿,看样子伤得还是不轻。 只不过在医院的时候冒充大尾巴狼,表示自己受伤了也不怕。 要抓便抓,自己也不需要住院。 本来刑警还准备让他在医院住下的,既然你主动要求进局子,不住院。 只好满足你的愿望。 不过进来之后,大概这位二十来岁的兵蛋子有点后悔了。 梁进仓跟他谈了几句,表示慰问之后,就读出了兵哥的内心真实想法。 既然你知道后悔,知道冒充大尾巴狼并不美好,那这事就好办了。 于是问明白对方番号,偷着嘱咐对方几句,留下一点钱。 回来冯长民的办公室,跟副局长打个招呼,拜托对方照看好自己的弟弟和俩当兵的。 梁进仓就告辞出来了。 出来公安局大门,他看到了小姑。 小姑也是进不去,急得在公安局门口乱转。 一看大仓的车出来,小姑赶紧跑上来:“大仓,三仓怎么样,在里边有没有挨打?” “没事小姑,现在不让刑讯逼供。” “……”小姑狠狠瞪了侄子一眼。 大仓推开车门,让小姑到车上来说话。 “小姑,让你去看雷云江的伤势,现在他什么情况?” “就是个死不了。”小姑怒冲冲地说道: “三仓这次要是没事,出来我一定先揍他一顿。 小兔崽子太没个数了。 虽然雷云江死有余辜,可那也是个人啊,不是沙袋子。 拿根铁棍子当菜刀了,这是要剁肉馅子? 雷云江身上72块骨头,给打断了71块。 你说伤得重不重吧!” “三仓这小子确实是太愣了。”大仓说道: “不过我也问过二叔当时的情况,雷云江一伙确实太嚣张了。 十来个小流氓个个手持凶器,二话不说上来就打。 而且下手特别黑。 三仓这也是恨坏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挨了打,被追到屋里,然后奋起还击。 这属于正当防卫。 就是后来把雷云江追出老远打成那样,这就不是正当防卫了。 说好听点是防卫过当。 要是被对方盯着,可能就涉嫌故意伤害。” “姓雷的能不盯吗?”小姑愤愤地说道: “我去医院跟医生打听雷云江的伤情。 也是冤家路窄,正好碰上雷永德了。 那家伙一看到我,还很暴怒。 冲上来指着我的鼻子骂。 看样子还差点动手打我。 他是没动手,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我立马让他爷俩一样的伤情。” 大仓笑了:“小姑你听起来也够凶残的。” “你小姑就是对姓雷的这样,对别人不这样。” 说起来,小姑跟雷永德应该算是宿仇。 当初因为雷云江持续骚扰英子,小姑肯定是心疼侄女啊。 没想到雷永德对儿子却是一直纵容,反而怨恨梁秀香不把侄女许给他儿子。 于是俩人矛盾激化,当时是农修厂厂长的雷永德直接把梁秀香开除了。 这也导致梁秀香奋起反击,在大侄子的帮助下成功承包农修厂。 雷永德被清出农修厂。 这个仇恨就结成死扣了。 这以后雷永德对农修厂进行了持续的破坏,有明着的,也有暗着的。 他就是想把梁秀香的厂子给搞黄。 只不过那些小伎俩都被梁秀香给破解了。 雷永德损人不利己,劳民伤财。 自己搞得日子越来越穷,人家梁秀香的厂子越来越红火。 搞破坏也得需要人力物力,雷永德财力不逮,后来消停了不少。 这几年他也是专注于搞经济。 利用他的特长,开了一家汽修厂。 当今社会汽车越来越多,汽修厂生意相当好。 雷永德手里又有钱了。 他的儿子雷云江别看进去待了两年,没想到两年的牢狱生活还给他镀了金。 出来之后在他那些小弟面前更有权威,更有号召力了。 在县城,尤其是东南街这一片儿,很有势力。 雷永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感觉儿子有号召力,挺能干。 爷俩在街上那是相当牛逼。 不过他们牛逼归牛逼,但要是还想报复梁秀香,实力还是差了点。 因为梁秀香的厂子干得相当好,生产的汽车配件据说都卖到省外去了。 原来看起来院落过大的农修厂,现在却是显得特别拥挤。 据说原来空旷的大院全部成了车间。 厂子大门口每天都出出进进的车辆,或者是送原料的,拉钢材的,或者的就是来拉货的。 生意越干越大,看样子及整个县城都要盛不下她了。 雷永德一个小小的汽修厂,跟梁秀香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再加上梁秀香有五个哥哥和好多侄子,这在东南街也是很有势力的一家人。 雷永德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去惹梁秀香。 最多就是指使几个特别要好的司机,对外大肆抹黑梁秀香厂里的配件。 诸如什么换了她厂里的配件以后,车子出了什么毛病,配件质量太差一类。 也就那么几个人出去吆喝,根本不是事实,也不管什么用。 后来那几个司机也吆喝够了。 不过这些事梁秀香都知道。 虽然感觉雷永德就是个跳梁小丑,但要说心里一点都不生气那也是假的。 毕竟雷永德那混蛋明里暗里也用了好多手段搞破坏,一桩一件攒起来,也足够可恨了。 现在三仓把雷云江打成重伤,梁秀香虽然感到很解恨,但是更担心三仓会不会要负刑事责任。 大仓看小姑既愤怒,又替三仓担心的样子,很心疼小姑。 主要是心疼刚才小姑差点被暴怒的雷永德打了。 真要那混蛋失去理智,把小姑打伤的话。 即使你过后把雷永德千刀万剐,可小姑的打终究是挨了。 大仓可受不了小姑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想到这些年雷永德一直在明里暗里报复小姑。 小姑肯定也是攒了一肚子气。 大仓对小姑说道:“姓雷的一次次屡教不改,咱们对他忍得也够可以了。 别看这次他儿子被打成重伤,在我看来惩罚得还远远不够。 我准备让他上门求你。 你不是说就是对他凶残嘛,那就新帐旧账一起算。 我非得让他给你跪地求饶不可。” 啊? 侄子的话让小姑十分惊讶:“这里边没我什么事,他怎么会求到我头上呢? 再说了,现在他是受害者。 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给三仓开脱。 你不是刚才也说了,要是苦主盯着,三仓很有可能涉嫌故意伤害。 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大侄子淡淡一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但实际操作起来,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雷云江身上案底太多,这样的人不会得到法律的支持。 另外三仓他们跟雷云江根本就素不相识。 也没发生什么事。 雷云江带人过来下手就打,是造成这次事件的主要原因。 首先从这一点上他就应该负大部分的责任。 而且这事关键的一点,他们追打的还有两个当兵的。 打了当兵的这事,可大可小。 关键就是看这俩当兵的是不是在执行军事职务。 这是事情的关键。 毕竟那辆军车是来咱们这里拉物资。 包括送轮胎,也是部队领导安排的任务。 现在被县城的流氓团伙打了,头都破了。 这事要是展开,相信大有文章可做。” “那也不应该求到我头上啊?”小姑还是不明白。 “这不是还有你侄子我嘛。”大仓笑道: “我就是要让雷永德去走你的后门,他就只能去求你。 那时候你就狠狠羞辱他一番,出一口闷气。” 393 老雷绝望了 小姑听明白了,大侄子是想借着这次的事,教训教训雷永德。 但是小姑想起雷永德那副嘴脸就反胃,见都不想见他。 “还是算了,只要你有办法让三仓没事我就放心了。 至于雷永德,我不需要他来求我。 我更不想见到他。” 虽然这些年雷永德明里暗里搞事,让小姑很生气。 但是小姑也愿意让雷永德到自己面前来求自己,向自己认错。 试想如果那家伙求上门来,低头认错,小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拿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吧,小姑不是那样的人。 做出宽怀大度的模样原谅他吧,小姑更不想那样做。 她又对侄子说道:“这事你该怎么办怎么办,别牵涉上我了,我只要俺的三仓赶紧出来。” “可是,小姑,”大仓说道: “这些年雷永德鬼鬼祟祟地干了很多坏事,总是憋着劲要报复你。 就像苍蝇不咬人,但是膈应人。 我知道你不生气那是假的。 我觉得正好趁这个机会敲打敲打他也是很有必要的。” 小姑说道:“生气归生气,可他要是来求我了,我还能把他怎么着?很麻烦,还是算了。” 大仓叹口气:“男人和女人在考虑问题上还真是不一样啊!” 小姑朝着侄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嗨臭小子,是不是下一句想说妇人之仁,或者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大侄子摸着后脑勺干笑: “小姑,我哪敢那样说您啊! 我的意思是说,雷永德一直在背后卑鄙龌龊地搞事,咱们也不能老是惯着他。 有了机会,该教训还是要教训。 所谓菩萨心肠,金刚手段,适度的敲打是很有必要的。 要不然人家就以为咱们好欺负。” “可是——”小姑说道,“你不是跟我说,明年就可以把厂子开到沪海,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吗?反正在县城也待不了几天了,何必跟苍蝇一般见识!” “这才是要锻炼锻炼你的金刚手段啊小姑。”大仓说道,“到了沪海那样的大城市,可不能跟小县城一样的行事风格,太软了是站不住脚的。” 哦! 小姑点点头,觉得大侄子这个狗头军师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 虽然对于雷永德那副嘴脸看都不想看,但是自己想逃避的心理,还是显得行事手段有点软弱。 “那好,听你安排吧。”小姑说道,“反正这些年来,俺大侄子说什么,你小姑听什么。” 大仓离开公安局,立即返回自己车队的办公室,给边疆那边的货场负责人打电话。 让他去当地部队,找后勤主任,把两个当兵的被本县小混混打伤,现在被关在刑警队这事捅上去。 要知道,护犊子这种习惯在部队领导身上尤为明显。 领导一听,他的人在东昌县城无缘无故被小混混打伤,居然还被刑警队关起来了。 顿时大怒。 当然,他也不会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 当即一个电话打到东昌县公安局局长那里,询问案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得到确切的答复之后,这位军中领导在电话里直接爆了粗口。 质问局长:“我的人被小混混打伤了,你却把我的人抓起来,什么意思?打人的小混混是你儿子啊?” 局长尴尬地解释说:“你的人就是头破了,但是我们这边受伤的比较多,还有重伤的,闹得有点大。” “闹得有点大?”领导怒道: “没死人吧?连人都没死,还敢说闹得有点大? 我的人去运送物资,这是在执行任务。 你那边的小混混妥妥的那是阻碍军人执行职务罪。 你是执法的,应该明白阻碍军人执行职务罪应该怎么处罚吧? 他们居然敢突然袭击正在执行任务的军人,没有当场击毙算是便宜他了。 受伤就有理了? 受伤了也不行,该判刑还得判刑! 你赶紧把我的人放了,打人的小混混立马抓起来。 我就在这里等你的处理结果。” 局长咧了嘴,挂了电话额头上有些见汗。 本来,局长对军人的这种粗放作风也是见怪不怪。 而且对方不过是三千多公里之外部队的领导,还干扰不了正常的办案程序。 可现在的问题是,被请进刑警队的那俩当兵的,其中一个不是被打破脑袋了嘛。 可能是伤势有点重,在医院的时候还冒充大尾巴狼。 但是进了刑警队没多长时间,突然就昏死过去了。 已经紧急送医院抢救去了。 到现在还没醒呢。 这就很麻烦了。 因为部队领导说的很明白,俩当兵的是奉命执行职务。 而且跟小混混也是素不相识。 小混混们突然跑来打人,轮胎门市的人和当兵的,都是正当防卫。 只不过小混混受伤较多,有一个伤得很重,有点防卫过当了。 把人请到刑警队,只不过是要进一步调查清楚。 根本偏向小混混那一方的意思。 现在当兵的伤势发作,局长意识到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有大麻烦。 更进一步想,如果当兵的醒不过来的话,等到部队那边来人,这事就很难善后了。 毕竟,明明当兵的也受了伤,却没在医院救治,反而给请到刑警队。 这里面的程序是有瑕疵的。 于是,局长严令,要求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救治那位军人。 同时,要求刑警队对涉案的小混混全部以阻碍执行军事职务罪实施拘留。 对于受伤住院的,要把拘留通知书送到医院,然后派人在病房外实施监视。 还在刑警队的另一个当兵的,立即好言抚慰,放出去。 至于那个涉嫌防卫过当的梁三仓,是不能放的。 因为这事的事实比较清楚,梁三仓是把雷云江追出好远才打成重伤的。 典型的防卫过当。 不过一码归一码,雷云江作为这次阻碍执行军事职务罪的首犯,该负的刑事责任他也逃不掉。 刑警去雷云江的病房宣读了拘留决定书。 下一步,应该就是给他下达逮捕证了。 在医院陪护的雷永德当时就懵了。 儿子伤成这个样子,他正在上蹿下跳地找关系,准备严惩凶手,巨额索赔呢。 怎么突然之间儿子就涉嫌阻碍执行军事职务罪了? 他托人去局里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到弄明白事情的原委,雷永德蔫了。 据说,所谓的阻碍执行军事职务罪,是指非军职人员以暴力、威胁方法,妨碍阻挠军人依法执行职务的行为。 犯本罪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对于聚众阻碍执行职务的首要分子,属于情节特别严重。 看来,他的儿子雷云江就属于情节特别严重者。 最严重的是,替他去局里打听案情的人说,那个被打漏脑袋的当兵的,现在已经昏迷不醒。 还在医院抢救呢! 这要是抢救不过来,是不是儿子雷云江就得判死刑啊? 雷永德直接绝望了。 儿子的腿断成好几截,据医生说手术还要分好几次做,离着治好遥遥无期呢。 现在看情形,就是治好了,乐观的话直接去监狱服刑。 不乐观的话,是不是就得直接拉去枪毙? 这不是毁了吗? 394 演技不行 雷永德这几年开汽修厂挣了不少钱。 这次为了儿子的事情,他把家里的存折拿出来不少,到处找人托关系。 目的就是要把梁三仓重判,还得给他儿子巨额赔偿。 万万没想到钱花了不少,末后却是儿子涉嫌阻碍执行军事职务罪。 还是首犯,大概率会被重判! 也就是说,老雷这是要人财两空啊! 雷永德好几个女儿,就是雷云江这一个宝贝儿子,要不然也不会把儿子惯成这副德行。 损失钱财他可以无所谓,倾家荡产也认了,可是儿子绝对不能被重判啊! 他找的那个关系来到医院跟他把事情说明白就要走,雷永德拉住人家苦苦哀求。 求对方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救救自己的儿子。 可是那人都打听明白了,这个案子局长亲自过问,在盯着呢。 谁还敢给他走后门? 雷永德怎么求也不管用了。 再给他支票,人家也不收了。 急匆匆告辞。 雷永德死活拽着对方的袖子不撒手,好话说尽,就差给人下跪了,一直拉拉扯扯跟到一楼大厅。 也是冤家路窄,正好看到梁进仓了。 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有麦乳精、苹果、香蕉什么的,一看就是来探视病号的。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梁三仓把雷云江两条腿打成四五截,身上多出骨折,雷永德对姓梁的恨之入骨。 要不然他也不会花那么多钱走后门,希望把梁三仓重判,最好是枪毙。 现在一看凶手的哥哥梁大仓来了,雷永德这才是新仇旧恨全部涌上来。 前天的时候在医院碰上梁秀香,雷永德就差点没压住火对梁秀香动手。 要不是梁秀香现在财大气粗,而且雷永德忌惮梁秀香在东南街有五个哥哥以及大量的侄子。 雷永德当时就要动手把梁秀香暴打一顿先解解恨了。 而且前天的时候,雷永德走了后门,得知这个案子对自己很有利,他还算冷静。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人财两空的地步。 尤其受不了儿子已经被打残了,还可能要被重判。 给后门塞支票人家都不接了。 老雷绝望之中,突然看到仇人,他瞬间失去理智。 放开后门,也不往人家兜里塞支票了。 转身奔着梁进仓就冲上来。 冲锋的姿势也是很有气势。 感觉好像——化身老头的白骨精伸出魔爪要抓唐僧。 其实雷永德是想上去掐住梁进仓的喉咙,掐掐掐,一直把对方的喉咙掐断为止。 嘴里还在吼叫着:“姓梁的我弄死你——” 一楼大厅来来往往好多人,有病人,家属,医护人员。 雷永德突然暴叫着冲锋的架势,把好多人都吓了一跳。 大厅里好像电影画面定格一样,所有人突然静止。 都在惊愕地盯着雷永德。 惊愕地看着雷永德冲锋,然后惊愕地看到飞起一条大长腿,一脚踹在雷永德肚子上。 把雷永德给踹回去了,仰面朝天摔在地上。 雷永德疼得抱着肚子在地上剧烈扭动,额上都是汗了。 梁进仓走过来,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他: “姓雷的你疯了? 我跟你无冤无仇,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弄死我?” 雷永德捂着肚子蜷在地上,嘶声叫道: “我跟你们姓梁的不共戴天,还敢说无冤无仇? 你小子别走,我跟你没完! 弄不死你我不姓雷。” “那你趁早改姓吧,你弄不死我。”梁进仓说着举了举手里的网兜: “我现在的身份是军人的陪护。 你儿子聚众持械殴打执行军事职务的军人,致人重伤。 我作为接待方受部队委托,作为受伤军人在本地的全权代理人。 你要是敢动我一指头,你这个老小子也就犯了阻碍执行军事职务罪。 因为你妨碍我陪护受重伤的军人了。 有种的跟我到军人的病房来打吧。” 梁进仓径直上楼去了病房。 雷永德躺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倒不是这一脚把他踹坏了,起不来了。 而是吓得都不敢往起站了。 梁进仓跟部队也沾上边了? 还成了重伤军人的全权代理人? 这是什么情况? 雷永德有些不大相信。 部队上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普通老百姓来代理了? 雷永德决定去看看。 而且他也是突然想到,自己在本地到处走后门,托关系,花了许多钱却没办成事。 为什么就没想到去受伤的军人那边想想办法呢? 至少,先去看看那个当兵的伤势如何吧! 这两天,雷云江的病房,还有他那些跟班的病房,门口都多了警戒的警察。 宣读了拘留决定书,这些人已经算是犯人了。 就得由警察看起来,防备他们跑了。 雷永德感觉自己也被监视起来了,惶惶不可终日。 真的是没想到去查看那个当兵的伤得如何。 这回他觉得去看看是极有必要的,至少先做到心中有数。 然后再找关系走后门,也能有的放矢。 此时此刻,梁进仓正在病房里给当兵的削苹果。 当兵的“伤势很重”。 虽然各种检查看不出什么毛病,但是据他自己描述,那就是头晕,剧烈头疼,还有一只耳朵失聪。 反正一句话,他描述的这些症状,单靠检查也许看不出什么。 既没有颅内出血,也没有耳膜穿孔一类的。 但是,检查的片子上表现不出来,并不代表就没毛病。 因为耳朵被打得失聪,不一定非得要耳膜穿孔。 打漏了脑袋导致头疼头晕,并不一定非得要颅内出血。 这些症状,比较抽象。 更抽象的是当兵的躺在病床上很痛苦。 看看屋里没人,苦着脸悄声问:“梁哥,躺这里装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躺够了!” “躺够了也得坚持。”梁进仓手里削着苹果小声说: “你自己想想,明明你被打破了脑袋,反而把你弄到刑警队。 这口气你能咽下去吗? 只要你躺在这里,坚持头疼,坚持听不见,打你那混蛋就会受到惩罚。 我已经跟你们的领导联系好了,只要处理结果达不到咱们满意,你就好不了。” 当兵的苦着脸,叹口气: “我演技不行。 你走了以后,我就找机会晕了过去。 看到那么多人手忙脚乱抬着我送医院,中间有几次我差点笑了。 可把我憋死了。 受罪啊!” “演技不行可以练练。”梁进仓说道: “我的车队里有个司机,老司机,老油子。 有一次在路上正常行驶,突然一辆小拖拉机从生产路上蹿出来。 这种鬼探头谁也躲不开,他急打方向死命刹车,也没躲开。 把拖拉机给顶沟里去了。 开拖拉机的也给甩飞了。 他眼睁睁看着开拖拉机的从地上爬起来,围着他的拖拉机转了两圈,又去拖拉机前边躺下了。 装死。 我那个司机没办法,只好装作自己也从车里甩出来的样子,躺另一边的沟子里装死。 好处是他急刹车的时候把鼻子在方向盘上碰破了,躺下以后自己抹了一脸血。 拖拉机是附近村里的,村里人来到一看汽车司机一脸血,躺在沟子里。 于是好多人齐心协力把拖拉机从沟子里弄出来。 那群人开着拖拉机逃逸了——” 没等梁进仓说完,当兵的已经笑得坐起来了,前仰后合的。 被梁进仓一把按倒:“你不头疼了?” 哦,哦哦哦! 当兵的不敢笑了。 憋得脸通红。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敲病房门。 梁进仓拉开一看,雷永德提着一网兜苹果局促地站在门口。 “原来是凶手他爹来了,滚滚滚……”梁进仓一叠声往外撵。 “小梁小梁小梁,”雷永德吓得一边摆手一边后退,“别误会别误会,我就是来看看这位军人好点了没?” “让你失望了,死不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我觉得这事就是一场误会——” “误会?”梁进仓冷哼道: “咱们也是老对头了吧。 以前的时候咱俩可是没少在派出所唇枪舌剑。 后来你直接连俺小姑都开除了。 这些年你明里暗里给我小姑使绊子,放冷箭。 这些不是误会吧? 我弟弟他们好好的卸着车,你儿子带着一群人大刀长矛的上来就下死手。 这里边哪有误会? 姓雷的我跟你说,你们父子恶贯满盈了,死期到了。 现在我是全权代理,我说了算。 非盯着把你儿子枪毙了不可。 你也没好,等着就是。 你可以滚了。 再不滚蛋我把你踹飞啊!” 一看梁进仓凶神恶煞的样子,雷永德吓坏了。 这可是宿敌啊,仇恨早就结成死扣了。 他毫不怀疑梁进仓会扑上来把他踹死。 雷永德只好仓皇逃走。 本来他就是想来看望一下那位军人,看看能不能给对方一些赔偿什么的。 只要能得到军人的原谅,自己的儿子也许还有一线机会。 可是梁进仓口口声声他说了算,明显就是给他堵死了这条路。 不想让他取得军人的谅解啊。 在病房门口他都恨不能给梁进仓跪下恳求了。 可是梁进仓过于暴怒,他跑都来不及呢,哪里敢跪下。 回来以后他跟家里人一商量,觉得这事既然梁进仓能说上话,还是要从他这里想办法。 既然梁进仓年轻气盛没法对话,可以去求梁秀香啊。 不管怎么说,梁秀香的娘家是东南街的,她从小在东南街长大。 雷永德好不好的,跟梁秀香也算是一条街上的人。 而且以前的时候,雷永德是厂长,梁秀香是他厂里的人。 也是在一个厂里干了好几年的同事。 所以,虽然有旧仇,但是旧情也是有的。 而且梁秀香终归是个女人,经不起几句好话。 只要去跟她认个错,赔礼道歉,多说好话,相信终究能取得梁秀香的原谅。 只要梁秀香肯出面帮忙,劝劝她侄子,这个案子也许还有一线转机。 于是雷永德又提上礼物,求梁秀香去了。 395 小天才的第一桶金没了 雷永德来求梁秀香,连厂子的大门都进不去。 梁秀香真的是看都不愿看到雷永德那副嘴脸。 她让人告诉雷永德,趁早滚蛋,要是敢迈进厂子大门,腿给打断,扔出去。 雷永德很清楚梁秀香这话不是吓唬他。 毕竟他这些年做的事,实在是把梁秀香得罪苦了。 他只好去找东南街的老村长,请村长出面做和事佬。 反正雷永德的原则就是只要梁秀香肯原谅他,什么条件他都答应。 梁秀香早已经得到大侄子这个狗头军师的指点。 村长亲自出面来讲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了好多毕竟是一条街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之类的大道理。 梁秀香也就表示要给村长一个面子。 但是雷永德这些年不遗余力祸害自己,这个事他总得给个交待。 “那是肯定要给个交待的。”村长一看梁秀香态度有所松动,很高兴: “你跟雷永德的仇扣,街上的人也都知道。 这些年他背后使坏,狗屁倒灶的,确实不大地道。 现在求到你头上了,你能原谅他就是大度。 但是我觉得总得给你一定的赔偿,不然这事说不过去。 那你觉得怎么赔偿好呢?” 村长的意思,是让雷永德拿钱。 这些年他给梁秀香的厂子找麻烦,肯定要造成一定的损失,这些是必须要赔的。 “我不需要他的赔偿。”梁秀香道: “这些年他除了搞破坏,就是到处散布谣言。 什么谣言他都敢说。 要是他真想让我原谅,我也不难为他。 让他去咱街上的大喇叭里边,把他这些年背后使坏,造谣的那些事,在喇叭里吆喝吆喝。 承认他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最后下个保证,保证以后不干这样的事了,我就权当以前那些事都过去了。” “……”村长没想到梁秀香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管怎么说,雷永德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以前当着农修厂厂长,在街上也算是号人物。 后来虽然被拿下,但是这几年开汽修厂也比较挣钱。 有钱就气粗,在街上就有身份有地位。 而且这几年他儿子在街面上混得比较有势力。 街上的人对雷家父子都比较忌惮。 也就是说,现在他们父子依然算是号人物。 现在让他去大喇叭里边,把自己以前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吆喝吆喝。 自己承认错误,并且做出保证以后绝对不敢再跟梁秀香为仇。 这可是让雷永德颜面扫地,很难做到的! 可是村长见梁秀香态度很坚决。 而且设身处地想想,梁秀香这个要求也不是很过分。 毕竟雷永德干了那么多坏事,随随便便就想让梁秀香原谅他,这个很难。 放着一般人肯定是说什么也不会跟雷永德和解的。 梁秀香提出这个条件,已经算是够大度了。 村长只好回去跟雷永德说了梁秀香的要求。 并且表达自己的意见说: “你整天在背后去报复她,做了那么多坏事,梁秀香现在还给你一个机会,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要是还觉得没法接受,你俩之间那就是死扣了。 最后只能是你死我活。 你自己看着办吧。” 雷永德又不傻,他知道村长说的是实情。 梁秀香能提出这个条件,已经算是给他机会了。 没办法,虽然雷永德很难面对这个要求。 但他为了救儿子,也只能豁出老脸,去大喇叭上吆喝吆喝了。 吆喝完了,还得求村长再去找梁秀香。 让她帮忙救救自己的儿子。 其实他就是希望,既然已经讲和了,那么自己能不能跟梁秀香见一面? 面对面跟她谈谈。 看看怎么才能让她的侄子替自己儿子开脱? 梁秀香根本就不想见他。 只是告诉村长:“雷永德在大喇叭里吆喝的内容,其实就是在给他儿子开脱。” “……”村长对梁秀香的话表示不解。 “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嘛。”梁秀香说道: “雷云江现在面临的指控是阻碍执行军事职务罪。 可要是把军人从这个案子当中摘出来,那这项罪名也就不成立了。” “……”村长还是不明白。 梁秀香解释说:“雷永德在喇叭里吆喝得很清楚。 他就是因为我承包农修厂,让他当不成厂长了,就对我怀恨在心。 从此就跟我结仇。 那么这次他儿子带人打到轮胎门市上,也是因为以前的仇扣。 那个门市是俺二哥开的。 把他儿子打伤的是我大哥家的三侄子。 这个案子明摆着就是寻仇。 至于伤了军人,那是误伤。 只要能及时地给军人解释清楚,做出赔偿,也就不存在故意阻碍军人执行职务。 至于寻仇那事,是雷云江带人先动的手,应该负全部责任。 我侄子奋起还击那是正当防卫,雷云江受伤活该。 雷永德必须要去公安局把这事解释清楚。 只要他表示不追究俺侄子的责任。 那么我就会劝大侄子从中周旋,做好军人的安抚工作。” 哦,村长这回明白了。 感觉梁秀香不愧是女强人,思路太清晰了。 而且善于抓住重点,那就是,把军人摘出来。 毕竟阻碍执行军事职务罪,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雷云江作为首犯,会被重判的。 现在把军人摘出来,做好安抚工作。 然后跟梁秀香的侄子那边达成和解。 整个案子这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村长很高兴,回去把情况跟雷永德复述一遍。 雷永德乍一听也很高兴。 毕竟这样做的话,自己的儿子就可以脱罪了。 可是细细一想,合着自己的儿子被打成重伤,打了白打啊! 他感觉很难接受。 很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要想取得军人的谅解,把军人摘出来,他就必须去公安局替梁三仓说话。 承认自己的儿子有错在先,他作为伤者家属,对梁三仓的行为表示谅解。 只要把梁三仓无罪释放了,梁进仓才会从中斡旋,把军人摘出来。 事情到了这份上,雷永德没办法。 只能打掉牙和血吞。 以伤者家属的身份去公安局,对梁三仓表示谅解,把梁三仓保出来。 于是这个案子就不再牵涉军人,因为军人受伤那是误伤,雷永德已经做出赔偿。 打架斗殴,寻衅滋事,这是治安案件。 只要当事双方达成和解,公安机关是可以酌情不予追究的。 最多就是罚款一类的处罚了事。 那位脑袋被打漏的军人于是再次“轻伤不下火线”。 虽然头还是很疼,一只耳朵依然失聪,但是他们毕竟有运送物资的任务。 卸下轮胎以后“带伤坚持”开车走了。 梁三仓屁股上被大哥踹了好几脚。 满满一车的轮胎款也没捞着。 灰溜溜回梁家河去了。 轮胎款被大哥给没收了。 不过三仓并不灰心,因为边疆那边还有满满一仓库呢。 过几天他还要去继续往回运送。 396 坐地户啊坐地虎 满天乌云散。 二叔提着的一颗心才算终于放下。 这事能够如此圆满地结束,是二叔想都不敢想的。 从他亲眼看到三仓把雷云江当肉馅打的那一刻,他就以为自家已经惹下了塌天大祸。 绝对不会想到三仓只不过就是屁股挨了几脚,就毫发无损地回家去了。 在公安局连案底都没有留下。 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更不敢相信的是,雷永德还保证,这事过了之后,他们绝对不会报复轮胎门市。 这个承诺对二叔来说太重要了。 自从来到县城修轮胎,作为一个进城农民,他和建东已经受了太多次城里人的欺负。 而且每一次都是城里人找事,故意欺负人。 偏偏他们作为外来的农民,受了欺负还得老老实实挨着。 连个屁都不敢放。 即使对方做得很过分,甚至都涉嫌违法了,他们也不敢反抗。 更不会说报案一类的。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你报了案,对方受了处理。 最多你就是赢了这一场。 那么以后,你这个门市绝对是不想干了。 吃了亏的城里人肯定不会让你在这地方再待下去的。 更不用说这次把很有势力的团伙头目给打成重伤。 所以雷永德的承诺,让二叔既感到了一丝安慰,却又依然忐忑。 他一个劲儿问侄子:“大仓,你说姓雷的说话算话不? 他不会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过几天又找人来报复咱们吧?” “一般情况下,应该不会。”大仓说道: “姓雷的这回元气大伤。 不管是他儿子的伤得那么严重,还是雷永德把老本都花上了。 反正他们爷俩短时间之内很难翻身。 没有钱就没有底气,那些小混混也不愿意跟着他混。 再说雷云江伤成那样,很难恢复正常,就是好了也是一瘸一拐的。 这样的人应该没什么号召力。 所以二叔你就别担心了。 踏踏实实做你的生意就行。” “唉——”二叔叹口气: “谁不想踏踏实实做生意啊。 可是咱们农民进城开个门市,也没碍着谁啊。 为什么城里这些坐地户就老是欺负咱们呢?” 说到这里,二叔的眼圈儿有些泛红。 进城开个门市,挣钱当然是挣钱,而且十分发财。 但是作为村里的农民,来到城里边面对城里人,那就成了外来的下等人。 方方面面,无时不刻都会被欺负。 逼得二叔对外都不敢说自己是下边村里的。 有时候有车辆来修轮胎,谈话中司机问老梁家是哪里的? 老梁都说自己是东南街。 并且很像坐地户似的,滔滔不绝地谈起东南街的各种人情物事。 其实哪儿啊,只不过就是老梁他姨是东南街。 他有五个表兄弟和好多表侄子而已。 另外最多也就是知道东南街村委那些人叫什么。 老梁同志半辈子没撒过谎,一开始硬着头皮吹牛逼,也是心虚。 不过后来发现吹牛逼效果很好。 好多司机听说老梁是东南街的,对他都比较客气。 当然也有撞了车的时候,比方说来的司机就是东南街的人。 当场就拆穿了老梁的谎言。 那位司机不慌不忙看着老梁,一脸讥讽的笑意:“我就是东南街的,怎么没见过你?俺街上也没有姓梁的,你在哪里住?” 呃! 被人当场拆穿,老梁的脸不禁一红。 不过很快他就冷静下来,反驳道:“谁说你们街上没有姓梁的?梁秀香是不是你们街上?我是她二哥。” 抬出梁秀香,那个东南街的司机就没话说了。 因为梁秀香确实是东南街人,而且近几年厂子搞得相当好。 原来这位老梁是梁秀香的二哥啊! 东南街的司机对老梁于是重新恢复敬意。 但是仅仅靠着这个“冒牌坐地户”身份,还是远远不够的。 你嘴上说你是东南街的,但是无论你说话的口音,还是行事风格,当地的坐地户一看你就是冒牌的。 如果坐地户在老梁这里买的轮胎出了问题,比方说明明轮胎是因为外伤而爆胎。 这个一看就很清楚。 但是坐地户找上门来,非得说是质量问题,一定要求给他三包。 老梁不给三包,坐地户就对老梁推推搡搡:“当初买的时候你说爆胎也包,现在轮胎爆了,你不给换了,想赖账是吧?” “要是质量问题爆胎,我给你换,也不用我出钱,厂里就给换了。可你这个一看就是外伤,轧在东西上了,这不是质量问题,人家厂里不给包啊!” “还敢强词夺理,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我把话给你放这里,今天你要是不给我换,明天就让你搬家滚蛋……” 咋咋呼呼当中,还引得路过的坐地户过来看热闹,人家彼此都认识,于是全部帮助坐地户司机说话。 对老梁各种辱骂,威胁。 没办法,老梁只能自己搭钱,给那个坐地户换了新轮胎。 所谓破财免灾,碰上这种无赖了,最多就是赔上一条轮胎。 总比关了门强。 除了破财,还有就是心理的憋屈。 建东和俩表弟都是年轻人,年轻气盛,被人欺负到这种程度,一个个恨得两眼喷火。 都想跟对方拼了。 可是老梁能让他们跟人家坐地户拼了吗? 拼你也拼不过啊。 人家坐地户随便就能聚集起几十人。 你们不过就是爷四个而已。 真要动起手来,不够人家一顿拳脚的。 干了几年,这样的事情遇到好多次。 有大有小。 大的就是明明不是质量问题,对方硬是赖去一条新轮胎。 那可是上千元啊! 小的,那就是轮胎又扎了,司机却又来门市找茬,说上一次没给他补好。 往往还要求免费给他换一条新内胎。 林林总总这些事,二叔都是打掉牙和血吞,忍不了也得忍。 反正就是一个原则,坚决不能跟人打起来。 和气生财,咱们出来开门市的目的是挣钱的,但是一旦打起来。 轻了要赔钱,重了可能门市都开不成,甚至还要摊官司。 或者他们爷几个被人打残了都有可能。 只要是二叔在门市上,多么让人忍无可忍的事,他都能压住。 但是有一次,二叔不在门市。 来了一个中年人,要借门市上的千斤顶用一下。 建东他们不认识那个中年人,表示千斤顶可以借,但是要让对方留下一百块钱的押金。 这倒不是建东也钻钱眼里去了,而是因为此前吃过这样的亏。 刚来城里开门市的时候,爷俩对身边的任何人和事都小心翼翼,对谁都陪着笑脸。 不管是周围邻居,还是过路的,遇到点困难求到门市上,爷俩都会热心地帮忙。 可是,有的车辆在门市附近坏了,到门市来借工具,往往修好车,工具也不还,直接开车走了。 最厉害的一次就是有一辆车借了一个五十吨的大千斤顶去,然后一去不复返。 这个大千斤顶可是门市上的镇宅之物,最好用的工具。 二叔心疼得晚上都没吃饭。 后来学乖了,来借工具可以,但是要留下押金。 还回来的时候再把押金一分不少的给你。 这已经成了爷几个的规矩。 没想到的是,那个中年人一听要让他拿押金,脸色一下子变了,冷笑道: “我就是借你千斤顶用一用,你还要押金? 我没带钱,你就说借不借吧? 不借的话,你门市别开了。” 建东也是年轻人啊,老爹在门市的时候,轮不到他说话。 对于那些欺负人的,他就是再生气,有老爹拦着,他也发作不出来。 可是这回老爹不在,建东被这个中年人的嚣张给气着了,忍不住强硬地回怼:“我还就是不借了,你能怎么样吧!” 中年人恶狠狠瞪他一眼:“你等着看吧!” 转身走了。 然后不过五分钟,门市的电就停了。 一开始建东还以为是正常停电,一会儿就来了。 可是时间很长了也不来电。 来了修轮胎的,因为没有电没法打气,干不成。 他去两边的门市看,发现人家都有电。 这就怪了? 有个门市的老板对建东说:“你是得罪人了,刚才来借工具的那人,是这街上的电工。” 397 知道城里人的厉害了吧 建东家爷俩自从来到县城开门市,到现在时间也没几年,但是光搬家就搬了好几次。 确切地说,是搬门市。 要知道,现在的县城本来不大,也没有开发什么底店、门面房什么的。 路两边那些房子,要么是单位的房子,要么是村集体的,还有一部分是个人的。 但是无一例外,基本都是破旧平房。 就这样的房子,也很少有闲着的,绝大多数都在用。 偏偏修轮胎这活对门头房还有一定的硬性要求。 首先,门口要够宽敞,能够停得下车。 越宽敞越好。 当然门头房到路边的距离基本是固定的,要想门口宽敞,那就得多租几间房子。 这样门口的宽度就有了。 可是多租房子,那不得多拿钱吗! 其次,就是要有动力电。 因为打气泵的电机是三相电机。 单相电机拉着的打气泵功率太小,修轮胎来不及。 其他的,还有房子里面要够宽敞。 既能当工作间,又能当仓库,还得供爷几个睡觉,做饭。 至于厕所是不敢想的。 最初租的那几次,爷几个来小的就去轮胎后边解决。 来大的,只能到处乱窜,去附近单位的厕所。 还有就是吃水问题。 老旧门头房是没有自来水的,建东爷俩整天抬个很大的皮罐子去附近单位接水。 为此没少给单位领导和看门大爷送礼。 这次被电工停了电的门头,是他们刚搬来不久的,位于西关街地面上的房子。 他们租房子的时候,都跟房东谈好了的,要求房东给拉上三相电。 反正到了时候,房东来收房租和电费。 根本就用不到跟街上电工打交道,建东根本就不认识那个电工啊。 假如电工来到以后好好说,报出自己是这街上电工的身份。 建东肯定好好的借什么给什么。 可电工也不说自己是谁,只是嚣张地说,“不借就别想开门市了。” 这让谁受得了! 何况建东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现在一听邻居说他得罪的那人是街上电工,建东也没怎么在意。 他觉得可以找房东解决。 毕竟租了房东的房子,房东有责任提供用电方便的。 现在他们街上的电工给断了电,那就让房东去找电工。 没想到房东去找电工,让电工给撵出来了。 房东不过是街上普通居民,而电工是村委的。 房东有时候还得巴结电工呢。 电工的那口气还没出,房东也没办法了。 只好回来跟老梁说:“祸是你们自己惹的,你们自己解决,我解决不了。” 并把电工家的具体位置跟老梁说了。 到了晚上,老梁买上好多礼物,要求建东跟他去电工家赔礼道歉。 建东坚决不去。 他恨透了那个嚣张的电工。 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跟他要押金无可厚非。 也不是故意太岁头上动土,故意去惹电工。 如果知道他是电工的话,打死自己也不敢那么怼他啊! 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撕破脸硬怼了,建东就没有再回头去给他赔礼道歉的道理。 他不去,老爹逼他去。 爷俩在黑咕隆咚的门市上大吵一架。 建东哭着回了梁家河。 宁愿这门市不开了,也不去电工家受侮辱。 临走的时候跟老爹发誓,这辈子不踏进县城一步。 他老老实实在家种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吃糠咽菜,也强过在城里被人欺负,受人侮辱。 儿子回家了,老爹可不能回家啊。 全都回家了,难道这好好的门市真的就不开了? 那不可能啊! 老爹擦一把眼泪,一个人上了电工家。 电工不认识他,但是看他提的礼物不少:“你是——” 老梁只好自报家门:“我是街上开轮胎门市的,今天下午俺儿子跟您——” 话没说完,电工就往外推他:“出去出去,你谁啊你,随随便便就敢进别人家里,滚出去!” 老梁一边倒退一边央求,还试图把礼物放在地上再滚出去。 电工把他推出去,随后还把礼物给扔了出来。 老梁回到黑咕隆咚的门市,趴在被窝里嚎啕大哭。 那一刻,他恨不得把门市一把火烧了,他也回老家种地去。 可是哭过一阵冷静下来,老皮匠的韧性告诉他,一把火烧了是不可能的。 就是再苦再受侮辱,生活还得继续啊。 于是又连夜跑到北关,敲开小妹家的门,找妹夫郎传庆来了。 梁秀香一听就火了,当时就要带大哥去找那个电工。 郎传庆给拦住了。 他是电力局的,四关的电工他都认识。 知道西关那个电工其实就是个痞子,不大好惹。 “怎么单单惹了他呢。”郎传庆想了想,“现在天晚了,他可能已经睡了,二哥,明天一大早趁他没上班,你跟我上他家。”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郎传庆和二哥就到了电工家门口。 等电工家都起来了,俩人才提着礼物进去。 电力局的朗科长来了,虽然不是直接领导,但是电工总得给个面子。 礼物算是收下,也让老梁坐下了。 老梁给电工赔礼道歉,说尽了好话。 郎传庆作为妹夫,也帮着说了好多好话。 电工这才算是接受了道歉。 接受道歉的方式就是对老梁开始教训:“你回去要好好管管你那儿子。 年轻轻的没个数,不管是谁就敢朝我瞪眼。 你们下边村里的人上城里来,就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不管你原来在自己村里多厉害,到了城里,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给我盘着。 想到城里边来耍威风,让人怎么打死的都不知道。 亏了这次是朗科长看在亲戚的面子上帮你说话。 要不然的话,你门市别想开了。 我绝对不会给你送电。 这回知道进了城得老老实实了吧? 知道厉害了吧!” 老梁唯唯诺诺,接受对方的教训。 郎传庆却是脸色不大好看。 明明跟对方说明白了,这是自己老婆的亲二哥。 但是电工还是嚣张跋扈地使威风,把二哥教训得就差给他跪着了。 虽然最终礼物收下,也给送了电。 但是郎传庆感觉很受侮辱。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北关的人。 而且在电力局也是中层干部。 到了你一个小小电工家里,就给这么大点儿面子啊? 而且虽然送了电,但是建东一直不肯再来门市干活。 还是小姑开着车,回到村里就差把建东打一顿了,才把他拉回来。 回城的路上,建东委屈得放声大哭。 本来是堂堂正正的人,为什么被人欺负了还得忍气吞声? 还得给对方送礼物? 他心里憋屈啊。 小姑看到侄子哭得那么惨,也是急得眼泪汪汪的。 回来跟男人发牢骚: “你们电力局是管电工的,他给咱二哥断了电,你就该让他给咱二哥赔礼道歉。 为什么反而是二哥给他道歉,还得送礼。 还得让他训得跟三孙子似的? 你也太怂了吧!” 郎传庆郁闷地说道:“电力局能管电工,但是管的范围有限,你又不是不知道。 用谁当电工,还是村里说了算。 电力局又没权力开除他。” “我不管,反正这口气我咽不下,心里堵得慌。”梁秀香怒气冲冲上班去了。 郎传庆感觉老婆说的没错,那个电工确实太欺负人了。 而且连电力局的面子都不给。 他心里就跟吃了屎一样。 398 坐地户的兴衰史 郎传庆决定了,这口气无论如何是不能咽的。 过了几天,想出一个办法。 他晚上偷着去西关街的变压器屋子那里窥探,基本掌握了电工的一些行动规律。 说白了,就是掌握了电工的偷电规律。 不光是县城的四关,下边村里的电工,也有一些偷电的。 就是到了晚上用电高峰的时候,电工躲到变压器屋子里边。 在电表上面连线,让线路跳过总表。 这样到时候电表的用电数就比实收电费少。 多出来的电费就被电工贪墨了。 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电力局只是苦于这些偷电的电工比较狡猾,再加上局里又没有稽查队一类的,很难抓住偷电的电工。 局里只是命令下边各乡镇供电所,晚上的时候随机去村里突击检查。 但是下边供电所也很懒,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谁愿意跑到村里去? 只是偶尔的时候所长带队,骑着自行车去下边村里转一圈,糊弄糊弄算了。 当然,也有瞎猫逮住死耗子的时候,把正在偷电的电工抓个现行。 被抓的电工当然就是罚款,被撤。 这个处罚已经是很严厉了。 毕竟现在下边任何一个村里,基本就是村长家,电工家,赤脚医生家,他们的房子最好,家里最富裕。 这天晚上,郎传庆探知西关那个电工又去变压器屋子里边偷电了。 于是通知了自己在刑警队的同学,让刑警队出警。 另外还约上了城关供电所的人。 一行十几个人把电工抓了个现行。 电工当时就被带到刑警队去了。 等到西关村委的人知道这事,已经是第二天。 昨天晚上电工进了刑警队,被特殊照顾了一下,什么都招了。 偷电数额巨大。 被起诉,判了三年。 这个消息传来,建东总算是出了一口胸中闷气,高兴坏了。 可是高兴了没两天,房东就来收房子。 因为村里知道电工那事跟这间轮胎门市有关,村里人都准备把轮胎门市给一把火烧了呢。 他不敢租了。 当然,老梁也不敢在西关街地面上干了。 只好再次搬家。 没想到搬到这边来,偏偏摊上一个态度恶劣的邻居。 就是东边这家开饭店的。 店主叫马逢春,也是县城坐地户,是硝市街的。 老梁现在学乖了,刚到一个新地方,先不说自己是哪里人,而是先探听对方的虚实。 当知道东邻马逢春是硝市街的以后,他就不再说自己是东南街的。 只是有意无意向对方透露,自己的妹妹是东南街,还有厂子,叫梁秀香。 本来马逢春就牛逼哄哄很瞧不起人的样子,自从听说来的这位是梁秀香的二哥。 马逢春不牛逼了。 直接变得十分恶劣。 三天两头找茬。 嫌轮胎门市打气泵声音太大,吵着吃饭的客人了。 要求在吃饭的点儿,轮胎门市不许开打气泵。 还说修轮胎又砸又撬的,弄得灰尘漫天,要求他们干活的时候轻手轻脚的。 还有那些炸裂的内胎什么的,不要堆在门外,臭烘烘的。 臭皮匠,臭皮匠嘛。 马逢春嫌臭。 还有就是跟老梁说得很明白,来修轮胎的车,绝对不要停到饭店的地盘。 来修轮胎的车辆只要稍微停得靠东了一点,他就出来把车辆赶走,轮胎也不让人修了。 反正,自从门市搬到这里来,让马逢春逼得直接有点干不下去的感觉。 二叔跟大仓回忆起来到县城开门市这几年的遭遇,说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大仓,你说咱们乡下人到城里做点小买卖,怎么就这么难啊!” “这是没办法的事。”大仓说道: “谁让咱们要到人家的一亩三分地来挣钱呢。 不光是咱,你看看任何一个外来的农民,哪一个不受坐地户的欺负!” 对于这种现象,大仓肯定比二叔看得更清楚。 以前在村里的时候,村里人惧怕夏山街的人。 夏山街的人对于一切外来的,也是很有排斥性,街上的人领地观念很强。 这几年进城做买卖的乡下人多起来,进了城他们才发现,要说领地观念,还有优越感,县城的坐地户比镇上的坐地户厉害多了。 乡下人到县城来做买卖,开门市,而且还很挣钱,这让县城的坐地户很不习惯。 因为以前的时候,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城里人就是城里人。 各自住在自己应该住的地方,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现在呢,乡下人居然跑到县城里边来,开门市。 难道也想当城里人吗? 他们既不欢迎乡下人来到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也不平衡乡下人居然很挣钱。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很多坐地户看着乡下人开的门市就生气。 至于到门市上接受服务,一旦出现点质量问题,坐地户的脾气那就大到天上去了。 本来看乡下人到城里开门市就生气,坐地户恨不能去接受服务不花钱。 没想到花钱的服务,还有质量问题! 坐地户的暴怒可想而知。 其实说到底还是他们的优越感在作祟。 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等到县城里大多数都是乡下人的时候,这种坐地户欺负人的事儿就少了。 而且坐地户也基本没脾气了。 因为但凡进城做买卖的乡下人,基本都是村里的精英。 全县各乡镇的精英汇聚到县城,让坐地户不习惯也得习惯。 而且进城做买卖的乡下人往往比这些吃老本的坐地户有钱。 坐地户的优越感过些年以后,基本就消磨掉了。 但这是个缓慢的演变过程,至少这几年来说,坐地户的优越感还是很强,脾气还是很臭的。 “二叔,小事小节也就算了,以后要是谁欺负你们厉害了,你跟我说,我替你解决。” “嗯嗯嗯,”二叔连连点头,“以后有事我肯定跟你说。 你就是二叔的主心骨。 尤其这回这件事,我觉着有点吓着了。 你没事的话,也要常来看瞅看瞅。 发现问题及时给你二叔解决了。” “现在就有个问题。”大仓说道: “就是你隔壁那个饭店。 本来这回这事就是他找事,雷云江也是他找来的。 但是为了简化这个案子,就是做成雷云江寻衅滋事,也就没追究饭店的责任。 刑警队也去饭店找过马逢春,但他死活不承认雷云江是他叫来的。 因为没有证据,就暂时放过马逢春了。 但是没追究不代表他就没责任。 我已经让人打听过了,马逢春是雷永德的表弟。” “啊!”二叔大吃一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怪不得呢! 自从把门市搬到这里来,他就一直找茬欺负我们。 本来我觉得都是邻居,过来之后就一直想好好跟他相处。 因为人家是坐地户,我格外小心。 怕他欺负我,我还搬出你小姑,说那是俺妹妹。 就是想让他知道,俺有个妹妹也是东南街的坐地户。 嫁到北关也是嫁的坐地户。 没想到以后他越欺负越厉害。 让我们饭点儿不能修轮胎,可是有时候往往越到了饭点儿修胎的越多。 难道人家来了我们不给人修? 要等他饭店的客人都走了我们再修? 可是中午头只要打气泵一响,他就过来把电闸给拉下来。 我们也不敢给合上,末后还得来修胎的司机求他,好歹才给人修了。 还有就是嫌我们干活弄得尘灰满天的,让我们轻手轻脚的干。 干轮胎这活是力气活,滚着一条大轮胎往地上一放,肯定爆起一阵土。 可是你能慢动作放下吗? 来修轮胎的明明没停到他的地盘上,他都撵人家。 现在的拖挂和半挂又多,车太长,来的车多了,咱们门口根本停不开。 他这样老是撵人家,那些司机都不愿意过来修胎了。 他这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现在我才知道,把你小姑抬出来,其实是起了反作用啊。 雷永德跟你小姑有仇,我又是你小姑的二哥。 马逢春知道这个关系,他还不得可劲儿欺负我啊! 唉——” 大仓看着愁眉不展的二叔,隐隐有些心疼。 是啊,自从二叔来到县城开门市,真的是受了太多城里人的气。 现在挨着这个饭店,居然又是雷永德的表弟。 不过这个马逢春确实太可恶了。 二叔他们卸轮胎,就是反驳了他几句。 而且横眉立目朝马逢春瞪眼的,就是三仓和俩当兵的。 二叔和建东他们肯定没有这个胆子。 就这么点儿小事。 他居然一个电话叫来十多个小混混,手持刀棍,二话不说上来就把人往死里打。 说到底,这个马逢春还真是嚣张啊! 如果不解决他的问题,二叔在这里还是待不住。 不用几天还得搬家。 大仓想了想:“二叔,对于这种地痞流氓,一味的忍让也不是办法。” “我知道不是办法。”二叔一脸无奈地说道: “可人家是坐地户,咱们惹不起他啊! 再说,马逢春还会气功。 当时三仓他们跟他吵起来,我真怕他们动手。 要是马逢春使出气功来,还不得一掌把三仓给打飞了啊!” “会气功?”大仓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二叔,你还真信啊?” “什么叫信不信?”二叔瞪起眼睛说道,“门市后边的院子我们是共用的,他都吊着个大沙袋,我经常看他在后边打沙袋。” “好吧。”大仓笑笑说,“看来是时候把他当沙袋打打了,对付这类地头蛇,不动用一点手段不行。” 399 人选 要想治治马逢春,用谁呢? 梁进仓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孙业委,另一个是曹明坤。 这几年供销社的效益越来越差,孙业委脑子比较灵活,他算是看明白了,再过几年,供销社就不是效益差的问题,而是会倒闭。 供销社会倒闭,他这个供销社的大师傅可不想坐以待毙。 以前的时候多好啊,供销社把所有的生活物资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孙业委手里有好多的票证,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油水太足了。 可是后来放开了,供销社不再一家独大,失去了垄断地位。 而且供销社以外的小摊小铺一类,比他们供销社的商品卖得还要便宜。 供销社连分一杯羹的份儿都没有。 渐渐变得门可罗雀。 可是这个大摊子还在,员工们都在,一个个都张着嘴要吃饭呢。 于是一天比一天困难。 孙业委这类头脑灵活的,就离开了供销社,自谋生路去了。 孙业委是大师傅,他的专长就是颠瓢,离开以后当然是去开餐馆。 一开始的时候,他打算在镇上开一家餐馆。 毕竟对他来说也是大事嘛,当然要过来跟师父孙延成说说。 顺便听听师父的意见。 巧的是正好梁进仓也在老孙这里喝茶。 孙业委就让梁老板也替自己参谋参谋。 老孙这些徒弟,以前的时候都让老孙逼着,让他们称呼梁进仓为梁叔。 现在大家都不叫梁叔了。 毕竟梁进仓太年轻了,跟他们既不沾亲又不带故的,这些徒弟叫着拗口。 反而是孙业富这个“旁听生”最听话,到现在一直恭恭敬敬叫“梁叔”。 当然这么听话的好处也很明显,梁叔直接给他一个饭碗,在镇上开两家批发门市,全承包给他。 孙业富大发其财。 这让孙延成的所有徒弟都很眼红。 可是没办法,既然都已经改口了,也不能再改回来。 不过徒弟们见了梁进仓还是很客气,不叫叔了,也不会直呼其名,或者叫小梁一类,而是叫梁老板。 也算个尊称吧。 大家都知道梁老板很有生意头脑,孙业委要开饭店,正好在师父家里碰上他,十分高兴。 诚心诚意地向梁老板讨教。 他说自己想在镇上开一家餐馆,希望梁老板教给自己几招经营秘诀。 以前凭票证买东西的时候,孙业委没少帮忙。 虽然后来称呼变了,但是关系一直很不错。 现在一听孙业委想离开供销社,自己开饭店。 梁老板没什么经营秘诀教给他,唯一的建议就是: 既然想自己开餐馆,为什么要在镇上开呢? 为什么不去县城? 巴掌大的一个镇子,有几个能吃得起馆子的? 吃的最多的就是镇上几个为数不多的单位,另外还有就是各个村里来镇上办事的。 基本都是熟人。 别的不说,光是赊账,就能把你拖垮。 几句话把孙业委惊出一身冷汗。 对啊,一点没错啊。 一开始他在决定开餐馆的时候,还在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在镇上熟人多。 所有单位的人都认识。 到时候单位上都送点礼,让他们都上自己饭店吃。 现在一想,单位上吃了都是打白条。 别说到时候去要账不好要,就是好要,他们都赊账,自己的本钱也垫不起啊。 另外梁老板也说了,镇上吃馆子的过来过去就是那么几个人,除了赊账,消费也不高。 要想挣钱,还是去县城。 县城的人流量多大啊。 而且现在县城的饭店也不是很多。 你可以去县城考察一下,一到了饭点儿,每个饭店都爆满。 生意好的不要不要的。 只要你把菜做得好吃一点,价格适中,生意绝对差不了。 孙业委茅塞顿开,对梁老板千恩万谢。 随后到县城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 正如梁进仓所说,果然生意相当好。 其实这年头开饭店,只要做的饭菜不要有毒,不要太难吃,生意都会很好。 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进城做生意,每一个做生意的都挺挣钱。 并且人人都学会了拉关系,走后门,不管干点什么事,都得先去饭店请喝酒再说。 所以下馆子的人很多。 可是馆子还是偏少。 于是每个饭店的生意都相当好。 孙业委也是大发其财。 梁进仓有时候请人吃饭,也去孙业委的饭店。 俩人关系一直很密切。 孙业委因为是孙延成的大徒弟,一直以来痴迷练武。 手底下既有好多师弟,也有好多的徒弟。 这些师弟和徒弟,这几年也有一部分来县城发展了。 所谓发展,可以说一半是来县城做买卖,另一半在县城瞎混。 孙业委的饭店基本成了这些人的大本营。 别看孙业委在县城算是外来户,但是县城的坐地户却没人敢惹他。 以前雷云江一伙的势力不小,整天到处混吃混喝,不可避免地也会混到孙业委的饭店。 喝醉了酒闹事。 孙业委一个呼哨叫来好多人,把雷云江一伙暴揍一顿。 雷云江不服,跟孙业委约架。 去北边河滩上又打了一架。 雷云江一伙根本不是对手。 直接被打服了。 这以后,夏山帮在县城成了一个很牛逼的存在。 所谓“帮”,不是hei帮,而是类似于同乡会的意思。 也就是说,夏山镇的人在县城已经可以跟坐地户平起平坐了。 他们虽然不敢欺负坐地户,但是坐地户也不敢欺负夏山镇的人。 所以梁进仓要想治马逢春,孙业委是完全能帮上忙的。 可是梁进仓想到孙业委也是开饭店的,要是让他出面找马逢春的麻烦,这里边还牵涉一个同行业竞争的问题。 都是开饭店的,本来生意都挺好,应该不存在竞争。 但是同行是冤家,要是饭店打了饭店,这就有点挑起战端的味道。 你让人家的生意不好做,对方肯定也会让你的生意不好做。 所以,有可能会影响到孙业委的生意。 让他找人不合适。 然后梁进仓就想到曹明坤了。 曹明坤从一开始身边就有一伙人。 爆炸头,喇叭裤,扛着录音机群魔乱舞。 那时候他们就比雷云江一伙势力大。 雷云江被曹明坤他们打过好几次。 那还是在雷永德是厂长的情况下,雷云江作为厂长儿子,号召力都比不上曹明坤。 后来雷永德不是厂长了,雷云江的号召力有所下降。 而曹明坤的老爸曹焕忠这个大包工头却是越干越大。 现在都已经成立公司,名为“昌城建工有限责任公司”。 曹焕忠在县城也算是大老板了。 不管什么单位,要搞什么建设,昌城建工都是首选。 因为在县城之内,昌城建工规模最大,资格最老,质量有保证。 老子成了大老板,曹明坤那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少爷。 手底下跟着他混吃混喝的人更多了。 梁进仓以前跟曹明坤很熟,也利用曹明坤揍过雷云江几次。 后来发现曹明坤基本就是专业混混了。 也就跟他保持距离。 可是因为田富贵跟曹焕忠有业务关系,曹明坤跟田富贵也打得火热。 这几年梁进仓跟曹明坤还是见过好几次,被富贵约着吃了几次饭。 反正算是关系还可以吧。 曹明坤在酒桌上不止一次拍胸脯保证,只要梁老板在县城遇到什么难题,找他曹明坤没有解决不了的。 现在梁进仓决定要用一用曹明坤。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想让曹明坤带人去马逢春的饭店吃一顿。 然后吃出几只苍蝇来。 当然,苍蝇需要曹明坤等人自己带去。 从菜里边扒拉出来以后,肯定要跟饭店里火了。 先看看马逢春怎么应对? 400 轮胎门市要疯 大仓并不认为自己这样指使曹明坤有点卑鄙。 可以说,这就叫什么样的人什么对待。 马逢春扯破脸皮让人家的门市没法干,那么只好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百因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我们姓梁的不是你后边院子里的沙袋,随便你怎么捶也不反抗。 马逢春并不知道自己被惦记上了。 或者说,他知道轮胎门市那边有点门路,也知道轮胎门市恨自己。 但他不怕啊。 堂堂坐地户,挨着乡下人开店,要是搞不过乡下人,那他白活了。 即使乡下人有点门路,比方说公安局那边也有熟人,可能能把他怎么样? 明明雷云江是他叫来的,可是刑警队来找他,他坚决不承认。 公安局拿他也没办法。 这也不怪马逢春有恃无恐,也不怪他过于自信。 而是一直以来,乡下人到城里做生意,只能是挨欺负的份儿。 绝对不可能翻了天,把坐地户给撅了。 不仅不怕,而且还觉得一口闷气没出来呢。 因为当时他被卸车的愣小子跟两个当兵的给怼了,这是一口气。 打电话叫雷云江带人来报复,雷云江差点成了肉馅子。 把人打成重伤,行凶者肯定要被重判吧? 人家完好无损出来了。 雷云江这个哑巴亏吃大了。 这事是马逢春引起的,雷家父子那边他不能不表示一下。 拿了两万块钱过去,让表哥添上给雷云江做手术。 在这个还在口口声声传颂万元户的年代,就是因为一个电话,打出两万块钱去。 已经不少了。 可是雷永德还是表示了对表弟的不满。 因为儿子是带人去给表叔办事,出了问题,马逢春要全部负责的。 为此,雷永德和马逢春这一对亲密无间的表兄弟,产生了很深的裂隙。 马逢春感觉拿出两万已经不少了,没想到表哥还不满,他于是对表哥更不满。 还觉得表哥废物。 儿子被打成那样,末后还得亲自去公安局把凶手保出来。 更觉得雷云江废物。 十多个人,手里都抡着家伙,却让对方三五个人反杀。 当然,马逢春最生气的,当然还是轮胎门市。 因为这件事,他马逢春损失两万块,表哥一家——就更不用说了。 也就是说,乡下人开的轮胎门市赢了。 对于马逢春来说,这不是阴沟里翻船了吗! 这个场子,他是必须要找回来的。 事情结束没两天,他指使的第一波人就来了。 刚吃过早饭,轮胎门市就一下子来了三辆车,都是来找轮胎毛病的。 一辆车说他在这里补的轮胎没补好,走出去没三里路就没气了,害得他的车扔在半路。 另一辆车说给他换的内胎是假冒伪劣,要求赔偿。 第三辆车直接索赔一条外胎,上千元。 二叔他们一看对方的轮胎,完全不是因为质量问题引起的啊。 就给对方解释。 没想到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那三个司机立马火了。 大吼大叫的,要求立马给他们一个说法。 这么大动静,路上走路的都停下了,围着看热闹。 马逢春也得意洋洋地凑过来看热闹。 明明跟轮胎门市是邻居,却不帮着轮胎门市说话,反而帮着几个赖人的司机说话。 故意说一些话误导周围的群众。 话里话外就是轮胎门市不地道,卖假货,出了质量问题还不给人退换。 老梁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扶着马逢春的胳膊说:“老马你先去忙,这事我们慢慢解决。” 马逢春才三十多岁,老梁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可还是尊称对方为“老马”。 只不过就是扶着他胳膊说的,老梁是绝对不敢往外推他的。 马逢春很不客气打开老梁的手,很吊的左右手互换着攥攥手腕子,阴阳怪气地说:“我不忙啊。” “那你先回去歇歇好吧?” “我不累啊。”马逢春继续左右攥着手腕子,挑着眉一脸痞子气。 老梁他们爷几个算是看明白了,这三辆车就是马逢春指使来找事的。 看样子要是不给他们赔,今天这事要闹大。 二叔想起大仓嘱咐过,这几天马逢春要是再找事,就捏着鼻子忍着。 任凭对方怎么找事,全认着就行。 大仓马上就要着手对付马逢春。 于是他不再跟对方交涉,而是按照对方的赔偿要求,要多少赔多少。 挨个赔给他们。 一共赔出去一千多块钱。 三个司机高兴了,冲马逢春丢个眼色,拿着钱分赃去了。 这让马逢春十分意外。 这三辆车明摆着不是质量问题,为什么老梁全部给赔了呢? 开门市的目的是为了赚钱,无缘无故往外赔给人钱,老梁怎么可能接受? 不过赔了也好。 马逢春决定持续指使人来轮胎门市找事。 修轮胎一天不过挣个百儿八十,撑死了挣个一百两百的。 要是每天都赔出去一千多,看看你能支撑几天! 只不过还没等到第二天,到了中午饭点儿的时候,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头。 因为他发现轮胎门市的生意突然火爆得不正常。 一下子来了好多辆大货车。 老梁爷几个忙活得也是很欢。 以前马逢春教训轮胎门市干活轻手轻脚,不要爆起尘土。 虽然修轮胎这活做不到轻手轻脚,但是他们干活的时候还是尽量收敛。 就像轮胎怕摔似的尽量慢慢放倒。 可是今天不行了,建东和俩表弟干起活来十分疯狂。 卸下一条轮胎滚过来,故意往重了摔。 爷四个来回穿梭地干活,故意造得尘土飞扬。 而且因为活儿多,打气泵几乎是一停不停地打气。 这下马逢春可就不客气了。 他从饭店里走到轮胎门市这边,过来先提起一把大锤给扔出老远,瞪眼朝建东几个吼道: “故意的是吧?你们要疯啊,你看看尘土飞扬的,吃饭的都不敢过来了。” 一边嘴里骂咧咧的,一边进了屋。 他要给轮胎门市拉电闸。 这也是熟门熟路,他来拉过不止一次了。 走到电闸前边,刚要伸手拉闸,却听到旁边有个低沉的声音:“你要敢拉闸,我就把你胳膊打断。” 马逢春吓一跳,扭头一看,一摞轮胎旁边,蹲着一个人。 那话就是他说的。 那人一看就是来修胎的司机。 蹲在那里,手里还掂着一根铁撬杠。 眼神十分不善地盯着马逢春。 马逢春的手抬在空中,就不敢去拉闸了。 他干笑两声:“你来修轮胎啊,哪辆车是你的,快修完了吗?等你的车修完了我再拉。” 那个司机扑哧一笑,站起来痞里痞气走到马逢春面前:“欺软怕硬啊,我说要给你打断胳膊,就不敢拉闸了?” 马逢春脸色一僵,他想发作,可是看看司机那模样,又忍住了。 这个司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 长得牛高马大很壮实。 而且一看他那言行举止,痞里痞气的模样,就知道是司机油子。 马逢春也是街上出头露面的人,知道这些司机油子最好别惹。 以前旧社会有所谓的“兵油子”,指的是旧军队中长期当兵并沾染了恶习的士兵。 而这些司机,因为常年出门在外,也是沾染了一身的臭毛病。 社会上不是有个顺口溜嘛: “十个司机九个坏,剩下那个偷油卖。十个司机九个烂,剩下那个穷光蛋,十个司机九个骚,不骚那个是憨包。十个司机九流氓,剩下那个是发育不正常……” 说到跑长途的司机坏,也不全是冤枉他们。 因为司机常年在外,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开车的出门在外,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会遇上。 时间长了,他们只能学得一身坏心眼子,这也是被摔打出来了。 另外说十个司机九流氓一类,这也是离家久了,憋的。 反正,这些司机一旦成了油子,那就是在坏人坏事里面滚打出来的。 什么样的花花肠子都学会了。 最好别惹。 而且马逢春一看这个司机块头这么大,脾气不善,更是不想跟对方起冲突。 对方讽刺他欺软怕硬,他也不反驳,只是干笑道:“我就是嫌修轮胎的不讲究,但是不能耽误你的事儿。” 说着就往外走,司机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走到门口外边,指着那把扔出老远的大锤: “既然不想耽误给我干活,那么麻烦你把大锤也捡回来。” 这就有点过分了,马逢春回头瞪了对方一眼,没说话。 准备直接回饭店。 走了没两步,后脖领子被薅住了,司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耳朵聋了,谁让你把大锤扔那么远的,去捡回来。” 马逢春三十出头,个子不高,圆头圆脑长得挺壮实。 而且他不管到了哪里都自诩会功夫,练气功。 也确实整天打沙袋,整个人看起来比较利索。 但是今天他让那个大块头司机薅住,被人抓在手里就像提了一个土豆似的。 他作为会功夫的坐地户,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挑衅。 回头朝对方就是一拳。 打空了。 因为司机薅的胳膊伸出老长,他小矮个,胳膊也短,根本够不着人家。 连着打了两拳,够不着。 气得飞起一脚。 踢出一半又赶紧收回来了。 因为大块头司机更往上提他。 他一条腿支撑不住。 大块头司机似笑非笑盯着他,眼里闪烁着狮子一样的光芒:“再问你一句,捡不捡?” 401 国术 马逢春脸憋得通红,差点没忍住破口大骂。 但他知道骂是不管用的。 现在的问题是先让对方放开自己。 虽然对方牛高马大,但是马逢春现在已经是怒发冲冠。 即使没有胜算,他也决定跟对方较量一场。 要知道,马逢春确实是跟师父练过的。 既练过功夫套路,会打两套拳,也练气功。 只不过就像他师父说得那样,他不能禁-欲,所以很难大成。 他从小就对国术很是痴迷,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功夫高手。 自从电视剧《霍元甲》播出,以及再以后的电影《少林寺》,一下子引燃了国人的功夫热情。 这些年那些拳脚套路的书,很畅销。 马逢春从上初中的时候,就买了好几本画着一个个小人的功夫书,跟着上面学。 可惜不大管用。 后来终于打听到后边河滩里有个看树林子的老光棍,是功夫高手。 于是跑去软磨硬泡,跟老光棍学功夫。 学了三年,净是些压腿,拉伸,站桩什么的。 气功方面,就是蓄精培元,第一步先打通小周天。 拳脚套路也学了两套,打起来虎虎生风,干净利落。 什么凌空劈叉啊,空翻啊什么的,都弄得挺好。 他很有些痒痒,总想找人试试自己的功夫。 但是老光棍严令他,不准跟人打架。 他只觉得功夫已经很厉害了,不能施展出来,真是憋屈。 后来他发现老光棍的功夫也没什么可以教的了,都让自己挖空了,就不再去老光棍那里学习。 然后就找人打架。 当然,他会功夫嘛,当然打那些有挑战性的。 看起来人高马大很厉害的。 万万没想到的是,挑战了俩。 全部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无他,对方根本不跟他讲套路。 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根本不给他施展拳脚套路的机会。 这就像《崂山道士》那个故事一样,那个撞了墙的人大骂崂山道士不是东西。 马逢春也是严重怀疑自己学了假功夫。 怒气冲冲去找老光棍算账。 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居然口出狂言要挑战师父。 在他看来,老光棍年纪大了,自己年轻,灵活。 只要自己跟那俩大高个一样,上来二话不说拳脚相加,让师父没有使用拳脚套路的机会。 自己一定能赢。 没想到动起手来,他差点被老光棍给打死。 于是,打服了。 再次软磨硬泡,让师父教他真功夫。 老光棍没办法了,给他吊上一个沙袋,让他打沙袋。 并告诉他,前边学的那些,都是基本功。 要想会打人,那就得加强力量和速度训练。 至于那些拳脚套路,基本就当健身操看待。 真正跟人对打起来,讲究的就是力量和速度,眼疾手快。 马逢春打了一年沙袋,再去挑战那俩大高个,果然把对方打趴下了。 很是高兴。 气功方面,他已经像师父说的那样,打通了小周天。 所谓的小周天,指的就是位于人的前胸和后背的任督二脉。 中医的说法,人刚刚出生的时候,任督二脉本来是相通的。 渐渐长大,自己就断开了。 气功的小周天就是把断开的地方给冲开。 让丹田之气从前胸经会阴到后背然后从头顶百会穴,循环流转,这就是一个小周天。 当然,小周天还有子午流注之说。 指的是丹田气在子时和午时,其流转的方向是相反的。 比方说在子时,行气方向是任上督下。 到了午时,又变成督上任下。 今天,传统医学的经络、穴位已经被发达的电子检测技术确认。 并且发现经络确实是“活”的,是像流水一样有“走向”的。 就是说,是符合“子午流注”规律的。 马逢春练了好几年,感觉自己已经打通了任督二脉,练成了小周天。 然后在师父的教导之下,头顶碎砖,碰酒瓶子一类,已经是不在话下。 但是要想打通大周天,那就不得其门而入了。 所谓的大周天,就是丹田之气打通全身奇经八脉,十二经脉。 等到练得娴熟以后,就能够自由指挥气机到达全身任何一处。 这就是俗话说的“运气”,把丹田之气运送到某一处。 从而达到“意到气到,气到劲到,劲到势到”的境界。 比方说意念一动,丹田气就能注满手掌,手掌就可以削金断铁。 当然,光有丹田气还是不够,还要练“排打功”。 所谓“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 比方说想练铁头功,除了练出丹田气,打通大周天,还要整天用东西砸脑袋。 砸得不怕砸了,也就头硬如铁了。 铁砂掌也是这样,除了内气,还要整天用手掌在炒热的沙子里插来插去。 总而言之一句话,马逢春是正儿八经跟过师父,练过拳脚的。 也打通了所谓的小周天。 他整天能感觉到任督二脉的气机流动。 用脑袋顶碎砖头和酒瓶子那也是不在话下。 他是妥妥的会功夫。 而且自从师父给他上了力量和速度练习,让他能用功夫打人以后,就像开了刃的刀剑。 师父跟他说,要想功夫不荒废,并且有长进,唯一的办法就是: 整天跟人打架。 说白了,实战是最好的功夫老师。 马逢春听了师父的话,出徒之后整天跟人打架。 后来打得没掌握好分寸,把他打成残废。 他们全家给人赔得倾家荡产。 这一次就教训过来了。 以后他很少跟人动手。 但是为了不荒废功夫,于是到现在坚持打沙袋。 有那么一阵儿他觉得自己气感还特别强烈。 丹田发热也很厉害。 好像有望冲击大周天啊。 于是开始专心练功,并且坚持几个月不跟老婆同房。 后来把他老婆靠得见了任何一个男人都眼冒绿光。 他大周天也没打通。 后来就放弃了。 还是搂老婆实惠。 这也是他这几年基本不亲自跟人动手的原因。 就是说,他学狡猾了。 觉得自己会功夫这个名声在那撑着,比真正跟人动手更有震慑力。 可是今天,他被这个大块头司机像个土豆一样提着,实在太受侮辱了。 作为硝市街的一名坐地户,又是名声在外会功夫的。 从来都是欺负别人。 别人跟他说话都得恭恭敬敬的。 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拿捏过。 这就忍无可忍了。 在他看来,论力量,自己肯定比不过大块头司机。 所谓身大力不亏嘛。 你看看《三国演义》里边,功夫第一的吕布最高大。 其他典韦,关公,张飞等人,也都是块儿大取胜。 现在被大块头司机抓着,他完全没有胜算。 但是只要对方放开他,他可是很有搏斗技巧的。 而大块头呢,因为个子高,体重大,就没有那么灵活。 此长彼消,马逢春觉得胜算很大。 于是只能强忍着胸中怒气,做出屈服的模样:“好吧,我去捡,你放开我。” 大块头司机哈哈一笑,中气十足地说道:“说你欺软怕硬,你还不承认,这回这么多人在这看着,大家伙都看明白了吧!” 说着随手一丢,放开了马逢春。 马逢春在脖领子一松的同时,身形快速一转,回身冲着司机的裆部就是一记撩阴脚。 司机吃惊地往后一退。 马逢春还是吃亏在个子比对方矮太多,人家腿太长。 人家往后退一步,他的腿就够不上对方了。 一脚踢空了。 司机也吓了一跳。 这一脚踢上的话还不得给自己踢残了啊! 顿时大怒,俯身把他刚才扔在地上的那根铁撬杠就捡起来了,瓮声吼道:“敢来阴的,我打死你!” 老梁其实一直在旁边紧张地盯着这事。 一看事情瞬间激化,马逢春把大块头司机惹火了,这要一撬杠下去,还不得把马逢春打残了啊! 当时眼疾手快扑上来,一把抱住司机:“别打,千万别激动——” 马逢春本来还想扑上去继续施展招数的。 一看对方捡起铁撬杠。 心里就是一阵胆寒。 知道这东西敲上那可不是玩的。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可不能重蹈表侄雷云江的覆辙。 当时指着司机,嘴里放着狠话:“你个混蛋给我等我,我绝对饶不了你。” 一边说,一边快速回饭店去了。 刚走到饭店门口,一抬头,就见好多吃饭的听到动静,都在台阶那里看热闹。 其中有一群人他认识,领头的叫曹明坤。 402 珍稀品种绿豆蝇 马逢春认识曹明坤,但是跟他不熟。 只知道这混跟表侄雷云江是死对头。 不管是雷云江,还是曹明坤,其实都没放在马逢春眼里。 要搁往常,曹明坤等人来自己店里吃饭,马逢春这位老板肯定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但是现在马逢春算是输了一场,被人吓得落荒逃回。 看到台阶上好多人,鬼使神差地冲曹明坤笑了笑,好像很熟的样子打个招呼:“来吃饭啊!” 曹明坤傲娇的很,鼻孔朝天哼了一声:“真是废话,到你这里来不吃饭,难道还是来拉屎的!” 其他客人憋不住都笑了。 马逢春脸色再次涨红,恶狠狠瞪了曹明坤一眼,顾自进去了。 客人们一看战端结束,也纷纷进去饭店,继续吃饭。 马逢春回到后边,一个人坐在屋里发恨。 此时此刻,他最恨的是曹明坤。 刚刚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防备被对方怼了一下,虽然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但是,这句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饭店大老板,摧眉折腰主动跟一个小混混示好。 没想到对方不但不领情,还乘机侮辱自己。 奇耻大辱啊! 马逢春发誓,自己从此跟姓曹的不死不休。 另外就是外边噗噗嘭嘭修轮胎的声音。 他发现今天修轮胎的声音格外大,干得格外欢。 人喊马嘶的。 联想到刚才大块头司机拿根铁撬杠埋伏在电闸旁边,马逢春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今天这事是轮胎门市故意的。 人家是有备而来。 就是针对自己的。 明白到这样一个道理以后,马逢春居然气笑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区区一个修轮胎的,乡下来的,不老老实实挨欺负,居然还敢主动挑衅。 这是要起义啊! 姓梁的突然疯了吗? 平时看他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挺老实的,没想到还敢来这么一出。 分明是没摆正自己的位置。 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这是准备不想在这里干下去了——其实自从搬到这里马逢春就没想让轮胎门市干下去。 正在琢磨怎么才能找回场子。 至少不能这么便宜了那个大块头司机。 可是他手头临时凑不出几个人来。 雷云江一伙虾兵蟹将都在医院。 他自己的哥们也不少,可要想凑他十个八个,一下子也通知不到啊! 再耽搁一会儿,那个大块头司机修完轮胎就该走了。 怎么办呢? 正在苦思良策,突然听到前边很大声地吵吵起来,还伴有爆响,以及酒瓶子摔碎的声音。 这又是怎么了,谁喝醉了闹事?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马逢春站起来,恼怒地一脚把椅子踹翻,然后怒气冲冲走到前厅。 吵嚷声是从一个雅间里传出来的。 马逢春进去一看,冤家路窄。 这一桌正是曹明坤一伙。 雅间里面一片狼藉。 椅子也摔了,碎酒瓶子弄得满地玻璃碴子。 曹明坤及其手下十几个人,正把厨师和服务员围在当中。 好几个混混手里端着盘子,向他们展示菜里的绿豆蝇,看样子都恨不能一下子给厨师扣头上。 一瞬间马逢春气得恨不能上去一脚把厨师踹倒。 恨他为什么那么不小心,怎么能让菜里面有绿豆蝇呢! 可当他看到好几个盘子里都有绿豆蝇。 而且那些绿豆蝇怎么那么大个儿啊? 马逢春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大,这么鲜绿鲜绿的绿豆蝇。 泡在菜水里都难掩它们油光发亮的绿色。 这是珍稀品种啊! 最关键是,绿豆蝇都还是活的。 虽然在菜水里淹得半死不拉活,但依然挣扎着想往外爬。 逼得小混混还得时不时用筷子给它们拨拉回去。 这就不合理了。 第一,即使菜里边不小心进去绿豆蝇,也不可能每个菜里面都有吧? 第二,上来的菜是热的,即使里面有绿豆蝇,早就烫死了,现在他们都吃了一半了,怎么绿豆蝇还在努力挣扎? 最离谱的是,一个小混混手里端着那个汤碗,向厨师和服务员展示。 表示菜里有绿豆蝇是多么地令人恶心。 恶心的后果就是汤碗里满满的全是呕吐物——泛着阵阵不可描述的味道。 马逢春看了一眼,就干呕了一下,差点也跟着呕了。 这就更不合理了,即使他们被菜里面的绿豆蝇给恶心着了,最多呕吐到地上。 或者桌子上。 不可能呕得这么精确,正好呕到汤碗里吧! 不过这一点马逢春还真猜错了。 人家曹明坤手下有能人。 就有这项本事。 本来那小子基本已经被曹明坤开除了。 因为只要跟着喝酒,这小子是一喝就醉。 醉了还要站起来敬酒,两句话没说完,就“呕”一声,把桌子中间的汤碗吐得满满的。 一次这样,两次还这样。 后来曹明坤他们也看明白了,这小子明显是喝醉了还很讲究。 在呕出来的一瞬间,剩余的唯一一丝清醒让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吐到桌子上。 急切间就看好那个最大的汤碗了,于是…… 知道他这毛病以后,曹明坤他们再出来喝酒,再也不带那小子了。 不过今天有任务,任务过程中需要有呕吐物,表示饭店的菜到底有多恶心。 这就用到这小子的特异功能了。 就把他也带了来。 席间也不再限制他,尽管他放开了喝。 这小子一高兴,迅速喝醉。 没等曹明坤他们开始发难,没等展示绿豆蝇有多恶心的。 他就先知先觉地把呕吐物给吐满了汤碗。 这次序有点颠倒了啊! 曹明坤眼疾手快用一个大盘子扣住了汤碗。 因为他看到服务员端着盘子进来了。 等到服务员出去,这伙人这才手忙脚乱把准备好的苍蝇取出来,挨个放进盘子里。 然后大声嚷嚷。 等服务员和厨师进来以后,混混们做出很愤怒的样子,摔酒瓶子砸椅子的。 至此,马逢春已经确定,曹明坤等人是有备而来。 就是故意找事的。 而且十有八九,跟轮胎门市有关。 目前的情况是,曹明坤一伙人数众多,马逢春不敢把事情激化了。 于是戳戳随后进来的服务员,让她赶紧给派出所打电话。 身为坐地户,又是饭店的大老板,马逢春跟城里派出所很熟。 城里派出所的王所长一听马老板的饭店有人闹事,当即亲自带队出警来了。 派出所到了的时候,闹事的已经闹到饭店外边来了。 十多个混混,各司其职,有的端着盘子,有的端着汤碗。 出来给行人展示,表示这家的卫生条件到底有多差。 不但饭菜很脏,而且态度恶劣。 明明菜里有这么大个头的绿豆蝇,饭店还不承认。 都不能给个说法。 还推卸责任。 沸沸扬扬,路人纷纷驻足。 王所长等人下车,先跟马逢春短暂接触一下,然后就要把小混混们全部带走。 混混们不服啊,一个个嚷嚷道:“凭什么要抓我们,我们犯什么法了?”。 “对啊,我们吃饭,菜里有绿豆蝇,还不允许我们说说了?” “这么明显的东西,饭店里拒不承认他们的菜里有绿豆蝇,同志你们来看看,是不是绿豆蝇?” “太恶心了,你看看这是我们伙计呕的……” 王所长不耐烦地皱眉道:“嚷嚷什么,有话到所里去说,再不走,把你们铐起来。” 他带来的人一个个就掏出明晃晃的铐子。 这时候围观的群众当中一人说道:“王所长,我觉得还是把事情调查清楚再铐人比较好,不管怎么说,菜里吃出苍蝇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双方可以协商解决嘛。” 王所长不悦地扭头一看,说话的人他认识,叫梁进仓。 在本地搞着一个车队,跟县里的头头脑脑,包括局里领导都很熟。 王所长一愣神的功夫,马逢春走了上来。 他并不认识说话这人是谁,冷冷说道:“你知道这里面什么事吗就随便插嘴?走吧走吧别围着看了,该忙啥忙啥去。” 梁进仓左右手互换着攥着手腕子,似笑非笑盯着马逢春:“我不忙啊!” “不忙歇着去吧。” “我不累啊,不想歇。” 唔? 马逢春突然发现,对方这个动作、语气和表情,怎么好像跟自己学的? 这时候他才仔细端详端详对方。 赫然发现这个穿着普通,但是气宇轩昂的大高个,在脸型上居然跟修轮胎的爷俩很有些相似之处。 他瞬间明白了,这是轮胎门市那边的人。 这样一来马逢春更加能够确定,今天这事就是轮胎门市针对自己来的。 包括这一伙放绿豆蝇的小混混。 这时候王所长已经想明白了,梁进仓说的有道理,菜里有苍蝇这不是什么大事。 犯不上给人带上铐子押走。 最好的解决方式是饭店跟对方协商。 马逢春就是办事太强硬了,愣是不承认菜里的绿豆蝇是饭店的责任。 然后直接就报警了。 正常的处理应该是协商不成,对方巨额索赔,那时候再报警。 现在人家又没索赔,就是想让饭店给个说法。 派出所介入有点早了。 于是他对着梁进仓笑了: “原来是梁老板,今天不忙吗? 你说的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马老板,你跟他们好好沟通一下。 开饭店嘛,进去苍蝇在所难免。 关键双方都要互相谅解,大不了他们那一桌免单算了。” 说着,王所长拍了拍马逢春:“马老板,和气生财,有事好好商量,有什么问题再给我们打电话。” 派出所撤了。 马逢春有点傻眼。 这是什么情况? 403 硬气功 刚刚王所长明明已经要把闹事的小混混们带走了。 马逢春表示很高兴。 暗暗决定待会儿要去王所长那里表示表示。 没想到这个姓梁的一出现,王所长主动撤了。 马逢春瞬间弄明白两件事: 第一,这人姓梁,长得也像姓梁,不用问就是轮胎门市上人。 第二,自己仅仅跟王所长很熟,不管用的。 从刚才王所长的表现来看,面前这个姓梁的比自己关系硬。 现在面临的情况是,派出所一走,那些小混混咋呼得更欢了。 站在路边不遗余力地向过往行人展示饭店的“杰作”。 这分明就是要把饭店臭倒的节奏啊! 马逢春没办法,只好强自按捺住愤怒,问曹明坤: “小曹,有事好商量,你们不要在路边吆喝了,先到饭店里来好不好?” “为什么要进去?”曹明坤夸张地叫道,“你们饭店不承认绿豆蝇是你们的,我们只好让大家伙给评评理了!” “就算是我们饭店的问题——”大丈夫能屈能伸,可是这句话一出,马逢春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冤啊, “反正不管怎么着,你们这一桌的钱我们不要了,行了吧?” “不要钱就行了?太简单了吧?”曹明坤叫道, “现在盘子里的绿豆蝇是看到的,没看到吃到肚子里的怎么算? 你进去看看,桌子上还趴着一个恶心晕了的。 不要钱他就能醒过来吗?” 马逢春气得差点哭了。 赖人也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吧? 恶心还能恶心晕了? 没听说过。 趴桌子上那个分明是喝醉了。 刚刚他进雅间的时候清清楚楚听到趴桌子上那个打呼噜。 屋里噼里啪啦那么大动静都没把他的美梦吵醒。 马逢春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明说吧,想要多少钱?” “给多少钱也不行啊。”曹明坤一脸正气凛然地说道: “要是跟你要钱,那不成讹人了吗? 我们不是讹人的。 我们就是想让你们饭店拿出一个正确的态度来。 看看我们吃到肚子里边的绿豆蝇怎么弄出来。 屋里那个恶心晕过去的,赶紧给救醒啊! 谁想要你开黑店的臭钱啊!” 黑店? 马逢春可受不了这样的话。 他也再次看明白了,对方真的不是讹人的。 他们就是早就给自己做好了局,就是替轮胎门市报复自己来的。 就是要让自己下不来台。 人家怎么可能要钱。 眼前这帮混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难道还要让他们逼死不成? 马逢春脸色一沉:“姓曹的,不要欺人太甚。” 曹明坤一摊手:“到底是谁欺负谁啊,你意思是我们把绿豆蝇吃下去,还不准恶心,不准呕吐,是不是这样?” “想闹事是吧?”马逢春的表情开始变得狰狞: “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我之所以一忍再忍,就是不想跟你们这些小混蛋动手。 我怕一出手就会出人命。 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想当年有几个被我打残的。 既然你不依不饶,那就别怪我出手太狠!” 说着,马逢春后退两步。 啪啪啪,干净利落地打了一趟拳。 虽然只打了几招,但是一看就是练家子。 因为这几招组合招式里面,有几个高难度的动作。 比方说凌空劈腿,后空翻一类。 看得这伙小混混眼睛都直了。 大家伙从小也都是有个大侠梦的好不好! 到现在每个人也是做梦都希望自己能有一身绝世武功啊! 现在亲眼看到马逢春干净利落的招式,一个个打心底里佩服,羡慕! 甚至靡靡地想象要不要拜他为师? 马逢春一个收势,指着小混混们说道:“我还不跟你们单挑,我让你们一起上。” 小混混们有些面面相觑。 人家这么好的身手,大家上去是他的对手吗? 马逢春一看震慑很有效果,于是继续扩大战果:“不敢上了是吧?那好,我可以给你们壮壮胆,每人发一块砖头,我不动,随便你们朝我脑袋上招呼。” 说着吩咐后边的几个厨师,让他们去后院搬砖头。 砖头搬出来,一摞摞就放在饭店门口的台阶上。 马逢春上去先拿起一块,在手里掂了掂朝路边的混混们展示一下:“你们过来领砖头吧,每人一块,拿在手里就这样朝我脑袋上招呼,谁要躲是狗-娘-养的。” 说着,抡起砖头朝着自己头顶拍下去。 啪一下,砖头断为两截。 马逢春甩甩头:“看明白了吗,就这样砸,来吧。” 小混混们一个个都看呆了。 其中一个小混混忍不住惊呼道:“挖槽,硬气功啊!” “什么硬气功,铁头功。”另一个很懂行的小混混给他修正。 小混混们不知不觉就被吸引到台阶下面来了。 端着盘子的手也垂下了。 一个个用朝圣一样的眼神看着马逢春。 马逢春还在持续扩大震慑效果。 让人把落地扇拉出来,他把落地扇前边的防护网用手分开,露出一个能够伸进一根手指的空隙。 然后把风扇打开。 只见他在风扇前面扎起马步,做了几个气沉丹田的动作。 然后突然把食指伸进风扇之内。 在围观人群的惊呼声中,风扇垂死挣扎了几下,最终被他用一根手指给别住了。 这下小混混们一个个眼睛里更加亮起了小星星。 整天看武打片,羡慕那些大侠。 而且现在武术热,更是气功热。 不管是电视上,广播上,还是各种报刊杂志,专业书籍,还有出了好多录音带,录像带,都在大力地宣传气功。 早在81年的时候,我国官方的气功科学研究会就成立了。 到了86年,更是把研究会提高了一个档次,科工委的大佬任理事。 同年还成立了人体科学研究会,有著名科学家参加大会。 还有作协一位著名作家,根据他的著作拍成的电视剧都屡获大奖,后来居然也开始研究气功。 并且把他的研究成果写成一本气功方面的书籍。 一时十分畅销。 前几年播出的纪录片,说的是一位功夫卓绝的大法师,他的一指禅功夫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 世界上只有大法师一人练成了一指禅。 记录片的开头,大法师端坐运功,然后能够单凭食指撑地,整个身体慢慢倒立起来。 那种镜头,实在是看得人,尤其是年轻人,热血沸腾。 到了87年大兴安岭大火的时候,大法师的大弟子能在两千里之外发功。 动用了许多消防和武警官兵都扑不灭的大火,终于让大弟子发功,在三天之内灭了火。 这些传言,事例,把国人的气功热带得是一塌糊涂。 实在是热过了头。 就在场的小混混们,每一个都曾经跟着书本上练过拳脚,练过气功。 只不过没有名师指点,靠他们自学很难成才。 到现在也没练成一套拳脚,更没有打通什么小周天、大周天的。 万万没想到,今天突然就遇到高手了。 在马逢春一指拦停风扇的时候,小混混们看得热血沸腾。 马逢春似乎越练越勇了。 他捡起砖头,左右开弓,一块一块朝着头顶招呼。 那些砖头沾上他的脑袋,都是啪一声应声而断。 没一会儿功夫,地上一堆碎砖头了。 可马逢春好像还不过瘾。 他让厨师把轮胎门市的大锤拿来。 404 不过都是江湖套路 轮胎门市上的大铁锤,长柄,很重,力气小的都抡不圆。 厨师把这玩意儿拿过来干什么? 小混混们一看那大锤,一个个就有点心惊胆战,议论纷纷,不知道马逢春想干嘛? 有个懂行的小混混很自信的说:“他不是要砸咱们,我觉得他应该要表演油锤灌顶。” “油锤灌顶?什么意思?” “是不是用大锤砸脑袋?” “啊呀,饭店老板太厉害了这也!” “我们咱们还是走吧……”有的小混混直接想跑了。 当然,虽然是吓得想跑,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硬撑着也要看下去。 马逢春在自己头顶上一口气摞了七块砖头,扎个马步,俩手举过头顶扶住砖头。 “来吧!”马逢春大吼一声,“让这些混蛋看看什么叫真功夫!” 厨师抡起大锤,照着马逢春头顶的砖头呼的砸下去。 台阶下围观的人群轰然一声惊叫。 太吓人了! 别说头顶还顶着一摞砖,就是单单一把大锤砸下去,铁脑袋也得瘪了啊。 何况还加上了一摞砖的重量。 有胆小的妇女吓得直接闭上了眼,不敢看! 轰的一声。 大铁锤砸在马逢春头顶的那摞砖上,一摞七块砖,瞬间碎掉,纷纷掉落一地。 马逢春做了个收势,慢慢站直了身体。 面对台阶下看热闹的人群,凌厉的目光盯着那群小混混: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单挑,既然你们这么多人来找事,那就一起上。 我还每人发给你们一块砖头,随便朝我头上招呼。 好汉们,上来啊!” 上来? 开什么国际玩笑! 这群小混混一半被吓破了胆,另一半已经在摩拳擦掌兴奋地准备拜师学艺了。 碰上传说中的高手了这是。 “上来!”马逢春突然提高了音量,吓得那些小混混一哆嗦,胆小的差点拔腿就跑: “一个个混蛋,有胆量来老子这里闹事,没胆量上来跟老子打吗? 怕了吗? 怕了就老老实实跟大家伙交待,你们盘子里的苍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你们自己放进去的? 说啊!” “我来说两句。”梁进仓不紧不慢走了上来。 马逢春恶狠狠盯着梁进仓:“你想上来跟我较量较量?” “对,刚才你口口声声让大家上来往你脑袋上拍砖,我来拍。” 说着,梁进仓举起了自己手里提着的砖头。 在手里晃了晃,向马逢春展示。 马逢春的脸色瞬间有些发白。 没错,梁进仓手里晃着的就是块砖头。 不过不是正常的砖头。 而是,胖子砖。 紫油油的。 以前的时候,梁进仓承包村里的砖厂,就专门生产过这种砖头。 县城曾经用来铺过人行道。 不过后来都扒了。 这种烧成琉璃,砖头肚子往两边鼓出来的胖子砖,最大的特点就是,硬。 甚至可以说比石头还硬。 梁进仓掂着砖头笑道:“马老板,是我直接就往你头上拍呢,还是你先运气,准备好我再拍?” “姓梁的,你不要欺人太甚!”马逢春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什么叫欺人太甚?”梁进仓握着胖子砖的中间,晃动着,“刚刚是谁口口声声让人上来用砖头拍你的?” “我——我是让你们用这些砖拍我。”马逢春朝着旁边那堆砖头一指。 “用什么东西拍你,还得你指定啊!”梁进仓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意思是嫌我手里这块砖头太硬是吧? 不可能啊! 气功大师不都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的吗? 区区一块胖子砖而已,用的着吓成这样了。 你要是嫌硬,有软和的。 建东,去门市上找块软和胶皮拿来,往马老板头上招呼。” 台阶下的群众哄然大笑。 马逢春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他愤怒地指着胖子砖叫道: “功夫也得有个限度,不怕一般砖头拍头已经很厉害了。 像这种胖子砖,你就是用瓦工的瓦刀砍,都砍不破。 哪有那么厉害的功夫能顶破它!” “我要能顶破呢?”梁进仓笑眯眯盯着马逢春。 马逢春再次一愣。 他万万想不到姓梁的还会这么说。 这怎么可能! 他是内行,很清楚头顶碎砖是怎么回事。 首先,普通的红砖并不是很结实的东西。 装卸的时候如果太粗暴,都会一摔两半。 比之人的头骨来说,红砖的硬度根本不够。 这东西关键在于你敢往头上砸(在这里提醒一句,没有忽悠大师亲自指点,一般人千万不要贸然尝试)。 往头上砸,是需要技巧的。 就是在抡起来往头上砸的同时,脑袋要主动往上顶。 要有迎上去的劲头。 而你自己手上的力度要控制好,要敢于往头上砸。 如果缩手缩脚,砖头拍在头上没碎,击打力量就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你的头上。 轻则让你头疼难忍。 重则头破血流。 但是你的脑袋主动迎上去,手里拍的力度又控制得刚刚好。 找那种拍在头顶一拍即散的感觉。 于是啪一下砖头断成两截,头其实不怎么疼。 再加上以前的时候马逢春也确实练过排打功。 一开始就是用手掌在头顶拍。 后来用小木棍敲打头顶。 这里还有个讲究,什么紫檀木最好,花梨木次之之类的。 练排打还挑木头。 就是说,确实练过筋骨皮,然后头顶碎砖再用上技巧,就很容易顶破普通的砖头。 至于说胖子砖—— 只能呵呵了。 所以梁进仓扬言他能顶破胖子砖,马逢春很清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想了想:“你要是能顶破这块砖,让我干什么都行。” “干什么都行,任何事?” “对,任何事,只要你提出来,我都答应。” “那好,我没别的要求,就是感觉你饭店菜里苍蝇太多,以后你饭店关门吧,别干了。” “你——”马逢春大怒,但随即又压住怒火,“前提是你能顶破这块砖,请吧!” “看好了!”梁进仓大吼一声。 突然一晃脑袋,抡起手里的胖子砖拍在头上。 速度太快。 任何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的。 啪嗒! 一分为二的胖子砖掉落在地上。 “服了吧?”梁进仓微笑着拍了拍头顶的灰尘。 “你——你你你,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马逢春就像见了鬼一样指着梁进仓。 然后他又像抢屎吃的狗一样扑到地上,去捡胖子砖,嘴里叫着:“这块砖头你一定上锅蒸了,肯定蒸了……” 他拿着砖头在地上磕了磕,磕了又磕。 他以为会很酥,一磕就会簌簌的粉末乱掉。 可是让他失望了,断掉的胖子砖磕在水磨地面上,铿铿的,一听就十分坚硬。 梁进仓不紧不慢说道:“马老板刚刚说什么?砖头上锅蒸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把砖头上锅蒸了,就会很酥软?” 马逢春站起来,脸色铁青:“姓梁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就想跟你打个赌,现在好了,结束了,我赢了,你看着办吧。” “你唬不了我,你这里边绝对有问题,一定是你使诈,是假的!”马逢春咬牙切齿地叫道。 “输了想不认账啊?”梁进仓说道: “你认为别人的功夫是假的,我看你的功夫是假的吧? 刚才碰砖头,是不是砖头都上锅蒸了? 还有手指戳停电扇,这点小儿科谁不会。 我来表演。” 说着梁进仓冲电风扇走过去。 马逢春抢步上前拉过风扇。 一手拉风扇,另一手把风扇背面的防护网撑开一个漏洞。 放在梁进仓面前,风扇正好背对着梁进仓。 马逢春按开风扇:“有本事你来试试!” 实际用手指戳停风扇这也是个窍门。 你从风扇前面伸手戳,叶片就是一个个斜面,只要你控制好不要往里伸太长。 手指戳在斜面上,摩擦力就把风扇戳停了。 本来风扇的电机也没多大功率。 但是你从背面伸手就不行了。 因为从背面看,风扇叶片就像一把把大砍刀。 手指伸进去,秒断。 马逢春这完完全全是包藏祸心。 他就是想切断梁进仓的手指。 风扇已经开始高速运转。 梁进仓举起了手指。 马逢春嘴角不禁挑起一抹阴笑。 没想到梁进仓手指在风扇附近比划了比划,没往里戳。 “怎么着,不敢了?”马逢春趁热打铁,用激将法。 梁进仓一步迈到风扇前边来:“看我的,你闪开。” 嘴里说着,抬手朝着马逢春肩窝推了一把。 上边推,底下暗暗伸脚勾住了马逢春的脚后跟。 马逢春猝不及防被推得后退,可是一只脚被勾住抬不起来。 噗通,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 那动作,就像一个刚刚学走路的婴儿,笨拙地一屁股坐下一样。 台阶下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梁进仓随意地一抬手,戳进电风扇,扇叶一下子就被他别停了。 然后一放手,风扇又慢慢转了起来。 嚯! 小混混们这回看向梁老板的眼神,那就——别提多崇拜了。 一个个暗下决心,哪怕在梁老板面前跪三天三夜,也一定要拜他为师。 马逢春够厉害了,在梁老板手里简直成了婴儿。 梁老板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梁进仓又随手抄起那把大锤,抓了一块砖头往马逢春头顶一放:“马老板顶好了,这回不用顶七块,我先简简单单砸一块试试。” 马逢春就像怕烫着一样甩手把那块砖头扔出老远,嘴里叫着:“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好家伙,头顶垫一块砖头用大锤砸,这是准备让他脑袋开花吗? 油锤灌顶,全指望头顶好多块砖头给护着,砖头越多脑袋越安全。 就像那些胸口碎大石的,只要你别让石头压死了,胸口的石头越大越安全。 现在梁进仓拎着大锤,让自己头顶垫一块砖头,这是想让自己脑浆迸裂吗? 405 真正的特异功能来了 一看梁进仓提着大锤,攥拳怒目要砸下来的样子,马逢春吓坏了。 今天发生的所有问题,很明显都是姓梁的轮胎门市那边安排的。 就是要对他这个坐地户进行反击。 回想此前自己一次次居高临下地欺负轮胎门市。 可想而知姓梁的对自己到底有多痛恨。 就看眼前这个大高个憋足了劲要给自己一锤的劲头,这要砸上,肯定是不死带伤。 马逢春毕竟练过,身子还是很灵活的。 他一扭身,吱溜一下跑到饭店里去了。 他狼狈跑掉的样子,让围观的人群又是爆起一阵哄笑。 看到这里,大部分人有点明白过来,饭店老板刚才表演的那些功夫,十有八九应该是假的。 这群小混混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亲眼目睹梁老板比饭店老板厉害。 那可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啊! 一个个崇拜坏了。 都走上来把梁老板围在中间,吵吵嚷嚷地要求拜梁老板为师。 曹明坤却是比小弟们更明白些。 因为他跟梁老板算是认识很多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梁老板会功夫。 所以他猜想,这里边应该有什么诀窍。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悄悄问梁老板:“姓马的被吓的跑进去了,接下来怎么办?” 是啊,曹明坤手里还亲自端着一个盘子呢。 不过他们刚才看马逢春表演太入迷,盘子里好容易捉到的珍稀品种绿豆蝇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曹明坤一边请示梁老板,还着急地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诶,跑哪里去了,刚才还在里边呢——” 梁进仓只能是一头黑线。 不知道这算不算用人不当? 简直是一群废物。 让你们拿几只苍蝇,用死的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用活的? 稍一分神的功夫,罪证跑掉了! “算了算了,这就已经达到目的了,姓马的基本上元气大伤。”梁进仓说着,拍了拍曹明坤的肩膀,“你们干得不错。” 曹明坤跟众小弟很高兴。 梁进仓让大家把盘子、汤碗什么给人家饭店放台阶上。 展示完了,咱们也不能给人摔盘子不是。 “大家刚才菜里有苍蝇,没吃好,现在我带大家去大饭店,好好吃一顿。” 曹明坤等人更高兴了。 饭店雅间里还有那位极品兄弟在呼呼大睡呢,也不能把他丢下不管。 几个人进去七手八脚把他拽起来,由两个人一边一个把他架出来了。 那位功能特异的兄弟本来睡得挺好,喝醉了是不敢动的。 现在被拖出来,走了几步肚子里就是一阵翻涌。 睁开眼就要吐,巧得很,正好看到台阶上那个亲爱的汤碗了。 于是拼命一挣,扑到汤碗那里嗷嗷地呕吐。 汤碗浩浩汤汤都开始往外溢了。 梁进仓只好表示十分佩服。 看来曹明坤手底下真是人才济济,什么样的特异人士都有。 自己居然要用这样一群奇葩办事。 难道这就是“孟尝君用鸡鸣狗盗”? 带着这群特异人士来到县城最好的大酒店,请他们好好地吃了一顿。 席间,特异人士们当然踊跃报名,要求拜师学艺。 “我哪会什么功夫啊。”梁进仓笑了,“那都是些江湖杂耍。” “杂耍也行啊,你教教我们,到时候拿出来吓唬人也挺好。” “对啊,那么结实的胖子砖,你是怎么碰破的?” “姓马的说你上锅蒸了,砖头上锅蒸了就不结实了吗?” 梁进仓只好一一回答他们: “普通的红砖,如果上锅蒸了,就会变得很酥。 不管你用头碰还是用掌砍,都很容易碎。 还有江湖杂耍,用指头给砖头钻眼子,那都是把砖头特殊加工了。 至于我碰破胖子砖。 你们是没注意看,我握着砖头的中间,其实砖头早就让我用大锤给砸破了。 我把它拼成完整的拿着去吓唬姓马的。 握着中间是怕砖头自己开了——” 没等梁老板说完,这群特异人士全都抱着笑成一团。 至于那位极品的呕吐专家,大家没让他上桌。 一直放在旁边的沙发上呼呼大睡呢。 为了防止他于睡梦中醒来跑到桌上敬酒,大家连汤菜都没敢点。 马逢春在大庭广众之下跟梁进仓打赌,表示赌输了他的饭店就关门。 很明显他输了。 但是他也没关门。 饭店继续营业。 不过正如梁进仓所说,虽然不关门,但马逢春本人是元气大伤。 饭店的生意因为“绿豆蝇”事件,也有点受影响。 知道这件事的,原本想来他的饭店吃饭,也觉得恶心,不来了。 马逢春本人也十分蔫吧。 因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丢到他姥姥家了。 并且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姓梁的确实有些背景。 虽然是乡下来的,但是他也不敢再去轮胎门市找事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服了。 甘拜下风,吃那个哑巴亏算了。 相反,他认为受了奇耻大辱。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经过输了这一场之后,他也是学乖了。 发现自己以前是轻敌了,打了无把握之仗。 他想要报仇雪恨,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知彼知己。 经过多方打听,他终于弄明白了轮胎门市的后台背景。 老梁靠的,就是他这个叫梁进仓的侄子。 梁进仓有车队,很明显,那天突然来那么多豪华的大货车,都是梁进仓的车。 那名大块头司机,当然也是梁进仓车队的司机。 就是受了梁进仓的吩咐,有目的蹲在电闸旁边等着他来拉闸呢。 包括指使曹明坤一伙来抹黑饭店。 后来拆穿马逢春的表演套路,这都是梁进仓亲力亲为的手笔。 梁进仓之所以能把派出所王所长震住,是因为他跟县里那些头头脑脑都很熟。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个梁进仓手里应该有点钱,而且在县里很吃得开。 马逢春知道,一般人是很难动得了梁进仓。 难道这个奇耻大辱之仇,就不报了吗? 马逢春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他手里还有一张王牌。 那就是他还有一个亲表叔,叫张卓横。 这个表叔跟马逢春的父亲是姑舅表兄弟,是他父亲大舅家的表弟。 张卓横今年五十来岁,是农村人,也没读过多少书。 除了种地,张卓横还有个副业,是个钉马掌的。 一直就是赶集给人钉马掌。 不过近几年拖拉机等机械越来越多,农村的马啊、驴啊的,越来越少。 钉马掌的生意越来越淡。 副业不行了,光靠种地,收入也一般。 张卓横家的日子过得挺紧巴。 可是就在大前年,突然之间,张卓横出名了。 据说,他一直练气功。 而且就是在两千公里之外发功,三天灭了大兴安岭森林大火的,那位的徒弟。 练了这些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 可是到了大前年,张卓横突然就练出特异功能来了。 比方说,能够发放外气,给人治病。 一般病他还不屑治。 要治,就给人治疑难杂症。 比方说,有肾结石,他给人发放外气,把结石打出来。 得了癌症,他发放外气,把癌细胞杀死。 没多长时间,张卓横名声在外,好多有钱人,大干部,都来找他治病。 现在张卓横全家在省城住。 电视上也露过面。 报纸上也登载有他的事迹。 还有人专门给他出书,印制精美,有很多精美的彩色插页。 甚至国家的某位大佬病重,他们好几个大师,都联袂进京去发放外气,治病。 一句话,张卓横很厉害。 巧的是,这几天他正好回来探亲。 406 真真假假乱人耳目 张卓横带着老婆孩子住进省城,但是他的父母还在乡下老家。 马上就要中秋节了,他这是回老家看父母。 顺便还来县城硝市街,看看他姑。 他姑就是马逢春的奶奶。 全国知名的表叔来了,马逢春一家热烈欢迎,热情招待。 马逢春在自己饭店张罗了一桌好菜。 他故意让表叔到自己饭店来吃。 自从听说表叔回来老家探亲,他的饭店就贴上了暂停营业。 因为他知道表叔好长时间不回来,这次回来,肯定要来看看自己的奶奶,他的姑。 这不是,他就把表叔等人让到自己的饭店来招待了。 张卓横来到饭店门口,还没进去,就先看到饭店大门紧闭,门上贴着“暂停营业”。 很奇怪:“逢春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卓横以为,表侄子为了隆重招待自己,饭店暂停营业。 大概是怕闲杂人等打扰了大师的意思吧? 不过张卓横明显是自作多情了。 马逢春一脸无奈:“表叔,里边请吧,这事说来话长。” 一边说,一边幽怨的目光盯了一眼轮胎门市。 张卓横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在酒桌上,马逢春原原本本把前些天发生的事情跟表叔说了。 当然,他是不会跟表叔说,以前的时候,他老是欺负轮胎门市。 还想把轮胎门市那群乡巴佬给挤走。 把他的表侄子雷云江坑得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他也不会说。 而是颠倒黑白地诉说轮胎门市仗着自家有背景,多么地无礼霸道。 来了修轮胎的,明目张胆让车辆停在饭店门口,妨碍饭店的生意。 老实巴交的饭店老板马逢春出来让车辆往前一点,就遭到轮胎门市的疯狂报复,云云。 马逢春的奶奶八十多了,耳不聋眼不花的。 孙子说的什么老太太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听孙子让人欺负得饭店都关了门。 不由得老泪纵横。 伤心极了。 马逢春的父母兄弟等人,因为早就被马逢春嘱咐过了,这时候也表现得“气得脸色铁青”的样子。 表叔张卓横因为练的是气功,大概格外容易来气。 他不由得愤怒地问:“派出所明知道那些小痞子是故意闹事,也不管?” “派出所不敢管。”马逢春说道,“那个叫梁进仓的跟县里的头头脑脑都很熟。” “简直是仗势欺人吗这不是!”张卓横气得一拍桌子,“我跟县里的领导也很熟,是不是也可以把他们轮胎门市给关了?” “对啊对啊,”马逢春马上附和说:“表叔跟领导们的熟,跟姓梁的还不一样。 姓梁的最多就是能给领导送点礼,拉上关系。 可是表叔您呢,是领导们要求到您。 他们是求您给他治病。 要不因为他们是您老家的父母官,还轮不到给他们治病呢。 您都是进京给大领导治病的,小地方的官员哪里顾得过来。” 张卓横谦虚地摆摆手:“也没那么夸张。” 话虽这么说,但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毕竟,张卓横这属于一步登天。 说一步登天真的不夸张。 因为以前他就是个赶四集钉马掌的普通农民。 而且近几年因为社会上驴马数量的下降,生意不好,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 县城里边这个姑姑家,那可是老张家最尊贵的亲戚。 现在呢,张卓横到了京城都是贵宾。 那可是能够直接见到大干部的。 而且还在给大干部发放外气治病。 看样子,不用多少日子,他们家省城都不住了。 要搬到京城去住了。 这对任何人来说,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就是戏曲电影《屠夫状元》,一个杀猪的因为献了夜明珠,一下子成了状元。 那还是说书唱戏不过是艺术的夸张。 也比不上张卓横这一步登天的跨度大啊! 一个钉马掌的,一下子县领导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了! 那么,问题来了,他的表侄子被人欺负得饭店都关了门。 怎么办? 表叔要不要动用他的关系,给县领导说一下,给表侄子洗清冤屈啊? 马逢春一家都满怀期待,眼巴巴看着张卓横——大师。 张卓横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沉思着问马逢春:“你练气功也练了好几年,难道还不如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怎么就还能赌输了呢?” “那个姓梁的就是个骗子!”说起这个话题马逢春就气不打一处来: “当时他拿着一块紫油油的胖子砖上来的。 表叔你想啊,那块胖子砖都烧成琉璃了,比铁还硬。 要是用头碰,神仙也碰不开啊。 哪有练气功练到那种程度——” 马逢春突然闭嘴了。 他发现表叔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也让他瞬间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从第一句话就说错了。 什么叫骗子? 难道练气功的都是骗子? 马逢春对于自己练的气功,是个什么东东,他很清楚。 自己所谓的“硬气功”,可以用来表演。 唬人可以。 但是用来打人,毫无用处。 因为对自己的武力值一点帮助都没有。 对于自己所学的武术,他觉得也是这种情况。 武术套路,基本就可以当健身操看待。 实战当中一招也用不上。 还是师父让打沙袋,连力量和速度管用。 马逢春这些年的经验就是: 要想强身健体,打打太极拳,五禽戏,或者八段锦什么的,对老年人相当有帮助。 年轻人想要提高武力值,那就是练散打,练练擒拿术。 在身体的柔韧度,力量和速度方面下功夫。 其他的都是白扯。 至于表叔因为练气功练出了特异功能,马逢春作为业内人士,其实没有别人那么迷信。 他有时候认为表叔所谓的特异功能就是个骗局。 可是全国人民都那么推崇他们这一类人,尤其张卓横又是自己表叔,他肯定不会跟人说自己表叔是骗子。 只不过千算万算,就是忘了告诫自己,在表叔面前,连“骗子”俩字都属于禁忌语。 现在因为一时气愤,失言了,惹得表叔脸色很难看。 马逢春恨不能扇自己俩耳光。 他讷讷地改口说:“其实——其实像我这样半瓶子醋,没练成的用头碰胖子砖肯定碰不开,要是练得好了,到表叔这种程度的话——” “你别说了。”张卓横生气地打断他: “姓梁的指使一群小痞子来你这里闹事,你明明占理但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跟人打赌吧,还不相信对方能碰开胖子砖。 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世界上什么样的奇人异士都有。 你练不到那种程度,不代表别人练不到那种程度。” 虽然张卓横对于表侄刚才的话明确表示了不满。 现在说的话也很不客气。 可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很克制了。 毕竟作为自己家的亲戚,居然敢质疑气功的所具有的的无限可能。 在他看来,只要练气功达到一定境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气功办不到的事情。 自从79年开始的气功热,而且越来越热,到现在从上到下都已经达到几乎沸腾的地步。 社会上突然多出来太多的奇人异士。 张卓横自己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而且比起那些大人物,自己只是其中的小角色而已。 他“师父”在两千公里之外发功,灭了大兴安岭的大火,那才是奇人异士当中最厉害的人物。 至于张卓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师父,有什么时候跟师父学的气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者,师父在几千公里之外梦中相授吧! 反正,不管怎么说,张卓横作为“奇人异士说”的受益者。 对于再离谱的现象和说法,他都是不会拒绝,和反驳的。 仅仅是用头碰破一块胖子砖,如果也要否认其真实性,认为这里面存在骗局的话—— 张卓横感觉很受侮辱。 记得《围城》里面方鸿渐出国留学不好好学习,末后花钱办了个假证回来敷衍父亲。 说自己是什么克莱登大学的博士。 其实哪有什么克莱登大学啊! 巧的是后来碰上了系主任韩学愈,韩主任居然也是“克莱登大学”毕业的。 韩学愈心理素质强大,煞有介事跟方鸿渐说克莱登大学是“很认真严格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 说得那么笃定,弄得方鸿渐都居然开始相信,真的有克莱登这样一所贵族大学了。 张卓横现在就到了方鸿渐的境界。 虽然他自己的特异功能心知肚明是个什么东西,但他笃信别人一定有真正的特异功能。 他还在席上表演了“师父教的”隔空取物。 当场发功,从城北的河边抓来一条“沙里趴”。 就是一种小河鱼。 展开手掌,赫然就是一条鲜活的沙里趴,水淋淋的,还带着水草的味道。 马逢春一家全部震惊了。 对张卓横佩服得五体投地。 连马逢春这个练过气功的业内人士,也不由得有了半信半疑的感觉。 “你安排一下,”张卓横对马逢春说道: “想办法让那天那些闹事的小痞子到你饭店来。 到时候几个找我治病的县领导也过来。 我要发功给小痞子们催眠。 让他们当着县领导的面儿,把姓梁的指使他们违法犯罪的行为自动交待出来。” 哦! 马逢春当即大喜。 “好的表叔,我马上去找曹明坤那些人,就说让他们来看真正的大师表演。” 407 你跺你也麻 曹明坤收到马逢春送来的一本精美小册子,还有几张报纸。 小册子是专门宣传张卓横的。 几张报纸,是因为上面有关于张卓横大师的报道。 马逢春洋洋得意地对曹明坤说: “那天姓梁的用脑袋碰破一块砖头就想让我的饭店关门。 现在我表叔来了,他老人家可是全国闻名的真正的大师。 你通知姓梁的,不服的话就跟你们一块儿过来。 有本事可以跟我表叔再较量一下。 如果不敢来的话,以后别在我面前出现。” 曹明坤翻看了翻看那本小册子,有点吓坏了。 这么厉害的大师,居然是马逢春的表叔! 人家要挑战梁老板? 梁老板懂什么气功啊,他自己都说了,那都是障眼法。 曹明坤赶紧拿着小册子和报纸来找梁老板。 并把马逢春下战书的事情说了:“梁老板,你说这可怎么办?” 梁进仓随随便便把小册子扔在桌子上:“他让咱们都去,那就去呗,也去看个热闹。” “可是——”曹明坤胆怯地说: “他还要让你跟他表叔较量呢! 你根本就不懂气功,怎么跟他较量? 人家不但会气功,还有特异功能,分分钟就弄死你啊!” 梁进仓看着曹明坤笑道:“你怕了?” 曹明坤被梁老板盯着,不由自主脖子一梗:“不怕!” “是条汉子。”梁进仓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去了只管看着就行,大师要跟我较量的话,反正我不怕。” 到了第二天,马逢春饭店的大厅里满了人。 那些有求于张大师的县领导们及其家属都来了。 曹明坤带着十几个小弟,跟梁老板也来了。 这些县里的头头脑脑,很为自己辖区出了这样一位能人异士感到骄傲。 而且人吃五谷杂粮,哪有没有病的。 即使没有大病,难道还没有个头疼脑热,腿疼腰疼淋巴腺炎一类的小病啊。 张大师不打针不吃药,单凭发功就能给人治病。 这让大家都十分向往。 有俩年纪大的退休老干部,都专程跑到省城去找张大师治病。 现在好不容易听说张大师回乡探亲,县里的头头脑脑们都很沸腾。 都想找张大师给调理调理。 那些喜欢占小便宜的,都恨不能自己也长个绝症什么的,让大师给治好了,是不是以后就不会得类似的病了? 大家进了饭店大厅以后,马逢春就让人把饭店门关上,闲杂人等不要进来。 因为有人听说张大师回来了,饭店外面早就围得人山人海。 除了想看个热闹,看个稀奇,还心存侥幸,看看能不能也让大师给自己治治? 马逢春给县里的头头脑脑及其家属都设了座位。 至于曹明坤等人,只能站在旁边看着。 关上门以后,门外的嘈杂之声弱了许多。 张大师开始治病了。 先是给一位胆结石病人治病。 张大师让病人躺在一张临时支起的小床上,开始发放外气给病人治病。 大厅里众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大气不敢出。 张大师一边发功,一边问病人:“你肚子里有什么感觉?” “唔——好像麻酥酥的。” 一会儿,张大师又说:“要是病灶位置感觉温乎乎的属于正常,要是太烫了感觉受不了,就告诉我。” “嗯,”病人说,“温乎乎的,挺舒服,不烫。” 大厅里的人都彼此交换一下眼神,感觉张大师真是太神了。 他们在电视上、报纸上看到关于特异功能的报道,有的人也是半信半疑。 感觉太神奇了,到底是真的假的啊? 甚至有的人说,那些病人啊什么,是不是托儿? 是不是跟大师一伙儿的? 现在他们亲眼看到大师治病,而且那位病人是领导家属。 可以肯定不是托儿。 大师发功,就能让病人肚子里麻酥酥的,温乎乎的,简直太厉害了啊! 治疗了大半个小时,张大师收功。 问病人感觉。 病人似乎是回味无穷的样子: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正就是大师的气功发出来,肚子里麻酥酥的,温乎乎的很舒服,我差点都睡着了。 张大师,我的结石是不是这就打出来了?” “哪有那么简单。”张大师微微一笑,“初次治疗,其实还没开始动你的结石。 我刚刚发功,就是先加强你病灶位置的免疫能力。 任何病症有因必有果。 你长了胆结石,并不是结石的问题,而是你肝胆出了问题。 如果不解决病因,仅仅把结石打出来,以后还会长结石。 而且你结石的粒度比较大,贸然打出来对你身体不利。 我第一次发功就是先给你治疗肝胆的病因。 当然一次两次效果也不会很好。 总得治疗几次,先把病因解决了,然后再发功排石。 以后就再也不会复发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 病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张大师千恩万谢。 至于治疗费用,肯定不会当面给的。 待会儿治疗结束,他们要给张大师多少诊金,这个全看你是不是心诚了。 而且这以后他们还要多次去省城找大师治疗,肯定会多给诊金,要让大师满意啦! 接下来大师给一位患有严重颈椎病的领导治疗。 那位领导的颈椎病到了什么程度呢? 就是一旦颈椎病犯了,再也没法伏案工作,而且难受得饭都吃不下,严重时还会呕吐。 实在是太折磨人,太痛苦了。 大师让服务员用温水泡一块热毛巾。 然后把早就接好的两根电线拿来。 这两根电线上面都带电,一根零线,一根火线。 拿过一个灯泡来,两根线触到灯泡的电极上,灯泡立刻亮了。 这是给来宾证明,线上是带电的。 然后把零线夹在热毛巾的中间,放在领导的颈椎部位。 张大师就赤手捏住了火线。 现场来宾全部发出惊呼。 那上面可是带电啊,直接用手捏住线头,换了一般人不得立马电死了? 可是大师就像没事人一样,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电的存在。 他还向来宾解释,他现在通过发功,已经把电荷排到身体之外去了。 所以电不到他。 哦,原来如此啊! 马逢春适时地插嘴说: “那一年我表叔到我家来走亲戚,跟我爸喝酒喝高兴了,走的时候都半夜了。 路上碰到俩劫道的。 我表叔喝了酒,愁动弹,不愿意跟他们打。 正好路边有高压线杆子,表叔就发功把高压电引下来。 那俩劫道的一下子就给电晕了。” “那都是小事。”张大师淡淡地说,“我把高压电引下来的时候还放走了大部分的电荷,要不然的话那俩劫匪就不是被电晕,就被烧焦了。” 嚯! 是吗? 太厉害了啊! 现场来宾一个个更是对大师景仰万分了。 大师捏着火线的线头,开始对着领导颈椎处的热毛巾发功。 隔空发功一会儿,用手拍打一会儿。 现场来宾们看得心都提到嗓子眼。 因为大部分都是有文化的人,知道水是导电的。 不是常说那句话嘛,湿手不能碰电器。 湿毛巾当然是导电的,人体也是导电的。 现在湿毛巾里有零线,大师一只手里捏着火线,这样一只手拍打到湿毛巾上,不会造成短路吗? 不会造成俩人全都触电吗? 让他们惊奇的是,领导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而是脸上露出舒服的微笑。 很明显,这是治疗有效果啊! 看来大师说得没错,他发功把电荷给引到体外去了,也就不存在短路的问题了。 一番带电发功治疗结束。 领导活动活动颈椎,感觉舒服了很多。 对大师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不尽。 然后是一个领导的孙子,半大孩子,鼻炎很严重。 大师先是一指禅发功,指着孩子的眉心,问孩子麻不麻? 孩子回答说,很麻。 接着用热毛巾给孩子敷到额头,热毛巾里面夹上零线。 大师捏着火线,给孩子拍打额头,发功。 发功一会儿,撤掉电线和毛巾。 大师在孩子的鼻梁两侧揉了揉,然后突然一跺脚,大吼一声:“站起来!” 孩子吓得就像安了弹簧一样从凳子上弹跳起来。 脸都吓白了。 大师和蔼地笑了笑:“怎么样,感觉鼻子通了吗?” “诶!”孩子呼呼地喘了几口气,惊喜地叫道,“通了通了,果然是通了啊,大师太厉害了!” 噗! 旁边看着的梁进仓实在没忍住,一下子笑场了。 因为他想起后世春晚的一个小品,大忽悠那句经典的话:“你跺你也麻。” 408 伪大师是怎样练成的 就张大师治鼻炎这个表演,在梁进仓看来实在太幼稚了。 鼻子不通的时候,用毛巾热敷额头,其实就能通塞。 然后他还揉了孩子的迎香穴,这个也能治鼻塞。 最后,他猛然大喝一声,直接能把孩子的灵魂都能出窍,何况是鼻窍这个原本就通气的地方。 三管齐下,能不通吗? 只不过这都是暂时的,过一会儿神智恢复,该鼻塞还是鼻塞。 在如此庄重的气氛之下,居然有人如此不敬地发笑,所有人都对梁进仓怒目而视。 包括县领导和小混混们。 刚刚进来的时候,县领导看到梁老板也在,还热情地让他一起就坐。 但是梁进仓委婉地拒绝了跟他们坐在一起:“你们是有求于大师来的,我是看热闹的,咱们现在不是一伙的。” 当时县领导们还发出一片附和的笑声。 在看了张大师神乎其技的治疗能力之后,一种对大师的敬畏之意在县领导们的心中油然而生。 正如马逢春认为的那样,县领导们跟梁进仓只不过属于熟人。 但此时的县领导对于张大师,那就是肃然起敬,不敢稍有亵渎的存在。 当然,对大师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的,还有那些容易迷信的小混混们。 此情此景之下,梁进仓突然发笑,实在是对大师的大不敬! 于是获得了现场所有人的敌视。 张大师已经知道此人就是把表侄子欺得饭店都关了门的梁进仓。 冷冷瞥他一眼,暂时不理他。 然后继续他的治疗。 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所有来求他治病的人,他都治了一遍。 只不过,没有一个病例是手到病除的。 而是每一个病人都感觉到了效果,到要想真正得到根治,这都需要持续发功。 后续还需要再去找大师继续治疗。 好在这些领导家里条件都不错,去趟省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能不打针不吃药就把病治了,跑几趟省城也是很值的。 大家议论纷纷,一个个都很高兴。 只有梁进仓看得很明白,怪不得张卓横自从成名以来,短短时间就去省城居住。 干这一行来钱实在是太快了啊。 面前这些病人对他来说,分明就是一个个小小的聚宝盆啊。 治病结束,张大师对大家说,他要发功,给大家表演一个小型催眠术。 所谓的小型,指的是相对于他小册子上宣传的,在大礼堂的舞台上,对上百人进行催眠。 现在大厅里摆开的这十几个小混混,对于张大师来说实在是太小型了。 梁进仓自告奋勇,也要求被催眠,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张大师盯着他看了看:“你不用被催眠,你站到我身边,给我当助手。” 梁进仓站在那里摇摇头:“我不会当助手,我就想体验一下被催眠是什么感觉。” 此时此刻,大厅里的空气放佛有些凝滞。 因为大家看到张大师跟梁进仓在对视。 谁也不知道俩人这是在干什么。 但是他俩基本上能猜到对方心里都在想什么。 梁进仓知道,张大师对自己产生了忌惮之心。 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产生对大师的敬畏感。 一句话,张大师看出来了,梁进仓根本就不信他那一套。 对方不相信,那么催眠就很难成功。 催眠术就是运用心理暗示等手段,让被催眠者进入到催眠状态的一种心理暗示技巧。 这种心理暗示技巧包括如放松、单调刺激、集中注意、想象等方法,将人诱导进入到催眠状态之中。 所有做到这些的前提,就是被催眠者对大师的能力深信不疑。 也就是说,对方根本不信你,你还暗示个屁啊。 其实,气功,确切说应该是一种“意念之功”。 修炼的不是“气”,而是意念。 练气功的基本功,就是强调集中意念。 不管是把意念集中到上丹田,还是下丹田,或者某一处地方。 或者也不要把意念固定守在某一处地方,要“似守非守”,“微微渺渺”。 达到一种“静水无风,秋月无云”的境界。 也就是说,调息之前,先要静心,祛除心中一切杂念。 当达到似守非守,微微渺渺的状态之后,就开始调息吐纳,吸收天地之精华,以意聚气。 整个练习过程,就是个修炼意念的过程。 目的就是通过冥想,让自己获得某些常人所不具备的能力。 这种功夫,从理论上说,应该是有一定的道理。 为什么要说“有一腚”的道理呢? 因为生物体确实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就拿人来说,人的神经到底长在肉体上,还是长在灵魂上? 用现代医学来解释,肯定长在肉体上,神经断了还可以接。 但是某些传统的理论认为,神经是长在灵魂上,受精神力的支配。 人死了,元神出窍,神经也就一并带走了。 人体的各种功能,各种能力,其实只是自身生物体所具备能力很小一部分的外在表现。 人体绝大多数的能力,是被隐藏了,没有被开发出来。 在智力方面,一个人不管是学习,还是记忆能力等等,仅仅是开发了极少一部分的神经元。 在体力方面,比方说一个正常人托举一两百斤的东西就是极限。 但是,要是把潜力开发出来,应该说托举几千斤也不成问题吧? 比方说,孔子的老爹叔梁纥,本身就是鲁国的大力士。 进攻傅阳国的时候中了埋伏,傅阳国人突然放下千斤闸,要把鲁国军队关在城里来个关门打狗。 危急之中孔老爹一个人就力举千斤闸,而且还托举了好长时间,让大家全部撤离他才放手。 要知道那可是关城门的东西,可能几千斤都不止吧。 叔梁纥居然能扛住。 如果说年代久远无可考据的话,那么梁进仓身边就有这样活生生的例子。 那就是他二叔梁秉义。 去年二叔门市的后院突然着火。 要知道后院堆着的除了外胎就是内胎,全是橡胶制品,都是易燃品。 一旦火势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在发现后院起火的一刹那,二叔随手把地上一个橡胶大盆端了起来。 这个橡胶大盆是用轮胎翻过来做成的,里面放满水,把汽车内胎放里面找漏洞用的。 也就是说,盆子很大,一共几百斤吧。 最关键的是,橡皮盆不是铁盆,橡皮盆有点软。 俩人四只手抬都很费劲,一个人搬的话,软不拉叽,无论如何是端不起来的。 但是在看到火起的危急关头,二叔想都没想,端起橡皮盆就冲向后院。 对着起火点就把橡皮盆扣了下去。 为了救火,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等到这事过去,再让二叔去搬那个装满水的大皮盆,打死他也端不动啊。 别说端着跑到后院,端起来离地都不可能。 这些危急关头激发人体潜能的事例,比比皆是。 就像血栓病人,拴住的那一侧胳膊腿都不会动。 但是有的时候,病人躺在那里,胳膊不由自主会自己抬起来放到肚子上。 他自己却不知道。 现代医学认为,血栓病人的半身不遂,不是胳膊腿出了问题,而是神经阻断,指挥不动胳膊腿了。 人体潜能也是这种情况,不是潜能不存在,而是你没有开发出来。 气功这东西,基本就是基于这个原理,一代代人传下来的。 当然,原理是一回事,事实又是一回事。 理论很棒,要想实现,就变得太抽象了。 于是,练气功还衍生出一个词语:偏差。 古代叫“走火入魔”。 也就是说,一个练气功的练的是冥想功,说白了就是整天胡思乱想。 整天梦想着自己力大无比,飞天遁地…… 时间长了就胡言乱语,变成神经病了。 现在社会上出现的这些大师,什么样的牛皮都敢吹,被戳穿了都脸不红心不跳的。 说白了就是一群神经病。 但是因为信众颇多,于是便借机大肆敛财。 就拿刚才张大师给人发放外气治疗胆结石来说吧。 他上来就给病人暗示,他发功以后,病灶位置会麻,会发热。 说白了就是一种催眠。 病人被催眠了,想当然的就感觉到肚子里面麻酥酥的,温乎乎的。 还有治疗颈椎病,用毛巾热敷颈椎,他又拍打有揉的,肯定对颈椎病有缓解作用。 加上心理暗示,说白了也是在催眠,麻醉。 催眠术在医学上其实能给手术病人进行催眠麻醉的。 他在治疗过程中就是用催眠手法,病人肯定感觉颈椎病一下子好了。 只不过过不一会儿,他的颈椎病还是还原如初。 用气功治病,其实最好治的是神经衰弱和头疼病。 通过伪大师的催眠,以及病人自己的意念集中,不让她胡思乱想,对神经衰弱有帮助。 头疼病就更抽象了。 太多的头疼症状是找不到病因的。 但无一例外就是神经方面的原因。 通过伪大师的催眠,达到一种精神治疗的效果,能治好一部分头疼病。 其实任何一种药物,哪怕你是用淀粉做成的,其治疗效果也能达到百分之三十以上。 这就是现代医学所谓的“安慰剂”。 安慰剂其实没有药,只是欺骗病人说,这是药。 病人觉得自己服药了,病居然真的就好了。 对于这些原理,具有后世记忆的梁进仓比眼前这位钉马掌出身的“大师”懂太多了。 这种居高临下碾压的气场,让张大师不由自主胆怯起来。 409 关键是没有底气 张大师跟梁进仓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也练功?” 梁进仓淡淡一笑,瞥一眼马逢春:“你的亲戚应该知道,他说胖子砖没有人能顶破,我就能顶破胖子砖,请问张大师您,能顶破胖子砖吗?” 张大师摆摆手:“顶砖,碰石碑,那都是初级功夫,我早已经进入另外的境界。” “要不然大师今天表演个初级功夫给各位领导看看也行啊。”说着,梁进仓做出就要去拿胖子砖的模样。 张大师赶紧一把拉住他: “今天什么都不表演了,一下子治病太多,有点元气不足。 本来还想给大家表演小型的催眠术,但是因为你练过气功,有气场。 我元气不足,你的气场对我有影响。 我怕发功催眠的时候效果不好。 所以,对不起了各位领导,今天就到这儿吧。” 那些领导,尤其是领导家属们见大师这样说,纷纷说道: “对啊对啊,大师今天一下子治了这么多人,肯定累了。” “别表演了,大师您还是休息一下吧。” “让大师休息……” 于是,让马逢春无限期待的催眠会,就这样无疾而终。 马逢春跟梁进仓打赌输了,本来应该关门,可他耍赖,一直营业。 知道表叔回来了,这才关上门来卖惨。 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表叔身上了。 希望表叔能出头,把梁进仓给制服。 然后他又能压在姓梁的头上拉屎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表叔好像对梁进仓很忌惮的样子。 散会以后,表叔还专门把梁进仓拉到里面的房间,也不知道跟他单独谈了些什么? 其实,张卓横就是想探探梁进仓的底儿。 想探探他到底对这一行知道多少? 进了密室,张卓横单刀直入地问梁进仓:“你练的是什么功?” 梁进仓一笑:“天地功。” 哦,张卓横若有所思的模样。 想了想:“你师父是哪位大师?” “天地。” 张卓横再次沉默。 没法不沉默。 因为梁进仓就是故意扮演话题终结者。 张卓横发现自己探不出什么了,只好准备结束谈话:“你气场很强,好好练练,很有前途。” “谢谢。”梁进仓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不过我有句话劝告张大师,有些病可以治,有些病不可以治。 你懂我的意思吗?” “……”张卓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练成了特异功能这事,张卓横谎言说久了,自己都开始相信了。 虽然他心底深处知道这都是障眼法。 也就是说,他都要求自己对自己的特异功能深信不疑,更不可能跟任何人承认自己的能力是假的。 别说单凭梁进仓这么几句话,就是当场给他揭穿,他也绝对不会承认能力有假。 会找各种理由为自己圆谎。 毕竟,这可是饭碗,是比生命都重要的饭碗啊。 梁进仓说道:“据说你们好多大师进京组成了一个医疗小组,给大干部治病。 你们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不过你别忘了,你们那位胜老弟去年的时候,从瓶子里变药丸子,根本就没变出来。 这事都上报纸了。 别以为人人都那么好骗。” “你胡说!”张卓横的脸色发白,“他那是失手了。 他的特异功能很厉害,我们都知道。 领导也亲自检验过的。 要不然能破格选拔到科研所? 他才是真正的大师。” 梁进仓冷笑一声:“真正的大师还没出世呢。 你看着吧,等那位大师出来,你们这些所谓的大师都成了小虾米。 你知道人家能厉害到什么程度吗? 他的父母都是他造出来的!” 张卓横一脸愕然,不禁说道:“哪有那样的道理!” 梁进仓笑着摆摆手,似乎不愿意多说:“最后给你指条明路,攒俩钱,还是出国忽悠外国人去吧。” 说完,就结束谈话,顾自走了。 留下一脸愕然的张大师。 马逢春见表叔出来,还是不死心啊,想问问表叔到底能不能给自己出头,把那个姓梁的给制住。 没想到表叔给他建议说:“逢春啊,刚刚我给你看过了,你饭店这个位置处于臣位。 轮胎门市刚好占了主位。 再说你也是练过气功的,梁进仓的气场比你强太多了。 你被他死死压住了。 所以我建议你要想饭店继续开,还是挪个地方最好。” 这话好悬没把马逢春鼻子气歪了。 自己这个表叔什么时候改行了? 不练气功了? 改风水大师了? 马逢春的心里简直比吃了屎还难受。 精心准备的卖惨,停业,一来二去,白白损失了大笔钱财。 因为停业对自己的生意也造成影响。 所谓的大师对自己一点忙没帮上。 反而让自己好大损失。 马逢春现在心里就会念叨一句话:骗子,大师都是骗子。 大师潇洒地离开了,挥一挥衣袖,不留一片云彩。 马逢春的饭店只得重新开始营业。 虽然很憋屈,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不是梁进仓的对手。 也就是说,不服也得服了。 从此,他再也不敢再欺负轮胎门市。 哪怕偶尔轮胎门市很忙,来的车太多,有的车不知道规矩,停下的时候占了饭店那边一部分地盘,马逢春连个屁都不会放。 至于说给轮胎门市定规矩,不让放开手脚干活,不让饭点儿补胎一类。 那是再也不提。 见了老梁诸人,马逢春基本上就是眼神游离的状态。 作为骄傲的坐地户,让他主动向乡下人低头,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要想再趾高气扬,他已经没了底气。 所以只能眼神游离。 梁进仓也嘱咐过二叔,见了马逢春,甭理他。 这混蛋要还是屡教不改,还要找事,那么就彻底让他的饭店关门。 二叔对大仓的话,那当然是言听计从。 凡是侄子说的话,都是对的,凡是侄子嘱咐过的,必须严格执行。 随着侄子的长大,随着侄子能力的提高,二叔原先那种高高在上的封建家长做派,荡然无存。 不但事事都听侄子的,而且心底里还在开始以侄子为荣。 为自己有这么一个能力超强的侄子而骄傲。 你想啊,乡下人到县城来做买卖,从来都是低声下气,被坐地户欺负。 什么时候听说乡下人还能反过来把坐地户给欺下的? 但是今天,他们老梁家就做到了。 这是老梁家的骄傲,也让建东他们体验到了在城里可以放开手脚,扬眉吐气的干活,做买卖的感觉。 这倒不是二叔他们想要欺负人,而是找回了做人的尊严。 这以后他常常跟侄子感慨:“一开始来到县城开门市,我其实就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情。 我知道进了城不好混。 我没跟建东说,就在我一个人心里想,要是进了城混不下去,大不了再回老家种地。 可是现在有你给撑着,你二叔开始感觉扎下根了。 现在门市的生意越来越好,挣钱越来越多。 我想把家里的地包出去,让你二婶和建东媳妇他们都搬来。 反正俺家你那几个弟弟妹妹都上学,放了学到门市住就行。 你二婶和建东媳妇来了,就给我们做饭。 俺爷几个也能吃点热乎饭。 你觉得怎么样?” 大仓笑了:“二叔,其实你早就应该让俺二婶他们进城了。 你就是太保守。 原来你心里还留了退路,一直想着混不下去回老家啊。” 二叔惭愧地说:“谁让咱们是乡下人呢,心里没底儿。 这下好了,以后都进了城,一家人在一块儿,省得老是来来回回跑。 也方便了。 就是逢年过节,上你小姑家出门,都近便多了。 哈哈。” 大仓一笑:“怕是更远了吧。” 唔? 二叔一愣:“大仓你什么意思?” “过了年,俺小姑的厂子就要搬到沪海去,你说远不远?” “那么远?”二叔大惊,“那么大的城市,你小姑去了,会不会让大城市的人欺负?” 410 富贵起义了 在二叔的认知里面,越大的城市越是不好混。 小小的县城,就在自己家门口,进城开个门市做点生意,都这么难。 这要去了大城市,那还不得比登天还难啊! 二叔十分不理解小姑的决定。 “你小姑在县城干得好好的,厂子效益那么好,你小姑父有那么好的工作。 日子过得够好了,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去开厂子呢? 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大城市不是那么好闯的。 大仓你就没劝劝你小姑?” 大仓笑道:“让小姑把厂子开到沪海,就是我的主意。” “你怎么能给你小姑出这样的主意呢!”二叔不高兴地说: “你小姑的厂子能干到那种程度咱们已经很满意了。 去大城市开厂子未必就比在县城好。 你小姑父在电力局上班,你小姑一下子跑到南方,一家人就分开了。 还有你爷爷奶奶,咱们一大家子人,都在老家,单单让你小姑一个人上南方。 你爷爷奶奶也会想她。 再说,孩子呢,孩子是在县城上学,还是带着去南方? 方方面面的困难太多了。 反正,我不同意。 你爷爷奶奶也不会同意。 我觉着你小姑父肯定更不同意,对不对?” “对。”大仓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开始的时候小姑父确实不同意,但是现在同意了。 再说这又不是走了不回来。 就是去创业,只要站住脚了,小姑父也可以调到沪海去上班嘛。 那样一家人不还是在一起。 你当初把家里老婆孩子一扔,只带着建刚来县城,跟小姑不也是一样。 现在让俺二婶她们都进城,时间长了在城里买房子,这不就变成城里人了。 小姑站住脚,小姑父的工作调过去,这不就变成沪海人了!” 二叔不说话了。 虽然大仓说的有道理,但他内心还是一万个不同意,就是感觉困难太多。 最重要的,是替妹妹担心。 不管是做父母的,还是做哥哥的,其实真的不在乎儿女或者妹妹能干出多大事业。 长辈要的只是平平安安,安安稳稳。 身心俱安,是长辈最想要的。 二叔记得自己小时候,老是听爷爷说一句古话:“有父母在不可远游。” 就是教育后代子孙,孝顺父母最好的方式就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别整天出去胡窜窜,让父母担心。 其实这句话的完整版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就是说实在需要出远门了,必须要告诉父母自己去了哪里,以及大约的归期。 之所以孔子要说这样的话,其实还是反映了广大为人父母者的心声。 额,当二哥的也有这样的心声。 他以自己来到县城这些年的血泪被欺史,向小妹现身说法,展示出外求财的种种不易。 希望小妹能够知难而退,老老实实在县城开着效益不错的厂子,过小富即安的生活算了。 对于二哥的意见,小妹表示理解,也感到很温暖。 但是,有意见你也只能保留了。 为了冲出去,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厂子,小妹已经准备了好几年。 如果不是大侄子让她厚积薄发,梁秀香的厂子至少开到省城去了。 同时让大仓忽悠着去沪海的,还有富贵。 梁家河建筑队之所以能够在县城扎下根,越干越大,建筑队里面这个三号人物田富贵功不可没。 田富贵天生就是干建筑的料。 或者反过来说,上天创造了田富贵就是让他来世间干建筑的。 他文化不高,但是对于建筑方面的技术,几乎就是天才。 从一开始的搬砖、和泥,然后砌砖,后来管施工。 任何工程到了他手里,那就是成了放心工程。 偏偏他那个在当年建筑队第一漂亮,却并不妨碍虎背熊腰比较野蛮的老婆,孟凡花,也是个建筑天才。 孩子摘了奶,孟凡花把孩子扔给公婆,就立即归队。 毕竟建筑工还是很来钱的。 本来她就是建筑天才,加上男人是个天才中的天才,耳濡目染,她更是天才了。 于是几乎成了建筑队上的第四把手。 前四名让他们两口子包揽了两个名额。 队长和会计感觉到了危机。 他们感觉总有一天,梁家河建筑队要让这两口子给夺权了。 想要把两口子的权力削减一些吧,建筑上的活儿现在离开他们两口子根本玩不转。 最关键的是,现在建筑队上所有的技术骨干,都对富贵两口子唯命是从。 队长和会计渐渐给晾起来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队长就是个老瓦工出身,自从富贵能挑起大梁,老瓦工乐得清闲享福。 会计呢,根本就不懂建筑。 当年只不过因为他是肥田村长的亲支近派,于是派到建筑队当会计,算是个轻松活儿。 也就是说这些年来,队长和会计就像远离战场的朝堂。 而富贵和队里的技术骨干们就是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 大家肯定只听富贵两口子的。 等到队长和会计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富贵两口子已经功高盖主,大权独揽了。 队长和会计当然不甘心一二把手被架空。 狠了狠心削减了富贵两口子的权力,扶植建筑队里另外两个技术骨干。 他俩就是想来个温水煮青蛙,想一点一点削减富贵两口子的权力,然后慢慢把大权拿回来。 但是队长离开建筑的技术中心太久,会计一直不懂,他们一下子插手工地的事务太多,这就跟富贵出现了冲突。 队长和会计跟富贵两口子的矛盾开始升级。 经过一次有一次的矛盾冲突之后。 富贵两口子终于做出一个最终决定,离开村里的建筑队,自己出去支摊子单干。 两口子一走,带走了队里绝大部分的技术骨干。 梁家河建筑队一下子元气大伤,稍微大一点的工程都接不了。 富贵两口子还算仁义,出来单干也不在县城干了,而是去了市里。 没几年,富贵的建筑队就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他的建筑公司在市里干得也是风生水起。 现在大仓要帮助小姑去沪海建厂,他希望富贵把队伍拉到沪海,在沪海大干一场。 第一个活儿当然是给小姑建厂。 并且告诉富贵,不用等这个厂干完,下一个工程肯定就已经排上了。 因为现在已经是90年,4月18日,国家正式宣布开发开放海东,在海东实行经济技术开发区和某些经济特区的政策。 只要你的建筑公司承揽的工程质量有保证,口碑有保证,那么你就会有一个接一个干不完的大工程。 其实大仓有些话现在还不便说。 那就是富贵在沪海发展好了,下一步等房改以后,他就可以开始自己拿地,开发楼盘了。 一开始的时候,富贵两口子对于大仓让他们去沪海发展的建议,有些犹豫。 因为他们的建筑公司在市里干得挺好,这已经让他们感到很满足了。 还有就是去南方最大的城市发展,两口子毕竟有些底气不足。 大仓也不强求,只是让他们两口子跟着去沪海参观参观。 411 不敢认了 海东开发,大仓自己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斥巨资拿了一大块地,要在沪海成立自己的物流总部,工贸公司,以及半导体研发基地。 富贵两口子跟着大仓和小姑等人来到海东。 当他们两口子看到一个项目从申请、审批、拿地,到开工建设,原来旷日持久十分复杂的程序,在海东却是以令人无法想象的效率迅速进入开工建设。 看到开发区到处都是热火朝天开工的场面。 两口子情不自禁热血沸腾了。 他俩干了这么多年建筑,他们早已习惯于在脑海中,把一块块荒草丛生的空地想象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他们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地方就是一个崭新的繁华都市。 而这个过程,肯定是他们这些建筑工人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这么大的地域,源源不断开工上马的项目,还愁没有活干吗? 此情此景之下,富贵两口子还有什么可说。 当然是立马下定决心,集结精干力量,先期来沪海发展。 等到把市里的工程全部干完,就结束市里的业务,一心一意来沪海发展。 当然,他们也不是不知道,从熟悉的地方突然来到陌生的大城市,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 可是创业嘛,就是必须要克服千难万险才能最终成功的。 首先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来到沪海以后,再也不会有老家那样便宜的劳动力了。 即使自己的人马全部是从老家带来的,工资水平也必须要大幅度提高,也就是人力成本要大幅度提高。 可是,这就像你从一辆驴车换成一辆马车一样。 虽然一匹马比一头驴吃得多,还得加料,饲养成本增加。 但是,马车带来的效益,其实小小驴车能够比得上的。 同样的问题,对于小姑梁秀香来说,也是一样。 对于她这些年培养起来的技术骨干,她不但要大幅度提高薪资,还要承诺在将来解决骨干们的住房,以及家属的安置,还有孩子上学问题。 其他一般工人,愿意跟着去的,表示欢迎。 不愿离家的,可以留在县城的老厂。 不过厂子的主要业务和技术骨干都去沪海了,老厂也就只能保留一部分粗加工、技术含量不高的项目。 发展前景一般,薪资水平在未来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对于这些技术不高,没有什么进取心,温饱足矣的工人来说,只要不失业,这已经很好了。 偌大的一个厂子要搬去南方,肯定要有方方面面,这样那样的困难。 好在有一个便利条件,那就是运输的问题不用犯愁。 大侄子的手里什么样的车辆都有,可以优先随时调配。 这些日子,大仓忙里偷闲,就帮助小姑筹备厂子的搬迁事宜。 海东那边,富贵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开工了。 这天,梁进仓刚回到车队,石国良就把他叫住了:“仓弟,有个人找你,来好几趟了,你见不见?” 梁进仓有些奇怪地问:“谁找我?什么叫见不见,要是找我有事,让他过来就是。” 石国良自从当上车队一把手,也不是他官大自奸,而是因为压在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让本来就像个猛张飞的老石更加不苟言笑。 他拉着脸说:“就怕你不愿见他,是吴新刚。” “他?”梁进仓更加奇怪了,“他找我干什么,还好几趟了?” “他想走你的后门,跟着机械厂去沪海干活。”石国良说道: “他一开始是来找我,想让我帮他问问。 我直接拒绝了。 说实话,我对这小子印象不好。 没错,以前他是跟我学车了,可他根本没把我当他师父,我更不承认他是我徒弟。 后来他们爷俩承包木器厂,小人得志,把我和老孙挤走了。 这都无所谓,我能有今天还多亏他们爷俩把我挤出来呢。 就是当时老孙鼓个大包差点完了,这一点我不想原谅姓吴的。 没想到吴新刚脸皮真厚,现在还好意思来求我。 进了门就叫我师父,我都替他害羞。 没想到他脸皮更厚的是,被我拒绝了,他又想找你。 我以为说你不在,也不经常来,他就不来了。 没想到这几天就像疯了,几乎天天来。 我就是想问问你,要是不想见他呢,明天我就让大门上把他挡在外面。 不让他进来了。” “找我找的有点像是疯了?”梁进仓笑了: “不至于吧? 他跟我关系并不比你好多少。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他跟我还是仇人呢。 他姐姐勾引姓钟的,差点没把俺表姐姐给害死。” “那就别见他,见了反胃。”石国良干脆说道,“我告诉大门上,明天再来把他赶走。” 俩人正说着,只见门卫带着吴新刚过来了。 现在他们车队上,光门卫就有一个班。 而且还全是退伍兵。 别看只是小小县城里面的一个车队。 名义上是车队,其实除了车队,还具有物流、仓储等各种功能。 而且规模相当大。 这还只是外表。 暗中,这里其实是梁进仓整个物流网络的中心。 里面除了跟物流相关的产业,另外还有梁进仓的两个实验室。 光是这俩实验室,就独立圈出一个院子,占地面积也不小。 而且安保级别最高。 车队里招的这些门卫,都是身材魁梧,身手矫健的退伍兵。 薪资高,忠诚度也高。 整天一个个精神抖擞,并不输在部队时候的气势。 吴新刚身高一般,而且看起来精神并不是很好,而且穿一身脏兮兮的工服,上面还有勾破的三角洞。 这种形象跟身材魁梧、精神抖擞的门卫一起走来,只能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让吴新刚显得很猥琐。 更让梁进仓很感慨。 昔日多么意气风发的木器厂大太子啊,今日怎么感觉如此落魄的样子? “我让他直接走吧。”石国良轻声说了一句,就要迎上去让门卫把吴新刚带走。 “良哥。”梁进仓叫住了他,冲他微微摇摇头,“算了,他应该是有难处,我问问他什么事吧。” “你啊,”石国良瞪了他一眼,“就是妇人之仁。” 说完,不再理他们,顾自转身走了。 “诶,梁老板!”隔着老远,吴新刚就扬起手跟梁进仓打招呼。 等到了近前,看清楚了吴新刚的全貌,梁进仓居然有种不敢相认的感觉。 吴新刚也是63年属兔的,跟梁进仓一样大,今年27岁。 可是梁进仓相信,如果让第三个人看,自己跟吴新刚最少相差五岁。 吴新刚不过才27岁,到了后世这才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年纪。 可此刻的吴新刚,眼角都有鱼尾纹了。 而且一张脸都有些显得沧桑。 吴新刚已经早早地就伸出了手,热情地要跟梁进仓握手:“梁老板,可见上你了,你现在是大老板,见你一面不容易啊!” 这话吴新刚说得很真诚,绝对没有一点的讥讽之意。 看得出,他真的发自内心地把梁进仓奉为大老板。 不管是说话,还是他的态度,都极其的恭谨。 甚至,还有些谄媚。 梁进仓伸手跟他握手,不知为何居然鼻子有些发酸。 因为他感觉到了吴新刚的手十分粗糙。 一看就知道这是劳动人民的双手。 很明显,这些年吴新刚很能干。 不管从形象,面貌体征,还是态度,眼前这个吴新刚都让梁进仓有点不敢相认的感觉。 刚刚远远的走过来,一眼就认的那是吴新刚。 可是走到近前,梁进仓都有点怀疑这个吴新刚是假的。 这跟多年前木器厂那个大太子,真的真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你找我,有事?”梁进仓问他。 “我想来求你个事,”吴新刚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走你的后门来了。” 412 他已经知道来了当年之事 梁进仓心里暗暗叹口气,怪不得良哥说自己是妇人之仁。 按照以前吴新刚的所作所为,他混不好也是活该。 可是为什么自己一看到昔日的大少爷变成这副形象,心里就替他发酸呢? “什么求不求的,到我办公室坐坐吧。” 到了梁进仓的办公室,吴新刚的表情有些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梁进仓让他在沙发上坐下,他也显得很局促,最大的感觉好像惭愧自己身上脏。 害怕把梁老板的办公室给弄脏了一样。 其实,梁进仓虽然有钱,但他从来不是那种奢侈的人。 回到村里,跟以前那个大仓完全没有区别。 不管他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当今社会标准的农村青年。 只不过他的车队如此大的规模,而且是暗中操控着全国那么大的物流网络。 他的办公室功能相当齐全。 不奢侈,但是在县城的单位来说,也算是宽敞豪华了。 也就由不得吴新刚不局促。 小秘书进来泡了茶。 一股淡淡的清新味道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 吴新刚诚惶诚恐,赶紧伸手去接秘书递过来的茶杯,都有点跟人家的手撞上的感觉。 梁进仓随意地坐在吴新刚对面,对秘书说:“你忙去吧。” 吴新刚盯着面前这杯茶,有些略微出神。 梁进仓人世沧桑,从自己进木器厂到现在,不过九年的时间,吴新刚就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而吴新刚,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感慨。 1981年的秋天,梁进仓刚进木器厂的时候,哪里会放在吴新刚这个大太子的眼里啊。 他当时只不过就是下边村里招工进来的学徒工而已。 跟厂长的儿子,在身份上那可是天地之别。 可只不过就是九年的时间,俩人的身份就颠倒过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昔日厂长的公子,现在穿着脏兮兮的工服,就是个廉价的劳动者。 而当初那个乡下的学徒工,人家成了大老板,拥有眼前如此大的产业。 别的不说,就看门口那威风凛凛的门卫,吴新刚在人家面前都自惭形秽。 可是说句不好听,把他比得自惭形秽的门卫,只不过是梁老板手下的看门狗而已啊。 “你现在哪里上班?”梁进仓看吴新刚穿着工服,看起来应该是在某个厂子上班。 “我不上班。”吴新刚抬头,赶紧说道,“我和我爸在县城开了一个家具门市。” “哦,挺好。” 吴新刚有些惭愧地苦笑:“还是干老本行。” “老本行就挺好。”梁进仓说: “现在条件好了,不管是结婚还是搬新房子,都要买最好的家具。 想想咱们以前木器厂的时候,那时候兴三大扇。 后来兴起了带穿衣镜的。 现在我见市面上,又兴组合厨了是吧?” “对。”吴新刚老老实实地点头说,“现在的姑娘都任性了,买不上组合厨不跟你结婚。” “不过说实话,我不喜欢现在的组合厨,太大,太麻烦了。” 所谓的组合厨,就是由各种功能的厨组合起来,摆满整整一面墙的厨。 组合起来,宽度跟一面山墙一样宽,高度到顶棚。 这套厨子里面,有放被窝的,有挂衣服的,中间也有带写字台功能的区域,还有带化妆镜的区域。 一句话,就是集各种功能于一体的这样一套厨子。 买这样一套厨不便宜,价格在一千左右。 是现如今最流行的东西。 那些结婚的,除了实在买不起的,都要根据房间大小,量身定做一套组合厨摆放在新房里面。 不过梁进仓知道,像这种款式又大又笨的组合厨,流行不了几年。 应该说从流行起来到没落,不超过五年,因为粗笨不实用,很快就被低组合给淘汰了。 而且从工艺上来说,现在的组合厨基本上就以贴面为主。 除了贴面,还有各种装饰性的封条什么的,显得很花哨。 等到低组合流行之后,那种贴面的板材就不再流行。 而是从南方传过来,给家具上一种玻璃钢漆。 这种漆的味道很大,可以说,从那以后,有毒的漆料开始进入人们的生活当中。 不过,这些话梁进仓是不会跟吴新刚讨论的。 他只是忍不住妇人之仁地劝告吴新刚,组合厨这种家具,可以说比较值钱,最好是只做定制。 不要没事的时候做出标准的现货来,等人来买。 其实他只是不想在流行过去之后,吴氏父子手里又压住了好多套卖不出的组合厨。 吴新刚虽然不知道梁老板早就知道流行趋势,但他知道梁老板这样的劝告是诚心诚意地为他们好。 他感激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不会在手里压货。 也不瞒你,我们也压不起。 不怕你笑话,自从那年承包木器厂亏了,我们家欠下一屁股债。 到现在我们还没还完,以前的债现在还有。 当时欠下那么多债,整天去要债的。 后来还是我大姐和二姐看着我家再这样下去,我爸就要被逼死了。 又帮我们筹了一点钱,帮我们爷俩到县城开了一个家具店。 不管怎么说,我爸也是老木匠出身,他技术还是很好的。 我这几年,跟着我爸也学出来了。 反正就是惨淡经营。 挣的钱除了留下一点生活,其他的都还债了。 能挤出一点是一点。 可债务也才还了一半。 当初就是欠的太多了。” 说到这里,吴新刚的脸上有些惨然。 显然,当年承包木器厂亏了,给他造成了很大伤害。 在他看来,可能要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努力还债了。 梁进仓安慰他说:“不管怎么说,欠债这事,毕竟还一点少一点,越来越少,看得出来你挺能干的,过几年不就还完了嘛。” “我不想跟我爸在这里干了。”吴新刚再次抬起头说,“我来找你,就想走你后门,去机械厂干。” “去我小姑的机械厂?”这就让梁进仓很意外了。 小姑的机械厂效益好,工资水平在整个县城来说,那是最高的。 但是,毕竟机械厂都是技术工种。 吴新刚到现在为止,学的就是木匠,对于机械厂的活一窍不通。 他要是进了机械厂,也是需要从学徒开始干起。 对于一个学徒来说,工资高不到哪里去。 比起吴新刚现在跟他爸开家具门市,肯定差不少。 刚去当学徒,挣的工资别说挤出来还债,可能连生活都有点不够吧。 “对!”吴新刚重重地点头说,“我听说你小姑的机械厂要去沪海,我想报名也跟着去沪海闯一闯。” 哦! 梁进仓点点头。 跟着去南方的大城市干活,这确实是个办法。 但是对于吴新刚根本就没有技术基础的来说,就是去了沪海,仍然是学徒工资。 而且到了沪海,消费水平高,花的也多啊。 逢年过节也得回家看看吧,加上来回路费什么的,还赶不上留在老厂干呢。 其实说白了,梁进仓觉得吴新刚现在的状况,突然改行有点不靠谱。 或者根本就不可行。 “你想进我小姑的厂子,只要你愿意好好干,我可以给你说说。”梁进仓斟酌着说道: “可是我觉得,你近几年来说,还是挣快钱最好。 要是改行的话,去了机械厂,等到你技术学出来了,可能不是一年半年能办到的。 刚进厂学徒,工资不高。 比你开家具店挣得还少。 我觉得你改行的话——应该是改不起吧?” “改不起我也得改。”吴新刚态度坚决地说,“干什么无所谓,我其实就是想去沪海,只要能去那里上班就行。” “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吴新刚再次抬起头,盯着梁进仓: “以前我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原来最早的时候,你和黄秋艳订过亲! 我现在就想问你一句,当初为什么要跟她散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吴新刚就像换了一个人。 有点声色俱厉的味道。 再不是刚来的时候那种畏手畏脚。 让梁进仓似乎再次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木器厂大太子的形象。 413 骗子,女人都是骗子 有那么一秒钟,梁进仓怀疑吴新刚是不是听到了有关于自己从前跟黄秋艳的流言。 他这是要找自己寻仇来的。 这倒不是梁进仓格局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因为吴新刚突然提出自己曾经跟黄秋艳订亲这事,然后整个人的状态就变了。 刚进来时诚惶诚恐,对梁老板各种赔着小心。 但是一旦说到梁进仓曾经跟黄秋艳订过亲,眼里立刻闪过一道掩藏不住的凶光。 整个人的态度也瞬间变了。 如果把刚进来时候的吴新刚比作一个瘪了的气球,那么此时此刻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充满气的气球。 不过梁进仓很快就否定了吴新刚来寻仇的猜想。 因为他看到吴新刚充满气的状态,只不过保持了几秒,然后又瘪了下去。 恢复刚来时候的状态。 再者,他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来找自己,而是想求石国良帮忙。 石国良不伺候他,他才转而要找自己的。 最重要的是,自己当初跟黄秋艳订亲,是在她跟吴新刚认识之前。 况且,自己因为订亲损失惨重,被黄秋艳摆了一道。 这点事儿,总不能让别人以此为蓝本,编造出什么不堪的爱恨情仇来吧? 见梁进仓陷入沉思,吴新刚继续问道:“能不能跟我说说,当初你们为什么散了?” “额,这个——”梁进仓犹豫了一下。 对于这件事深层次的实情,他肯定不能说的。 亲事散了就是散了,不是她不同意就是我反悔了,这个理由是好找。 关键的问题是,梁进仓看到吴新刚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眼里的仇恨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痛苦。 明显的,深深的痛苦。 这让梁进仓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说自己反悔了,还是说黄秋艳的问题呢? 其实他不知道哪种说法对吴新刚更有利,就是说哪个说法不会给吴新刚带来伤害? “当时就是媒人介绍,一开始相亲的时候双方都比较满意。”梁进仓斟酌着说: “可是订亲的时候来县城买包袱,俩人发现一些事商议不上来。 就是不对脾气。 过后没多少日子就散了。 彩礼她也退了。 就是几天的事,很仓促。 那时候的人老实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连手都没碰,就是她真正长什么样儿,我都没敢看。” 梁进仓皮里阳秋的,其实就是想尽量把自己跟黄秋艳摘开。 撇得越清楚越好。 “你们为什么要散,为什么要散了啊?”吴新刚就像发生了让他多么惋惜的,天大的事情一样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嘴里一个劲儿喃喃地絮叨:“你们不散多好,不散的话多好啊……” 梁进仓奇怪极了:“你们过得好好的,孩子都这么大了,纠结过往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干嘛?” “她应该跟你,她那样的人只有你这样的大老板才能配得上她!” 梁进仓听着这话怎么就这么刺耳呢,真的十分不喜欢这样的话题:“别乱说了,你的老婆别扯上我。” “为什么不能扯上你?”吴新刚突然抬起头死死盯着梁进仓: “你当初干嘛要跟她散了? 为什么不跟她结婚? 为什么要把她扔给我,来祸害我? 你说啊——” 吴新刚最后一句几乎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然后就两手抱头,呜呜地哭起来。 梁进仓让他哭得有些心酸。 他大约有点猜得出来,吴新刚的婚姻不幸福。 不幸福的原因,大概率应该是黄秋艳嫌他过得不好。 不然的话,吴新刚不会说“只有你这样的大老板才能配得上她”。 等到吴新刚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梁进仓问他:“你想改行进机械厂,跟着去沪海上班,目的是什么?” 按照梁进仓的猜想,要么吴兴刚想去沪海闯一闯,混出个人样儿来。 要么就是去沪海上班,故意离黄秋艳远一些,逃避。 没想到吴新刚斩钉截铁地说:“我去看着她!” “她在沪海?”梁进仓奇怪地问。 “就是跟着你们村的建筑公司,她去干食堂。” “我们村的建筑公司在沪海?”梁进仓更奇怪了: “我们村没有在沪海的建筑公司。 就是我哥们儿富贵的建筑公司,才刚刚去沪海。 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吴新刚几乎是咬牙汽车的口气说,“建筑公司的老板就叫田富贵。” 梁进仓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富贵跟黄秋艳还有什么瓜葛? 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梁进仓再沉得住气,也坐不住了,立即坐到办公桌后,给富贵的公司打电话。 巧得很,富贵带着前期人马去海东,现在那边已经开工,一切步入正轨,他又回市里的公司检查在建的工程。 富贵刚接起电话,大仓劈头就问:“你是不是带一个叫黄秋艳的去海东了,在食堂干?”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富贵奇怪地问,“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有个叫黄秋艳的,正想问问你,她是不是以前跟你——” “是,就是她。”梁进仓打断他的话,“你前几天才知道这事? 她怎么会去了你们公司食堂呢?” 富贵说道:“是方成利安排的。 他跟我说,有个亲戚想跟着去沪海,干食堂。 这点小事让他安排就行了。 我之所以知道食堂有个叫黄秋艳的,是别人跟我说,好像方成利跟那女的关系不大正常——” 大仓直接捂住了听筒。 虽然听筒堵在耳朵上,声音不大,但他还是怕让沙发上的吴新刚听到。 对着话筒压低声音说道:“立即把姓方的开除!” 说完这句话才把听筒放开。 听筒里传来富贵几乎是惊叫的声音:“开除方成利?怎么可能! 他是我手下最能干的。 现在我回来,咱小姑厂子的工地就是他负责。 我把他开除,你让我工程停工啊! 再说那女的早就跟你没关系了,你管她跟谁关系不正常呢!” 大仓无言以对。 他差点脱口而出,既然不能开除方成利,那就把女的开除。 可他还是默默地挂了电话。 吴新刚都要跟着跑去沪海了,自己就别在里边替人家掺和了。 可是,黄秋艳跟方成利关系暧昧,不用问这是傍上大款了,那么吴新刚跟着去干嘛? 是去监视黄秋艳呢,还是去感受痛苦? 这种事,凭他能看得住吗? 再说吴新刚即使去了沪海,在小姑的机械厂上班,可那时候富贵的工地肯定已经转到其他地方。 根本不是一个单位。 名义上同在海东,但是海东地方大了去了,吴新刚也看不住啊。 看不住,岂不是徒增痛苦! 梁进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劝劝吴新刚? 可他刚刚坐回吴新刚对面,就见吴新刚眼里闪烁着仇恨的目光:“那个姓方的是不是方成利?你能让田富贵把他开除?” 得!梁进仓一听,看来吴新刚什么都知道。 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 “虽然我跟富贵是铁哥们,但是他干她的建筑,我做我的买卖。 我们谁也不能去对方的生意当中掺和。 我刚才就是跟富贵开玩笑。” “田富贵是离不开姓方的吧?”吴新刚咬着牙说道,“听说姓方的在公司很有地位,什么都说了算!” “富贵手底下的人,我不了解。” “他妈-的我要杀了他!”吴新刚突然一拍茶几,怒吼起来。 “……”梁进仓还能说什么呢?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不恰当。 碰上黄秋艳这样的,怎么样的男人才算争气呢? 别的不说,单单看吴新刚那一双粗糙的手,以及尘灰满面的沧桑,可以想象得出,他干活肯定十分卖力。 一个原来一直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厂长儿子,能让自己转变成这样。 已经很不错了。 很明显他为了养家,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 可是对于黄秋艳来说,这不是她想要的。 此时此刻,梁进仓才真正地对吴新刚表示同情起来。 不得不说,娶了黄秋艳那样的老婆,应该是吴新刚此生最大的不幸。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安慰吴新刚? 看他如此暴怒,只能毫无说服力地劝道:“你也别急,也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还用想吗?”吴新刚眼圈儿一红,“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梁进仓表示同意。 其实他在木器厂的时候,就发现了黄秋燕有这种潜质。 “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怕你笑话了。”吴新刚就像豁出来了一样,说道: “跟你说实话吧,我和我爸来县城开家具店,其实是被她骗了。 这个女人,就是个骗子。” 414 男人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吴新刚的话,让梁进仓更加默然。 作为一个带有人老成精记忆的人,梁进仓肯定比吴新刚对人性的了解更加透彻。 对于一个品质败坏的女人来说,首要的特征,就是撒谎。 不敢说撒谎精未必就是坏女人,但是坏女人必然是个撒谎精。 “其实,在夏山的时候,她就开始不老实了。”吴新刚既然把羞耻的面纱扯下,也就留不住了: “确切说,自从承包木器厂亏了,我们家日子不行了。 她就开始不老实。 第一次撒谎,她先把我姐夫骗了——” 说到他姐夫,吴新刚立刻想到自己三姐夫钟振军,以前曾经是梁进仓的表姐夫。 是自己的三姐姐硬生生把他勾引过来,让他离婚,背叛梁进仓表姐的。 想到这层关系的时候,吴新刚的脸上闪过一丝惭愧。 他突然感觉,好像自己家没个好人! 当初因为吴光荣坚决不同意三女儿嫁个有妇之夫。 黄秋艳从中斡旋。 其实就是在从中渔利。 她忽悠钟振军拿出五千块钱给老丈人家解决燃眉之急。 当时钟振军哪有五千块钱啊,为了凑这五千块钱,把亲戚朋友都借遍了。 他以为这钱是拿去救急的,就是用一用,然后就还回来了。 没想到这钱一去不复返。 背上沉重债务的钟振军,整天被亲戚朋友追债。 而且这五千块钱也没有全到吴光荣手里。 黄秋艳暗中截留了两千块。 用这两千块,优先还了她娘家亲戚的债务。 剩下几百块,就窝起来当她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费了。 可是就是纸里包火的事,肯定瞒不了几天的。 没多少日子,钟振军欠债的事就让吴新丽知道了。 然后吴新丽就去跟她爸要钱。 这一下,钱数对不上了。 黄秋艳从中搞的鬼就真相大白。 吴新丽跟兄弟媳妇差点动了菜刀。 那时候吴新刚夫妻感情还是很好,吴新刚当然对老婆言听计从,他肯定要维护老婆。 钟振军的五千块钱,三千被老丈人拿去还了燃眉之急的债务。 两千被黄秋艳给截留。 反正都已经花了。 短时间之内是回不来。 吴新丽和钟振军吃个哑巴亏。 还没结婚的,先欠下一屁股债。 幸亏吴新丽自己还有点私房钱,先替钟振军还了一部分。 吴光荣吃人的嘴短,再也没有底气反对女儿的婚事。 钟振军就跟吴新丽结婚了。 婚后,吴新丽几乎跟娘家人断绝了来往。 还来往什么啊? 她爸吴光荣欠着一屁股债,家里整天有人上门讨债,吴新丽避之唯恐不及。 唯一的娘家弟弟,两口子白白窝下她男人两千块钱。 看样子是要不回来了。 这跟强抢有什么区别? 从此成为寇仇,老死不相往来。 基本上就是绝了娘家门。 好在,吴新丽在供销社上班,钟振军放电影。 俩人的工作,那时候在镇上还算好工作,工资不低,发放及时。 没有多久,俩人的债务就还清了。 吴新丽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吴新刚虽然跟他爸分了家,债务一分钱不负担。 但他跟黄秋艳都没有正经工作。 今天去干点这个,明天跟着干点那个,收入极不稳定。 日子越过越差。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日子过得不好,俩人都没点好心情。 整天吵架。 这时候的吴新刚,还没从厂长公子的身份里走出来,还是颐指气使,脾气很大。 明明挣不来钱,但他也不承认自己不行,黄秋艳在他面前发牢骚,他就大发脾气。 吵来吵去,两口子的感情越来越差。 随着日子的越过越差,黄秋艳对吴新刚的态度也是越来越差,越来越看不起他。 想当初,俩人刚刚认识的时候。 黄秋艳就是木器厂刚来的学徒工。 而吴新刚是厂长的儿子。 能攀附上厂长的儿子,对黄秋艳来说那是一步登天。 对吴新刚那是百依百顺,温柔极了。 包括黄秋艳的娘家人,对吴厂长一家人那都是当天神一般地供着。 可是现在,黄秋艳的父母很少到女儿家来。 即使偶尔来一趟,看到女婿,那态度就像见了要饭的。 各种讽刺挖苦,各种对女婿的教训。 态度要多恶劣有多恶劣。 吴新刚肯定受不了。 原来把他捧到天上的老丈人一家,现在居然对他如此恶劣。 他那大少爷脾气使出来,直接把丈人两口子给赶出去。 后来渐渐的,吴新刚发现老婆变了。 不再跟他发牢骚。 或者说,几乎就是对他无视了。 吴新刚出去干活也罢,不干活也罢。 挣到钱也罢,挣不到钱也罢。 她再也不闻不问。 然后吴新刚就发现老婆比以前更注重仪容了。 整天坐在镜子前面描画。 而且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她都在忙活什么。 而且,在床上也不大伺候他了。 吴新刚有什么要求的时候,十次有八次被拒绝。 黄秋艳的理由是日子都过得这么穷了,还有心情干那事? 有一次吴新刚实在靠不住了,来个霸王硬上弓。 黄秋艳挣扎不过,也就任由他折腾。 吴新刚多日没有开荤,有点小别胜新婚的味道。 很有感觉。 扑腾得很欢。 可是他这么有感觉地折腾,进行到一半,听到老婆居然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让吴新刚十分愤怒。 草草结束,沮丧极了。 翻身躺倒之后,听着旁边老婆那均匀的鼾声,吴新刚睡不着了。 他觉得老婆有问题。 多日没有干那事了。 吴新刚知道自己有多想。 他认为老婆肯定跟自己一样的感觉。 毕竟他们都才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年轻啊。 这种生理上的需求,跟拉屎、尿尿一样。 时间长了不解决一下,必然会憋得慌。 而且他对于老婆的需求到底是不是旺盛,那是很了解的。 当然,日子没过好,心情不好,肯定对生理-需求有一定的影响。 但不至于能把人改变到这种程度。 多日没在一块儿,好容易来一回,她看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居然还睡着了。 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她到底得有多累,到底有多么没感觉,才能在如此欢愉的事情中睡得打鼾? 吴新刚几乎是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胸无城府的他终于忍不住,把黄秋艳叫了起来。 把自己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一句话,吴新刚认为黄秋艳打了野食,她吃饱了,才导致没有感觉,然后睡着了。 黄秋艳当时破口大骂: “你才打了野食,你才找了贱女人呢。 日子过得都要揭不开锅了,你还有心情干那事。 我整天要累死了,什么心情都没有,睡觉都成罪过了!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我嫁给你,你给我穿衣了吗,给我吃饭了吗? 家里越过越穷,我还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我实在够对得起你了吧! 换了别人,摊上你这样的男人,人家早走了。 整天一分钱挣不来,还一肚子五马六羊的。 你对得起我吗? 你把事给我说明白。 要是嫌我不好,怀疑我有事,离婚啊! 明天咱们就去离婚,谁不去谁是王八蛋!” 夹七杂八一顿怒骂,吴新刚被骂得懵了。 感觉老婆说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第二天一上班,黄秋艳就拽着吴新刚去离婚。 吴新刚肯定不去啊。 有钱了才换老婆,现在他一穷二白,拿什么换? 一旦离了婚,他哪年哪月才能再找上老婆? 坚决不去。 被黄秋艳又是一顿怒骂。 这件事成为他俩关系的分水岭。 让他俩的关系彻彻底底跟以前颠覆过来。 从前黄秋艳对他温柔无比,百依百顺,变成现在的颐指气使。 而从前颐指气使的大少爷,变得十分惧内。 不管黄秋艳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看她脸色行事。 但是,自从那天晚上产生怀疑以后,吴新刚的这个想法并没有因为黄秋艳的怒骂而打消。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开始更加关注老婆的一举一动。 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疑点。 好多次老婆出去,都要快半夜才回来。 问她干嘛去了,总是有各种理由,又是去帮谁家干活了,或者某某正好出了点什么事,云云。 但是第二天吴新刚去她说的那家人家去问,发现根本就没有那回事。 老婆明显撒谎了。 吴新刚渐渐地开始确定,黄秋艳绝对在外面有人了。 他就策划着要捉奸。 不得不说,男人的直觉,真的比女人还要灵。 415 这两口子什么状况 这一天,从中午的时候吴新刚就发现老婆不正常。 与平日不同。 精神焕发,满面春风的,对吴新刚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而且吃过午饭就又坐在镜子前长时间描画。 吴新刚甚至不用提鼻子都能感觉到满满的骚味儿。 他就知道,捉奸的时机来了。 于是装作出去干活的模样,其实就在自家胡同口对面眯着。 傍黑天的时候,他老婆打扮得油光水滑,步行出来了。 吴新刚就远远在后面吊着。 看看她到底要去哪里? 黄秋艳出来以后好像没事闲逛一样,在几个门市前面转悠了转悠。 一边转悠,眼睛却是到处乱瞅,看看周围有没有熟人? 后来,渐渐就离开正街,往镇后走去。 吴新刚不敢跟得近了,只能远远的,保持不要跟丢了的距离。 越往后走,吴新刚的心跳得越快,一阵阵热血上涌。 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愤怒,让他的手脚都有些哆嗦,上下牙磕得咯咯作响。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 黄秋艳渐渐往镇后无人的地方走,几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镇后边有条河,河滩上是大片的树林子。 吴新刚以为,这个贱人是要跟人钻树林子。 没想到的是,黄秋艳顺路走进树林子,在树林子里面的道路上,停着一辆车。 她上了那辆车。 吴新刚一眼就认出来了,那辆老解放是供销社的车。 以前的时候,夏山公社只有没几辆车。 除了公社那辆130,最显眼的就是供销社这辆车,还有木器厂石国良开的那辆车。 当时吴新刚还跟在车上跟石国良学车。 供销社这辆车,吴新刚知道开车的叫宋其烈,家是梁家河的。 吴氏父子承包木器厂的时候,因为缺少司机,他们厂里的车利用不起来。 急着送货的时候,还雇用供销社这辆车给送过家具。 说起来,老吴家一家人跟宋其烈都很熟。 或者说,黄秋艳跟宋其烈最熟,因为当时黄秋艳大权独揽,雇车也是她跟供销社谈。 宋其烈到了木器厂,直接就是去找黄副厂长。 往往就是黄副厂长很神气地坐在副驾驶上,亲自去送货。 此时此刻,黄副厂长娴熟地拉开车门,一步跨了上去。 老解放一声怒吼,直截了当上了桥,过河而去,滚滚尘土之中,不知所踪。 后面远处的吴新刚目瞪口呆看着滚滚的烟尘,除了愤怒得浑身颤抖,热血一阵阵上涌,他还能干什么? 别说追上汽车,他哆嗦得腿都抬不动了。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老婆出轨对他打击更大? 让他更加仇恨的事呢? 吴新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的家。 不过回到家看到瘦弱多病的儿子,他又恢复了一些理智。 把儿子送到了爸妈那边。 今晚他要大开杀戒,不能让儿子看到。 刚才他是没有能力追上汽车,能追上的话,他能当场把一对狗男女全杀了。 送下儿子,他就回来等那个**。 晚饭当然是不吃的。 命都不想要了,生无可恋,还吃什么饭! 八点,九点,十点,十一点…… 变成热锅上蚂蚁的吴新刚,感觉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慢? 对他来说现在的每一秒都是那么难熬。 十一点多了,黄秋艳还没有回来。 吴新刚感觉她要是还不回来,自己就要熬不住,先崩溃了。 因为他在每一秒当中,都在脑子里放电影。 想象到黄秋艳跟宋其烈到了某个隐秘所在,然后俩人脱得-精光…… 他就像亲眼看到那个场景似的,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甚至他都能想象到一对狗男女的每一个细节,黄秋艳要多骚有多骚,发出母狗一样的叫声…… 吴新刚并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偏偏想象那种事,居然事无巨细,历历在目。 对于一个头顶青青草原的男人来说,想象力太丰富了真的不是一种福分。 历历在目的结果就是让他完全无法容忍,心如刀割,怒火万丈。 随着夜色渐深,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快十二点的时候,大门的门闩轻轻响了一下。 这一声响落到吴新刚耳朵里,不啻晴天霹雳,他嗖一下就跳起来,冲到院子里。 果然是黄秋艳回来了,她正在关门,看到男人跳出来,还回头笑道:“你还没睡——” 话没说完,吴新刚手里的棍子就疯狂地抽到黄秋艳的大腿上,屁股上。 不粗不细的木棍,抽在腿上、屁股上,一下就是一条大龙。 黄秋艳挨了第一下就像蝎子蛰了一样跳起来嚎叫。 实在是太疼了,就像火烧、针扎一样地疼痛。 吴新刚的眼睛早就红了一个晚上了,他才不管黄秋艳怎么哀嚎呢。 挥舞着棍子疯狂地追打着黄秋艳。 一直把她追到屋里。 黄秋艳跳到床上,想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吴新刚一把抓起桌上的抹布,跳上床撕住黄秋艳的头发,就要把她嘴堵起来。 刚才她杀猪一样鬼嚎,左邻右舍一定听到了。 吴新刚感到羞耻啊! 他要把**的嘴堵上,然后什么抽打,针扎,火烧…… 各种酷刑都要用上。 就是要问问这个**,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事来? 到底是谁勾引的谁? 这种关系保持多长时间了? 可是,黄秋艳把他的手死死抱住了,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你先说为什么要打我,让我知道我我错在哪里了,你打死我都行——” “还敢说!”吴新刚狰狞的脸都变形了,“你今晚去哪了?” “我学车去了,我就趁着晚上这点时间学车去了啊!” “学车?你学车?”这个答案太出意料了,吴新刚的手上动作就慢了下来。 “我就是去学车呀,我觉得开车工资高,我想学出来去开车。”黄秋艳声泪俱下地哭喊着,“你看咱们的日子越过越穷,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啊——” 吴新刚撕她头发的手不由自主放开了:“你跟谁学车?” “跟供销社的宋其烈啊。”黄秋艳呜呜地哭着,不得不说,身上的伤是真的疼啊,她哭得太伤心了,涕泪滂沱的: “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才去求他。 以前的时候他给咱们拉过家具,也算熟人。 我就求他带带我,教我学车。 等我学出来,我就去跑长途挣钱。 人家都说跑长途很苦,我不怕苦。 可我怕你不同意,我就没敢跟你说。 就是趁着宋师傅出车回来,我才能跟他学一学。 我现在开得已经很好了。” 这回吴新刚完全放开了她,半信半疑。 当然,不管是黄秋艳,还是吴新刚,俩人都还沉浸在以前学车的模式中。 以为只要找个车,师傅愿意收,跟在车上学就行了。 其实,现在已经有了驾校,学车需要去驾校报名,学费不低,而且是全日制的。 黄秋艳情急之中编出这样一个谎话,她以为编的合情合理。 巧的是,吴新刚以为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你没有骗我?你要是敢骗我的话,我发誓把你舌头割下来。” “不信你去问啊,找宋师傅问问他,看看跟我说的是不是一样!” “他在哪?回家了还是在供销社?” “他回家了,咱俩可以去他村里找他,一问不就知道了吗?你不会——怀疑我跟他——他都四十多岁的老头了,你,你你你——呜呜——” 黄秋艳一头扎在被子上,哭得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被抽打得实在是太他妈疼了啊! 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吴新刚倒有几分相信了。 看看时间,现在都已经半夜,五更半夜赶去梁家河,砸开人家的门去对质。 如果真的如黄秋艳所说,那他两口子怎么对得起宋师傅! 再者说黄秋艳说的也有道理,宋其烈都是四十多的人了,黄秋艳跟他差着将近二十岁呢。 她怎么可能看上一个老头? 吴新刚越想,越觉得黄秋艳的话有几分可信。 但还保留着几分怀疑呢,怎么办? 他要求黄秋艳褪下裤子,他要做贞-操-检查。 检查就检查,黄秋艳毫不犹豫把裤子脱了。 展示给男人看。 可是这能看出什么呢? 女人那事,除了第一次,以后一万次都没个记号。 吴新刚检查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和证据。 反而惹得火起。 他一想,正好,把她就地正法看看有什么反应? 如果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样子,甚至半路都能睡着的话,就有打野食,吃饱了的嫌疑。 于是立即自己也脱个溜光,开始验证。 黄秋艳多精明的人啊,焉能看不出男人的那点小心思。 虽然身上带有伤痛,但依然还是做出很有感觉的样子。 哦哦的叫得像个母狗。 而且声音还很夸张地大。 弄得隐在他们自家墙根下听动静的左邻右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两口子到底是什么状况? 一开始的时候听起来是在打架,而且打老婆很厉害的样子。 可是现在,听动静有点不对啊! 416 说走就走 吴新刚当天晚上,收获了久违的满意。 第二天,也懒得去找宋其烈问个明白。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自己老婆真的跟宋其烈有问题呢? 再说,孤男寡女,晚上去学开车,这事想想总有些让人不舒服。 于是吴新刚不让老婆去“学车”了。 再说他也真心认为,哪有女人开大车,去跑长途的。 黄秋艳这回变得十分听话,男人不让她去“学车”,她也就不去了。 而且说得还很好听,既然男人有点误会,那么为了防止自己男人不舒服,她不学了。 这以后一段时间,黄秋艳变得十分老实。 晚上也没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出去了。 况且没过多少日子,吴新刚听说宋其烈出车祸了,一条腿断了。 即便治好了也是残废。 以后肯定没法开车了。 不过他是供销社的人,因公负伤,供销社肯定会管他到底。 这些吴新刚不关注,他只是暗自庆幸。 不管自己老婆当初跟宋其烈是什么情况,现在宋其烈残了,自己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转过年来,黄秋艳就开始撺掇男人进城。 因为镇上有好几户人家已经去城里做买卖,据说生意都很好。 最典型的应该就是孙延成的儿子。 老孙一开始在镇上开玻璃店,给家具上制镜子,画玻璃画。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他就去县城开了店,让儿子在县城看店。 而且近几年家具式样变化,三大扇渐渐的不时兴。 衣橱上镶玻璃画,镶镜子已经变得过时。 老孙在镇上的玻璃店就专做匾额一类。 而他儿子在县城的店越做越大,已经开始上了艺术玻璃。 这让吴家父子十分眼热。 感觉当初把老孙从木器厂挤出去,让他老小子因祸得福了。 他应该感激他们老吴家才是。 可事实上,孙延成在街上碰到吴光荣,即使碰个面对面,他也绝对不会跟吴光荣打个招呼。 一句话,伤透了。 其他镇上去县城做买卖的,虽然没有老孙儿子做得红火,但也相当发财。 用黄秋艳的话说:“看到别人都进城了,我觉得坐不住了,屁股上都蹭了皮去。” 她开始撺掇男人,咱们家也要进城。 城里人有钱,哪怕咱们就是捡城里人掉的钱,就够咱们花的。 可是,进城干什么? 即使有买卖可以做,他们家现在是十腚饥荒打了九腚,还剩一腚饥荒。 哪有本钱啊! 黄秋艳首先去商量公公,给公公摆事实讲道理。 归根结底一句话,欠着一屁股债,老是这样坐以待毙不行。 必须要主动出击。 所谓开源节流,就是必须要开源。 要想办法挣钱。 而挣钱的最好去处,就是去县城。 去干什么呢? 她建议公公捡起他的老本行,干木工活。 就是让爷俩去县城,开一家家具店。 老吴听儿媳妇说得头头是道,觉得有道理。 可是,现在债务都还不过来,哪有本钱去开店啊? 黄秋艳给爷俩出了个主意。 卖惨! 让老吴把脑袋用绷带缠起来,躺床上装作重伤不治的模样。 就说是债主来要债,一言不合动了手,把老吴给打成这样。 下通知让大女儿和二女儿来看看她们老爸最后一面。 俩闺女看到老爸这副惨象,哭得死去活来。 后来老吴就把儿媳妇那一套说辞学说一遍。 意思是,现在你老爸的情况,绝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必须要想办法走出去,挣钱。 怎么挣钱呢? 就是想豁上这把老骨头,去县城闯一闯,开一个家具店。 俩闺女一听老爸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上哪弄本钱啊? 从前老爸承包木器厂,也借了俩闺女不少钱,到现在俩闺女还坐着蜡呢。 可是也不能眼睁睁就看着老爸一家人让债主打死,逼死吧? 末后大姐二姐去找三妹吴新丽,意思是姐妹三个凑一凑,凑个本钱。 让老爸跟弟弟去县城开个家具店。 这样也算挣条活路。 吴新丽乐呵呵点头答应,给老爸想想办法。 大姐二姐于是回家,跟自家男人软硬兼施,寻死觅活,贷了款,来送给老爸。 三妹那里呢? 她们再也进不去三妹的家门了。 要么锁着门,要么就是在家,关着门。 任凭你把门砸破,人家也不开门。 俩姐姐咒骂一通。 没办法,八百六十四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 只好俩人再次回家筹钱。 最终凑齐了老爸进城开家具店的本钱。 爷俩进城开店,黄秋艳自告奋勇跟着去给爷俩做饭。 让吴新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黄秋艳撺掇他们进城做生意,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进城是为了方便跟方成利私通。 方成利也是夏山人,一直干建筑。 后来见梁家河建筑在县城干得好,他就去县城投靠了梁家河建筑队。 方成利是瓦工,技术好,施工经验足,从而得到建筑队三把手田富贵的器重。 工资在建筑队里数前几名。 没几年就变得很阔绰。 买上了大摩托车,整天开着来来回回的。 把老婆孩子也弄到了县城。 吴新刚也不知道黄秋艳是什么时候跟方成利勾搭上的。 反正方成利跟着田富贵去市里成立建筑公司,基本就不回夏山了。 但是经常骑着他的大摩托从市里赶回县城的家。 一开始的时候吴新刚不知道。 可是后来发现黄秋艳又不正常。 他才再次警觉起来。 终于有一天傍晚,他把上了方成利的大摩托,正要离开的黄秋艳逮个正着。 但是,黄秋艳和方成利都不承认有奸情。 黄秋艳说以前在夏山的时候是邻居,现在看自家家具店生意不好,她求方成利给销家具。 她现在坐上摩托车,是要跟着方成利去客户家里。 准备给人量量尺寸。 吴新刚肯定不信,当时跟着他俩就去了一户人家。 到了那里,黄秋艳装模作样给人量了房间。 记好尺寸。 回来就让爷俩加工。 加工好了,人家就来车拉走了。 这桩生意就算成了。 也算证实了黄秋艳没有撒谎。 可是吴新刚知道,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因为方成利有钱。 他完全可以买下那套组合厨。 即使卖不掉,他可能都不在乎。 何况还可以转手卖掉。 这以后,吴新刚对黄秋艳盯得很紧。 黄秋艳不止一次跟他们爷俩发怒,表示她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整天口口声声要求跟吴新刚离婚。 后来老吴就劝儿子,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管儿媳妇在背后干了什么,总是儿子使用儿媳妇的时候多吧? 这样将就着,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真要离婚了,大概儿子近几年很难再找到老婆。 吴新刚在县城磨了这几年,被县城的坐地户欺负。 经历了做生意的种种艰难。 棱角被磨去不少。 觉得老爸说的有道理。 他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黄秋艳突然跟他说,她要去沪海干活。 要挣大钱。 并且不管男人同意不同意,就来了个说走就走的打工。 417 吓坏了(两章合一吧) 经过多方打听,吴新刚才终于明白了这里面的原委。 原来方成利要去沪海负责工程。 他利用手中权力,安排黄秋艳去了沪海以后,在公司食堂工作。 说白了,还不是方成利去沪海,带上了他的姘头吗! 获知真相的吴新刚怒不可遏。 他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马追到沪海,一刀一个结果了这对狗男女。 因为黄秋艳说走就走,对吴新刚打击太大了。 以前的时候,老爸劝他装鸵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能闭一只眼的前提是,即使老婆背着他干了苟且之事,但是每天晚上她还会装模作样回来让他搂着。 可是现在一翅子飞走了,意味着他晚上再也没有老婆可搂。 而是变成别人随便搂。 那他这只眼还怎么闭得住? 当然,吴新刚跟梁老板说到这里的时候,梁老板就知道他绝对不可能追到沪海去杀人的。 因为梁进仓知道,吴新刚没有那个血气。 别说现在已经落魄到底气全无,骨气消散。 就是当初,他跟自己一次次为敌,屡战屡败。 屡败屡战。 虽然看表面脾气很大的样子,但是那时候梁进仓就看明白了他没多少血气。 这不是吗,盛怒之下要追去杀人的初衷,变成了要去沪海打工,以使近距离监视老婆。 当然还有另外难以启齿的原因,即使吴新刚不说,梁进仓也能猜得到。 还不就是吴新刚舍不得黄秋艳的软玉香怀。 对于这事,梁进仓只能表示理解一半。 毕竟吴新刚跟自己一样大,才27岁而已,过惯了夫妻生活,空窗期一长会出问题。 何况黄秋艳盘亮条顺——所谓的好火费碳好女费汉——大概比较好玩儿,吴新刚爱不释手。 至于另一半的不理解,那就是看不起吴新刚。 说白了,这货的血气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 唉,怎么说呢,摊上这样的老婆确实是你的不幸。 但是,梁老板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现在看吴新刚态度如此恳切地来求自己,要走自己的后门进小姑的厂子。 然后他能跟着厂子去沪海。 梁进仓问道:“你们两口子都去沪海干活,孩子怎么办?” “只能让我爸妈给带着。” 梁进仓心中暗叹,留守儿童,开始了! 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有几个童年啊? “你走了,你们的家具店怎么办?吴厂长一个人撑不起来吧?” “店里生意现在还行,雇了一个学徒,我爸跟学徒,俩人也能干。” 梁进仓叹息一声:“那吴厂长就更累了。” “是——”吴新刚突然鼻子翅一扇乎,两串热泪唰的滚落下来。 他爸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现在还要当壮劳力使用,要努力地干活赚钱还债。 另外还得带孙子。 可是儿子和儿媳呢? 他们去大城市干活,到底是不是干活? 吴新刚感觉自己这个家凋零残破,快要散掉了。 啜泣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咬牙切齿起来: “我们家走到这一步,全是那个丧门星给害的。 当初俺爸不同意承包木器厂,都是她撺掇的。 有利条件一条一条,说的真有道理。 好像她什么都懂似的。 我爸考虑到承包费太高,怕亏了。 说咱们现在好好的日子,要是亏了,全家就得喝西北风了。 她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亏不了,把账目算得巴巴的。 末后还说,真要亏了,她也无怨无悔,无非大家老老实实过穷日子。 可是真的就亏了,亏得裤衩都没了。 她老老实实过穷日子了吗? 没有哇,她,还有她的父母和哥哥们,整天嫌我们家穷。 为事不为事的打击我,讽刺,挖苦,还说她跟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现在好了,直接跟人跑到外地去了,把我们一家这么一扔。 她还算个人吗?” “……”梁进仓真的没法评论。 要不是有句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他真的很想劝吴新刚,离了算了。 这样的女人,一天不跟她离婚,吴新刚就会多一天痛苦。 至于为了想看住她,跟着去沪海打工,那更是十分不明智之举。 别说不在一个单位上班,就是在一个单位,她一个女人,那是个活物,你又不能把她拴在裤腰带上,看不住的! 除了劝他离婚,其实现在梁进仓最想说的,还是想劝吴新刚振作起来。 黄秋艳到了那种地步,不是你吴新刚亦步亦趋跟着她就能改变她的。 再说她本来就有那种潜质,说不好听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既然无法改变对方,那就只能改变自己。 不管吴新刚是离婚,还是舍不得离婚,他现在最正确的做法,那就是让自己变强。 黄秋艳虚荣,爱财,只要吴新刚有钱了,她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换言之,只要吴新刚有钱了,有了更多选择美女的机会。 他也就不会再对黄秋艳那么在乎。 这是吴新刚自救的唯一办法。 要是靠着巴巴地跑去沪海打工,打算看住老婆。 其实他是苦头没吃够。 所以,此时此刻的梁进仓很纠结。 很想劝劝他,让他别去。 可是看他那满脸乞求的模样,好像毕生的希望都放在梁老板身上了。 梁进仓又于心不忍去劝他。 因为你劝他别去,在他听来就是委婉地拒绝。 可要是答应他,梁进仓感觉其实是在害他。 因为他跟着机械厂去沪海,真的是达不成他的目的。 毕竟机械厂要等到基建结束才开始往那搬,而机械厂的搬迁之日,就是建筑公司的撤离之时。 梁进仓劝他的话说不出口,这时就想到老吴了。 他觉得老吴也不会同意儿子去沪海。 于是问道:“你准备去沪海,吴厂长知道吗?” “还没跟我爸说。”吴新刚说道: “一开始我自己去机械厂问,人家说不是技术工不往那带。 我就来找石师傅想走他的后门,他直接说办不了。 后来一趟趟来找你,你又不经常在这里,老是找不到。 我就想即使找到了,你也未必会给我办。” 说到这里吴新刚露出惭愧的表情:“以前在木器厂的时候,我老是跟你作对,现在想想挺对不起你的!” “那算什么啊!”梁进仓笑道,“那时候咱们都年轻,年轻人要是不闹矛盾,不打架,那就不正常了。” 梁老板的话似乎让吴新刚看到了希望,他抬头望着梁老板:“这么说你可以帮我去问问了?” “这个——”梁进仓沉吟道,“我可以帮你去问,但是你自己也问过了,厂里往沪海带的,都是技术工。 你又没技术。 毕竟是经营上的事,即使是我自己的亲小姑,也不能去难为她。 不过我可以去问。 只要不是很为难,能收你尽量收你。” “那太好了,梁老板,真是太谢谢你了。”吴新刚一脸的感激,连声道谢。 看那架势,都恨不能给梁老板跪下了。 “有你这句话,我回去就跟我爸说,让他也有个心理准备。” “是啊是啊,是应该早点让吴厂长有个准备,要不然你突然一走,店里转不开也是不行。”梁进仓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 “正好,我现在不忙,也好长时间没见吴厂长了,我跟你去你们店里一趟。 看看吴厂长。 欢迎不?” “欢迎欢迎,怎么可能不欢迎呢?”吴新刚十分高兴,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天神降临的大喜事,“我爸见了你肯定很高兴。” “你怎么来的?”梁进仓问他。 “骑自行车啊。” “这样吧,你坐我车,带我去你们店里,一会儿我再拉你回来,你把车子骑回去。” “可以可以,完全没问题,怎么都行。”吴新刚连连点头。 梁老板的伏尔加就停在办公室门口。 上了车,吴新刚不停地打量车里的各种内饰。 看得出,他坐车的机会不多。 而且由衷地赞叹说:“梁老板,你都开上这么好的车了,你真的是混大了!” 梁进仓笑笑说:“这算什么啊,一辆破车而已,现在这车开出去都掉价。” “你这人,就是低调。”吴新刚喃喃地说。 他真的是认为梁老板很低调。 刚刚那话就是谦虚。 其实他哪里知道,梁老板说的是真心话。 他这车开出去就是掉价。 因为就连给他打工的建刚,开的车都比他的车好。 至于他给妹妹买的车,那更是没法比。 到了吴氏父子的家具店,下了车,刚到门口,梁进仓就看到了屋里的吴光荣。 穿着破旧的工装,满是破洞,泛着浓重的油漆味儿。 头发几乎全白,满脸的皱纹远远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背也有些驼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虽然梁进仓知道他就是老吴。 但是内心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惊呼:这还是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吴厂长吗? 一看到梁进仓,吴光荣一脸惊喜地从店里冲出来。 因为走得太急,被脚底下一根木料绊了一下,差点变成被击落的飞机。 一溜小跑从里面冲出来,上来就紧紧握住了梁进仓的手: “这不是小梁,多少年没见你了,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只有在老吴那种娴熟的官方握手之下,梁进仓才恍然又看到了吴厂长的影子。 “我正好碰上吴新刚,听说你们在这里做生意,就跟着过来看看。” “欢迎欢迎,请里边坐。”吴光荣一直拉着梁进仓一只手不放,往屋里让,一边走一边感慨: “哎呀,你还想着过来看看我,我这心里热乎乎的。 想想咱们以前在木器厂一起干的时候,多好啊!” 对,梁进仓心说,对您老人家来说,以前木器厂的时候多好啊! 老吴不到六十岁的人,不敢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是,“人到难处想亲朋”这句话用在他身上还是很恰当的。 当年的吴厂长意气风发,眼里放得下谁啊! 可是现在落魄至此,见了以前的故人,那是发自内心地亲热。 这让梁进仓想到了丰子恺的一篇短文《渐》。 “舞台上的如花的美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 巨富的纨绔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倾家荡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成奴隶,奴隶容易变成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 这样的例子,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 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 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成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此情此景,梁进仓觉得丰子恺的论调用在吴氏父子身上,真的是再恰当不过了。 要是在他们父子风光的当年,突然让他们来开一家小店。 这样累死累活地干,他们绝对不干。 要是让他们这让热情,甚至说谦卑地去接待自己,这样亲热地跟自己说话。 大概就是打死他们也做不到。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是水到渠成。 如果不是黄秋艳的不老实,弄得家宅不安,他们父子能靠着累死累活维持起一家人的生活。 那也“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了。 吴光荣父子手忙脚乱地收拾茶具,泡茶招待梁老板。 吴夫人听到动静,也从后边走出来。 她以前跟梁进仓不是很熟。 就是承包木器厂以后,梁进仓去厂里,打过两个照面。 也知道自己男人以前跟这个青年不睦。 所以吴夫人现在看到梁进仓,眼神还是有些闪烁。 梁进仓跟吴光荣很热烈地说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虽然有些过节,但是现在说起来,那都是当笑话说了。 吴光荣现在比以前开朗多了,也豁达多了。 而且以前的一些事情,事后他也知道了事实的真相。 比方说当初苏厂长把吴光荣开除了,还是梁进仓力劝苏厂长,把吴厂长给叫回来的。 这些都是梁进仓以德报怨的例子。 吴光荣跟孙延成“天有二日”,共同当厂长的那段时间,孙延成把很多小梁对吴光荣的好都说了。 吴光荣对他也很感激。 这以后也不再跟梁进仓为敌。 但是现在说起往事,他故意板起脸来对梁老板说:“梁老板,当年在木器厂的事,我可是让你害得好苦啊!” 吴新刚在旁边连咳嗽带踩他爸的脚:“爸,怎么说话呢!” “我说的是实话。”吴光荣认真地说: “想当初要不是梁老板以德报怨,我肯定早早就被开除了。 那时候我在公社里还有点威信,干部们对我印象还行。 要是被木器厂开除,公社里还能给我再安排点别的。 真要干了别的,跟木器厂什么关系没有了,以后也不可能再去承包木器厂。 如果不承包木器厂,就不会亏那么多钱。 其实,我们家日子过成这样,就是一亏钱成千古恨。 如果当初不承包木器厂,即使这些年我们家什么都不干,也比现在富裕。 所以啊,梁老板你的以德报怨,是把我害了啊!” 吴新刚的嗓子都要咳出来了。 看他脸色发白的样子,大概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吧? 因为在他听来,老爸说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是,这样的实话,分明就是指责梁老板啊。 这不是在得罪梁老板吗? 吴新刚的“性福”——哦不,现在还要有求于梁老板呢。 他都恨不能把梁老板当祖宗供着。 老爸这番话太挑战他的神经了。 可是没想到梁老板根本就没生气,反而跟老爸一起哈哈大笑。 “吴厂长您这算不算大彻大悟? 您说的没错,有时候敌人未必就是害你的。 帮你的人,未必真的就是帮你。 很多事情,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都是说不准的。 我当初还真是害了您啊! 我现在很后悔。 跟您道歉啊!” 吴光荣大笑:“好,我接受你的道歉。” 不得不说,时势造人,一点不假。 经过生活洗礼,改造的吴光荣,让梁进仓感觉舒服了很多。 话说的这么投机,梁进仓也不再隐瞒了,他直接问吴光荣: “吴厂长,新刚去找我,他说想要去沪海干活。 他就是要走我的后门,进我小姑的机械厂。 可是他以前没在机械厂干过,没有技术。 即使进去了,也是学徒工。 工资一时半会儿高不了。 您怎么看?” 梁进仓这话让吴光荣大吃一惊,扭头就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儿子。 吴新刚显出局促不安的模样。 吴光荣盯了儿子一会儿,就扭回头来,不看他了。 而是陷入沉思。 吴新刚一脸忐忑地看着老爸。 看来,他十分害怕老爸会说出反对的话来。 他看得出,梁老板跟着自己过来,就是想看看老爸的意见。 沉默了好一会儿,吴光荣叹了口气:“新刚,你先出去,我跟梁老板谈谈。” “爸,你可不能给我拖后腿啊!”吴新刚吓坏了。 他知道老爸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让自己去的。 把自己支出去,就是想让梁老板不给自己走后门。 418 老来有福才算福 吴新刚无论如何不离开。 他知道,一旦他离开,让老爸跟梁老板单独谈话。 那么谈话的结果绝对是梁老板拒绝帮忙。 那么自己就去不成沪海了。 吴光荣无奈地说:“新刚你弄错了,我是要劝说梁老板帮你走后门。” “爸你就别骗我了!”吴新刚叫道: “你要是想帮我劝梁老板,直接帮我求梁老板就行,何必把我支出去? 你不就是想把我支走,然后跟梁老板说我去沪海这事很荒唐。 还有我走了,你这么大年纪支撑这个店就更困难了。 把这些情况摆出来,你说梁老板还能帮我走后门吗!” 吴光荣板着脸说:“既然知道你走了我可能支撑不住,你为什么还要走?” 吴新刚惭愧地低下头,嘟囔道:“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逼的嘛!” 这是真的惭愧,他都不敢抬头看他的父亲。 吴光荣叹口气:“你这个当事人自己都知道这事荒唐。 梁老板这么精明的人,作为旁观者,怎么可能看不出你的荒唐来。 难道你就没看出来,梁老板跟着你过来的真实目的?” 啊? 吴新刚这才吃惊地抬起头,一脸忐忑地看着梁进仓:“梁老板,你其实就是想过来跟我爸一起劝我别去的,是吧?” 梁进仓笑笑:“我主要就是好几年没见吴厂长了,过来看看他。 至于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没法插嘴。” “可是,你只要不给我走后门,我就去不成了啊!” “所以让你先出去,我帮你求求梁老板,让他帮你去沪海啊!”吴光荣说道: “我要是不想让你去,不用支开你。 只要咱们在这里闲扯一阵儿,不谈正事,梁老板就明白我意思了。 他就不会帮你走后门。” 哦? 是吗? 吴新刚觉得老爸说的有道理。 但对于他来说,兹事体大,总是有些不敢全信。 梁进仓作为旁观者,他看明白了,吴光荣说的是实话。 从吴光荣初闻儿子要去沪海的震惊。 到他的沉默,和脸上闪过的痛苦。 以及最后那种满满无奈的落寞。 然后他要把吴新刚支出去,看起来真的就是想求自己帮他去沪海。 之所以不让吴新刚在场,分明是老吴接下来要说出的理由,不适合吴新刚来听。 “那你就出去溜达溜达啊。”梁进仓对吴新刚笑道: “这是我和吴厂长两位领导之间的谈话。 你级别不够,没资格听。” “你去割点肉,买点菜。”吴光荣说,“让梁老板委屈一下,在咱们这里吃午饭。 好几年不见了,我跟梁老板喝上一壶。” 梁进仓赶紧说道:“你千万别买,我中午有业务,没时间在这里吃,改天吧!” 就吴家父子目前这个窘况,来个客人炒几个菜留下喝顿酒,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梁进仓就不要让他们再为难了。 看着吴新刚不情不愿溜溜达达走了,吴光荣这才长长地叹口气:“梁老板,让你笑话了!” 这句话一出,老吴的眼圈红了,眼眶里有亮晶晶的泪花在闪动。 “吴厂长您这是哪里的话。”梁进仓赶紧说道,“现在出去干活的多了,很正常,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吴光荣再次叹口气:“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这个梁进仓就没法接了。 吴光荣意思是梁进仓肯定已经知道了他儿媳妇去沪海干活的真正原因。 这种事,只要没有闹开,不管是她的男人,还是公婆,那都是打掉了牙和血吞。 捂都捂不住的事。 一旦让人知道,全家人那都是抬不起头。 “我这儿子,不成器。”吴光荣脸上又是无法掩饰的落寞: “想当初在木器厂,虽然我老是跟你作对,但我发自内心地佩服你。 羡慕你。 说句不该说的话,不是占你便宜啊,有时候我都想,我的儿子要是有你一半的,我们老吴家就烧高香了。 可他就是个窝囊废。 除了一身臭脾气——当然,这两年臭脾气也磨尽了。 他既没有血气,也没有骨气。 既不聪明,也没有心灵手巧。 就是个能力和智力一般偏下的人。 偏偏娶了那么个妖精一样的老婆。 他担不起啊! 耍不了啊! 让人家拿捏得死死的。” 说到这里,老吴的脸上露出一种愤怒的表情。 很明显,这是对那水性杨花的儿媳妇的愤怒。 既然老吴连自己家最耻辱的事情都毫不隐瞒,梁进仓也报以坦诚地说: “吴厂长,您也不要太往心里去了。 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只能坦然面对。 俗话说‘能管不如别摊上’,既然摊上了,那就认命算了。” “是啊,我想认命,可是那混小子他忍受不了啊!”吴光荣又变成了一脸的悲哀: “你知道新刚为什么舍近求远吗? 我刚才一听他想走你的后门去机械厂,我就知道他怎么想的了。 按照常理,他想去沪海找儿媳妇,想去看着她。 那他直接去建筑公司啊,跟着打小工不就行了嘛。 那不就是俩人都在一块儿干活了嘛。 可是新刚太了解他老婆了。 他老婆其实就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利眼。 本来这些年她就已经把新刚踩在脚底下了,整天嫌家里穷,嫌他没本事。 现在去了沪海那么大的城市。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在建筑队的食堂干,算是个体面工作。 可新刚要是去打小工,他又从来没干过建筑。 在建筑上那就是最低级的渣子。 这样他在老婆面前更抬不起头来了。 他这才想到要去机械厂。 不管他在机械厂干学徒也好,还是挖厕所也好,至少在他老婆面前,他是机械厂的工人。 他觉得这样就能抬得起头来。 可是咱们作为旁观者看得很清楚。 你自己的本事摆在那里,你老婆早就把你吃透了。 你别说上机械厂,就是进了联合国,他能干个什么工种他老婆一清二楚。 人家该看不起他还是看不起他。” 看着老吴越说越激愤的样子,梁进仓安抚说: “吴厂长您也别激动,我可以跟小姑说说,给他安排干点后勤什么的。” “唉,梁老板啊,谢谢,谢谢你啊!”吴光荣叹息着: 其实按照我的想法,咱们老吴家现在是庙小养不起大神。 既然明知道养不住了,还是离了也干脆。 可是新刚这小子就是这么不长进,没出息。 离婚他还舍不得。 就是贪恋儿媳妇长得好。 我们也没有办法。 不离你就不离吧,反正罪是你自己受。 可我没想到这小子能没出息到这种程度,儿媳妇走了到现在也就两个来月,他居然受不了了。 上去有半个月了吧,俺老俩就看出他有点不对头。 嗨,一句话,沾点神经病了。 这样的事我们以前见多了,人啊,就怕心里有事窝着。 加上心眼又小,没白没黑地钻牛角尖。 这样再不让他上沪海,我看就该送他去精神病院了——” 老吴的嗓子似乎被什么给更住了。 低下头,以手扶额。 坐他对面的梁进仓只看到蓬乱的花白头发在颤动。 不由得也是跟着一阵心酸。 老吴这命啊,也真是够苦的。 所谓的“年轻有福不叫福,老来有福才是福”,老吴其实是反了。 年轻的时候还算享了些福,但是老了老了,来了受苦。 可他毕竟年纪大了,要体力没体力,要精力没精力,要时间没时间。 那种绝望和悲哀,可想而知。 至于老吴说吴新刚再这样下去,会发展成神经病。 梁进仓表示理解。 因为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419 缺乏女人躁狂症 后世的很多人说起那句“缺乏女人躁狂症”,都是拿来调侃别人,当笑话说。 但是现实中这种病症一点都不可笑。 前些年的时候,生活条件差,吃不饱穿不暖的,对于很多人来说娶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尤其是农村人,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打了光棍。 比方像自己的继父,受伤导致走姿像鸭子。 比如鹅拧只不过被大鹅啄成疤瘌眼——就差点打了光棍。 比方家里有个瘫痪在炕的老母亲。 或者临到儿子到了婚娶年龄,家里有人突然长了一场大病欠下一屁股债…… 一点小事耽搁耽搁,年龄稍微大了点,那就会变成岌岌可危的“光棍后备军”。 而一旦成了光棍后备军,就会有缺乏女人躁狂症的症状。 当年光是梁家河,梁进仓数了数,就有不下于五个好好的年轻人,因为成了光棍后备军。 得了这种症状。 然后钻牛角尖,就成了神经病患者。 例如村里那个外号叫“裤头子”的。 其实他小名叫“裤”。 因为个子太矮,没资格叫裤,毕竟裤子都是长的。 就他那个子,最多是个短裤。 于是就外号人称裤头子。 相亲老是被人姑娘嫌弃个子太矮。 一来二去成了大龄青年,眼看一只脚迈进了光棍的大门。 他钻了牛角尖,一天天不正常,终至成了神经病。 而且是躁狂型的神经病。 在家里待不住,整天窜山过岭的乱跑。 下身穿褂子,上身穿裤子,脑袋钻在裤裆里,跑得还飞快。 反正撞在哪里算哪里。 有一回半夜又跑了,家里人发动群众去找,天亮的时候人家工作人员把他从火葬场的大烟囱下边给抠下来。 有一户人家黎明要去磨煎饼,家里没水了,摸黑去大井挑水,却听到大井里发出水怪的声音。 差点没把那人给吓死。 叫了好多人打着手电、火把来看,赫然发现裤头子在大井里边戏水很快乐。 反正就是纯疯子一个。 后来家里人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治疗一阵儿,欠下巨额债务凑了彩礼。 下聘给一个摊上事急需用钱的人家,权当就是给裤头子买了个媳妇。 结婚没几天,裤头子就恢复了正常。 而且小矮个还挺精明,改开后早早地就学着做点小买卖。 比鹅拧也晚不了几年。 现在裤头子赶集摆个摊,专卖打火机和电子表。 市里已经跟南方学会了,批发火机和电子表的地方也是多少钱抓一把。 裤头子买卖干得不错,小日子过得在村里还算富户。 另外那几个缺乏女人躁狂症而疯掉的,也大多娶妻之后就完全恢复正常。 只有一个家庭条件确实太差,实在没有能力给他娶上媳妇,整天躁狂乱跑,现在早已经“云深不知处”了。 所以对于吴新刚这样意志力不强,没有出息的人,摊上这样的事,得神经病很正常。 偏偏黄秋艳容貌艳丽身材诱人,又善于挑动男人,色香味俱全想来十分好玩儿。 一旦失去,吴新刚更容易疯掉。 看来儿子这些日子沾那个边儿,老吴两口子就已经愁坏了。 只是他们又没办法把儿媳妇从沪海逮回来。 今天惊闻儿子要去沪海,老吴先是一惊,他当然知道这事很荒唐。 但是一脸的落寞,表明了他在短时间内就决定了支持儿子南下的决定。 话说到这份上,梁进仓当然一口答应,帮吴新刚走后门,让他去沪海打工,而且会安排个好活儿。 一会儿吴新刚回来,得知梁老板在老爸的恳求下,已经答应帮忙。 而且还要安排后勤一类的好活儿。 他高兴坏了。 那无以言表的感激之情,看样子都恨不能下跪。 梁进仓偷偷瞥一眼老吴。 看到了老吴那一脸的痛苦。 回来以后,梁进仓立即给富贵打电话:“你在海东工地上的食堂,由谁负责?” 富贵问道:“俺大姨子,怎么啦?” “你个土驴,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梁进仓笑骂道: “是不是你大姨子就是负责管理食堂,并且每天亲自去买菜?” “对啊,那是必须她亲自去买,这里边油水太大了。” “她一个人去买,还是带个副手?” “那么大个工地,几百人吃饭,她一个人办不了,肯定要带个帮手。” “谁帮你大姨子?” “呃,现在好像是食堂里一个女的跟着她每天去买菜,那些小事具体我没问。” “女的搬菜没劲儿,我给你大姨子配个男的吧,你先跟个大姨子打好招呼,过几天我给她送去。” “打什么招呼啊,你个土驴给配的,肯定是随到随用啊。” “什么,驴配的,骡子啊?我怎么听着你小子这话好像有点骂人啊?” “没有没有,我哪敢啊。”富贵赶紧说道,“咱俩一个爹一个妈生的,骂你那不就是骂我自己嘛!” “嗯,谅你也不敢,那就说定了啊。” 挂了电话,梁进仓不禁摇头笑了。 他是笑这事有点巧了。 原来还以为海东那边的工地上,食堂的负责人是个男的。 梁进仓的本意就是让吴新刚去食堂,给负责人当副手,其实就有点食堂二把手的味道。 这样不就是算是黄秋艳的顶头上司了吗! 他在来的路上想过了。 即使小姑安排吴新刚在机械厂后勤干,算是比较体面。 但是跟黄秋艳离得太远,既对黄秋艳造不成什么刺激,吴新刚的监视计划也鞭长莫及。 那么还不如直接把吴新刚安排到建筑上,跟黄秋艳在一个单位干呢。 吴新刚之所以不去建筑上找活,顾虑就是他什么都不会,去了是最低级的渣子。 会更让黄秋艳看不起。 但如果去食堂当二把手,成了她的顶头上司—— 就凭黄秋艳那种势力性格,顶头上司在她眼里,肯定是带有一定光环的。 虽然权力和财力跟方成利完全没法比,但胜在“顶头”二字,近距离县官不如现管。 也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吧? 梁进仓之所以觉得巧,是没想到富贵的大姨子负责那里的食堂。 他知道富贵的大姨子现在是寡妇。 因为富贵的大连襟前年生病去世了。 大姨子现在还是单身呢。 想一想,不知道黄秋艳看到自己男人跟一个寡妇整天出双入对,会作何感想? 哈哈! 过了不多日子,富贵在市里又一个工程交工。 他又可以把手下一部分精英调去海东了。 这一部分精英去了海东,可以分别充实小姑的工地和大仓的工地。 这样工程的进度又可以加快许多。 梁进仓从自己车队调来三辆五十四座的旅游车,拉上这些精英去沪海。 当然,这些精英里面也有渣子,吴新刚。 梁进仓前几年就把自己的驾驶本增加成了a、d。 他这个本在当前来说,含金量算是比较高了。 几乎社会上常见的大路车,不管是方向盘式的还是把式的,绝大多数他都能上手开。 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开车技术好的人,其实是喜欢开车的。 开起车来也更不容易觉得累。 一路之上,梁进仓都是亲自开着一辆大客车。 这种车开起来比大货舒服多了,可以说,大轿子开起来比小轿子都舒服。 一路之上,坐在梁老板不远处的吴新刚感慨万千。 到了这种时候,他跟他父亲的感觉一样。 由衷地羡慕梁进仓。 感觉梁老板的能力实在是太强了。 尤其是吴新刚当年也曾经上过一阵子车瘾。 也感觉开车是多么风光的事情。 梦想着自己有一天很风光地开着车,人前显胜。 可是他很悲哀地承认,自己居然就不是开车的料。 学了那么长时间,当时那么好的条件,自己居然不能独立驾驶车辆。 现在坐在这么豪华的大客车上,前面巨大而锃亮的挡风玻璃,闪过路两边行云流水一般的风景。 车辆行驶在路上真的就像是坐轿,遇到路面不平,最多就是忽闪两下。 再看看开车的梁老板,开起车来是那么地悠闲。 吴新刚真的是要多羡慕有多羡慕,要多崇拜有多崇拜。 有时候还会一阵阵儿地出现被梁老板比得十分卑微的难过。 因为上车以后从对话当中,他听得出这些车都是梁老板车队上的。 也就是说,只不过是梁老板财富当中很少的一部分而已。 当初自己高高在上的厂长儿子,而梁进仓当年不过是个小小的学徒工。 可是短短数年之间,身份的颠倒居然如此地天翻地覆。 让他都不得不感慨,人生无常。 420 九年如一梦 吴新刚当年学车的时候,跟着石国良也跑过几次长途。 但是受一个社办企业业务范围所限,所谓的长途也只不过就是几百公里而已,都没出过省。 自从石国良不再带他,他再也没有出过远门。 这次坐着大轿子去沪海,是他人生之中迄今为止,最远的一次出行。 离家越远,离沪海就越近。 渐渐的,吴新刚从一开始坐上豪华大客车的震撼,到对于梁老板的羡慕嫉妒羡。 然后发展到对于黄秋艳越来越强烈的思念。 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老婆了,感觉想坏了。 至于用哪个地方想,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听到别人议论,快到了,然后看两边的景物,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越来越密集的时候,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加速。 后来,摩天大楼又开始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再次是江南水乡的村庄。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快到了! 吴新刚脑海里老婆的音容笑貌,已经立体到呼之欲出的地步。 这让他一阵阵热血沸腾,某个部位也很有感觉了。 终于,三辆大轿子浩浩荡荡拐进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 梁老板开的这辆是头车。 因为他已经到小姑和自己的工地数次了,哪哪儿都熟。 直截了当开到了后边的宿舍区。 确切说,是工棚区。 这里除了工棚,还有办公区域和食堂、仓库一类——其实还是工棚。 来的这一百多名建筑精英,将在这里全部下车。 然后跟这边一部分建筑精英整合以后,再调整一部分送到梁老板的工地。 建筑上的后勤人员老远就看到豪华大客车一晃一晃地开进来了。 于是把手头不是很忙的人员叫过来,接着。 等大客车过来,帮着卸行李一类。 这些叫过来准备卸车的人员当中,就有吴新刚的夜夜入梦人,黄秋艳。 黄秋艳来到沪海,其实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好。 只能说,一则以喜,二则以忧。 喜的是,再也不用被家庭所羁绊。 到了晚上下班以后,她有完全自由的时候,偷偷溜到方成利的办公室。 想干什么干什么。 干多长时间,几次都行。 丝毫不用担心时间晚了还得回家。 这一点上确实很痛快。 而且这样一来,方成利给她的好处也更加丰厚。 可以说欲利双收。 至于说二则以忧嘛: 其一,乡愁总是难免的,其中的内核就是,有那么一丢丢想儿子,毕竟孩子还小。 其二,就是方成利当初承诺的好工作,那是真的“好”哇! 当然,方成利说是把她安排到食堂,那肯定是安排到食堂了。 刚来的时候,让她负责清点饭票什么的,类似于食堂会计的工作。 这工作相当轻松而体面。 可是干了没有几天,食堂负责人,就是田富贵的大姨姐,给她调整了工种。 由类似于会计的工作,换成了倒泔水、刷池子,打扫垃圾一类的脏活累活。 而且负责人对她的态度,也是随着工种的调换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黄秋艳不用跟方成利打听,自己就猜到了这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昨天晚上她从方成利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被起来上厕所的食堂负责人给撞见了。 她听方成利介绍过,这个田富贵的大姨姐其实不是亲的,是他老婆孟凡花的堂姐。 本来两口子都跟着田富贵干。 但是前年她男人得病死了。 也就是说大姨姐现在还守着寡呢。 所谓“当着矬人不说矮话”,大姨姐没个男人滋润,如饥似渴的。 就像一个饿得快死的人,你故意弄个烤鹅在他面前晃悠,他不跟你拼了才怪。 黄秋艳很委屈,晚上跟方成利哭诉。 方成利安抚黄秋艳:“没事,她就是看着咱俩好,她难受,故意祸害你。 明天我去跟她说说。 再给你调回来。” “她要是不调呢?”黄秋艳对于凶恶的食堂负责人,很有些打怵。 “她敢!”方成利说,“田总把这个工地交给我,在这里我说了算。” 黄秋艳才算放了心。 到明天满心期待地等着换回原来的好工种。 没想到食堂负责人不但没提换工种的事,反而态度更恶劣了。 非但如此,这种恶劣还带传染的。 没几天,全食堂的人都对她冷言冷语很恶劣。 一个个还面带鄙夷的。 到晚上再幽会方成利的时候,黄秋艳幽幽地诉说自己在食堂很难立足了。 方成利却是无计可施,只是劝她暂时忍耐,自己再想办法。 因为,食堂负责人仗着她是老板的大姨姐,根本就没把方成利放在眼里。 人家这是家族企业,疏不间亲,方成利再受田富贵器重,毕竟是外人。 关键是,方成利要是因为黄秋艳跟大姨姐掐起来,名不正则言不顺。 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事。 他没有底气。 人家大姨姐却是正义在手成竹在胸,天不怕地不怕的。 黄秋艳在食堂直接被孤立了。 让她一天天的感觉,沪海虽大,居然没有第二个可以说句知心话的人——除了方成利。 可是她又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方成利的知心话基本就是用下半身来表达的。 这大概也是黄秋艳来到沪海以后,开始喜欢听那首《故乡的云》的原因吧。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或者如古人所唱:“长铗归来兮,太苦,长铗归来兮,太累,长铗归来兮,孤立……” 今天要新来一百多人,后勤上好多人都去接着大客,要帮着卸车。 这些杂活儿,食堂负责人肯定不会落下黄秋艳。 黄秋艳站在人群中,看着三辆锃明瓦亮的豪华大客车进了工地,晃晃悠悠到近前来了。 突然,黄秋艳娇躯一震。 因为她看清了那辆头车的驾驶员。 这不是,小梁,大仓吗! 她知道这个工地是大仓他小姑的。 也听说大仓在不远处也有工地,在建高楼大厦。 而且很早就知道大仓自己在县城有车队。 她早在木器厂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见大仓威风凛凛开着大卡车出出进进。 但是今天,当她亲眼看到如此豪华的大客车,居然是大仓亲自驾驭着驶来。 透过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大的锃亮挡风玻璃,看到自如操控车辆的大仓。 黄秋艳还是看得那么入迷,竟然一时痴了。 此情此景之下,不可避免地肯定要“往事历历在心头”。 让她想起了,那年1981,自己作为一个纯情少女,第一次到梁家河相亲。 那时候是真的害羞啊,男方高高的个子,帅气的面庞,她只瞥了一眼就心跳加速,脸像火烧了一样热。 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可心里明明是强烈地想多看几眼,甚至放肆地想象,要是能好好端详端详人家该多好。 只是屋里太多人了,一直心跳加速到离开这个村庄,她都没敢再看他第二眼。 后来就是订亲了。 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就属于这个男人了。 休戚与共,将跟他一个桌子吃饭,一个被窝睡觉,一起下地干活,养儿育女,白头到老…… 不管是跟着这个男人在县城百货大楼挑选布料,买手表,还是去照相馆照订婚照,脑子里老是这些乱糟糟的想法。 想法越乱,心里却越是甜蜜。 外带着不可抑止的害羞。 依然是不敢正眼看他,但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偷着打量他。 就想认认真真把自己托付终身的人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整整九年过去了,现在已经是1990年的夏天,此时此刻,恍惚间当年纯情少女的内心甜蜜,好像再次涌上黄菇凉的心头。 好像驾驶着豪华大客车过来这人,就是自己的男人。 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让自己为之骄傲的人…… 421 生无可恋 就在黄秋艳正沉浸在往事回忆的甜蜜当中之时,突然看到让她畏之如虎的食堂负责人也来了。 而且抢先登上了头车。 把大仓从车上撕下来。 俩人还嘻嘻哈哈的。 守寡进行中的负责人对大仓又摸又掏的,借机占便宜。 男人去世快两年了,很明显这货也是靠得见了男人眼里冒绿光。 食堂里进来个苍蝇都忍不住盯着苍大哥的屁股出神。 建筑上男人虽多,只是可惜太多了。 所谓一个男人不喝酒,两个男人不piaochang。 工地上男人过多,人多眼杂,反而没法下手。 所以绿绿的眼睛里容不下黄黄的姑娘。 但是对黄菇凉的前男友倒是亲热万分,拉拉扯扯的。 看样子就差搂搂抱抱了。 把前男友吓得面现羊入虎口之色。 也由不得他不害怕。 自己个子算是高的,但是跟食堂负责人一比,居然发现没有她的块儿大。 富贵老婆孟凡花个子高,长得结实,从后边看虎背熊腰的,面相还算姣好。 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当时建筑队上的第一美女了。 也就是说她们家就是块头大的基因。 堂姐当然跟她一样。 个子高,长得结实,从后边看虎背熊腰的,面相还算—— 好? 反正属于看长了也还顺眼的那一种。 至于性格嘛,孟凡花就够野蛮的了。 当年富贵为了保护玉芬和英子,被雷云江一伙合力擒住了。 一看男人被擒,孟凡花眼都红了,嗖一下从墙头抠下两块砖。 双砖舞动如飞,瞬间拍倒好几个小流氓。 比富贵都猛多了。 不过凡花同志的猛,只能是相对于常人而言。 如果跟堂姐比较,那么孟凡花就名如其人,满树繁花,温柔似锦了。 反正,大仓去富贵的公司见过他的这位大姨子。 一起吃过几次饭,算是比较熟了。 大仓欺负大姨子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居然当面就给人起外号。 叫什么,孟大锤! 一般女人听到这个外号肯定火了。 人家孟大锤豁达啊,欣然接受。 并且当时就用她的“大锤”在大仓身上验证了四个字,“名如其人”。 于是大仓的肩窝和后背疼了好几天。 这以后大仓比较怕孟大锤。 更怕守寡时日渐久的孟大锤。 今天送工人过来,不可避免被大锤逮住,有苦难言啊! 旁边装作很卖力卸行李的黄秋艳,其实注意力全在大仓这里。 看到大仓好像落入魔爪的样子,对食堂负责人更加恨之入骨了。 但是下一秒,黄菇凉突然娇躯一震。 因为她的瞳仁里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男人吴新刚。 随着人流从大客车上下来。 此时此刻正用两只装了喷火装置的眼睛盯着她。 他挎着装杂物的包裹,包裹上还挂着喝水的茶缸子,手里拎着塞满铺盖卷的尿素袋子。 满面通红,浑身激动地向她走来。 黄秋艳惊讶极了。 一瞬间竟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吴新刚怎么可能跑到工地打小工来了呢? 他根本没干过建筑啊! 黄秋艳真的很想揉揉自己的双眼,要看看清楚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或者狠狠掐自己的手腕一下,看看能不能把自己从梦中掐醒? 她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梦而已,自己很快就能从梦中醒来啊! 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对方就是自己“名义”上的男人吴新刚。 他的一身装备明明白白告诉了她,他就是来工地打小工的。 这一刻黄秋艳多么希望地上裂条缝让自己钻进去啊! 这家伙放着家具店不开,干嘛跑工地打小工来了呢? 知不知道这会让她无地自容的! 本来她在食堂里混得就够惨了,同事们从上到下都在对她排挤和打压 已经是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已经让她极度敏感和卑微了。 幸而还有一个美丽的谎言支撑着她。 那就是自己家在县城开着一家规模宏大的家具店。 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只不过自己跟男人吵嘴,一怒之下才跑到沪海来打工的。 ——她觉得这个说辞也暗合了自己跟方成利的不正当的关系。 故意让同事们猜测,应该是男人发现了老婆的奸-情,夫妻之间才闹矛盾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至少自己本来有个富裕豪华的家庭,对同事们也是一种震慑。 “秋艳!”吴新刚快步走得近了。 为了表示自己强烈的思念之情,他开始把手里的铺盖卷什么都在扔掉。 而且他觉得既然是到了大城市嘛,想学学电影上人家的城市人。 夫妻久别重逢,就要兴奋地冲上去,紧紧拥抱在一起…… “干嘛你!”一看他张开双臂飞奔上来,黄秋艳想都没想,把手里一个铺盖卷朝男人砸了过去。 吴新刚一把抱住,不大不小搂着刚刚好。 “秋艳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你——”吴新刚突然降低音量,用只有自己的声音补全了整句话,“不想我吗?” “滚,你赶紧滚——”黄秋艳压着嗓子朝男人嘶吼一句。 转身就走。 临阵脱逃,让食堂负责人暴怒如虎她也在所不惜了。 因为旁边几个同事已经停下手里的活动,在盯着她了。 黄秋艳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来打小工的,就是自己的男人。 她现在先暂时逃避。 然后趁着没人的时候把吴新刚弄到角落,以死相逼,让他赶紧回去。 这个工地上,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誓死与你不共戴工地。 真的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绝对不能共戴。 因为自己如此潦倒的丈夫,一日三餐还要端着菜盆和大茶缸子来食堂打饭。 黄秋艳甭别病死,光是羞也羞死了。 还有一点更关键,她知道吴新刚就是来看门的。 那么自己每天晚上跑去方成利办公室的性福生活,从此可以休矣。 这是她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 可是,她刚刚跑了没有几步,就赫然发现面前的天阴了半边。 食堂负责人看到她正干着活突然脱逃,那还了得! 一个移步换形,挡住了她的去路:“干什么去?” “我——呃,我上厕所。” “憋着,先干活。” “憋不住——” “憋着!” 这一句的口气就已经十分威严了。 黄秋艳肝胆俱裂。 什么无地自容,羞也羞死,什么被看门,失去自由自在的性福生活。 都不如保命来得要紧。 赶紧乖乖地回去进入卸车队伍。 吴新刚紧紧搂着那卷被窝,泪如雨下。 这一刹那他想到了死。 生无可恋。 这世界真的没有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422 她怎么也生无可恋了 刚才在吴新刚和黄秋艳身上发生的一幕,旁边的梁进仓看得清清楚楚。 黄秋艳见到男人,那种厌恶到骨子里,连相认都不认的表现,让梁进仓不由得暗暗慨叹。 女人一旦无情,其狠毒的程度能超越人类的想象力。 黄秋艳虽然被孟大锤给截回来,但是看得出,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跟男人相认的。 很明显这副民工打扮的吴新刚,会拉低她的身价。 吴新刚紧紧抱住一卷陌生的被窝泪流满面的样子,让梁进仓彻底忘掉了这小子曾经嚣张跋扈,处处跟自己为仇的往事。 他暂时控制住孟大锤的魔爪,悄声把吴新刚的身份和现状告诉了她。 “哦?”孟大锤打量着不远处的吴新刚, “这就是黄秋艳的男人啊,他想来看住他老婆? 那能看得出吗,看不住的东西啊! 女人一旦邪了心,即使塞猪笼里,只要还没沉塘,她就断不了对奸-夫的念想。” “唉——”大仓叹口气,“吴新刚摊上这样的老婆,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看他那样儿,我心里真难受。” “是,”孟大锤点头,“我心里也难受!在我这里你放心吧,只要他好好干,我提拔他。” “提拔不提拔无所谓,关键拜托你最近这些日子费心照看着点。”大仓不无担心地说: “吴新刚有点懦弱,他不是个坚强的人。 现在自找苦吃来到老婆身边,受伤害这才刚刚开始。 我怕他伤不了几次的就受不了,想不开。 你白天尽量把他带在身边,权当个小跟班。 晚上有条件的话,也多关注。 拜托了姐姐!” “放心吧兄弟,姐姐办事你放心。”孟大锤豪爽地拍拍大仓胸口——不是叫你放心嘛,就是拍你心脏所在的位置,“把他叫过来认识认识吧。” 梁进仓感觉吴新刚不但原来对不起自己,现在也是亏欠自己良多。 为了帮他,自己都被人吃豆腐啦。 他走过去,靠近吴新刚低声说: “现在人多眼杂,可能你突然出现把你老婆吓着了。 你总得给她时间来面对这个突然事件。 把眼泪擦擦,别给咱们男人丢脸。 现在跟我去见食堂一把手,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二把手了。 是你老婆的顶头上司。 她不是装作不认识你吗? 你先装作不认识她。 等你这二把手新官上任,看她认不认你!” 别说,梁老板这几句话还真提气。 一下子把吴新刚从生无可恋的绝望当中拽了出来。 对啊,梁老板给自己走后门,让自己到工地食堂来当二把手。 属于领导阶层啊! 是她黄秋艳的顶头上司啊! 她不想认自己,明显是不想在食堂混下去了呀! 他当即把紧紧搂住的铺盖卷听话的递给了梁老板,三把两把擦干了眼泪。 梁老板随手丢给旁边卸车的。 吴新刚一边跟着梁老板走,一边低声说道: “梁老板,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只要您一句话,赴汤蹈火绝对不带皱皱眉的。 这辈子报答不完,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 梁进仓表示收到,拍拍他的肩膀:“见外的话别说了。 只要你振作起来,拿出男子汉气概,努力把自己做好。 混出个样儿来,就算报答我了。” 吴新刚攥紧拳头晃了晃:“您放心,看我的表现吧!” 到了孟大锤面前,梁进仓给俩人做了介绍。 站在半截黑塔的大锤姐面前,吴新刚刚刚提起来的男子汉气概,不由自主大幅缩水。 很是局促地跟铁塔姐打招呼。 孟大锤很彪悍地在吴新刚上臂拍了几下:“这小身板看起来还行,以后跟着姐姐好好干,一麻袋土豆子能扛得动不?” 说完还握着他的上臂晃了几下。 吴新刚有点自己差点被提溜起来的感觉。 孟大锤的情况他听梁老板介绍过,现在貌似有点明白铁塔姐的男人为什么要那么早就走了! 既然这是自己手下的二把手,从今后的贴身小跟班,那么孟大锤肯定要事事处处罩着他了。 首先的见面礼就是,给二把手安排一间相对豪华的工棚——食堂旁边的杂物间。 可不要小看这个杂物间,虽然是放杂物的,但对于工地上的建筑工们来说,那可是豪华单间啊! 梁进仓也跟着过去参观了一下吴总助的豪华单间。 帮着他安了一张小床,放好行李。 孟大锤还给弄来一张很像办公桌的东西放在床头。 这就更豪华啦! 梁进仓表示十分满意。 吴总助初来乍到就有如此待遇,这可是全靠自己这个举荐人的面子够硬。 于是投桃报李,主动捏了捏孟大锤的屁股。 发现这货屁股上的肉还真是结实啊,居然没捏起来。 虽然没捏起来,守寡进行中的孟大锤居然很有感觉的样子。 身体好像一颤,弄得硕大的胸脯都忽闪了两下。 报答方式就是趁大仓不注意,照他屁股踹了一脚。 大仓就像屁股装了火箭一样从工棚窜了出来。 他也不敢进去了,还是在外面看工人们卸车吧。 另外跟司机交接好,待会儿自己就不开车了,让三辆车直接去找金宝昌。 已经给金宝昌打过电话,早就给三辆车安排好活儿了。 这边的工地别没什么事了,梁进仓还要去自己的工地转悠转悠。 来之前也给英子打过电话,她开车来接大哥。 刚跟司机们交代好,就见英子那辆法拉利f40进了工地大门。 如此高档的火红跑车,行驶在沪海最繁华的中心街区,那都是最豪华的存在。 在工地上的这些建筑人眼里,那简直就是开了眼界,今生能见过这样的世面可以无悔的感觉。 随着火红法拉利一骑绝尘开过来,整个工地上在短时间之内几乎像是按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豪车的移动而移动。 法拉利开到豪华大客车前面停下,这些卸车的人不但看清了豪车的真容。 更是看清了开车的司机,以及副驾驶上的乘客真容。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不仅仅是看到豪车而感觉到了自己的贫穷。 更是因为看到司机和副驾的绝世容貌,让所有人感觉自己的一生就是白活了。 很明显,副驾跟司机不是姐妹就是母女,因为两位绝世美女的长得太像了。 副驾当然就是英子的小姨程青雯。 她听说闺女今天要去接大哥,大哥要视察他的工地。 程青雯正好今日无事,很有兴趣看看小梁正在兴建的科技公司。 因为她在梁家河的时候,假意答应闺女来找小梁,要把闺女许给他。 没想到让小梁一番科技兴国的理论给讲得一愣一愣的。 现在小梁好像开始对他的奋斗目标付诸行动了,她耐不住好奇,也就不顾纡尊降贵,陪着闺女来接小梁。 接上了一起去他的工地参观。 到了这里她肯定不会下车,只是自带冷然的高贵坐在车上。 英子走下车来,这让所有人的眼睛更是一亮。 因为这位容貌绮丽的女孩子身材太好了。 今天来接大哥嘛,英子穿得挺漂亮。 把表姐亲手给她设计制作的夏蓝色复古长裙都穿出来了。 走动起来裙摆随风微微摆动,衣袂飘飘,让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地感觉仙女下凡了。 大家不由自主在心里暗叹: 这么漂亮的姑娘,这得什么样高级的人物才配娶到她啊? 作为一个男人,能娶到如此美丽的女人,这得积了几辈子的德啊? 这得多么至尊的福分啊! 英子走到大哥身边,因为跟那几位大客司机都认识,当然要跟司机们打个招呼。 然后才叫大哥。 大哥瞥她一眼。 由不得他的心跳加速几下。 发现妹妹真的完全长开了。 皮肤更好了。 白皙细腻,水漾润泽,第一眼看见,整个人好像镀了一层水润的膜。 “都安排好了吗大哥?”英子问他。 “行了,咱走。”大哥说着,心虚地朝工棚瞥了一眼。 他决定悄悄的离开,就不跟孟大锤打招呼了。 一听可以走了,英子很高兴,习惯成自然地攀住大哥的胳膊。 俩人一起往车上走。 所有人看在眼里,这让他们终于看到了世上最有福分的人。 原来就是梁老板啊! 当然,人群当中有一双眼睛,是属于黄秋艳的。 当火红的跑车开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震撼得浑身僵硬。 尤其看到开车的是一位绝色的年轻姑娘,更让她对自己悲惨的身世愤不欲生。 她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太不公平了。 同样生而为人,同样是个女人,为什么做人的差距会这么大? 让她感觉到巨大不平衡的是: 本来她今生最大的自豪,就是自己的美貌。 可是跟这位绝世美女比起来,她瞬间感觉自己就像一泡黑色的小狗屎。 既生瑜何生亮! 上天既然给了自己一副漂亮的皮囊。 为什么还要赋予别人更好的皮囊,把自己比得生不如死呢? 更不平衡的是,对方居然如此豪富。 年纪轻轻开上了这么豪奢的车。 她们家那得多么豪富啊? 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生长在这样的人家? 可是,当她看到女孩满心欢喜地走向梁进仓,她的心脏几乎停跳。 因为,她眼不瞎,她完全能够读懂女孩看向梁进仓的眼睛里,写着什么。 刹那间,一股不可抑止的醋意翻江倒海般地涌上来。 让她无法承受! 423 大锤姐饶命 黄秋艳的这种心情,大概是绝大多数女人的通病。 尤其适用于离婚的女人。 最适用于是她把自己男人踹了的女人。 就是说,这个男人她可以嫌弃,可以踹掉。 但是绝对不能过得比她好。 更受不了再次拥有一个比自己好的女人。 这个好主要指的是长相,其次才是财势。 对于梁进仓,黄秋艳最理想的状态,就是没钱没势混得很差,娶个奇丑无比的又矮又胖的老婆。 生个孩子要是有点兔唇啥的小瑕疵那就更完美了。 可是这一年年下来,黄秋艳眼睁睁看着梁老板日子越过越好。 要说她不后悔当初,选择听信了宋其果的鬼话那是假的。 每一次遇上梁进仓,看到他生意更大了,她的懊悔就越是强烈。 但是覆水难收,过了这村,那是再也回不去了。 只能在每一次遭遇梁进仓之后的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悔恨难当。 这已经够折磨人的了。 就拿今天来说,看到堂堂的梁老板亲自开着他自己车队的豪华大客车,万人仰慕地来到工地。 她知道晚上自己又要辗转反侧悔恨难当了。 可是谁能想到,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 梁进仓绝世漂亮的老婆,开着最豪奢的车来接他了。 一看女孩望向梁进仓的眼神,黄秋艳就知道这是挚爱他的女人来了。 她不知道梁夫人的豪奢跑车是哪来的—— 唔? 突然,黄秋艳再次娇躯一震! 因为只看到女孩的绝世美丽,还有她衣袂飘飘仙女下凡的身姿。 没有很注意副驾的乘客。 就是那位气质高贵,自带光圈,长得跟梁夫人极为相似的贵妇人。 当黄秋艳满脑子生无可恋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光偶然定格在贵妇人脸上。 雍容美丽的长相和气质,让她一下子认了出来,这不是沪海京剧院的院长程青雯吗! 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黄秋艳喜欢流行歌曲,不喜欢听京剧。 但是搁不住她有一位酷爱京剧的厂长公公。 吴厂长喜爱京剧,自己还能哼哼上几句,在夏山街上几乎属于骨灰级票友的存在。 嫁到吴家,在公公的影响下,加上有时候不得不跟着一起看京剧节目。 听公公对每一位京剧名家如数家珍的介绍。 让黄秋艳记住了那位绝世漂亮,又是京剧院领导的京剧名家,程青雯。 而且知道程院长的丈夫是大领导。 这一下,黄秋艳更加觉得自己还是死了的好,省得在这世上活受罪。 受这千万蚂蚁噬咬内心的绝世痛苦。 不用问,那位绝世女孩肯定是程院长的女儿啦! 人家是大领导家的千金。 也就怪不得能够开上如此豪奢的车了。 梁进仓啊,你何德何能,会娶到大领导家里绝世容颜的女儿? 并且让这位尊贵无比的千金小姐对你如此挚爱? 用那种除了你,世上再无他物的眼神去看着你。 那里面的蜜意柔情,连黄秋艳这个旁观者的都能感觉到巨大的融化威力! 黄秋艳眼睁睁看着梁进仓上了豪奢的跑车。 依然是绝世女孩开车,绝尘而去。 黄秋艳知道,自己必须要大病一场了。 今天这一天,是黄秋艳有生以来遭遇最大痛苦的一天。 让她一阵又一阵地想到了让自己去死。 这些痛苦当中,除了梁进仓和他的女人给她带来的,另外就是来自她的男人,吴新刚。 对她来说,吴新刚的到来,将是一系列大麻烦的开始。 黄秋艳也想明白了,他既然来了,就没有那么容易把他弄走。 但是,必须要把他弄走。 留着他就是个祸害。 考虑到这些问题的时候,黄秋艳自然而然会想到决定性措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办法。 比方说弄碗面条子给他吃吃。 只是这工地荒郊野岭的,砒霜也很难搞得到。 她知道靠自己目前的能力,很难把他从自己面前清除掉。 只能等到晚上见了方成利的时候跟他问计。 方成利今天去市里办事去了,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回得来? 黄秋艳犯愁极了。 她知道吴新刚安顿下之后,还会来纠缠自己。 可是等到新来的人都临时安顿好了。 中午开始打饭了,黄秋艳赫然发现吴新刚住进了豪华单人间。 而且据她观察,自己男人似乎并没有急于来纠缠自己。 反而跟食堂负责人打得火热。 跟在她屁股后头就像个哈巴狗似的。 等到饭点儿过后,孟大锤召集手下所有员工,给大家隆重介绍。 “这位就是咱们食堂新来的领导,二把手,吴经理。 以后吴经理除了协助我采购之外,还会专门负责你们的考勤,个人卫生情况。 还有那些喜欢在食堂搞小动作的,磨洋工的,偷着吃东西的,奉劝你们别让吴经理抓住。 从现在开始,咱们食堂要搞评分制。 表现好的加分,表现不好的扣分。 评分直接影响到大家的工资和奖金。 所以大家要在吴经理面前好好表现。 因为记分权在他手里。” 这番训话,对食堂的员工来说不啻戴上了紧箍咒。 她们知道以后自己的散漫不再是单单面对孟头的滔天怒火。 而是会被记录在册,关系到自己钱袋子的问题了。 这番话对于黄秋艳来说,那就是不是紧箍咒的问题,而是不啻晴天惊雷了。 她以为吴新刚为了来看住自己,不顾一切来到建筑上,他也就能当个最低级的,推砖、倒水泥的小工。 万万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还有这本事,不知道上哪找的关系,上来就成了领导。 不但管理着她们这些人。 而且还要每天帮着一把手去采购。 偌大工地的一个食堂采购,任何人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这里面的油水。 不要说大头小尾、无中生有的那些报账。 据说单单菜市场上老板给采购者额外的好处,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灰色收入远远高于明面上的工资。 接下来吴新刚要帮着一把手去采购,这不就是说明,他也能跟着分一杯羹吗! 也就是说,他不但一来就是领导阶层,有个体面的工作。 而且还会有丰厚的收入。 黄秋艳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 而且接下来的几天,她更是惊见一个不敢相信的怪现象。 那就是自己的男人不但没有来纠缠自己,就是在食堂里走来走去擦肩而过,他都权当自己是空气。 装作不认识。 这让黄秋艳情何以堪! 她愤怒地想:“难道连这个窝囊废都敢给老娘甩脸子了吗?”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吴新刚这是用了吃奶的劲,激发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 老婆不是逃避他,不认他吗,那么他还不认她了呢! 不管是梁老板跟他说要做好自己,混出个样儿来。 还是孟大锤嘱咐他,你老婆不认你,你更不认她。 看看谁先认谁? 吴新刚这是在倾尽全力地克制住自己对老婆的思念,等着她先坚持不住的那一天。 为了压抑住自己对她的想念之情,克制一次次要跟她相认把她诱导进自己豪华单间的冲动。 吴新刚用疯狂的劳动来冲淡自己这些很没骨气的想法。 每天一大早跟着大锤姐去采购的时候,他总是一溜小跑地来回搬运粮疏,跟大锤姐抢着卸车。 长这么大,吴新刚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拼命地劳作。 即使去采购要起得很早,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苦了。 即使来回在车里相当折磨人,但他感觉无怨无悔。 所谓的“车”,指的是孟大锤去采购粮疏的交通工具。 这是一辆带棚的汽油三轮车。 在以后的数年,这种搭载250单缸发动机的汽油带棚三轮,都是很多小生意人的交通首选。 说白了就是个250摩托车,把式的。 带了一个车棚遮风挡雨,因为动力所限,车棚仅供一人钻进去。 去的时候空车,吴新刚可以坐在车斗里。 但是采购了满满一车粮疏之后,车斗里全是菜、肉和粮食。 吴新刚只能跟孟大锤挤在车棚里,空间狭小,其实容不得第二个人。 只能在驾驶员侧后极为狭小一个空间做出半蹲半站半坐的姿势。 或者换句话说,在那一小块儿地方不蹲不坐不站的姿势,里面的人重心不稳,保持这个姿势难度极高。 孟大锤的摩托三轮开得要多快有多快,恨不能飞。 这种姿势之下就更折磨人了。 并且孟大锤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跑一阵儿还忙里偷闲单手开摩托,左手后探,摸摸副手的大腿,掐一把。 吴新刚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是难上加难,想动一下逃避那是万不可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摸大腿也徒唤奈何。 最过分的是有一回摸到大腿根了,大锤姐还来了一句:“不算大啊!” 424 悲欣交集的结果 但凡是个男人,最受不了女人说自己这个“不大”。 不过在他再次打量过大锤姐的大号虎背熊腰,然后脑补一下大锤姐的各部位尺寸。 也就释然了。 毕竟,相较大锤姐的号大,她那句“不算大”,自己好像应该感到骄傲。 大锤姐夫能跟大锤姐十年恩爱,到前年才走,现在想想走得也不算仓促。 当然,类似念头想多了,对现阶段的吴新刚来说副作用极大。 因为他本来在老家的时候就已经憋得沾点精神问题的边儿了。 登上大仓驾驶的大轿子,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老婆,可以解决问题,慰藉饥渴。 他就一阵阵热血沸腾,有些不能自持之感。 这就像一个人尿急,本来身处闹市,找不到厕所,只能憋不住也得憋。 但是一旦发现厕所,让他看到了希望,就在奔向厕所的过程中往往憋不住。 这是因为看到厕所,潜意识放松了对憋尿的控制所致。 他上了车就有看到厕所的感觉。 恨不能大轿子肋生双翅,一下子飞到老婆面前。 等到真正见到老婆,却被老婆当头一盆冷水。 从头凉到脚。 愤不欲生。 让他暂时忘了体内那股子火。 可是跟着大锤姐这些日子,大大咧咧的大锤姐根本没有男女大防那种观念。 被摸到。 掐两把。 进三轮车棚的时候绊一下,一头扎进硕大的软物里面挣扎不出来…… 这让吴新刚很想问问苍天:人生只在干建筑的时候如此痛苦,还是一直如此? 真的憋坏了,太折磨人了。 憋得他精力充沛,以致夜不能寐。 夜已过半仍是毫无困意,两眼贼亮,浑身燥热。 鳄鱼死亡翻滚式的翻身速度,他觉得床铺快要被碾破了。 没办法,只好起来去外边透透气。 出来以后肯定不能往后走,后边是男女厕所,味道不好,不时还有起夜的工人来回。 他就到办公区域前边溜达溜达。 突然,他看到办公室那边有一间屋里面灯光闪了一下。 就是亮了最多三秒,接着就灭了。 他吓一跳,心说难道招贼了? 试着往那边走了走,终于看清这是工地一把手方成利的办公室。 不知道是自己花了眼,还是里面电灯出了故障,还是真的有贼? 他悄悄贴在窗边,侧耳倾听里边的动静。 如果不仔细听,感觉里面是静悄悄的。 但是仔细一听,他能清清楚楚听到剧烈的喘息声,以及津津声响。 吴新刚也是结婚八年的老司机了,这种专业的声音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甚至不用看,只是听各种细微的动静,他就能脑补出生龙活虎的画面。 于是,人生的痛苦到了顶点。 这一瞬间吴新刚热血上涌,面红耳赤,控制不住地跟着呼吸急促。 下边几欲跳脱出来,似乎就是穿上棉裤都能磨个对穿。 他不敢再听下去了。 坚持不住了。 他想赶紧回自己的豪华单人间。 手忙脚乱一转身,踩上了一柄铁锨,咣啷一声。 吴新刚吓得直跳起来,一溜小跑回了屋。 毕竟,那是工地一把手的办公室。 要是让一把手发现自己在外边偷听他跟女人—— 唔? 吴新刚的脑筋这才反应过来,方成利办公室的女人,who? 还能有谁! 大概率应该是自己的老婆黄秋艳啊! 自己刚刚听到的声音,就是那一对狗-男女的声音啊! 也就是说,曾经有一个捉奸在桌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可他没有珍惜。 等到醒悟过来的时候才后悔莫及。 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如果上天能够再给他一个破门而入的机会。 他想要跟那个贱-人说一句,剁了你! 如果非要在这个剁上加一个期限。 他希望是剁剁剁剁一万年…… 不,一万年太久! 只争朝夕! 他觉得现在赶回去破门而入还来得及。 于是紧急在铺盖里摸出手电筒,出来不远还顺手抄起一根米多长的螺纹钢。 没等走到方成利的办公室,迎面正好碰上匆匆而来的黄秋艳。 “站住!”吴新刚嘶吼一声,举起螺纹钢指住了黄秋艳。 “你干嘛?吓我一跳!”黄秋艳怒道。 “干嘛?”如果是白天,黄秋艳一定会看到她男人的双眼红得都要喷出血来,“你干什么去了?” “我上厕所。” “放你-妈-的狗-臭屁,”吴新刚怒骂起来,“上厕所从那边过来啊?” “晚上上厕所从后边不好走,从前边好走,远点我愿意,不行啊!” “闭嘴!贱-人!”吴新刚手里的螺纹钢已经数次举起,就差一下子砸对方个脑浆迸裂了: “你跟那混蛋干了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 刚才我都听到了。 你还想要抵赖?” “抵赖什么?”黄秋艳突然变得比男人还要愤怒,反客为主跨前一步: “吴新刚你什么意思? 我出来打工你跟着出来,我知道,你就是不相信我。 来了以后还装作不认识我,连说话都不跟我说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不是不把我逼疯你难受啊!” 呃! 吴新刚被她说的一愣。 确切说,被她的气势给打压得一愣。 对于他来说,奸-夫-淫-妇那是证据确凿,事实摆在面前的事。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比自己还有理。 比自己还要愤怒。 本来他以为自己对这个女人已经看得很透。 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对这个女人了解得还是不够深入。 她这种死不承认,甚至还倒打一耙的功夫实在是太纯熟了! 包括上次,在老家县城,她上了方成利的摩托车,被他当场逮住。 她居然立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她和方成利要去用户家里量房子。 那一次,吴新刚其实是心知肚明,他很清楚这对狗-男-女在撒谎。 但对于彼时彼刻的他来说,那是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谎言。 因为那时候父子俩的家具店刚刚支起摊子,总得经历万事开头难的阵痛。 倾尽移山之力,他们父子才草创了这么一个小店。 刚开始干没有客户上门,但是开一天门就是一天的费用。 房租、水电、工商税务,等等费用,每天都在消耗。 却一天天没有进项。 吴新刚还得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去监视黄秋艳。 那时的他已经到了身心俱疲的状态。 虽然当场抓住了奸-夫-淫-妇,但是在抓住的那一刻他心里居然比奸-夫-淫-妇还要慌乱。 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乡下人初来乍到县城的风中凛冽,生意难以开张的穷蹇窘迫,已经让他的身心之力有点油尽灯枯的感觉。 他拿什么来支撑男子汉的气概? 把这一对奸-夫-淫-妇或杀或剐,或者雷霆万钧地展开暴打? 他都有心无力! 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明明已经逮住了奸-夫要用摩托带着自己的老婆走,要是没有盛怒之下的狂暴表现,那还是个男人吗? 但是俩人那个并不高明的谎言,化解了吴新刚尴尬的危机。 他装作相信了对方。 这样就险而又险地为他保留住了作为黄秋艳男人的威慑力。 即使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看不住黄秋艳,即使方成利还会跟黄秋艳有不可描述之事。 至少这一对奸-夫淫-妇对他还有畏惧之心。 不会做得那么明目张胆。 另外,他居然心存侥幸,就是想逼迫奸-夫淫-妇把谎言变成事实。 给他们家具店带来一单生意。 以解眼前小店支撑不住的燃眉之急。 事情的结果也是果然如此,方成利财大气粗,完全有实力出钱把谎言变成事实。 那真是一个让吴新刚悲欣交集的结果! 可是现在,吴新刚已经今非昔比。 短短数日,他的腰包里居然有了些许积蓄。 所谓“钱是男人胆”,这点钱就已经让饱尝欠债之苦的吴新刚有了底气。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装作相信了黄秋艳的鬼话,而从中获得利益。 他今天晚上必须要让这个贱-女人说实话。 必须要去找方成利那个混蛋让他不得好死! 眼看着黄秋艳反客为主步步进逼,目的就是想用她的气势把自己吓住。 吴新刚突然伸手撕住了黄秋艳的头发,咬牙切齿吼道: “贱-货,事到如今还敢跟我抵赖。 你再抵赖一句试试? 快说,刚刚干什么去了——” 话没说完,旁边突然有人怒吼:“大晚上不睡觉吵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 然后,就见两个建筑工人打着手电走过来。 一看吴新刚撕着黄秋艳的头发:“放开她!” 吴新刚叫道:“她是我老婆——” “老你妈啊!” 咣! 他脸上挨了一拳。 两个建筑工人一左一右抓住吴新刚的胳膊,先把黄秋艳解救出来。 他手里的螺纹钢也被夺出来扔了。 然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建筑工对吴新刚拳打脚踢展开暴打。 嘴里还各种怒骂。 黄秋艳趁机消失在夜色之中。 吴新刚拼命反击,他想跟这俩混蛋拼了。 因为他想明白了,到现在没见方成利露面,反而冒出俩工人。 上来二话不说,就像跟自己多么深仇大恨似的展开暴打。 不用问,这是方成利指使的。 吴新刚不想活了。 他就是想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425 人比人要死 可是,吴新刚面对两个膀大腰圆壮汉的暴打。 就像暴风雨中的胡乱摇摆的枯叶,他哪有跟人家拼命的资本! 就在这时,突然半空中打了个霹雷:“住手!” 这个霹雷中气十足,震耳欲聋。 随着声音,一个硕大的身影冲到近前,嘭嘭两脚,就把俩壮汉给踹翻在地。 吴新刚就是不看,都知道是大锤姐闻声赶来了。 大锤姐回身扶住吴新刚:“你没事吧?” 吴新刚就像流浪日久的孩子见到亲娘一样,心里一热,瞬间泪崩,哭出声来。 一只温热的大手给他擦去脸上的泪,怒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 说完放开吴新刚,再次抬脚,把刚刚爬起来的俩壮汉又踹倒了。 并且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地跟着。 虽然俩壮汉连滚带爬地想跑,但是始终逃不出大锤姐的魔脚。 不管哪一个想爬起来,下场就是挨上一脚被再次踹翻。 俩壮汉被踹懵了,后来干脆不再挣扎,躺地上装死。 大锤姐一手一个把他俩拖拉起来,拽着去方成利的办公室,一边走一边大叫: “方经理,方经理你在哪里?给我出来看看这俩混蛋,敢打我的人,不想干了是吧!” 黑暗中隐藏的方成利暗暗叫苦。 作为工地负责人,他其实对这个孟大锤也是畏惧三分。 既畏惧她是田总的大姨姐,也畏惧这货的彪悍。 很明显,孟大锤知道他在暗处藏着。 既然躲不过,方成利只好从黑暗中走出来,好言抚慰地跟孟大锤交涉。 远处的吴新刚看到不共戴天的仇人走了出来。 可他已经不想过去了。 过去以后他能做什么? 他终于有了自知之明地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很没血气的人。 即使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他也没有勇气上去把对方怎么样。 方成利有钱有势,只要他随便动动嘴,指使俩工人就可以把自己打得死去活来。 就是把自己弄死都是举手之劳。 跟对方比起来,吴新刚发现自己就是个小丑,就是个笑话。 他的心情消沉到了极点,感觉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他就像个游魂野鬼一样,飘飘荡荡凭着本能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就像挺尸一样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自己跟黄秋艳的历历往事。 从开始认识她,到老吴家好好的日子在她的撺掇下弄成如此悲惨的境地。 自从家里穷下来以后,她就没有消停过。 从以前的宋其烈——他已经知道现在学车需要交钱去驾校,而不是大晚上让一个男人拉出去孤男寡女。 到现在的方成利。 即使宋其烈残了,即使以后她离开方成利了。 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宋其烈,千千万万个方成利。 这对狗-男女也太猖狂了,明知道自己就在这屋里住着。 但他们还敢到方成利办公室干那事。 听听当时的声音,想想里面的情景,这对狗-男女该有多疯狂啊,津津之声,声声入耳…… 回忆起自己听到的声音,脑补到当时的情景,吴新刚渐渐又进入听窗时的状态。 喉咙发干,浑身燥热,气血上涌…… 他觉得自己真的到了无法坚持的地步了。 不知不觉他的腰带就开了。 裤子也下去了大半。 天下之大,女人之多,居然没有一个可以为他所用。 没办法,只能行那指头告了消乏之事,凭籍五姑-娘之力了。 正在进入状态,脑子空灵之际,单间门口突然有一个脑袋伸进来:“小吴你在干嘛?” 这一声吓得吴新刚魂飞天外,五-姐的动作戛然而止,“惊而精咽,遂痿。” 枕头上扭过脑袋一看,大锤姐正在门口定定地看着自己。 吴新刚再次悚然一惊,刷地把裤子提上来。 这才恍然想到,自己心神恍惚回到屋里,居然没有闭门。 这时候的吴新刚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他怎么敢去看大锤姐的眼睛。 没地缝,只好一拉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耳朵却是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锤姐没走,神神秘秘走进来随手就把门给关上了。 站在床前说道:“你让我吓着了,会不会吓出毛病来?” 她倒没有进来看笑话的意思,真的是感觉很内疚。 都是过来人,知道男人在关键时候受惊,很有可能会“久而失治,终身不复举。” 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可是太痛苦了! 刚才她惩罚了两个暴打吴新刚的打手,还从方成利手里讹了一千块钱。 准备过来送给吴新刚,安慰他一下。 大仓把吴新刚托付给她,她有责任把吴新刚保护好。 尤其是今天晚上吴新刚受了那么大打击,又被暴打。 她很担心如大仓所说,吴新刚意志薄弱,有个好歹。 既是过来安慰,也是观察一下他的情况。 门开着,她伸头往里一看,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雪上加霜,不知道有没有把吴新刚吓出病来? 现在还让吴新刚蒙起头无地自容。 大锤姐内疚极了。 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可怜的吴新刚舒服一点: “其实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 放心吧,这事就你知我知,我不会告诉别人。 你别当回事。 是个人都有正常反应。 跟你说实话吧,这两年我有时候也…… 唉,谁让咱们没个伴儿呢! 我是真寡妇,你是活守寡。 但凡身边有个人,搂搂抱抱,一块儿说个话。 咱们也用不着这样! 命苦啊,都是命!” 被子底下的吴新刚听到“命苦”二字,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恣肆的眼泪把悲伤的情绪推向了高-潮。 他忍不住嗷嗷地放声大哭,痛苦之烈,让他身体都不由得蜷曲起来,开始翻滚。 大锤慌了。 吴新刚明显这是崩溃了啊! 他那痛彻心扉的哭声弄得大锤姐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她俯下身子抓住吴新刚,想让他安定下来。 可是吴新刚实在是太痛苦了。 不仅仅是今晚的打击,而是自从娶了黄秋艳所有遭受的罪,都涌上来了。 大锤如此彪悍居然拿不稳他。 他的身体在大锤手里剧烈蜿蜒,身体扭曲得都要变成麻花。 挣扎着只是痛哭。 大锤姐双手都拿不住,只好伸出双臂把他揽住。 继而整个把他搂在怀里,“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地小声安抚。 大锤姐的怀抱实在是太温暖了。 吴新刚被搂住的瞬间,他的情绪就安定了许多。 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慰。 整个人就像掉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温软柔乡。 他本能地伸出双臂环抱住了大锤姐。 紧紧地搂住,他只想融化在这柔糯的海洋当中,永生永世也不要出来了…… 此时此刻的大锤姐彪悍全无,真的就是变成了一个亲切的大姐姐。 她在吴新刚耳边轻声说道:“我帮你解决了吧,要不然吓出病来一辈子就毁了。” 所谓“珍珠翡翠白玉汤”,人只有在饿到极点的时候,才能真正品味到食物的美味。 大锤姐用她无尽的温柔,让吴新刚享受到了有生以来最酣畅淋漓的盛宴。 这场盛宴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抚慰。 把吴新刚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第二天,几乎一夜未睡的吴新刚带着鼻青脸肿的尊容,精神抖擞地挤进了大锤姐的三轮。 再苦再累,只要靠在大锤姐身边,他也感觉幸福极了。 依然是“珍珠翡翠白玉汤”,人只有经历生命的最低谷,才能懂得如何品出生活的甘甜。 对生活的期待放到最底,所遇皆是惊喜! 大锤姐也很惊喜。 同时还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大仓的托付。 为朋友谋,可谓忠乎! 而她的朋友大仓,并不知道自己把吴新刚放到工地,差点让他速崩。 他觉得托付给孟大锤,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当天下午指挥着妹妹开车去了自己的工地。 在工地上当了一回导游,带着程院长和妹妹参观了自己的工地。 参观完了,程院长提议,她要请小梁和闺女去一家老字号餐馆吃饭。 小梁当然是却之不恭。 但是英子却坚决不去。 她嗖嗖地把小姨送回了家。 因为她接到大哥的电话,知道今天下午大哥就会到沪。 她早就精心给大哥做了几个好菜。 要让大哥品尝妹妹的手艺呢。 回到化工公司的住处,妹妹让大哥先去冲个热水澡。 炖煮的菜已经焖在那里了。 需要爆炒的菜早已整理好,只等大哥坐好以后就可以下锅爆炒。 等到大哥冲完热水澡出来,首先闻到了熟悉的酒香。 往餐桌上一看,不禁摇头笑了。 不知何时,英子把家乡那种传统的陶瓷酒壶给弄来了。 放在一个盛满热水的瓷碗当中。 酒烫热了,氤氲出满屋的酒香。 大哥在餐桌前坐下,果然不出所料,看到瓷碗里面除了酒壶,还泡着俩小酒盅。 他拿筷子把小酒盅夹出来。 自己和英子一人一个。 厨房门一响,英子曼妙的身姿飘逸而出,一手端着一个盘子。 菜还没放下,一股诱人的香味儿便先期而至。 这俩菜,一个是九转大肠,另一个是葱烧平鱼。 放好盘子,英子捞出酒壶给大哥酒盅倒满。 两条嫩藕般的胳膊支在餐桌上,朝大哥扬扬下巴:“先喝个解解乏!” “你坐下一块儿。”大哥说。 “你先喝,我厨房里还没干完。” 好吧,妹妹不能辜负,好酒不可糟蹋。 大哥端起酒盅,吱溜一口喝干。 “吃菜啊!”英子变得有些紧张,放低身子盯着大哥,催促他。 大哥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肥肠放进嘴里。 英子更加紧张地一瞬不瞬盯着大哥。 “嗯!”大哥露出由衷的笑容,“出徒了,好吃!” 英子立刻松了一口气,笑靥如花。 大哥觉得好吃,让她感觉幸福极了! 426 小妮子想干嘛 让大哥先自己在这喝着,英子又飘入厨房。 很快再次端出俩菜。 一个芙蓉鸡片,另一个是海米油菜。 最后是一个番茄牛肉菠菜汤。 大哥一边用勺子爱不释口地品汤,一边感慨:“英子,就咱俩人,这也太腐-败了吧!” 英子甜甜地笑道:“大哥开了一天的车,肯定累了,加个菜补补。” “有司机,用得着我开车了,没开车。”大哥故意嘴硬。 “喂喂!”英子倒过筷子敲了敲了大哥的脑袋: “当大哥的什么时候开始学着撒谎了! 跟着大车跑长途,你能忍住不开? 怕是跟你一个车的司机路上手痒得都磨掉一层皮吧!” 大哥回敬地拿筷子敲敲妹妹的脑袋:“就你能,你是大哥肚子里的蛔虫好了吧!” “生蛔虫不高兴啊?”英子故意小嘴一扁,“明天我给你买虫子糖。” “别麻烦了,还是养着吧。” 英子嫣然笑道:“好吧,只要大哥高兴,当害虫我也愿意。” 大哥端起酒盅:“来,害虫,干了。” 害虫甜甜笑着端起酒盅跟大哥碰一下,然后放在唇边抿一下。 英子不喝酒,大哥也不想培养她。 在大哥看来,女人就不应该喝酒。 但是为了陪着大哥,让大哥多喝点解解乏。 即使每次都端起来放在唇边抿一下,不知不觉英子这一酒盅就喝上了。 小小的酒盅而已,但是已经让英子的嫩白的小脸像是洇透了红墨水。 这样一来白里透红,更是显得艳如雨后夏花,让大哥都不敢正眼看她了。 一盅酒就微醺的害虫似乎看透了大哥的心思,暗暗得意。 吃过晚饭大哥要帮着妹妹收拾,被英子给按在沙发上了。 她去厨房快速洗洗刷刷,出来喝口水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过了好一阵儿没出来,大哥还以为那一盅酒让她有点醉了,回房睡了呢。 没想到她房门突然拉开一条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大哥你先别睡啊,待会儿我给你看个东西。” “看东西?拿出来!” “别急,现在还不行。” “别急?听口气还早是吧?什么好东西这么费劲,你这是才准备播种吗?” “等着等着,别睡了就行!” 咣,门又关上了,听动静里面还锁了。 不用问,肯定是怕大哥进去偷看。 又过了好长时间,还不见她出来。 正如她所说,大哥开了一天车,确实有点累了。 又喝了点酒,现在水也喝足了,感觉往床上一躺最舒服了。 一句话,大哥困了。 这时候英子的房门一响,又拉开了一条缝。 依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干咳。 大哥笑道:“英子,你这是什么毛病,吃了毛毛虫?” 门缝后边传来严厉的声音:“别说话!” “……”搞得大哥很懵。 “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这不是不说话了。” 英子口气更严厉了:“不许笑!” 大哥更懵:“我比窦娥还冤,什么时候笑了?” “什么时候也不准笑,尤其是我刚出去的时候!” 大哥貌似猜到了些什么:“我保证——实在忍不住笑的时候会捂住嘴。” “不行!”英子任性地叫道,“就不能有想笑的那个念头!” “好吧,”大哥很无奈,这小妮子越长大,倒是越来越任性了,“我会尽量装作不想笑。” “别说话了,我要出来了啊!” 说完房门打开,英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大哥的嘴巴张得老大,直接合不上了。 因为他从来没见妹妹化过妆。 感情刚才在房间里这么长时间,是化妆去了。 但是不得不承认,英子不适合化妆。 就像一颗璀璨无瑕的夜明珠,给涂上任何颜料都是一种玷污。 她的美丽已经至臻至美,是任何化妆术都达不到的境界。 任何脂粉涂到她脸上都是一种玷污。 何况,英子根本就不会化妆,一看那眼影腮红啥的,完全是外行。 而且大哥看得出,这一定是她涂了擦,擦了涂,经过千百次修改以后的结果。 除了化妆,她还穿了一身绣花旗袍。 不得不承认,这身旗袍穿在她身上,才真正把衣服的美给表现出来了。 英子见大哥盯着衣服打量,忸怩地说: “这也是姐姐给我做的。 我说这不适合我的风格,穿不出去。 姐姐说,穿给你大哥看——” 声音越来越细,末后几乎听不见了。 好吧,大仓知道,表姐其实一直以来,都坚决要求自己娶英子。 她整天把英子叫过去,量身定做亲自给英子做衣服。 表姐跟英子感情极深,她有把英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精神需求——就像母亲总是想方设法把女儿打扮成小美女一样的心理。 另外表姐还有一层意思,她就是想把英子打扮得美无可美。 然后让大仓看一眼就拔不出来。 表姐自从被大仓带着自学功课,掌握了自学的技巧,有了一定的文化以后,对任何想掌握的技能,都开始自学。 比方说,裁剪,缝纫,设计服装样式。 也就是说,靠着她的努力,不但努力学习文化,还学习一切跟服装相关的知识和技能。 早在开服装店的时候,她就已经学成了一个好裁缝。 其实对于任何一个贩卖服装成功的人来说,打死她也不会费时费力去学习裁缝。 但那时表姐的服装店刚起步,全是大仓帮忙,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挣钱。 她就想,即使贩卖服装不挣钱,但是我可以通过给别人做衣服,出卖劳动力赚钱啊。 她觉得都是相关的行业,既卖衣服,也给人做衣服——其实她这个想法是完全正确的。 配套起来,开一个小店,卖衣服和做衣服,可以起到相辅相成的促进作用。 但是,如果生意做大了,老板的时间变得金贵,给人做出一件衣服的时间和精力,贩卖一百件衣服都不止,利润是给人做一件衣服的几百倍,她还会给人做衣服吗? 不过她的裁剪能力并没有荒废。 不但在百忙之中抽空更加努力地练习自己的剪裁功夫,而且还更加努力地钻研服装设计。 如果到表姐的工作间看看,简直就是一个服装设计室。 最显眼的是,她整个一面墙都做成了书架,全是各种服装设计类的书籍和资料。 她觉得要创造自己的品牌,首先要有自己的特色服装。 靠着学习别人的服装样式,只能永远走在别人的背后。 就在前些日子,某些南方商人去法国女装店里拍照,回来在服装一条街“五天出小样,十天出批量,一个月卖遍全省”。 为此还得意洋洋。 表姐一点都不赞同这种做法。 首先她觉得不经过对方同意完全照抄,这有点不合规矩。 另外她觉得这样做,虽然能挣快钱,但毕竟不会长久。 当表姐把自己的想法跟表弟讨论的时候,让表弟对姐姐的悟性,以及眼光的长远而惊叹。 这只能说明,姐姐因为有一颗朴素的埋头苦干的进取心,她才能摒弃那些不算正当的做法。 并且不被眼前的、短暂的利益所诱惑。 其实,姐姐的眼光和观念是完全正确的。 大仓知道,从现在往后不用几年,法国人一见到黄色面孔的人进服装店,第一件事情是搜身看看有没有带相机。 翘着脚走路,毕竟不会长久。 姐姐的设计服装,把全家人,身边的亲戚,都当成了模特。 尤其最完美的模特,就是英子。 因为英子除了倾国倾城的美丽,她穿上衣服最能表现衣服的美。 更是还身兼表姐妄图把表妹打扮漂亮了引诱大仓的重任。 此时此刻,英子把这身旗袍在大哥面前穿出来,算是正在完成姐姐交待给她的任务了。 其实,真正让大哥震惊得合不拢嘴的,是因为英子除了化妆,穿旗袍。 她的手里还提着一把京胡。 这小妮子想干什么? 427 震撼 英子趁着大哥目瞪口呆之际,赶紧过来抓起大哥的茶碗。 咕咚咕咚连着喝了两碗茶水。 把茶碗一放,退回去搬个凳子坐在电视前面。 电视当然要关了。 大哥这时候的下巴才能动弹:“你这是要干嘛,给我拉胡琴听,你会吗?” “会——妈!”英子故意板着脸,“别笑别说话,好好看着。” 大哥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英子拧了拧琴弦,定了定调。 然后持弓的手臂猛然一扬,突然开拉,“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怎一个刚劲有力了得! 大哥猝不及防,铁骑突出的刚劲让他脑袋嗡的一下,就像冷不防脑袋上被砸了一锤。 并且随着干净利落的旋律持续冲击,让他身上都有点麻酥酥的感觉。 近距离演奏,让身临其境的现场感达到了最好的效果。 大哥很享受这种现场感。 就像喜欢喝酒的人喝到了头脑晕晕、浑身酥酥的效果。 突然,英子开口唱了起来,调儿很高,声音高亢亮丽: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激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这哪是唱腔,简直是漫天箭雨,瞬间把大哥每个毛孔都给穿透了。 大哥不再是麻酥酥,而是直接做了全麻! 听呆了。 妹妹什么时候解锁了如此逆天的技能? 当然,这个念头仅仅是在大哥的思维当中一划而过。 在亮丽高亢的唱腔声中,大哥脑子都被全麻,思维全部放空。 京胡那嘹亮的声音,就像是钢丝刷子在刷洗自己的神经。 妹妹亮丽的声音,那种自胸腔、鼻腔、头腔共振发出的优美旋律,直接就是洗涤灵魂的琼浆。 灵魂浸泡其内,是从来没有过的享受…… 英子自拉自唱,唱了一段又一段。 也不知道唱了多长时间? 因为大哥已经失去自我,失去时间和空间的感知力。 英子唱了多长时间,大哥被泥塑在那里多长时间。 唱到最后,英子一个甩腔结尾,琴声也戛然而止。 客厅里瞬间落针可闻。 大哥悚然一惊。 有一种雪地里泡温泉突然被拖出来的感觉。 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感觉缺失了什么。 正在愣神之际。 英子从凳子上站起来,提着二胡袅袅婷婷往前走了两步,给大哥一个九十度大鞠躬: “感谢您的收看,今晚的表演到此结束。 大老爷早点洗洗睡吧。 晚安!” 嗖! 英子瞬间回了她的房间。 咣! 关上门来。 大哥到现在没明白过怎么回事来。 几个意思? 本来大哥刚才已经有些困了。 看完表演,就像打过兴奋剂,弄得下半夜才睡着。 当然,也不是白失眠了,他想明白了两个问题。 首先,英子现在的本事,肯定是跟她小姨学的。 小姨自从跟她想认,把家里除了主卧之外最好的房间,用了最好的家具和装修,做成一间闺房。 希望就是给外甥女一个家的归属感。 除了对外甥女的亲情,还因为小姨夫妻俩没有孩子。 其实小姨就是把英子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 堂堂的市长夫人,京剧院院长,从此以后整天跟在闺女屁股后边成了哈巴狗子。 闺女两天不去,她就巴巴地上学校找,来化工公司找。 就想诱导着闺女回家多住几天。 看起来恨不能时时刻刻跟闺女在一块儿永不分离。 娘俩在一起也没什么事干啊。 于是程院长就发挥自己的强项,教闺女拉京胡,唱京剧。 第二,这就说到英子的基因问题了。 她的父母都是唱京剧的,艺术基因肯定要有遗传的。 从前的时候流落到穷乡村,吃不饱穿不暖的,根本没有激发她艺术细胞的土壤。 现在跟小姨这位大艺术家相认,艺术基因肯定就像种子萌芽一样破土而出了。 说起来,艺术基因这东西,除了让一个人“善于”干某一项艺术。 另外还能让人痴迷这项艺术。 所谓“好者不恶”,因为痴迷,所以善于,反之亦然。 是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 很明显,英子的艺术基因被发掘出来,这小妮子开始痴迷京剧了。 要不然她也不会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利用业余时间学到如此境界。 当然,有个好师傅也很关键,名师出高徒嘛。 想到这个关于喜好的问题,大仓感觉好像自己的艺术细胞也要被妹妹给勾引出来了。 在他捡到的记忆里面,其实有关于京剧的成分。 那位老先生以前是京城骨灰级的票友,能拉能唱,相当痴迷。 这层记忆被大仓捡到,偏偏大仓作为一个贫苦的农村孩子,实在没有那份闲得蛋疼的心情。 他不喜欢京剧,于是这方面的记忆就选择性忘记了。 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大概叫“排异反应”吧? 今晚英子厚积薄发,瞒着大哥偷偷学艺,到了一定水平突然展示。 直接把大哥给震撼到了。 同时好像也把大哥的京剧瘾给激发了出来。 使得他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燥热,技痒难耐。 正如英子吃饭时所说,“手上都技痒得蹭一层皮去”! 他很想去敲妹妹的门,让她把胡琴递出来,让自己也过一把瘾。 只不过这都下半夜了,要是去敲妹妹的房门…… 那是坚决不可以的! 只好暂且忍着,强逼自己什么都别想,赶紧睡觉。 第二天起来以后,他还有想拉胡琴的冲动。 可是转念想到,自己长这么大从没动过这东西。 要是突然在妹妹面前展示骨灰级高手的技能,要是把妹妹吓着就得不偿失了。 吓得她误以为自己被什么附身就更不值。 但是手痒很难打下去。 于是跟妹妹把胡琴要过来,装作昨晚听上瘾的样子。 抱着胡琴胡拉拉。 吱吱吱,啦啦啦…… 一听就是没摸过胡琴的人,呕哑嘲哳难为听,还不如拉锯好听。 但是大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英子,你听大哥拉得也有那么点儿意思了吧?” 英子憋着笑:“嗯,声儿挺大。” 大哥豪气干云地表示:“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学拉胡琴。” 英子高兴得大大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形。 这说明自己的表演大获成功,不但让大哥听上瘾了,还开始对京剧感兴趣了呢! 这条肚子里的蛔虫可是知道,大哥本来对京剧是不感兴趣的。 一开始的时候小姨要教她学京剧,她是坚决不学的。 无他,因为大哥不爱好京剧。 可是小姨说了:“你爸妈都是唱京剧的,你姥姥家是京剧世家。 你要是不会哼哼几句,这不是让人笑话嘛! 还以为咱们家没有传承呢。 再说了,你大哥不爱好京剧,那是他没有生在那样的环境。 要是你学好了,唱得好听,唱给他听听。 我保证他一听就上瘾。 说不定以后比一般票友都痴迷呢。 让你学京剧又不是让你当专业演员,是让你有个业余爱好。” 可英子还是觉得大哥都26岁了,所有兴趣爱好都定型了,不会突然喜欢的。 所以她还是不感兴趣。 小姨叹口气:“唉,女人这东西啊,光有漂亮是不管用的。 光是漂亮,最多就是第一样的时候眼前一亮。 看长了不过如此。 但是一个女人要是既长得漂亮,又有艺术才华,那可就了不得。 会让男人为她疯狂的。 而且漂亮这东西就是昙花一现,年老会色衰。 但要是有艺术才华,可是越老越香,让男人爱不释手的。 你看看古往今来,但凡色艺双绝的美女,都会让最成功的男人为止疯狂。 比方说陈圆圆,色艺双绝,这才使得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 好吧,姜还是老的辣。 小姨对闺女的心思太了解了。 于是,三言两语,闺女就开始对京剧痴迷。 而且她真的是有艺术天赋,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一看大哥果然开始对京剧感兴趣了,英子自告奋勇,要教大哥学啦胡琴。 “不用你!”大哥倔强地说,“我要自学成材,你等着看吧,用不了几个月,我可以拉得比你还好。” “那更好啊!”英子更加惊喜了: “到时候可以你给我拉着,我唱啊! 我跟小姨学的做功也挺好了。 到时候就不用坐在凳子上自拉自唱。 你拉,我给你表演。 反正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最后一句声音变得很小,简直变成一个人嘟囔了。 428 黄金搭档 接下来的几天,梁进仓在沪海除了处理各种事务之外,又加了新事务。 拉京胡。 虽然捡到的记忆是骨灰级票友,但是三天不唱口生,三天不拉手生。 总是还得再练练,找找手感。 当然,拉胡琴这事那是绝对不能当着妹妹的面儿进行。 他要等妹妹去上学了才能偷着拉。 并且装模作样地去买了好几本《京胡入门》。 练习拉胡琴的时候就把入门书翻开坐在屁股底下。 到时候让妹妹看到,你大哥的书都翻成烂狗肉了。 这得多努力吧! 之所以这些天一直在沪海停留,是因为马上就要放暑假了。 早已经跟英子规划好,放假以后兄妹俩要去全国各地巡视。 大哥的配货网遍布全国各地,除了他自己,全家只有英子一人知道。 男孩要穷养,不但不能让二三四仓生活条件太好了,还要让他们从思想上认识到,咱家并不是很富裕。 女孩要富养,就是要让英子的生活条件达到一个极高的水平,而且让她放心地知道,大哥有的是钱。 不过这次兄妹俩要去巡视的不是配货网,而是助学网。 大仓从五年前开始,就在每一年的中高考结束以后,去收罗落榜生。 只收报考师范落榜的,农村穷苦孩子。 因为这些报考师范的,至少从意愿上,他们是想在将来从事教师职业。 但是这年头,不管是中专还是大专,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考上了,那就一步登天,从此跳出农忙,成为体制中的人,吃国库粮,捧上了铁饭碗。 有那么几年是不允许复读的,一考定终身。 考不上的话,梦想破灭,命该如此,只能回家种地。 大仓就是专门盯着这个群体,捡漏。 当然也不是只要师范落榜生尽数收下。 而是首先从那些差几分的落榜生当中挑选。 一考定终身,其实运气的成分也很大,也有个考着考不着。 考上的未必就比没考上的优秀。 尤其是那些差几分没考上的。 有时候就是因为考题对他来说有点偏了,或者正好赶上考试时候状态不好,再或者临考家里出点状况什么的。 都能很大影响考生的发挥。 大仓专门找到这些考生,首先确定他们是农村穷苦人家的孩子。 城市孩子是不要的。 不是大仓歧视城市孩子,而是有很大偏见。 因为城市孩子比农村孩子有退路,而且从小条件好,养尊处优的,吃不了苦。 而对于农村穷苦孩子来说,尤其是那些平时学习很刻苦的,落榜对他们的打击很大。 有的直接因为落榜导致人生的绝望,而选择轻生。 这时候有人找到他们,跟他们说,可以给他们一条出路。 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降之喜,意想不到的人生转机啊! 大仓给每人发了两套教材,一套师专教材,另外一本是计算机入门。 不得不说,这年头给他们发《计算机入门》,跟给他们一本天书没什么区别。 这本《计算机入门》是大仓根据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计算机书籍,自己整理而成,在县印刷厂印制的。 倒不是说现在就让学生真正掌握计算机技术,而是考察他们对计算机的敏感程度。 给拿到这两套教材的学生一个暑假的时间。 暑假结束以后统一考试。 大仓亲自阅卷和面试。 优先录取那些执行力、学习能力强的学生,其次录取执行力强的,再次录取学习能力强的。 没有培养价值的,只要分数超过20分,会发放两个月的工资,打发他们自谋生路。 连20分都考不了的,分明就是这一时期没有下功夫,那就自动解约。 ——这些规定是一开始就跟他们说好的。 选拔合格的考生,会被大仓编成几个特训班,对他们进行为期一年的教师专业培训。 培训期间食宿全包,而且发放基础工资。 对他们来说,这比考上师范还要好啊。 因为考上师范还得交学费,只有工作以后才有工资。 可是在这里,从培训开始就有工资拿了。 一年以后培训合格,跟大仓去全国各地的偏远贫困地区,进行个人助学活动。 当地有学校的,就直接给学校提供教师,助学教师的工资由梁进仓负担。 当地没有学校的,梁进仓投资在当地建学校,派驻教师。 梁进仓培养出来的这些教师,因为是来到偏远贫困地区教学,条件比较艰苦。 梁老板除了给他们比在城里教学更高的工资,另外还有绩效工资。 绩效项目包括: 发动一个失学儿童上学。 发现一个品质优良,吃苦耐劳、执行力、学习能力都强的学生。 发现一个品质优良,对计算机敏感的学生…… 梁进仓在历年的落榜生当中挑出几十名管理能力强的人才,专门对自己的助学网进行管理。 可以说,这五年来,梁老板在助学方面投入了巨额资金。 而且是默默无闻在干这件事——自家人也只有英子知道这件事。 即使被助学的地区,有媒体发现了助学典型,最多也只能让对方知道这是一个孤例。 绝对不会让人把梁老板整个的助学网给挖掘出来,进行大肆宣传。 梁老板知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旦被大肆宣传,成了典型。 那这事要么干不下去,要么被带偏了。 大哥投入如此巨资,为偏远贫困地区儿童助学,这是英子最佩服的地方。 认为这是大哥人格最大的魅力。 要知道,大哥的这个行为,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啊! 而且,大哥不图名不图利,一直默默无闻不让别人知道。 这得需要多么宏阔无私的胸怀啊! 大哥告诉妹妹,其实你大哥没有那么无私。 大哥不图名,这是真的。 至于说大哥这个行为不图利,那就太过于美化大哥了。 大哥做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图利。 说白了,跟那些被助学的孩子,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孩子们因为自己的帮助,改变了命运。 而自己也在其中选拔出了自己需要的人才。 为自己储备下大量有用的专业人才。 这对于大哥来说,才是最大的里“利”。 这比大哥赚了多少个亿的利益要大得多。 比买原始股,又是什么捡漏卖古玩,还有买下几栋洋楼,四合院,坐等升值,其利要大得多。 因为那些所谓的坐等升值的项目,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值”,数值。 是有数的。 那样的钱在手里就是个死钱。 而自己储备下大量的专业人才,说句调侃的话,这些将来可都是会下金蛋的母鸡。 每个人都能源源不断给大哥创造无法估量的价值。 而那些培养起来的专业人才,在大哥的助力下,通过他们自己的努力,也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在大哥的整合下,实现了互惠互利。 这才是真正的“利”。 这五年来,英子只是在大哥嘴里知道助学的一些情况。 她从来没有真正到偏远贫困地区去看一看。 她一直很好奇。 很想实地考察一下。 了解一下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看看大哥助学的效果。 近距离考察一下助学教师发现的有培养潜力的人才。 没过几天,英子放暑假了。 大哥也早就准备好了巡视所需要的装备。 兄妹俩开着大哥刚刚买了不久的切诺基,出发了。 大哥买它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偏远贫困地区巡视用的。 这是一款去年刚推出的三门运动版国产切诺基,是最顶配的豪华版。 这款车是自动挡,配备了六缸发动机,装备了abs,而且配置了助力转向。 动力更充沛,而且操控起来更加省力。 一路之上,兄妹俩天亮吃过早饭出发,天黑住店。 路上轮流开车。 大多时间大哥都在给妹妹如数家珍地讲述这五年来,自己到底建成了多少所学校。 助学了多少失学儿童。 发现了多少有潜力的人才,等等等等。 妹妹听得如醉如痴。 有太多的话题要谈,不知不觉一天的路程就赶完了。 旅途之上根本就感觉不到累。 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黄金搭档。 429 山高皇帝远 还没看到助学的学校之前,英子在车上听大哥如数家珍的说那些学校,那些发现的潜在人才,听得心旌神摇。 除了感觉大哥是天下第一的慈善家,还有就是对大哥的长远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哥,你真是太了不起了!”英子对大哥更是崇拜了,“既能改变那些贫苦孩子的命运,又能网罗天下人才!” “这算什么啊!”大哥表示谦虚地说: “人类社会处处充满了不公平。 最不公平的就是出生地的不公,你无法改变,只能适应。 偏远、贫困永远是存在的,国家没有能力一下子把全国搞成大同之国。 我做的,只不过就是力所能及地做点为国家排忧解难的事。 力所能及地查缺补漏而已。”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英子感慨地说: “大哥,你这样低调,让妹妹怎么形容你啊? 咱们家明明很有钱很有钱,但是你看看你。 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像个有钱人? 走在街上,分明就是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嘛! 替国家排忧解难,解民众疾苦,不但默默无闻,还生怕让人知道了。 这是做好事不留名啊! 你说你将来主要的创业方向是半导体材料的研发。 这些人才就是为你将来的事业做准备。 可是我觉得,单凭一个人的财力和能力毕竟有限。 要不要我跟小姨夫说说,让他给上边提提建议? 让国家加大半导体研发方面的投资,或者设立一个官方机构,把你拉进来当合伙人?” “这个建议不需要走后门去提。”大哥笑道: “偌大的国家,你以为决策者看不到半导体研发的重要性啊? 现在我国这方面的机构有不少。 只不过就是投入不够,人才相对缺乏而已。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国家底子薄,方方面面都需要投资,搞开发。 所谓手大捂不过天。 在一穷二白的现状下,只能把有限的财力和人力投入到最紧迫、最需要的领域去。 你以为国外的科技先进全是国家投入和发展的? 不是的,人家底子厚,厚就厚在有好多财大气粗的大财阀。 这些大财阀实力雄厚,能够拿得出足以支撑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足够的资金去搞研发。 当然,一旦成功,给大财阀带来的回报也足够丰厚。 人家已经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咱们国家太缺少这种实力堪比国外大财阀的实业家了。 即使有那么几个财大气粗的,又缺乏长远眼光,只顾眼前想挣快钱。 再说,还有一个爱国情怀问题,为小我的利益想的太多。” “我觉得大哥你就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存在。”英子严肃地说: “你既财大气粗,又眼光独到、长远,更有爱国情怀!” “你把大哥美化得太好了,咱们就是些小人物而已。” “不!”英子倔强地坚持,“我这话一点美化的成分没有,用在你身上还嫌不够呢!” “吾与城北徐公孰美?”大哥笑道,“因为我是你大哥嘛,私我也!” “……”英子再不说话了。 心里就像打翻了蜜罐。 因为大哥那句“私我也”,原文中的上一句是,“吾妻之美我者”。 意思是他老婆之所以觉得他长得最帅,是因为偏爱他。 大哥的意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英子焉能不喜! 只不过,当真正到了助学的学校,看到孩子们的生活条件,那些地方的极致的贫困。 英子就再也喜不起来了。 而是到了每一个地方都要以泪洗面。 贫困地区的孩子,生活实在是太苦了! 再也不夸奖大哥。 反过来一直在埋怨大哥,投入太少,太少太少了。 咱家那么多钱,为什么不拿出钱来,让那些贫困地区富裕起来呢? 为什么不让那些贫困孩子的父母也过上好生活呢? 只不过等她看得多了,情绪也就没有一开始那么激动。 发现自己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大哥虽然很有钱,但毕竟是一个人的财力。 他怎么可能凭一人之力让所有贫困地区的孩子都得到帮扶呢! 这天,兄妹俩到了一个叫获鹿寨的偏远贫困村子。 这个村因为地处大山深处,出入交通不便,外面的东西买不来,出产的农产品卖不出去,多年来一直是当地最贫困的村庄之一。 以前的时候,这个村子是没有学校的。 既是因为村子太穷建不起学校,更是因为即使乡里给村里建起学校,也找不到愿意在村里教书的老师。 村里的孩子绝大多数也就没有上学。 只有寥寥几个家庭稍微好点,或者乡里有亲戚的可以借住在亲戚家,才能在乡里上学。 当然,那样的孩子极少。 五年前,是梁老板投资,在村里建起一座学校。 设有小学和初中班。 并且自费派来三个老师。 一个年龄稍小点的叫裴杰男老师,68年属鸡,是初中毕业考中专落榜的。 另外两个是高考考师范落榜的,男的叫谢守华,女的叫安娟娟。 俩人都是65年的,原来是恋人,现在已经结婚。 谢守华是学校的校长。 三位老师常年生活在深山当中,条件比较艰苦。 但是精气神挺足。 也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因为梁老板的工资高,福利好。 因为给梁老板干活,劳动合同里面是约定了工龄的。 能一直干下去,会有国家一样的退休待遇。 中间不干了,还有工龄补贴,工龄越长,补贴基数越高。 所以梁老板撒出去的这些教师,都很有干劲儿。 因为这既是一份崇高的职业,又让他们觉得,当老师比他们落榜以后干建筑、煤窑什么的,强多了。 尤其是像谢守华和安娟娟这样夫妻俩都是助学老师的情况,老师们在贫困地区扎下根,干得就更安心了。 裴捷这个单身狗当然很羡慕谢校长的情况,这两年正在琢磨要不要娶一个本村的村姑当老婆? 在来的路上,大哥就跟妹妹重点介绍了获鹿寨村。 是他这次巡视的重点学校。 因为这座学校里发掘出好几名很有潜力的学生。 谢校长在向梁老板汇报的时候,都是把几个潜力生的具体情况,以及在特长方面的表现,详细写信报告给梁老板。 甚至有时候还邮寄一部分潜力生的手工作品。 其中最有潜力的,是一对姓赫连的兄妹。 哥哥叫赫连牛,今年15了。 这小子最大的特点就是钻研能力特强,用心灵手巧来形容都嫌力度不够。 谢校长等人对他进行计算机启蒙等方面的测试,发现他对电子科技方面的事物,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度。 简直是百年一遇的天才。 妹妹叫赫连小羊,今年13岁。 小姑娘居然跟她哥哥具有一样的抽象思维能力,而且同样动手能力极强。 这在梁老板电脑上的人才库里面,已经是被标为五星级的潜力人才。 可是就在前些日子,梁老板接到谢守华千难万难跑到乡里打来的电话。 因为家庭贫困,赫连小羊的父母把她许给了本村一个相对富裕的人家。 准备很快就要成亲。 很明显,一旦成亲,小羊就会辍学。 梁老板一听这个消息,当时急了。 这可是自己人才库里面的五星级潜力人才,怎么可能让她才13岁就嫁人,辍学呢! 当即指示谢守华,赫连家收了对方多少彩礼,咱们给她补上。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辍学。 实在不行,可以跟赫连的父母说,学校还可以给赫连兄妹提供上学补助。 权当兄妹俩辍学打工挣钱了,以补贴家用。 反正就是不管什么条件咱们都答应,目的只有一个,绝对不能让兄妹俩当中的任何一个辍学。 过了几天,梁老板接到谢守华的电话,汇报说事情解决了。 学校为此事做了大量工作,并且拿出双倍彩礼赔给男方,才将这门亲事挡下。 而且还给赫连兄妹提供了上学补助。 赫连的父母总算是安抚下了。 听说事情解决的梁老板松了一口气。 但总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次巡视,已经把赫连兄妹当成了重点巡视对象。 获鹿寨村地处深山,别说汽车,就是摩托车都上不去。 出入村子只有一条险峻的山道。 兄妹俩把车寄放在乡里的旅馆,带上进山的装备,徒步进村。 整整走了一个上午,兄妹俩才在过午时分赶到获鹿寨村的学校。 学校的三名老师早就知道梁老板要来,这几天一直都在翘首以盼。 现在终于盼到他们的梁老板了。 在兄妹俩的身影影影绰绰出现在山梁上的时候,三位老师就迎接出来,望眼欲穿地看着来路。 并且不知不觉三位老师往来路迎出老远。 两路人马胜利会师,谢守华和裴捷赶紧迎上去跟梁老板握手。 而安娟娟则是紧紧拉住了她所认为的老板娘的手,扭头问老板:“梁总,这个姐姐怎么称呼?” 梁老板介绍说:“这是我妹妹英子,应该是你大,叫她英子就行。” “你就是安姐姐吧?”英子笑着说道: “路上我听大哥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和谢校长了。 还有裴捷。 说你们三位是干得最出色的。 哎安姐姐,这山里的水土还真是养人,你脸色这么好看!” 安娟娟晃着英子的手说道:“是啊,以前的时候我也觉得山里的水土养人。 可是你来了,我发现还是把我养得不够。 比下去了!” 两个女子说说笑笑的,也不敢那三个大老爷们,拉拉扯扯顾自进学校去了。 把后面三个老爷们看得有些发呆。 谢守华低声问:“梁老板,她们俩以前很熟吗?” “应该——”梁老板盯着两道靓丽的背影,“以前没见过吧?不过女人这东西就是自来熟,别猜了,先去看看赫连兄妹吧,我要亲自考考他们。” “好!”谢守华点点头,一边引着梁老板往学校走,一边汇报: “虽然这事解决了,我感觉好像还有隐患。 一开始的时候,男方听说我可以赔给他们双倍的彩礼,因为贪心,就答应了。 这样赫连家收到的彩礼不用退,没嫁闺女,白得一份彩礼,也挺高兴。 无非就是咱们损失一点钱。 可是这几天男方又要反悔。 已经到学校来找过我两次。 态度比较恶劣。 骂我多管闲事。 我也打听过了,那家人有个叔伯兄弟,是村里的首富。 那个首富在乡里住,也是乡里的一霸。 别看他不在村里住,村里的事也全听他的。 男方就是因为听了那首富的话,才反悔的。 我总感觉这事还会有麻烦——” 话没说完,就听到坡下一阵喧嚷传来,只见有十几个人手持棍棒的人冲了上来。 这些人嘴里还在嚷嚷:“姓谢的要是再敢管闲事,先把腿给他打断!” 裴捷往下一看那架势,吓得脸都白了。 他在这里待了五年,知道这些地方山高皇帝远,穷山恶水出刁民。 说是给你打断腿,那是分分钟的事。 别说打断腿,惹急了他们打死人都敢。 430 乡里一霸 而且这时候听到村子里面隐隐传来锣鼓家伙的声音。 谢守华和裴捷就明白了,男方这是彻底反悔,准备到学校来抢人,拉下去成亲的。 “梁总!”谢守华当即说道: “您别进去了,这事您不要掺和。 赶紧叫上妹妹先躲一躲。 裴捷,你带上赫连兄妹俩,快跑。 我在这里挡一挡他们。” 裴捷跺脚道:“你一个人,挡得住吗? 你没看到十几个人都拿着棍子! 要跑一起跑。” 可是很明显,他们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或者说,三个大男人一看情况不好,撒腿就跑,还是能跑得了的。 但要想进学校,带上赫连小羊一块儿跑,那是无论如何来不及的。 可是事发突然,情况紧急,跑不了也总得努力一试。 谢守华猛地推了裴捷和梁老板一把:“你们快走!” 梁老板却是拉住了谢守华:“一块儿进学校吧,你一个人挡不住。” 于是三个人一块儿跑进了学校。 进来之后裴捷就要关大门。 被谢守华给拦住了:“他们那么多人,你关大门管什么用!” 梁老板对谢守华暗暗点赞。 不愧是自己亲自选中的人,头脑就是清醒。 而裴捷呢,明显还是差点火候。 遇事一慌,就有点不大理智。 谢守华再次一推裴捷:“你带小羊翻墙,先去山上藏起来,最好带上赫连牛,他知道有山洞,藏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被找到。” 说完,谢守华就威风凛凛地站在学校大门口,迎着那一群吵吵嚷嚷跑上来的村民。 此时此刻的梁老板也跟谢守华站在一起,呈并肩作战状。 裴捷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边跑一边喊赫连牛。 等赫连牛闻声从初中班跑出来,裴捷已经从教室里边把赫连小羊拉了出来。 “快,翻墙。”裴捷命令赫连牛,“你先翻过去,在那边接着小羊。” 兄妹俩见裴老师脸都白了,知道是出什么事了。 赫连牛相当灵活,跑到墙根底下,扒着墙头,嗖一下就上了墙,咕咚一声跳下去。 裴捷把赫连小羊托上墙头,一把把她推了下去。 情况紧急,她哥哥在那边接得住接不住都无所谓了。 然后裴捷也翻墙而出,让赫连牛带着,找山洞去了。 刚刚手拉手说说笑笑进了办公室的两位女子,听到外面声音不对。 赶紧出来看,也仅仅看到裴捷老师就像一只猴子一样,嗖一下翻墙,不见踪影。 再看大门口,梁老板和谢守华并肩站在大门口。 这时候坡下的人已经冲过来了。 “学生正在上课,你们要干什么!”谢守华严厉地说道。 “少他妈废话。”一个领头的中年人骂道,“把我儿媳妇叫出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要给我儿子成亲。” 中年人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也梗着脖子大声叫道:“把我媳妇交出来!” “夏金旦,做人不能出尔反尔吧?”谢守华说道: “学校出钱,已经赔给你双倍的彩礼。 你当时也答应得好好的。 怎么能反悔呢? 再说,婚姻自主。 别说赫连小羊才十三,根本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 就是够了年龄,婚姻也是她自己说了算。 父母绝对不能包办。 赫连小羊还在上学,她根本就不愿结婚,谁也不能强迫她。 再说她的父母也已经跟你们解除了婚约。 你们要是这样来抢亲,那是严重的违法!” 一听说违法,夏金旦有些面露胆怯之色。 虽说这地方山高皇帝远,村民又穷又愚昧。 但这毕竟是新社会了,村子也没闭塞到原始社会那种程度。 虽然穷点,虽然落后,但新社会的新风气对村寨还是有一定的影响。 也有了那么少许法治观念。 当然,夏金旦知道他们这属于强抢。 毕竟谢校长说的对,赫连一家已经跟他们解除了婚约。 只不过就是因为他的叔伯兄弟,村里的首富,乡里的一霸,夏金升听到这事,感觉他们姓夏的受了侮辱。 被解除婚约太窝囊。 他们这才反悔,去威胁赫连一家,并且来找过谢校长两次。 但是都遭到拒绝。 今天夏金升回村,一听叔伯哥哥还没解决问题,顿时怒了。 立即命令他们准备结婚的一切事务。 并且去赫连家,让两口子把闺女从学校叫回来,成亲。 赫连两口子没那么不要脸。 他们把闺女许出去,末后没嫁闺女,反而白白得了一份彩礼。 学校出了两倍的彩礼钱赔给夏家。 而且学校还承诺,从现在开始给牛牛和小羊上学补贴。 那数目比把俩孩子送出去干活都多。 两口子对学校的照顾感激不尽。 他们实在没有脸去学校把闺女领回来。 可是等他们看到夏金升出现的时候,两口子吓得腿都麻了。 夏金升在乡里都是一霸,更不用说在这村里了。 这村里的村长见了夏金升都变成哈巴狗。 以前村里有个愣头青跟夏金升对着干,被夏金升指使人用棍子活活给打死了。 死尸当时在山脚下躺了两天。 村里所有人连个屁都不敢放。 直到后来眼看着臭了,夏金升这才让人就地挖个坑,把人埋了。 从此以后村里人任何人对夏金升都是恭恭敬敬。 他就是在村里咳嗽一声,周围的人都要吓得打哆嗦。 现在一看居然是夏金升亲自出面,赫连两口子再也不敢说个不字。 答应到学校领闺女。 夏金旦因为跟学校的谢校长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谢校长在这件事上态度比较坚决。 怕赫连两口子到学校,领不出人来。 他把自己的顾虑跟叔伯兄弟说了。 夏金升一听很是恼火,一个外来人,也敢在村里指手画脚,阻挠他侄子的亲事? 于是也不用赫连两口子了,夏金升随便点了十几个棒小伙子。 人人都带上棍棒,到学校去抢人。 并且夏金升还升起了好奇心,也跟着到学校去看看,那个谢校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金升就跟在队伍后边。 现在一看堂兄有点被那个老师给震住了,夏金升怒了。 他分开人群站了出来。 “放你妈的屁!”夏金升指着谢守华破口大骂,“我们这里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办事的。 什么时候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我现在给你数三个数,你赶紧把门口让开。 数到三要是不让,我先打断你一条腿。 不信你可以试试。 一,二……” 431 快去求救 夏金升刚数到“二”,梁进仓和谢守华就同时往两边闪开了。 “算你识相!”夏金升狠狠瞪了谢守华一眼,“把我侄媳妇叫出来。” “赫连兄妹今天没来上学。”谢守华说。 “你——”夏金升再次怒了,指着谢守华又想开打,可是转念又朝后边的人群一挥手,“进去把人带出来。” 人群呼呼啦啦进了学校。 教室里顿时响起乒乒乓乓桌椅板凳翻倒的声音,以及孩子们乱哄哄的惊叫声。 不管是教室,还是办公室,以及三位教师的住处,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这伙人简直要把学校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到赫连兄妹。 谢守华夫妻俩气得脸色煞白。 英子气得脸色煞白。 梁老板看着这些人像土匪一样地翻找,悄声对谢守华说:“看来,很难善了啊!” “愚昧无知的刁民!”谢守华咬牙说道,“梁老板,你和妹妹先离开这里,找不到人,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走不是办法!”梁进仓道,“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样先把那个村霸稳住?” “没办法。”谢守华在本村待了五年,夏金升的劣迹斑斑早已如雷贯耳: “这地方山高皇帝远,那个姓夏的心狠手黑无所顾忌。 想稳住他很难——” 俩人还没想出对策,夏金升已经恶狠狠走过来了,指着谢守华的鼻子吼道:“人呢?藏哪儿去了?” “他们兄妹今天真的没来。”谢守华说道。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夏金升冷笑一声,“还是数数管用,我数到三,不把人交出来,先给你打断腿,一,二——” 夏金升嘴里数着数,同时挥挥手,把身边两个持棍青年叫上前来。 只等他数到三,俩青年就会一棍子把谢守华的腿打断。 夏金升的威势太大,不管在乡里还是在村里,从来没人敢顶撞他。 更没有人敢跟他作对,或者对他的恶霸行径进行反抗——那些不怕他的都已经死了。 时间长了,大概是让他形成一种错觉。 认为所有人只要见了他就要打哆嗦,他就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现在他面对两个教书的,说是数到三打断腿,对方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吓得赶紧屈服,要么就是数到三以后被打断腿。 他这些年太顺了,已经想不到还会有第三种可能。 那就是反抗。 不但是他,就是跟他一起来的这些村民,思维当中也自动忽略了敢于反抗这种可能。 但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就在夏金升刚刚数到“二”的时候,梁进仓动了,他突然一个爆冲,宽厚的肩膀撞开了其中一个青年。 青年猝不及防,几乎是飞起来的速度,跌进后面的人群。 他手里的棍子也被梁进仓夺了过去。 而梁进仓突然爆冲的同时,谢守华也抢上一步,跟另一个青年抢夺棍子。 其实,俩人都想好了,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只不过谢守华的反抗效果没有梁老板雷霆万钧的干脆利落。 他并没有一下子夺下青年的棍子,而是变成了俩人一人抓着棍子的一头,在来回抢夺。 明白过来的村民一拥而上,要控制住梁进仓二人。 这时候梁进仓这方的救兵也已经到了。 英子和安娟娟两位女子一人举着一个板凳,勇敢地冲上来,要保护她们自己的男人。 可她们是女子啊,再说也从来没跟人打过架。 抡着俩凳子管个屁用。 瞬间就被对方夺过去给扔了。 夏金升却是突然大叫起来:“别伤了那个女的,给我留着。” 他定定地盯着英子,眼都直了。 穷山僻壤的地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神女一样的人! 夏金升看呆了。 也幸亏是夏金升这句话,村民们的乱棍从没有落到两个女子身上。 梁进仓已经帮着谢守华敲开了对面青年的手。 现在俩人手里都有棍子,转圈儿挥舞着遮挡胡乱打下来的棍子。 好在这些南方的山民个子普遍不高,而梁进仓和谢守华都是北方人。 巧的是俩人又是北方人当中的大高个,被人围在中间,远远看去有点虎入羊群的感觉。 居然打成僵持局面。 英子和安娟娟被夺走了武器,但也只是愣了那么半秒。 然后俩人就徒手冲进了包围圈。 各人冲向各自的人。 很明显,俩女人疯魔了。 她们扑上去,要用身体替自己的人挡棍子。 梁进仓一把揽住英子,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她,一边奋力抵挡纷乱打下来的棍子,一边对英子叫道: “你和安老师先走,去乡里,打电话找孙玉业!” “不,我不走,死也跟大哥一块儿……”英子哭喊着,想挣开大哥的手臂,要用身体替大哥挡棍子。 “安老师!”梁进仓大吼一声,“带她走,你想让所有人都困在这里吗?” 谢守华也是猛推了老婆一把:“带她出去叫人!” 安娟娟也很清楚,她们俩人要是能跑出去,叫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要是都困在这里,两个男人也抵挡不了多长时间。 一旦被这些野蛮人控制起来,消息又出不起,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她只能忍着悲痛喊了一声:“你们保护好自己啊——” 两个男人更加猛力地荡开乱棍,为两个女子冲开一条道路:“走啊,快走!” 英子却是怎么也不走,她要用身体替大哥挡棍子。 此时此刻,她恨不能所有棍子都冲自己打下来。 哪怕把自己打成肉泥,也不要让大哥挨一下! 大哥却是把英子猛然推向安娟娟,吼道:“你想把我们都害死在这里吗?出去打电话找孙玉业!” 梁进仓很清楚,在这南方的大山里面,夏金升能混成当地一霸。 除了他自身的凶狠强梁之外,在乡里肯定也是很有人脉。 英子她们要是出去报警,效果如何很难把握。 万一画虎不成反类犬,遭到反噬。 也就是被夏金升疯狂报复的话,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他们不能冒这个险。 但是他们跟本地人不熟,短时间内很难找到人替他们出头。 能找的人,只能是孙玉业。 孙玉业自从那年跟着石国良离开木器厂,俩人就加入了梁进仓的创业团队。 一开始的时候,石国良总负责管理车辆,孙玉业是车队的骨干司机。 后来随着梁老板的配货网络铺开越来越大,孙玉业就不再开车。 而是成了整个配货网的巡视专员。 不管是哪个城市的货站,梁老板都是在业务稳定之后就承包出去。 当然,承包出去,产业的所有者还是梁老板。 承包人只能算是一名自负盈亏的高级打工人。 而且如果出现管理不善,工作懒散,跟其他货场协作不畅等问题。 梁老板就会随时更换承包人。 这是巡视专员在人力资源方面的监控。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随时监控每一个货场的环境变化。 比方货场周围新建的建筑,出现新的产业,市政建设的情况等等。 这些都要随时记录在案,有专人做出统筹分析。 当货场周边的经营环境发生大的改变时,就要上报梁老板,请老板决策下一步货场的发展方向。 例如: 货场一开始创立的时候,是在城区繁华地段买地建设。 可是过上几年,随着城市的发展,外环路的修建,市区开始对大货车禁行。 货场就失去了它原来的地理优势。 这时候就要报请梁老板决策。 把原有的货场改成其他产业。 而去外环重新买地,建设新货场。 就这样一年年发展下来,从表面上看梁老板的货场一搬再搬,从市中心被挤到了城郊。 但是,他原来在市中心,一环,二环……的地皮,却是保留下来。 以前的货场原址或者改成工厂,或者改成商铺群,或者改成仓储一类。 改成的这些产业梁老板并不是很在意到底有多盈利。 他只是占住地皮。 因为他选的这些地皮,在未来都会成为寸土寸金的城市繁华地段。 不管是开发商用,还是住宅小区,那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 巡视专员是一个庞大的团队。 孙玉业是这个团队的头儿。 对于所有货场的承包人来说,孙总在他们眼里就是手持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 孙玉业每到一处,都会受到当地货场负责人最高规格的接待。 也就是说,他跟全国各地的货场负责人都很熟。 而这些货场负责人,承包者,都是从在当地人脉广,工作能力强的本地人当中选出来的。 在本地有一定的影响力。 比方说,沪海货场的负责人,承包者,金宝昌,在沪海本地那就是盘踞多年,树大根深的存在。 其他的货场负责人跟他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现在梁老板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深山当中,想找本地人脉广的人替自己出头。 他反而不如孙玉业。 只要英子去乡里打电话联系上孙玉业,相信只要孙玉业一个电话。 像夏金升这样的乡里一霸,那是分分钟团灭。 甚至连他幕后的保护者都要揪出来。 432 不是一般的天才 英子完全懂得大哥的意思。 可是,大哥现在被一群手持棍棒的野蛮人团团围住。 命在旦夕。 她怎么也迈不开逃跑的步子。 大哥在乱棍当中拼命遮挡的身影,让英子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明明知道只有逃出去求救才是几个人的唯一出路。 可她就是无法放开大哥。 当大哥把她推向安娟娟时,她看到了大哥眼里那不容置疑的严厉。 这让英子瞬间想到,如果自己不走,那就是太自私了。 因为自己只照顾了自己的感受,照顾了自己恨不能跟大哥死在一起的心情。 却没有像大哥一样为大局着想。 这时她不再犹豫,跟着安娟娟从大哥他们扫开的空隙中穿过去。 往外跑。 梁进仓和谢守华拼命缠住那些村民,使他们腾不出手去阻拦两个女人。 可是,所谓的好虎架不住群狼。 他俩比起这些矮小的南方山民,就是身材再高大,毕竟只有俩人。 而对方是十多人。 而且乱棍挥舞了这么长时间,俩人都已经受了伤。 梁进仓背上挨了好几下,腿上也挨了一棍,已经看出步法蹒跚的迹象。 谢守华比他更惨,不但身上、腿上挨了好几棍,脑袋还让棍子扫过,头皮破了。 鲜血流了一脸。 让他的动作迟缓了不少,而且明显看出他已经没劲了。 这样一来他俩再也不可能把所有村民缠住。 一看俩女人已经跑出学校大门,夏金升急了,大吼起来:“他妈-的赶紧去追啊,把俩女的截住!” 夏金升身材不高,是个脑袋特大的胖子。 看得出他以前的时候也许很强壮,但是现在明显过于肥胖。 走路说话都有哮喘的动静,所以他只是负责指挥,不会上来参与斗棍。 更不会亲自去追那俩女的。 就他现在这副身板,明显是跑不动的。 好在他说话好使,一听夏金升大吼,这些村民硬生生从俩魁梧大汉的棍棒底下,分出四个人来。 一边两个,左右包抄去追击俩女子。 谢守华一看情况紧急,更加拼命地挥舞棍子,并且嘴里发出一阵阵吼叫。 可是,不管他和梁老板多么拼命,已经是再也没有余力冲出包围圈,去护送他们的女人。 眼看着四个村民跑得飞快,就要追上俩女子了。 突然,一个村民“哎哟”一声惨叫,噗通就抢倒在地。 其他三个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也是接连发出惨叫,前仆后继地抢倒在地。 一个个躺在那里翻滚痛叫。 正在围着梁进仓俩人的村民惊疑不定的时候,他们这些人也开始发出惨叫。 而且形态各异。 什么样的怪叫也有。 反正就是痛苦的惨叫。 有捂脑袋的,有疼得乱跳的,有的一下子蹲在地上,有的直接倒地翻滚…… 没几分钟的功夫,所有手持棍棒的村民全倒在了地上。 梁进仓迅速冲到夏金升面前,从后边一下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同时掏出自己的瑞士军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别动,动一动捅死你!” 梁进仓高大,夏金升矮胖,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人提着一个大号土豆。 夏金升虽是本地一霸,但不代表他不怕死。 刀子抵在脖子上,他吓坏了,语无伦次地叫着:“你别乱来,干什么,你敢动我一下——” 梁进仓并不理会他,勒紧了他的脖子,然后四下张望。 他在寻找。 到底是谁把这些村民打倒的? 一开始看到这些村民痛苦惨叫,他吃了一惊,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但是后来受伤的村民越来越多,尤其是看到地上有一些玻璃球纷纷掉落。 他明白了,这是有人发射玻璃球,把这些村民打翻了。 而且他发现,这些玻璃球打过来,很有准头,而且劲头很大。 那些被打在脑袋上的村民,基本就是头破血流。 打在身体其他部位,看起来也是疼痛无比,疼得他们乱蹦乱跳。 而随着玻璃球地持续打击,这些村民最终疼得站立不住,倒在地上。 梁进仓终于看到了,虎头虎脑的赫连牛正从墙上跳下来。 而他的手里,抱着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 谢守华捂着头破血流的脑袋走过来:“梁总,您没事吧?” “没事。”梁进仓看了看谢守华的伤势,“你先进去,赶紧让学生给你把脑袋缠一下,先止住血。” “牛牛!”梁进仓朝着赫连牛喊道,“找根绳子过来,把这家伙捆上。” 夏金升斜眼瞥着赫连牛,大喝一声:“你敢!” 赫连牛并不理他,去找来一根绳子。 梁进仓把夏金升放倒在地,就像要杀猪一样,驷马倒攒蹄,把他捆了起来。 这时候他才算是松一口气。 望望山梁那边,影影绰绰看到英子和安娟娟已经算是安全了,眼看就要翻过山去。 他总算是放心了。 这时候才问赫连牛:“你刚才拿的那是什么?玻璃球是你打的?” “嗨嗨!”赫连牛挠挠脑袋,“我自己做着玩的,没想到还真管用。” 他过去拿过来给梁进仓看。 梁进仓试验了一下,就基本明白了这东西的工作原理。 说白了就是一个类似机关枪的东西。 只不过是打玻璃珠的。 虽然做得有些粗笨,但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这东西可以连发。 这个设计就太巧妙了。 “你自己做的?”梁进仓抓着这个“机关枪”,抑制着内心的激动。 “嗯。” “谁给你设计的?” “没有谁设计,我就是自己摸索着弄的。” “弄这东西干什么?” “我想用它打鸟,可是老师不让打鸟。”赫连牛又挠挠脑袋: “我带到学校来显摆,还打了一堆鸟。 老师批评我打鸟,把枪没收了。 刚才我让小羊在山洞里藏好,就又爬墙回来了。 看到你跟谢校长跟他们打起来,我就去办公室把这东西翻出来了。 正好安老师她俩快被追上了,我就爬到墙上,把那四个人给打倒了。 然后回过头来,又把院里这些打倒了。” 正在说着,谢守华裹着脑袋出来了。 梁进仓把手里的“机关枪”展示给他看:“这是牛牛自行研制,独立制造出来的,你为什么不上报?” 谢守华苦笑一下:“梁总,这东西就是做来打鸟的,也不算什么发明。 而且当时我看威力不小,有一定危险性。 就把它没收了。 给您汇报赫连牛搞发明创造的时候,就是提了一嘴——” “耽误事啊!”梁老板打断他说道: “你仅仅提了一嘴,说赫连牛还做了一个连发的装置,用来打鸟。 说的一点都不详细。 我还以为是弹弓一类的东西。 怎么也不会联想到居然用‘机关枪’打鸟啊。 关键是他设计的这个连发装置——当然,你不是学工科的。 你不会懂。 他这个设计到底有多么地巧夺天工。 以前我只知道我们的牛牛喜欢自己研制东西。 知道他喜欢一切跟科学有关的事物。 但我没想到他小小年纪,没有图纸,没有老师。 居然能自己把连发装置研究到这种程度。 谢校长,牛牛这不是一般的天才啊!” 旁边的赫连牛挠着后脑勺憨笑道:“你这样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一点都没有夸你,我只是陈述事实。”梁进仓摸着赫连牛的脑袋,对谢守华说: “我决定了,再也不能让他在这大山里慢慢学习。 必须要把他带出去,我要拔苗助长!” 433 梁老板也黑化了 学校成了战场,课是没法上了。 给学生们放假,让他们赶紧回家。 只有赫连牛没走。 妹妹还在山洞里藏着,裴老师还在那里保护着她,赫连兄妹的安全现在还是个问题。 学校院子里那些受伤的村民,瘸腿的,捂脑袋的,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相互搀扶着。 哎哎呦呦地叫唤着回村去了。 只有夏金升被扣下了。 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办公室的角落里。 一开始的时候没给他堵嘴。 只不过那家伙一直在咒骂,各种放狠话。 比方说赶紧把他放了可以给学校几个人留个全尸,再晚一点解绳子就会把几个人大卸八块。 如果捆他超过半个小时,那就把所有人剁成肉酱…… 很烦啊,惹得梁老板兽性大发。 他拿根木棍挑块抹布去厕所蘸了蘸,给夏金升捣嘴里了。 看得谢守华脊梁沟都有点发麻。 没想到梁总还有如此狠辣的一面。 其实在梁老板听谢守华介绍完夏金升那令人发指的斑斑劣迹之后,就开始黑化变得狠辣了。 并不单纯是因为夏金升那混蛋的各种狠话。 过了一会儿,本村的村长气势汹汹带了一群人来到学校。 这次来的人规模比较大,手里也是木棍、镢头、铁锨的,都带着家伙。 学校大门并没有关,关上也没用,几个人一冲就开。 梁进仓和谢守华只是用课桌一字排开,把门口给挡起来了。 就是相当于划了一条界线。 没有学校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 村长带来的这些人,都是平日跟在夏金升屁股后头的舔狗。 包括村长,基本上就是夏金升养着的一条狗。 夏金升被学校当人质给抓了,他们肯定要来救主。 但是学校门口让课桌给堵着,这些人也不敢轻易踢开课桌进来。 所谓投鼠忌器,梁老板一看对方来了这么多人,来者不善,他就把夏金升拖出来了。 这回不用瑞士军刀了,直接拿把菜刀抵在夏金升脖子上:“你们谁敢进来大门,我先把他大动脉割开!” 菜刀比较显眼,在夏金升脖子上比划,对大门外的人很有震慑力。 当然,除了害怕对方真的给夏金升抹了脖子,这些人也比较害怕暗器。 因为刚才夏金旦等十几个败下去的人说,学校里有埋伏,会放暗器。 并向村长等人展示他们头破血流的惨象。 所以村长也不敢轻易带人硬冲。 只好先谈判。 村长有点文化,而且不管一个群体多么野蛮,当头领久了,总会让他具有一定水平: “谢校长,你是真正的文化人,怎么能干出这样的糊涂事呢? 挟持人质,非法拘禁,这是严重的违法啊! 本来今天这事,也不算什么事,婚丧嫁娶人之常情嘛。 怎么就发展到闹人命的地步呢? 趁着事情还没闹大,你赶紧把夏老板放了。 我保证帮你们在夏老板面前说好话。 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要不然这事越闹越大,就没法收场了。” “已经没法收场了。”谢守华说,“这事你处理不了,我们的人已经去乡里报警,等警察来吧。” “等警察?”村长冷笑,“谢校长,你可要想好了,违法的可是你们。” 村长的言外之意很清楚,谢守华应该知道,夏金升在乡里盘踞多年,是当之无愧的一霸。 跟乡里所有人都很熟。 去乡里报警,你以为会有你的好果子吃吗? 谢守华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到底是谁违法,你一个当村长的说了不算,我们就等警察。” “那好,咱们都等警察,”村长说道,“可你先把夏老板解开,捆成那样太受罪了。” “先让他受着吧。”这时梁进仓朗声说道: “你们带着这么多人,手持棍棒过来,我们手里要是没个人质不保险。 这也是让你们逼的。 你们全部退后,不要围着学校。 要不然我不但把他捆着,还要吊在树上。” 这话还真管用,村长立刻约束大伙往后退,离学校远一点。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让夏老板少受点罪。 要不然等夏老板获救,他们这些人很难面对夏老板的雷霆怒火。 天渐渐黑了,围学校的人也不敢撤去。 他们怕学校里的人趁天黑带着夏老板跑了。 校里校外两帮人,就这样高度紧张地对峙着。 山上洞里还藏着俩人,赫连牛离开之前,已经帮裴老师在洞口堆好了滚木礌石。 一旦被发现,裴老师还可以抵挡一阵。 现在天黑了,谢守华弄了些水和干粮,让赫连牛趁黑爬墙出去。 给师生二人送上去。 赫连牛的“机关枪”交给了梁老板,还得时刻防备村里人强攻。 送完干粮,赫连牛又摸黑回来了。 他要帮着谢校长他们“守城”。 三个人谁也不敢睡,一直就是高度紧张、如临大敌地盯着外面。 外边那群人倒是比较松垮,好多村民东倒西歪,背靠背地席地睡了。 中间来了好几波村民,这都是学生家长。 家长们来找村长求情,希望村长不要为难谢校长他们。 三位老师给咱们村建学校,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坚持下来,免费教学生。 咱们应该对人家感恩,怎么能拿着家伙准备跟人动武呢? 可是,村长作为夏金升的一条忠犬,他也是有苦难言。 夏金升跟学校里闹起来,忠犬就必须坚定地站在夏金升一方。 所以不管那些村民怎么苦劝,村长一概不听。 还拳打脚踢把那些村民赶走了。 双方就这样一直对峙到下半夜。 终于看到山梁上出现灯光了。 而且从灯光来看,来的人还不少,排了长长的队伍。 过了一阵,队伍到了学校。 雪亮的强光手电把学校周围照得通明一片。 隔得老远村长就看清那是全副武装的武警。 村长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学校里那些人的末日到了。 夏老板要得救了。 他急忙迎上去,准备向警察介绍目前的状况。 没想到还没接上头,就听到严厉的声音:“所有人原地抱头蹲下,全部不准动!” 大批的武警呼呼啦啦冲上来,把这群村民围了起来。 村长还想分辩几句,一名武警冲他厉声喝道:“抱头,蹲下!” 并且举起手里的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村长吓得差点没尿裤子,赶紧抱头蹲下。 “大哥,大哥你怎么样?”从武警的队伍里冲出两名女子,大喊着推开课桌,跑进学校。 “守华你没事吧——” 几名医护人员跟在女子身后,也跑进学校。 武警和医护人员,都是从本地县城直接派下来的。 英子到了乡里,打了好几通电话,好容易才联系上孙玉业。 把现在大哥面临的紧急状况跟孙玉业说了。 孙玉业一听,直接紧张大了。 他现在正在外地巡视,离获鹿寨所在的地区远着呢。 远水解不了近渴,他想赶过来亲自解救梁老板那是不可能的。 只好紧急给当地的货场老板打电话,严令对方,立即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 必须要警方立即出警,去解救梁老板。 本来英子和安娟娟跑到乡里的时候,天就快黑了。 等到县城的人马动员起来,步行赶到获鹿寨村,就已经是下半夜了。 一看救兵来了,谢守华首先支持不住,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他一介书生,被逼无奈今天跟人持械打斗,并且身上多处受伤。 又坚持到下半夜一直精神高度紧张。 精力和体力已经严重透支。 医护人员赶紧上前紧急抢救。 被捆在墙角的夏金升一看警察来了,大喜过望。 拼命扭动身子,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